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中讓你淚下的情節?


最近在重讀雪中悍刀行,很多情節當時讀過只是覺得感動,現在看了後面的章節再重讀卻是莫名的觸動

希望雪中不要太監,雖然看上去基本上已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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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罡

1.

姜泥終於會心一笑。

老劍神眼神恍惚,望著一臉懊惱的徐小子,再看向嫣然一笑的姜丫頭。

當年江山偶遇,他飛劍橫江,吟詩而渡,她便趴在船欄上,一模一樣如此的笑臉。

那年,正是最年輕最耀眼的劍道天才李淳罡最意氣風發的時分,也是那位痴痴女子最天真最無邪的年紀。

擦肩而過,他只求仙劍大道,並不挂念,她卻傻傻挂念了一生一世。

老劍神默念當年那首詩。

我當鍛就三千鋒,一曰開匣玉龍嗥。手中氣概冰三尺,石上神意蛇一條。

老劍神伸出獨臂,輕聲道:「徐鳳年,借老夫一劍,一劍而已。」

徐鳳年愕然。

李淳罡呢喃道:「欠了一劍。」

徐鳳年一咬牙,抽出綉冬,丟向江面上方,像是要拋給那百丈外的小舟青衫。

面朝姜泥的老劍神最後望了一眼她,當曰說這個徐小子嘴裡的小泥人神似北涼王妃,其實不盡然,她更像是那個喜穿綠衫的丫頭。

李淳罡笑了一笑,只有滄桑,倒著飄出船頭,仰首豪邁大笑道:「小綠袍兒,且看李淳罡這一劍。橫眉豎立語如雷,燕子江中惡蛟肥。仗劍當空一劍去,一更別我二更回!」

背對扁舟青衫劍冠以及那柄綉冬刀,沒了神兵木馬牛,更沒了年輕時玉樹臨風,只剩一臂的老人握住了不是劍的綉冬,轉身僅是輕描淡寫一招一劍。

齊玄幀說我以劍力證道,不如天道,走錯了大道。你卻說受了一劍便夠了。

我李淳罡要甚天道?!

一劍足矣!

初始無人看見這一劍的風采,只覺得索然無味,江面寂靜。

可那青衫龍王卻顧不上小舟,激射遠遁。

瞬間。

大江被轟隆隆劈開,直達兩百丈。

這般傳說中的陸地劍仙一劍,世間真有蛟龍,也要被當場斬殺!

2.

大雨依舊磅礴。

她不起身,徐鳳年便一直撐著傘。

老劍神李淳罡望向這一幕,瞪大眼睛。

隨即眼中黯然落寞緬懷追憶皆有。

那一年背負那女子上斬魔台,一樣是大雨天氣,一樣是撐傘。

世人不知這位劍神當年被齊玄幀所誤,木馬牛被折並不算什麼,只剩獨臂也不算什麼,這都不是李淳罡境界大跌的根由,哪怕在聽潮亭下被困二十年,李淳罡也不曾走出那個自己的畫地為牢。

原本與世已是無敵,與己又當如何?

李淳罡想起她臨終時的容顏,當時她已說不出一個字,可今曰想來,不就是那不悔兩字嗎?!

李淳罡走到大雪坪崖畔,身後是一如他與綠袍女子場景的撐傘男女。

她被一劍洞穿心胸時,曾慘白笑言:「天不生你李淳罡,很無趣呢。」

李淳罡大聲道:「劍來!」

徽山所有劍士的數百佩劍一齊出鞘,向大雪坪飛來。

龍虎山道士各式千柄桃木劍一概出鞘,浩浩蕩蕩飛向牯牛大崗。

兩撥飛劍。

遮天蔽日。

這一日,劍神李淳罡再入陸地劍仙境界。

3.

