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天下觀與西方的世界主義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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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的做一個總結:中國古代的「天下」,最早流行於春秋戰國時代,更多時候它表達的是九州和四海;即以周朝為中心有限的領土和疆域。在中國古代,確實有著世界主義概念的萌芽,但這些概念,尚未跳脫出國家和民族的範疇,就被封建制度的君權所碾壓。而近代中國學者試圖論證中國的「天下」正是世界主義萌芽之概念,更像是為了政治目的而牽強附會的做法。如果觀察西方世界主義的發展歷程,可以看到這一概念和他們的歷史沿革、地理區位和文化運動都脫不開關係。無論是古希臘哲學家、古羅馬的斯多葛學派、早期的基督教傳教者們所展現的對世界概念的理解,對於自然法的追求和對世界主義的踐行,亦或是啟蒙運動時期的啟蒙世界主義以及現代所公認之世界主義概念,都已經超脫了國家和民族的概念,並且隨著這一學說的不斷發展,越來越展現出其普世性的價值以及人的自由選擇的概念,而這些都是中國的天下觀中所沒有的。
以下是正文:
關於天下一詞,據考據最早應該出現在西周的書典中,不過真正流行起來應該是在春秋戰國時期。彼時的典籍里常出現「為天下」,「取天下」,「平天下」等等說法。
例如《論語》中就有提及:天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
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
《道德經》里出現天下的次數還要更多:
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
當時另有兩個地理指代詞被經常提及:「九州」和「四海」。「九州」一詞淵源可以從大禹鑄九鼎劃九州算起,多用來指涉中原的地理空間。而「四海」,多半用來指代四夷鄰域或者異族領土。而從《論語》和《道德經》看來,天下在當時多是指九州諸國,至多能夠擴大至九州加四海,無論如何,仍然指代的是有限的疆土。
《 詩經.小雅.谷風之什.北山》之中流傳千古的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經常被用來說明中國人的世界主義覺醒時代之早,但如果把這詩放全文來看: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從事;王事靡盬,憂我父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鮮我方將;旅力方剛,經營四方。
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或息偃在床,或不已於行。或不知叫號,或慘慘劬勞;或棲遲偃仰,或王事鞅掌。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或出入風議,或靡事不為。
好嘛,原來說的是一個普通人怨恨過多的勞役讓自己的父母憂愁,幸而自己年輕力壯,疲於奔命還能勉強應付經營四方的事兒。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是用來抱怨同為王臣卻勞逸不均;說起來這更像是一篇古代工人運動的呼喊號角,哪裡有半分世界主義的意味。
論起諸子百家中,與世界主義最為接近的應該是墨家,在《墨子》中,用到「天下」二字可謂是諸子百家著作中最多的。在現存的53篇《墨子》中,使用到天下的次數有507次,而《道德經》中僅有60次,而《論語》中更是只有23次。列舉《墨子》中關於「天下」的語句:今大者治天下,其次治大國,而無法所度,此不若百工辯也。
天下之為君者眾,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君,此法不仁也。昔之聖王禹、湯、文、武,兼愛天下之百姓,率以尊天事鬼,其利人多,故天福之,使立為天子,天下諸侯皆賓事之。故節於身,誨於民,是以天下之民可得而治,財用可得而足。武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成湯。成湯之治天下也,不若堯舜。故唯昔三代聖王堯、舜、禹、湯、文、武之所以王天下、正諸侯者,此亦其法已。
