《雪中悍刀行》已經完結,有哪些情節那些人物讓你淚下?

今天下午,《雪中悍刀行》終於給出了最終章。

加上最終《小二上酒》,番外《小地瓜我回來了》在內。

最讓你感慨的是哪一個人物。是哪一段情節?


1.小和尚將洗好的袈裟晾好,望向房內:「又是一個天晴的好日子.李子,師父說我沒悟性,你也說我笨,咱們寺里兩個禪,我都不修.你便是我的禪,秀色可參。」

2. 徐驍等兒子坐下後,指了指正前一方一塊牌位,「陳邛,陳芝豹的父親,錦遼一戰,他把命換給了我,否則今天這個位置,就是他的。」

「益闕大敗,這位號稱萬人敵的王翦,雙手硬托起城門,讓我逃命。他的屍首,被剁成了肉泥。」

「征戰西楚,我與敵軍於西壘壁苦苦對峙兩年,全天下人堅信我要與西楚皇帝聯手,然後將天下南北化江而治。好不容易在京城當上官養老的馬嶺,為了替我說話,帶著北涼舊將一共十四人,不惜全部以死替我表忠。」

「東越邢丘,一喝酒就喜歡用那副破嗓子高歌的范黎也走了。」

「西蜀境內,離皇宮只差十里路,軍師趙長陵病死。只差十里啊,他就能手刃滅他滿門的西蜀昏君。」

「韓隸,本無死罪,為樹軍紀,是我親手斬下頭顱。」

……

徐驍一塊一塊靈位指點過去,嗓音沙啞,聲聲平淡,處處驚雷。

徐鳳年渾身顫抖。

徐驍瘸著站起身,挺直了腰板,望著一層一層堆積上去的靈位,冷笑道:「鳳年,等你出了西涼,爹便要一趟京城,我倒要看看,誰敢要我的命!他們那點氣力,可提不起人屠徐驍的項上人頭!」

3.徐鳳年閉上眼睛,雙手搭在春雷上,有些明白一些事情了,為何徐驍如今還像個老農那般喜歡縫鞋?軒轅敬城本該像張巨鹿那般經略天下,最不濟也可以去跟荀平靠攏,卻被自己堵在了一家三口的家門以外,堵在了軒轅一姓的徽山之上,即使一舉成為儒聖,仍是不曾跨出半步。騎牛的最終還是下了山,但這種下山與在山上,又有什麼兩樣?羊皮裘李老頭兒十六歲金剛十九歲指玄二十四歲達天象,為何斷臂以後仍是在江上鬼門關為他當年的綠袍兒,幾笑一飛劍?

  說到底,都是一個字。

  徐鳳年想著她的酒窩,搖晃站起身。

  他就算不承認,也知道自己喜歡她。不喜歡,如何能看了那麼多年,卻也總是看不厭?

  只是不知道,原來是如此的喜歡。

  既然喜歡了,卻沒能說出口,那就別死在這裡!

  徐鳳年睜眼以後,拿袖口抹了抹血污,笑著喊道:「姜泥!老子喜歡你!」

  拓跋春隼冷笑不止,只不過再一次笑不出來。

  一名年輕女子御劍而來,身後有青衫儒士凌波微步,逍遙踏空。

  女子站在一柄長劍之上,在身陷必死之地的傢伙身前懸空。

  她瞪眼怒道:「喊我做什麼?不要臉!」

4. 「謝西陲,我以前很怕等不到你,但從今天起,我不怕等不到你了,因為我不怕做謝家的寡婦。」

5.身邊那位一直被瞎子老許當作衙門小官的,輕聲道:「徐驍也無非是一個駝背老卒,有什麼好看的。」

一剎那。

瞎子老許頭腦一片空白。

他既然能活著走下累累白骨破百萬的沙場,能是一個蠢蛋?

在北涼,誰敢說這一句徐驍不過是駝背老卒?

除了大柱國,還有誰?!

瞎子老許那一架需要拐杖才能行走的乾枯身體劇烈顫顫巍巍起來。

最後這位北涼賴活著的老卒竟是淚流滿面,轉過頭,嘴唇顫抖,哽咽道:「大柱國?」

那人並未承認也未否認,只是喊了一聲瞎子老許:「許老弟。」

只見瞎子老許如同癲狂,掙扎著起身,不顧大柱國的阻止,丟掉拐杖,跪於地上,用盡全身所有力氣,用光了三十年轉戰六國的豪氣,用光了十年苟延殘喘的精神,死死壓抑著一位老卒的激情哭腔,磕頭道:「錦州十八-老字營之一,魚鼓營末等騎卒,許涌關,參見徐將軍!」

錦州十八營,今日已悉數無存,如那威名日漸逝去的六百鐵甲一樣,年輕一些的北涼騎兵,最多只是聽說一些熱血翻湧的事迹。

魚鼓營。

號稱徐字旗下死戰第一。

最後一戰便是那西壘壁,王妃縞素白衣如雪,雙手敲魚鼓營等人高的魚龍鼓,一鼓作氣拿下了離陽王朝的問鼎之戰。近千人魚鼓營死戰不退,最終只活下來十六人,騎卒許涌關,便是在那場戰役中失去一目,連箭帶目一同拔去,拔而再戰,直至昏死在死人堆中。

其實,在老卒心中,大柱國也好,北涼王也罷,那都是外人才稱呼的,心底還是願意喊一聲徐將軍!

被徐驍攙扶著重新坐在木墩上的瞎子老許,滿臉淚水,卻是笑著說道:「這輩子,活夠了。徐將軍,小卒斗膽問一句,那徐小子莫不是?」

徐驍輕聲道:「是我兒徐鳳年。」

老卒臉貼著被大柱國親手拿回的拐杖,重複呢喃道:「活夠了,活夠了……」

魚鼓營最後一人,老卒許涌關緩緩閉目。

徐將軍,王妃,有一個好兒子啊。

我老許得下去找老兄弟們喝酒去了,與他們說一聲,三十萬北涼鐵騎的馬蹄聲只會越來越讓敵人膽寒,小不去,弱不了。

徐字王旗下,魚龍鼓響。

老卒許涌關,死於安詳。

6.院中娘倆相視會心一笑,孩子扛回劍匣放好,然後出屋子跟娘親一起坐在台階上,看著滿天繁星。

而一個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遠在天邊的年輕人,就坐在不遠處,陪著他們。

孩子把腦袋擱在娘親的膝蓋上,好奇問道:「娘,大姐說人死了以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二姐說不會,那到底會不會啊。」

女子摸著孩子的腦袋,微笑道:「不知道啊。」

孩子嘆了口氣,「我要是能快些長大就好了。」

女子搖頭笑道:「不長大才好。」

孩子站起身,把手放在比腦袋更高的地方,笑道:「娘,你信不信我明天一覺醒來,就有這麼高了!」

女子笑著沒有說話。

孩子抬著手蹦跳了幾下,「後天就有這麼高!」

女子站起身,站在孩子面前,抬起手,手的位置比她自己還要高些,然後低頭柔聲道:「小年,慢慢長大,不要急,遲早有一天,你會這麼高的。」

然後她抬起頭,望著那個高度,笑了笑。

「小年」的身後。

恰好在女子比劃的那個高度。

出竅神遊於春秋中的徐鳳年淚流滿面,望著她,輕輕喊道:「娘。」

7.大人笑道:「我很喜歡那首歌謠,唱來聽聽,要是好聽,我會早些讓你見到董叔叔。」

小孩轉頭看了一眼,撇頭恨恨道:「你騙人的!」

大人哈哈大笑。

小孩子紅著眼睛,自言自語道:「我想唱給爹娘聽,他們聽得到嗎?」

大人輕聲道:「我不知道。但你不唱,他們肯定是聽不到的。」

小孩嗓音依舊空靈清脆,只是因為哭腔,愈發凄涼悲愴。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

春風今年吹,公子歸不歸?

青石板青草綠,青石橋上青衣郎,哼著金陵調。

誰家女兒低頭笑?

黃葉今年落,一歲又一歲。

秋風明年起,娘子在不在?

黃河流黃花黃,黃河城裡黃花娘,撲著黃蝶翹。

誰家兒郎刀在鞘?

8.姓溫的店小二順著竹子的手指,看到有女子撐傘過橋,姍姍而來。

他站起身,笑容燦爛。

初見她時,是返鄉時在鎮上集市的那場萍水相逢,那時候她的朋友都在笑話他這個瘸子,言語不善,把他當做了揩油的登徒子,只有她不一樣。

以前,小年說他是見一個女子喜歡一個,對誰都一見鍾情,他自己原本以為遇上那回家之前的女子之時,會是最後一個一見鍾情的女人,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那之後,他就不再對誰一見傾心了,可是遇上小鎮上的她後,他覺得如果這輩子都能跟她過日子的話,平平淡淡,就已經比什麼都強。

他小跑出去,她剛走下橋。

小鎮小有小的好,沒那麼男女授受不親的刻板禮數,而她也不怕這些,傾斜了一下油紙傘,臉色微紅著,替他擋雨。

他在她這兒,從不油嘴滑舌,而且事實上回家以後,他就再不像從前那樣口無遮攔,老實本分,平平凡凡,大概這也是她喜歡他的地方。

擱在以往,才見著一個女子,他就敢當面調戲一句「姑娘,哥哥我幫你把生米煮成熟飯吧」,若是女子不理睬,他還會說「姑娘你能遇見我是修了三輩子的福,不嫁給我,肯定是倒了八輩子的霉。」若

是女子惱羞成怒,他還有無數後手。

可是他如今不一樣了,那時候,見著水靈女子,都是滿腦子想著滾被窩,現在站在她身邊,卻連牽手的膽量也沒有。

江湖裡,有他。

江湖外,有她。

老天爺不欠他溫華什麼了。

她低下頭,鼓起勇氣說道:「我爹幫我說了一門親事,我沒答應。」

他撓了撓頭,沒說話。

她抿著嘴。

他突然笑道:「要不,咱們以後生個兒子吧?」

她微微張大嘴巴,一臉錯愕。

他長呼出一口氣,不像是在開玩笑,說道:「當年跟我一個兄弟訂了一門娃娃親,誰生了女兒誰吃虧。當然,要是咱們生了個女兒,也很好。」

她撇過頭,漲紅了臉,但似乎點了點頭。

他無意中低下頭,看見她不撐傘的那隻手又習慣性擰著衣角,他一咬牙,終於壯起膽子又握住她的手。

她輕輕抽了抽手,然後就由著他握住。

溫華咧嘴笑著。

不握劍了。

握著她的手,這樣的江湖,比什麼都好。

9.九天之雲滾滾下垂。

整座武當山紫氣浩蕩。

他朗聲道:「貧道五百年前散人呂洞玄,五十年前龍虎山齊玄幀,如今武當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

「貧道立誓,願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只求天地開一線,讓徐脂虎飛升!」

年輕道士聲如洪鐘,響徹天地間。

「求徐脂虎乘鶴飛升!」

黃鶴齊鳴。

有一襲紅衣騎鶴入天門。

呂祖轉世的年輕道士盤膝坐下,望著註定要兵解自己的那下墜一劍,笑著合上眼睛。

陳繇等人不忍再看,老淚縱橫。

有一虹在劍落後,在年輕道士頭頂生出,橫跨大小蓮花峰,絢爛無雙。

千年修行,只求再見。

10.軒轅敬城每年釀當歸酒三壇,兩壇都讓人送來庭院,自己只餘一壇。

所以他從來都是喝不夠酒,而這裡卻是從來不喝,任由年年兩壇酒擱著閑置,年復一年,酒罈子越多,酒香也愈發醇厚。

她終於啟封一壇酒,搬來一套塵封多年的酒具,酒具是那男人自製而成。

反正除了習武,那人彷彿沒有不擅長的事情。

獨坐的她盛了一杯酒,放在桌上,好似對於喝不喝酒,猶豫不決,她沒來由開始惱恨自己,伸手猛地拍掉酒杯。

半響後她起身去拿回酒杯,才發現杯底刻有兩行小字,字跡清逸出塵。

「人生當苦無妨,良人當歸即好。」

11. 大雨依舊磅礴。

她不起身,徐鳳年便一直撐著傘。

老劍神李淳罡望向這一幕,瞪大眼睛。

隨即眼中黯然落寞緬懷追憶皆有。

那一年背負那女子上斬魔台,一樣是大雨天氣,一樣是撐傘。

世人不知這位劍神當年被齊玄幀所誤,木馬牛被折並不算什麼,只剩獨臂也不算什麼,這都不是李淳罡境界大跌的根由,哪怕在聽潮亭下被困二十年,李淳罡也不曾走出那個自己的畫地為牢。

原本與世已是無敵,與己又當如何?

李淳罡想起她臨終時的容顏,當時她已說不出一個字,可今日想來,不就是那不悔兩字嗎?!

李淳罡走到大雪坪崖畔,身後是一如他與綠袍女子場景的撐傘男女。

她被一劍洞穿心胸時,曾慘白笑言:「天不生你李淳罡,很無趣呢。」

李淳罡大聲道:「劍來!」

徽山所有劍士的數百佩劍一齊出鞘,向大雪坪飛來。

龍虎山道士各式千柄桃木劍一概出鞘,浩浩蕩蕩飛向牯牛大崗。

兩撥飛劍。

遮天蔽日

這一日,劍神李淳罡再入陸地劍仙境界。

12.夜幕中,徐驍站在樹下,怔怔出神,回到並不寬敞奢華的屋內,簡單樸素,外屋有兩隻衣架,徐驍彎腰從桌底拉出一隻箱子,打開以後並非什麼奇珍異寶,而是滿滿一箱子的布鞋。徐驍拿出一雙縫到一半的厚底布鞋和針線盒,點燃蠟燭後,嫻熟咬了咬針頭,手指纏上絲線,開始縫鞋。

不遠處,兩架衣架,架著一套將軍甲,一件北涼王蟒袍。

窗外,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13.娃娃臉騎卒瞥了眼身旁連殺兩騎後被一名北蠻子用矛穿透的熟悉校尉,沒有什麼哀傷表情,握緊了手中北涼刀。小跳蚤死了,總愛說葷話的老伍長死了,如今校尉也死了。

都死了

怎麼都該輪到自己了.

他咧嘴笑了笑。

14.這一天城內離李氏府邸不遠的一座雅緻小酒樓,經略使大人跟當上游弩手標長的兒子,連酒帶肉,才花去了寥寥十幾兩銀子。

那些年,這個兒子經常在老人故意藏得不隱蔽的地方偷去動輒千兩銀子,去涼州或是陵州一擲千金,可李功德其實都不心疼。

更早時候,為了換上更大的官帽子,出手便是整箱整箱的黃金白銀,李功德也不心疼。

這一天,才花了兒子十幾兩銀子,老人就心疼得不行。

15.沒過多久,一輛馬車出南城門,在一處小渡口停馬。

陳望走下馬車,不知為何,他站在前往南方的渡口,視線所望的方向,卻是西邊。

陳望掏出那常年攜帶的一小片物件,輕輕嗅了嗅。

年輕時讀書,曾見古語有云:三世修得善因緣,今生得聞奇楠香。

他手中正是一片萬金的奇楠木。

他那時候不過是個寒窗苦讀十年書依然前途未卜的窮酸青年,他經常坐在那個蘆葦叢生的蔭涼渡口讀書,而她往往會一邊搗衣一邊聽他讀書。

他說以後科舉成名,一定會衣錦還鄉,一定會給她捎帶些這奇楠香木。

還有。

一定會娶她。

然後,他千里迢迢來到了這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在千軍萬馬獨木橋的科舉中成功跳過了龍門。

只是到最後,他成親了,掀起了紅蓋頭,可燭火中的那張嬌艷臉孔。

不是她。

他只給那家鄉女子送去了「勿念勿等」四個字。

這麼多年,他最怕的不是那位天心難測的皇帝陛下,也不是那位鋒芒內斂的太子殿下,更不是那個無孔不入的趙勾。

他最怕自己說夢話,怕自己喊出她的名字,更怕自己當時滿腔熱血選擇的道路,會連累那位遠在北涼的婉約女子。

她曾經羞紅著臉卻一本正經跟他說,以後若是成親了,田間勞務就不許他碰了,為何?因為他是讀書人啊。

陳望捏緊那片奇楠,嘴唇顫抖,閉上眼睛。 隆冬大雪,拂了還滿肩頭,何況他根本就沒有理會那些落雪。

陳望。望,月滿之名,日在東,月在西,遙相望。

這位當之無愧的年輕儲相緩緩睜開眼睛,輕聲道:「你找到好人家了嗎?」

就算沒有,也千萬不要再等了。

如果嫁人了,應該也會是找一個比自己更懂得珍惜你的讀書人吧。你肯定在怨恨我這個負心人吧?

陳望滿臉淚水。

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還在等著他,只不過曾經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了蘆葦叢中,會永遠等下去。

人已死卻不怨,未歸之人卻不知。

16.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享受這份難得的安寧。

自涼莽開戰以來,這四年中,看不完的戰火硝煙,聽不盡的戰鼓馬蹄,打不完的仗,殺不光的人。

也許將來史書會用波瀾壯觀四個字來形容這場戰爭,但作為身處其中的當局者,沒有誰能夠真正喘口氣。

徐鳳年一直覺得自己比徐驍差太多太多了。

領兵打仗是這樣。

當爹,更是這樣。

徐驍這個爹,留給他一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三十萬鐵騎,給了他徐鳳年整整二十年時間的年少輕狂,在北涼,他這個世子殿下曾經比當太子還要逍遙。

這是所謂的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而輪到他當爹了,自己的孩子又在什麼地方?

這是不是積惡之家必有餘殃?

耳畔傳來輕柔的嗓音,「想家啦?」

徐鳳年感慨道:「是啊。」

小丫頭有樣學樣模仿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斷斷續續哼著一支臨時新編的曲子,「螢火蟲啊螢火蟲,乖乖跟著我回家……」

反正顛來倒去,就一句歌詞。

不知過了多久,聽不到歌聲的徐鳳年發現小姑娘已經沉沉睡去了。

怕她著涼,徐鳳年脫下袍子,動作輕柔,蓋在她身上。

徐鳳年看著天空,一夜到天明。

一宿都縮在溫暖袍子里的小姑娘打著哈欠醒來,看到那人盤腿而坐,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徐鳳年轉頭笑問道:「小丫頭片子,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管吃穿睡哦?」

她一臉不屑道:「不去。」

興許是怕這麼乾脆利落地拒絕別人好意有些傷人,她咧嘴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胡亂瞎逛的。」

徐鳳年伸手揉了揉她那小雞窩一般亂糟糟的頭髮,「沒關係,以後我再來找你玩。」

「下次你來,能帶雞腿不?」

「能。」

「拉鉤?」

「行啊。」

大人小孩很鄭重其事地拉鉤。

徐鳳年的笑臉不變,但迅速起身望向城門方向。

小黑妞先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然後環視四周,頓時面無血色。

成百上千的黑點直接在屋頂上飛掠跳躍前進,直奔她的這個小家。

徐鳳年輕聲解釋道:「別怕,那些人都是找我來的。我事後肯定幫你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雞腿吃。」

先前他在南朝幾州境內迅猛游曳,神出鬼沒,北莽哪怕有練氣士盯梢,一時半會也抓不到機會調動兵馬來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寶瓶州就不一樣了。

看情形,不但蛛網算是傾巢出動了,還加上數支精銳鐵騎疾馳而來。

只是那小女孩卻嘴唇顫抖,顫聲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鳳年,尖聲喊道:「快逃,你快逃!別管我!」

徐鳳年一臉錯愕,低頭看著不知為何倉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抬頭紅著眼睛哽咽道:「娘親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貫哥哥為了我也斷了一條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鳳年如遭雷擊。

小女孩鬆開手,手忙腳亂從屋頂另一處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狹長木刀,趕緊塞給徐鳳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淚水,擠出笑臉道:「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如果,

我是說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說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還有,我的名字是徐念涼,還有還有,我的綽號叫小地瓜。」

她咧嘴燦爛一笑,「我爹叫徐鳳年,是北涼王哦,很厲害對不對,我沒騙你吧?」

眼看著那些黑點越來越大,她推了一把握著木刀紋絲不動的那個傻瓜,怒道:「還不走?!你真的會死的!」

徐鳳年緩緩蹲下身,額頭緊緊貼在她的額頭上。

那一刻,他抱著她,他不僅淚流滿面,還嗚咽抽泣起來。

那些抱著必死心態進入胡笳城的蛛網諜子在附近屋頂上紛紛落定,看到這一幕,這一大撥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個讓整座北莽王朝瑟瑟發抖的北涼王,那個重傷武神拓拔菩薩至今還未痊癒的人間無敵手之人,在哭?

包圍圈一層層累加,愈發厚重起來,但人多勢眾的蛛網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們不過是用幾百條人命去略微拖延時間的小卒子而已。

名叫徐念涼的小女孩眼神堅毅,握緊手裡那把短小木刀。

徐鳳年鬆開她,沒有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而是伸手幫她擦拭髒兮兮的臉頰。

「對不起。」

兩人異口同聲。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連累他這個不壞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也要說一聲對不起。

不過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樣子大小兩個倒霉蛋都要死在這裡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蠻子面前哭鼻子,凝視著他的臉龐,嘿嘿笑道:「沒事,放心啊,我不會笑話你的,誰都怕死,你看我剛才也哭了嘛。」

徐鳳年站起身,低下頭,仔細佩好那把按照涼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狹長木刀,懸在腰間。

他柔聲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內是蛛網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數都在萬人左右的騎軍。

旭日東升,東方霞光如潮水一線緩緩推進。

徐鳳年一隻手放在小地瓜腦袋上,眺望遠方,輕輕說道:「小地瓜,爹沒能保護好你娘親,但肯定會保護好你。今天,我們一起回家。」

孩子獃獃站在徐鳳年身邊,然後哇一下哭出聲。

從她懂事起,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親分別離開敦煌城時,她也很懂事地沒有哭出聲,哪怕眼睜睜看著童貫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著嘴沒敢哭出聲。

她大聲哭喊道:「你沒有保護好娘親,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爺爺了,如果爺爺在的話,我一定讓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把木刀還我,我不送給你了!」

「我才不要許願快快長大去找你!」

徐鳳年眼神森寒看著那些蛛網死士,聽著傷心孩子的氣話,這位名動天下的北涼王,嘴唇微微顫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隻手的手心抵在狹長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這一刻,就算十個位於巔峰時期的拓拔菩薩攔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現此地與他為敵,就算北莽還能有百萬鐵騎擋在前方。

徐鳳年都毫不畏懼!

