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傳播學的角度,如何解釋謠言的定義、原因、傳播機制、存在意義?
我在05年曾經翻譯過一篇講述都市謠言的小短文,基本上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在文末,我還附了一些簡單的分析回答。
都市傳奇(Urban Legend)
作者:TomHarris在1994年,拉斯維加斯警方公布了一起令人駭異的連環搶劫案。第一名受害者是來拉斯維加斯參加一個銷售會議的俄亥俄州男子。他在下榻酒店的酒吧里結 識了一名迷人的年輕女子。兩個人相見恨晚,把酒言歡。幾個小時後,這名男子忽然暈倒了。當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旅館的浴缸里,全身被冰塊覆蓋。 浴缸的旁邊地板上還放著一架電話,上面貼著一張紙條:「報警,要不就等死。」他立刻打電話叫來一輛救護車,然後被送入了醫院;在那裡,醫生告訴他他已經被 實施了一個大手術,其中的一個腎臟被摘除,很可能是被罪犯拿去人***體***器***官黑市中進行買賣。從那以後,很多類似案件被報道,使得拉斯維加斯 警方向前往該城的旅遊者發出警告。
你很可能已經聽過這個故事,或者這故事的其他幾個版本。在過去10年里,拉斯維加斯「器官收割者」被無數人口耳相傳,流傳甚廣,人們通過傳言、電子郵 件、甚至列印文本來回放這個故事。但是,事實上完全沒有證據顯示這件事曾經在拉斯維加斯或者其他任何地方發生過。這個虛構的故事屬於不折不扣的「都市傳 奇」,一個以被當成真事廣為流傳的神奇傳說。
在這篇文章里,我們將會回顧這些都市傳奇,來看看他們到底是什麼、怎麼來的、為什麼會傳播的如此之快。我們也會探討一下一些關於「都市傳奇」社會影響力的想法,考察一下這些故事隨著時間變遷而如何變化。
什麼是「都市傳奇」
一般而言,都市傳奇是指被當做真實事件在人群中廣為流傳的現代虛構故事。都市傳奇通常來說都是假的,但也未必盡然。有一些傳奇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真的, 它們中的很多其實是受真實事件啟發,然後通過人們在傳播中的添油加醋進化成不同的故事。想追查都市傳奇的原始源頭是不可能的,它們看起來就好象是憑空出現 的一般。
都市傳奇遍及各處,有好幾個特性總是持續不斷地出現。典型來說,都市傳奇的種類可以分做幽默、恐怖、警示、尷尬、德行和心領神會。它們經常包含有一些屬於意料之外卻又似在情理之中的情節。
在那個「器官收割者」的故事裡,你可以看到這些要素是如何統合在一起的。這故事最顯著的特點是它的恐怖意味。一個男子躺在盛滿冰塊的浴缸中,身體里少 了一個腎臟,這景象確實相當陰森恐怖。但真正勾人心弦的是其警示意味。很多人一次又一次地前往陌生的城市旅行,拉斯維加斯是世界上最受歡迎的旅遊景點之 一。這故事又包含著一個道德的訓誡,那個商人的不幸下場要歸咎于于他在酒吧里和一個神秘女子調情。
這就是所謂的警示故事。「警示故事」的一個變種是「噁心的故事」,最近一個比較流行的報道是關於在飯店食物中包含的人體碎片。而一個最為廣泛流傳的噁心故事,是關於一個關於在蘇打水瓶子或者其他包裝食品里的鼠屍的流言。
還有很多噁心故事是關於強迫注射毒品的。其中比較流行的一個故事是,毒品販子們在非永久性紋身貼紙(一種畫滿花紋的紙,貼在皮膚上可以做成臨時性的紋 身效果)上面塗上酚哌丙酮,然後將這些紋身紙賣給兒童,當他們將紙貼在身上的時候,酚哌丙酮就會慢慢滲透進皮膚;於是那些孩子就在不知不覺中染上毒癮,並 成為毒品販子的常客。(註:這值得懷疑,因為酚哌丙酮似乎並不會通過物理接觸而導致上癮)無視一次又一次的公*開闢謠,感覺到威脅的人們仍舊傳播著關於這 些毒品紋身貼紙的故事,並且在警察局、學校和其他公眾場合張貼警告。倒不是所有的都市傳奇都是關於這類嚴肅可怕的事情。很多傳奇並不包含警示或者道德要素,它們僅僅是一些有趣的故事或者普通笑話,只是聽起來象真實發生 過的一樣。一個很平常的「新聞」 是講一個男人為一個盒昂貴的雪茄投保,然後把它們全抽光,宣稱那些雪茄被火燒掉了,要求保險公司進行賠償。另外一則故事關於一個酒醉的司機,他被警察攔 住,並被要求做一個酒精測試。當這個測試開始的時候,旁邊有一輛車掉進路旁壕溝中。警察跑去幫忙,於是這個酒醉的司機趁機開車逃離。當他到家以後,倒在沙 發上就睡著了。在第二天清晨,他聽到有人大聲敲門,打開門一看發現是昨天晚上的警察。這個人發誓說他昨天整晚都在家裡呆著,於是警察要求檢查他的車庫。當 他打開車庫的時候,發現裡面停著一輛警車。
這個關於警車的故事以不同的形式流傳於世界每個角落。它甚至在《心靈捕手》這部電影里被一個角色當做他朋友的真事來講述。下面我們來考察一下這類都市傳奇是如何傳播的,也探討一下為什麼這麼多人都會去相信。
口耳相傳
在上一部分,我們看到都市傳奇是不尋常的、有趣或者令人震驚的故事,總被人當成絕對的真事來流傳。都市傳奇最醒目的一個特點是,非常多的人相信它,並且到處傳播。是什麼令人們熱中於散布這些故事?很多故事必須具備一些特定的要素,如我們在上一部分提到的一樣,很多都市傳奇是關於特定的殘忍犯罪、污穢的食物或者一些假如確有其事就會影響很多人生活的事件。如果你聽過這樣的故事,並且相信它,你就會覺得有必要去警告你的朋友或者家人。
一個人之所以會去傳播一個非警示性信息的故事,也許僅僅是因為那聽起來很有意思。當你第一聽到這樣的故事時,你會覺得很驚訝:居然會發生這樣的事!一 個好的都市傳奇會令人興奮莫名,把這種感覺與別人分享並且讓自己成為讓所有聽眾都迫切期待情節進展的人,這是大多數人很自然的人性傾向。即使你知道它是一 個編造的笑話,你仍舊也許會被這種天性所誘惑,進而把這笑話修改的更加人性化,宣稱這件事確實發生在你的一個朋友身上。基本上人們是樂於轉述一個好聽的故 事給別人的。
但是為什麼聽眾會認真對待這些東西,而不是把它們當做一個誇大的傳說或者未經證實的流言?在大部分案例中,這往往取決於故事被講述的方式。如果一個朋 友(假定她叫做簡)告訴你一個都市傳奇,她很可能宣稱這是發生在她朋友身上的真事;你相信簡告訴你的是真事,你也知道她信任告訴她這故事的人。這看起來非 常象是第二手資料,於是你就會把它視做一個事實。為什麼簡要說謊?
當然,簡併不是真的說謊,她的朋友也沒有騙她。她們都相信這個故事。她們只是對這故事做了一些加工,當你轉述的時候,也許也會做少許改動。在這種情況 下,這個故事發生在你一個朋友的朋友身上,但你只會簡單地說這是簡的一個朋友的遭遇,或者乾脆說是簡自己的遭遇。就這樣,所有轉述的人都給別人一個印象, 他或者她和事件的遭遇者之間的關係只隔兩三個人——而事實上他們之間也許隔著數百人之多。
都市傳奇的原來來源很可能是任何事情。在毒品紋身貼紙的案例中,這故事大很可能是來自對一件真事的誤解。很少證據顯示那些酚哌丙酮貼紙確實流傳到了兒 童手中,但毒品販子確實經常販賣用小片吸墨紙包著的迷幻藥片,他們往往在紙上印上一個卡通人物做為商標。結果一些人讀到這些「迷幻藥紙片」相關報道,或者 看到一張相關的照片,他們便認為這些東西是針對兒童的毒品紋身貼紙。
「拉斯維加斯器官盜賊」的最初來源並不清楚,這很可能只是一些人擱到他們朋友身上的故事,但是我們必須知道這些傳說是如何開始的。《法網遊龍》連續劇 的一個作者在什麼地方聽到了這個故事,然後把它寫成一段情節。這部電視以「改編自真事」而著稱,於是很多觀眾就以為這個情節是來自於真實事件。
流行時尚一向與都市傳奇緊密相連。電影中的虛構要素經常象真人真事一樣廣泛傳播。在一些比較新的案例中,人們覺得把傳奇當做一樁真實事情來講,要比當做電影情節來說更加令人興奮;或者這些人只是單純忘記了他們在哪裡聽到的故事。
很多人相信都市傳奇肯定是真的,因為它們是被新聞報紙或者其他「權威來源」所報道的。但事實上記者、警察和其他權威人士經常做錯事,他們中的很多人對此也不諱言。一個絕對權威的信息來源並不存在。
很少有人完全不相信任何事和任何人,因此任何人都可能被都市傳奇所欺騙。我們中的大多數人並不會調查我們聽到的信息的每一個細節——因為那太麻煩了。 我們毫無戒心地把大部分信息當成事實來接受,並不作深入考察。從心理學上來說,我們需要去相信別人,這會令我們感到舒服。如果你相信一切人,你就會相信那 個人告訴你的所有事。
在很多案例中,這種信任非常根深蒂固,人們堅信一個都市傳奇是確實發生過的,即使把相反的證據擺在他們面前。都市傳奇的網站,比如http://Snopes.com,接到過很多憤怒的讀者的E-MAIL 因為那些站點宣稱他們的朋友是騙子。
另一個令都市傳奇流行如此廣泛的原因是:詳盡的描述令這些故事看起來非常真實。你可能聽說過關於兒童在一個確切具體的地點或者地區商店被綁架的故事, 或者你也許聽過關於發生在你居住的城鎮中某處的黑幫入會儀式。因為你很熟悉當地情況——你知道那是真實存在的地方——這故事聽起來是真的。於是這種詳細細 節也會勾起你的恐懼與不安,這些事很可能會發生在你經常去的場所。
都市傳奇的傳播是世界範圍的。在這些不同地區,類似的恐怖、誘惑或者警示要素一遍又一遍地被重複,雖然在細節上可能會略有不同。
傳奇意味著什麼?
在網上或者世界各地的大學中,你會找到很多人對都市傳奇在現代社會中扮演的角色有興趣。很多民間傳說研究學者說可怕的傳說反映了人類最基本的恐懼,給予了我們一個警示或者道德說教,以便我們可以保護自己不遭遇危險。
最著名的警示型都市傳奇是「鉤子殺手」傳說。在這個故事裡,一對約會的年輕人把車停在了一處偏僻的停車位,他們從廣播里聽到一個有著鉤子手的精*** 神***病患者從一家當地精***神***病院逃離。女孩子想要離開,但是她的男朋友堅持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過了一會兒,女孩子覺得她聽到了車外有輕微 的擦刮或者敲擊聲。她的男朋友說不用擔心,但是在她的堅持下,他們還是把車開走了。當他們回到女孩子的房子時,她男朋友下車走到車的另外一側去幫她開門。 讓他大為驚駭的是,車門把手上掛著一個血跡斑斑的鉤子。
這個故事的警示和道德說教很明顯:別單獨一個人離開,不要發生婚前性行為。如果你做了,那麼一些可怕的事情就會發生。當這個故事最早在五十年代開始流 傳的時候,停車位是一個相對很新的現象,那時候父母們覺得很害怕,不知道在那裡他們的孩子會遭遇什麼。很多轉述這個故事的人在今天並不把它當回事。
這個故事現在往往被人當做件趣事而不是一個真事而流傳。
在團伙暴力犯罪日益嚴重的九十年代,比起孤身的瘋子,警示故事更加關注犯罪團體。在美國的很多城市,都在流傳關於一些犯罪團伙的報道。他們在夜裡關著 車燈飆車,如果另外一個司機用車燈閃他或者她的車去提醒他們的車燈忘記開了,他們就會尾隨著司機,並且殺了他。即使人們對這故事的道德警示不屑一顧, 在這麼多團伙暴力環伺之下,又何必去閃你的車燈呢?
當美國人越來越多地習慣吃罐裝食品的時候,關於噁心的罐頭食物的傳說很自然地就開始流傳起來。我們被一些不知名的公司或者餐廳僱員餵養著,我們注意到 我們對於那些全不了解的人付出了太多的信任。這種恐懼在都市傳奇里得到了反映。一個一般規律是:如果一個都市傳奇是關於大多數人所恐懼的事,那麼它的傳播 速度就如同野火一般。都市傳奇也會表達一些個人所相信的事情,你很可能會去相信並且去傳播一個和你個人體驗非常接近的一個故事。
就這樣,都市傳奇為創造了它的文化提供了一個有價值的視角。下一部分我們將看到了,傳奇隨著文化的進化而進化,所以新的形式與內容是在不斷地更新。都市傳奇和互聯網路
直到二十世紀三十和四十年代之前,人們並不談論都市傳奇,但是這些傳奇以某些形式存在了數千年。都市傳奇實際上只是傳統民間傳說的現代版本。在世界上 的很多文化里,民間傳說一直存在於歷史記錄和民間中,當歷史還在為準確記錄事件細節而困擾的時候,民間傳說卻沒這麼多拘束,因此一直被口頭流傳下來。
在這個傳統之下,說書人通常會往故事裡加上一點新的要素,並被另外一個說書人引用。不象神話,這些故事是關於在可信的環境下的一些真實人物。和現代傳 奇差不多,老故事也經常關注社會上最令人恐懼的東西。我們今天讀到的很多幻想故事其實最開始的時候都是些可信度很高的真事,經過一代又一代人輾轉轉述,才 逐漸進化成幻想或者傳奇。當然這些古老的故事不會警告偷竊人***體***器***官的盜賊或者黑幫團伙,它們關注的往往是森林的危險。在古代歐洲,深林 對於人們來說是非常神秘的所在,那裡肯定有些生物可能會襲擊你。其實,我們和我們的祖先有著相同的恐懼,〈白雪公主與七矮人〉中對有毒食物的擔心一直持續 到了現在。
都市傳奇的傳播方式也在不斷進化著。在過去10年里,都市傳奇在互聯網路中有了極大的影響。最普通的傳播途徑是E-MAIL。這種故事傳播方式是獨一 無二的,因為通常來說故事不會在被人轉述中被重組。一個人只需要點擊「轉發」,並輸入自己朋友的地址就可以了。這樣一來,故事通過EMAIL保持了其原始 風貌,儘管你不知道原作者,但他們實際上是直接跟你講這個故事的,沒有中間環節的損失。
E-MAIL上的傳奇多是一個或幾個喜歡惡作劇的人的傑作,而不是很多不同轉述者共同努力的結果。對於這些作者,樂趣就是觀***察這些傳奇能流傳多 廣泛。做為口頭傳播的傳奇,它們幾乎都有對應的EMAIL版本。警示傳奇在EMAIL中非常普遍,它們經常關注的主題是計算機病毒,或者網路欺詐。即使是 一個慣於懷疑的人也會把它們當做真事來對待。一種類似的E-MAIL傳奇是關於一場慈善活動或者一項請願活動,這些信件多是先簡要說明一下活動的起因—— 一個很好的理由或者一起可怕的非正義事件,然後讓你把名字加進請願名單,並把名單發給所有你知道的人。當然,確實存在著網路請願這樣的事,也確實能起到一 些效果。但一個事實是,當這種EMAIL的名單完成後,信中並沒包括一個可以送去發起者那裡的地址。
另外,如果一條信息是以這樣的句子開頭:「這可不是一個玩笑或者騙局……」,那麼它很可能就是最著名的EMAIL傳奇信件之一,「耐曼·馬庫斯的小甜 餅秘方」,其中包含著一個關於反抗非正義的偉*大故事。這封EMAIL講述一名母親和她的女兒在耐曼·馬庫斯百貨商店吃飯,她們吃完之後,點了兩份她們非 常喜歡的耐曼·馬庫斯巧克力小甜餅;她想知道這種小甜餅的做法,結果被告知她可以花上「二塊半」來購買食譜,於是她很愉快地接受了。當她收到信用卡的月結 單,卻發現耐曼·馬庫斯收取了她二百五十元,而不是二元五角。耐曼·馬庫斯的顧客服務中心拒絕退還這筆錢,因為公司的食譜很貴重,不能如此廉價地被散布。 為了報復這家公司,這名母親決定在互聯網免費公布這個食譜,並鼓勵每個收到的人盡量廣泛地傳播。
在這封EMAIL中附著的食譜並不會做出荒唐的食物,但與耐曼·馬庫斯的小甜餅製法並不相同。事實上並不存在這個價值250美元的「耐曼·馬庫斯的小 甜餅秘方」,當這條信息開始流傳的時候,耐曼·馬庫斯甚至還沒做過這類巧克力甜餅。有趣的是,自從四十年代起,這故事就以不同的形式流傳著。在八十年代, 故事裡的公司是「菲爾德先生」,在這之前,倒霉的公司卻是紐約的W·A酒店以及他們的「紅色天*鵝*絨蛋糕食譜」。
這些EMAIL故事證明都市傳奇是多麼的根深蒂固。無論信息科技是多麼的發達,人類總會被未經證實的流言所吸引。事實上,信息科技令這些故事的傳播速 度更加快速、廣泛。毫無疑問,都市傳奇有自己的生命,它們不動聲色地在社會裡一個人接一個人地流傳。就好象真實生活一樣,它們會因應環境不同而改變自己。 人的天性決定了他們總愛去傳播驚奇的故事,而且總有聽眾等著去相信他們。都市傳奇是我們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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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有足夠耐心讀完這篇翻譯的話,其實還有另外一個解讀謠言傳播機制的理論,有點玄,叫meme。meme國內翻譯成謎米、模因、複製因子、媒母等詞,不考慮音譯優美的話,最準確的翻譯應該是:文化複製基因。
簡單來說,我們要把文化現象當成生物學範疇的基因來看待。根據理查德道金斯的理論,生物基因都是自私的,都傾向於不斷複製不斷變異以更適合傳播,以使自己能夠一直存在下去。文化上的meme也完全具備了生物基因的這一特點。
參考閱讀:謎米機器 (豆瓣)
而從meme的視角去看謠言,就很好理解了。文化信息的每一次傳播,都是一次複製過程,都能讓它的meme延續下去。由於人類這種傳播媒介的劣根性,越是聳人聽聞的信息,傳播得就越廣(參考上面那篇文章提及的幾個謠言特性)——所謂物競天擇悚者生存,最合人類口味的傳播最廣。很不幸的是,這種類型的meme出現謠言的概率最高。
更可怕的是,謠言盛行,不光是因為它更適宜傳播,而且它還會進化!