我們可以看到,雖然墨子提到了兼愛天下之百姓,甚至墨子的「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是其身。」這其中的普世仁義和兼愛理想,可以依稀看到世界主義的雛形。但是他的理論基礎更多的是建立在「王天下「,「治天下」之上。統計了一下,在507次提到天下中「王天下」出現了10次,「治天下」出現了28次,「天下之治」和「天下治」各出現了7次,而「天下之」更是出現了258次,其中多半是「天下之民」,「天下之利」,「天下之人」,「天下之大王」等。這裡的「天下」,仍是逃脫不出九州和四海的範疇。況且墨子一直提倡的法三代,這裡似乎能看到對於早期原始法制中自然法的推崇,但更多的是崇尚聖王之意,而一切與君王有關的天下,勢必仍然是君權集中,而民眾處於被治理的天下;這種天下,定然不會與世界主義相一致。
而與春秋戰國同一時代的古希臘,公元4世紀的時候,正好出現了最早世界主義的概念。例如德謨克利特的「全世界都是我的故鄉」,或者第歐根尼所提的「我是世界的公民」。而希臘古典悲劇,例如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中,安提戈涅對於城邦的控訴中,其中展現出的人對自然法的追求,也表現出了世界上有比城邦法律更高一級的普世規則。
而古希臘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思潮,更多的源於當時很多出外旅行和被放逐異國的人。由於地理空間的關係,這些人是真正見過非我族類之人,他們也更可能對自己的城邦有所反思。公元三世紀,古希臘羅馬時期的斯多葛學派,被認為是古代世界主義最強力的思想學派之一;這個學派的人,往往會離開自己的城邦,去服務異鄉人。他們自稱是世界主義者,打破了希臘人和野蠻人之間的傳統界限,宣傳人類是一個整體,只應有一個國家,一種公民,即宇宙公民。
某種程度上,斯多葛學派甚至可以和基督教早期的傳道者相比較。以弗所書二章,第14節「因他使我們和睦,將兩下合而為一,拆毀了中間隔斷的牆」,第18~20節「因為我們兩下藉著他被一個聖靈所感,得以進到父面前。這樣,你們不再作外人和客旅,是與聖徒同國,是神家裡的人了。」保羅和其他早期的傳教者,在當時也渡過地中海,來到當時的古希臘羅馬,為當地民眾進行傳教,頗有斯多葛學派人士的風格。而聖經中經常提及的將福音傳至地級,或者上帝是世界萬族的父等等概念,有著很強的普適意義,是可以稱之為世界主義的。至於那句箴言,「凱撒的物當歸給凱撒;神的物當歸給神」(馬太福音22:22),所提及的也是時尚應當有超過邦國法律以外的律令,這和《安提戈涅》以及斯多葛學派的自然法概念都不謀而合。
關於古代西方世界主義的概念,斯多葛主義的代表人物,對後世基督教思想家影響極大的塞涅卡有一句話可以做總結「我來到世界上並非因為想佔有一塊狹小的領土,而是因為全世界都是我的母國。」
無論是古希臘哲學和文學中世界主義闡述,亦或是斯多葛學派和早期基督教傳教士們所踐行的世界主義之理念,其中世界的概念顯然已經超脫了城邦、民族和國家,已經很容易和中國的其時天下觀區別開來了。但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能忽視諸子百家中的世界主義,孔子游諸國而教之,墨子的兼愛天下,甚至縱橫家的合縱連橫,其中仍然透露著世界主義的意思。只是可惜,諸子百家的黃金時代持續的並不長久,公元前2世紀,秦統一六國,建立了大一統的王朝。