徐鳳年依然淚流不止,但是笑意越來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放開手腳大戰一場,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滿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幫他擦掉眼淚。

徐鳳年凝視著他的閨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卻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沒有吹牛哦,你爹徐鳳年真的是一個有一百層樓那麼高的高手。」

說完這句話後,天地異象驟起。

胡笳城。

除了這座寺廟。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棟棟高樓撕裂飛升,一堵堵石牆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樹木拔根破土上浮。

夾雜有城內全部的兵器。

幾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後在這個小屋頂上,他腰佩狹長木刀,小地瓜拎著短小木刀。

這一對父女啊。

16.這一天,徐鳳年終於又喝醉了。

在他走完第一趟離陽江湖後,然後回到涼州,回到那座清涼山,很奇怪,在那之後,好像就真的再沒有喝醉過酒。

兩撥女人孩子們,就坐在二樓遠處的酒桌上,從頭到尾,都不去打擾那兩個喝酒聊天的兩個男人。

徐鳳年醉著說他找了個四面環山的地方,帶著她們隱居。

說他們都認識的李東西,和一個叫吳南北的小和尚去了江南道,小和尚說要建造一座寺廟,因為等有了廟,就有了香客,有了香客就有了香火錢,有了香火錢,就算他成不了佛燒不出舍利子,也能有錢給東西買胭脂水粉了。

說他弟弟徐龍象也找著了滿意的媳婦,那個叫慕容龍水的女子為了黃蠻兒,愣是從兩百斤的胖子,變成了百來斤重的女人。

說他一定要找到那個叫陳芝豹的傢伙,不相信這個狗屁白衣兵聖真的死了,一定要當面問一個為什麼。

說他本來想要介紹溫華一個叫趙鑄的傢伙認識認識,只可惜那個王八蛋太小氣,連請人喝酒都不樂意,還是算了。

說一個曾經名字是趙篆的傢伙,跟他的媳婦在北涼道陵州安家樂業了,當了個私塾先生,挺好的。

說前任武當掌教李玉斧走得不應該,不值當,哪怕那個年輕道士是為了天下蒼生。

說你溫華是沒能瞧見那萬千謫仙人如雨落人間的盛況,太可惜了。

說他不知道以後自己的徒弟餘地龍,能不能弄真的成為陸地蛟龍,成為人間那最後一位陸地神仙。

說他徐家如今改成了北涼道經略使府邸,不能帶你溫華去那邊擺闊了。

  ……

夜幕中,徐鳳年醉得趴在酒桌上,溫華也是一模一樣。

已是醉得不省人事。

徐鳳年說著不知是醉話還是夢話,「小二,上酒!」

溫華還是一般無二,小聲呢喃,「唉!客官酒來啦~」


大柱國忘了飲酒,端著酒杯,輕嘆道:「劍二。」

聽潮亭內李義山緩緩吐出兩字:「並蒂蓮。」

山上山腰兩人顯然極有默契。

一劍變兩劍,兩劍變三劍。

「劍三。」

「三斤。」

三劍便已經是漫天劍光,籠罩天地。

雙刀老魁,三劍老黃。

簡直就是半神半仙。

徐鳳年一屁股坐在船上,傻笑道:「該賞,都他娘是上等技術活!」

背匣牽馬老僕駐足轉身,深深望了眼徐鳳年,喊了聲兩人的共同口頭禪「風緊扯呼」,然後滑稽可愛又傻乎乎地跑路了。

劍九。

六千里。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冷哼一聲,走出祭壇,與道士擦肩而過的時候微微駐足。問到:你覺得我姐,如何?

自打記事起就在這琉璃世界裡捧黃庭倒騎牛看雲捲雲舒的道士,輕輕道:最好。

最後與徐驍一同來到王妃墓,一對高大的青白玉獅子栩栩如生,俱是母獅幼兒的活潑造型,右手母獅護著三頭幼獅,象徵王妃和三位膝下親生子女,幼獅分別是長女徐脂虎,二女徐渭熊以及幼子徐龍象,左手母獅卻只是低頭親吻一頭幼獅,王妃對長子徐鳳年的寵溺偏愛,生前死後皆是沒有止境!徐鳳年站著石獅子前,眼睛通紅。大柱國徐曉輕輕嘆息,少年鳳年每次覺得受了委屈,就偷跑到這裡,一呆就是整宿,不管天冷天熱,都不曾生病。

五十年鴻業,說與山鬼聽。

其實,老黃說了什麼,不重要。

人都沒了。

六千里風雲,城頭豎劍匣。

可十幾罈子的黃酒,都還留著啊。

小和尚將洗好的袈裟晾好,望向房內,「又是一個天晴的好日子。李子,師父說我沒悟性,你也說我笨,咱們寺里兩個禪,我都不修。你便是我的禪,秀色可參。」

李子怔怔望向不遠處斜卧在榻的世子殿下,只見他緩緩喝著酒,頭戴一頂紫金冠,一襲白袍,眉心一抹猩紅,如同忘憂的天仙。

李東西。

吳南北。

小和尚臉上雖然拘謹,其實內心在開心地想:你是東西,我是南北,我們只要在一起就好了

身邊那位一直被瞎子老許當作衙門小官的,輕聲道:「徐驍也無非是一個駝背老卒,有什麼好看的。」

一剎那。

瞎子老許頭腦一片空白。

他既然能活著走下累累白骨破百萬的沙場,能是一個蠢蛋?

在北涼,誰敢說這一句徐驍不過是駝背老卒?

除了大柱國,還有誰?!

瞎子老許那一架需要拐杖才能行走的乾枯身體劇烈顫顫巍巍起來。

最後這位北涼賴活著的老卒竟是淚流滿面,轉過頭,嘴唇顫抖,哽咽道:「大柱國?」

那人並未承認也未否認,只是喊了一聲瞎子老許:「許老弟。」

只見瞎子老許如同癲狂,掙扎著起身,不顧大柱國的阻止,丟掉拐杖,跪於地上,用盡全身所有力氣,用光了三十年轉戰六國的豪氣,用光了十年苟延殘喘的精神,死死壓抑著一位老卒的激情哭腔,磕頭道:「錦州十八-老字營之一,魚鼓營末等騎卒,許涌關,參見徐將軍。」

被徐驍攙扶著重新坐在木墩上的瞎子老許,滿臉淚水,卻是笑著說道:「這輩子,活夠了。徐將軍,小卒斗膽問一句,那徐小子莫不是?」

徐驍輕聲道:「是我兒徐鳳年。」

老卒臉貼著被大柱國親手拿回的拐杖,重複呢喃道:「活夠了,活夠了……」

魚鼓營最後一人,老卒許涌關緩緩閉目。

徐將軍,王妃,有一個好兒子啊。

我老許得下去找老兄弟們喝酒去了,與他們說一聲,三十萬北涼鐵騎的馬蹄聲只會越來越讓敵人膽寒,小不去,弱不了。徐字王旗下,魚龍鼓響。

老卒許涌關,死於安詳。

易事,難事,風雨事,江湖事,王朝事,天下事。

都不過是一劍的事。

那一年,徐字王旗下,覆甲女婢單膝跪地,接過一捧桑椹,那孩子幫她擦去眼角淚水,柔聲說道:「姑姑,別帶面甲了,誰說你不好看,鳳年就打他們的嘴巴!現在鳳年還小,就算打不過,等有力氣了,肯定要跟他們打架的!喏,這是我摘來的,姑姑不哭,吃桑椹。」

這一年青羊宮山巔觀音亭,徐鳳年走向那面惡至極的中年女冠,伸手擦去她滿臉淚水,總也擦不幹凈,他便一直擦下去,哽咽著溫柔道:「姑姑好看,姑姑不哭。」

武當歷史上最年輕的掌教沒有言語,只是長呼出一口氣。

踏出一步。

這一步遠達十丈。

直接踏出了龜駝碑,踏出了小蓮花峰。

武當七十二峰朝大頂。

七十二峰雲霧翻滾,一齊湧向小蓮花。

洪洗象踩在一隻黃鶴背上,扶搖上了青天。

陳繇抬頭望著異象,喃喃道:「師父,大師兄,你們真應該看看,小師弟一步入天象了

老劍神伸出獨臂,輕聲道:「徐鳳年,借老夫一劍,一劍而已。」

徐鳳年愕然。

李淳罡呢喃道:「欠了一劍。」

徐鳳年一咬牙,抽出綉冬,丟向江面上方,像是要拋給那百丈外的小舟青衫。

面朝姜泥的老劍神最後望了一眼她,當日說這個徐小子嘴裡的小泥人神似北涼王妃,其實不盡然,她更像是那個喜穿綠衫的丫頭。

李淳罡笑了一笑,只有滄桑,倒著飄出船頭,仰首豪邁大笑道:「小綠袍兒,且看李淳罡這一劍。橫眉豎立語如雷,燕子江中惡蛟肥。仗劍當空一劍去,一更別我二更回!」

背對扁舟青衫劍冠以及那柄綉冬刀,沒了神兵木馬牛,更沒了年輕時玉樹臨風,只剩一臂的老人握住了不是劍的綉冬,轉身僅是輕描淡寫一招一劍。

齊玄幀說我以劍力證道,不如天道,走錯了大道。你卻說受了一劍便夠了。

我李淳罡要甚天道?!

一劍足矣!

初始無人看見這一劍的風采,只覺得索然無味,江面寂靜。

可那青衫龍王卻顧不上小舟,激射遠遁。

瞬間。

大江被轟隆隆劈開,直達兩百丈。

這般傳說中的陸地劍仙一劍,世間真有蛟龍,也要被當場斬殺!

此劍撫平天下不平事,此劍無愧世間有愧人。

徐鳳年等姜泥掀起帘子探出腦袋,送出裝有大涼龍雀的劍匣,雲淡風輕道:「送你的。」

她眼神渙散,沒有伸手,馬上要放下帘子,看也不看一眼紫檀劍匣。

徐鳳年彎腰放在曹長卿身後,她眼前。

劍匣上還擺有一串銅錢,世子殿下笑眯眯道:「本世子委實沒有隨身攜帶銀子的習慣,其餘銅錢先欠著,什麼時候窮得叮噹響揭不開鍋了,來北涼找本世子,管飽。報仇是報仇,兩碼事。

人生當苦無妨,良人當歸即好

  不等軒轅老祖說完,軒轅敬城便很不客氣得不再去聽,而是轉頭遙遙望向女兒,這位書生一臉豁達笑意。

  修身在正其心。

  莫道書生無膽氣,敢叫天地沉入海。

  成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韌不拔之志。

  軒轅青鋒腦海中走馬觀燈,那些詩詞文章一一浮現。

  「我入陸地神仙了。」

李淳罡走到大雪坪崖畔,身後是一如他與綠袍女子場景的撐傘男女。

她被一劍洞穿心胸時,曾慘白笑言:「天不生你李淳罡,很無趣呢。」

李淳罡大聲道:「劍來!」

徽山所有劍士的數百佩劍一齊出鞘,向大雪坪飛來。

龍虎山道士各式千柄桃木劍一概出鞘,浩浩蕩蕩飛向牯牛大崗。

兩撥飛劍。

遮天蔽日。

這一日,劍神李淳罡再入陸地劍仙境界。

中年道人出現一抹稀罕的恍惚,轉頭望向那座天劫過後坑坑窪窪的大雪坪,喃喃道:「世間文字八萬個,唯有一字最是能殺人。」

有些女子,明知很不好,可就是放不下的。」

這個放言要斬斷趙氏王朝氣運的道人,深呼吸一口,笑道:「徐脂虎,我喜歡你。」

「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經喜歡你七百年。」

「所以這世上再沒有人比我喜歡你更久了。」

「下輩子,我還喜歡你。」

丫鬟二喬眨巴眨巴水靈眸子,小腦袋一團漿糊,只看到小姐捂著嘴哭哭笑笑的,就更不懂了,唉,看來小姐說自己年紀小不懂事是真的呀。

年輕道士伸出手,輕聲道:「你想去哪裡,我陪你。」

這一日,武當年輕掌教騎鶴至江南,與徐脂虎騎鶴遠離江湖。仙人騎鶴下江南,才入江湖,便出江湖。

  九天之雲滾滾下垂。

  整座武當山紫氣浩蕩。

  他朗聲道:「貧道五百年曱前散人呂洞玄,五十年曱前龍虎山齊玄幀,如今武當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

  「貧道立誓,願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只求天地開一線,讓徐脂虎飛升!」

年輕道士聲如洪鐘,響徹天地間。

  「求徐脂虎乘鶴飛升!」

   黃鶴齊鳴。

  有一襲紅衣騎鶴入天門。

你想要江湖,我便給你一座。你想要天下,我就給你一個。而我呢,就想要個兒子,你給不給?

  「綠袍兒,看這一劍如何?」

  李淳罡拔起那柄半百年不曾出鞘的古劍,輕輕一劍,劈開了整座峭壁。

  李淳罡抬頭,朗聲道:「鄧太阿,借你一劍,可敢接下?!」

  有聲音從九天雲霄如雷傳來,「鄧太阿有何不敢?謝李淳罡為吾輩劍道開山!」

  輕輕一拋。

  這一劍開天而去。

  羊皮裘老頭兒拋劍以後,不去看仙人一劍開山峰的壯闊場景,只是坐在墳前。

  一輩子都不曾與女子說過半句情話的老人細語呢喃,只是說與她聽。

  天色漸暗,羊皮裘老頭兒視線模糊,如垂暮老人犯困,打起了瞌睡。

  有些吃力地睜開眼睛,望見一襲綠袍小跑而來。

  他輕聲道:「綠袍兒。」

  綠衣怯生生站在他身前,輕聲道:「我叫綠魚兒。」

  獨臂老人已是人之將死,合起眼皮,仍是顫抖著舉起手,「綠袍兒?」

  這一襲小綠衣不知為何,靈犀所致,伸出小手,握住老人,點頭道:「嗯!」

  「嘿,作為南北的師父的師父,其實也不想看到那一天,不過這話,也就只能跟你說。」

  說完這一句話,滿身乾涸金黃色的龍樹僧人吟誦了一遍阿彌陀佛,便寂靜無聲。

  白衣僧人李當心停下身形,扯斷一截袈裟,捆住師父,閉眼雙手合十,往九天之上而去。

  這一日,道德宗數百道士和近萬香客抬頭望向那佛光萬丈,皆聞有《金剛經》誦讀聲從蒼穹直下。

  這一日,有數千人信道者轉為虔誠信佛。

徐鳳年將魚線終於崩斷的魚竿拋去湖中,最後一次截江,白髮不知何時失去了禁錮,肆意飄拂,如同一尊仙人天魔混淆不清的天上客,並非那豪氣干雲,而是那一股無人可以體會地悲涼愴然,聲如洪鐘:「世人記不得你,我便替你再來一次!劍來!」

都說人心不足蛇吞象,這白頭年輕人竟是有一種惡蟒吞天龍的氣概。

  幽燕一庄千百劍,浩浩蕩蕩由山上,庄內,劍鞘內,無一例外掠向小舟之上的男子。

他還不曾出刀。

  所以他說先問過我,再問我刀。

徐鳳年踏出一腳,雙手扶搖,一手仙人撫頂式,一手以一袖青龍式,一氣之下,將千百劍砸在了十六位練氣士頭頂!

他輕輕抬手,一點一點拉下她的手指,望向溪水,繞過她的肩頭,讓她的腦袋枕在自己肩頭

  她的眼眶在流血。

  四行血淚,模糊了兩張臉頰。

徐鳳年呢喃道:「徐嬰,你怎麼可以如此好看,以至於我在神武城外,在借出春秋劍之前那一刻就想啊,跟你死在一起也不錯。

她的歡喜相在哭,悲憫相在笑。

  笑過之後,宋岩轉頭望著世子殿下,「人生不如意之事七八九,苦事。」 

徐鳳年望向湖水,淡然笑道:「終歸還能與人言一二三,幸事。

宋岩默然

徐鳳年說道:「宋岩,再去埋下三壇酒,七八年後,要是咱倆都活著,你就送我一壇。我還你一個不輸經略使的封疆大吏

  當一名頭髮灰白的年輕人換上一身王朝藩王才可穿戴的玉白蟒袍,佩刀提矛上馬之後,一位老人為其牽馬而行,通體雪白的戰馬緩緩踩踏出幾丈外,駝背老人鬆開韁繩,直了直腰桿,輕輕拍了拍馬頭,然後欣慰笑道:「去吧。」

  這一騎在兩軍戰陣中率領身後八百鳳字輕騎,在漫天飛雪中,縱馬飛奔而去。

  老人望著那一騎的背影,雙手插袖,笑得合不攏嘴。

  徐龍象開始擂鼓。  

  鼓響如雷,滾走北涼。 

  那一騎,並未馬蹄踩踏在結冰河面上,而是連人帶馬高高躍起,鐵馬躍冰河!

  伴隨鼓聲過河之時,男子手中斜提鐵矛猛然插入冰河。 

  整條冰河碎裂不堪。

  身後八百騎停馬後,剛好填滿了那一線。

  只佩有一柄北涼刀的蟒袍男子在校武台前下馬,沿著石階走上,站在最中央,然後握住刀,猛然喝道:「北涼,抽刀!」

  北涼都護褚祿山不再拄刀,抽刀!

  燕文鸞袁左宗陳雲垂等九人也幾乎同時抽出北涼刀!

  十萬飛雪壓甲仍是紋絲不動的北涼軍也抽刀!

  亂雪更亂,抖落了滿身積雪的鐵甲愈發氣勢驚人。

  北涼鐵騎甲天下。

  北涼鼓響天下聞。

  北涼有新王徐鳳年。

「院子里那棵枇杷樹,是你娘到這兒後親手種下的,以後有了枇杷,恰巧又想爹和你娘親了,記得摘下一些放在墳頭。」

  「年兒,爹把你二姐和黃蠻兒都交給你照顧,還有咱們徐家,咱們徐家的三十萬鐵騎,以後就都得你一個人扛著了。你會很累的,別怪爹讓你接下這份擔子啊。」

  年輕背影點了點頭。

  黃蠻兒抬起手臂,遮住臉龐,輕聲嗚咽。

  當老人說出今晚也是這輩子最後一句話後,徐渭熊撲出輪椅,嚎啕大哭。

年輕背影仰起頭。

背對姐弟二人的他只是張大嘴巴,哭卻無聲,生怕吵到了閉上眼睛的老人

老人最後是說:「爹睡會兒。」

清吏司氣喘吁吁,轉頭對屋外侍女吩咐了一句,讓她去拿來一枚銅錢,一頭霧水的貌美侍女進屋之後,只見老爺指了指一張字跡隱約透過紙背的熟宣,讓她將銅錢擱在紙上,侍女照做之後,被蔣永樂揮手斥退,蔣永樂一手按住銅錢,一手翻過熟宣,於是有意要聽天由命的清吏司大人看見了那枚銅錢所靠之字。

謚解:有功於國,屠戮無辜。

蔣永樂猶豫了一下,喃喃自語:「天意如此。」

  桓溫出奇沒有跟至交好友張巨鹿一同出殿,而是加快步子早早跨過門檻,笑眯眯走到正要走下白玉台階的晉三郎身後,拍了拍肩膀,對這位相貌清雅的右祭酒大人說是有事相商,隨後一年邁一青壯來到了殿外廊道拐角處,晉蘭亭以為是今日早朝他的建議,為坦坦翁身後的張黨接納,有些竊喜,覺著自己多半是要成為張廬的新貴人了。結果,結果就是桓老頭兒使勁一拳砸在晉蘭亭的臉面上,罵了一句「以往拿了你多少刀熟宣,回頭按銀錢分毫不少還你這狗玩意兒!」

  蔡浚臣直視她,眼神堅毅,沉聲道:「以前那是為了活命。假如在北涼到頭來還是有這一天,夫君卻是打死不送了。做人總不能越做越回去。」

虞柔柔笑了,俏皮皺了皺鼻子,不像風情熟透的婦人,倒像是個天真無邪的女孩,氣乎乎說道:「你是知道他不會,才故意說好話給我聽的吧?」

  蔡浚臣伸出手指,幫她撩起一縷額角青絲,紅著眼睛說道:「媳婦,這些年,對不住了。」

虞柔柔猛然轉過身,走上台階,雙手擰在身後,腳步輕快靈動。

片刻之後,一石天象我獨佔八斗的曹官子似乎光陰回退,睜眼後,不再是那個四過離陽皇宮如過廊的高手,不是什麼把武夫極致匹夫之勇發揮到淋漓盡致的亡國狂儒,僅僅變成了那個年紀輕輕卻意氣風發的棋待詔,面露笑意,雙指併攏作拈棋子狀,在空蕩蕩的石桌上,提子落子如飛。

  西楚有青衣,國士無雙。

獨坐屋內的元虢哭哭笑笑,喝酒不多的尚書大人竟是醉後失態一般,「你不明白的,元虢的恩師,咱們的輔大人,一旦西楚戰事失利,目光如炬的輔贏了面子,卻徹底輸了廟堂,當以大度著稱於世的皇帝陛下也不再容忍,便是輔大人真正開始日暮西山,所以今日朝會,他這是在給桓老爺子謀求退路,給自己逼上死路啊!」

元虢後仰倒去,惜酒如命的禮部尚書丟掉酒壺,泣不成聲,「我輩書生,何懼一死,可恩師你為何偏偏是這般凄慘的死法?」

這一晚的深夜,張邊關在她熟睡之後,悄悄嗚咽起來。 

  「我是怕自己喜歡你,更怕你喜歡上我才這樣的啊。」

  「我怎麼會不想要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兒子女兒都很好啊。」

  「可我是張巨鹿的兒子,我做的越多,錯的就越多。如果我把真相跟你說了,你是逃走?可你能逃到哪裡去?不逃,活得就能比當下更輕鬆了?你再笨,陪著我死的時候也會醒悟過來,可我寧肯到那個時候你再來恨我。只想著讓你這會兒糊糊塗塗埋怨著我不爭氣,沒出息,不當家。媳婦,這輩子就當我欠你了,如果真有下輩子,我肯定還你……」

  張邊關滿臉淚水,胡亂擦乾淨以後,漸漸昏昏沉沉睡去。

  那個背對他面牆而睡,整夜紋絲不動的溫婉女子,直到聽到夫君的鼾聲,這才緩緩睜開眼,她的眼神,溫柔依舊。一如她當年走下轎子那一天,被他掀起紅蓋頭那一刻。

  第二天清晨,張邊關又沒心沒肺般吃過早點,大步出門離家。

  張邊關出門之後,走在斜眼街上,望向西北,輕聲道:「高峽,一定要去北涼啊。只有那裡才會是亂在一時,而非一世。」

  今天的首輔大人幼子,依舊還是那個太安城甚至是天底下最值得嘲弄的世家子。

  可那女子呢?

  女子安安靜靜做著一件又一件的瑣碎家務,她手頭沒有事情的時候,就斜坐在內院門檻上,望向院門,等著他回家。

  老人感慨道:「大夢誰先覺?平生自知。」

  黃龍士深呼吸一口氣,「老夫早可成就儒聖境界,一直故意壓著而已,否則也不至於在春秋之後,才出了一個轉瞬即逝的軒轅敬城。老夫就送你一場真真正正的逍遙遊。」

  黃龍士抬起手臂,筆劃勾勒,指指點點。

  寫下了四個字。

  「我寫春秋以敬天地!」

翻書開門

黃龍士身後果真如開大門,一人從中跨步走出,輕聲答到:「天地自然敬我。

  宋洞明朗聲道:「那就請北涼王在境內尋一處,做英雄冢,豎立起三十萬墓碑。

  宋洞明接下來死死盯著徐鳳年,一字一字從牙縫中擠出來,「死一人!記一名!」

  徐鳳年說道:「好,清涼山後山,就可做此冢。」

  宋洞明再度問道:「三十萬之中,可有你徐鳳年一塊碑?」

  徐鳳年毫不猶豫說道:「有。先寫下北涼徐鳳年五字,與所有北涼甲士一般無二,當下只記載生於何時何地。等到死後,再添上戰死於何時何處。」

  宋洞明看著徐鳳年的眼睛,許久過後,鄭重作揖,沉聲道:「宋洞明願為北涼臣子,願為北涼王出謀劃策!」

  徐鳳年笑道:「好。」

  等到宋洞明直腰抬頭後,徐鳳年走到這位鹿鳴宋氏子弟身邊,兩人並肩而立,徐鳳年放低聲音輕聲道:「我知道你心底其實仕趙不仕徐,但這又何妨。」

  宋洞明同樣輕聲道:「北涼王錯了,我仕北涼即是仕離陽,不仕天子仕蒼生!