傳播者在傳播meme時,會不自覺地在裡面添加一些元素。所以一則meme會同時出現許多版本,有些版本添加的元素不夠有傳播性,慢慢地就沒人傳了。有些版本的新元素添加得特別成功,以致於加快了傳播速度,反過來讓這個版本流傳得更廣泛——這是信息傳播界的進化論。
咕咚的故事大家都聽過了,這是一個典型案例:最初的meme,只是木瓜落水的咕咚聲,然後森林小動物們不斷傳播,每一次傳播者都有意無意地添加一些元素進去,最終這個meme成功進化成了一則最適合傳播的內容,讓整個森林都陷入恐慌。
再舉幾個接地氣的例子。
50年代,華北地區爆發過「割蛋」謠言,蘇聯要造原子彈,需要男人睾丸。所以中國政府派了許多便衣化妝成和尚道士商人農民,潛入華北各地區割男子蛋蛋,運去蘇聯。這則謠言雖然荒誕不經,但在當時影響極大,因為它具備了驚悚感以及對自身的威脅兩大傳播要素,符合民間愚昧想像,又和當時的建國初期政治氣候密切相關。結果這則信息不斷瘋狂進化,最終進化成了另外一個版本——毛人水怪。
毛人水怪的meme是這樣的:美國人準備要打蘇聯,蘇聯要造原子彈反擊,問中國要女人的奶頭和男人的睾丸當原料。於是中國政府派出了大量毛人水怪,這些水怪白天是幹部,晚上就潛入民居挖眼挖心挖奶頭割蛋蛋。
我們可以看到,這個進化過的版本比原版更加有傳播性,「美國人攻打蘇聯」 讓其看起來似乎更有真實感,「女人奶頭」 讓恐慌面積擴大,「毛人水怪」和「幹部」的結合讓其更有現實意義。這些進化點讓整個謠言具備更多講述給別人的價值。有興趣的人可以去查一下。毛人水怪 _百度百科
但這則謠言在現在肯定流傳不起來,環境變了,蘇聯沒了,進化就無法持續。於是毛人水怪就像恐龍一樣慢慢滅絕。
再比如開頭那個割腎的謠言。它在中國的興起,是九十年代之後的事情。原因很簡單,九十年代之前,中國人並不熟知「商務出差」、「酒吧」、「女郎調情」、「浴缸」、「電話」等元素,謠言產生不了真實感,等到經濟發展到了一定規模,這則謠言才會有它的傳播土壤。
上海有一則經典都市傳說:延安西路高架橋的龍柱。
話說當初建高架橋的時候,修到延安西路這裡,柱子死活打不下去。施工單位請來一位高僧,高僧說這下面躺著一條龍,柱子正好對著它的龍頭,所以下不去。你們必須要在某日某時下打,那時候趕上龍翻身,就能成功了。施工單位如法炮製,果然成功。而老和尚說自己泄露天機,幾日後就圓寂。為了安撫地龍,所以延安西路高架橋的支柱上刻有龍紋浮雕——整個上海的高架柱子只有這一根柱子有浮雕。
我聽過許多人講這個故事,有外地的,也有本地的,各行各業都有。他們講得故事大同小異,不過裡面卻有一個微妙的細節不同。在一些版本里,都會說老和尚來自於靜安寺。在另外一些版本里,則是龍華寺。還有一些版本含糊地說上海一個大寺或浙江某山寺的高僧。說靜安寺、龍華寺的多是上海本地人,因為他們更熟悉上海地理,知道靜安寺與延安西路非常近,而龍華寺據說更靈驗。在故事添加這些細節,顯得更有權威性,也更顯得真實。北方人因為不熟地理,傳播給同伴的時候,添加這類細節意義不大,只要籠統地說是上海一位高僧就足夠了。總之,在我聽到的諸多版本里,高僧的出處和講述者的地域背景有很強的相關性。大家有機會不妨可以測試一下看。
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謠言meme為了適應傳播,在不同地域進化出不同的版本,就像氂牛和黃牛在高原和平原進化出不同的生物特徵一樣。
當然,meme這個概念可不只是用來剖析謠言的。在我們市場營銷界,管這個叫做A/B test,非常實用的一個工具。
A/B測試_百度百科
最後跟大家分享一個我自己的親身經歷。
我曾經在桂林附近的一個縣城高中讀書。當時我們的宿舍是平房,建在一處坡頂,廁所在坡底,中間要穿過一片陰森森的樹林。白天無所謂,晚上如果要一個人去上廁所,是需要一定勇氣的。當時很流行鬼故事,我在宿舍卧談時靈機一動,臨時編了一個故事:「我前兩天聽門口米粉店的老闆說,這裡原來是一片亂葬崗,埋的都是死人。每個死人埋的時候,都放一枚樹種在身上。時間長了,就成了樹林,每一棵樹下其實都有一個死人。」
這個故事的meme,源自於我當時在看的一部日本漫畫《東京巴比倫》里關於櫻花樹的描述。我講完以後,宿舍里的人都沉默下來。我則沉浸在「哈哈哈嚇到人了」的快感中。
數年後,我再一次回到校園,碰到一位學弟,一起在食堂吃飯。學弟吃到一半,神秘地指向那片宿舍:「你知道嗎?我們這裡有一個亂葬崗的傳說,傳說抗戰時日軍進攻桂林,桂林城防司令韋雲淞帶著一大筆黃金臨陣脫逃,逃到這裡唯恐日軍追擊,就把黃金埋在地里,民夫殺死滅口。那些民夫死時口袋裡帶著樹種,後來就長成了一片樹林,至於黃金後來有沒有被挖走,就不得而知了,也許至今仍在那裡……
我撫額感嘆,離開的這些年,宿舍里的校友們到底發生了什麼,開了什麼樣的腦洞啊……終於看到了一個跟我關係比較密切的問題了。
當年的畢業論文就是有關謠言和都市傳說的,雖然論文不能整個放上來(太長),不過當年研究過的東西還都印象深刻,概括地寫一下,希望能跟大家一起討論。寫得比較長……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因為問題里提到微信朋友圈的謠言,我想說的是,如果希望謠言能夠在微信朋友圈瘋狂傳播,你所需要的只是一張圖,如下:然後簡要說一下謠言的定義。
這個詞在英語里的貶義,並不如漢語那麼強烈。我自己覺得,Rumor這個詞在漢語里更應該對應的是「流言」。用大家都能聽得懂的話說,謠言是指沒有可靠事實基礎卻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傳播的言論,這種言論通常帶有某種明確或不明確的社會性目的。注意上面這個定義的黑體字部分。這是把謠言、謊言和都市傳說區分開的關鍵。
這仨東西的區別到底是啥呢?第一,「沒有可靠事實基礎」並非「沒有事實基礎」。
比如小孩A跟小孩B借了十塊錢,這個借錢的場景被小孩C看見了。小孩C找到幼兒園阿姨說:
「阿姨,A搶了B十塊錢!」這就是謠言。那麼,如果小孩A並沒借過錢,但是小孩C跟小孩A的關係很差,想整一下小孩A——小孩C某天突然找到幼兒園阿姨說:
「阿姨,A昨天在後院掐死一條流浪狗,一邊掐還一邊笑。」這就是謊言。回頭說借錢的事。小孩A跟小孩B借了十塊錢,但是第二天小孩B就生病了,小孩A想還錢只能等到小孩B回到幼兒園。於是小孩A把這件事告訴了自己的朋友小孩D,D告訴了E,E告訴了F,F告訴了G,G告訴了H……
小孩Z把這件事發到了自己的博客上。博客被 @馬伯庸先生偶然看著了。他寫了個關於某個幼兒園中「借錢給某個小孩的小孩們都失蹤了」的故事。這就是都市傳說。也就是說,謠言的事實基礎是片面的,謊言的事實基礎無限趨近於零,都市傳說的事實基礎大概就是謠言和謊言之間。
第二,目的的類型。謠言的目的幾乎都是社會性的,具體的例子, 可以參考@馬伯庸 先生在他的答案里的割掉男人睾丸的故事。最近的例子可能是東日本大地震時候在中年人圈子裡流行的手機簡訊,原文我現在還存著:日本地震,核電站泄漏,對抗輻射要補碘。現在沿海城市的碘鹽已經全部脫銷,很快就要波及到內陸城市。很多人開著車、成箱成箱地買。為了您和家人的健康,請儘快到超市、商場購買碘鹽!
結果是什麼,咱們也都知道,有些股票漲得很兇。當時就連我都去買了包鹽,因為超市裡全都是瘋狂買鹽的中老年人,家裡本來就沒剩多少,再不買真沒了……
謊言的目的很廣泛,不過主要取決於謊言製造者的地位和立場。像我的謊言就是個人目的,而 @馬伯庸先生如果撒個謊,估計大片的朋友們要中招。
朋友們,做人難,做男人難,做一個有名的男人,更難。都市傳說的目的幾乎都是個人性的。我們接觸過的都市傳說,比如「高級酒店的割腎美女」,「商場試衣間的綁架者」,「咱們學校圖書館二樓樓梯間裡面那個遊盪的女學生」,幾乎都是為了獵奇或者單純嚇唬人。有些少量的都市傳說,其實是對特定群體的委婉提醒。我把馬先生答案裡面的例子具體描述一下:德克薩斯的一對年輕的戀人將車停靠在黑暗的小巷子中,車裡的收音機播放著音樂,接著音樂被播音員打斷,插播了一條關於連環殺手剛從附近監獄逃出的消息。這個殺手有一隻手是鉤子,於是正在親熱的情侶準備匆匆離去。這時,外面突然有人瘋狂地敲打車門。
這對戀人趕快發動汽車逃跑,到了很遠的地方才敢停車查看。他們發現右後門的把手上卡著一隻鉤子。
這個都市傳說,隱藏著一個目的,就是提醒想找地方親熱的年輕情侶們去開個房,別在大街上就開弄,不但有安全隱患,讓我們這些FFF團員看了也不爽,對吧。
定義完了謠言,再來說說傳播機制吧(關於謠言的產生原因,相信各位朋友從定義中可以得出自己的結論,在這裡不做討論)。
當我們想把某件事告訴身邊其他人的時候(傳播學的行話叫人際傳播),要麼這件事跟我們本身或者對方有關(「我昨天在如家看見你媳婦跟別的男的一起出來」),要麼這件事單純很有意思(「我昨天在如家看見老王的媳婦跟別的男的一起出來哈哈哈」)。而謠言通常同時具有這兩個特點。具體例子數不勝數,大家可以自行對照。關於謠言的傳播機制,其實馬先生的答案已經很全面了,我就不再重複。我覺得其中最關鍵的是謠言和都市傳說都有所謂的進化能力。
比如那個大家都聽說過的「商場試衣間的綁架者」,這個故事在不同地區的版本有微妙的區別。根據我的有限的了解:在日本的版本,夫妻是在東南亞失散;在我朝的版本,夫妻是在日本或者東南亞(尤其是泰國)失散;在我朝香港地區的版本,夫妻是在羅湖失散的。這種微妙的區別,除了能看出地域差別之外,也能發現製造者和添油加醋的人,為了讓這個故事流傳下去,做了多少努力啊!再比如上面那個碘鹽的謠言,之所以能廣泛欺騙大批中老年人,很重要的原因是喚起了我朝百姓對物資緊缺時代的記憶,這種記憶好像被刻在了基因中,幾乎能夠遺傳,我覺得如今我朝社會的大家不喜歡排隊,就跟這種遺傳有關。
中老年人很容易將謠言中的景象與自己年幼、年少時的親身經歷聯繫起來(謠言中的人們都「成箱成箱」地買了),然後產生恐慌。謠言也好,都市傳說也好,一旦具有了適應當前社會的能力,就更容易被大家接受和相信,然後隨手擴散出去。
最後,評價一下謠言的意義(這裡的「意義」是個中性詞)。
在前面的定義部分已經說過,謠言跟謊言不同,謠言絕對不是憑空出現的,而謊言隨隨便便就能編一個出來,比如我現在就可以說,其實自己的真實身份是M78星雲來的宇宙人,因此,雖然謠言基於並不可靠的事實而成,但在不考慮製造者本來目的的基礎上,謠言或多或少對現實社會有點意義。這種意義可能是一種警示,也可能是一種反諷,當然也可能是一種不良後果。但是,不管是什麼樣的理論書籍,都會告訴我們,破除謠言最有效的辦法,是通過可信程度高的途徑迅速地公布真相。
另,對都市傳說有興趣的朋友,一定要看法月綸太郎的《都市傳說拼圖》。先說我身上一個故事,我當時編的故事。高中時代,我們學校臨山,山上剛剛修了一處烈士陵園。後來學校擴大面積,又建了一個校區,在新校區修築了一個煙囪。我當時神秘地告訴同學們,說,你們知道嗎,其實學校這兩年升學率不高,主要原因是烈士陵園的英靈壓住了學校,所以學校明面上是修煙囪,其實實際上,是在向烈士們敬香,求英靈保佑學校。一干人恍然大悟。戲劇性的一幕發生在當年,我們這級升學率竟然創下了十年之最。後來校長同志還以此為契機得了提拔,進了教育局。 今年暑假回學校參加高中同學會,酒後閑聊,班主任帶著醉意神秘地告訴我,你知道校長為什麼提拔了嗎?因為他修了個煙囪,明著是煙囪,其實是在向烈士陵園敬香,求英靈保佑提拔呢...我覺得,謠言很大程度上,是隨著受眾所喜聞樂見的形式而改變,在上例中,學生群體自然願意相信鬼神保佑升學,教師群體,則更願意八卦些領導趣聞。正是因為謠言的這一特性,才使得它具有傳播力。
我的好朋友 @還讀我書 等級寫過一篇精彩的《謠言與歷史》,我姑且僭越的貼上來,給大家提供另一個角度的思考:
一、什麼是謠言
在現代語言中,我們一般說製造、傳播沒有根據的傳聞的人是在「造謠」。那麼,什麼是「謠」呢?有的同學大概會說:謠,就是謠言嘛。好,我們先一起來看看現代的辭書是怎麼解釋「謠言」這個詞的。
《現代漢語詞典》:1.指沒有事實存在而捏造的話。
2.沒有公認的傳說。
3.民間流傳的評議時政的歌謠,諺語。
這三個義項中,第一項就是我們剛才所說「造謠」的那個「謠」,也是現代語言中「謠」或者「謠言」最常用的含義。但如果追究起來,第三項「歌謠、諺語」反而
是「謠言」這個詞最早的含義。比如《爾雅?釋樂》在解釋「謠」這個字時就說:徒歌謂之謠。徒歌,就是沒有曲調、只念不唱的歌謠。這個釋義可以說是非常之早
了。當然,後來有曲調的民歌也有叫做「謠」的。現存典籍中保留下來的民間歌謠有很多,或許是出於「天人感應」的觀念,古人往往把這些民謠當作預言,視為上天對人間的警告。比如蕭子顯在《南齊書?五行
志》中就解釋道:「歌謠,口事也。口氣逆則惡言,或有怪謠焉。」目前慣用的「謠言」之義,和上引的「怪謠」是不是很相似呢?大概古代的謠言往往以民謠方式
傳播,所以漸漸地就形成了「謠言」這一辭彙。但是,我國古代的文明是很發達的,所謂謠言也不僅僅限於民謠,據我看,在民謠以外,至少還有讖緯、軼事、流言
等形式,而這些形式之間也是彼此滲透的。接下來,我們就談談謠言的這四種形式。
二、民謠我國古代的民謠被視為謠言的,大概可以分為幾類。有一類民謠直接反映當時社會的現象,言辭顯豁,針對性很強。比如東漢崔寔《政論》所引的「州郡記,如霹
靂;得詔書,但掛壁」,又如我們所熟知的「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都是為指斥東漢官場現實所作的。這些謠言的指向性很強,但有政治性,無趣味性,所以往往只流行於一時,後人不復記憶。反而是另一類謠言,在歷史上保存下來的更多,也顯得更有趣。這一類民謠看起來似乎沒有太多的政治含義,但在某些事情發生之後,卻被「事後諸葛亮」們拿來作為佐證,實際和讖緯有些類似。這種被認為有預言性質的歌謠,
古人稱之為「詩妖」。《漢書?五行志》解釋這一名詞時說:「君亢陽而暴虐,臣畏刑而拑口,則怨謗之氣發於歌謠,故有詩妖。」在我們今天看來,統治者做得不好,民間自然會出現各種或諷刺、或詛咒的歌謠。但古人的認識和我們還有所不同,他們抱著「天人感應」的觀念,認為國家無道,百姓怨氣積鬱,會造成種種怪異,「詩妖」也被認為是因怨氣催發出來的負面預兆,是天意的一種表現。下面我們舉幾個例子。
第一個例子是《宋書?五行志》所記晉海西公(廢帝)太和年間的一首民謠:「青青御路楊,白馬紫游韁。汝非皇太子,那得甘露漿。」《宋書》把這首歌謠列為「詩妖」。我們看看《宋書》作者是怎樣解釋這首童謠的,就能知道歷史上所謂的「詩妖」大抵是怎樣一回事。按《宋書?五行志》的解釋,這首童謠是在講海西公在位期間的宮廷秘事。海西公在歷史上也稱「廢帝」,他在位第六年的時候,權臣桓溫宣稱海西公沒有生育能力,三個兒子都是他的「嬖人」即近臣和妃子所生,因此由太后下詔,將海西公廢掉,後來又把他的三個兒子都用馬韁勒死了,巧的是,這三個皇子被處死第二天,
南方就向朝廷進獻甘露。《宋書》認為:白色在五行中亻弋表金,晉朝按五德終始說應該是金德;馬是晉朝國姓司馬的簡稱——類似名或者字的簡稱在兩晉南北朝是
很常見的。就是說,白馬,實際代表著晉朝皇室;紫色在孔子看來屬於「間色」,所謂「惡紫之奪朱也」,歌謠中的「紫」,據認為是寓意「奪正」,即指海西公
的皇子來路不正;「韁」字,則暗指海西公被廢后,三個兒子都被用馬韁縊殺;「汝非皇太子,那得甘露漿」,是預言這三個皇子或者偽皇子死的第二天,南方獻甘露,三人已死,自然沒有這個福氣眼見祥瑞了。當然,以上的解說都是後人的附會,以「紫」喻「奪正」,以「韁」喻縊殺,本來就有些強解的意味,而且海西公被廢的理由,《晉書》認為是「宮闈重閟,床笫易
誣」,純屬桓溫偽造的,既然事屬子虛,當然不能認為歌謠反映了現實情況。那麼這首歌謠是不是桓溫編出來誣衊海西公的呢?似乎也不像,因為我們下面會講到,
編造出來的政治歌謠往往信息量很大,每一句都不會落在空處,這首童謠第一句「青青御路楊」毫無寓意,不符合這一規律,因此我認為將其與東晉宮廷秘事掛鉤僅
是簡單的附會。我們還可以再看一個例子,也出自《宋書?五行志》。東晉穆帝昇平年間,小兒傳唱一首童謠叫《阿子聞》,《五行志》說「曲終輒雲『阿子汝聞不』」,大概這首
童謠有幾種不同的詞,但最後一句總是「阿子汝聞不」。阿子,是當時對子輩的親密稱呼,猶如今日叫人「孩子」。「阿子汝聞不」,就是說「孩子你聽見了嗎」。
昇平五年晉穆帝去世,太后臨喪哭泣,經常說「阿子汝聞不」,結果當時人就認為《阿子聞》預兆著晉穆帝去世。這當然也是不值一駁的。
我們看上面引用的兩個例子,都是民間的歌謠,多多少少能附會到當時發生的一些事件上,因此就成了「詩妖」。在歷史上,這樣的謠言應該是最常見的,至少也是最容易被史官或當時人記錄下來的。除此之外,還有個別民謠乾脆就是政治人物為了政治或軍事上的原因製造出來的,或者是某些人觀察政治局勢得出的結論。比如北齊左丞相斛律光為北周君臣所忌
憚,周將韋孝寬造童謠云:「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又雲「高山不摧自崩,槲樹不扶自豎」,派人到齊都鄴城傳唱。百升為斛,斛律光小字明月,童謠說「百
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無疑是說斛律光要代齊為帝,一統北方。另一首童謠以「高山」代指北齊皇室高氏,「槲樹」代指斛律光,也是同樣的意思。童謠傳到北
齊後,斛律光的政敵祖珽加以潤色,奏於齊後主,後主對斛律光恃功自傲早有不滿,當時又有人告斛律光謀反,於是齊主與祖珽定計將其謀殺。這是為政治軍事原因
製造謠言的。我們看這兩首童謠,沒有一句話不是在暗指斛律光將要篡位,這才是造謠的專業水平。又如晉哀帝隆和初有童謠曰:「昇平不滿斗,隆和那得久!桓公入石頭,陛下徒跣走。」昇平是哀帝堂弟穆帝的第二個年號,共行用五年。十升為一斗,說「昇平不
滿斗,隆和那得久」,就是說昇平年號沒用到十年,隆和這個年號又能用多久呢?桓公就是桓溫,當時坐鎮上游、威脅建康,輿論普遍認為他有不臣之心,民謠說
「桓公入石頭,陛下徒跣走」,是認為桓溫會造反攻入京師,哀帝則將光著腳逃跑。據說哀帝聽到童謠之後覺得很不吉利,下詔改元興寧。滿以為這樣就沒事了,不
想新的童謠又傳唱開了:「雖復改興寧,亦復無聊生。」果然興寧年號只用了三年。據《晉書》記載,興寧二年三月,哀帝吃長生藥中毒,「不識萬機」,成了智障人士——這顯然是重金屬中毒的癥狀,過了一年就死了,才活了二十五歲,看來這位皇帝著實被童謠刺激得不輕。東晉從第二代皇帝明帝開始,皇帝普遍短壽,大多
只能活個二三十歲,所以民謠預言哀帝當不了幾年皇帝,其實也只是根據以往經驗進行預測,但東晉皇室成員甚至皇帝中也不是沒有活到四五十歲的例子,哀帝如果
心寬一些,應該不至於早早就撒手人寰。這首童謠指事非常明確,但內容全出猜測——事實上桓溫一直到死也沒有舉兵反晉,應該是當時京城的「地下組織部長」們
編出來的。還有一個太平天國時期的例子。天京事變後,天京城裡傳唱民謠,說:「天父殺天兄,江山打不通。長毛非正主,依舊讓咸豐。」從這首民謠的頭一句看,恐怕不是
本地人民編出來的。東王楊秀清號稱是天父代言人,被洪秀全、韋昌輝殺了,怎麼能說是「天父殺天兄」呢?天京居民在太平天國統治下已經生活了數年,恐怕不會犯這種簡單錯誤。有人說這段民謠是清方編出來的,甚至直指是曾國藩的手筆,我想出自曾氏之手則未必——曾國藩當時在江西,湘軍似乎也還沒壯大到能派人到天
京城裡傳播謠言的地步,但由清朝方面散播是比較可能的。這首民謠雖然如前所說連誰是天父誰是天兄都沒搞明白,但迎合了當時天國內部人心浮動的大氣候,進一