自秦統一中國以降,家天下的王朝逐漸興起。而隨著西漢時期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諸子百家的學說紛紛退出權力舞台。而中國的封建統治階級在利用儒家理論時,也更多的是利用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樣的愚民理念,而孟子的「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樣的概念長期都沒有被統治階級認可。在「家天下」的概念下,中國人眼中的所謂治國齊家平天下,平的仍然是九州和四夷的天下,是交通所能及的「天下」他可能是鮮卑,可能是契丹,可能是女直,也可能是韃靼,卻並不指代整個空間意義上的全世界。而隨著中國和世界接觸日深,倒是有越來越多的外國人到中國訪問。但直至滿清王朝康乾時代,外國人來朝卻仍須以臣下自居;皇帝贈送給外國使節的禮物仍被稱為賞賜。要麼也不會有《宰相劉羅鍋》里外國使節來華時,對於雙膝跪地和單膝行禮的討論了。由此可見,在封建王朝之中,天下並不涉及一個無差別無尊卑的世界秩序,本質上仍然是華夷有別,天朝中心,皇權被無限放大的空間概念。
當然,古代中國人的傳統世界觀中,也有著「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但這種世界主義的雛形,是以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係為準的,並沒有完全超脫出有限疆土和國家的範疇。而這種雛形,更多時候被君權天授的封建制思維擰碎的一點不剩。
而古代西方的斯多葛主義也並未流行很長,隨著西方的封建主義興起,世界主義的概念也同時被丟入廢紙堆,取而代之的是蔓延整個歐洲的不斷征戰和兼并。在封建王朝成為全球主流的一千多年的時間裡,世界主義更多的時候只現於環遊全球的旅行者。而麥哲倫或者哥倫布們開船去尋找新大陸,更多的時候是為了征服,而不是為了世界主義。
直至十八世紀世紀,隨著啟蒙運動思潮的流行,斯多葛學派和世界主義再次成為啟蒙道德和哲學的重要資源。康德所說:「人皆有理性,同屬一個共同體,個體既是世界公民也是現存國家的公民,每個人的自由鬥士所有其他人自由的基礎。」同樣的,康德所推崇的「每個人都有權移民,國家不能把人民當做私產」,「世界上任何一角侵犯了人權,普世都會感同身受」等概念,如今被一些學者稱之為啟蒙世界主義,這種思維,是對於封建等級制度和權力制度的一種強有力的反抗。
而同樣在十八世紀,中國的乾隆皇帝仍然做著天朝中心論的美夢。中國封建制度下所產生的天下一統和天下大同之概念,並沒有對於人的身份和人的自由的定義,仍然將人視為君主之產物。康熙時代黃宗羲所著的《原臣》中所記:「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故我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雖然已經算作進步思想,但這其中民眾仍然要被統治階級所治理,仍然為君主所有,並沒有自我選擇的機會。這時的天下觀,以及與西方的世界主義有了很大的鴻溝。
而之後,隨著19世紀全球化貿易和殖民主義的興盛,逐漸形成今天大家所公認的世界主義之定義,來源自中文維基百科:世界主義是一意識型態,可對映到英文的cosmopolitanism或globalism: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從正義概念的普世性出發,每一個世界公民都不受岐視地自我決定其發展。
世界主義(globalism)則是此世界因互相依存的網路交流的全球狀態,和世界主義做為一個政治意識型態和愛國主義對立,則可區分出極端愛國主義、溫和愛國主義、溫和世界主義及極端世界主義四種型態。 世界主義不見得推崇某種形式的世界政府,僅僅是指國家之間和民族之間更具包容性的道德、經濟和政治關係。
這其中已經形成了世界主義和愛國主義,亦或是民族主義的對立。如果要討論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的異同和交融,又可以是一篇長文。但是其中的普世性和公民不受歧視自由發展的概念,是中國古代的天下觀中無法達到的。
十九世紀末年,近代中國民主主義在在接觸到了西方世界主義思想後,開始試圖從故紙堆中把找到古代的一些文字,用以佐證世界主義思潮在中國古已有之,但這種證實,並沒有很多學理依據,很多時候更像是為了達到政治目的一廂情願。梁啟超在《先秦政治思想史》中提及,我國先哲之言政治,皆以天下為對象,此國家之所同也……天下雲者,即人類全體之謂,當時所謂全體者,未必為全體,固無待言,但其鵠的,常向於其所及知之人類全體以行,而不以一部分自劃,此即世界主義之真精神也。
但梁啟超早年其實是一個世界主義的反對者,但他從歐洲回國之後,卻又變成了世界主義的支持者。這本《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很多論證都有點牽強附會。