  徐鳳年不置可否,「暫任北涼道經略副使,坐鎮清涼山,夠不夠?」

  宋洞明點頭道:「足矣。」

  在這個祥符元年的秋季,鹿鳴宋氏宋洞明入仕北涼,朝野震動。

清涼山北涼王府內,有棟私宅小院,內堂陰暗,一位出嫁前被相士讖語與徐鳳年「八字相符,天作之合」的年輕女子,悄悄點燃了一盞青燈。

這是她第二次點燃燈芯。

第一次,是王仙芝入涼。

這一次,是隋斜谷啟釁。

燈名換命

以我命換他命。

  他突然笑道:「要不,咱們以後生個兒子吧?」

  她微微張大嘴巴,一臉錯愕。 

  他長呼出一口氣,不像是在開玩笑,說道:「當年跟我一個兄弟訂了一門娃娃親,誰生了女兒誰吃虧。當然,要是咱們生了個女兒,也很好。」  

  她撇過頭,漲紅了臉,但似乎點了點頭。  

  他無意中低下頭,看見她不撐傘的那隻手又習慣性擰著衣角,他一咬牙,終於壯起膽子又握住她的手。 

  她輕輕抽了抽手,然後就由著他握住。

  溫華咧嘴笑著。  

  不握劍了。

  握著她的手,這樣的江湖,比什麼都好。

 

  在他走上台階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怯生生但已經肯定是那女子這輩子最大膽識的喊聲:「徐公子?」 

  他沒有停下腳步。  

  她漲紅了臉,更是滿頭汗水,幾縷鬢角髮絲黏在臉頰上,抬起手臂,偷偷擦了擦。

  她開心地笑了,不是他啊。

  不是才好。

  不是的話,說不定還能再見。

  她還欠他錢呢。

  他說是一千五百兩銀子,要她還五十年。

  她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答應去金縷織造局,是聽他說過自己是陵州遊學的士子。

  屋內,光線有些昏暗,徐鳳年穿上了那件明擺著僭越王朝禮制的蟒袍。

  很合身。

  一如當年徐驍穿上他那件。

 

女子無情時,負人最恨。

女子痴情時,感人最深。

世人無奈人無奈,能說之時不想說,想說之時已是不能說

陳望。

望,月滿之名,日在東,月在西,遙相望。

這位當之無愧的年輕儲相緩緩睜開眼睛,輕聲道:「你找到好人家了嗎?」

就算沒有,也千萬不要再等了。

如果嫁人了,應該也會是找一個比自己更懂得珍惜你的讀書人吧。你肯定在怨恨我這個負心人吧?

陳望滿臉淚水。

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還在等著他,只不過曾經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了蘆葦叢中,會永遠等下去。

人已死卻不怨,未歸之人卻不知。

風雪中,老人盤腿而坐,輕聲笑道:「都說沙場有刀,不怕死於馬背。江湖有酒,不怕死於酩酊。貧道從來不敢殺人,連那酒也總喝不盡興,一生從沒有活得豪氣,最後走這一遭……」

老道人彷彿在與天地言語,大聲道:「且盡興!」

老人伸出手指,直刺雙眼。

然後這位黃紫老真人顫顫巍巍抬起那鮮血淋漓的右手食指,在眉心划出一抹印痕。

如開天眼。

老人雙臂垂下,輕輕擱在膝蓋上,各掐一訣,安詳道:「黃蠻兒,為師本事就這麼點,學不來開天門,連開天眼也是這般勉強。」

「若是仍然無法為你擋下天劫,莫怪師父啊。」

世人羨長生,道人修清凈。

老人在生前最後一刻,記起了前幾年山腳道觀里自己徒弟的打鼾聲。

一點都不清凈啊,可卻是讓老人最懷念。

(這段是至今為止第一段看哭了的,雖然已經看了好幾遍)

一道身影突然浮現在少年身邊,依稀可見是一位身披黃紫道袍的老者。

咬住長劍的黃蠻兒艱難扭頭,任由紫雷撞在脖子上。

年邁道士雙目緊閉,面朝少年。

一老一少,久別重逢。

老人咧嘴一笑。

先前徐鳳年刀尖開出那一朵紫金蓮花,便是這位老人以本命紫金蓮話徹底凋零換來的悲壯結果。

老道士的身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煙消雲散。

少年的臉龐被紫光籠罩,嘴唇微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響,更看不清少年是否流淚。

下半身已經消散的老道士先轉頭瞥了眼徐鳳年那邊,「姓徐的,可別死翹翹了,以後上墳帶不帶酒不打緊,多燒幾本《素女心經》就可以了。」

「徒弟啊,師父不過就是先投胎去了,下輩子咱爺倆再做師徒……」」

「還有啊,今年山上山楂真是多啊,可惜你小子不在了,沒你幫著吃,師父摘了好些也吃不完。」

老人轉頭看了眼少年,像是回到了龍虎山的那個山腳破敗道觀,一如既往絮絮叨叨著,最後老人伸手指著天空,氣哼哼道:「黃蠻兒,干他娘的天劫!」

一代天師,就此消逝。

扭轉脖子為了去看老人的少年被天雷撞擊得越來越低下腦袋,試圖抬起一條頹然下垂的胳膊,想要去伸手抓住師父不讓老人離去。

但徒勞無功。

少年向前踏出一步,驀然腹部如擂鼓震動,與大地共鳴,激蕩出一圈圈漣漪。

物有不平則鳴!

宋恪禮像是接到一個燙手山芋,坐立不安,眼眶布滿血絲。

元本溪厲聲道:「宋恪禮,收起錦囊!起身,接刀!」

宋恪禮下意識猛然站起身,但是神情慌張地後退幾步,宋家雛鳳的風姿全無。

元本溪向前踏出一步,遞出那把涼刀。

宋恪禮瘋狂搖頭。

這位離陽帝師臉色猙獰斥責道:「不殺元本溪,你宋恪禮如何立於君王側!」

宋恪禮滿臉淚水,六神無主,不斷重複道:「先生,我不殺你,先生,我不殺你……」

元本溪嘆了口氣,把刀放在桌子上,然後背對宋恪禮,平靜道:「運去英雄不自由。你不殺我,我元本溪就是個廢物,就算我多苟活幾年,但以後的天下,就註定再無我半寸舌元本溪的痕迹。」

元本溪閉上眼睛,輕聲道:「宋恪禮,你一定不要讓我失望啊。」

黃龍士李義山,晚你們一步。納蘭右慈,早你一步了。

宋恪禮顫顫巍巍握住那柄涼刀。

元本溪剎那間睜開眼,深深望向遠方天間的餘暉,這位半寸舌帝師張開嘴巴,深呼吸一口氣,像是與這方天地最後借了一口氣,怒吼道:「取走頭顱!」

宋恪禮神情痛苦,手起刀落!

當面容冷冽一襲鮮艷大紅蟒袍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悠悠然走到亭子台階下,只看到那個命途多舛的年輕人獃滯坐在地上,眼眶中流淌著觸目驚心的血淚,他死死抱住懷中那顆頭顱。

太安城外,老人眯眼望著那巍峨城頭,笑了,「我齊練華這一生眼高手低,所求甚多,求書法超過古人,求家族興盛,求大楚國祚綿長,求蒼生福祉,結果一事無成,兩手空空。」

老人捧手呵了口氣,「最後一求,倒是所求甚小,只求做一個能讓自己問心無愧的長輩。」

正是這一日,一位無名老人進入太-安城後徑直殺入欽天監。

殺盡欽天監練氣士和八百侍衛。

這個老瘋子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言語,只在臨終時只對自己默默說了一句話,「小年啊,別忘了外公跟你說的那句話。記得要相信自己,相信有你在的北涼!」

老人離開那句話,恰好跟元本溪一句無心之言相反。

「時來天地皆同力!」

衛敬塘目送這名本該在離陽官場前程錦繡的郁氏嫡長孫走下城頭,收回視線,看著那柄北涼刀,輕聲道:「好一個北涼。」

衛敬塘抬頭望向天空,滿眼淚水,微笑道:「恩師,你在信中問我敢不敢一起下去喝酒,學生衛敬塘,樂意至極!」

當徐鳳年最後趕至橫水城,特意穿上一襲素潔儒衫的中年男子獨自出城相迎,說一句話,相贈一物。

徐鳳年策馬離去時,永徽六年的榜眼郎,長揖作別。

「我於永徽七年離開江南,曾隨身攜帶一袋家鄉泥土,十四年後,泥土早已消散不存,只留下這隻舊布袋,懇請我死後,北涼馬蹄有朝一日能踩在北莽腹地,到時候且取一抔北莽泥土,遙祭衛敬塘!」

趙篆突然眉頭緊皺,好像在捫心自問,「如果我是站在你的位置,會不會反出離陽投靠北莽?

趙篆搖了搖頭,不去想這種毫無意義的問題。哈哈大笑,止不住的快意,「可惜啊,你始終姓徐,寡人姓趙。寡人的龍子龍孫,生生世世,都還是國姓!至於你,就跟北涼三十萬鐵騎一起躺入史書吧。朕在你死後,一定會讓那些修史的文官,送你幾句『好聽』的蓋棺定論。」

高樓高聳入雲,八面來風。一陣清風拂面,納蘭右慈的鬢角髮絲繚亂。

他膝蓋上那本書,傳來一陣輕微的嘩啦聲響。

納蘭右慈閉上眼睛,仔細聽著書頁翻動的聲音,嘴角翹起,「你曾認真問我,『有朝一日,忽然臨命終時,你將如何抵敵生死?』我曾取巧答過,『生死事小,知己事大。吾心安處,實實有凈土,實實有蓮池。』」

春風翻過一張張書頁。

恰如那已故之人在翻書。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蹤,不知所終。

徐鳳年面朝那名講學大儒,對其輕輕作揖,「這個道理是先生教的,徐鳳年受教了。」

薛稷本該也本想趕緊起身還禮,但是不知為何,那一刻,這個在上陰學宮鬱郁不得志的老儒生,硬生生把屁股放回蒲團,直起腰桿,不言不語,承受了這一揖。

在年輕北涼王和洞主黃裳離開書樓很久後,薛稷仍是紋絲不動,老人最後低頭伸手在蒲團外的地面上摸了摸,「誰說北涼土地里,只出騎馬披甲的將種,出不了讀書種子?」

薛稷面對那群至今還沒有緩過神的年輕讀書人,抬起手往下按了按,神態意氣飛揚,「你們都坐下。我薛稷今天最後就講一講如何思量,才是我輩讀書人該有的思量!」

不知何時,徐鳳年依舊枯坐原地,褚祿山已經站起身來到徐鳳年身邊,有些艱難地彎腰,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徐鳳年的腦袋,輕聲道:「雖然很失望沒有聽到想要的答案。但是,世子殿下,你可能忘了,在你小的時候,在那麼多義子中,始終是你跟那個憨傻憨傻的祿球兒最親。祿球兒我也從來都以此為榮,比打了勝仗還要開心。」

「如果有一天,從小就孤苦伶仃的祿球兒,把這三百斤肥膘交待在沙場上了,別傷心。」

「我褚祿山這輩子,能有個家,值了。」

徐鳳年終於正視老人,笑問道:「你就是阮京華?年輕時候因為仰慕劍神李淳罡才棄文習武,還寫過那膾炙人口的誦劍名篇《三尺》?」

老人愣了一下,這位半點精氣神都不剩的劍道宗師,緩緩點頭。

徐鳳年出人意料地說道:「失禮了。」

阮京華只覺得匪夷所思,就連宋夫人也一頭霧水。徐鳳年輕聲笑道:「曾經有位劍道前輩說你天賦平平,劍術難成氣候,不過寫的詩不俗氣,阮京華就不該練劍,應該做個經世濟民的讀書人。」

讓那對陸氏兄妹感到詫異的是阮京華在剎那迷茫後,緊接著整個人如同鬼上身一般,老淚縱橫,哭哭笑笑,頗像是個私塾蒙學天天挨板子的遲鈍稚童,突然有一天被治學苛刻的先生好好誇獎了一句。又像是個皓窮經的不第秀才,落魄一生,突然有一天只覺得朝聞道夕可死矣。學那武林盟主徽山軒轅穿那紫衣的黃春郁,現那一行三人都遠去了,阮京華仍是沉醉其中,久久不可自拔,仰頭喃喃自語:「無匣也無鞘,暗室夜常明。三尺木馬牛,可折天下兵。欲知天將雨,錚錚龍鳴。提劍走人間,百鬼夜遁行。飛過廣陵江,八百蛟龍驚。世人不知何所求,那襲青衫放聲笑: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如長夜!」

「有個傢伙,剛剛就在你們身邊,現在已經偷偷往北而去,如果我沒有猜錯,他是趕赴北莽百萬大軍兵臨城下的那座虎頭城。」

「這個人,大概是剛剛跟別人從西域北打到西域南,兩人捉對廝殺將近一個月,整整一千多里路程,他也沒能打贏,所以沒臉面見人。」

「他的對手,叫拓拔菩薩!」

「我對涼莽大戰也不感興趣,對他對北涼也沒什麼好感,再說了,我只是那個人嘴裡的娘們,上陣殺敵,從來都是男人的事,關我軒轅青鋒……關我屁事?!」

「在場將近四千人,男人有三千七百餘人,除了魚龍幫六十二人,再無一位北涼人。」

「今年清明節,北涼有個叫清涼山的地方,山後碑林,已經刻上了三萬六千八百七十二個名字。而北莽蠻子,在流州,在涼州,在幽州,已經死了將近十萬人!」

說到這裡,她將腳底那六顆腦袋一顆一顆踢下屋頂。

「六個魔頭,我軒轅青鋒已經宰了,沒你們什麼事情了。所以我現在只問你們一句話,北涼不過兩百萬戶,就已經死了三萬多人,那我們離陽,我們中原,又戰死幾人,又有幾人敢戰死?」

「如果沒有記錯,我離陽王朝,自永徽末年改制以來,除北涼道以外還有十二道,有六十三州,兩百七十餘郡。」「

「北莽蠻子足足百萬青壯已經就在邊境上,我離陽男人何在?」

小鎮內外,死一般沉寂。

樓頂女子嗤笑一聲,異常刺耳。

終於,一個清脆嗓音在鎮內某座客棧重重響起,「靖安道,青州翰林郡,快雪山莊尉遲讀泉,在此!願往邊關!」

樓頂女子仰天大笑,「怪哉!竟是女子啊。」

然後小鎮入口處有人朗聲道:「東越道,吳州張春霖願死於北涼關外!」

「江南道桃花郡,有我陳正雍!」

「淮南道竦州齊退之,求死而已!」

「青州襄樊城蔡永嘉,敢死戰邊關!」

有個中氣略顯不足的嗓音也跟著響起,卻也更顯得慷慨悲壯,「江南道楊露郡,沈長庚在此!」

「南疆道,霸州文賢郡,薛滔在此!」

……

一聲聲,此起彼伏,綿延不絕,好像沒有盡頭。

小鎮北方的遠處,有一騎停馬不前,但是他始終沒有轉身。

這個膽敢斬龍的年輕人,膽敢與拓拔菩薩轉戰千里的年輕人,在這一刻,甚至不敢回望。

西北門戶有北涼。

身後是中原。

北涼鐵騎甲天下。

矛頭朝北,已經整整二十年。

只是,不是離陽大多數文官眼中的那個中原,真正的中原,何曾少豪氣?

這一騎,開始縱馬狂奔。

遠處視野中,有如同一線雪白潮頭的無雙騎軍,洶湧而來。

司馬燦駭然道:「是大雪龍騎?!」

許煌始終沒有轉身,沉聲道:「是白馬義從!」

韓穀子睜開眼睛,「遙想當年,所向無敵的大秦銳士,每逢大戰,必有兩字響徹雲霄。」

許煌閉上眼睛,似乎在想像那支虎狼之師勢如破竹的情景,輕聲笑道:「風起。」

熟讀史書的司馬燦呢喃道:「風起。」

在背後韓國秀的震驚中,晉寶室猛然掉轉馬頭,她竟是渾身顫抖,對那個背影扯開嗓子喊道:「北涼!風起!」

韓穀子輕輕呼出一口氣,大聲笑道:「八百年前有大秦風起!但我韓穀子所幸所處的這個時代,又豈會遜色半點!」

因為八百年後,有北涼死戰。

李陌藩臉上也有了幾分笑意。

王靈寶下意識摸著自己臉上的傷疤,又問道:「老李,咱們一起並肩作戰多少年了?」

李陌藩愣了一下,只是回答道:「忘了。」

王靈寶哈哈一笑,「我也忘了。」

總之,是很多年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北涼一聲聲不答應(整章)

徐鳳年搖了搖頭,眼神堅毅,「姑姑,跟我回家,不管他們了。如今我們北涼不需要這點陰謀詭計了。」

趙玉台也搖頭道:「這麼多年謀劃,現在放棄,太可惜了。」

徐鳳年燦爛笑道:「姑姑,等我正式成親的時候,家裡沒有一個長輩怎麼辦?

正一手端盤子一手掀簾的洪姨聽到這句話,淚如雨下。

而那個獃獃站在酒樓大堂的瘸腿年輕人,提著壺酒,一時間忘了給客人倒酒,他始終不說話不答話,但也笑得不行。

只不過他是真的笑出眼淚來了。

這個時候,終於發現自己等了半天還沒等著酒的一個客人,拍桌子怒吼道:「姓溫的,酒呢!真當自己是那個王爺嘴裡的中原劍士了?!你大爺的!」

那個店小二猛然間低下頭,抬了抬那條廢了胳膊的肩頭,胡亂擦去臉上淚水,大聲笑道。

「唉~客官,酒來啦!」

因為那個名字很俗氣的女子,說了一句讓裴穗覺得最不俗氣的言語。

也正是這句話,日後促成了對大楚忠心耿耿的謝西陲,隱姓埋名悄然入北涼。

她那句話很簡單,也很決然。

「謝西陲,我以前很怕等不到你,但從今天起,我不怕等不到你了,因為我不怕做謝家的寡婦。」

老人突然笑道:「當年徐家鐵騎害我麟陽章氏丟了十二頂官帽子,良田四千畝,珍藏奉版四十六部,所以我章氏上下,從老到幼,罵了你們北涼和徐家整整二十來年,沒想到臨了臨了,竟然還是我章氏虧欠你徐家多一點。」

老人瞥了一眼那本珍藏多年的書籍,微笑道:「讀了一輩子聖賢書,讀出什麼了?」

老人自問自答道:「不知道啊。倒是有些好奇了,寫出聖賢書的聖賢,讀什麼書呢?還是不知道啊。」

先前放下戰刀的時候手腕顫抖,但是這一次提起刀的時候,竟是一點都不搖晃了。

既然無法清清白白活,總要盡量乾乾淨淨死。

終於可以死了。

從北到南,從南到北。

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風景。

當年叫小年的少年,一點一點長大。

在他成長的過程中,身邊很多人都走了,留不住。

就像他在遊歷江湖的時候,在山清水秀的江南道,他跟大姐說過要一起回家。

又像他在返鄉回家的時候,在那棟門外種植有枇杷樹的屋子裡,他握著老人的手,說不出話。

徐鳳年鬆開手指,站起身。

他開始入城。

他想告訴這座城中那個有著酒窩的女子。

徐鳳年喜歡你,第一眼就喜歡了,他也從沒想過不喜歡。也許你以前不知道,那麼我到你跟前,親口告訴你。

離陽京城南大門外,那條與城內御道相連接的寬闊官道之上,在兩個時辰之前就已經空無一人。

滿城等一人。

等一人攻城。

城上城下皆鐵甲。

這一日京畿東西南北四軍精銳全部列陣此地,面對那一襲青衣,仍是如臨大敵。

有個緩緩而行的青衫儒士,在距離這座京城大概不足半里路程的官路上,獨自一人,手捧棋盒,停步坐下。

他並沒有面向北面那座天下第一大城,而是面西背東,盤膝而坐。

黑盒裝白子,白盒裝黑子。

他將這兩盒從西楚棋待詔翻找出來的宮廷舊物放在身前,相隔一張棋盤的距離,棋盒都已打開。

遙想當年,國師李密曾有醉後豪言:「天下有一石風流,我大楚獨佔八斗,他曹得意又獨佔八分!」

這般人物,如何能不風流得意?

他正襟危坐,雙指併攏,伸向身前就近的棋盒,捻子卻不起子,他只是笑望向對面,好似有人在與他對弈手談。

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眼神溫柔,輕聲道:「你執黑先行。」

原本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剎那間風起雲湧。

太安城高空異象橫生。

隨著那五個字從這名儒士嘴中說出,只見稍遠處那隻雪白棋盒中自行跳出一枚黑子,划出一道空靈軌跡,輕輕落在那張無形棋盤上的中心位置。

先手天元。

很無理的起手。

但是更無理的景象在於只見太安城高空落下一道絢爛光柱,轟然墜地。

一座雄城如同發生百年不遇的地震。

天地為之搖晃!

包括太安城武英殿在內的所有殿閣屋檐之上,無數瓦片頓時掀動起來。

青衫儒士雙指拈起那枚晶瑩剔透的白色棋子,眼中滿是笑意,輕輕落在棋盤之上。

與此同時,第二道光柱如約而至。

太安城又是一晃。

城前離陽鐵甲數萬,竟然還是那一人臨城之人先行攻城。

城頭所有床子弩終於展開一輪齊射。

空中如有風雷聲大震。

中年儒士全然視而不見。

第二枚黑子跳出棋盒,落在棋盤之上,落子生根後,安安靜靜,懸停不動。

城內,武英殿屋檐岔脊上的十全鎮瓦裝飾,仙人、龍鳳、狻猊、狎魚、獬豸、鬥牛等等依次化為齏粉。

城外,威勢雄壯如劍仙飛劍的近百根巨大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青衫儒士拈起第二枚白子,落子前柔聲道:「我恨躋身儒聖太晚。我恨轉入霸道太遲。」

他併攏雙指重重落下,落在棋盤。

有鏗鏘聲。

太安城出現第四次震動。

這一次最是動靜劇烈。

成為許多城外騎卒的胯下戰馬,竟是四腿折斷,當場跪在地上。

巍峨城頭之上,終於有數人按捺不住,或御劍而下城頭,或躍身撲殺而來,或長掠而至。

又有一雙黑子白子先後落在棋盤上。

那襲青衫似乎不敢見對面「下棋人」,低頭望向棋盤,「我曹長卿之風流,為你所見,方是風流。」

當第四顆白子靈動活潑地跳出棋盒緩緩落下,那出城數人距離他曹長卿已經不足三十步。

曹長卿拈起棋子,這一次不是由高到低落子,而是輕描淡寫地橫抹過去,微微傾斜落在了棋盤上。

有浩然氣,一橫而去。

那數名護衛京城的武道宗師全部如遭撞擊,迅猛倒飛出去,直接砸入太安城城牆之中。

祥符三年春的春風裡。

西楚棋待詔,落子太安城。

當少女那柄鞘中長劍如游龍撲面而來,曹長卿依然無動於衷,笑容恬淡,右手拈子,左手拂過右手袖口,如同與人低語:「我大楚曾有人用兵多多益善,勢如破竹,七十二大小戰役,無一敗績,心神往之。」

輕輕落子。

氣勢如虹的飛劍在三丈外傾斜墜入地面,如萬鈞大石砸在地上,塵土飛揚。

曹長卿不看長劍,只看著一枚黑子跳出棋盒,順著棋子視線落在棋盤上,同時伸手去拈起一枚圓潤微涼的白子,微笑道:「我大楚有人詩文如百石之弓,千斤之弩,如蒼生頭頂懸掛滿月,讓後輩生出只許磕頭不許說話的念頭,真是壯麗。」

一子落下,太安城中國子監門口的那些碑文,寸寸崩裂。

「我大楚有人手談若有神明附體,腕下棋子輕敲卻如麾下猛將廝殺,氣魄奇絕。」

一子落下,曹長卿微微將那枚稍稍偏移的生根白棋擺正,與此同時,所有激射向他「對面之人」的床弩箭矢都被一股罡風吹散,迅猛滑出原先軌跡。

「我大楚百姓,星河燦爛,曾有諸子寓言、高僧說法、真人講道,人間何須羨慕天上。」

棋盤上,黑白棋子,落子如飛。

吳家劍冢的老祖宗吳見終於出手,這位家學即天下劍學的劍道魁,不是從城頭上掠下。

從外城到皇城,一道道城門同時打開,隨後有一道細微卻極長的劍氣,從北到南,一路南下。

這一縷劍氣,有千騎撞出的壯烈聲勢。

柴青山出劍後不轉頭,吳見出劍後仍是不轉頭。

曹長卿輕聲道:「春秋之中,風雨飄搖,有人抱頭痛哭,有人檐下躲雨,有人借傘披蓑,唯我大楚絕不避雨,寧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籬下活。」

不知何時已有白生的青衫儒士安安靜靜坐在原地,咬緊嘴唇,搖搖頭。

大楚儒聖曹長卿,他終於說出一句話,一句他整整二十年不曾說出口的話。

「這個天下說是你害大楚亡國,我曹長卿!不答應!」

在他這次一人臨城之後,第一次拈子高高舉起手臂,然後重重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雲霄翻滾,齊齊下落。

中原天空,低垂百丈。

曹長卿啊曹長卿,李淳罡走了,王仙芝走了,如今連你也走了啊。

鄧太阿突然笑了起來,一人一劍掠向高空,穿過雲霄,來到陽光普照的雲海之上,鄧太阿盤站在飛劍之上。

他抬頭面對那輪金光四射的當空大日,鄧太阿整個人沐浴在金色光輝中,踩在劍上,怔怔出神。

最後鄧太阿對天空豎起一根大拇指,緩緩轉向地面。

鄧太阿朗聲道:「我鄧太阿已經在此生,此生已經到此處,你們能奈我何,有誰敢來問過我鄧太阿一劍否?」

天上無仙人回答此問。

地面上的謝觀應喃喃重複道:「瘋子,鄧瘋子……曹長卿是瘋子,你鄧太阿也是!」

隨著曹長卿不再落子。

天地間就變得寂靜無聲。

曹長卿笑望著對面。

最後那枚黑子終於躍出棋盒,好像執黑之人有些舉棋不定,晃來晃去,就是不肯落下,或者說是不知落在何處。

曹長卿身體微微前傾,一手雙指拈子,另外那隻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棋盤某處,柔聲道:「不妨下在這裡。」

那枚黑子果真落在那一處。

曹長卿放下那隻拈子的手,笑而不言不語,好像認輸了。

兩百多枚黑白棋子,密密麻麻懸停在空中。

曹長卿閉上眼睛。

你贏了。

但我曹長卿也從不覺得自己輸了。

這局棋,才是我曹長卿此生最得意。

曹長卿嘴角微微翹起,拈子的那隻手臂,袖口猛然一揮。

那枚棋子從南到北,入城後沿著那條漫長的御道,筆直衝去,撞爛皇城大門,宮城大門,武英殿大門。

直到撞爛了那張離陽曆代皇帝坐過的龍椅,那枚棋子才化為齏粉。

曹長卿睜開眼睛,淚流滿面,卻無絲毫悲苦神色,向前緩緩伸出一隻手。

直到此刻,鮮血才在瞬間浸透那一襲老舊青衫。

天地之間有一陣清風拂過。

吹散了血腥氣,也吹散了風流。

曹長卿的五指開始消散,然後手臂,身軀。

黑白棋子也皆煙消雲散。

最終太安城外再不見那一襲青衫。

世間再無曹官子。

原本信誓旦旦要獨自去燒香的姜泥,偷偷站在廣場後方,踮起腳跟看著那個修長身影,聽著好些女子香客不知羞的竊竊私語,她笑了起來,臉頰兩側浮現兩個酒窩。

姜泥在徐鳳年打拳結束後,正大光明地穿過人群,在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是那些女子的視線之中,她微微紅著臉牽起他的手。

他昨夜說過,他的習武,起始於武當山,那麼他的江湖,也應當終於武當山。在始終之間,甚至在這始終之後,都有她

翠花想了想,緩緩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因為如果我先死的話,也會在黃泉路上等你,會等你跟上我,所以你不用傷心。但如果我先死了,而你死得太晚,我……我會真的生氣。」

吳六鼎眼眶濕潤,一把握住翠花的手。

翠花歪了歪頭,問道:「你現在就想死了?」

吳六鼎搖頭,但是這一次,他沒有鬆開手。

而她這一次也沒有掙開。

你叫翠花,我叫六鼎,六隻大鼎,那能裝多少斤的酸菜啊!所以啊,我們倆人,是世上最登對的良配!