步打擊了太平軍的士氣。沈括在《夢溪筆談》里談用計,說軍中計策未必都是奇謀,偶能欺敵,遂成奇功,並總結道:「用得著,敵人休;用不著,自家羞。」在我看,這首童謠就頗與此論相合。民謠之所以在謠言中頗有地位,主要原因是民謠琅琅上口,易於傳誦,很快就會擴散開來,而且想追究責任時百分之九十九找不到最初的創作者——當然如果有人刻意宣揚則另當別論。再者,民謠與讖緯頗有交集,有些後世所謂的讖緯,實際說是民謠也沒有問題。當然,讖緯與民謠多少還有些不同,下面我們就來說說讖緯。
三、讖緯所謂「讖緯」,也是一種很古老的預言,至晚在秦亻弋就已經有了它的蹤跡。其實「讖」和「緯」還是有很大不同的。「讖」是完完全全的神秘預言,沒有任何依
據;「緯」則是一種托聖人之名寫成的著作,以其依附於六經,所以稱為「緯」。由於古儒家本身有一些神秘學的色彩,漢儒學說中又融匯了陰陽家的一些觀點,因此「緯」中也常常出現一些預言性的詞句,因此到後來漢人經常就將「讖緯」並稱了。讖緯作為預言,除了個別有針對性造出來的例子之外,大多都可以作多種解
釋,而且怎麼解釋都言之成理。下面我們來看個關於讖緯的例子。
西漢時有條著名讖語叫「代漢者,當塗高也」。《太平御覽》注引《漢武故事》把這條讖語的「發明權」歸給漢武帝,這大概有點兒附會的意思,《宋書?符瑞志》說這條讖語出自《春秋讖》,則比較可信,因為沈約是當時第一流博學人物。不管怎麼說,至少王莽時已經有了這句讖語,因為王莽滅亡後公孫述曾經把這條讖語當作自己稱帝的理論依據之一,而劉秀特別在給公孫述的書信中指出公孫述不符
合這條讖語——注意,是「不符合」,而不是指出讖語本身的荒謬性,這是因為劉秀本身就相信讖語,而且他就是據讖語稱帝的,自然不能動搖自身的合法性。公孫述的政權滅亡後,這條讖語沉寂了一百多年,到東漢王朝之末,袁術又把它搬了出來,稱帝於淮南。他的理由是自己字公路,與「當塗」符合。當然我們知道,袁術很快就被曹操打得大敗,嘔血身死,所謂「應運當王」也成了笑話。過了十幾年,曹丕稱帝前,太史令許芝又解釋「當塗高」為「魏」,因為古時稱宮門上高聳的樓為魏闕,符合「當道而高」的意象。曹丕憑藉這條讖語,為自己的新王朝塗上了一層「應天順人」的色彩。
魏受漢禪,大家也許覺得「代漢者當塗高」就此沒有價值了吧?畢竟漢王朝都結束了不是?然而在魏晉那個神奇的時代,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魏末,權臣司馬昭被封為高都侯,以後又進封晉公、晉王,以往傳統的解釋是司馬氏是河內人,而且進爵為公時封國諸郡大多在晉地,所以用「晉」作為國號。但是司馬昭身為魏國有實無名的天子,想要封到什麼地方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反而是南京大學的胡阿祥教授在這個問題上的理解頗為合理。他認為,在司馬昭的前後封國中,「高都」占
了「高」字,「晉」也有提高、升進的意思,所以無論是「高都」也好,「晉」也好,都是司馬昭追求「代漢者當塗高」的結果。也許有的同學會問,漢不是已經禪
讓給魏了嗎?司馬家還怎麼代漢呢?這就涉及古代所謂「正閏觀」了。在古代史學中,一般把非正統王朝稱為「閏運」,漢雖然禪魏,但是天下分崩,直到司馬家上台才最終實現統一,從這個角度來說,將漢晉的正統連接起來而置曹魏於閏運,也是當時史學理論所容許的。事實上在西晉初年確實曾有過這方面的討論,但晉武帝出於現實考慮,最終還是認定了以晉承魏的王朝次序,如此而已。也許是「當塗高」的魅力無窮,到西晉末年,這條讖語又被翻出來一回。當時西晉陷入了州郡割據的局面,幽州刺史王浚勢力強大,想要在薊城稱帝,他的理論依據
是他老爹王沈字處道,「處道」嘛,不也是「當塗」的意思?可話又說回來,即使「當塗高」是這個意思,那也是他老爹當皇帝,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呢?至於「代漢
者」三字,他更是選擇性地忽略掉了。當然,這位老兄最終也沒當上皇帝,倒是搞掉他的石勒,在北方建立後趙,過了幾年皇帝癮。從上面這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出讖緯這東西實在是不靠譜,人嘴兩張皮,怎麼說都是理,就連實在跟「當塗高」找不著關聯點的司馬家,還可以在封邑上做文章。可是偏偏是這麼不靠譜的玩意兒,在整個中國歷史上始終沒有被消滅,而且往往是重大事件的導火索或催化劑。一開始,野心家們還是從讖緯書中找出相關字句來附會,到後來習慣了這一套造輿論的手法,讖緯書又被隋煬帝幾乎燒絕,找不到現成的理論依據,所以乾脆就是自己編了。比如元末明初的韓山童、劉福通,在治河工地上埋了獨眼石人,背刻「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於是紅巾蜂起。還有我們都知道的「十八孩兒主神器」,也是類似的例子。讖緯或許不像民謠那樣順口,但是總的來說,較民謠更多一層神秘感,只要解釋得當,有時比民謠還容易被人信以為天意。但是,讖緯畢竟是謠言中最容易觸及政治底線的一種,稍不小心,傳播者就能把身家性命玩掉。有沒有和讖緯一樣威力巨大、但又沒那麼大風險的呢?那就是流言。
四、流言流言是一種很討厭的東西,不但傳播奇快,而且比起讖緯來更有針對性。最可怕的是,流言不像讖緯那樣飄渺不定、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它確實有一定事實依據,這就更讓人信以為真,並且努力地去四處傳揚。但是,流言畢竟不是事實,為了讓話題更具趣味性或離奇色彩,多少要犧牲一些真實,甚至有時傳播者還會刻意扭曲事實。比如何晏這個著名的玄學家(如果我們相信某些關於他的記載的話,也可以稱他是個政治家),由於牽入司馬氏與曹氏的黨爭而被殺,陳壽撰《三國志》,也不敢為他立專傳,只在《曹爽傳》里提到他,並在傳末附帶給他作了一個簡短介紹。因此這樣一個影響了中國歷史幾百年的人物,到現在也沒有一個明確勾
勒的歷史形象。裴松之為《三國志》作注,倒是搜羅了一些關於他的史料,注在《曹爽傳》末尾介紹他的那一段下面,但由於何晏死於政治鬥爭,曾當面見過他、或
至少來得及從見過他的人那裡聞其行事的人,極少敢為他說兩句好話的,因此這些史料的可信性也要打折扣。比如裴《注》引《魏末傳》稱:「晏婦金鄉公主,即晏同母妹。公主賢,謂其母沛王太妃」云云。按何晏之母尹氏,確實在守寡後為曹操所納,史稱尹夫人,但只和曹操生了一個兒子曹矩,曹魏還沒有代漢時就死了,後
來幾度追進爵號,最後定稱范陽閔王。金鄉公主若與何晏同母,則其母應稱范陽王太妃;若其母是沛王太妃,那麼就是沛王的生母杜夫人,又何談「即晏同母妹」?
而且曹魏諸帝固然在禮法方面很不講究,但又何至於使同母兄妹為婚呢?《魏末傳》的作者已不可考,他稱何晏娶同母妹,或因當時有此流言,因而寫入書中;或者
就是站在司馬氏立場上醜化何晏,自造流言。無論是哪一種原因,《魏末傳》都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歷史的真實。幸而裴松之在作注時有一定的敏感性,對這條引文進行了反駁,不然,說不定何晏娶妹就成了千古定論。另一條流言是今本《晉書》中記載的「牛繼馬後」。據說魏末有「牛繼馬後」之讖,司馬懿對此非常忌諱,因此以毒酒藥殺大將牛金,不料琅琊王司馬覲的妃子夏侯氏與小吏牛某有婚外情,並生下後來的晉元帝司馬睿,於是司馬氏的皇統終為牛氏所暗篡。這條流言在南北朝時期傳得很盛,如魏收的《魏書》也稱晉元帝是牛氏子,不過是牛金的兒子而非小吏牛某的兒子。劉知幾在《史通》中指出晉元帝為牛氏子的說法最早來源於沈約《晉書》,魏收是抄了沈約的記載,但是他不知為什麼
沒有指出唐修《晉書》關於「牛繼馬後」的記載與沈約、魏收又有不同,更沒有指出本條的史料源流。按唐修《晉書》頗以臧榮緒《晉書》為底本,這條如果也出自臧榮緒書的話,則「牛繼馬後」的流言不但廣泛傳播於江左,而且還有不同的版本。最令人膽寒的,是雖然自北齊以來學者對這一記載累加辨正,但直到南宋,洪邁在《容齋隨筆》中仍信晉元帝實為牛氏之子,此時距離「牛繼馬後」之謠的產生,已經過去了七八百年。一條屢有學者糾正其謬的流言,竟能流傳數百年而不息,可
見流言的強大生命力。
歷史上類似這樣的流言,可說是比比皆是,如南北朝道教主張的「李弘治世」、白蓮教宣稱的「彌勒下生」,都依靠基層宗教信徒的狂熱性,曆數百年而傳播不衰,甚至反過來影響到統治階層。清末針對天主教的「採生折割」謠言,也是類似的情況。採生折割,是元朝以來對於「取生人耳目臟腑之類,而折割其肢體」行為的法律稱謂,在歷代律例中——哪怕是尚未完全形成此概念、僅有具體行為描述的《唐律》——均屬於重罪。此類行為不僅殘忍,而且在中國人民傳統認知中往往與妖術有關,因此極為民間所痛恨。明清以來,天主教傳入中國,清末教士來華者尤多,
而其行為規範及理念和中國傳統都有很大差距,偏偏教士本身少有願意主動改變、與中國求得一致者,因此清末上至官府士紳、下至升斗小民,對天主教的認識多有
謬誤,而且往往充滿敵意。清穆宗同治九年(1870年),天津因抓獲供認誘拐兒童賣給天主教堂的犯人,民情洶湧,進而傳言教士、修女採生折割,終於引發震
動天下的天津教案。直隸總督曾國藩奉旨查案,奏陳:「挖眼剖心,全無實據;津民生憤,事出有因」。所謂「事出有因」,固然與教會的一些行為有關,也與當時
天津人民對教會先入為主的認識甚至影響到官方意識、官方意識反過來助長民氣有很大關係。天津教案最終以中法兩國的妥協告終,面對國內的憤怒情緒以及自身在
處理教案時的無力感,曾國藩自覺「外慚清議,內疚神明」,一年後怏怏而逝,但類似的教案在此後數十年內此起彼伏,各種排斥天主教的檄文、揭帖也四處傳播,
理由往往仍是「採生折割」。直到二十世紀初,隨著科學知識的傳播與中國社會的發展變化,此類流言才漸漸衰歇。人民大學楊念群教授有一篇名為《邊界的重設:
從清末有關「採生折割」的反教話語看中國人空間觀念的變化》的文章,對清末「採生折割」流言廣泛流行並與天主教(教會、教士)掛鉤的原因作了解釋,有興趣
的話可以看一看。
五、軼事流言的可怕,剛才我們已經見識過了,下面我們來說說另一種謠言:軼事。軼事與流言有不少相同之處,比如都有一定的趣味性或離奇性,流傳中多少會偏離一些真
實,而且傳播速度極快、範圍極廣。但是軼事與流言也有巨大的不同:首先,軼事以正面色彩為主,流言基本都是負面傳聞;其次,軼事的主角一般是名人,流言則
上至天子、下至小民,無不關涉;最後,軼事隨著時間流轉能變成佳話甚至典故,流言無論傳播多少年——除非其涉及的倫理觀念徹底轉變——還是流言。所以,軼事往往為世人所樂道,而傳播流言的傢伙,終究不免遭人鄙視。中國古代的名人軼事,在諸子著述中就記錄了很多,真偽雜陳,莫之能辨。如《莊子》中所記孔子、曾參、田子方甚至莊子本人的行事,都很難說是真的。至如《說苑》、《新序》同出劉向,而同一事或歸於不同的歷史人物名下,更是無法確認孰是孰非。現存集中記錄名人軼事而且能保證一定真實性的著作,大概還是首推《世說新語》。
劉宋臨川王劉義慶著《世說新語》,記錄了很多漢晉以來名人軼事,而以魏晉故事為主。《世說》敘事明快,文字頗有意趣,於讓我們看到名人為史傳所不載的一面之外,還對了解當時社會風尚、政治局勢、文學藝術發展等有很大價值。如《世說》記的軼事中有一條,稱阮孚收藏木屐,祖約則好錢財,當時輿論以為兩人都為物
所累,未能區分二人優劣。後有人去拜訪祖約,正遇上祖約在家計點財貨,見來客進門,急忙把財物都藏起來,有幾個裝財物的簍子一時找不到地方藏,就擱在自己背後,用身體遮擋,一副神色不定的樣子;後來又有人去阮孚家,見他自己「吹火蠟屐」,一邊幹活還一邊感嘆道:「不知道一生能穿幾雙啊。」神態非常悠閑平
和,於是兩人優劣始分。這一條軼事不僅使讀者認知到阮孚和祖約性格中的一個側面,而且傳遞出晉朝士人「不以俗務嬰心」的好尚。今天來看,凡記載軼事的古人筆記,其於史學上的意義大抵如此,非止《世說新語》一書,即使如剛才所論,劉向《新序》和《說苑》中有自我矛盾的記載,但記載縱不可信,其中所蘊含的思想
意識總不會是向壁虛造的,只要能善加利用,依然是重要的歷史資料。但是,軼事也有其不可信的一面。首先,軼事為了趣味性,難免要犧牲真實性,如《世說》稱東晉名臣溫嶠以玉鏡台騙娶堂姑的女兒,按《世說》的說法,此女應該
姓劉,而《世說》劉孝標註引《太原溫氏譜》,溫嶠三次娶妻,並無劉氏。其次,最有價值的軼事記錄是以當代人記當代事、或早二三十年的事,但人與人之間難免
互有是非,或因個人好惡,或因朋黨同異,甚至有時記事者和事主之間還存在國家立場的不同。如宋人筆記中對王安石的評價就依政治立場不同而有天壤之別,舊黨中人對王安石多所排毀,最肯說好話的也不過稱其樂於讀書、知識淵博;新黨一派則對其稱頌無所不至,甚至對其一些毛病也津津樂道。王安石有氣喘病,醫者說服紫團山人蔘則可愈,新黨幹將薛向從河東入京,帶有紫團參,送給安石數兩,安石不受,有人勸他說:「您的病非服紫團參不能好,沒有必要推辭。」安石卻說:
「平生無紫團參亦活到今日。」當然,薛向身為地方官,王安石或許覺得接受他的贈與不太合適,從好的方面說,這也算是人所難及之處。但在另一件事上,王安石就真有些過於執拗了。王安石面黑,門人擔心他身體不好,就向醫生打聽到底是怎麼回事。醫生倒是很明白:「此垢汗,非疾也。」就是太不講究個人衛生而已,不是病。門人知道老先生臉黑純是因為臟,就送上澡豆請王相公洗臉。哪知王安石又犯了執拗脾氣,聲稱:「天生黑於予,澡豆其如予何!」頗有些不講道理。但新黨人士還是紛紛記錄此事,以為美談。可見軼事記錄者的立場影響了他們對人物的看法。最後,凡軼事的敘述者,難免虛美古人,有時甚至生造軼事,以顯示自己的淵博,以及所敘人物的偉大。晉扶風王司馬駿鎮關中時,僚屬郭沖稱述諸葛亮,條列五事,以為奇才。裴松之注《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時引用,但認為都有不合邏輯之處,一一反駁。可見對於古人所述軼事,還是要認真分析,不能一概相信,當然更不能一概否定。
六、總結
上面我們談了謠言的四種形式:民謠、讖緯、流言、軼事,但這不過是為了方便講述採取的一種權宜手段。歷史上傳播於朝野的謠言,往往是幾種形式的混合,很難
有非常清晰的邊界,就看我們上面所舉的例子,「青青御路楊」我是歸在民謠中講述的,然而稱其為讖緯又何嘗沒有道理?「石人一隻眼」當然可以算作讖緯,但從
形式上來看,稱作民謠有何不可?流言、軼事中也有很多民謠、讖緯之類的成分,只是限於時間,沒法一一舉例而已。想要通過謠言看到歷史的真相,就不能過於死板地劃分其形式的彼此。
看回答中很多都引用了《謠言:世界最古老的傳媒》這本書里的內容啊,根據這本書簡單說一下吧。
定義:謠言可以稱之為在社會中出現併流傳的未經官方公開證實或者已經被官方所闢謠的消息。這裡的官方也可以和權威等同。謠言的產生也正是對「權威」「權力」的一種對抗,是人們自行對社會進行解釋的一種行為,所以謠言本身並不涉及到真偽問題。而且恰恰是因為人們相信某件事是真實的,所以才會去傳播謠言。
謠言的產生有很多原因,首要的就是它是一條有價值的信息,這個價值是相對於自己所處的這個群體而言的,比如我是個大學女生,我可能就更傾向於傳播關於大學女生晚歸,回校路上遭遇地鐵迷藥事件。我是個母親,我就可能傳播關於父母粗心致使孩子丟失或受傷的信息。這些都可以稱之為謠言,因為它們不知源頭,就這麼一遍遍地從QQ群傳到微博到人人到朋友圈,並且這些消息也都未得到過官方的證實。而這條信息必須迅速傳播出去才能保證的它的價值,所以謠言和新聞有著同樣的時新性的特點。此外,對於未知的事物和理論(不得不說知識總量增加,個體不知道的東西就更多了),我們看到貌似合乎情理的解釋,也就順手傳播或者相信了(我當年還相信過「穿秋褲是俄羅斯人陰謀」這事兒呢,果然太年輕了)。還有就是聊天啊、八卦啊、取樂啊,還有獲得說服別人的快感(類似於這事只有我知道,我現在說給你聽了,膜拜我吧...)啊,都是謠言產生的理由。
謠言的傳播機制和謠言的產生基本密不可分,上面說了謠言首先涉及到一條新聞或者一條緊急信息,且關係到一個群體,為了證明自己和群體的關係,為了在自己所屬群體佔有一定位置,彰顯一定價值,人們必須立刻消費謠言,這就是即使口口相傳,謠言也跑得飛快的原因。而這種口口相傳,即從一個熟悉的人身上獲知信息,更增加了謠言的可信度。並且謠言背後隱藏的往往是我們想要相信和表達的情緒之類的,比如網上一直流傳的馬雲說過、白岩松說過、喬布斯說過,哈佛校訓...這些都是人們願意或者希望的一種信息或者情緒表達。所以,當社會上某種情緒泛濫,或者動蕩的時候,謠言就越多。。。一是官方的諱莫如深,二就是人們普遍焦慮或者想要解釋周圍環境吧。而且我覺得只要所謂階級社會存在,謠言就不會停止,畢竟有著官方的話語體系的話,就肯定有民間的體系存在。官方的話再宏偉博大信誓旦旦,也擋不住民間的嘰嘰喳喳。除非做到完全透明。。不過這怎麼可能呢。。某些都市傳說或者「倫理故事」的反覆出現,也就是人們一直所擔心事情的主題的一再重演罷了。
意義嘛,就不多說了,像是解壓啊、獲得群體認同啊、保持自己的認知平衡啊,現在網路話語強大了,也讓謠言倒逼真相的事例多了,這也算是一種意義吧
是時候祭上男神胡泳老師的這篇《謠言作為一種社會抗議》,這篇文章對謠言研究的溯源非常清晰,而且,對於現今學界流行的謠言觀點一一做了反駁。概括來講,謠言是最古老的傳播媒介,一直以來可以作為一種社會抗議。當反抗者缺乏有力武器時,謠言也是一種反抗手段。
最古老的傳播媒介
謠言是最古老的傳播媒介。在出現文字之前,口傳媒介是社會唯一的交流渠道。「謠言傳遞消息,樹立或毀壞名聲,促發暴動或戰爭。」(卡普費雷,1991:5)現代對於謠言的首次系統研究興起於二戰期間的美國,最初的著眼點是戰爭期間謠言的大量繁殖對軍隊士氣產生的不良影響。無論是政府、媒介還是民間機構的意見領袖,無不把謠言作為腐蝕士氣甚至產生破壞的一個潛在的源泉,謠言控制的想法也隨之提上了日程。
謠言控制學說的代表人物是羅伯特·納普、戈登·奧爾波特和利奧·波斯特曼等人。基於其二戰期間在麻省公共安全委員會的工作,納普分析了戰爭中流行的超過一千條的謠言,認為謠言是社會失序(戰爭就是失序的表現)的一個結果,是社會態度和動機的一種投射。他認定謠言主要反映的是人們仇視性和分裂性的衝動,這種衝動很難通過其他方式發泄出來。
既然謠言如此令人不安,就必須制止它的大量流傳。納普提出了五條「建議」,包括:應使公眾對所有官方傳播媒介予以無保留的信任,應使公眾絕對信仰他們的領袖,有效地對工作和閑暇加以組織等(Knapp, 1944: 22-37)。納普的這些建議,令我們可以反推二次大戰中美國的晦暗情境:人們對官方傳播媒介缺乏信任,對領導毫無信心,官方對特定事件的信息諱莫如深,大眾茫然無知,很多人失業,無以打發無聊的日子。如果說,在大戰的背景下,一個民族理尚可被全體動員起來,實施上述的建議,那麼,在和平時期重讀這些建議,如卡普費雷所指出的,「就好像是在描寫一個極權國家」(卡普費雷,1991:10)。
受惠於納普的經驗分析,美國社會心理學家奧爾波特和波斯特曼在二戰期間曾對謠言問題進行過專題研究。兩人合著的《謠言心理學》一書堪稱對謠言的起源和散播的第一次科學的解釋(Allport Postman, 1947)。在研究中,他們關注的是謠言個體傳播者的心理過程。他們給一個應試者一張圖片,留出時間讓他仔細觀看。然後他被要求向第二個應試者轉述他所看到的場景。第二個人再將他所聽到的轉述給第三個人,以此類推,到第五或第六個人的時候,信息的70%已然丟失,最終的敘述與開頭的圖片內容相去甚遠。
這其實是把信息的口傳視作一個線性的、凡俗的和預定的過程,經歷多次累積必然導致信息的扭曲。但這種展示是不無問題的:彼此耳語的模擬實驗與自然環境中的謠言運行是完全吻合的嗎?對那些最後被證實為真的謠言又該如何論說呢?如果最後的扭曲不可避免,謠言又怎會在某些情況下完好地保存了正確的信息?