老人在官道上負手緩行,背影傴僂,百步以後,似乎知道世子殿下在目送,沒有轉身,揮了揮手。

徐鳳年伸手遮了遮夕陽光線,緊抿起嘴唇。

木馬牛。酆都綠袍。劍神。

大雪坪一聲劍來。武帝城劍開天門。廣陵江斬殺兩千六百騎。

還有那身穿羊皮裘的扣腳獨臂老漢。

都已是江湖一縷餘暉。

徐鳳年喃喃道:「一個人就能讓整座江湖都覺著老了,可真是一件霸氣無匹的技術活兒,老前輩,本世子沒法子打賞啊。」

洪洗象

正在經樓找尋一部典籍的陳繇踉蹌跑到窗口,顫顫巍巍推開窗戶,老淚縱橫,嘴唇顫抖道:「王師兄,小師弟成了!」

山中煉丹的宋知命顧不得一鼎爐被凡人視作仙物的丹藥,撲通一聲跪下去,磕頭道:「武當三十六弟子宋知命,恭迎祖師爺!」

在東海尋覓到一名骨骼清奇閉關弟子的俞興瑞,正坐蒲台上傳授那名弟子內功心法,撫掌大笑,笑出了眼淚,激動萬分道:「李玉釜,你掌教師叔終於要下山了!」

七十二峰朝大頂,二十四澗水長流。其中最長一條飛流直下的瀑布猶如神助,低端被掀起拉直,通向毗鄰那座唯有一名年輕道人修習天道的小蓮花峰,瀑布如一條白練橫貫長空,數萬香客見到此景,彷彿置身仙境,更加寂靜無聲,偌大一座武當山,幾乎落針可聞。水起作橋為誰橫?齊仙俠親眼見到古劍連鞘飛出太虛宮,尾隨其後,沿著懸掛兩峰峰頂水橋奔掠向小蓮花峰,看到騎牛的怔怔靠著龜駝碑,喃喃自語:「今曰解簽,宜下江南。」

徐脂虎緩緩轉頭,問道:「你到底是誰?」

一直被寄予厚望去肩扛天道的年輕道士羞赧嚅喏道:「洪洗象啊。」

徐脂虎重複問道:「你來做什麼?」

年輕道士壯著膽子說道:「那年在蓮花峰,你說你想騎鶴。」

她轉過身,背對著這個膽小鬼。

這個放言要斬斷趙氏王朝氣運的道人,深呼吸一口,笑道:「徐脂虎,我喜歡你。」

「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經喜歡你七百年。」

「所以這世上再沒有人比我喜歡你更久了。」

「下輩子,我還喜歡你。」

丫鬟二喬眨巴眨巴水靈眸子,小腦袋一團漿糊,只看到小姐捂著嘴哭哭笑笑的,就更不懂了,唉,看來小姐說自己年紀小不懂事是真的呀。

年輕道士伸出手,輕聲道:「你想去哪裡,我陪你。」

這一曰,武當年輕掌教騎鶴至江南,與徐脂虎騎鶴遠離江湖。

仙人騎鶴下江南,才入江湖,便出江湖。

姜泥

1.

在瓜子洲附近的戰場,大雪龍騎軍已經吸納了那五百餘西楚讀書種子,開始北返。

一劍光寒天下三十州。

有個背負紫檀劍匣的年輕女子,攙扶著年輕藩王一起跳下那柄大涼龍雀,站在了騎軍的側面。

這支騎軍驟然停馬不前。

等到那柄長劍歸鞘,某個經歷過春秋戰事的徐家老卒,看到那一幕後,突然間猛然醒悟一般,快翻身下馬,高聲怒吼道:「大雪龍騎軍!參見北涼王妃!」

那些參見皇帝陛下的寥寥聲音,完全被淹沒在參見北涼王妃的巨大聲響之中。

嚇得姜泥直接躲到了徐鳳年身後。

但是恐怕連徐鳳年自己都沒有想到,身後這個膽小的小泥人,很快就會在拒北城的城頭擂鼓,親自為北涼鐵騎壯烈送行。

2.

西北關外,大軍陣前,那一聲聲自報名號,又何其盡顯中原風流?

姜泥擂鼓如雷,怒喝道:「殺!」

絕代風采一如當年北涼王妃吳素。

徐鳳年握緊涼刀,默念道:「殺!」

幾乎同時,一線之上的所有宗師,都念了一個殺字。

他們要以十八人,拒敵四十萬騎軍!

徐鳳年

1.

瞬間天雷滾滾。

道人一掌拍下!

道士替天行道,天發殺機。白衣女子由腳及腰,與巨蟒一同緩緩消逝如塵埃。

淚流滿面的徐鳳年撕心裂肺,喊道:「娘!」

她微笑,面容慈祥道:「鳳年,娘照顧不到你了,真捨不得啊……」

徐鳳年瘋魔一般,只是搖頭,那一瞬,二十年人生,在腦海中走馬觀花,一閃而逝。

直到浮現起李淳罡那一句我有一劍開天門。

徐鳳年只覺得炸開,竅穴炸雷,經脈炸雷,血肉炸雷,魂魄炸雷,所有的所有,都炸得一乾二淨,老子今天便是死又何懼?娘親死了,你這死道士連娘親的魂都驅散,老子便殺不得你了?!

他轉身面朝金黃天龍與中年道士怒吼道:「去你媽-的天道!」

「我有一刀,可斬天龍!」

徐鳳年手中本無刀,此話一出,巨蟒流螢匯聚,一柄雪白神兵在徐鳳年之手。

「我有一刀,可殺神仙!」

一刀破空。

天地變了顏色。

再無天龍,再無仙人。

徐鳳年緩緩睜開眼睛,匡廬山巔分明雲淡風輕,也無李淳罡與青鳥等人聞訊趕來,徐鳳年低頭望去,神符仍在手指間,綉冬春雷插在地上。

徐鳳年摸了摸臉頰,儘是淚水。

原來是做了個夢啊。

徐鳳年轉頭,擠出一個笑臉,望向寂靜無聲的虛空,喃喃道:「娘,走好。」

再轉頭,望向星空,徐鳳年一字一字說道:「我有一刀,可殺天龍天人!」

2.