那一天,拒北城外,北莽孤注一擲,四十萬鐵騎壓境。

穿上藩王蟒袍的徐鳳年獨自掠下城頭,腰佩涼刀。

姜泥身披縞素,登上城頭,將紫檀劍匣重重豎放在戰鼓之下,她深呼吸一口氣後,雙手拿起鼓槌,開始擂鼓!

當第一聲北涼戰鼓在天地間響起。

城外獨自站在北莽大軍陣前的徐鳳年,鬢角飛揚,雙袖飄搖,飄然如神仙。

一道身形如流星墜落在戰場上,剛剛站在徐鳳年左側,中年人雙手負後,腰間懸掛一柄尋常鐵劍,洒然道:「鄧太阿在此!」

鼓聲中,又一道身影急墜而下,站在了徐鳳年右手邊,她只是高聲說出自己的名字,「洛陽!」

一人持槍從天而降重重砸落在戰場上,高聲道:「北涼徐偃兵!」

一襲紫衣如虹掠下,女子神色冷漠道:「徽山大雪坪,軒轅青鋒。」

一襲腥紅如血的袍子飛旋而下,「徐嬰!」

一聲聲戰鼓。

一道道流星墜落。

在年輕藩王左右兩側依次排開。

「隋斜谷!」

「東越劍池柴青山!」

「武當俞興瑞!」

「吳家劍冢吳六鼎!」

「劍侍翠花。」

「西蜀薛宋官。」

「龍虎山齊仙俠!」

「武帝城於新郎!」

「樓荒!」

「龍宮程白霜!」

「南疆毛舒朗!」

「南詔韋淼!」

在北莽騎軍和拒北城之間的那條橫線之上,十八人,十八位武道宗師,就這麼齊聚拒北城外。

江湖千年未曾有,以後千年更不會有。

什麼是真正的天下無敵。

這就是。

北涼鐵騎的馬蹄聲戰鼓聲,何其壯烈。

西北關外,大軍陣前,那一聲聲自報名號,又何其盡顯中原風流?

姜泥擂鼓如雷,怒喝道:「殺!」

絕代風采一如當年北涼王妃吳素。

徐鳳年握緊涼刀,默念道:「殺!」

幾乎同時,一線之上的所有宗師,都念了一個殺字。

他們要以十八人,拒敵四十萬騎軍!

洪敬岩身形飛快倒掠而去,轉瞬即逝。幾個眨眼功夫過後,一個嘴唇乾裂身穿便服的年輕人盤腿坐在齊當國身邊。

這個漢子彌留之際,視線模糊,但是不知為

何硬生生認出了那張年輕的臉龐。他想要說話,卻已經說不出一個字,反而嘴角鮮血湧出愈發厲害。

年輕人伸手輕輕按住他的胸口,觸手之處,鐵甲支離破碎,冰冷甲胄為鮮血浸染,而顯溫熱。年輕人彎下腰,輕輕搖頭。這位昔年北涼鐵騎的扛纛猛將,竟然在臨死之前憑空橫生出一股無法想像的氣力,一隻手死死攥緊年輕人的手臂。沙場自古膂力最盛者扛纛。

北涼鐵騎三十萬,唯有齊當國當之!

而這個男人,這輩子最後的力氣,只是想要讓那個年輕人不要為了他去北方。死也不願鬆手。

年輕人反手輕輕握住那個死人的手,安安靜靜,面無表情,無悲無喜。

大苦無聲 。

老人沒有轉頭,只是伸手指了指馬車那邊,「三十餘年來,那柄劍三次自行飛離劍山,第一次是你離開吳家,它被你強行留下。第二次,是你登上東海武帝城挑戰王仙芝。第三次,是你在北莽與拓跋菩薩死戰。在太安城,你與徐鳳年曹長卿三人之戰,它並未離開劍冢,只是在原地悲鳴而已。大概是它覺得主人此生都不會將它握住在手中了。自古傳世重器皆有靈,我相信如太阿劍這般可憐,也算屈指可數了。」

徐鳳年突然自嘲道:「同為武評四大宗師之一,本來曹長卿死後,等我重返巔峰,三人之中,拓跋菩薩很難更進一步,我自認最為接近天下第一人。」

老人看了看徐鳳年和鄧太阿,開懷笑道:「反正都一樣。」

鄧太阿重重嘆息一聲。

徐鳳年忍不住打趣道:「老鄧啊,矯情了不是?」

老人深以為然點頭道:「就是!」

鄧太阿神色落寞。

老人收斂玩笑意味,沉聲道:「別忘了,你鄧太阿先祖,曾是大破北莽萬騎的吳家九人之一!更是主持劍陣之人!」

鄧太阿深呼吸一口氣,凝視徐鳳年,「關外拒北城之北,交給我一萬北莽鐵騎!」

徐鳳年眯眼笑道:「一萬少了點吧,兩萬別嫌多。」

老人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語道:「果然跟徐驍一個德行。」

鄧太阿猛然抬起手臂。

一道白虹飛掠而至。

鄧太阿手持太阿劍。

劍氣滿人間!

陳望捧著布囊,來到渡口,找到那座小墳。

宦官不知所蹤。

陳望盤腿坐在墳前。

與小墳相對而坐。

有位不識字的女子,會在太陽底下尋個乾淨的地方,曬書,攤開一本一本,收起一本一本。

有位沒有嫁人的女子,會在無人時前往那座小渡口,等人,遠望一次一次,轉身一次一次。

陳望輕輕打開布囊,低頭望去,有再熟悉不過的《禮記》,《大學》,也有年歲更為久遠的蒙學讀本三百千。

當年,或是田間勞作,或是渡口搗衣,或是大雪時分,或是採摘蘆葦,他經常背書給她聽。

今年與當年,已是十年之隔。

他與她,也已是陰陽之隔。

陳望閉上眼睛,柔聲念道:「國有患難,君死社稷,大夫死宗廟,百姓最後死鄉間……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約,大時不齊。』察於此四者,可以有志於學矣……」

「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暮色里,讀書人讀書

風吹蘆葦輕輕搖晃,如女子點頭,笑顏如花

白衣僧人微微一笑,讚許道:「徒弟啊,你也有慧根。」

小和尚不說話。

白衣僧人雙手疊放在膝蓋上,身體後傾些許,抬頭望向天空。

天下經文佛法,貧僧已悟透。

世間良辰美景,貧僧已看遍。

唯有那張經常塗抹厚厚胭脂的容顏,總也看不夠。

白衣僧人笑了笑,摸著自己的腦袋,「立地成佛。」

  

  徐鳳年伸手拿起竹籤,瞥了眼,然後流露出憐憫神色。

  蘇酥的心情瞬間跌入谷底。

  經過先前那場深受內傷的風波,此刻雪上加霜的年輕人再無半點玩世不恭的風采,又紅了眼睛。

  徐鳳年嘆了口氣。

  蘇酥轉頭對目盲女琴師擠出一個笑臉,「走吧,這簽不靈。」

  薛宋官微笑點頭。

  徐鳳年挑了一下眉頭,「不靈?!」

  蘇酥連鬥嘴的精氣神都沒了,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只聽背後傳來一句,「第三十九簽,『意中人,人中意』。上籤。哦,原來是不靈啊。」

  蘇酥如遭雷擊,以奔雷不及掩耳之勢轉身搶奪徐鳳年手中的那支姻緣簽。

  徐鳳年持簽的手臂高高躲過,「先給錢,一百文!」

  蘇酥怒目相向,「還收錢?!」

  徐鳳年另外一隻手拇指食指輕輕捻動,「錢愛給不給,簽愛看不看。」

  薛宋官笑了笑,默默掏出一隻織工錦繡的秀氣錢囊,就要給錢。

  蘇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狠狠盯著徐鳳年,咬牙切齒道:「真是好籤?」

  徐鳳年懶洋洋地撂下一句話:「愛信不信。」

  就連性情木訥的齊姓鑄劍師都有些於心不忍,咱們太子殿下遇上了這位年輕藩王,真是糟心又遭罪。

  薛宋官依然給了一百文,不過她伸出手攤開手掌。

  簽,無論好壞,她都要收藏。

  與此同時,當世指玄境造詣僅次於桃花劍神鄧太阿的目盲琴師,氣勢勃發。

  她不給這位年輕藩王半點機會去更換竹籤。

  簽,無論上下,她都要真實的那一支。

  徐鳳年笑著遞出竹籤,蘇酥搶先抓在手中,然後愕然。

  徐鳳年唉了一聲。

  薛宋官的黯然神色一閃而逝。

  察覺到她的細微變化,蘇酥立即醒悟過來,氣急敗壞道:「姓徐的!你個挨千刀的王八蛋!」

  徐鳳年哈哈大笑,「念錯了念錯了,是第八十一簽,比上籤還要好些,上上大吉之簽!」

  薛宋官猛然抬頭,面對蘇酥,她滿臉匪夷所思。

  蘇酥狠狠抱住她,帶著哭腔,道:「是真的好籤,真的!」

  徐鳳年優哉游哉搖頭晃腦道:「八十一簽,『可妻也』!」

  薛宋官微微掙脫開蘇酥的懷抱,她側過身,竟是破天荒臉頰緋紅,然後向年輕藩王鄭重其事地施了個萬福。

她燙手一般飛快將那支姻緣簽丟回竹筒,然後轉頭抹了把臉,再次轉頭,既不看徐鳳年,也不看簽筒,只是盯著那堆積成山的銅錢,輕聲問道:「都是你下午掙的?」

正值哀莫大於心死的徐鳳年點了點頭。

她的語氣驀然輕快起來,「有多少?」

徐鳳年柔聲道:「可不少,如果折算成銀子,得有小一百兩吧。」

她立即兩眼放光,原本陰雨晦暗的臉龐,光彩照人。

她抬起頭,試探性問道:「都是我的?」

徐鳳年忍住笑意,「當然啊。」

徐鳳年站起身,趁熱打鐵遞給姜泥一隻早就準備好的大布袋,「你幫忙兜住錢,會有些沉。」

她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連忙起身繞過桌子,站到他身邊,彎腰用雙手拉開布袋後,她眼神無比認真,而且滿臉期待銅錢落袋為安!

徐鳳年橫肘在桌面上,掃錢入袋。

桌上銅錢擠銅錢,袋中銅錢敲銅錢,皆是嘩啦啦作響。

她一開始笑得還有些矜持含蓄,到後來就毫不遮掩了。

他手上動作不停歇,只是偷偷轉頭凝視她的側臉,看著那個酒窩。

喜歡之人喜歡,世間第一歡喜事。

她目不轉睛,感慨著笑道:「真的很沉!」

徐鳳年回答道:「等下回去的時候,我來拎袋子。」

她使勁點頭道:「嗯!」

而儒士程白霜重新望向遠方,沒來由放聲道:「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最動人處皆在『思無邪』!」

雙鬢霜白的年老讀書人,此時此刻滿臉笑意。

昔年少年思無邪,

暮遲之年應如是。

也正是這一天,有位腰佩雙劍的中年男子,將那頭陪他走過萬里山河的老毛驢,留在了小蓮花峰上,與那頭老青牛作伴。

有位目盲女琴師,在那個自稱百無一用是蘇酥的年輕男人不舍視線中,獨自緩緩下山,她下山,只為山上的他心安。

有位其貌平平的矮小漢子,下山之前對一位苗疆女子說了句話,「要是我死了,你就找個英俊男人嫁了。」

有位身旁站有兩人的年邁儒士,在崖畔向滔滔雲海深深作揖後,直腰朗聲道:「晚輩向張聖人辭行!讀書人程白霜,不負聖賢書!」

一襲紫衣站在紫陽宮屋脊之上,她高高仰起頭,望向漸飛漸遠的那對年輕男女,輕輕嗤笑一聲。

一位老道士揉著他徒弟的徒弟的小腦袋,然後對更為年邁的師兄釋然笑道:「此生修行,無愧武當。」

一位氣質清逸的龍虎山道士在跟武當山道士辭別,「若有機會,再來喝茶。」

一位老人在屋內輕輕拿起佩劍,懸佩妥當後,自言自語道:「我東越劍池,豈能不死一人在關外!」

這一日。

鄧太阿,軒轅青鋒,韋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齊仙俠,柴青山,薛宋官,俞興瑞。

十大中原宗師,不約而同地離開武當山,共赴涼州關外!

 

陸東疆每賞玩一物,都要念叨一聲敗家子。

尤其是得知北涼外鄉人想要取走看中物品,只能是去搞定負責廣陵江漕運的離陽官員,用糧草來換取,亦是相當廉價,許多原本價值連城的案頭雅玩,竟然不過是一兩百石糧草而已!

陸東疆心頭滴血啊。

而陵州刺史常遂回到碼頭後,站在岸邊。

天下人共分徐家。

清涼山千金散盡還復來?不復來!

常遂不知道那位副經略使大人作何想,他只知道自己願為這樣的北涼共生死!

在今年入秋前後。

許多陸大遠這樣的徐家老卒,都開始奔赴關外。

而他們,正是北涼鐵騎的脊樑。

此時陸大遠與馬雲井共同策馬出城,嘴中念念有詞。

那些年輕精騎都只聽到細碎聲音,不太真切。

馬雲井在把陸大遠送到城外驛路上後,目送離去,久久無言。

最終撥轉馬頭之時,馬雲井也默念道:「我徐家滿甲營,偵騎四齣游曳,即為撒撥,結營不動為架梁……」

他這輩子拍了那個年輕人很多次馬屁,說了無數句馬屁話。

這個胖子,此時想著很多年前,讓那個稚童騎在自己脖子上,他則騎在當時的徐家戰馬之上。

不同姓氏的兩兄弟,一起策馬嘯西風。

背對年輕人的胖子,在心中輕聲念道。

小年,我褚祿山的弟弟,你我何須再見。

呼延大觀安慰道:「你不露面,她才真的有一線生機,明白嗎?」

年輕人嗯了一聲,「剛剛想通。」

呼延大觀如釋重負。

真要跟這個年輕人做生死之爭,他還真有些犯怵。

沒法子,他呼延大觀是個拖家帶口的老男人。

心情複雜的呼延大觀唯有一聲嘆息。

年輕人嘴唇微動,碎碎念念,悄不可聞。

「莫說我窮得叮噹響,大袖攬清風。莫譏我困時無處眠,天地做床被。莫笑我渴時無美酒,江湖來做壺。莫覺我人生不快意,腰懸三尺劍……世上無我這般幸運人,無我這般幸運人啊……」

長久沉默後,徐鳳年沒來由自言自語道:「夢想是什麼,就像是一個躲在遠方朝你做鬼臉的小孩,而那個天真頑皮的孩子永遠不會長大。」

姜泥想了想,「要是我,就把那孩子抓起來打一頓。」

徐鳳年平靜道:「可是我抓不住啊。」

嫡仙如雨落(整章雞皮)

天將亮未亮,拒北城藩邸,後堂宅院,一棟屋內燭光煌煌。

一柄涼刀擱在桌上,一位年輕人開始默默穿起那件藩王蟒袍。

屋外,有位年輕女子身穿縞素,捧著紫檀劍匣,神情堅毅,她安靜等候他出門。

同在藩邸內,一宿沒睡的薛宋官緩緩坐起身,穿上靴子,抱起那架古琴,輕輕推開房門。

武當山老真人俞興瑞,剛好在小院內打好那套創自小師弟洪洗象的拳法,神清氣爽,負劍離開院子。

一位白衣白白眉的老人坐在石凳上,桌上劍匣大開,老人一手持劍,兩根手指一寸寸崩碎劍身,輕輕丟入嘴中,如嚼黃豆,老人隨手丟掉僅剩劍柄,瞥了眼空蕩蕩的劍匣,緩緩起身,笑了笑。百年劍氣滿腹間,是該一吐為快了。

一棟小院的石階上,身為吳家劍冢當代劍冠的年輕劍客,蹲在那裡,猛然起身,轉頭望了眼背有一柄古劍素王的劍侍翠花,後者破天荒睜開眼眸,對他嫣然一笑。

有一棟小院,武帝城師兄弟二人,同時走出房門,玉樹臨風的王仙芝大徒弟摘下腰間一柄涼刀,高高拋給另外一人,而後者也會心一笑,將昨天送到手上的兩柄名劍蜀道扶乩,一柄丟給了師兄。兩人

一人懸佩涼刀一人懸佩名劍,動作如出一轍,最終各自懸佩刀劍,大踏步並肩走出院子。

一位白布綁腿的中年男人在出門後,轉身向站在門口的苗女媳婦揮了揮手,她笑著朝他伸出大拇指。

同一棟雅靜小院,年邁儒士在屋內放下手中那本聖賢書,正衣襟而起。坐在一旁的年老劍客舉杯喝了一半杯中酒,然後倒酒在那柄出鞘長劍之上。屋外,魁梧老人抱刀而立,閉目凝神,等候兩位老友。

拒北城藩邸的議事堂之前,那座木牌坊之下,有人斜提鐵槍,身邊站著東越劍池的宗主。

拒北城內一處,紫衣女子蹲下身,將裙擺系了一個小結。

拒北城南城頭,相貌平平的中年劍客盤腿而坐,橫劍在膝,眺望遠方,似乎等待日出東海。

這座城頭不遠處,站著一位白衣人,正在仰頭痛快喝酒,身邊那位朱袍女子,神情安詳。

年輕藩王穿好那襲蟒袍後,佩好涼刀,在即將打開屋門的時候,稍稍停頓,然後猛然拉開。

北莽大軍攻城在即,只等天亮。

有一騎突兀衝出,這名北莽萬夫長策馬來到距離城牆不足百步,猖狂大笑道:「狗屁的北涼鐵騎甲天下!到現在還沒有一人膽敢出城一戰?!」

突然,年輕劍冠察覺到一隻手掌輕輕按在自己腦袋上。

男人的頭,女子的腰,怎麼能摸呢?

只不過吳六鼎不在意。

給任何人印象都是安靜平和不惹眼的女子劍侍,揉了揉吳六鼎的腦袋,睜眼望向遠方,柔聲道:「雖然我一直很奇怪你為何偏偏要跟那位年輕藩王較勁,但不管如何,既然你願意認輸了……」

吳六鼎眼神堅毅,使勁搖頭道:「不認輸!」

劍侍翠花收回手,抬起手臂,握住背後所負素王的劍柄,「其實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沒說。」

吳六鼎猛然轉過頭,滿臉悲苦道:「翠花,別說別說,萬一你跟我說你偷偷喜歡姓徐的,我上哪哭去?!」

女子劍侍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緩緩拔出那柄素王劍,與他擦肩而過後,輕輕撂下一句,「我大概已經是陸地劍仙了。」

這一刻,滿頭霜雪的年邁老人,再也遮掩不住那份油盡燈枯的疲態。

雖然每一次揮袖都會帶來痛徹心扉的氣機動蕩,可老人始終意態安詳,喃喃自語,「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故而做不得啊……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卻是做不到啊……」

程白霜感受到頭頂處那場氣勢恢宏的劍雨。

強撐一口氣不墜乾涸丹田的年邁老人,已是有心無力去轉頭睜眼,只能模糊感應到劍雨落在薛宋官那一側的北莽步陣之中,老人滿臉欣慰笑意。

「國家不幸詩家幸,一願後世再無邊塞詩,再無大詩家。二願後世讀書人,人人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不知老之將至……」

程白霜最後一次抬起手臂,長袍寬袖,書生風流。

稚子牽衣問,歸來何太遲?

歸來何太遲?

當這一次手臂頹然落下之後,老人嘴唇微動,再也無法抬起手臂。

背對那座中原西北國門的拒北城,面向北莽數十萬大軍,老人默然低頭,寂靜無聲。

在程白霜生前,北莽不曾有一顆巨石,一枝床弩箭矢,落入拒北城。

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

徐鳳年一步一步走出陰影。

城上城下,只見這位離陽異姓王一把扯掉那件蟒袍!

衣衫如雪。

一如當年白衣出涼州!

這個不再做什麼狗屁離陽藩王的年輕人,沒來由笑臉燦爛,然後抬頭朗聲道:「徐驍嫡長子,徐鳳年在此求死!」

隋斜谷猛然間深呼吸一口氣,又有將近兩千柄殘破飛劍依次落在老人身後,只是這些長劍沒有插入大地,而是懸空而停,如劍陣結弩陣。

最後,隋斜谷再次猛吸一口氣。

驟然之間,高大魁梧的老人身軀,向四周綻放出絢爛白芒。

吃下天下名劍無數柄的隋斜谷,將積攢百年的滿腹劍氣都散入兩座大陣,每一柄飛劍都被灌輸一縷凌厲劍氣,霎時間如通靈犀,如獲靈性,無論是步陣豎立劍,還是弩陣橫劍,兩座大陣四千劍,皆是同時顫顫巍巍,哀鳴不止。

老人小聲呢喃道:「李淳罡,你在廣陵江一劍破甲兩千六,我隋斜谷不願輸你……」

曾與春秋劍甲李淳罡互換一臂的老人,含笑而逝。

兩座劍陣,兩氣呵成。

百年意氣,三口吐盡。

這一刻,慕容寶鼎對於日後稱霸中原江湖一事,再無半點念頭。

慕容寶鼎接連三次起身都中途放棄,只得頹然躺在地上,臉色蒼白無色,已經完全失去戰力,這位心比天高的北莽持節令,面容苦澀,輕聲咒罵道:狗日的中原江湖!