與納普不同,奧爾波特和波斯特曼把謠言視為一種更加日常的行為,既在戰爭中也在和平年代出現,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和納普一樣,舉出的所有例子都是涉及危機情形的謠言。卡普費雷發現,這些研究人員所舉的例子都是有傾向性的。「他們只是就那些毫無根據的謠言進行發揮,他們對謠言所下的定義,沒有參考謠言所傳達的信息中的任何真實性成份。……他們閉口不談後來謠言核實的結果。」(卡普費雷:1991:7)這牽涉到謠言的定義問題。
謠言是一種社會疾病?
謠言的定義向來眾說紛紜。一位學者在1998年所作的一次文獻綜述顯示,心理學、社會性和傳播學都有著各自不同的對於謠言的定義(Pendleton, 1998: 69-86)。所以,在社會科學中,謠言是一個缺乏特定定義的概念。
儘管各執一詞,謠言研究者們還是對作為傳播媒介的謠言存有某些共同的認識。從上世紀40年代迄今,一些代表性的定義可以總結如下:
1.謠言是一個參照當前時事、旨在使人相信的命題,在未經官方證實的情況下廣泛流傳(Knapp, 1944)。
2.謠言是一個與當前時事相關聯的命題,意在使人相信,一般以口傳的方式在人與人之間流傳,但卻缺乏可靠的證據標準(Allport Postman, 1947)。
3.謠言是一種在人與人之間流傳的,對公眾關注的事物、事件或問題的未經證實的敘述或闡釋(Peterson Gist,1951)。
4.謠言是在一群人議論過程中產生的即興新聞(Shibutani, 1966)。
5.謠言是在社會群體中流傳的有關當前時事的信息,完全通過口傳,往往沒有任何事實根據(Morin, 1969)。
6.謠言是一個未經證實的、廣泛流傳的命題(Rosnow Fine, 1976)。
7.謠言是在社會中出現併流傳的未經官方公開證實或者已經被官方闢謠的信息(卡普費雷,1990)。
依照這些定義,謠言具有自身的結構與邏輯,定義者們無不試圖解釋這些結構和邏輯。他們大多確認,謠言是一種信息或命題,它賦予與現實有關的某人、某事或某個條件一些新的因素。其次,謠言是口傳的,且未經證實。再次,很多定義認為,謠言是為了使人相信。這些定義為我們勾畫了謠言的輪廓,例如,它的傳播方式(口傳)、所傳播的內容(謠言是有關時事的,這在某種程度上把它同那些瑣碎的、私人的話題區分了開來,謠言因此被歸入了公共範疇)和傳播的目的(為了使人相信)。但是,在一些關鍵問題上——謠言所傳遞的信息的實質為何,以及謠言為什麼會持續流傳,眾位研究者卻莫衷一是。
有關謠言流傳最廣的定義把它當作這樣一種命題:它沒有清晰的來源,其真實性也大可懷疑,所傳遞的信息不能很快或從來也不能被證實。這種定義符合人們常識性的看法,往往導致一個簡單化的公式:謠言=虛假的信息。例如,中國學者周曉虹把流言和謠言作了如下的區分:雖然都是無根據不確切的信息,但嚴格說來,流言是無意訛傳的,謠言則是有意捏造的(周曉虹,1998:427)。
如此定義謠言會導致兩個窘境:其一,對那些起因於某個事實,在傳播過程中被一群心存疑慮的人像滾雪球一般不斷「兌水」和誇大的謠言,又該如何解釋呢?其二,如果把謠言等同於不實之詞,那麼它就必然留下這樣一種印象:謠言是病態社會的反映,是某種程度上的集體精神病。莫蘭分析謠言時就使用了不少醫學名詞,如病菌、病理學、傳染病灶、潛伏期、轉移期等等,甚至把謠言直接稱為「心理癌症」(Morin,1971)。
堅持謠言沒有根據,就等於宣布那些信謠和傳謠的人都是不理智和反常的,對謠言的解釋因而只能從屬於精神病學,或者是勒龐開創的對情緒化的群體行為予以蔑視的傳統(Le Bon, 1982)。這種認知在中國存在巨大的市場,例如,隨便閱讀當下有關謠言的評論,不難發現如下的說法:
「謠言其實如同病菌一樣,只有在陰暗潮濕的地方才能孳生。」[i]
「如今,通訊和網路的自由度讓一些不負責任的話語、別有用心的言論都可能輕易傳遞,如瘟疫般迅速蔓延,最後成為洪水猛獸,直至淹沒了事實的真相。」[ii]
「在這樣的一個怪圈似的謠言生髮漩渦里,人們心態各異,信息光怪陸離,謠言在發威,真相卻暗自神傷。在這樣一個悖論中,社會越發表現出一種對謠言病態的敏感。」[iii]
謠言未必全是虛假的,有大量謠言在後來被證明並不是失實的。事實上,謠言之所以有人相信,正因為謠言經常最終被發現是「真實的」。因而,如果單純用「虛假」來概括謠言,顯然有失偏頗。有學者用「未經證實」來修飾謠言。然而,這個「未經證實」其實也是經不起推敲的。首先,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很少去證實一下我們從他人處得到的信息。其次,證實的概念與假定進行證實的人是不可分的。人們常常根據向他們提供消息的人的信任程度,而不是原始消息來源的可靠程度,來判定一個謠傳的可信度。在謠言的傳播中,一個常見的有趣現象是,我們總是由朋友、同事或親戚那裡聽到某個事件的發生,而他們往往並非他們所敘述事件的直接見證人,他們的朋友才是目擊者。[iv]儘管這個見證的鏈條並非直接通到我們這裡,但由於有目擊者的存在,有朋友等對消息的背書,我們就會相信消息的證明。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對證實者心存疑慮,那麼我們就會對被此人證實了的消息產生懷疑。證實的標準中包含著很大的主觀性。
這樣看來,以「未經證實的」,尤其是「虛假的」信息為標準而確立的謠言定義,都是存在很大問題的,「反映了對謠言的偏見以及勸人為善的意願」。(卡普費雷,1991:11)這種偏見推到極致,就是如上所述把謠言視為一種社會疾病。
謠言作為一種社會認知和集體行動
澀谷保的定義與在他之前占統治地位的對謠言的認識很不相同。按照他的觀察,謠言並非反常之舉,而是一種日常的試圖定義那些模糊然而關鍵的情境的社會行為。澀谷保的著作含蓄地批評了時人有關謠言的陳見:謠言具有高度的指向性,是非理性的和危險的;謠言是不準確的、扭曲的和誇大的;謠言威脅著社會秩序。他不贊同對謠言的心理學分析將謠言行為個人化的做法,這在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的謠言研究中十分盛行。例如,弗洛埃德·奧爾波特和密爾頓·萊普金對有關戰時美國國內配給謠言的研究得出結論說:「一個人獲得的信息愈多,他的思考就會愈縝密,他也就更不可能被引導著去相信自己內心常常不為人知的衝動。」(Allport Lepkin, 1945: 3-36)又如,1942年一項有關戰時謠言的傳播與接受程度的研究計算出了一個「信謠指數」,指出不論是流傳度還是接受程度,都是窮人比富人更高;45歲以上的人比年輕人高,猶太人比非猶太人高(這是因為猶太人對讓人恐懼的謠言容易感到不安)(奧爾波特和波斯特曼,2003:5-6)。
謠言研究的早期奠基者們,無論是納普還是奧爾波特、波斯特曼都假定,雖然有著鼓勵謠言在一個群體的層面上存在的條件,謠言的實際運行卻依賴於個人的主觀偏見和謠言行為。這種研究範式建立在威廉·斯特恩和弗雷德里克·巴特利特的系列實驗上。斯特恩採用圖像測試和真實性實驗來尋求有哪些因素影響觀察者的描述。[v]巴特利特用一系列測試對象依次複述的方法,發現人們會給本來無意義或含混的東西賦予意義。由此,回憶成為一種創造而不僅僅是意識的複製(奧爾波特和波斯特曼,2003:31,33-36)。
斯特恩和巴特利特的想法為奧爾波特和波斯特曼所延伸。他們揭示了個體接受和傳播謠言的動機和方式,強調了投射(個人意念、慾望等的外化)是使個體相信並傳播謠言的重要的心理機制。他們還研究了謠言的內容在傳播過程中的變化情況及其機理,比如削平和磨尖、同化作用、推斷和歪曲等。他們後面的大多數研究者往往遵循著同樣的路徑,把謠言材料的轉換與個人的統計學和認知學特徵相聯繫。而澀谷保卻認為,這種把謠言的盛行歸因為個人內心衝動的控制度和教育赤字的做法,很難解釋謠言的勃勃生機,以及謠言為什麼會經常突破個人邊界而成為一個「公共」的非正式媒介。
二次大戰時很多日裔美國人在加州被關進了收容所,通過對收容所中流傳的謠言的研究,澀谷保主張,謠言是社會群體解決問題的工具形式,而且是社會過程中的必要部分,讓人們得以面對生命中的種種不確定。謠言因此是一種「集體交易」(collective transaction)之後產生的「即興新聞」(improvised news),它是「一群人的智慧的結果,以求對事件得出一個滿意的答案」。因此,謠言既是一種信息的擴散過程,同時又是一種解釋和評論的過程。謠言內容的演變並非源於記憶的失真,而是很大程度上源於謠言在整個傳播過程中的解釋和評論的演變和強化。
這對奧爾波特和波斯特曼的研究路徑是一個有力的撥正。澀谷保拒絕承認任何把謠言視作未經證實的、不可靠的或虛假的東西的命題。他把謠言過程視為社會生活中一個正常的而不是病態的部分,等於給謠言正了名。他設想謠言是一種集體行動,目的是為了給無法解釋的事件尋找一種答案,這個過程是合作性的,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功能性的。在這一點上,彼得森與吉斯特同澀谷保的看法相彷彿,他們在謠言的傳遞過程中看到的不是「削平」與「磨尖」,而是「滾雪球」效應(snowballing)或曰創造性的合作,即尋找謠言中可給人安慰的因素和細節,對這些細節進行添油加醋(Peterson Gist, 1951: 159-167)。澀谷保強調謠言總是處於「不斷的建構」之中,謠言內容的變化不僅僅是對信息的歪曲,而是人們達成一致的過程的一部分(Shibutani, 1966: 9, 16)。這樣,澀谷保更多地把謠言看成理性行動的一種形式,而不是如奧爾波特和波斯特曼所說,它是一種「較少理性的社會活動形式之一」(奧爾波特和波斯特曼,2003:26),一種情緒的表達或投射。
謠言作為一種社會抗議
既然謠言被視為那些缺乏足夠信息的人尋求解決問題的一種努力,那麼,一個謠言的公式也就呼之欲出了:
謠言=(問題的)重要性×(事實的)模糊性
這個謠言公式來自於奧爾波特與波斯特曼,在後來被廣泛接受,也為澀谷保所承認。該公式是一個乘法關係而不是加法關係,即是說,假如謠言對個人生活的重要性為零,或者事件本身並非含糊不清,謠言就不會產生了(奧爾波特和波斯特曼,2003:17)。謠言的出現是因為同時滿足了重要性和含糊性這兩個條件,而它的傳播的持久性也與這兩個變數相關。
然而,倘若我們仔細地分析,除了重要性和含糊性,至少還有兩個條件構成謠言的前提。其一是,一群人需要行動但卻遲疑不決,期待身邊的形勢得到充分的界定;其二是,形勢要求在一些基本的層面上群體成員必須共同行動而不是個人單打獨鬥。
在三種情形下,上述四個條件會同時具備,從而為謠言提供豐厚的土壤。首先,如果在一種社會秩序中,信息被當局嚴密控制,謠言就會非常激烈。假使對新聞的控制是一個持續而非暫時的行為,謠言就會變得定期化,成為日常生活的一個基本的組成部分。
其次,當發生的事件威脅了正常生活的理解基礎的時候,謠言會不脛而走。一個大的災難或醜聞都會引發這類挑戰。同樣地,在一個社會中,潛在的衝突對象或互相競爭的群體之間原有的適應和妥協如果被打破,慣常的行為模式也會受到影響。
第三,假如對一個有力的共同行動的推動受到阻遏,謠言也會生髮出來。
從第一種情形來看,澀谷保指出,當對新聞的需求大於制度性渠道的信息供應的時候,謠言就會大量繁殖。「為了明智地行動,人們對新聞加以尋求,而謠言基本上就是一種新聞。」(Shibutani, 1966:17)把謠言與新聞並列,澀谷保為我們開啟了一扇理解謠言的新窗口。它顯示了,報紙和廣播中的新聞也不一定是客觀的和真實的,而是攜帶了很多價值觀主導的意見和假設。在中央極權的社會,制度性的渠道控制了信息的散播,人們普遍尋求通過輔助渠道獲取信息,有時會逾越官方主張的特權。這樣,無論從謠言的意圖還是從其結果來看,謠言都可能具有顛覆性。
卡普費雷對謠言的研究起始於澀谷保的觀察,兩人同樣認定,謠言並非是某種「真實」的偏離,而是一種人們達成何為「真實」的一致意見的努力。澀谷保寫道,謠言語境的存在,是在「對新聞的需求與集體亢奮的激烈度呈正向相關」的時候,此時謠言會大肆擴張來滿足新聞無法滿足的需求(Shibutani, 1966:17)。卡普費雷直截了當地指出:「謠言不是從真相中起飛的,而是要出發去尋求真相。」[1]這種尋求發生在權威的或官方的渠道之外,毋需對消息的正式證實,因而謠言很容易離經叛道。人們一般向當局或是媒介籲請真相,把證實的責任交付給它們,但謠言卻打擊了這一過程。這就是政府當局為何常常會控制或否認謠言,因為他們擔心謠言會引發公眾的動蕩、恐慌或是不滿。
再來看第二種情形。謠言活躍於特定的情景中,反過來又為該情景注入動力。這些情景往往與不確定、緊張和危機有關。猜忌、恐懼、仇恨、痛苦會因當下的衝突而進入集體討論,並塑造和改變衝突本身。在這種情形下,「謠言和閑話是搜集他人信息的重要工具,從中發展出一種公議,這種公議是關於誰應為死亡、疾病、不幸、偷竊、『不正常』的天氣承擔責任。這種過程是漸進的,直到它們通過某種事件和人們的解釋催化之後顯現出來。」(斯特拉森和斯圖瓦德,2005:97-98)
此一過程中,謠言導致了人們交流中的不確定性,並與產生誤解和衝突的可能性交織在一起。謠言在這些情景中試圖讓步於社會條件,或與社會條件協商。在極端情況下,謠言會產生社會和政治暴力,例如,用言說將人定位於特定的社會價值體系中,給某些人或某些群體貼標籤,對被貼上標籤的行為進行道德評判,尋找特定的替罪羊,甚而形成一種爭取公眾支持並用暴力懲罰肇事者的機制。「通過謠言,就像通過其他社會交流方式一樣,衝突與延續共存,加強了生命中持續的鬥爭原則。」(斯特拉森和斯圖瓦德,2005:102)
以上可以一般地解釋謠言為什麼會在動蕩時期泛濫成災——混亂產生謠言,謠言導致更大的混亂,差不多構成了一個「社會心理學的規律」,用奧爾波特和波斯特曼的話來說就是:「從未有一場騷亂的發生不帶有謠言的鼓動、伴隨和對暴力程度的激化。」(Allport Postman, 1947:193)例如,在法國大革命中,中外研究者都指出謠言與革命相伴相生的狀況,[2]而對中國的辛亥革命,甚至有學者極而言之地稱「武昌起義,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被謠言激發的一場兵變」。[3]
這些分析很容易把非理性因素同大革命的群眾現象關聯起來,即認為情緒、感情、信仰等非理性因素在很大程度上支配了人們的政治行為,這不僅使大革命的進程撲朔迷離、一波三折,也為謠言賦予一種獨特的活力。然而,革命和騷亂只是社會運動的一種形式,除了大眾的非理性造成局勢失控的情形,還有一種社會運動是理性人的聯合行動。這些行動有一定的策略,因為行動者缺少財力和權力,不得不調動另類的資源以對政治和分配進程產生影響。這些另類資源包括如下的集體行動:罷工,靜坐,佔領,示威,怠工,阻塞交通等。
由此進入第三種情形。詹姆斯·斯科特在觀察抵抗的政治時敏銳地意識到,在沉寂不動和激烈反抗之間還存在著一個廣大的中間區域,在這個區域中,「事物的限度常常被測試……上次事端的塵埃尚未散去,嘗試收復失地的探尋可能就又開始了」(Scott, 1990: 197)。謠言正是中間地帶的抵抗中一種有力的手段,謠言武器在現代反抗者手中不像過往的革命者使用得那樣強悍,但它又比斯科特曾經觀察到的作為「弱者的武器」而發揮的功能更為強大(Scott, 1985)。
了解了謠言作為一種社會抗議的功用,我們才能深切地明白,何以卡普費雷對謠言的定義特彆強調「官方的公開證實」或「官方的闢謠」。這是因為,
「謠言既是社會現象,也是政治現象。……『官方』來源的概念就是政治性的,它取決於一種共識,這種共識闡明了誰擁有法律上的發言權,即便其缺乏道德上的發言權。謠言是與當局的一種關係:它揭露秘密,提出假設,迫使當局開口說話,同時,又對當局作為唯一權威性消息來源的地位提出異議。謠言在無人邀請的情況下自發地爭奪發言的權力。它經常是反對派的發言:官方的闢謠並不能說服它,因為它感覺官方與可靠性並不是相輔而行的。謠言令我們質疑當局,對『誰有權對什麼事發言』提出質疑。謠言提供的信息與官方信息有時是相左的,所以,謠言構成了一種反權力,即對權力的某種制衡。」
作為「反權力」的謠言,反抗的是經濟上的剝削,政治上的壓迫,以及社會關係上的不平等。
被「妖魔化」的謠言
從以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需要對謠言的定義的細微之處加以仔細的辨別,方能全面認識謠言這一人類社會揮之不去的現象。但在中國的語境中,謠言卻幾乎一邊倒地被視為沒有事實根據的惑眾之言,聽信謠言者是受「蒙蔽」的、「不明真相」的群眾,而謠言的初始傳播者常常被指為「別有用心的一小撮」。官方一向視謠言為不穩定因素而大加制止和彈壓,在很多時候,公民因為傳謠信謠而而遭受訓話、監視甚至拘捕。
不能不說,在謠言問題上學術視野的逼仄是造成和助長這種局面的原因之一。周裕瓊統計說,中國內地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發表的近百篇相關論文,無不對謠言持否定態度(周裕瓊,2008)。同一時間出版的傳播學與輿論學著作,其中涉及謠言的內容也對其多給予負面的評價,甚至認為謠言就是謊言。例如,劉建明認為謊言是沒有事實根據的假話,謠言也是缺乏事實根據的虛假消息,謠言和謊言都是虛的,它們的共同特點是都把假的說成真的,以假充真,以假亂真,以欺騙他人(劉建明,2001)。郭慶光認為流言是一種信源不明、無法得到確認的消息或言論,有自發產生的,有人為製造的,但大多與一定的事實背景相聯繫;而謠言則是有意憑空捏造的消息或信息(郭慶光,1999:99)。