孔子作《春秋》,第一句常是「元年春王正月」,乃表示大一統。
但其實孔子是想恢復周制,而周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分封制和奴隸制國家,怎麼能算世界主義。而他說的「天子一同(一統)天下之義,其世界主義色彩最明了矣」,這樣的話就更奇妙了,天子主政的一元主義談不上世界主義,甚至談不上民族主義,只能是封建制的家國主義。至於康有為的《大同書》所構建的大同主義,無論是沒有國家,全世界設一公政府;亦或是沒有家族,男女同棲不得逾一年,屆期須易人;甚至所謂公共食堂公共澡堂的概念,更像是歐洲的空想社會主義,而不是世界主義。但無論如何,在戊戌變法和此前的中國民主改良運動前後,中國的知識分子們真正意識到了九州四海之外世界的存在,而世界主義的概念,也終於在很多時候可以和「天下」放在一起談論了。
簡單的做一個總結:中國古代的「天下」,最早流行於春秋戰國時代,更多時候它表達的是九州和四海;即以周朝為中心有限的領土和疆域。但在中國古代,確實有著世界主義概念的萌芽,但這些概念,尚未跳脫出國家和民族的範疇,就被封建制度的霸道所碾壓。而近代中國學者試圖論證中國的「天下」正是世界主義萌芽之概念,更像是為了政治目的而牽強附會的做法。
如果觀察西方世界主義的發展歷程,可以看到這一概念和他們的歷史沿革、地理區位和文化運動都脫不開關係。無論是古希臘哲學家、古羅馬的斯多葛學派、早期的基督教傳教者們所展現的對世界概念的理解,對於自然法的追求和對世界主義的踐行,亦或是啟蒙運動時期的啟蒙世界主義以及現代所公認的世界主義概念,都已經超脫了國家和民族的概念,並且隨著這一學說的不斷發展,越來越展現出其普世性的價值以及人的自由選擇的概念,而這些都是中國的天下觀中所沒有的。
本文參考文字包括:
陳冠中的演講《雜種城市與世界主義》;安希孟的《中國古代哲學與世界主義——對近代幾位學者論點的瀏覽與商討》以及《從民族主義到基督教世界大同》;斯賓格勒所著《西方的沒落》;其餘包括康梁的《大同書》,《先秦政治思想史》,以及關於《論語》,《詩經》,《道德經》,《聖經》,《安提戈涅》皆有原文引用;部分定義和史料來自中文維基百科……PS:另有一種泛世界主義的觀點,指的是超出自己族群的傳統與土地的界限的意識形態。在這種定義下,羅馬帝國,奧斯曼帝國,日本大東亞共榮圈,蘇維埃共和國和美國的霸權主義,都可以看到跨民族跨區域的表象。但這種世界主義僅僅具備的是表象,與世界主義中民眾的自由選擇以及民族間互不歧視的觀點很多時候是背道而馳的。但可惜的是,由於中國特色道路,大國崛起和民族復興等民族主義概念的高漲,在國內世界主義經常約等於侵略、殖民、霸權、崇洋媚外等。甚至國父孫中山也說過:「帝國主義天天鼓吹世界主義。」
但我個人仍然堅信:只有個體的人和全人類兩個概念具備永恆價值。當然這個觀點似乎與不少主流觀點不太一致,並不在這個問題討論的範疇之內。第一點,中國的天下觀是基於實際的,基於人的天下觀,文化的世俗化是為了保證人的理智。而世界主義的內蘊邏輯是區分下必然的服從與壓迫,並且大部分情況下是狂熱的針對異己分子的惡魔化,非人化。異端?
第二點,中國的天下觀是民族分類還是其它任何區分無關的,(無論是西方一開始的羅馬帝國,還是後面的基督教神選子民,還是宗教世俗化之後的民族主義,德意志帝國以及一二次世界大戰的國家主義)其核心觀念就是區分,分類,而中國傳統的大天下觀(區別於唐至明的小天下觀)是對於所有願意使用同樣世俗觀念平等互利的人的。
第三點,勞動奮鬥前進是人的勞動前進奮鬥,不是神的。建立天下的是人是祖先而不是上帝的旨意。這個是樸素的唯物史觀,不過我們總是刻意去誇大什麼五德運行什麼的,這個是所有華夏帝國的皇帝對於這個群體的背叛,他們為了保有自己子孫可以繼承天下而篡改了樸素的祖先觀念而把這份偉大都載入到他一家人的祖先身上。中國所謂天下既是古代中國人的世界觀,這個天下就是東亞地區,或者說以古代中國人的觀點當今世界就是一個個天下所組成,西方世界就是另一個天下
東方:假中庸,被迫強大。
西方:假正義,利己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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