不遠方,韋淼站在原地,無聲無息。

南詔宗師韋淼,全身筋脈寸斷,死而不倒!

既然天下拳有韋淼,豈有我韋淼畏死收拳的狗屁道理!

沒有這樣的道理。

她看著呢。

柴青山絕不願意雙膝跪地而死,也不願倒地而亡,最終盤腿而坐,橫劍在膝。

既然劍名綠水,那麼劍身自然綠意昂然,一如中原江南的春光,陽光照耀下的劍光漣漪,恰似東越劍池被春風吹皺的池水。

柴青山用袖口輕輕擦去劍身之上的漆黑血水。

老人臨死之際,顫聲微笑道:「我東越劍池,開宗立派五百年,仗劍看江湖……山高水深劍氣長!我柴青山……不曾讓三尺劍蒙羞!」

感受到那個纖弱而溫暖後背的軒轅青鋒小聲道:「別管我。」

埋頭一路向拒北城狂奔而去的少女板起小臉,輕聲道:「別死,你死了,他會很寂寞的。他說過,世間男女,你最像他。」

腹部仍舊血流不止的軒轅青鋒啞然失笑,竭力睜開那雙眼眸,望向天空,呢喃道:「這樣嗎?」

拒北城城頭的擂鼓台之上,那鼓聲不曾停歇片刻。

擂鼓不停的姜泥滿臉淚水,她根本不敢去看徐鳳年。

她突然高聲道:「北涼寒苦參差百萬戶,多少鐵衣裹枯骨!」

來來來,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

背對拒北城,背對城牆下那些僅存的中原宗師,那位早已撕去藩王蟒袍的年輕人赤腳站在城外,聽到城頭的聲音後,沙啞道:「放心,我絕不會輸!」

徐鳳年仰起頭,深呼吸一口氣,怒喊道:「鄧太阿!」

天空遙遠處,傳來笑聲,「我已至天門外,你放手廝殺便是。」

桃花劍神鄧太阿,已步步登天,一人仗劍,來到天門之外!

鄧太阿懸空而停,橫臂且橫劍,笑問道:「試問天上仙人,誰敢來此人間?!」

徐鳳年聞言後隨即輕輕吐出一口氣,彷彿要將所有北涼三十萬鐵騎、整整二十年的積鬱之氣,都一起吐出胸腹。

他笑了笑,自言自語道:「那我可就真要來一次人間無敵了!」

只見這一襲白衣,臉上神情快意至極。

如釋重負。

容我暫且不管那中原狼煙有幾縷,且不管兩國邊關戰事之勝負,且不管那離陽朝廷有罵聲幾句,且不管你北莽百萬騎大軍又如何,且不管清涼山有名石碑有幾座……

容我徐鳳年只做一回徐鳳年。

徐鳳年哈哈大笑道:「天地人間!且待我徐鳳年伸伸懶腰!」

年輕人果真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一條似有形又似無形的雪白巨蟒,驟然現身,只見這如同山巒的龐然大物盤踞於拒北城,出現在年輕人身後。

它那蟒探出那座巍峨的拒北城,向北方整座草原,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

人間之上,天門之外。

總計九九八十一位仙人,在以神仙之姿走出天門後,無一例外都淪為了四散而落的謫仙人。

桃花劍神。

劍術如何?

劍術通天!

之前被十二人仙人、其中天上劍仙便有四位,一起逼退三千丈,卻最終仍是只有人間桃花劍神一人仗劍,重返此地。

鄧太阿一手倒持太阿劍,一手舉起,作雙指輕叩門扉狀,笑問道:「客又至,當如何?」

那座輝煌天門之內,終於沒了動靜。

老人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笑道:「小丫頭,記住嘍,白頭老爺爺我啊,叫楚狂奴。是那個人一生當中,見到的第一位絕世高手!」

老人扯了扯嘴角,閉上眼睛,自言自語道:「給那湖水泡過的雞腿,狗日的……竟然還真好吃……」

陶滿武擦了擦眼淚,對著死去的老人大聲許諾道:「我答應你!我一定會跟他說的!」

「你們不要忘記,你們今日之衣冠大袖,你們的腰玉琅琅,你們的高談闊論,是祥符初整整四年,北涼鐵騎先後以戰死三十二萬人的代價換來的!是昔年那座北涼王府、如今的經略使府,用那裡的清涼山三十二萬塊有名字的石碑,換來的今天!」

「別地讀書人如何想,我管不著,也懶得管。但是你們這些出身北涼的讀書人,我劉懷只要在世一天,就希望你們能夠牢記一天!」

「最後,我最後說一句,你們記住那個人。」

「他姓徐!」

已是極其口無遮攔的老人,到今天最後,老人都沒有喝一口綠蟻酒,而那僅剩一句話,也始終沒有說出口。

這句話太過忌諱,也太過沉重。

無他無中原。

嚴池集沉默許久,等到孔鎮戎終於不笑了,再次趴在欄杆上,輕聲道:「你和李翰林都覺得我讀書最多,只是年哥兒天生聰明,才比我更會講道理,其實不對。我是很後面才想明白,其實當時我們家暗中離開北涼,其實年哥兒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最後一次相聚,他才會獨自跟我說著那番醉話,他說那書上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別怕,書上還說了,人生何處不相逢,一桌宴席撤去,總有擺下一桌宴席的機會。」

孔鎮戎無言以對。

想說什麼,說不出口。

想喝酒,也無酒可喝。

嚴池集轉過頭,滿臉淚水,望向孔武痴,「我知道,我們四個,再加上我姐和李負真,我們六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聚在一起的機會了。」

孔鎮戎點了點頭。

嚴池集像個犯錯的孩子一般,抽泣道:「年哥兒他騙我!」

孔鎮戎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緩緩抬起手臂,按在這個年輕人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

就像當年徐鳳年對待嚴池集一樣。

小巷中,一直躲在原地沒有離去的裴南葦,嘴角偷偷翹起。

她攤開雙臂,指尖輕輕觸及小巷牆壁,腳步輕快地向小院走去。

因為她覺得,三四年而已,那時候她還沒有老呢。

趙珣任由淚水流淌,「我知道你不是她,不是她……我也不在乎你是誰安插在我身邊的諜子死士,一開始很在乎,如今根本不在乎……為什麼?我喜歡你啊,我只是喜歡你啊。哪怕你現在換了一張容顏,我還是喜歡你……」

舒羞咬著嘴唇,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

趙珣突然露出笑臉,彎腰作揖,柔聲道:「夫君見過娘子。」

屋內燭火明亮。

她身穿龍袍,如女子穿嫁衣。

她緩緩施了一個萬福,嗓音婉約道:「陛下。」

納蘭右慈趴在桌面上,睡眼惺忪。

有些替她心疼。

世間男女情事,用情至深後,大概活得久些的那個,往往就要更加痛苦。

納蘭右慈緩緩閉上眼,小聲呢喃,喊著一個名字。

義山。

世間豪傑女子,都只恨自己是女兒身。

可我納蘭右慈,卻只恨自己是男兒身。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蹤,不知所終。

不知你所知,我不知所止。

只是那小女孩卻嘴唇顫抖,顫聲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鳳年,尖聲喊道:「快逃,你快逃!別管我!」

徐鳳年一臉錯愕,低頭看著不知為何倉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抬頭紅著眼睛哽咽道:「娘親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貫哥哥為了我也斷了一條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鳳年如遭雷擊。

小女孩鬆開手,手忙腳亂從屋頂另一處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狹長木刀,趕緊塞給徐鳳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淚水,擠出笑臉道:「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說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還有,我的名字是徐念涼,還有還有,我的綽號叫小地瓜。」

她咧嘴燦爛一笑,「我爹叫徐鳳年,是北涼王哦,很厲害對不對,我沒騙你吧?」

眼看著那些黑點越來越大,她推了一把握著木刀紋絲不動的那個傻瓜,怒道:「還不走?!你真的會死的!」

徐鳳年緩緩蹲下身,額頭緊緊貼在她的額頭上。

那一刻,他抱著她,他不僅淚流滿面,還嗚咽抽泣起來。

那些抱著必死心態進入胡笳城的蛛網諜子在附近屋頂上紛紛落定,看到這一幕,這一大撥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個讓整座北莽王朝瑟瑟抖的北涼王,那個重傷武神拓拔菩薩至今還未痊癒的人間無敵手之人,在哭?

包圍圈一層層累加,愈厚重起來,但人多勢眾的蛛網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們不過是用幾百條人命去略微拖延時間的小卒子而已。

名叫徐念涼的小女孩眼神堅毅,握緊手裡那把短小木刀。

徐鳳年鬆開她,沒有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而是伸手幫她擦拭髒兮兮的臉頰。

「對不起。」

兩人異口同聲。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連累他這個不壞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也要說一聲對不起。

不過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樣子大小兩個倒霉蛋都要死在這裡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蠻子面前哭鼻子,凝視著他的臉龐,嘿嘿笑道:「沒事,放心啊,我不會笑話你的,誰都怕死,你看我剛才也哭了嘛。」

徐鳳年站起身,低下頭,仔細佩好那把按照涼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狹長木刀,懸在腰間。

他柔聲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內是蛛網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數都在萬人左右的騎軍。

旭日東升,東方霞光如潮水一線緩緩推進。

徐鳳年一隻手放在小地瓜腦袋上,眺望遠方,輕輕說道:「小地瓜,爹沒能保護好你娘親,但肯定會保護好你。今天,我們一起回家。」

孩子獃獃站在徐鳳年身邊,然後哇一下哭出聲。

從她懂事起,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親分別離開敦煌城時,她也很懂事地沒有哭出聲,哪怕眼睜睜看著童貫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著嘴沒敢哭出聲。

她大聲哭喊道:「你沒有保護好娘親,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爺爺了,如果爺爺在的話,我一定讓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把木刀還我,我不送給你了!」

「我才不要許願快快長大去找你!」

徐鳳年眼神森寒看著那些蛛網死士,聽著傷心孩子的氣話,這位名動天下的北涼王,嘴唇微微顫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隻手的手心抵在狹長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這一刻,就算十個位於巔峰時期的拓拔菩薩攔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現此地與他為敵,就算北莽還能有百萬鐵騎擋在前方。

徐鳳年都毫不畏懼!

徐鳳年依然淚流不止,但是笑意越來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放開手腳大戰一場,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滿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幫他擦掉眼淚。

徐鳳年凝視著他的閨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卻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沒有吹牛哦,你爹徐鳳年真的是一個有一百層樓那麼高的高手。」

說完這句話後,天地異象驟起。

胡笳城。

除了這座寺廟。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棟棟高樓撕裂飛升,一堵堵石牆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樹木拔根破土上浮。

夾雜有城內全部的兵器。

幾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後在這個小屋頂上,他腰佩狹長木刀,小地瓜拎著短小木刀。

這一對父女啊。

只有在她心情最好最好的時候,小地瓜才會騎在她爹的脖子上,把小下巴擱在她爹的腦袋上,一言不,就是輕輕抽著鼻子,可是也不哭出聲。

偶爾兩人中途歇息,小地瓜也會獨自向北望去,怔怔出神。

那個時候,男人或者站在她身邊,或者坐在她身後,默默無聲,不敢說話。

小地瓜唯一一次嘴角翹起。

是在他們歸途在龍腰州邊境地帶,遇上一支向北而去的北涼邊軍,要長驅直入北庭草原的六千徐家鐵騎!

背著她的他停下腳步。

她主動要求騎在他脖子上,張大眼睛,滿臉好奇,使勁望著那支陌生騎軍。

六千邊軍鐵騎,同時翻身下馬,在看到那位騎在年輕藩王脖子上的小女孩後,人人神情激動,為騎將正是戰功彪炳的右騎軍主帥李彥,他率先抱拳高聲道:「我北涼右騎軍!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六千人,齊齊抱拳高聲道:「北涼右騎軍!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按照離陽律例,所有藩王之女,只是郡主。

可是北涼鐵騎縱橫天下,無敵二十年!何曾在意過中原朝廷的看法?!

不知為何,小女孩好像繃緊的弦突然之間就鬆開了,然後就很明顯精神不濟,幾乎才不情不願地趴在徐鳳年後背上,就閉眼睡去,出微微鼾聲。

許清一下子就捂住嘴,不讓自己吵到那個身世可憐的孩子。

剛才她們一起準備晚飯,雖然名叫徐念涼的言語不多,可是說起那些孩子自以為很有趣的往事,都讓許清感到無比悲傷。

她雖沒有讀過書,可是天底下的道理是相通的,她本就是熬日子熬過來的女子,大抵知道世間男女,長大成人之後,如何受苦吃苦挨苦,都沒辦法怨天尤人了,可一個這麼點大的孩子,怎麼能夠說起那些事情,還會覺得有趣,還能說得眉飛色舞?

她看著輕輕走出屋子的大小兩個背影,性子柔弱的她破天荒對他有些怒氣:「你就不能讓孩子在床上睡一覺嗎?!」

那一刻,男人猛然停下腳步。

趙右松不知所措,有些害怕。

最後徐鳳年轉身回到屋子,動作輕柔把小地瓜交給許清。

徐鳳年一言不發。

一直坐到夕陽落盡,坐到明月掛空。

徐鳳年想起了很多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有些記憶模糊了,有些記憶依然深刻。

到了北涼清涼山以後,尤其是少年時的往事,就要清晰很多了,只不過那時候,自己的娘親已經不在了,只剩下了徐驍一個人。

徐鳳年從頭到尾,一動不動。

只有等到自己當上了父親,才會明白自己的父親,當年對自己的那些付出,不管已經付出了多少,永遠都不會覺得夠了,永遠只恨太少。

我的小地瓜,爹對不起你,但爹真的很愛你。

也許以後,等到她長大以後,會遇上了心愛的男子,但他這個當爹的,才會仍是不情不願地把她交出去,希望她幸福一輩子。

希望自己死後,無法再照顧她的時候,她也一定要繼續幸福。

不知何時,許清走出屋子,坐在他身邊。

徐鳳年回過神後立即轉頭,胡亂潦草地擦了一把臉。

許清柔聲道:「睡得不安穩,渾渾噩噩醒過來好幾次,很快又睡過去,有兩次哭著問我你在哪裡,我跟她說你就在院子里,她才願意繼續睡覺。」

徐鳳年嗯了一聲。

許清低下頭,「前面……對不起。」

徐鳳年搖頭道:「別多想,我得感謝你才是,真的。」

徐鳳年嗓音沙啞道:「我不知道怎麼照顧她……我一直做不好。她只要是不說話的時候,我就會很怕……」

許清身體前傾彎腰,雙手托住下巴,望向院門口那邊,「我當年也是這麼過來的,孩子越懂事,當爹娘的就會越覺得對不起他們,就越心裡虧欠。」

徐鳳年安靜聽著。

月光下,她說了很多,一直說到自己眼皮子打架。

小地瓜掙扎著離開他的溫暖後背,她站在地上,低著頭不說話。

徐鳳年單膝跪地蹲在她身前,不知道怎麼辦。

她雙手猛然捂住眼睛,好像是不敢看她的爹,抽泣道:「對不起,我想娘親了……對不起……我沒有生你的氣……就算有,也是只有一點點!小地瓜只是怪自己沒用……爹,娘親讓我做的事情,小地瓜很多都沒有做到……」

那一刻,徐鳳年使勁捂住自己的嘴巴,緩緩低下頭。

這個在太安城欽天監外、在北涼拒北城外,始終不曾退縮半步的男人,怕自己的孩子,會覺得她的爹,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小地瓜放下手,狠狠止住哭,深呼吸一口氣,突然雙手抱住她爹的脖子,大聲說道:「爹!你不許哭!好男兒流血不流淚!」

京城外,兩騎遠行。

一場鵝毛大雪紛紛落人間。

白狐兒臉問道:「不後悔?」

青衫徐鳳年微笑道:「只為北涼問心無愧。」

白狐兒臉滿臉怒意,「可是你讓我很失望!」

徐鳳年臉色溫柔,轉頭笑問道:「那怎麼辦?」

白狐兒臉冷哼一聲,沒有看他,破天荒有些臉紅,用天經地義的語氣說道:「徐要飯的!你做我的媳婦!」

大雪之中。

比起當年的一把綉冬,一把春雷。

如今多了一柄涼刀。

雪中的江湖,以他們而起,又以他們而終。

善始且善終。

小二,上酒。

客官,酒來啦。

(全書完)

眼睛快累瞎。

過一陣再更番外吧.....

(再刷一遍雪中,以前 上學家裡嚴,能看小說就是奢望 更別提付不付費了,現在算是有條件也看的起小說了吧,在縱橫刷一遍,雖然很少,但是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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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個樓,說下讀後感,一個讓整個江湖覺得老去的劍神,大雪坪上重回劍仙境界,武帝城借劍一千九傾世一戰,臨死一劍造就鄧太阿,風流之極

一劍天門,兩袖青蛇

一劍風華,落的是亂世情殤,一壺流離酒,卻抹不去優柔倩影,若心不藏三萬六千思念,遙遙百年,又何必獨傷

對於大多數讀者來說,李淳罡這個名字第一次在書中出現,卻並沒有引發讀者太多的思想。書中在第一次提及李淳罡是這樣說的:王仙芝四十歲挑戰劍神李淳罡,硬生生以雙指折去削鐵如泥的木馬牛。如此簡單的烘托。每個江湖都有路人甲,那時候我們的心中,李淳罡只是一個被江湖埋沒的路人甲,僅此而已。但是呢,卻又不是僅此而已。

斷臂老頭兒,身材矮小,留著兩撇山羊鬍子,披著陳就破敗的羊皮裘,鬥雞眼,聲音沙啞,高深莫測。這是李淳罡第一次在雪中出現的樣子。那時候,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李淳罡,隨著雪中的歷程,從那句「連老夫都快忘了自己是誰,又能有誰還能記得木牛馬」開始,那一個個篇章,訴說李淳罡一生風華絕代的絕世風采和不為外人道的那股心酸,於是,傳奇就這樣誕生了。

李淳罡三十歲之前,絕對稱得上是天縱奇才。十六歲入得金剛境,十九歲入指玄,未滿二十歲就已經達到了許多江湖人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高度,被譽為五百年一遇的仙劍大材。天下沒有不痴迷李淳罡的女子。初出江湖,便在千萬觀潮人的注視下,踩踏著廣陵潮頭過江。二十四歲步入天象境,同年,傲氣凜然的李淳罡挑戰東越劍池梅花劍宗吳瑋,對其羞辱至極,害其以引頸自盡。也是二十四歲左右,李淳罡在鬼門關初遇讓他畫地為牢半輩子的綠袍兒,那時李淳罡已能飛劍,而綠袍,還是個未習武的笨丫頭。同時也是這二十多歲的年華里,年輕的李淳罡與同樣年輕的綠袍兒又偶遇於江山,那時的他飛劍橫江,吟詩而渡,高歌:我當鍛就三千峰,一日開劍匣玉龍嗥,手中氣概冰三尺,石上神意蛇一條。這是最耀眼的劍道天才李淳罡最意氣風發的時分。而她便趴在船欄上,嫣然一笑。這也是這個女子最天真最無邪的年紀。在一次相遇,也同時是擦肩而過。李淳罡只求仙劍大道,並不留戀。而綠袍兒卻痴痴挂念了一生一世....隨後幾年,李淳罡踏跡江湖各處,劍法冠絕天下,風采更是宇內無雙,挑戰那個「天下劍意有一石,我獨佔八斗」吳家劍冢,大勝其中一位老祖宗,斷其劍,毀劍心。勝當代劍魁,拿走了陪他榮辱與共的那柄木牛馬。 走江湖以北,看千萬野牛奔騰,踩牛身如履平地。觀南臨汪洋巨浪拍頭,一劍炸開江海。西上爛陀山以劍問佛,斬殺羅漢二十三!一手兩袖青蛇,被江湖人成獨領風騷江湖五十年的絕技!上西蜀前,李淳罡曾說:西蜀無劍子。單身入蜀,與西蜀劍聖在皇宮一戰,更是領悟劍氣滾龍壁劍!氣所及,一整面存世數百年的恢宏龍壁破裂不堪,攔路劍術高手十六人,無一例外皆是被滾動劍氣碎屍!世間劍士獨我李淳罡一人,世間名劍獨我木牛馬一柄。這就是李淳罡三十年前的劍道。天下無雙

李淳罡而立之後,更是鋒芒畢露!不出劍,胸中便有劍意萬萬千。天下不管多少人學劍,一概繞不開躲不掉這座山峰,只要有李淳罡在,便無人敢稱劍法超群。當年江湖武學高手有四大宗師之稱。也就是這幾年,那個未習武的綠袍兒,成為了四大宗師的酆都老祖。李淳罡曾揚言四大宗師除他之外都是沽名釣譽,即使其他三人聯手,也不過一劍之事。三十六歲的李淳罡初窺天門,自稱天下無敵。天下敵手一劍敗之,天下女子一指勾之。當年武評,穩坐天下第一。春秋十三甲,李淳罡被評為劍甲,更是十三甲魁首,無一人疑義!逍遙天地間

李淳罡不惑之年,或許是李淳罡最迷惑的年華,但肯定是李淳罡最巔峰到最低谷的年華。那一年,被歲數相差無幾的王仙芝挑戰,李淳罡終歸不在是年少輕狂的李淳罡,因為惜才,並未一劍開天門斬殺王仙芝,於是木馬牛被折,生平第一敗。敗給王仙芝後不久,綠袍兒挑戰李淳罡,故意讓李淳罡一劍洞穿胸膛!那時的李淳罡才明白,什麼是心疼,所謂心疼,便是傷害了別人,受傷的卻是自己。這個傻傻的女人,在被一劍洞穿心胸時,也還曾慘白笑言「天不生你李淳罡,很無趣呢。」瓢潑大雨,一人背一人,一人撐傘為一人,李淳罡背她上龍虎山,向齊玄幀討要續命金丹,只是還沒到斬魔台見到齊玄幀,她就死了。她臨終前說:她不要活,她就是要死在李淳罡的懷裡,若是活了,便又是陌路,她不願意!李淳罡到那時候也沒膽量說出口心裡一直想說的話:沒了你,一劍兩劍百劍千萬劍,又如何?...人間又有幾許痴情兒?李淳罡上了蓮花頂,才得知綠袍兒是仇人之女,既然不幸遇見了他,殺不了他,便想著死於他受才最好....李淳罡與飛升在即的齊玄幀在蓮花頂論道,李淳罡看中的是五百年前呂祖的劍道,而齊玄幀看中的是呂祖的天道,兩人各執一詞,雞同鴨講,誰都無法說服誰!於是齊玄幀便說要試那一劍開天門,贏了,交出金丹,來救綠袍兒,輸了,當然是一切休說!劍開天門並沒有打敗這個呂祖轉世的齊玄幀,李淳罡心肝情願認輸,在加上親眼看到這個亦敵亦友的齊玄幀白虹飛升,才疑惑自己到低是不是錯了,從此李淳罡再無劍道,境界一瀉千里...下山以後不久被人斬去一臂,落入指玄,在也不敢說有蛟龍處斬蛟龍的狂言。顛沛流離~不過如此

此後三十年,榮辱種種,浮沉事事,一舟而下,過眼雲煙...那個傳奇卻就這樣淡出了這座江湖。

心中滄桑千百萬,不如歲月畫容顏

北涼王府,聽潮亭,當李淳罡在次出現的時候,已經年紀近百,斷臂老頭兒,身材矮小,留著兩撇山羊鬍子,披著陳就破敗的羊皮裘,鬥雞眼,聲音沙啞,這就是被鎮壓聽潮亭二十年的李淳罡,也是那個畫地為牢半輩子的李淳罡。這時,王仙芝天下第一近甲子,而李淳罡也沒碰劍近甲子。修為只剩巔峰五六成而已。這時的李淳罡再也不是那個風華正茂的李淳罡了,只是一個被江湖傳唱的老劍神而已

李淳罡出聽潮亭與北涼王徐驍約法三章,保主人公徐鳳年遊歷江湖不死。至此,二次踏入江湖...