姑且不論對流言與謊言的這種區別是否準確,我們看到,郭慶光在國內流傳最廣的傳播學教材之一當中在給謠言下定義的時候,引入了一個更加富有爭議的參數,即「動機」因素。除了傳播學,謠言研究亦是社會心理學的基本內容之一,鄧文初曾以兩部影響極大的教科書為例,指出國內學者始終強調「動機」(特定意圖)與「真實」(缺乏事實根據)兩個因素。
由沙蓮香主編的《社會心理學》是教育部「普通高等教育『十一五』國家級規劃教材」,其中對謠言進行如下界定:「謠言是某些人或團體、組織、國家,根據特定的動機和意願,散布的一種內容沒有得到確認的,缺乏基本事實根據的,通過自然發生的,在非組織的連鎖性傳播通路中所流傳的信息。」(沙蓮香,2006:283-284)
周曉虹主編的《社會心理學》是「普通高等學校社會學專業主幹課系列教材」之一,其定義說:「根據傳言製造者的動機不同,傳言可以細分為流言和謠言,前者在很大程度上屬於無意識傳播,後者則是有目的地捏造,一般懷有惡意,為的是造謠生事。」(周曉虹,2008:236)
在這裡,「動機」二字都直接進入了謠言的定義中,周的定義甚至還突出了「惡意」的目的。鄧文初指出:「在這種溢出學術界之外的『研究』中,以『真實性』為標準,『謠言』成了『沒有任何事實根據』的消息。依據『動機』標準,謠言就不僅僅是『有意捏造』而且成了『毀謗中傷』。謠言定定義過程中的情感色彩進一步強化,學術的中性完全喪失,『謠言』被完全『妖魔化』了。」[1]
「動機論」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源遠流長。由春秋曲筆生出的「誅心之論」,就是在批評對方之時,不針對對方的行為、語言談問題,而是繞過行為、語言去指責對方此行為、語言的目的和動機。這種重動機判斷(其後緊跟的是價值判斷、道德判斷)的思維方式長期成為桎梏言論自由和理性討論的障礙。尤其在極左時期,「動機論」曾經是一根萬能的棍子。把「動機論」應用在謠言上,極其容易將謠言塗抹上倫理色彩,視同捏造、挑撥、誹謗、誣衊,進而產生一系列可見的惡果:
一是當權者常以此為標籤,「妖魔化」反抗和持不同意見的群體,化解和打擊對方的輿論攻勢,抹殺抗爭和質疑的正當性。
例如,2007年,在廈門市民對PX化工項目進行抵制時,政府控制的《廈門日報》、《廈門晚報》接連發表文章,稱在市民中群發的手機簡訊所散布的有關PX危害的內容為「謠言」,[2]並把市民因在正常渠道無法獲知與公共利益密切相關的信息而私下互相流通的傳聞鄙視為「『路透社』消息」,指責它們後面「有雙無形的、骯髒的手在操縱」,「謠言製造者和傳播者或蠱惑人心,或煽風點火,或惟恐天下不亂,總有著其不可告人的目的。」[3]
在這方面,官方已經形成了一整套「義正辭嚴」的話語,被一位知名博客諷刺性地總結為「情緒都是煽動的,真相都是不明的,群眾都是一小撮的」。[4]2008年6月28日,貴州甕安縣城發生一起嚴重的群體性事件,新華網於6月29日發出的電訊即稱,按照當地警方的說法,事件緣起於一名女學生溺水死亡,其親屬對甕安縣公安局作出的死因鑒定結果不滿,「在縣政府有關負責人接待過程中,一些人煽動不明真相的群眾衝擊縣公安局、縣政府和縣委大樓」,其中,極少數別有用心的人的「煽動」被認為是事件的起因,群眾的「不明真相」則是導致事態擴大的原因之一。[5]
這些詞語和句式已被官方沿用多年,凡是出現社會運動就必然有「一小撮別有用心的人」、「不明真相的群眾」和「不可告人的目的」。它們成為執政者處理公共危機時必不可少的話語策略,不是沒有理由的。對於國家層面的執政者而言,這裡關係到政權的合法性這一致命的問題。現存政治哲學的基礎在於設定了一種能夠代表人民根本利益的群體,在此基礎上產生的政府也就順理成章地具有了先驗的正當性。然而,在實踐中,這套正當性推理日益瓦解。政府既難以推行一個為廣大民眾所接受的國家賴以建立其合法性的價值觀,又由於現存國家權力的合法性基礎仍然是績效型的而非法律-選舉型的,難以確立國家鎮壓的合法性,只有使用一套「冷戰」的話語策略才能勉強維繫自身統治的合法性。在這套話語策略之下,任何對於政府的抗議,都會被用一種敵對的思維作出解讀。
對於地方層面的執政者來說,這套話語則是官員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一種必然結果。最近若干年裡,中央實行重大責任事故負責制,一旦出現公共事故,當地領導人就很可能被撤職。其結果一方面促進當地領導人去防止公共事故的發生,但另一方面也促使他們在發生公共事故時,第一反應就是如何封鎖事故的傳播,爭取時間和空間去自己處理、自我消化。在地方政府不需向民眾負責、而是向上級負責的政治傳統下,官員被激勵去選擇封鎖消息。民間將此稱做「惟上不惟下,瞞外不瞞內」。一旦瞞不住了,內部無法消化了,地方政府就會轉而把社會運動說成是有計劃、有組織的行動,甚至具有「反黨反政府」的性質,這樣政治上的「上綱上線」在構陷群眾的同時,可以把上級黨委、政府也綁架進來,從而掩蓋地方吏治的極度惡化和自身的嚴重失職。
二是動輒動用法律手段,對一些有一定事實依據、但又不甚準確的說法,以謠言視之,強力打壓,導致在重大社會和安全事件中,中國公民的言論具有極大的法律風險。
中國《刑法》第105條第2款、第181條、第221條、第291條第1款,分別對以造謠等方式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編造並且傳播影響證券交易的虛假信息、捏造並散布損害他人商業信譽和商品聲譽的虛偽事實、編造和明知編造而故意傳播恐怖信息等等行為作出有罪規定;《治安管理處罰法》第25條第1項規定,「散布謠言,謊報險情、疫情、警情或者以其他方法故意擾亂公共秩序的」,要承擔罰款、拘留等行政責任。
就謠言在新媒體當中的發布和傳播,2000年9月25日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電信條例》規定,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利用電信網路製作、複製、發布、傳播「散布謠言、擾亂社會秩序、破壞社會穩定」的信息;2000年12月28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關於維護互聯網安全的決定》稱,對於「利用互聯網造謠、誹謗或者發表、傳播其他有害信息,煽動顛覆國家政權、推翻社會主義制度,或者煽動分裂國家、破壞祖國統一」、「利用互聯網編造並傳播影響證券、期貨交易或者其他擾亂金融秩序的虛假信息」、「利用互聯網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實誹謗他人」等行為,將依照刑法的有關規定,追究刑事責任;國務院新聞辦公室、信息產業部2005年9月25日聯合發布的《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管理規定》要求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中不得含有「散布謠言,擾亂社會秩序,破壞社會穩定」的內容。
這些條款,由於缺乏具體的判斷標準而顯得含糊不清。例如,要進行行政處罰,必須有「擾亂公共秩序」的後果,但怎樣才算「擾亂了公共秩序」,始終是相關案件中的一個頗有爭議的話題。而且,法律將散布謠言和謊報險情、疫情、警情等相併列,並涉及「故意」這樣的主觀因素,由此產生了一個問題:對於個人來說,如果他或她並非出於「故意」而發布或者傳播了一些與事實並不完全相符的信息,是不是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從2006年的「張志堅事件」,[i]到2007年的「紅鑽帝國」,[ii]再到2008年的「SS山地師」,[iii]各地接連出現因在網上「轉載」或「跟帖」,當事網友被公檢法機構逮捕或拘留的案例。另外一種情形是因簡訊而獲罪,例如,2007年1月,北京警方稱,發「病豬肉」謠言簡訊可判5年以上徒刑;[iv]太湖藍藻污染期間,無錫市民丁某向130餘人散發「太湖水致癌物超標200倍」的手機簡訊,被無錫警方處以治安拘留。[v]
根據法律規定仔細辨別這些案例,不難發現,政府存在明顯的濫用法律行為。首先,政府傾向於把凡是與事實不完全符合的傳言都定性成法律意義上的謠言。「SS山地師」在轉發帖子時,相關部門正在調查處理,信息龐雜,雖轉貼傷亡人數有誤,但仍可證明事故造成重大傷亡。事實上,在大的災害事故發生後的較短時間內,即便政府也往往沒有能力馬上判斷言論的真假。當局嚴重混淆散布謠言擾亂公共秩序與出於自身安全考慮傳播小道消息的區別,後者根本不屬於違法行為。在重大災難之後,許多人都曾傳播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提醒親友注意安全,從現行的法律體系來看,他們中幾乎每一個都可能被抓起來。
其次,謠言是否「故意擾亂公共秩序」或足以「嚴重擾亂社會秩序」,而不是所散布的信息的真假,才應該是處理謠言案件的出發點。「紅鑽帝國」和「SS山地師」的帖子是轉載和引述,雖然態度激烈,但是否構成「擾亂公共秩序」,則需要視帖子的影響面以及造成的客觀結果而定,比如,帖子的傳播範圍有多廣,是否激發了公眾的心理恐慌,影響到正常的生產、工作、教學、生活秩序等。
特別需要強調的是,公眾有權質疑、批駁任何報道乃至政府公告的真實性,公民發簡訊或者轉發相關帖子,即使有不實之處,也應被視作自保或者行使監督權,政府部門只能用更加公開透明的信息來平息大家的憂慮,消除不實之言。一場災難過後,人們尚未獲知政府部門關於預警系統、抗災能力和救援措施的檢討,卻先發現普通市民因為參與災難後果的討論而被警方拘留,這不能不使網路民意的焦點集中在權力是否濫用、言論是否自由等問題上。
楊支柱指出:「基於保護言論自由的需要,判斷一種言論是否擾亂公共秩序,應該採用『明顯而緊迫的危險』標準;因為允許政府因不明顯的危險阻止或懲罰言論,將使言論者發表任何言論都膽戰心驚,而非緊迫的危險是政府有時間採取措施避免的。」(楊支柱,2007)之所以要對媒體在災難和事故方面的報道以及公民的關注採取寬容態度,非常重要的一個理由是這樣可以及時避免更大的危害、搶救更多的生命,與之相比,「可能的恐慌混亂仍然屬於較小的惡,是不得已的容忍」(顧肅,2006)。從補救措施上看,對於言論者可能產生的偏向,政府通過公布真相進行解釋說明、揭露言論者散布虛假信息的行為就能消除影響,並不應因批評採用虛構方式就予以強力打擊。
一方面,公權機關常常以擾亂公共秩序為由拘捕公民,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些謠言案件中,誹謗罪成了公權打擊私權的武器。2008年7月,在上海閘北襲警案發生後不久,網上就流傳,犯罪嫌疑人楊佳因遭民警毆打導致喪失生育能力才伺機報復。7月14日,上海市檢察院第二分院對編造、散布謠言的郟嘯寅以涉嫌誹謗罪批准逮捕。檢察機關稱,郟嘯寅於7月2日下午編造了題為《上海襲警事件內幕》的文章,虛構楊佳因被閘北公安分局民警打傷生殖器、喪失生育能力而萌生報復襲警等內容,在網上多次發布、張貼,並被其他網站大量轉載。檢察機關認為,郟嘯寅利用互聯網捏造事實嚴重損害了執法民警的名譽和公安機關的形象,其行為已觸犯《刑法》第246條,涉嫌誹謗罪。
《刑法》第246條的規定是,「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實誹謗他人,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必須注意的是,此條規定放在刑法第四章「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當中。也就是說,誹謗罪,是指故意捏造並散布虛構的事實,貶損他人人格,破壞他人名譽,情節嚴重的行為。這一犯罪侵犯的對象,必須是公民而不是企業、國家機關或者其他組織的名譽。不可否認,郟的造謠對上海警方和辦案民警的形象造成了一定的負面影響,但並不一定就是應該動用國家強制力處罰的違法或犯罪行為。如果把對於公職人員的公權行為的評判以誹謗罪入刑,其結果必然是,任何人都不敢對公權實施監督,公民言論自由的崇高價值也無法得到保障。
言論自由天然包含了說錯話的自由,尤其是質疑權力的自由。這就要求公共官員面對批評甚至誇大事實的捏造時,不能動輒以誹謗為由主張名譽權和隱私權,更不能以國家暴力機器來滿足個人的私利。而一個又一個因發送簡訊、網路發帖獲罪的案件,卻多次顯示一些地方長官藉助手中掌握的公共權力資源,習慣性地把一切未經官方認可的信息當作謠言來打擊,甚至不惜頂著挾私報復的惡名鉗制言論,由此製造了一個人人自危的社會和輿論環境。
[i]2006年3月,身為海口一家製藥企業工作人員的張志堅,在製藥領域的專業網站小木蟲網站(http://http://emuch.net)和丁香園網站(http://http://www.dxy.cn)上轉帖了一篇揭露浙江康力元投資集團與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原局長鄭筱萸和原藥品註冊司司長曹文庄等多名國家葯監局工作人員進行「官葯勾結」的網文。康力元公司因此向海口警方「報案」,4月26日,海口市公安局以涉嫌損害商業信譽罪為由拘留了張志堅,6月1日,檢察院批准將張志堅逮捕。2007年2月6日,檢察院以案件事實、證據有變化為由撤訴,並准許取保候審。2007年4月12日,檢察院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警方已撤案為由取消取保候審。2007年7月,在案發近一年三個月之後,被司法機關錯誤羈押的張志堅獲得24000元國家賠償。7月6日,張志堅轉帖網文中的當事人曹文庄被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7月10日,鄭筱萸在北京被執行死刑。
[ii]2007年7月18日,濟南特大暴雨,水位迅速上升的護城河完全沒過銀座購物廣場的排水出口,這座濟南最大最繁華的標誌性商場成了一個巨大的蓄水池。數天後,銀座發布官方消息,稱「由於疏導及時,超市內無一傷亡」。這成了後來在網路上爭議最大的話題之一。一個註冊名為「紅鑽帝國」的23歲的女孩在濟南舜網(http://舜網)回帖參與論壇的濟南暴雨討論,聲稱聽親友說大水湧入銀座廣場而死了不少人。濟南警方依據《治安管理處罰法》,以「散布謠言」為罪名對其予以治安拘留,認定她的跟帖「內容有明顯的唬人噱頭,營造了暴雨過後的恐怖氣氛,裡面有災害造成多人死亡的虛假信息」。當地一家媒體報道說:「暴雨可怕,謠言更可怕!」
[iii]2008年4月28日,一場近10年來中國鐵路行業罕見的列車相撞事故在膠濟鐵路上發生。當天,21歲的山東高密網民「SS山地師」在百度高密貼吧轉發了一條名為《火車相撞特大內幕!》的帖子,被當地公安機關認定為「內容嚴重歪曲了正規廣播電視媒體關於4·28 事件的真實報道」,違反了《治安管理處罰法》第25條,「涉嫌散布虛假信息,擾亂公共秩序」,對其處以治安拘留。警方同時警告網民「不要相信網上的一些虛假信息,更不要散布虛假信息,特別是這種嚴重擾亂社會公共秩序的虛假信息,一旦發現散布這種信息的人員,公安機關將予以嚴懲」。「SS山地師」不僅遭到了治安處罰,還被當地電視台以反面事例曝光,以教育觀眾。
[iv]《北京警方:發「病豬肉」謠言簡訊可判刑5年以上》,《北京日報》2007年1月16日。
[v]新華網南京2007年6月6日消息。
謠言與大眾媒體的對立
2008年5月12日,北京召開會議全面部署抗震救災工作,在會議要求中,「加強正面輿論引導」和「依法處理」謠言是在同一個句子中出現的,這也是官方長期一貫的做法。由於政府壟斷著媒體資源,「加強正面輿論引導」往往是新聞封鎖、新聞限制的同義詞。毋寧說,正是官方「加強正面輿論引導」的行為,導致了官方信息的匱乏和不可信,才為「謠言」的傳播培育了豐厚的土壤。官方一方面給謠言留下傳播的空間,另一方面卻又聲色俱厲地打擊謠言,從而令自身陷入一種難以破解的矛盾當中。
自2003年非典以來,突發事件中有關部門對媒體報道壓制所造成的巨大損失和危機的擴大,一次又一次地證明著,媒體或者失語、或者成為強勢話語的代言人,往往是造成謠言擴散、社會恐慌和危機加劇的主要原因。
2005年11月13日,中國石油吉林石化公司雙苯廠發生著火爆炸事故。在發生爆炸的當天,吉林市環保部門就已經發現松花江水體受到污染,後來還遞交了相關污染的監測數據。但幾天內吉林市委、市政府仍未做統一安排去向公眾進行解釋與澄清;一周後,吉林省有關部門仍堅稱沒有聽說吉林石化公司發生爆炸污染松花江水源的說法。甚至在下游的哈爾濱市於21日早晨宣布停水時,石化廠和吉林市仍然拒不承認苯流入江水對人和環境造成劇毒性危害。
哈爾濱市政府宣布停水的原因竟然是「對市政供水管網全面檢修」。在這關鍵時刻,官員們採取了鴕鳥政策,拒絕回答媒體和公眾的質詢,甚至把環保部門的對外報道權也控制起來。居民們既無法從政府部門、也不能從當地媒體報道獲得明確、真實和完整的信息,令哈爾濱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飲用水、啤酒、牛奶等統統遭遇搶購。小道消息不脛而走,甚至出現地震的流言,事情愈鬧愈大,市政府才在十小時後不得不再出公告,解釋停水原因是由於日前吉林化工雙苯廠爆炸污染了松花江。
在「正確的輿論導向」之下,傳統的主流媒體對重大社會政治事件實行選擇性報道,選擇的標準完全由他們來掌握,他們認為是反面的、消極的、添亂的、抹黑的就按下不表,確定為正面的、積極的、鼓勁的、添彩的就公開宣揚,而區分的根本標準,就是看其是否對抽象的社會穩定構成威脅,絲毫不管是否對民眾的知情權造成損害,是否可能給民眾的生命財產帶來巨大危險。