這個批著羊皮裘摳腳老頭李淳罡或許現在最大的樂趣就在於相識了與徐鳳年同行的北涼王府丫鬟,也就是西蜀的亡國公主——姜泥。

李淳罡喜歡和這個好似綠袍兒的姜泥在馬車上鬥嘴,也愛看徐鳳年與姜泥死對頭之間的鬥嘴,有其樂無窮,也有無可奈何

雍州邊道小徑,李淳罡彈指串雨滴聚劍,洞穿符將紅甲人,一招仙人跪,紅甲死!也就是此時,徐鳳年才得知這個羊皮裘老頭是傳說中的老劍神李淳罡。上青羊宮,下青羊宮。一路相行,懷語半百,突然恍惚,這個老頭還是年輕的那個他

百年孤不若,百年神仙眷侶。鬼門關,李淳罡觀景憶舊人,淡吐往事。吳家劍冢吳六鼎攔江,徐鳳年和姜泥說鬧,徐鳳年要拚命出船頭一戰時,被李淳罡揮袖扯回,屁股坐地板,死對頭姜泥卻會心一笑。李淳罡眼神恍惚,彷彿看到了當初她趴在船欄上的那嫣然一笑。頷首默念當年那首詩。...往事如煙,閉眼既是嬌顏。李淳罡張口借劍,飄出船頭,仰首大笑「小綠袍,且看李淳罡這一劍,橫眉豎立語如雷,燕子江中惡蛟肥。仗劍當空一劍去,一更別我二更回」沒了神兵木馬牛,更沒了年輕玉樹臨風,獨臂輕握不是劍的綉冬,轉身僅是輕描淡寫一招一劍。江面平靜,吳六鼎卻激射遠遁。瞬間,大江被轟隆隆劈開,一劍斬江兩百丈!李淳罡重回天象境!齊玄幀說我以劍力證道,不如天道,走錯了大道。你卻說受一劍便夠了。我李淳罡要甚天道?!一劍足矣!

那個風華絕代的李淳罡彷彿是回來了...一劍天象,沒有驚喜,卻只剩苦笑,解開心結,遙望一眼大江與山崖,還劍,歸艙...

或許是與這個從來不買自己帳的姜泥對眼,船上李淳罡毫不吭嗆的指點徐鳳年劍罡與劍術。不學劍的姜泥是讓李淳罡倍感無奈的。次日,

李淳罡在船艙劈開宣紙,對姜泥說「不學劍便不學,但老夫可以教你練字」「但記住了,我教你練字,你可以看,卻不許學」練字,又何嘗不是練劍?李淳罡喜歡這個可愛的小丫頭,可不是就是心疼當年的她?那個綠袍兒嗎?

進佬山,出佬山。

春神湖,李淳罡興許是覺得漫天箭矢礙眼,或者是因為姜泥擔心受怕,一腳踏出,掠過所有人,身形飄蕩如青龍,一腳蹋翻黃龍船!

新武榜出爐,再出江湖的李淳罡位列天下第八!姜泥曾怒其不爭。其心何嘗不是敬佩這位老前輩?

襄樊城外蘆葦盪,李淳罡與吳六鼎比劍,如畫劍式給徐鳳年與姜泥看,再次破走吳六鼎。戰後,以劍入道,一指撞天鍾,彈指三千救鳳年

山頂傳授鳳年兩袖青蛇,入江南。遇青衣曹長卿,亡國公主姜泥陪亡國臣曹長卿走人...李淳罡決定安全送鳳年回北涼,就去找姜泥,傳授一身武學。看破紅塵滾滾,終有歸隱之心

出江南,上龍虎山,下龍虎山。隨後上鄰居的微山大雪萍,看儒聖軒轅敬城入陸地神仙請老祖宗赴死,只為保妻女平安

天劫一閃而過。浩大大雪坪上,雷聲不響,只餘風雨,最終只剩下軒轅敬城女兒軒轅青峰一人。徐鳳年百感交集,看著軒轅青峰蜷縮在雨水中嗚咽。鳳年為她撐傘,並不為她,只為軒轅敬城所作所為

大雨依舊磅礴,徐鳳年便一直撐著傘。老劍神李淳罡望向這一幕,瞪大眼睛。隨機嚴重黯然落寞緬懷追憶皆有。那一年背那女子上斬魔台,一樣的大雨,一樣的撐傘。木馬牛被折不算什麼,只剩獨臂也不算什麼,其實這都不是李淳罡境界大跌的根由,哪怕在聽潮亭下二十載,李淳罡也不曾走出自己的畫地為牢。心甘情願為你畫地為牢。當世無敵,當己如何?李淳罡想起她臨終時的那抹容顏,當時已經說不出一個字,現在想來,不就是那不悔兩字嗎?李淳罡走到大雪萍崖畔,身後是一如他和綠袍兒場景的撐傘男女。「劍來!」微山所有劍士數百劍一齊出鞘,飛向大雪坪,龍虎山各式桃木劍一概出鞘,浩浩蕩蕩飛向大雪坪,兩撥劍,遮天蔽日。也就是一日,劍神李淳罡再入陸地神仙境界!晨光暮暮花鳥鳴,踏過南山望北川。這時候的李淳罡才真正明白,也才真正解脫了那個自己為自己畫了半輩子的牢。只是,為你撐傘,這輩子在也看不到了...

登微山,百里山道何懼載? 大雪坪,俯視萬物苦笑哉。八千萬雨滴穿山神,兩千柄仙劍浸山巒,人生何處逍遙時?一聲劍來仙人來!若你不在陰間,或我不在陽間。最苦是相思,最遠是陰陽

在入陸地神仙的李淳罡和徐鳳年一行來到武帝城。酒攤下,鳳年要登牆頭祭酒,李淳罡洒然對鳳年笑道「這有何難?」孤寂江湖太久的他只說一句「王仙芝!李淳罡來訪東海,借滿城劍,與你一戰!」大概一千九百柄同時出鞘,齊齊空懸於天幕!

王仙芝如流星轟入東海海面,李淳罡一躍劍頭,一千九百劍直指東海,御劍而行。

這個被乘做當世最強戰的東海之戰來的快,去的也快。王仙芝念當初一劍之恩,開海送行。兩人不分勝負,李淳罡卻坦然認輸,與鳳年是這樣說道:老夫輸了就輸了,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王獻之這些年就落下過境界,修為一直穩步上升,底子打的紮實,悟性又好,打不過王仙芝,並不奇怪。不過那場架,王仙芝打實出了九分氣力。

畫地為牢半百年,才入神仙,就已近天下第一!可惜羊皮裘老頭在也不是那個爭強好勝的李淳罡了。如此,可敬

徐鳳年李淳罡一行人歸途,路經廣陵江,鳳年與廣陵王爭氣,李淳罡豪情萬丈,哈哈大笑「當然吳家九劍破萬騎,老夫一人便能頂他們九人」一人一劍半個時辰,破甲兩千六百餘!舉世無雙!這也是李淳罡在世間最後一戰,其心已不在,其身重傷又如何,來來來,讓老夫在殺兩千騎,順便摘下這藩王頭顱,雖死無憾!廣陵王膽寒,送行徐鳳年與老劍神....

徐鳳年快到涼州,一臉掩飾不住的黯然傷身,李淳罡兩人對話若干,轉身離去

夕陽西下,李淳罡背影蕭條,行百步,似乎知道徐鳳年在目送,沒轉身,只是淡淡伸出獨臂,揮了揮手....

徐鳳年伸手遮了遮夕陽光線,緊抿起嘴唇...那個獨臂獨行夕陽餘暉下的羊皮裘老頭似乎和這黃昏格外協調呢。似乎...整個江湖都已老去

一個人,讓整個江湖都已老去

連綿峰,翠玉岩,陽光普照小田園。木水車,蟲蟻鳴,清風飄過夏微涼

江南紅鹿洞,李淳罡授劍完畢,一人下山....

東海武帝城,天下第一人踏出城門,牽手一個七八歲綠衣小姑娘...千里急行

一座頹敗黃泥屋子前,一個無水的池塘,一個獨臂老人心中呢喃:

年輕時曾下山行走江湖,在集市購得一條青魚一條紅鯉,放在池塘。刺傷你以後,上蓮花頂,下斬魔台。帶你骨灰返鄉,才見房屋殘破,池水乾枯,荷葉皆枯,兩尾青紅也不見所蹤。

老人沿著雜草山路登頂,山坪處,蹲在一座荒蕪墳墓前,撥去雜草,墓碑無字,只留下年輕時候的一柄無名劍,與她相伴。

他望向山壁,「我李淳罡豈能腐朽老死?豈能有提不起劍的那一天!又怎願舍你飛升?天下還有比做神仙更無趣的事情么」

再面向孤墳,柔聲細說。「綠袍兒,看這一劍如何?」

李淳罡拔起那柄半百都未出鞘的古劍,輕輕一劍,劈開整座峭壁「鄧太阿,借你一劍,可敢接下?」

「鄧太阿有何不敢,謝李淳罡為吾輩劍道開山!」鄧太阿入陸地神仙!如綠袍所想,如齊玄幀所說,山不來就我,我不去就山。有山在前攔去路,我就為後人來開山。這就是李淳罡臨了的劍道!

一劍開天,一劍開山!去時開天門!

李淳罡不去看開天的波瀾壯闊場景,只是靜靜坐在孤墳前。一輩子都不曾與女子說過半句情話的老人細語呢喃,只說與她聽

夕陽落山了,黑幕逐漸降臨,墳前的這位獨臂老人視線模糊,如垂暮老人般的犯困,打起了瞌睡。有些吃力的張開雙眼,看到一襲綠袍小跑而來。「綠袍兒」綠衣站在李淳罡面前,怯生生道「我叫綠魚兒」李淳罡合上雙眼,顫抖伸出獨臂「綠袍兒」小綠衣不知為何,靈犀所至,伸出小手,握住老人,「嗯!」

至此,天下在無李淳罡,也不會在有第二個李淳罡。五百年天下,僅此一人爾。

李淳罡以踩踏廣陵浪潮過江初出江湖,又以一聲綠袍兒結束餘生。

老劍神歸天后,黃三甲是這麼說的:青衣飄飄,仗劍江湖,讓整座江湖仰視。一生臨了,最後一劍,仍是成就了一位新劍仙,也就李淳罡可以有這等手筆了。死得其所啊,只是不知李淳罡是否真的死而無憾。」老頭自嘲笑了笑,指著茶水,「人走茶涼,沒過多久,江湖就只會看到鄧太阿如何風光一時無兩,忘記李淳罡曾經給予劍道無與倫比的一次次拔高。在我看來,天下可以沒有王仙芝這樣的老匹夫,唯獨不能沒有李淳罡這樣的真正風流子。」

昔時少年長袍白衣勝雪,一劍光寒,任世間妖魔幾百,神佛滿天,萬水環山,我自一劍逍遙,千軍辟易。劍道有千載,我獨耀百年。白衣勝雪,孑然獨行。然情字難解,一朝生死兩隔,一劍兩劍百萬劍,無她又如何?待得劍折臂斷入亭下,四十年夢幻空華,再入江湖一劍斬長江,再揮劍斬兩千六,收尾出手開天門。不如荒冢醉眼獨嘆兩聲,綠袍兒。

也許多年以後,江湖再提起李淳罡這個名字的時候,還是會唏噓一聲:

天不生你李淳罡,劍道萬古長如夜!


永徽年間,黃陣圖戰王仙芝於武帝城頭,九劍盡出,力竭而亡。

這位陪伴徐鳳年第一次走進偌大江湖的清涼山馬夫,在死前以一式名為六千里的劍式昭告天下:西蜀仍有劍。

清涼山死士呂錢塘於青州蘆葦灘為趙楷符甲所破,傷重不治,骨灰盡撒廣陵江中。

廣陵江畔一劍破甲二千六百餘而折損陽壽的老劍神李淳罡,在千里借劍鄧太阿後安然離世。江湖劍客江湖生,江湖劍客江湖死。。

在北莽之行中,徐鳳年孤身狙殺北莽彩蟒錦袖郎、提兵山第五貉、龍腰城陶潛稚,西風瘦馬,揚威大漠。

坊間傳聞,北莽魔頭謝靈及昔日北院大王徐淮南的人間蒸發亦出自於北涼世子之手,但事實如何終不可考。

世人只知,此後三年間北涼酒肆中繪聲繪色傳頌著的,始終是少年世子白馬悍刀行的英雄故事。

龍象軍為迎徐鳳年返涼直插北莽四鎮,瓦築軍洪固安、提兵山宮朴死於龍象軍鐵蹄之下,北莽四鎮連戰連潰,邊地小兒聞徐龍象之名而止啼。

鐵門關外,出使西域的離陽皇子趙楷一行遭鳳字營截殺,徐鳳年擊殺兩朝帝師楊太歲,從這名昔日徐驍舊友身上討回了白衣案的第一筆血債。

隨從盡沒後,趙楷自刎而死,王圖霸業終成空。

與武當掌教洪洗象攜手看遍世間勝境後,北涼郡主徐脂虎病重而去;洪洗象向天證道,以三百年陽壽換徐脂虎飛升後自行兵解,蓮花峰頂徒留雲聚雲散。

馬踏春秋六國的北涼王徐驍於清涼山王府安詳離世,終與王妃吳素相聚。

從此,北涼王府亭亭如蓋的枇杷樹下,再無人負手而立。

西楚廣陵道戰事中,離陽宿將閻震春部遭西楚謝西陲部優勢兵力圍攻,閻家三萬鐵騎自閻震春以下皆向南而死。

在西楚連戰連捷的背景下,離陽淮南王趙英並麾下侯大通、虞千山二將率四千近衛連破西楚三道防線後無力突圍,以淮南軍的全軍覆沒為離陽全面反攻拉開了序幕。

西楚敗局已定的局面下,放話對西楚女帝勢在必得的南疆道悍將王銅山死得毫無聲息;儘管驛卒快馬加鞭傳來離陽方面對王銅山死戰不卻之功的認可,但在南疆老卒中卻口口相傳著一個「涼王一怒為紅顏」的飄渺傳說。

在北莽針對新涼王徐鳳年的襲殺中,北莽江湖勢力盡出盡滅。

公主墳小念頭,提兵山斡亦剌,北莽魔頭阿合馬、鐵騎兒、口渴兒五人先後死於呼延大觀及清涼山扈從徐偃兵追殺。

三十年北莽江湖毀於一夕,此後數十年間始終無力與中原宗師一爭短長。

祥符年間的涼莽拉鋸戰中,北莽連破北涼卧弓、鸞鶴二城,北涼守將朱穆、高士慶、楊驃、虎撲營荀淑皆陣亡於城破之日。

薊州方向,北莽王遂部兵發橫水,張巨鹿門生衛敬塘堅守拒敵,以離陽文士風骨撐起了幽州騎軍的對敵優勢,追隨恩師而去。

北莽南北朝以東線主帥楊元贊、柔然共主洪敬岩、宗室重臣耶律洪才相繼陣亡為代價,將戰線自涼莽邊界推進至拒北新城,步步浴血。

以此為開端,第二次涼莽之戰始於中原十八宗師於拒北城外攜手共拒北莽大軍。

其中,劍道宗師隋斜谷,武當俞興瑞,南疆拳師韋淼,武帝城樓荒,龍宮嵇六安,儒聖程白霜,刀術大家毛舒朗於半日內戰死關外,長眠北涼。

同一日,武帝城於新郎陣斬北莽種涼。

在拒北城下身受重傷的目盲琴師薛宋官傷愈之後,與無心復國的西蜀蘇酥攜手離境,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就此絕跡江湖。

第二次涼莽之戰末期,北莽在南攻北涼的同時壓境敦煌城,不日城破,原北涼騎軍驍將徐璞於守城戰中陣亡。

公主墳楚狂奴為傳遞徐鳳年之女生還的訊息遭草原騎軍千里圍獵,力竭身死。

薊州韓芳、蔡柏二將在離陽不得擅動的軍令之下,毅然率軍突出接應流州騎軍,幽流薊三州騎軍合流大破南北二朝。

在此之前,北莽慕容女帝溘然長逝,沒能等到鐵騎攻克懷陽拒北的音訊,也沒能等到多年之前萍水相逢的遼東兒郎。

在持續數年的太安圍城期間,曾在平定西楚叛亂中脫穎而出的顧劍棠義子袁庭山、春雪樓福將宋笠、上陰學宮齊神策三人先後率部叛離陽而附南疆,兵壓太安城。

被京城冷落多年的老藩王趙睢出人意料地率先率軍飛馳入京,揮師拒敵;飽受彈壓的老將盧升象亦率王師死戰南疆健卒於京畿道,兩位兩朝老臣結伴赴死。

在太安之亂的尾聲,名將許拱開西門而降,成為了壓死舊日離陽王朝的最後一根稻草。

與日後袁庭山宋笠齊神策三位扶龍之將的平步青雲形成鮮明反差的是,新朝中,姑蘇許家自許拱而下再無一爭廟堂權柄之力,但死戰不退的老將盧升象卻倍享哀榮。

舊靖安藩王趙珣由南疆道扶持登基一旬之後即兵敗身死,皇后舒羞亦隨趙珣而去;這個曾為駐顏術《白帝抱朴訣》而替清涼山效死,卻又心甘情願以十年陽壽為代價入府趙家的反覆女子,終在如畫星河下喚出一聲柔腸千轉的「陛下」。

目盲棋士陸詡入主趙勾,風聲雨聲聲聲入耳,輔佐三朝位極人臣,然窮其所有,不過棋子一枚,杏花一枝。杏花一枝,終其一生不離不棄;棋子一枚,曾言當以國士報之。

祥符舊帝趙篆幾經輾轉,終與在太安之亂中被護送出京的嚴東吳團聚於北涼陵州,從此辦學開塾,隱姓埋名。一抹狼毫一壺酒,多少帝王事,了盡笑談中。

蜀王陳芝豹在太安圍城戰後不知所蹤,同樣杳無音訊的還有兩次入榜胭脂美人評的草廬謝謝。有好事者猜測那白衣兵聖攜佳人結廬於蜀地竹海中,從此不問世事;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說這位西蜀儒將在曠日持久的京畿鏖戰中身批數創,終傷重而亡。無論如何,昔年梅子酒與白衣兵聖的傳說,漸漸無人問津。

在陽嘉新朝,嚴池集、孔鎮戎、李翰林均得善終,相識於年少的北涼四少於年邁時終得重聚;嚴池集官至大學士,李翰林在涼黨入離陽後官至離陽征西大將軍。

徐鳳年徒弟三人均入武評十人,且均有磨礪的對手。

餘地龍在未來離陽江湖被稱為「陸地蛟龍」,位於離陽武林巔峰,僅苟有方能與其互有勝負。呂雲長刀術稱雄離陽,但每每被天賦異稟兼獲王仙芝徐鳳年楚狂奴三人刀術心得的北莽女孩陶滿武壓制。

王生不與宗師爭長短,唯獨與東越劍池單餌衣互為苦手,交手數次勝負不分,只是不知是否二人都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以及那番無人傾訴的情思。

紫衣軒轅青鋒閉關大雪坪,始終驕傲地與徐鳳年每十年以約戰名義一見;彈指紅顏老,軒轅青鋒有了白髮,也在很多年後第一次失約,對鏡無言。

徽山首席客卿黃放佛在軒轅青鋒不問世事後總領幫派事務,後躋身天象,終成一代宗師。

白蓮先生白煜、小呂祖齊仙俠、龍虎山趙凝神三人結伴隱居地肺山脈。

齊仙俠棄劍道而問天道,劍意扶搖直上,據傳直追位列武評第二的新劍神於新郎。

趙凝神心系紫衣十年如一日,雁歸雁去,衷腸終付茫茫雲海。

鄧太阿之徒李懷念與鄰居阿草成家於西蜀益州城,安度餘生。

從此,自年少起向不佩劍的桃花劍神鄧太阿腰間懸劍而行,也將同行半生的毛驢留在了武當山上與洪洗象的青牛作伴。

然江湖人人皆知拒北城外長劍太阿一劍守天門,卻至今仍無人有幸見識那不知出處的無名鐵劍之威,只知益州劍雨樓不知何時打破了幾代樓主只掛過世劍道宗師畫像於頂閣的規矩,大大方方地將桃花劍神畫像掛於李淳罡與呂祖畫像之間。

東西南北結伴共出兩禪寺,女施主講經播道,小和尚阿彌陀佛。天大地大,白袈裟不過一件;佛法無邊,大不過胭脂一支。

拂水房樊小釵與太白劍宗陳天元雙宿雙飛走離陽,從此太白劍宗少了一位坐鎮的宗師,江湖中多了一位懼內的天象劍仙。

劍冢吳六鼎與翠花隱居不問江湖事。吳家劍侍燒了多少年的酸菜,吳家劍冠就吃了多少年,同年同月同日終。

與北涼共拒外敵的原吳家枯劍士竺煌、赫連劍痴、納蘭懷瑜等人於離陽開宗立派,建九層生氣樓。樓中劍意凌人,與吳家劍冢及東越劍池隱隱呈分庭抗禮之勢。

柴冬笛一見涼王誤終身,領本部人馬常守北涼軍鎮,不曾與徐鳳年相見,直至臨終前得見最後一面,含笑而逝。

自虎頭城劉寄奴、鐵浮屠主將齊當國、龍象軍副帥王靈寶、左騎軍陸大遠、右騎軍周康等三十二萬邊軍士卒在三次涼莽攻防戰中先後留名於清涼山碑林之後,以李彥超為首的北涼諸將洪書文、曹小蛟、皇甫秤長驅直入北莽王庭,開不世之功,入離陽要職,為北涼正名。燕文鸞、顧大祖卸甲歸田,頤養天年,只是每每見了「身死太安城」的北涼藩王就要翻白眼,卻對黑炭一般的北涼小公主徐念涼萬般寵愛。

陽嘉年間,北莽種家在北莽戰敗的環境中逆勢崛起,種神通種檀父子二人攜手入仕離陽,平步青雲。

西楚叛亂時兵敗廣陵的楊慎杏短暫執掌北涼道,在太安眾臣無人看好的情況下東山再起,數年後在京城鋪天反對聲中毫無保留地將北涼五州節制權移交涼王舊臣陳錫亮,安然歸隱。楊慎杏之子楊虎臣破莽有功,入仕離陽兵部。費解的是,這位土生土長的離陽人其後始終以涼黨自稱。

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在坦坦翁桓溫病逝後率常遂、宋岩等北涼文臣入離陽,任門下省左僕射並受封文華殿大學士,終其一生,這位曾以吝嗇著稱北涼的封疆大吏都是離陽涼黨真正的主心骨。

大半輩子入仕離陽的北涼大儒姚白峰落葉歸根,終老涼地。

年近四十的原胭脂郡屬官朱纓不知為何於涼黨如日中天時毅然脫離,更在風燭殘年間納二八年華女子為妾,數十年風評毀於一旦;有坊間傳聞那女子眉眼頗似昔年靖安王妃裴南葦,只是對於這一說法,當年靖安藩屬舊臣極有默契地不置一詞。

陳錫亮坐鎮北涼道經略使一職四十年,涼地書聲朗朗,,離陽涼黨漸漸崛起,「北涼蠻子」的稱呼也就漸漸銷聲匿跡了。北涼馬踏北莽之後,原北涼道副節度使徐北枳掛印而去,隱於山林,與陳錫亮二人不曾入仕太安誠,均得善終。

江南月,北涼雪,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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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阿草,阿合馬,白煜,曹小蛟,彩蟒錦袖郎,柴冬笛,常遂,陳天元,陳錫亮,陳芝豹,程白霜,楚狂奴,翠花,第五貉,鄧太阿,樊小釵,高士慶,宮朴,公主墳小念頭,顧大祖,赫連劍痴,洪書文,洪敬言,洪固安,洪洗象,侯大通,黃放佛,黃陣圖,皇甫秤,嵇六安,孔鎮戎,口渴兒,李淳罡,李東西,李翰林,李功德,李懷念,李彥超,劉寄奴,樓荒,陸大遠,陸詡,盧升象,呂錢塘,呂雲長,毛舒朗,慕容女帝,納蘭懷瑜,南北,齊當國,齊神策,齊仙俠,陶滿武,陶潛稚,單餌衣,舒羞,宋笠,宋岩,隋斜谷,蘇酥,鐵騎兒,王靈寶,王生,王銅山,韋淼,衛敬塘,斡亦剌,吳六鼎,吳素,謝謝,謝靈,杏花,軒轅青鋒,徐北枳,徐淮南,徐璞,徐驍,徐脂虎,許拱,薛宋官,嚴東吳,嚴池集,燕文鸞,閻震春,姚白峰,楊虎臣,楊慎杏,楊太歲,楊元贊,楊驃,耶律洪才,袁庭山,俞興瑞,於新郎,虞千山,趙楷,趙睢,趙篆,趙珣,趙英,趙凝神,種涼,種檀,種神通,周康,竺煌,朱穆,朱纓,共計107人

尚缺:韓生宣,張巨鹿,曹長卿,陳望,李義山,軒轅父子,元本溪,黃龍士,謝西陲,寇江淮,共計11人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他柔聲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內是蛛網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數都在萬人左右的騎軍。

旭日東升,東方霞光如潮水一線緩緩推進。

徐鳳年一隻手放在小地瓜腦袋上,眺望遠方,輕輕說道:「小地瓜,爹沒能保護好你娘親,但肯定會保護好你。今天,我們一起回家。」

孩子獃獃站在徐鳳年身邊,然後哇一下哭出聲。

從她懂事起,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親分別離開敦煌城時,她也很懂事地沒有哭出聲,哪怕眼睜睜看著童貫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著嘴沒敢哭出聲。

她大聲哭喊道:「你沒有保護好娘親,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爺爺了,如果爺爺在的話,我一定讓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把木刀還我,我不送給你了!」

「我才不要許願快快長大去找你!」

徐鳳年眼神森寒看著那些蛛網死士,聽著傷心孩子的氣話,這位名動天下的北涼王,嘴唇微微顫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隻手的手心抵在狹長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這一刻,就算十個位於巔峰時期的拓拔菩薩攔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現此地與他為敵,就算北莽還能有百萬鐵騎擋在前方。

徐鳳年都毫不畏懼!

徐鳳年依然淚流不止,但是笑意越來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放開手腳大戰一場,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滿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幫他擦掉眼淚。

徐鳳年凝視著他的閨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卻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沒有吹牛哦,你爹徐鳳年真的是一個有一百層樓那麼高的高手。」

說完這句話後,天地異象驟起。

胡笳城。

除了這座寺廟。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棟棟高樓撕裂飛升,一堵堵石牆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樹木拔根破土上浮。

夾雜有城內全部的兵器。

幾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後在這個小屋頂上,他腰佩狹長木刀,小地瓜拎著短小木刀。

這一對父女啊。

感動的片段太多了,我一定要買一套實體書,下次看的時候得有酒。


剛才在評論里看到的,不好意思先給大家道個歉,一開始忘了提醒了,然後。。。

多圖預警!多圖預警!!多圖預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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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其實是加了一些圖片,以後說不定還會繼續。先給個ps:有人說「雪中之後無江湖」這句話太高了,我不爭辯,但是對我來說,就是這麼個道理沒錯,我便是立足在這道理中。在我看來,這本書寫的不止是徐鳳年,不止是李淳罡,不止是曹長卿,不止是溫華。。。以及別的很多很多人,或者說,這本書不是為了寫他們的江湖,而是寫了一個江湖,而這個江湖裡正好有他們這些人,各領風騷數十載,一世風流而已!也正巧,我愛的每一個人都在這個江湖裡!所以,這個有他們在的江湖沒了,那麼對我來說,心裡的那個江湖也就沒了,也不會再有了,僅此而已!

ps2:我最喜歡這本書,或者說我最喜歡大總管的原因是,他的書能讓我看到微渺的希望,對生活中的一切美好的希望,就像他借徐鳳年之口說的那樣,對這個江湖,對這個世界,始終是充滿善意的。是這本書,是這些故事讓我願意相信,哪怕這個世界真的不是很美好,但是總有那麼些美好的人事物是真的存在的,或多或少,但是總是我們願意挺直了脊樑活下去的不錯的,「黃酒小菜」?這種情懷吧大概是。如果有一天,我們願意對生活中的不平不甘拔劍拔刀,那麼一定是因為我們相信這個不那麼美好的世界也還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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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只見北涼三十萬鐵騎,

君不見清涼山三十萬石碑?

君只見徐家子天下第一,

君不見拒北城三十四位大宗師?

君只見文人相輕武人相爭,

君不見書生提刀甲卒血戰?

君只見雌貔貅禍亂江湖,

君不見紫衣挽結攔路廣陵江?

君只見大魔頭兩出北莽,

君不見秦後洛陽為誰長生?

君只見紈絝世子千金買詩,

君不見江南士子盡赴涼?

君只見西楚公主劍過十八門,

君不見北涼姜泥素縞擂鼓?

君只見龍虎山黃紫貴人聯袂飛升,

君不見武當洪洗象騎鶴下江南?

君只見廟堂之上勾心鬥角,

君不見張巨鹿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君只見曹官子獨佔風流收官無敵,

君不見楚霸王落子天地一人拒太安?

君只見江湖恩怨爾虞我詐,

君不見賀鑄少年俠氣,枉死江湖?

君只見人情冷暖兄弟反目,

君不見遊俠兒溫華只練了半輩子劍?

不見李功德藏信?不見齊當國扛纛?

不見青竹娘沽酒小攤?不見虞柔柔婦人兩難?

不見張邊關渾渾噩噩?不見青羊宮女子好看?

不見呵呵姑娘斜戴木釵喜笑晏晏?

不見徐嬰半面悲憫半面歡?

不見軒轅敬城讀書入聖大雪葬衣冠?

不見笨南北只會念經,秀色可參?

不見老黃跛馬六千里?

不見鄧太阿劍指天上仙?

不見李淳罡一袖兩青蛇?

不見陳望獨立蘆葦盪?

不見坦坦翁拳打晉老狗?

不見黃三甲悄死田邊?

不見李義山五十年山鬼,落子七十一?

不見郁鸞刀北涼大馬書生劍?

不見敦煌城三百金甲不過關?

不見二玉懷抱琵琶,南北輾轉?

不見回頭亭六百老卒六百聲恭送?

不見魚鼓營許涌關老死家中?

不見祿球兒細數三百一十四刀?

不見王小屏人死劍回山?

不見宋念卿懷抱布鞋不抱劍?

。。。 。。。

君可曾見?

黃花黃,俏嬌娘,

愛煞多少兒郎?

黃沙黃,骨未涼,

哭煞誰家小娘?

。。。 。。。

君可曾見?

那年過後,北地再無涼王,

只有佝僂老人,徐鳳年。

再加一些

此處中原宗師,皆生於離陽,盡死於北涼!


1.

白衣洛陽背後如遭重擊,劇烈震蕩搖晃之後仍是不倒,悠悠吐出一口不絕於縷的金黃霧氣,輕聲道:「不等了。八百年前你留給我的,我今日一併還你。從今往後,世間再無大秦皇后洛陽。你與她以後如何……」

洛陽咬了咬纖薄嘴唇,不再說話,任由後背次次被柳蒿師牽動的氣機傾力撞擊,口吐數百年積澱下來的渾厚修為,化作一團金黃霧氣,瀰漫徐鳳年全身。

柳蒿師臉色劇變,不假思索就開始回掠後撤。

「徐鳳年」緩緩起身,雙眸金黃,向天地示威一般伸了個懶腰,然後安靜望向眼前的白衣女子,嗓音醇厚,「洛陽?」

女子的身影逐漸飄搖不定,開始消散在風中,她淚流滿面,卻是笑著彎腰斂袖,猶如八百年那一場初見,他尚未稱帝,她在田野之間還不曾入宮,用魔頭洛陽絕對不可能說出口的嬌柔嗓音,她百轉千回輕呼一聲,「大王!」

2.

"她的身形出現在拒北城北牆之下,緩緩而行。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她對另一名女子說過,此言最可恨。

可她不曾說,此言亦是最可期。"

3.

宋知命記起許多年前一件小事,打趣道:「小師弟,這一年時間你可沒少跟世子殿下套近乎,怎麼,捨不得那姓徐的紅衣姑娘?如果沒有記錯,當年那女娃娃在大雪天裹了一身大紅上山,你眼睛都看直了。」

洪洗象苦笑道:「三師兄,連你都來!現在就只剩下小王師兄沒笑話我了。那時候我才十四歲,懂什麼。」

宋知命笑問道:「你今年幾歲?」

從不記這個的洪洗象很用心掐指算了算,「二十四?二十五?」

宋知命玩味笑道:「那你倒是記得清楚是十四歲見到那女孩?」

洪洗象不說話了,繼續對著天空發獃。

4.

陳望盤腿坐在墳前。

與小墳相對而坐。

有位不識字的女子,會在太陽底下尋個乾淨的地方,曬書,攤開一本一本,收起一本一本。

有位沒有嫁人的女子,會在無人時前往那座小渡口,等人,遠望一次一次,轉身一次一次。

陳望輕輕打開布囊,低頭望去,有再熟悉不過的《禮記》,《大學》,也有年歲更為久遠的蒙學讀本三百千。

當年,或是田間勞作,或是渡口搗衣,或是大雪時分,或是採摘蘆葦,他經常背書給她聽。

今年與當年,已是十年之隔。他與她,也已是陰陽之隔。

5.

姜泥終於會心一笑。

老劍神眼神恍惚,望著一臉懊惱的徐小子,再看向嫣然一笑的姜丫頭。

當年江山偶遇,他飛劍橫江,吟詩而渡,她便趴在船欄上,一模一樣如此的笑臉。

那年,正是最年輕最耀眼的劍道天才李淳罡最意氣風發的時分,也是那位痴痴女子最天真最無邪的年紀。

擦肩而過,他只求仙劍大道,並不挂念,她卻傻傻挂念了一生一世。

老劍神默念當年那首詩。

我當鍛就三千鋒,一日開匣玉龍嗥。手中氣概冰三尺,石上神意蛇一條。

老劍神伸出獨臂,輕聲道:「徐鳳年,借老夫一劍,一劍而已。」

徐鳳年愕然。

李淳罡呢喃道:「欠了一劍。」

6.

小和尚將洗好的袈裟晾好,望向房內,「又是一個天晴的好日子。李子,師父說我沒悟性,你也說我笨,咱們寺里兩個禪,我都不修。你便是我的禪,秀色可參。」


褚祿山

「我褚祿山有潔癖,每天都要換一身華貴衣衫,喜豪奢,每天都要換乘駿馬,嗜美食,每天都要廚子做出新花樣。什麼都換,唯獨不換主子。褚祿山恨不得讓所有受恩於徐家的北涼白眼狼,都知道什麼一個簡單道理,人生兩苦,想要卻不得,擁有卻失去。只要殿下讓褚祿山掌權一曰,褚祿山就一曰見不得有人站著說話不腰疼。」


木劍溫華

換作你,某一天馬雲突然收你做學生,教你一身本領,幫助你名揚天下,還把女神賞給你,幫你完成夢想。。。

然後讓你殺一個你曾經的屌絲(至少溫華不清楚鳳年底細)朋友,放棄一切,繼續做你的屌絲,你干不幹?

溫華:「不練劍了!」

真漢子!


最近在複習《雪中》,怎麼說,又有新的發現和感悟吧。

PS:經評論提醒,有個地方我記錯了,把原文附上吧。

徐鳳年走過去拿手指敲了敲攤子,算命先生驚醒,趕忙拿袖口抹了抹口水,正襟危坐,儘力擺出一些高人氣度,滔滔不絕道:「本仙通曉陰陽五行,紫薇斗數,面相手相,奇門遁甲,地理風水,不論陰宅陽宅,無一不是奇准無比,敢問公子要本仙算什麼?」

徐鳳年當初和老黃溫華搭檔,可算是做過這一行騙人錢財的老手,笑道:「不妨先掐指算一算我要算什麼?」老道士一時間不敢胡謅,起身作勢要將長凳給這位好不容易上鉤的顧客,自己一屁股坐在老柳樹坑裡,藉機用眼角餘光打量這名相貌平平的年輕人,坐穩了以後,伸出兩根手指捻了捻一撇山羊鬍,沉吟不語。

徐鳳年忍住笑意,也不急著說話,其實這個講究演技的行當,無非是瞎蒙套話解災要錢四個環節,一環扣一環,不出差錯,差不多就能掙到銅錢了,當年他做相士比較辛苦,畢竟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即便借來了道袍也很難糊弄住人。

老道士眼神遊移,輕聲道:「公子是來算官運。」

徐鳳年搖了搖頭。

老傢伙哦了一聲,「測財運。」

徐鳳年還是搖頭。

老人終於有些坐不住,再蒙不中的話,豈不是到嘴肥肉都要飛出碗外。徐鳳年也不繼續為難這位日子顯然過得清水寡淡算的命先生,微笑道:「其實老神仙都猜中了,既算官運能否亨通,也測財運是否通達。」

老人如釋重負,輕輕點頭道:「本仙向來算無遺策。」

有了一個不算尷尬的開頭,接下來就是天花亂墜的胡扯了,徐鳳年也不揭穿,時不時點頭稱是附和幾句,老道士唾沫四濺,神采飛揚。徐鳳年身上有在客棧那邊換了些碎銀,聽過了將來未必不能前程似錦的好話,掏出一粒碎銀就準備了事打道回府,大半年沒摸過銀子的老道士眼睛頓時一亮,等碎銀子擱置在桌面上,以電閃雷鳴的速度抓起放入袖中,然後拈鬚笑道:「公子,是什麼時辰出生,本仙可以再幫你算上一算,這份不算錢。」

徐鳳年已經屁股離開長椅,重新坐下後輕聲笑道:「我的先不說,你幫我算算我爹的,他是申時。」老道士故作沉吟,再問過具體一天銅漏一百刻里的時分,這才緩緩說道:「這可不是太好的時辰啊,是早年要背井離鄉的命,兄弟姊妹也都早夭,若是福緣再薄一些,夫妻恐怕不得白頭偕老啊,不過妻子過世,會使得男子老年晚運漸好。」

老道士見到眼前出手闊綽的公子哥神色獃滯,還以為說錯了,正想著臨世改口,只怕袖裡銀子被討要回去,沒料到這年輕人又問了他大姐二姐的命數氣運,知曉了時辰時刻,老道士故弄玄虛,掐指算了又算,硬著頭皮說了幾句,不敢多說,信奉少說少錯的宗旨,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公子哥,後者嘴唇顫抖,擠出一個笑臉說出了自己的出生時分,老道士悄悄抹了抹汗水,故作鎮定說道:「不錯不錯,公子是清逸俊美之相,早慧伶俐,一生多福,爹娘福氣都分到了你身上,初運略有坎坷,中運勞碌,不過晚運上佳,因此公子無需多慮。」

年邁相士猶豫了一下,說道:「這位公子,本仙多嘴一句,公子家人或多或少都因你而減了福運。」

又趕緊補充道:「不過公子家人本就福緣不差,也不在乎這一點半點的。」

老柳下,年輕公子和老相士兩兩相望。

正閑逛到這邊的蘇酥正想著竟然還有蠢貨跟這老騙子算卦,然後就看到那個腦袋被驢踢過的傢伙撒下一捧碎銀,接下來一幕更是讓他感到匪夷所思。蘇酥轉過身,打算回自家鋪子挨罵去,翻了個白眼嘀咕道:「這傢伙真是有病!」

一個異鄉年輕人,坐在一棵枯敗老樹下,沒有哭出聲,就只是在那裡流淚。

——《雪中悍刀行巻二第七十四章 算命》


老許,看一次鼻子酸一次

身邊那位一直被瞎子老許當作衙門小官的,輕聲道:「徐驍也無非是一個駝背老卒,有什麼好看的。」

一剎那。

瞎子老許頭腦一片空白。

他既然能活著走下累累白骨破百萬的沙場,能是一個蠢蛋?

在北涼,誰敢說這一句徐驍不過是駝背老卒?

除了大柱國,還有誰?!

瞎子老許那一架需要拐杖才能行走的乾枯身體劇烈顫顫巍巍起來。

最後這位北涼賴活著的老卒竟是淚流滿面,轉過頭,嘴唇顫抖,哽咽道:「大柱國?」

那人並未承認也未否認,只是喊了一聲瞎子老許:「許老弟。」

只見瞎子老許如同癲狂,掙扎著起身,不顧大柱國的阻止,丟掉拐杖,跪於地上,用盡全身所有力氣,用光了三十年轉戰六國的豪氣,用光了十年苟延殘喘的精神,死死壓抑著一位老卒的激情哭腔,磕頭道:「錦州十八-老字營之一,魚鼓營末等騎卒,許涌關,參見徐將軍!」

錦州十八營,今日已悉數無存,如那威名日漸逝去的六百鐵甲一樣,年輕一些的北涼騎兵,最多只是聽說一些熱血翻湧的事迹。

魚鼓營。

號稱徐字旗下死戰第一。

最後一戰便是那西壘壁,王妃縞素白衣如雪,雙手敲魚鼓營等人高的魚龍鼓,一鼓作氣拿下了離陽王朝的問鼎之戰。近千人魚鼓營死戰不退,最終只活下來十六人,騎卒許涌關,便是在那場戰役中失去一目,連箭帶目一同拔去,拔而再戰,直至昏死在死人堆中。

其實,在老卒心中,大柱國也好,北涼王也罷,那都是外人才稱呼的,心底還是願意喊一聲徐將軍!

被徐驍攙扶著重新坐在木墩上的瞎子老許,滿臉淚水,卻是笑著說道:「這輩子,活夠了。徐將軍,小卒斗膽問一句,那徐小子莫不是?」

徐驍輕聲道:「是我兒徐鳳年。」

老卒臉貼著被大柱國親手拿回的拐杖,重複呢喃道:「活夠了,活夠了……」

魚鼓營最後一人,老卒許涌關緩緩閉目。

徐將軍,王妃,有一個好兒子啊。

我老許得下去找老兄弟們喝酒去了,與他們說一聲,三十萬北涼鐵騎的馬蹄聲只會越來越讓敵人膽寒,小不去,弱不了。

徐字王旗下,魚龍鼓響。

老卒許涌關,死於安詳。


他身為棄兒,自幼失去庇護,年少時便在那座鬼氣森森的劍山獨自求活,可謂歷經困苦至極,走出吳家劍冢之後,不管遇上什麼事情,都是視而不見袖手旁觀,在他看來,既然選擇了走入江湖,那就生死有命,遇上不平事而無法鳴不平,便容不得怨天尤人,要恨就恨自己技不如人。

所以武帝城王仙芝才有過那番一針見血的點評:此人劍心,可謂天真,最是契合天道,那麼手中有劍無劍皆無妨。

他突然想起很多往事,這個徒弟總是嫌棄他這個當師父的,行走江湖不夠宗師風範,沒有神仙風采,總是要他要多注意派頭,總是憤懣於他的名頭被誰壓下了,恨不得整個離陽都知道他的師父才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

可是,那個少年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讓天下人知道他那個師父其實收了個徒弟,從來沒有想過讓江湖知道那個人的徒弟,到底叫什麼名字。

整座江湖,沒有人知道那個牽驢少年的名字,甚至連桃花劍神的徒弟姓什麼都不知道吧。

自從他收了這個徒弟後,兩人一起行走江湖,再有路見不平,這才會在徒弟的連累下不得不出手。

每次他救了人就要不耐煩地離開,徒弟便會磨磨蹭蹭跟所救之人笑道,我師父那是桃花劍神鄧太阿,你們千萬別忘了啊!

你師父是桃花劍神鄧太阿。

那我鄧太阿的徒弟又是誰?

中年人輕輕呼吸一口氣,看著那張已經長出些許青澀胡茬子的年輕臉龐,然後轉頭望向那個賣花少女,笑道:「小姑娘,我叫鄧太阿,我的徒弟叫李懷念。」

一頭霧水的少女紅著臉說道:「鄧叔叔,我是知道李大哥名字的。」

鄧太阿捫心自問,用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傷感道:「可是這個狗-娘養的江湖不知道。」


李淳罡

無匣也無鞘,暗室夜常明。

三尺木馬牛,可折天下兵。

欲知天將雨,錚錚發龍鳴。

提劍走人間,百鬼夜遁行。

飛過廣陵江,八百蛟龍驚。

世人不知何所求,那襲青衫放聲笑:

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如長夜!

劍來。

李淳罡願世間心誠劍士人人會兩袖青蛇。

李淳罡願天下驚艷后輩人人可劍開天門。

溫華

年輕遊俠兒淚眼模糊,凄然一笑,站起身,拿木劍對準牆壁,狠狠折斷。

此後江湖再無溫華的消息,這名才出江湖便已名動天下的木劍遊俠兒,一夜之間,以最決然的蒼涼姿態,離開了江湖。

刺骨大雪中,他最後對自己說了一句。

不練劍了。

黃陣圖

那年武帝城頭,老黃臨終死而不倒,

身邊便是天下第二的王仙芝,老黃只是面北說了一句:

來,給少爺上酒吶。

公子,風緊,可這回老黃不扯呼了。

吳素

此劍撫平天下不平事,

此劍無愧世間有愧人。

徐翹

你想要江湖,我給你一座。

你想要天下,我給你打。

我只想要個兒子,

你給不給?

軒轅敬城

七竅微微流血的中年書生轉身,似乎想要伸手去觸碰妻子,但終究沒有這個勇氣,

走到院門口與女兒擦肩而過時,柔聲道:「青鋒,以後就由你照顧你娘了。」

婦人猛然喊道:「軒轅敬城,你要去哪裡!」

中年書生繼續前行,溫言笑道:「去牯牛降大雪坪。」

「把這個家掃地掃乾淨了,你們便真正自由了。」

「聖人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可惜軒轅敬城這輩子也就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軒轅敬城不後悔當年娶你。」

人生當苦無妨,良人當歸即好。

南北

你就是我的禪,秀色可餐。

陳望

三世修得善因緣,今生得聞奇楠香。

呂洞賓齊玄幀洪洗象

貧道五百年前散人呂洞玄,

五十年前龍虎山齊玄幀,

如今武當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

貧道立誓,願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只求天地開一線,讓徐脂虎飛升,

求徐脂虎乘鶴飛升!