當正常的社會傳播系統功能被削弱,非常態的傳播機制就會活躍起來。在松花江水污染事件中,有關「水污染」和「地震」的傳聞多是通過口口相傳、手機簡訊、互聯網論壇等傳播的,而且流傳時間比報紙、電視、電台等傳統媒體正式發布的時間早得多。人們與其相信報紙、電視等大眾媒體的正式新聞報道,更傾向於相信來路不明的謠言,導致「新聞像謠言,謠言像新聞」的怪象出現。在政府的權力控制下,被行政力量扭曲了的傳播手段在謠言廣泛散布的環境里,最終取得了相反的效果。
觀察新媒體事件中的謠言傳播,很容易發現一種現象:政府習慣於在謠言四起的時候,四處刪帖、封帖,但這樣做反而立刻吸引了網上的注意。人們總是傾向於認為,被刪被封的有可能是真相,於是就會想方設法搜索被刪被封的東西。結果,被封掉的是國家控制下的喉舌,人們傳播的反而是「別有用心者」的謠言。這樣的事情一再重演,導致公共行政部門本身失信於民,危及其執政權威。
謠言與政府和政府控制下的大眾媒體的對立,反映了一種嚴峻的社會現實:民眾表達自己聲音的正常渠道近乎完全被封閉。所謂謠言,最近幾年似乎在成為一個越來越敏感的問題,這種敏感性往往與屢屢爆發的突發性事件和群體性事件相聯繫,而這些事件的產生,則非常多地是因為民眾無法通過正常渠道解決利益攸關的重大問題。
在廈門反PX遊行之前,各種正常渠道的上訪、專家諮詢會、全國政協會議提案等手段都未能有效地促成PX項目的公開、科學和全面的論證。為什麼在遊行前體制內的解決手段失效?現有地方政治權力過於集中是最重要的原因。輿論、司法、人民代表大會等正常渠道,在這種集權的情況下,要麼工具化而淪為行政權力的附庸,完全服務於行政意圖;要麼乾脆處於沉睡狀態。當正常渠道不正常的時候,一旦發生矛盾和衝突,繞過正常渠道就成了民眾自然的選擇;謠言就是這種「繞道」的體現之一。而謠言之所以令官方感覺如此不舒服,正是因為權力無法完全控制這種渠道。
在信息製造、傳播鏈上居於劣勢的弱勢群體,如果完全拒絕傳聞類信息,他們又該從何處獲知他們的處境、了解他們的?益所在,用什麼方式宣洩他們的情緒、宣示他們的訴求呢?政府因知情而說謊,民眾因不知情而造謠。在此意義上,謠言不僅僅是替代性的,而且是補充性的。
在很長的時間裡,人們一直把謠言當做一個代用品:例如,《廣州日報》負責人曾經撰文指出,在2003年2月蔓延廣東全省的有關非典的傳言和謠言,「不僅引發了廣東歷史上極為罕見的社會恐慌,也引爆了一場黨報主流媒體與傳言和謠言之間的遭遇戰」,而「各種傳言和謠言之所以能夠通過人際傳播的方式興風作浪,主要是因為缺乏權威資訊引導的結果」(薛曉峰等,2003)。言下之意是說,通過大眾媒體與官方對權威信息的發布,就可以中止或減少謠言的散布,有效杜絕危機的發生。
然而,卡普費雷卻指出,大眾傳播媒介和謠言之並存證明了,「謠言是作為補充的傳播媒介,傳播的是另一種事實」(卡普費雷,1991:274-275)。這是因為,大眾媒體總是處於一種自上而下的交流形式,從知情的人傳到不知情的人。於是公眾獲知的是他人想對其灌輸的信息。而謠言是小道消息,更近似於個人情緒感受的一種表達,羅斯諾稱之為「夾雜了個人對這世界如何運轉的主觀臆測的公眾傳播」,表達了試圖認知自身生存環境的人們的憂慮和困惑(Rosnow, 484-496)。由此來看,謠言並不完全只與信息有關。它也用來滿足人們的心理和社會需求。甚至即便其事實基礎被證偽,謠言也仍然會經久不息。
更重要的是,謠言會在沉默的人群中間誕生,會在那些為著自身的利益或是破壞反對者的聲音而製造信息的群體中生髮出來,作為一種政治傳播策略而出現。何時大眾傳播媒介成為官方消息的唯一提供者,何時就會有謠言現身,提供與官方真實不同的真實。
正因如此,謠言不會是一種一時的、短暫的現象,大眾媒介的興起,也不會消除這種最古老的傳播媒介。信息永遠存在兩個來源:一個是大眾媒介所說的,另一個則是個人從他周圍最直接的人那裡、他的社交圈子裡獲得的。而後者就是謠言。謠言的擴散經常顯示出一種對官方渠道消息的不信任,甚至對政府本身就缺乏信任。在2006年一度鬧得沸沸揚揚的「廣東高州物管打死考上清華學生」的網路謠言事件中,有網友在跟貼中寫道:「大家寧可相信謠言,而不相信你們,因為你們不值得信任」。[i]在實行新聞管制的國家,在人們普遍不信任官方信息的情況下,謠言在某些時候甚至成為唯一的媒介。
這意味著,在一個缺乏信息自由的社會裡,謠言這種媒介成長得最好。一個政府越是經常掩蓋和操縱信息,謠言的力量也就越大。這種不受控制的現象意味著審查制度的無效,它揭開秘密和找到被掩蓋的事實,表達被統治者的緘默願望,給無聲者以聲音,告訴政府民眾和國家之間橫亘著一條公信力鴻溝。
謠言無法消除,只能削減。事實上,只存在一種消除謠言的辦法,即禁止人民的相互交流。官方存在一種從自身利益出發看來合理的想法:只想讓他們認為可靠的消息流傳,這種想法在現實操作中,體現為種種「凈化」輿論空間的努力,它直接導致新聞控制,進而導致侵害言論自由。2003年非典期間,就有文章稱「謠言比瘟疫更可怕」,2008年汶川地震期間,又有文章說「謠言比地震更可怕」。其實,比謠言更加可怕的是對言論自由的剝奪。
既然納普提出的使公眾對所有官方傳播媒介和政府無保留地信任的做法在任何實行民主和法治的國家都無法行得通,那麼,無論是政府還是官方媒體,都必須修正自己落後的執政和傳播理念,才能充分保證社會的健康和可治理。「把謠言和虛假聯繫在一起的這種消極觀念來自工藝程序:只有可控制的信息交流才是好的。謠言卻從反面提出另一種價值觀:只有不受約束的信息交流才是好的,哪怕其可靠性受到影響。」(卡普費雷,1991:275)
1.傳播學對謠言的定義:謠言是指非正式(非官方)的、未經認可的話語,是某個傳播系統中經歷若干發展階段而未加證實之信息的最終結果。(所以注意了,從傳播學的定義講謠言,它是沒有真假性質之分的,而是未經證實的信息)
2,謠言類型:牢騷型(斥責,埋怨,訴苦,情緒化無特殊目的)。攻擊型(目的性,對象性,用的放矢)。宣傳型(迷惑性,社會性政治性目的)。誤解型(偶然自然社會因素,判斷失誤)。牟利型(經濟利益)3,根源:在於信息供需的平衡機制(信息生產和需求必須處在一個動態穩定的平衡中,任何事件只要具備群體利益相關性,公眾就會產生信息需求。需求過大而提供補不足謠言就會成為替代品而滋生蔓延。)4,傳播過程:謠言事實上是通過多媒介進行的,每經過一個階段,準確性就往往發生某種偏差(注意,謠言隨時間和階段變化是會產生選擇性流失和偏差的)。口頭傳播(人際傳播)是最常見也是最適合謠言傳播的方式,但從效果上看,大眾媒介傳播的影響更廣泛深刻。5,其他影響因素:網路媒介,終端媒介的迅速擴張。信息轟炸,無孔不入導致受眾也喜歡簡單粗暴不用腦的接觸媒介信息,轉載評論的方便性,匿名性等。權威闢謠的滯後性。等等……………………6,參考書目:奧尓波特 波斯特曼《謠言心理學》……先不說了。首先吐槽一句:題主你這個問題不到30個字,拓展開了都夠寫一篇論文了!假如這個是你的論文開題的話、可得私信給我勞務費啊!雖然這個題目要按我的方式答起來會很辛苦、不過作為一個正要考傳播學的考研 、還是很感謝題主這個問題的、正好我複習一下考點。但是因為這個問題會比較複雜、我也沒有馬伯庸先生蘊意於文的能耐、只能按照所學知識進行陳述、盡量縝密、所以恐怕會有些枯燥、對不住。好了言歸正傳、答題問題一:謠言的定義-知友@等待魚魚所提到的rumor在郭慶光老師的傳播學教程一書中被界定為流言,美國心理學家奧爾波特和波斯特曼曾為流言下過如下定義:所謂流言、是「一種通常以口頭形式在人們中間流傳,涉及人們的信念,而且目前沒有可靠證明標準的一種特殊陳述或話題」,而知友等待魚魚對於流言的描述相當棒(三十二萬個贊),郭慶光的書中將謠言(lie)與流言區分開來、他認為「謠言是有意憑空捏造的消息或信息」,「在集合行為中總會有一些別有用心的煽動者和利用者,他們往往會利用人群的亢奮情緒和巨大能量來達到某些特定的目的,而散布謠言則是操縱人群的有效方法,因為在集合狀態下,人們不具備識別謠言的能力,而謠言則能隨著流言快速擴散,不斷地把人群的行為引向極端,直至造成破壞的後果」(引號內的內容為郭老師的書《傳播學教程》原文,我並未深究學者們對謠言和流言的區分及定義,如果有知友了解相關內容,請私信或評論)那麼總結來了,綜上所述,流言是有一定事實基礎的信息的變形,例如在山上發現個巨大的腳印,流言內容可能就會是「山上好像有野人,身高得有兩米,健步如飛」,而謠言則是無事實依據的捏造,是傳播者的臆想或者說有意的編造,還是這個段子,謠言就是一個人去山上住了兩天,下山之後逢人便說「哎呀媽呀我在山上看見野人了啊,那賊拉高,那嘴老大,能塞個西瓜,那牙,那毛,那丁丁…balabala…」事實上他什麼也沒看見,簡而言之,謠言就是胡沁。不知題主所問的,是流言還是謠言呢?問題二:謠言產生的原因-個人認為,傳播無小事,因為每個傳播事件都具有一定的傳播效果,而影響規模的大小則是它們能否引發輿論的先決條件,所以我認為要剖析一個傳播事件,應當先由效果入手,由引發的效果來推斷傳播者的目的。因為題目所說的不確定是謠言還是流言,所以我試著兩個都說一說。流言與謠言雖然本質上有區別(是否包含事實依據),但是它們所產生的條件極其相似。奧爾波特關於集合行為中的信息流公式中這麼表示:R=i*a(流言的流通量=問題的重要性*證據的曖昧性),這個公式說明了流言所產生的兩個特點。【1】流言圍繞的是人們比較關心的問題,涉及切身利益的問題。【2】來自正式渠道的有證據的信息不足(也就是可信度高的媒體所放出的信息不足,或者是媒體所放出的可信度高的信息的不足)致使人心惶惶,為了提前採取行動,保證自己不受損失甚至是從中獲利,人們主動尋求信息,當「求」出現,「供」就緊跟其後出現了。而在這個過程中,流言是分為緊急狀態下的流言(這種流言常常會衍生為謠言)和非緊急狀態下的流言(其實謠言也可以這麼分)。我認為,將流言(和謠言)分為「有目的」和「無目的」這兩種狀態更恰當。「無目的」很容易理解:鍵盤俠約炮失利,怒造流言(或謠言);某某知名大學的某位教授被人取笑,狂性大發,怒造流言(或謠言),而這個過程製造的是流言還是謠言,就要看製造者心情了,心情好,看了一些相關報道,有一定的了解後,對信息加工,帶有一定的個人色彩,但仍然有一定事實根據,那麼傳播行為發生後產生的就是流言;要是喪心病狂看了個標題就開始胡謅,那就是謠言了。與「無目的」流言(和謠言)的危害性相比、「有目的」的謠言的危害就要大很多,這些流言和謠言往往起初並不奪人眼球(尤以流言為甚),在經過傳播者有意識的引導後將引發大面積傳播,產生輿論。而這些有目的的流言大多數都是以大量事實為根據,而在某些重要環節加以刪改,因為「信息環境的環境化」以及噪音的影響,使傳播結果與信息本源大相徑庭。謠言則是針對大多數人的利益(金錢,前途,健康等),製造出一種擬態環境,讓受眾相信「大部分人的利益即將受損或者已經受損」,甚至於製造「得益方」以激化矛盾,來達到傳播者(或者說製造者)的目的。從流言(和謠言)的目的以及它們製造的社會效果就可以得知它們產生的原因,大多數是有政治目的和經濟目的(例子我就不說了,有相關知識的知友肯定一想就知道),小部分是為了起到傳播學當中所說的「警鐘效果」(運用敲警鐘的方式喚起人們的危機意識和緊張心理,促成他們的態度和行為向一定方向發生變化),例如@馬伯庸先生的答案中的「鉤子手」,和小時候我們常聽老人們說的「再哭就把你賣給收破爛的」,諸如此類。還有極小的一部分就是傳說中的報復社會了,純屬閑極無聊,胡編亂造,直到引起輿論,關號子里撿肥皂,才長記性。(這些內容一部分來自郭老師的書,而餘下部分則是個人觀點,無數據支持)問題三:傳播機制-看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糾結了很久,因為我讀的傳播學的書就幾本,沒記得看到過這個概念,所以諮詢了幾位研友(特別鳴謝中國好研友Dorothy遙和鍾子、以及狸子)再百度了一下:所謂的傳播機制,就是傳播的形式,方法以及流程等各個環節,包括傳播者,傳播途徑,傳播媒介以及接收者所構成的統一體(以上內容看作傳播模式也無不可)。有了以上定義,我就以流言和謠言的傳播類型和傳播模式兩方面來試著解讀一下它們的傳播機制。先說傳播類型。流言和謠言具有信息的個性與共性,它們都是一種信息,但是個性決定了它們基本不可能通過人內傳播(在個人內部對外界信息進行處理)進行傳播,在群體傳播(群體中將共同目標和協作意願加以連接和實現的過程,最終形成群體意識)和組織傳播(以組織為主體的傳播,分為組織內部傳播和組織外部傳播)中比較常見,而最為常見的則是發生在人際傳播(個體與其他個體信息交互)和大眾傳播(專業化的媒體組織通過先進的傳播技術和產業手段,以社會上一般大眾作為受眾而進行的大規模的信息生產和傳播活動),大眾傳播中尤以新媒體為主,近年來隨著互聯網技術發展,新媒體已經成為流言和謠言的量產車間。另外一種不屬於傳播類型的集合行為中,也容易產生大量流言和謠言,但個人認為這些集合行為中也逃不開人際傳播、群體傳播和組織傳播的範疇。所以不再贅述。而下面要說的是傳播模式,由於傳播模式當中存在多種理論,而每種理論中又包含其獨特背景,所以我選用了德福勒在香農-韋弗模式上發展起來的升級版傳播模式,如下圖在這個傳播模式中:傳播者(信源)將信息、通過媒介(聲光電紙新媒體等)傳送至受傳者(信宿),而受傳者接收信息後產生反應,將反應反饋至傳播者,完成傳播過程(噪音效果覆蓋全程)。傳播過程中在噪音效果的影響或者是傳播者有意的加工下,形成了信息的失真,這種失真的信息就是流言;而傳播者捏造的虛假信息,則是謠言。問題四:存在意義-從上面我所說的內容中其實就可以得到這個結論,流言和謠言的產生是具有多方面原因的,它們的傳播目的不盡相同。在傳播引發效果後,它們具有的意義也就有了差別。總的來說,個人認為有以下幾點(1)輿論導向:由於流言與謠言多指向焦點問題,所以基本上可以迅速引發輿論(如之前的湘潭產婦、軍訓事件)(2)提高部分媒體的公信力以及受眾對部分媒體的信息需求量增加:這種意義仍是由謠言和流言的原因入手,由於可信度高的信息的缺失,人們會轉向對流言或謠言此類信息的需求,當引發輿論後,闢謠的媒體公信力將得到極大提升。同理,在對於信息的需求條件下,具有高公信力的媒體將被受眾大大關注,例如傳統媒體的xx報紙和xx聯播,在重大輿論事件發生後,銷量和收視率應該都會得到大幅度提升(個人推測,無相關數據支持)。當然流言和謠言的意義還在於它們的負面影響,一般來說,短期之內會激發矛盾,引起動蕩等等。而媒體的應對之策,應當由信息的需求出發,真實可信的信息大範圍傳播,是對抗流言的最好武器,而最最重要的,要從根本上杜絕流言和謠言,將其掐死在萌芽狀態的話,還需要受眾媒介素養的提升(其中包含文化水平的提升)作答完畢再次對三位研友表示感謝:Dorothy遙、鍾子、狸子。
我是來搬磚的,轉載一篇文章。
以下為正長文:
《霜冷長河》關於謠言——余秋雨
好幾位讀我專欄的朋友問,下一篇寫什麼,我說關於語言,他們都眼光奇特,然後滔滔不絕。由此我產生警惕:人們受謠言的傷害太嚴重了,一篇文章如果著力分析謠言的諸般罪惡,也只不過在憤恨中加添憤恨,恐懼中加添恐懼罷了,怒火熊熊,陰氣森森,何苦來著?按照我往常寫作的習慣,還總會引述一些中國歷史上的例證,但一部中國歷史,受謠言播弄的影響過於沉重,厚厚的《二十四史》且不去翻它,光看前些年北方的出版家們編集的《古史龜鑒系列》,《諂諛》、《贓賄》、《讒誣》、《誆詐》各一大冊,其中除《贓賄》外,別的三冊都與謠言緊密相關,隨便翻到哪一頁,都讓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直到現代,有些著名政治悲劇的產生,都與"謊報軍情"有關,而"謊報軍情"也就是造謠。顯而易見,即便試圖略作揭露和控訴,這篇文章就永遠也寫不完。
那麼,只好把書蓋住,閉眼梳理自己的感覺。 設定幾個敘述台階,力求平靜。 從焦灼到平靜 我把謠言當作一個課題來研究是從六七年以前開始的,起因是為了自己。 那時我突然受到了很多謠言的包圍,卻搞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好像謠言也有一個契約,可以一二十年風平浪靜,也可以一兩個月烽煙四起。 終於有一天,幾位早已畢業的學生找上門來。我一開口就說:"多年不見,老師我已經青頭紫臉。"他們苦笑了一下,便與我討論起這些謠言的根源。他們認為,來勢這麼集中,一定有一個發射中心,這基本上與一個特殊的原因有關,容易理解;比較難理解的是為什麼有許多對我並無惡意的人也喜歡這些謠言,而天南地北那麼多與我毫無恩怨的報刊又樂於刊登這些未加核實的謠言。 我只問他們一個問題:這樣的謠言,別人聽了會相信嗎?他們思考了一會兒說,完全相信的人不多,完全不信的人也不多。 這使我有點委屈。"我歷來的行為大家都知道的啊,怎麼可能……" "沒用,"他們說,"謠言不講邏輯,反差越大越有傳播力。" "反正我們單位的人可以證明我是怎麼一個人。" "不,"他們的聲音近似殘忍,"單位里的人也不拒絕聽這些謠言。甚至你的那些朋友,也神秘兮兮地把那些報刊塞來塞去。" 我木然。過後一個時期,經常有朋友打電話來安慰,他們都說那些文章態度偏激、無限上綱,卻沒有人懷疑那是謠言。報刊間也開始有文章在同情我了,那當然更是在態度而不可能在事實上說話。 只有我一人有闢謠資格,但如果發表文章,最多只是爭得人們的將信將疑。打官司,一個官司一拖幾年,那麼多謠言,夠打大半輩子的了。 我很快決定完全不理,後來乾脆不讀一切報刊,不聽報警電話,圖一個耳根清靜,但腦子裡一直有一種有關謠言的思辨揮之不去,逼迫我對它作出研究。形貌卑瑣的它,究竟有什麼法道,弄得我們焦灼不安、毫無辦法? 於是,我開始了對謠言的研究。 沒想到,越研究,越變得神定氣閑。 所謂研究,首先是一種凌空鳥瞰。這一鳥瞰不要緊,目光一下落到了古希臘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和中國先秦諸子那裡,原來兩千多年前這些麻袍飄飄的智者已經在為謠言大費腦筋了。一代代下來,謠言研究漸次被納人人性論領域、心理學領域、歷史學領域,一旦納入,這些領域都因挖掘到了人人都能體驗的精神暗窖而頓顯豐盈。 研究的目光必須掃及世俗情緒之外的領域。世俗情緒總是憎惡謠言的,研究者說,且慢,先看看大範圍里的謠言。即便把謠言貶縮為謊言,在謊言中再縮小到故意的說謊,也不全是邪惡的。 細想起來確實如此。藝術虛構也是一種故意的謊言,一位古代歐洲學者甚至說,戲劇就是把謊說圓了的藝術,觀眾樂於受騙。一位近代學者補充道,那是一種不具有現實傷害性的謊言,但也有人反駁,完全沒有現實傷害性何來社會批判力? 軍事上的謊言世所公認,"兵不厭詐"。 在其他職業中,例如醫生和教師有時也要對病人和學生說一些仁慈或美麗的謊言。 即便在政治上,柏拉圖說某些統治者為了使公民更關切城邦的命運,也會傳播一些杜撰的概念,無可厚非。至於民眾間的政治謠傳,國際上很多學者指出,至少有一部分,是對權威性的一種異議方式,是對不透明的一種透明欲求。有時,謠傳比公告更真實。 這樣的例子還可以舉出很多。結果,終於有人得出了一個結論:說"我從不說謊言"本身就是一個大謊言。日本當代心理學家相場均先生甚至說,謠言在本質上是人類的一種遊戲,一種心理傳遞和話語傳遞的遊戲;如果人類社會中完全沒有謊言和謠言,世間將會因為病態的合理主義而毫無生趣。 不管是否同意這一論斷,"病態的合理主義"確實是我們這些文人的一大毛病。處處合理,何謂生活?沒有蕪淖,何謂大地?沒有謠言,何謂真實?但是,明白了這些,並不是可以放縱謠言。只有了解了謠言的整體形態,我們才能劃定一個包圍圈步步進逼。包圍什麼?包圍那些禍及人性人道、危及人類尊嚴的謠言。