陸拯燕

這是她第二次點燃燈芯。

第一次,是王仙芝入涼。

這一次,是隋斜谷啟釁。

燈名換命。

以我命換他命。

隋斜谷

天上劍仙三百萬,見我也須盡低眉。

徐龍象

哥哥,回家。

徐鳳年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雪中讓人感動的反而是對小人物的描寫,很生動讓人印象很深。老兵許涌關這樣一個小人物死時見到了大將軍知道了那個陪他聊天的小子是柿子,死於安詳。哪個講評書的爺孫,爺爺死在了草原,孫女受辱回了中原但是從始至終都是說北涼的好……很多老兵雖然占的篇幅不多,但看完後總能感受到當年春秋之戰甲天下的徐家大軍,感受到天下對北涼的不公。陳望,孫寅兩個人當官是為了自己?為的是北涼,為的是北涼不被人看不起為了朝堂之上有北涼讀書人。全書完結了,結局總是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死了很多人活下來很多人。但願北涼不悲涼。


他朗聲道:「貧道五百年前散人呂洞玄,五十年前龍虎山齊玄幀,如今武當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

「貧道立誓,願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只求天地開一線,讓徐脂虎飛升!」    

年輕道士聲如洪鐘,響徹天地間。    

「求徐脂虎乘鶴飛升!」 

黃鶴齊鳴。    

有一襲紅衣騎鶴入天門。    

呂祖轉世的年輕道士盤膝坐下,望著註定要兵解自己的那下墜一劍,笑著合上眼睛。    

陳繇等人不忍再看,老淚縱橫。    

有一虹在劍落後,在年輕道曱士頭頂生出,橫跨大小蓮花峰,絢爛無雙。    

千年修行,只求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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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院子那個叫青鳥的丫鬟,是槍仙王繡的女兒,我知道。那桿剎那槍留在了武庫,我也知道。她被培養成死士,以後專門用作殺我,我還是一清二楚。徐渭熊,既然你是那個躲躲藏藏了二十多年的死士甲,我陳芝豹今天就讓你死。畢竟,你生前最後見到的男人,還是我。」

「我會帶你著你的屍體去西蜀,做十年的蜀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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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在官道上負手緩行,背影傴僂,百步以後,似乎知道世子殿下在目送,沒有轉身,揮了揮手。

徐鳳年伸手遮了遮夕陽光線,緊抿起嘴唇。

木馬牛。酆都綠袍。劍神。

大雪坪一聲劍來。武帝城劍開天門。廣陵江斬殺兩千六百騎。

還有那身穿羊皮裘的扣腳獨臂老漢。

都已是江湖一縷餘暉。

徐鳳年喃喃道:「一個人就能讓整座江湖都覺著老了,可真是一件霸氣無匹的技術活兒,老前輩,本世子沒法子打賞啊。」

先寫這幾個,媽的太多了。


想給以後的孩子起個書里的名字。


說實話,還沒看,也有點不敢看。從第十一本實體出來就一直等著,等了兩年多,終於等到了,還是有點不敢看,怕看了,這麼長時間的念想就斷了。

看了很多評價,有感謝,有抱怨,感謝烽火終於完更,對等了這麼久的大家有了個交代,抱怨還有很多埋下的伏筆沒有寫到,還有一些坑沒有填,算是爛尾了。

有很多人說烽火,說雪中,說這是典型的裝逼網文。可是啊,真正看過雪中的人會說,這是一本寫江湖,寫廟堂,寫君臣,寫百姓,寫大人物,寫小人物,寫的很動人的書。

我也不懂是因為烽火的文筆,還是因為雪中的故事,每當看到一些情節,都讓我有想哭的衝動。

寫愛喝酒的老黃,他寫 風緊,扯呼

寫可愛的東西南北,他寫 你是我的禪,秀色可餐

寫決絕的軒轅敬城,他寫 人生但苦無妨,良人當歸即好

寫羊皮裘老頭李淳罡,他寫 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常如夜

寫提木劍的溫華,他寫 不練劍了

寫好多好多人.......

就像烽火說的,雪中裡面沒有徹徹底底的壞人,小百姓有保家衛國的孤勇,大人物也有不與人言的傷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幸運與苦痛。

我感謝烽火,讓我能看到更多的人與他們的生活,讓我能看到一個這樣的江湖。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暮色中,徐鳳年對著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

然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

遠處,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來,手裡拎著一隻略有損壞的小紙鳶。

跟台階相距七八丈,那個邋裡邋遢的孩子停下腳步,原來是個約莫四五歲的小黑炭丫頭,小臉髒兮兮的,除了紙鳶,還有些不知何處撿來的枯黃菜葉,多半是個乞兒的她盯著坐在台階上的攔路虎,流露出稍縱即逝的戒備,但很快就恢復歡快蹦跳的姿勢,從徐鳳年身邊跨上台階,就要走入古寺。徐鳳年笑了笑,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家門口」了,也難怪她有些不開心。

就在此時,遠處跑來四五個孩子,為首一個有八九歲,牽著先前一個在空地上鬥風箏落敗後紙鳶掛枝的孩子,看到徐鳳年身後的小黑炭後,立即就吵吵嚷嚷起來,徐鳳年身後的孩子已經足夠警惕,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猛然將那隻紙鳶丟入了院中,可惜還是落入了那幫孩子的眼睛,那幾個孩子嘩啦啦衝上台階,年紀最大的那個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頭,冷哼一聲,威脅道:「小偷,滾去把我弟弟的風箏撿起來,然後跪下來求饒!否則我拆爛你的破家!」

被狠狠捶了一拳的女孩一個踉蹌,差點跌倒,挺起胸膛冷笑道:「誰是小偷?你全家才是小偷!紙鳶落在樹上,我爬上去取回來,也沒見上邊寫你們的名字啊!」

那年長許多的男孩一巴掌扇過去,小女孩歪了歪腦袋躲掉,一抬腳踹中男孩的褲襠,踹得他立馬在地上打滾,這還了得?其餘拉幫結派的孩子二話不說就開始圍毆這個一直很惹人厭的女孩,結果一通糾纏下來,都給她打得不輕,個個鼻青臉腫,還有個手腕都被她用牙齒咬出血跡,當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全身上下挨了不知多少下拳打腳踢,但是最後她還是驕傲地站在破寺門口,既不逃,也不哭,一副大不了繼續跟他們拚命的架勢。

那些孩子到底不如她光腳不怕穿鞋的,嘴上罵著「賤種」「乞丐」悻悻然離去,不忘放著各種狠話。

徐鳳年轉頭看著那個小女孩等所有人走遠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滲出血絲的稚嫩臉龐,然後使勁張開嘴,伸出兩根手指,狠狠一拔,把一顆搖搖欲墜的門牙拔下來,小心翼翼握在手心。

陰森森的寺廟,窗欄破敗不堪的屋子,狹窄的小木板床,歪歪扭扭的小木凳,架著一口小鍋,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子糧食,就是她的一切家當了。

可她一個人還是過得很開心,晚餐是那一小鍋白天從集市上撿來的菜葉亂燉,她覺得很豐盛。

她盤腿坐在離窗口最遠的小木板床上,抬頭痴痴看著星空,腿邊擱有一隻縫縫又補補的棉布偶,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說話的小夥伴了。

她突然嗅了嗅,嗖一下跳下床,吱呀一聲推開門,站在原地眯起眼,她看到院中一幕奇怪場景,傍晚那個坐在台階上的傢伙這會兒正蹲在院子里烤肉!

她沒有上前,就站在門口打量那個傢伙。

徐鳳年架起火堆烤著一隻雞,雖無佐料,卻也被他折騰得金燦燦黃油油,足以讓人食指大動。

小女孩吞咽著口水,但就是咬緊牙關不挪動腳步,等到那傢伙撕下一條雞腿往嘴裡塞,她還是強忍著。

直到那傢伙吃掉半隻烤雞,她還在天人交戰,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對最後一隻肥膩雞腿下手,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邊,伸出一隻手,意思很明確,我要吃雞腿,你給我。

徐鳳年沒有理睬她,撕咬了口雞腿,滿嘴流油。

小黑炭重重前踏出一步,又伸了一次手。

徐鳳年斜眼看著她,一口一口咬著雞腿。

女孩眼珠子轉動,透著一股靈氣狡黠,說道:「這是我家!」

徐鳳年含糊不清道:「不過是借個地兒,吃完我就走。」

女孩憤怒道:「給我雞腿!」

女孩急匆匆補充道:「只剩下半隻了!」

徐鳳年瞥了她一眼,「求人不是應該加個請字嗎?」

他本來想加一句你爹娘沒教你嗎,不過想了想還是作罷,跟一個孤兒說這話,未免太傷人。

黝黑又乾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後走回台階,一屁股坐下。

徐鳳年丟掉雞骨頭,隨手擦了擦油膩五指,跟她大眼瞪小眼,還不忘落井下石地打了個飽嗝。

倔強的小女孩生著悶氣,涼風習習,雖然她的頭髮骯髒生硬,但是稀疏的劉海還是被微風拂動,露出高高的額頭,相比她泥污的臉孔,顯得尤為白皙光潔。

拂曉時分,小女孩輕輕推開房門,結果看到那個討厭的傢伙還賴在她家裡沒走,她也沒敢趕人,乾脆就當他不存在,眼不看心不煩,拎著那斷線紙鳶自顧自順著一棵老樹爬上去再跳到屋頂,舉起紙鳶高過頭頂,跑來跑去,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小野貓。

這段看得最讓我心疼,想像中,天還沒亮,一個黢黑瘦弱的小姑娘穿著髒兮兮的衣服,手裡拎著一個破爛的紙鳶,艱難地爬樹,跳到屋頂,舉起紙鳶跑來跑去。她才四歲啊,就每天疲於生存,倔強地活著,得到一隻破爛的紙鳶都能一個人玩得這麼開心。

她爹是北涼王啊!

徐鳳年沒有說話,屋頂上那個在底層市井艱難求生的孩子顯然很擅長察言觀色,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幾歲的孩子拚命,因為她一旦露怯,那就意味著永遠被他們欺負,去年她的棉布偶就被他們趁她不在家偷走過,她的小鍋也被他們藏起來,還經常被他們往窗戶里砸石子,但她明顯不敢真的惹怒院子這個成年男子,她這種知曉進退的習性,也許是與生俱來天賦,可更是被孤苦無依的境地一點一點逼出來的。她願意去偷東西,去撿菜葉,但她就是不願意去大街上當一個擺碗的小乞丐,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年她已經可以去高不過膝蓋的城外小溪小河裡,嘗試著用尖木刺魚,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鳥,挖野菜,她覺得等自己再大一些,肯定還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反正她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可以慢慢等著個子長高,然後再去做那件大事情。

四歲的小姑娘經歷過什麼才會學會知曉進退。

她挪了挪屁股,像是要離他更遠一些,但事實上她右手輕輕掀起兩片破瓦,握緊一柄小木刀,卻始終不讓徐鳳年看到。

徐鳳年依舊望向遠方,笑問道:「你在屋頂藏一把小木刀做什麼?難不成還想殺我?」

她臉色唰一下變化,猛然站起身,面朝徐鳳年,雙手握刀。

被人欺負過多少次才會時刻保持警惕,如此老道世故。

她爹是北涼王啊!天下無敵的高手啊!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想要活下去,總不是一件多輕鬆的事情,她先熟門熟路跑去兩條街外的一棟院落,幫一對年邁夫婦收拾屋子和打掃院落,有些吃力地幫他們把水缸裝滿清水,夫婦的兒子兒媳是經常跑遠路的推車小販,每旬返家一次,到時候會結算給她十幾顆銅錢,有些時候甚至還會跟她賒賬。做完了活計,她就要去滿大街逛盪了,聽到哪家什麼時候有紅白喜事都會記在心頭,能偷偷蹭一頓是一頓,月初月中的兩次集市,往往會有大豐收,運氣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燈市上還撿到過一隻鼓囊囊的棉布錢袋子,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銀子,碎銀子,很小小的一粒,還不如她指甲蓋那麼大,可還是讓她高興到今天。若是在城裡沒有收穫,就得往城外碰運氣,去河裡摸魚上樹掏鳥窩,記得去年年末,河水結冰,瞧見有人鑿冰釣出許多肥魚來,看上去又輕鬆愜意又一本萬利,只需要蹲在冰面上,於是她也去試過一次,差點凍死,還是被一個好心路過的商販救下,那次刻骨銘心的教訓讓孩子知道一個道理,自己的運氣並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爺對她有多少大方。

一個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這麼撒開腳丫子在胡笳城內歡快飛奔。

暮色中回到荒廢古寺,她手裡多了些菜葉和一兜從樹上捕捉下來的知了,今天老天爺開眼,中午在城東給她偷摸進去了一家婚宴,她感覺現在滿嘴都是那小塊豬肉留下的油水滋味,只可惜她扒飯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但還是沒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給人拎著丟到門外。

小黑妞先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然後環視四周,頓時面無血色。

成百上千的黑點直接在屋頂上飛掠跳躍前進,直奔她的這個小家。

徐鳳年輕聲解釋道:「別怕,那些人都是找我來的。我事後肯定幫你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雞腿吃。」

先前他在南朝幾州境內迅猛游曳,神出鬼沒,北莽哪怕有練氣士盯梢,一時半會也抓不到機會調動兵馬來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寶瓶州就不一樣了。

看情形,不但蛛網算是傾巢出動了,還加上數支精銳鐵騎疾馳而來。

只是那小女孩卻嘴唇顫抖,顫聲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鳳年,尖聲喊道:「快逃,你快逃!別管我!」

徐鳳年一臉錯愕,低頭看著不知為何倉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抬頭紅著眼睛哽咽道:「娘親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貫哥哥為了我也斷了一條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鳳年如遭雷擊。

小女孩鬆開手,手忙腳亂從屋頂另一處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狹長木刀,趕緊塞給徐鳳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淚水,擠出笑臉道:「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如果,

我是說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說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還有,我的名字是徐念涼,還有還有,我的綽號叫小地瓜。」

她咧嘴燦爛一笑,「我爹叫徐鳳年,是北涼王哦,很厲害對不對,我沒騙你吧?」

眼看著那些黑點越來越大,她推了一把握著木刀紋絲不動的那個傻瓜,怒道:「還不走?!你真的會死的!」

徐鳳年緩緩蹲下身,額頭緊緊貼在她的額頭上。

那一刻,他抱著她,他不僅淚流滿面,還嗚咽抽泣起來。

那些抱著必死心態進入胡笳城的蛛網諜子在附近屋頂上紛紛落定,看到這一幕,這一大撥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個讓整座北莽王朝瑟瑟發抖的北涼王,那個重傷武神拓拔菩薩至今還未痊癒的人間無敵手之人,在哭?

包圍圈一層層累加,愈發厚重起來,但人多勢眾的蛛網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們不過是用幾百條人命去略微拖延時間的小卒子而已。

名叫徐念涼的小女孩眼神堅毅,握緊手裡那把短小木刀。

徐鳳年鬆開她,沒有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而是伸手幫她擦拭髒兮兮的臉頰。

「對不起。」

兩人異口同聲。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連累他這個不壞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也要說一聲對不起。

不過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樣子大小兩個倒霉蛋都要死在這裡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蠻子面前哭鼻子,凝視著他的臉龐,嘿嘿笑道:「沒事,放心啊,我不會笑話你的,誰都怕死,你看我剛才也哭了嘛。」

徐鳳年站起身,低下頭,仔細佩好那把按照涼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狹長木刀,懸在腰間。

他柔聲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內是蛛網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數都在萬人左右的騎軍。

旭日東升,東方霞光如潮水一線緩緩推進。

徐鳳年一隻手放在小地瓜腦袋上,眺望遠方,輕輕說道:「小地瓜,爹沒能保護好你娘親,但肯定會保護好你。今天,我們一起回家。」

孩子獃獃站在徐鳳年身邊,然後哇一下哭出聲。

從她懂事起,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親分別離開敦煌城時,她也很懂事地沒有哭出聲,哪怕眼睜睜看著童貫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著嘴沒敢哭出聲。

她大聲哭喊道:「你沒有保護好娘親,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爺爺了,如果爺爺在的話,我一定讓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把木刀還我,我不送給你了!」

「我才不要許願快快長大去找你!」

徐鳳年眼神森寒看著那些蛛網死士,聽著傷心孩子的氣話,這位名動天下的北涼王,嘴唇微微顫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隻手的手心抵在狹長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這一刻,就算十個位於巔峰時期的拓拔菩薩攔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現此地與他為敵,就算北莽還能有百萬鐵騎擋在前方。

徐鳳年都毫不畏懼!

徐鳳年依然淚流不止,但是笑意越來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放開手腳大戰一場,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滿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幫他擦掉眼淚。

徐鳳年凝視著他的閨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卻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沒有吹牛哦,你爹徐鳳年真的是一個有一百層樓那麼高的高手。」

說完這句話後,天地異象驟起。

胡笳城。

除了這座寺廟。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棟棟高樓撕裂飛升,一堵堵石牆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樹木拔根破土上浮。

夾雜有城內全部的兵器。

幾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後在這個小屋頂上,他腰佩狹長木刀,小地瓜拎著短小木刀。

這一對父女啊。

全是淚點,我在地鐵上又一次看到這章,又一次哭得稀里嘩啦。


2017.1.11記:之前一直追此書,後來放了一段時間之後知道已完本終章。但每一次都只看幾章,一直不捨得全部看完,今日終於,終於看完了雪中,看此書,當飲酒,最末一節,當浮一大白。

且以這《北涼鎮靈歌》佐酒,小二,上綠蟻。

北涼參差百萬戶,其中多少鐵衣裹枯骨?

遼東征夫成老卒,今朝他鄉作故土。

旌旗曾教西楚孤,壘西誰敲漁龍鼓。

白衣曳死葉家女,十萬大戟入府庫。

將軍一騎入宮來,三尺白綾戮宮婦。

多少宮人城頭望,男兒泫然婦孺哭。

為報將軍殿上死,天子冷看北涼卒。

亡魂嚎啕山鬼哭,多少儒生罵人屠。

馬踏九國喪禮義,江山卻是誰入主?

功與名,一入廟堂莫談江湖。

利與祿,六百袍澤都入了土。

征途幾沉浮?將軍苦不苦?

功名付與酒一壺,試問帝王將相幾抔土?

利祿誰享,罵名誰負,冤魂纏誰跛足?

將軍白髮,老卒成孤,卻看九國湮土。

屠戮屠戮,東越西蜀。

嗚呼嗚呼,紅粉化骷。

好男兒,應擎著那北涼刀斬天下頭顱。

小娘子,卻休要盼郎君封侯他鄉遠赴。

來來來,反手為雲又作雨覆。

來來來,教霸業化作生靈塗。

煌煌鎮靈寫作賦,其中多少離家喪子哭?

南雁北飛哀鳴嗚,士子如鯽北莽赴。

春秋九國成一統,離陽天子江山屬。

將軍鐵騎入北涼,青牛道上車千乘。

手捧桑椹獻娘親,笑問可堪入母口?

鐵騎縱馬踏江山,先滅紫禁壓龍虎。

北涼山上聽潮閣,秘籍萬冊綁武夫。

白雲千載空悠悠,流光淡看人老無。

寒甲未褪老卒猝,鮮衣走馬多紈絝。

王與侯,錦衣玉食雪天火爐。

民與卒,卻愁糧少難交稅負。

浮生嘆幾度,百姓苦不苦?

霸業黃粱一枕付,試看荒山野冢幾人哭?

山上走兔,林間睡狐,氣吞江山如虎。

珍珠十斛,雪泥紅爐,素手蠻腰成孤。

十萬弓弩,射殺無數

百萬頭顱,滾落在路

好男兒,莫要說那天下英雄入了吾觳。

小娘子,莫要將那愛慕思量深藏在腹。

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

來來來,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北涼鎮靈歌》


1. 老人伸出手指,直刺雙眼。

然後這位黃紫老真人顫顫巍巍抬起那鮮血淋漓的右手食指,在眉心划出一抹印痕。

如開天眼。

老人雙臂垂下,輕輕擱在膝蓋上,各掐一訣,安詳道:「黃蠻兒,為師本事就這麼點,學不來開天門,連開天眼也是這般勉強。」

「若是仍然無法為你擋下天劫,莫怪師父啊。」

世人羨長生,道人修清凈。

老人在生前最後一刻,記起了前幾年山腳道觀里自己徒弟的打鼾聲。

一點都不清凈啊,可卻是讓老人最懷念。

祥符元年的冬末。

天師府池中那朵位於最高處的紫金蓮,枯死。

2 . 清涼山北涼王府內,有棟私宅小院,內堂陰暗,一位出嫁前被相士讖語與徐鳳年「八字相符,天作之合」的年輕女子,悄悄點燃了一盞青燈。

這是她第二次點燃燈芯。

第一次,是王仙芝入涼。

這一次,是隋斜谷啟釁。

燈名換命。

以我命換他命。

3. 宋知命記起許多年前一件小事,打趣道:「小師弟,這一年時間你可沒少跟世子殿下套近乎,怎麼,捨不得那姓徐的紅衣姑娘?如果沒有記錯,當年那女娃娃在大雪天裹了一身大紅上山,你眼睛都看直了。」

洪洗象苦笑道:「三師兄,連你都來!現在就只剩下小王師兄沒笑話我了。那時候我才十四歲,懂什麼。」

宋知命笑問道:「你今年幾歲?」

從不記這個的洪洗象很用心掐指算了算,「二十四?二十五?」

宋知命玩味笑道:「那你倒是記得清楚是十四歲見到那女孩?」

洪洗象不說話了,繼續對著天空發獃。

4. 曹長卿搖頭道:「老太師,你當知我所求,知我無憾。」

5. 提壺綠蟻酒。

倒酒在棋盤。

倒盡了壺中綠蟻,獨處一室的徐鳳年淚流滿面,哽咽道:「師父,你讓我以後帶酒給誰喝?」

6. 那年武帝城頭,老黃臨終死而不倒,身邊便是天下第二的王仙芝,老黃只是面北說了一句:「來,給少爺上酒吶。」

7. 徐鳳年站在徐龍象身邊,伸手按在弟弟腦袋上,輕聲道:「黃蠻兒,爹走了,但只要哥還在,天塌下來,就輪不到你來扛。」

8. 七竅微微流血的中年書生轉身,似乎想要伸手去觸碰妻子,但終究沒有這個勇氣,走到院門口與女兒擦肩而過時,柔聲道:「青鋒,以後就由你照顧你娘了。」

婦人猛然喊道:「軒轅敬城,你要去哪裡!」

中年書生繼續前行,溫言笑道:「去牯牛降大雪坪。」

「把這個家掃地掃乾淨了,你們便真正自由了。」

「聖人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可惜軒轅敬城這輩子也就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軒轅敬城不後悔當年娶你。」

9. 盧白頡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心中除了震驚還有疑惑。

這北涼世子如何來的身負重傷?

徐脂虎一路跑,將丫鬟二喬遠遠丟在了後頭,衝出盧府大門,離了很近,停下腳步,笑眯眯道:「呀,我們姐弟又闖禍啦。」

她並未察覺到徐鳳年背後,是一整片的鮮血淋漓。

騎馬拖屍過城門時,如一尾壁虎貼在孔洞頂壁上守株待兔的刺客一擊得手,幾乎刺碎了他的脊柱。

但徐鳳年只是紅著眼睛怔怔望著她,柔聲說道:「姐,我們回家好不好?」

10. 徐鳳年臨近亭子,只看到那青衫儒士距涼亭二十步時,雙袖交相一揮,似要撣去塵埃以示莫大尊崇,然後轟然下跪!

這儒士凄然淚下。

一字一字咬牙說出口。

聲音不大,卻在徐鳳年耳畔炸開。

「西楚罪臣曹長卿,參見公主殿下!」

11. 入了城,老頭沿著中樞主城道一直前行,直到可以看到那座城中城的牆頭,才在路邊酒攤坐下,將錢囊里銅錢一股腦兒倒在桌上,咧嘴笑道:「小二,來壺上好黃酒,替俺煮上一煮。」

店小二自恃是武帝城的當地人,從來不看不起那外來武夫,更別提是這樣個老傢伙,沒好氣白眼道:「這點銅錢,換一口黃酒都勉強。」

老黃憨憨笑道:「不打緊,一口便一口,賞個碗口小些的碗,也就當作是一碗酒了。」

說完,不理會店小二眼神,抬頭望向城頭,輕聲道:「公子,風緊,可這回老黃不扯呼了。」

12. 徐鳳年呢喃道:「徐嬰,你怎麼可以如此好看,以至於我在神武城外,在借出春秋劍之前那一刻就想啊,跟你死在一起也不錯。」 她的歡喜相在哭,悲憫相在笑。

13. 徐鳳年繼續說道:「怕徐驍。」

徐脂虎訝異打趣道:「奇了怪了,天底下誰都可以怕北涼王,可你都會怕咱們老爹?」

徐鳳年喃喃道:「怕,怕徐驍老了。」

徐脂虎默然。

14. 我不希望你來,可是你來了,既然來了,我就要帶你走,哪怕是屍體,我也要帶回西蜀,做十年的西蜀王妃。

15. 「院子里那棵枇杷樹,是你娘到這兒後親手種下的,以後有了枇杷,恰巧又想爹和你娘親了,記得摘下一些放在墳頭。」

「年兒,爹把你二姐和黃蠻兒都交給你照顧,還有咱們徐家,咱們徐家的三十萬鐵騎,以後就都得你一個人扛著了。你會很累的,別怪爹讓你接下這份擔子啊。」

  年輕背影點了點頭。

  黃蠻兒抬起手臂,遮住臉龐,輕聲嗚咽。

  當老人說出今晚也是這輩子最後一句話後,徐渭熊撲出輪椅,嚎啕大哭。

  年輕背影仰起頭,背對姐弟二人的他只是張大嘴巴,哭卻無聲,生怕吵到了閉上眼睛的老人。

  老人最後是說:「爹睡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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