只有認清人類在精神領域的坑坑窪窪,我們才能細心地四處探測。探測什麼?探測那些足以讓善良的人們傷殘或遭滅頂之災的精神陷阱。 因此,真正的人文研究似乎不露喜怒之色,其最終結果仍與人間道義有關。連那位認為世間沒有謠言便毫無生趣的相場均先生最後也指出,謠言的主要結果是使許多人做了壞事,它久而久之會與犯罪結合在一起。我們無法消滅世間犯罪,卻總要發現犯罪、控制犯罪、審判犯罪、懲處犯罪。 那麼,下面所說的謠言,就是進入我們包圍圈的那一種了,不妨簡稱之為日常生活中的惡性謠。 造謠的人們謠言的生命可分作造謠和傳謠兩段。我們先說造謠。
即使惡性謠言的製造,在最初也可分為惡意明顯和惡意不明顯兩種。這兩種造謠方式哪一種更讓人頭痛?乍一看是前者,實際上是後者。 前者當然是可恨的,由惡意產生惡果,而且又把惡意藏匿在造謠中,能不可恨嗎?但這種造謠畢竟有直接的因果關係可尋,起點和終點比較明確,冤有頭債有主,要打官司也可找到被告。因此,這是一種可懲處的造謠,一種可能激起公憤的造謠。 相比之下,後者就麻煩得多了。由於惡意不明顯,起點就模糊;居然產生惡果,因果關係就混亂了。這中間也不排斥誤會的可能,但由誤會而發展成惡性謠言,一定包含著非誤會的因素。當惡果產生以後常能聽到一疊聲的解釋,"誤會,誤會,真是誤會",這當然是遁詞,結果誰都遁掉了,細查起來確實也沒有一個人該負直接責任。於是我們看到:一群凡人,甚至一個好人,在不經意間釀就了惡,這種惡,人人都有可能參與,人人都有可能被害,既不知如何懲處,更不知如何防範,這樣的造謠機制,實在可怖。 因此,更值得探究的是這一種。 在這種造謠機制的起點上,常常有以下幾種人物。一,怒氣沖沖的造謠者。
這種人物臉色很正,聲調很高,初一看是一個血氣方剛、義正詞嚴的社會批判家,不管是別人還是他自己,都萬萬沒有想到能與造謠連在一起,更何況他們對謠言的批判也同樣猛烈,但事實上,他們恰恰是造謠者。而且由於他們總是挾帶著自以為正確的強硬社會觀念,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中大聲宣講,因此在造謠活動中發揮著特殊功能。
先看一段實例。 改革開放初期,我曾在一個大型座談會上聽到一家企業的前任領導在大聲地批判現任領導班子的劣跡:"我們是堂堂正正的國營企業,但有人當官不到半年就天天與身份不明的美國人泡在一起,搞私下交易。領導班子五個人,竟有三個人的孩子在考美國人的托福,請問,他們到底要托誰的福?" 發言者的社會觀念和個人恩怨我們暫且擱置不論,至少據我事後了解,他所說的"天天與身份不明的美國人泡在一起"的"天天"二字不是真實的,"搞私下交易"也是不真實的,幾句話中兩處造了謠。但這種造謠被裹卷在一種浩蕩的批判聲勢中,讓人不易覺察,最多只覺得用詞過於激烈。會有人看出他是極左派,很少有人看出他是造謠者。 再舉一個例子。 我在做教師的時候,一直聽到學生風氣敗壞,居然在集體宿舍中同居,為此學校曾嚴加處分,大家都贊成。後來我擔任了這所高等學校的負責人,在一次辦公會議上又要討論新的處分決定了,想到最後在這份決定上簽字的應該是我,便留心多問了一句:"對這事,有敢於承擔責任的證人嗎?" 當即有兩位幹部說,他們去檢查宿舍,就看見這兩個學生大白天躺在一個被窩裡。 我一聽就忿然,因為我們的每一間學生宿舍是多人同住的,這怎麼可以容忍?但畢竟又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便說:"在座諸位都是結過婚的,因此請原諒我要問得細緻一點……" 層層盤問的結果終於真相大白。原來學生宿舍沒有留給客人坐的凳子,這個男生的女友來了,便雙雙靠牆坐在床上談話,天太冷,就把被子搭在身上了。是"一個被窩",卻是一個衣冠楚楚、靠牆而坐的被窩。 從這件事聯想到,常常把老先生們氣得鬍子發抖的所謂"世風日下",其間至少一部分只是謠傳加想像所致。 但又不能說那兩個見證的幹部在故意造謠,他們本來就認為男女學生談戀愛已經不對,擁被而坐當然更應該阻止。可惜這一切被一種燃遍處處的熊熊烈火作了升溫處理,不知不覺間成了一個具有明顯傷害性的謠言。差一點,我在那份處分決定上籤了字,好險! 問題是這種險情處處都有。大凡一種偏執的社會觀念淬上了火,就需要以超強度的敏感尋找對立面,這種對立面有一半是"心造"的,因此也就為造謠留出了地位。有時,社會觀念變了,但有些人的"淬火"習慣沒有變,即便在糾正以前錯誤時也用誇張的手法,聽到風就是雨,永遠慷慨激昂。例如,"文革"中很多人由衷地相信周圍有大量的"反動分子",揭了一批又一批;而"文革"結束後的這二十年來,又總有人喜歡揭露自己周圍的人是"文革"造反派的"漏網分子",大多是不問年齡、不問證據、不間當年的清查結論和基本政治常識,一味怒氣滿面、義憤填膺。為此我曾給自己一個學生的單位領導寫過信,說清算一算吧,謠傳說他當造反派頭頭那年,他才十三歲;我也曾專程到北方,為我的一位同學解過圍,說我以一個現任學校領導的身份鄭重證明,這位劇作家沒有像謠傳中說的那樣在"文革"中打過人。後來,這方面的謠傳一度又繞到我自己身上。這種製造既是故意又不是故意,卻誰也不承認是惡意,有時甚至是特定意識形態下的"好意"。至少,好像是為民除害,剛正不阿,在我們中國特別有空間。二,躲躲閃閃的造謠者。
這種人物與前一種相反,毫無跋扈之氣,常露溫煦之色,從不銳利攻陷,也不輕易論斷。他們心中,至多只起一點不平衡的溫怒,或一點朦朦朧朧的慾望,但一經盤算,如果展現這種慍怒或慾望可能得不償失,因此一直在等待他人之力,他們只不過在需要時略作引導罷了。說他們陰險,他們又不作什麼壞事,但低調的生態卻使他們成了輿論中舉重若輕的灰色支點。
還是舉例。 優秀的研究者周先生曾受到過一次不小的困擾,他的兩篇重要論文被謠傳為日本同行的"第二手產品",結果在科研成果鑒定和職稱評定中一再受到質疑。但直到兩年後因被日本刊物鄭重發表而自動闢謠,還是鬧不清當初謠言的起因。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知曾經有一位同事在某個場合說過幾句無關痛癢的話。 這位同事在感嘆學外語的重要性,責怪自己學遲了。他說,原先讀周先生的論文還半懂不懂,學了日文讀了日本學者的著作,一下子就懂了,這種感覺真是愉快。 當時在場的人就問:周先生論文的觀點和日本學者一樣?這位同事寬厚地說:你們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搞學術研究哪能天天標新立異?然後不斷讚歎周先生用功,自己比不上。 我沒有仔細調查,無法肯定這番談話便是周先生兩年困擾的直接起因,但僅僅這幾句話,已經大致具備了構建一個謠言的基本條件。只不過如要追究,他的話句句穩妥,什麼也追究不到。 又想起了我們每個人都可能聽到過的一段話。這段話是以一個問題開始的:"廠長,最近你沒有批評過王處長吧?" 廠長想了想,搖頭否認。 "我說呢,王處長是廠長一手提拔的,怎麼會說這種話?這麼一個聰明人,根本不可能忘恩負義。一定有人嫉妒,用謠言挑撥你們的關係。既然是謠言,我也不傳了,你也別往心裡去。" 堂堂一個廠長當然不便問謠言是怎麼說的。他更難以明白,剛才聽到的卻是一個真正的謠言。這個語言沒有具體內容,沒有具體內容的謠言連闢謠也無從辟起,那就成了一種最柔韌的隱性謠言,很難不聽,又很難擺脫得了。 請再看兩段。 "現在文化界都在盛傳,您老寫的那個劇本,被導演改得剩不下幾句了。我想您老的寫作功力不至於如此低下,而這位導演也不會如此大膽吧?" "我親耳聽到,他邊笑邊說,出版個人日記就像當眾洗澡,您最近出了一本,會不會……"三,夸夸其談的造謠者。
這種人物在表現形態上更像一個智者。生活的奧秘、人生的規則都裝在他們心中,他們能預測,能判斷,能分析,而且一切都合乎情理,於是順便也就在旁聽者欽佩的眼光中把判斷的邏輯稍稍往前延伸,而這種延伸就是造謠的起點。
"我到過他紐約的住所,是地下室,但收拾得一絲不苟。大家想一想,一個工作繁忙的男人突然把生活收拾得那麼精細意味著什麼?只能是兩種可能,第一可能是他要經常接待一個自己非常在乎的人;第二可能是這一切本來就是另一雙手收拾的。這雙手,當然是整理家務的能手。這也難怪,美國這樣的地方,兩人合在一起生活總比一個人生活更節約,而妻子又隔得那麼遠……" 這就是這類人很典型的話語方式。他們未必有造謠的故意,主要是在逞示自己的觀察智慧,但是,一個引起婚姻悲劇的謠言已隨口吐出。 在錯亂的政治背景下,這樣的夸夸其談更是處處可見,所造成的結果越加荒誕無稽。"文化大革命"中,一個個專案組、一次次大批判,幾乎都是在聲色俱厲的夸夸其談中大量炮製謠言,炮製者的神情無一不是洋洋自得。這種毛病甚至連原先挺樸實的工人、戰士也傳染上了,輕輕鬆鬆造謠,毫無思想顧慮。 這是"文革"中一個略有文化的工人宣傳隊隊員對一位教師的批判發言,這個工人親自查到了教師家中的一個罪證:"我一踏進他家的門,就發現他把燈泡的罩紙剪成了多角形,這個多角形,就是國民黨黨徽!在座的學生可能不知道,但按照他的年齡,怎麼會不知道國民黨黨徽?再說,他故意把這張紙罩在燈上,意味著黑暗中的光明,他作為一個文學教師,難道不知道象徵和比喻?" 夸夸其談的造謠者總喜歡擺出一種既居高臨下、又明察秋毫的架勢,很容易鎮住很多知識水平和心理素質比他們更低的人。被鎮住的人沒有能力辨識真偽,而有識之士又不屑與之饒舌,於是他們在造謠的能量上也往往非同一般。在街坊鄰裡間,他們半分析半造謠地播弄著一家家的婆媳關係、妯娌糾葛,普及著人際矛盾的種種複雜規則;在文化學術領域,他們談笑風生地揭示著學者、專家的愚笨無知,鋪排著名人、明星的歷史問題、行為軌跡;在證券市場,他們像投資專家一樣侃侃而談,傳授著股市訣竅,透露著一個又一個無須驗證的金融情報……他們的宣講台無處不在,確實也經常遞送給人們許多基礎知識和機智言詞,但濾去了這一切,他們最根本的饋贈始終是謠言。 對於這樣的熱心人物我們往往無可奈何,唯一的教訓也許是:今後遇到那些對人世間的一切知道得太多的人,不要全然信賴。四,唯唯諾諾的造謠者。
這樣的人物基本上不多說什麼話,不多說話怎麼也成為造謠者?我想只要喜歡看相聲的觀眾立即就能領悟。
第一種情況是知情者。
造謠的人在邊上滔滔不絕,他明知實情卻巍然不動。別人也知道他是知情者,於是在將信將疑之間把目光投向了他,他的表情使謠言得以成立。這還不算最糟的,我們甚至還能見到這些人微微點頭、聲聲嘆息。記得在某次政治災難中曾經有過這樣一件事情:有謠言說某人曾經坑害過一位已死的老人,老人的親屬還在,人們就向知情的親屬問個究竟,沒想到這位親屬一言不發,只是一個勁地用手帕擦拭眼淚。這個動作好像無可厚非,卻使那個謠言獲得了某種證明。
唯一可以諒解的是,在一場政治災難中大家都不想引火燒身。但在有的情況下,一個謠言可能導致一場可怕的冤案,而具有闢謠身份的只有寥寥數人,這就需要衡其輕重而試煉自己的節操了。我有一位江蘇的朋友是著名的文化史專家,"文化大革命"中,他所在的小城市根據一個謠言把一群知識分子打成了企圖暴動的反革命小集團,在萬人公審大會上,別人都承認了,只有他在拳腳交加之下始終矢口否認,雖然頭破血流卻阻止了最惡劣結果的出現。試想,他如果也畏於拳腳而默不作聲,情況將會如何? 讓人悲哀的是,我們今天常見的那些沉默的見證人,並沒有政治壓力加身。他們的沉默和點頭,一半由於對造謠者不願拉破面子,一半由於對被害者或許也心存芥蒂,當然還為自己想好了退路:反正我什麼也沒說,可以不負責任。事實上,他們也以特殊方式參加了造謠。第二種情況是不知情者。
他們的責任要小得多,但在未經驗證的謠言前頻頻點頭、聲聲嘆息,也為謠言的出籠調適了氣溫。一句假話未必能成為謠言,要把它孵化得可以振翅亂飛,正需要這種氣溫。造謠者和聽謠者之間的關係並不是毫無障礙的,"單口無憑"的疑惑時時會在聽謠者心中產生,在這種時候,對謠言進行唯唯諾諾的附和,便成了其他聽謠者拆除障礙和疑惑的重要推動力。
這樣的情景往往出現在某個熱鬧的飯局之中,一人造謠,兩人點頭,三人發揮,四人調笑,一個謠言不僅加速完滿而且全然可信,這種可信其實也就是互信,連最初的那個造謠者也會慶幸自己的胡言亂語居然僥倖命中。這樣的"多口謠言"當然要比"單口謠言"更有生命力,而所有的附和者至此已與原創者毫無區別,謠言是他們的集體創作。集體創作對藝術弊多利少,對謠言卻威力無窮。 說到這裡,我忍不住要引述十九世紀英國作家約翰·羅斯金的一段話: 有時撒謊可以用沉默、用曖昧的態度、用聲調的高低,或者是在說話時用眉目示意等方式。所有這些都比直截了當地撒謊壞得多,惡得多。 他看出來了,造謠的水平不能以語言的多寡來衡量。唯唯諾諾是一種軟性態度,但這種軟性能使謠言變得強硬。以上四種造謠者,在實際操作中常常交叉重疊、彼此融合。我把他們全都劃撥在惡意不明顯的一類中,是因為他們或多或少都有點相信自己的謠言,都有點自欺欺人的成分。
這就牽涉到了心理暗示的作用。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們在內心希望事情應該這樣,當這種希望的強度漸漸加大,構成心理暗示,那就不僅可以隨口吐出,而且連自己也漸漸相信了。 一個嫉妒者常常最能發現被嫉妒者的種種問題,即使以前是朋友,現在居然也發現了一個又一個的隱疾和疤痕,這是為什麼?因為這是嫉妒者心中的希望,一暗示,希望漸漸成了一種無須驗證的傳播。 同樣的道理,一個一生充滿渴望的人一到老年,回憶起往事來也總是夾帶著大量不確實的成分,這是一雙充滿渴望的手在夜深人靜的暮年重新塑造歷史,情有可原。 指出造謠者的心理暗示原因,並不是無視他們的道義缺損,但我們從前確實太看重謠言在道義上的原因了。 這裡正好有一個現成的例子。前不久文化界曾為一部涉及某文化大師的回憶錄的真偽問題討論很久,我在初讀該書時就覺得有點疑惑,心想我們這些人年歲還不算太大,但要寫出上星期朋友交往時的對話已不大可能,這部回憶錄怎麼像寫小說一樣,把多少年前的人物對話和生活細節一一寫出,而且各種人的對話都一律是半文半白的同一種語氣?後來有一些學者分析說,此書的真實性有不少地方值得懷疑。為此,很多文章已筆代怒氣。 但是,我心中又產生了第二個疑惑:如果作者是在故意造假,他已是一位雙目失明的老人,只有摸著格子板才能勉強寫字,花如此可怕的努力造這份假幹什麼?他難道不知道他所回憶的文化大師遺澤處處,眾目睽睽,任何造假都難免暴露?當我與一位前去專訪過的記者長談後作出了一種猜測:作者在長期的孤獨中可能在進行著某種自我心理暗示,也就是我們一般所說的臆想,待到雙目失明,臆想的世界漸漸強悍,他可能已經分不大清臆想和真實之間的差別。這種情景,我經常在那些曾經有上佳的記憶力和敘述慾望的老人身上看到。半個多世紀之前的事,一次比一次講得更具體、更完整,他們每天都在加添,卻很難說有造謠的故意。 經常臆想以至真假不分的人,幾乎都有程度不同的人格原因。例如他們一般內心孤傲,很難與外界真正溝通卻又對外界十分敏感,習慣於猜度和演義,一有觸因就超常發揮,在興奮或氣憤中輸出臆想。因此,這裡包含著心理疾病的成分,儘管他們在其它方面的表現都很正常。 有些職業也會加劇這種癥狀,例如戲劇編劇的職業就是如此。小說家雖然也虛構,但戲劇編劇需要構想全部情境的具體實現,缺少小說家所把持的自身間離。結果,時間一長,年紀一大,便越來越習慣於用戲劇性的誇張來敘述一件件事情和一個個人物,越來越喜歡用戲劇性的衝突來描繪自己身邊並不嚴重的對立,有意無意地製造出了一個個不愉快的事件。遇到這樣的情況,我總是提醒受害者們注意一下他們的職業,予以原諒。這些編劇很多是我的朋友,他們很容易近乎本能地在真實生活中進入似真似假的臆想,但主要不是道德原因。 很多造謠者,是心理疾病和道德疾病的組合體。即便如此,我們也要把兩方面分開來看,不要一味尋找惡人而看不到病毒。有些心理疾病,大家都有,輕重而已。說到底,我們與謠言的對峙,也就是與人類根深蒂固的心理隱患的對峙。群鴉蔽天 不管怎麼說,謠言已經製造出來了,我們的觀察點,需要從製造業轉到傳銷業上來了。傳播,是謠言生命的實現方式。未經傳播的謠言,就像一顆不發芽的種子,一隻沒翅膀的禿鷲,一捆點不著的亂柴,沒有任何意義。嚴格說來那不叫謠言。
也看見過這樣一些人,喜歡說假話卻總也傳不出去,剛作第一度傳播就彈了回來給自己享用,好不喪氣。是不是他們智商太低,編造能力太差?也不。歷來很多精細而聰明的編造怎麼也傳不出去,而那些破綻百出的胡言亂語卻轟傳一時,而且轟傳者中不乏聰明人,這是為什麼?
在軍事或金融上故意散布一些謠言是智力角逐,但這是一種短暫而有明確目的的特殊謠言;在轟傳民間的一般謠言中,智慧沒有什麼地位。傳謠是一個不可理喻的話語運動,在很多時候,沒有比這個運動更能讓人感嘆人類群體智能之低下的了。大家似乎中了一種魔法,迷迷瞪瞪地傳遞著那些過後連自己也吃驚的荒唐消息,從而暴露了自身原先掩蓋著的大荒唐。 原來,傳謠反映了人們隱隱然的一種需要,在需要面前,分析能力就會大大降低。這就像一個飢餓的人突然聞到了一種食物的香味,只會不由自主地走近前去,不會作什麼營養成分分析。 說來難於置信,人們對謠言的需要,首先居然是出於求真的需要。大家對自己的生存環境都有或多或少的迷茫,因迷茫而產生不安全感,因不安全感而產生探詢的好奇。尤其對那些高出於自己視線的物象,這種心情更其強烈。長久地仰視總是從不平等、不熟悉為前提的,這會產生一種潛在的惱怒,需要尋找另一種視角來透視,這種視角即便在一根並不紮實的懸藤之上,也願意一哄而起爬上去看個究竟。劉東先生曾在《二十一世紀》上撰文指出:"謠傳者何?乃人們為求真而暗辟的信息通道,但其載負之知識卻總是因接受主體的私弊而受到虛假的曲解。"我覺得很有道理。劉東先生的這段話,可以進一步用法國學者卡普費雷先生的話來補充:"這個信息必須是人們在等待之中的,它滿足人們或是盼望或是恐懼的心理,或符合人們多多少少已意識到的預感。" 那麼,在現實生活中,哪一些謠言能契合人們的等待,使他們趨之若鶩呢?我想了一想,覺得主要有三個特點:似顯似隱,似愛似恨,似假似真。下分述之。
似顯似隱。
這是謠言對人們的第一誘惑。所謂顯,是指大家為之矚目因此也顯得比較重要的物象,但它竟然還有那麼多隱晦、曖昧的部位,這不能不刺激人們的探詢慾望。例如,一位頗有聲譽的官員可能產生婚變;一部大家都喜愛的作品可能會遇到著作權的麻煩;一個公認的漂亮姑娘也許發生了醜聞;一項造福於大眾的科研項目說不定是一個騙局……這樣的謠言只要一露頭,就會烈火乾柴,立即煙霧騰騰。
這是由顯到隱的吸引力。反過來,也可以由隱到顯,一個妓女決定了一場戰爭的勝負;一顆紐扣連接著一位重要歷史人物的身世;一座荒村古廟的地窖里,埋藏著一個已逝政權的大半財富……這樣的消息剛剛傳出,很多人的判斷機制立即就癱瘓了。 美國社會學家G.W.奧爾波特和L.波斯特曼總結出一個謠傳的公式: R=I×A R是Rumour,謠傳;I是Important,重要;A是Ambiguous,含糊。這就是說,如果一個謠言所針對的內容,完全不重要或完全不含糊,即任何一方是零,其結果也是零,完全成不了謠傳;如果有足夠的重要性又有一點含糊曖昧,或者稍稍有點重要卻又具有很大的含糊性和曖昧性,都傳得起來;如果兩頭都很充分,謠傳就更強大了。當然此間所說的重要是相對的,如前所說,即便一個公司里哪個女職員長得漂亮一點,她在那裡也就具有了重要性。含糊也相對,可以是國際諜情,也可以是秋波一閃。 麻煩的是,世間一切重要的人和事,都無不帶有隱秘性,即使不是這樣,在不重要的族群心目中,他們仍然是隱秘而含糊的。因此,謠傳的機制幾乎總是生生不息。似愛似恨。
對於重要而含糊的謠傳對象,傳播者的心情非常複雜。帶著純粹的仇恨所展開的謠傳也是有的,但那是一種特殊的批判方式,與一般的謠傳有所不同。一般的謠傳大多包含著或多或少艷羨和嫉妒的成分,即便用無稽的故事、鄙視的口氣在數落被謠傳者的時候,也挾帶著某種趨近情態,甚至某種愛意。愛他的權位、名聲或外貌,愛得既隱秘又執著。完全參破紅塵的無欲之人很難進入謠傳系統,也就是這個道理。但是,所愛的一切自己無法享受,又不按自己的心理軌跡運行,於是也就產生恨。謠傳,就是愛情之間的徘徊物。能契合人們這種愛恨需要的謠言,就傳得起來。
把這種似愛似恨的情緒擴而大之,我們可以看到,謠傳其實是反映了人們在社會參與上的欲求和不滿足,是人們關心社會、關心他人的一種變態方式。謠傳中沒有中立者和旁觀者,只要豎耳諦聽、張口傳遞,自身的態度和情感也就投注在裡面了。因此謠傳也就是一群人對社會問題的一種發言,一切關注社會思潮的研究者都不應該忽視。 與現在流行的商品傳銷相比,謠言的傳播不需要考慮作為過程起點的成本和作為過程終點的消費,一個傳謠者只顧完成自己的愛情表達而不必顧及來龍和去脈。他是謠傳群體的一員卻無須依賴謠傳群體,因此在被動的表象下有獨立的主動性;與商品傳銷員無法改變商品不同,他還可以在自己的環節上適度改變謠言的內容,所以即便是一次偶然的參與也很能表現出他的內心愛恨,暴露出他的情緒興奮系統和關注系統。一個謠言廣泛流傳的根本原因,就在於它被很多人自發的情緒興奮系統和關注系統選擇了。似假似真。
容易傳播的謠言還需要一種似假似真的品相。假的部分,為含糊和曖昧留出了餘地,為情緒投入讓出了空間;真的部分,為求真的慾望找到了許諾,為進一步傳遞提供了拐杖。顯而易見,其中最值得探究的是真的部分。
謠言中的真,既可以是本質性的,也可以是技術性的。具有本質真實的謠言,即便表現形態再怪誕,歷史也不會對它們投之以鄙夷。如果水平較高,它們在某種意義上已近乎於文藝創作,只不過文藝創作是坦示自身的假定結構的,取得了人類早已簽署的契約,而作為民間謠言則毫無規範可言,有時也會產生諸多的負面效果。至於技術性的真實則正好相反,倒往往是為了掩蓋本質上的虛假面層層加添上去的包裝。 被真實包裝的謠言很具有蠱惑力,原因不言而喻。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對一件事情的驗證從來就不會是全方位的,只可能作"抽樣調查",而且大家也不講究"抽樣"的主動權,只要稍露真相,"抽樣"也即完成。因此,一個半真半假的謊言遠比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厲害,它不僅容易招來信賴,而且很難遭到辯駁。受到謠言傷害的人批斥謠言的最激烈詞句莫過於"這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其實這樣反而把那個謠言的等級降低了,也反映了受害者最害怕謠言的半真半假狀態。如果真是徹頭徹尾,那個謠言的力量是有限的。很多謠言被終於揭穿之後,人們總會納悶當初受害者為何不站出來澄清,除了不正常的政治壓力之外,有很大一部分是由於真假摻半,澄清起來頗費口舌,反而會遭致人們的疑惑。中國人習慣於單向思維,要麼純白,要麼純黑,要麼徹底受誣,要麼活該受罪,你若要細細剖白加在你頭上的謠言中七假三真,聽的人早已沒有那般耐心、那般同情。既然如此,不如啞巴吃黃連。 說是半真半假,實際上成分的相差可以十分懸殊。謠言中最毒的配方,莫過於絕大部分真實只有一個小處虛假,而這個小處卻關及人品人格。另一種配方正恰相反,一個相當純粹的謊言中居然也有了一點拐彎抹角的"真實"。"這事是他家的隔壁鄰居親耳聽到告訴我表妹的";"李總這樣的人物總算有頭腦的吧,他也說這事可信"……諸如此類,縹縹緲緲的一點旁證,比嚴密的邏輯推理更容易讓人點頭。——就這樣,謠言的翅膀在似顯似隱、似愛似恨、似假似真中舞動起來了,剎那間已經群鴉蔽天。
謠言在傳播過程中,有一個驚人的現象,那就是造謠者和傳謠者過些天重新聽到的時候,已經面目全非,往往使他們誤會成從另一條渠道過來的援軍。這真叫做人多力量大,每一個人的奉獻使謠言快速地變了形。對此,馬丁·路德有一個很好的比喻:"謠言就像雪球,滾的時間越長就越大。" 對於這個比喻,我想了很久。 謠言的雪球不僅可以越滾越大,而且還會越滾越圓、越滾越險。這真是一個可怕的雪球。越滾越大——這是必然的。謠言形態怪誕,總會有人問為什麼會這樣,於是總需要有新的謠言去回答這些問題;新的回答又帶來了新的問題,那就必須繼續製造謠言。就這樣,一層層,一圈圈,雪球膨脹了,一個謠言牽出了幾倍、幾十倍的謠言,轟轟隆隆地滾過來。這樣的謠言如果出現在報紙、雜誌上,當然更會飛馳九州,氣勢非凡;
越滾越圓——凡謠言總會露出破綻,那就需要七手八腳地來彌補,彌補處又有印痕,於是再小心翼翼地修理,時間一長,一個簡陋的謠言變成了一個無懈可擊的故事,連起承轉合都很有法度,極具閱讀快感; 越滾越險——不管謠言起因如何,一般的傳播者只能用最通俗的方法去遞送,而民間最通俗的方法則是從道德品質上下功夫,結果,多數謠言傳到最後都成了嚴重的人格傷害,以至廣大讀者反而對被害者產生了道德義憤,終於把他們逼到生死關口。 如果說,這樣的雪球滾動也算是人類的一種遊戲,這種遊戲實在太殘酷了。出路何在 寫到這裡,未免長嘆一聲。 我們都是活生生的普通人,人性使然,每一個人都有可能說謊和傳謠,而且一生又必然受到無數謠言的傷害,對此我們難道只能徒嘆奈何了? 幾乎所有的聰明人都會告訴我們一個法則:"何以息謗?曰無辯。"面對氣勢洶洶的謠言,不爭辯,不理會,時間一長,它也就息止了。 這個法則確實靈驗,因為一般的謠言具有時效性,如果你並未重要到橫貫歷史,那麼人們對與你有關的謠言的興趣也遲早會消退。如去爭辯,反而會調動起謠言的反攻機制,拖延它的消退期限。而且你是一個人,謠言的傳播者則是一大幫,真的爭辯起來勝負難卜。只有當事情過去之後,你就有可能用別的多種方式闢謠了,人心軟弱,大家也會像當初輕易相信謠言一樣輕易地放棄他們的相信。 但是,這一切只是在說個人。如果每個人都是以沉默的方式自保,謠言的雪球還會四處亂滾,謠傳的群鴉還會遮天蓋日。生活在這樣的天地中居然悠然不語,豈能心安理得? 由此,我們必須領受比沉默法則更高的法則。 我試過。對於針對自己的謠言,我們缺少辯駁的說服力,但對於針對別人的謠言,這種說服力並沒有喪失。所謂別人,既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不熟識的人。朋友受誣而不挺身而出,自然是天理不容;如果是並非朋友的他人受誣,你有反證的能力而袖手旁觀,那就為混亂的世界加添了混亂,如上文所說,你也成了造謠的參與者;即便是針對敵人的謠言,也不應該隨意放行,更不要以謠言來報復謠言。我曾目睹過一起冤案的控訴現場,一個受害者在聲淚俱下的敘述中不小心加入了不確實的成分,另一個更大的受害者當即反對,說:"我們已知道謊言的罪惡,再也不要向它求援!" 乍一看,說幾句真話還要什麼勇氣呢,照實說就是了。其實事情遠非如此。人性的弱點、歷史的沉澱、社會的定勢、功利的需求,常常使謊言和謠言雖然名聲不佳卻有條條暗絲護佑,僅僅一句真話出口就會爆斷很多暗絲,擾亂不少人固有的生態。正是這種艱難,才有安徒生《皇帝的新衣》的千古魁力,才有魯迅精神的永久性光輝。巴金老人重新倡導講真話,有人提出異議,說真話不等於真理。當然不等於,但真話的對立面是謊話而不是真理,你不能在真與假的唯一性選擇面前"王顧左右而言它",何況在真假尚未辨清的時候哪裡談得上真理?近幾十年來,我們喊過多少真理,又講過多少假話!我看,還是應該先像那個小孩一樣告訴皇帝沒有穿衣服,然後再與他慢慢討論諸如服裝美學的"真理"不遲。其實前者更需要勇氣,因為這會讓皇帝出醜,所以敢於道破的只有小孩一人而已。 我們未必有小孩這樣的勇敢,但也不妨在謠言的雪球下滑時做一枚石子,阻擋一下它的滾勢;或者在謠言的群鴉亂飛時做一個稻草人,騷擾一下它們的陣容。為的是,保住一片不大的雪地和藍天。 至於更大的天地,似乎也可以有點信心。說來好笑,我的這個信心最早產生於董樂山先生好幾年前發表於《讀書》雜誌上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講了一個著名造謠者的故事。這個造謠者就是美國專欄作家瓦爾特·溫契爾,在整整幾十年間,他既在報紙寫文章,又在電台做廣播,成天揭發名人隱私,散布流言蜚語,而他的讀者和聽眾居然多達五千萬,即三分之二美國成年人。這真可以算得上整個人類歷史上也罕見的一位造謠大師了。一派胡言亂語一旦藉助傳媒竟然會引起三分之二成年人的興趣,這實在讓人悲觀。聯想到我們今天的惡性謠言也大多是與傳媒聯繫在一起的,文明程度不高的國民對白紙黑字更有一種原始的崇拜,後果自然更為嚴重。 但是,奇蹟出現了。五千萬人聽著他,卻未必相信他;相信的,也未必喜歡他。一九七五年他去世,全美國來給他送葬的只有一個人。我不忍心對一位死者幸災樂禍,但畢竟對謠言的問題產生了某種樂觀。 居然,送葬的只有一個人! 這位造謠大師的沒落晚景,固然與他自己無法預料的臭名昭著有關,但也有一個技術原因:電視的普及。電視需要有新的專欄主持人,更重要的是,電視節目的主要魅力在於紀實性直觀,要通過電視鏡頭造謠,總比用筆和嘴困難得多。新的傳媒方式培養了廣大觀眾的實證意識,人們再也不習慣放棄鏡頭圖像而聽哪個人信口雌黃了。 當然,人類不可能就此告別謠言。即便是活生生的圖像,也有欺人的時候。人類成熟到哪一步,謠言也會狡猾到哪一步,它與人類一起成長。我們即使能死死捍衛住已知的真實,也仍然會驚恐地看到大量真假難辨的物象出現在四周。因此,我們不得不時時向世界投射懷疑的目光。 一路行走一路懷疑,一路懷疑一路行走,這就是我們的宿命。想起了我們遙遠的先人,他們就是這樣從森林和沼澤中走出來的,隊伍中經常因風暴的去來、猛獸的出沒、歧路的選擇而議論紛紛,他們的領路人也會因謠言和非難而無辜犧牲,但他們終於走出來了,走到了文明的開闊地。 我們小學的課文里曾有一篇高爾基的作品,說這支隊伍的領路人叫丹柯,在人們受到謠言蠱惑而混亂的時候,他挖出自己的心臟作為火炬,照亮了大家的道路。與其被謠言壓死,不如發出光亮把謠言驅逐;眾人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你,你把懷疑的目光投向謠言;傳謠者都是可憐人,他們能接受謠言,也能接受光亮;光亮是什麼?是那顆真正為眾人負責的心——說這番話的,是一位年輕的女教師,她當時拿著書,淚光閃閃。她現在應該白髮蒼蒼了。 被無數丹柯帶領到了文明開闊地的人們,從來沒有免除過謠言的侵害。有時甚至會出現幾億人全被謠言籠罩的局面,如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但是,畢竟還是有光亮的聚集,還是有一次次的走出。 這支越來越龐大的隊伍還會走下去。人類還會遭遇到足以激發更恐怖的謠言的誘因。連地球的命運尚且是一個巨大的未知,我們安能在一時平靜中沾沾自喜?至少需要有一個特別清醒的群落,像思想者的雕塑,像佛陀的造像,像坐在牛車上的孔夫子,像亂髮蓬鬆的愛因斯坦,讓行走著的人群在一次次突如其來的慌亂中仍然心存一種信賴,信賴他們明凈而憂鬱的眼神。 惡者播弄謠言,愚者享受謠言,勇者擊退謠言,智者阻止謠言,仁者消解謠言。 衰世受困於謠言,亂世離不開謠言,盛世不在乎謠言。 ——那麼,說了千言萬語,我們能做的事情也許只有一件:齊心協力,把那些無法消滅的謠言,安置到全社會都不在乎的角落。 因為,我們至少應該爭取成為智者,而且曾經從衰世走出。這個,苦逼的考研黨很有發言權。以下按簡答作答。
謠言是指非正式的,未經許可的話語在傳播系統中經過不斷發展而形成的,未經證實的信息。
謠言的產生根源於「真實信息的匱乏」,當大眾傳媒系統的正常功能減弱,不能提供信息時,受眾會轉而從其他渠道獲取信息。
在謠言的傳播中,信息接受者同時也是消息的發布者,因此很難找到信源和信宿,這為謠言的產生提供了溫床。
謠言會損害政府公信力,對政府長期工作帶來不良後果;會損害企業形象,繼而影響經濟效益;會造成社會混亂,引發社會危機;會給個人造成不可估量的影響,引發心理疾病。推薦一本書@杜子建《微力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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