軒轅青鋒笑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西楚復國,跟你的黑子這般兵敗如山倒,你該怎麼辦?眼睜睜看著她如西蜀劍皇那樣的下場,劍折人亡?然後閑暇時念想幾下,不可與人言?」

徐鳳年抬起頭,看著這個女魔頭。

她還以顏色,針鋒對視,「不敢想了?」

徐鳳年笑了。

安靜收好棋子,放起棋盤,徐鳳年正襟危坐,「真要有那麼一天,我就在力保北莽鐵騎不得入北涼的前提下,帶去所有可以調用的北涼鐵騎,直奔西楚,讓全天下人知道,我欺負得姜泥,你們欺負不得。我徐鳳年說到做到!」

3.

祥符三年開春,也許中原各地那些爆竹聲後,家門口碎紅滿地的滿堂紅還未來得及清掃乾淨。

一萬大雪龍騎軍下江南。

除了八百鳳字營,還有那吳家百騎百劍。

有袁左宗,郁鸞刀,洪驃,洪書文。

有北涼王。

徐鳳年。

4.

後世記載,八月十月觀潮日,李淳罡一劍斬敵破甲兩千六百餘。

江湖再無老劍神新劍神一說。

血流成河,拍岸大潮沖刷不去。

與北涼世子臨近大燕磯,徐鳳年笑問廣陵王趙毅:「本世子若是身死,徐驍就要教你廣陵滿城盡懸北涼刀,信否?」

洛陽

白衣洛陽背後如遭重擊,劇烈震蕩搖晃之後仍是不倒,悠悠吐出一口不絕於縷的金黃霧氣,輕聲道:「不等了。八百年前你留給我的,我今日一併還你。從今往後,世間再無大秦皇后洛陽。你與她以後如何……」

洛陽咬了咬纖薄嘴唇,不再說話,任由後背次次被柳蒿師牽動的氣機傾力撞擊,口吐數百年積澱下來的渾厚修為,化作一團金黃霧氣,瀰漫徐鳳年全身。

柳蒿師臉色劇變,不假思索就開始回掠後撤。

「徐鳳年」緩緩起身,雙眸金黃,向天地示威一般伸了個懶腰,然後安靜望向眼前的白衣女子,嗓音醇厚,「洛陽?」

女子的身影逐漸飄搖不定,開始消散在風中,她淚流滿面,卻是笑著彎腰斂袖,猶如八百年那一場初見,他尚未稱帝,她在田野之間還不曾入宮,用魔頭洛陽絕對不可能說出口的嬌柔嗓音,她百轉千回輕呼一聲,「大王!」

老卒

一剎那。

瞎子老許頭腦一片空白。

他既然能活著走下累累白骨破百萬的沙場,能是一個蠢蛋?

在北涼,誰敢說這一句徐驍不過是駝背老卒?

除了大柱國,還有誰?!

瞎子老許那一架需要拐杖才能行走的乾枯身體劇烈顫顫巍巍起來。

最後這位北涼賴活著的老卒竟是淚流滿面,轉過頭,嘴唇顫抖,哽咽道:「大柱國?」

那人並未承認也未否認,只是喊了一聲瞎子老許:「許老弟。」

只見瞎子老許如同癲狂,掙扎著起身,不顧大柱國的阻止,丟掉拐杖,跪於地上,用盡全身所有力氣,用光了三十年轉戰六國的豪氣,用光了十年苟延殘喘的精神,死死壓抑著一位老卒的激情哭腔,磕頭道:「錦州十八-老字營之一,魚鼓營末等騎卒,許涌關,參見徐將軍!」

錦州十八營,今曰已悉數無存,如那威名曰漸逝去的六百鐵甲一樣,年輕一些的北涼騎兵,最多只是聽說一些熱血翻湧的事迹。

魚鼓營。

號稱徐字旗下死戰第一。

最後一戰便是那西壘壁,王妃縞素白衣如雪,雙手敲魚鼓營等人高的魚龍鼓,一鼓作氣拿下了離陽王朝的問鼎之戰。近千人魚鼓營死戰不退,最終只活下來十六人,騎卒許涌關,便是在那場戰役中失去一目,連箭帶目一同拔去,拔而再戰,直至昏死在死人堆中。

其實,在老卒心中,大柱國也好,北涼王也罷,那都是外人才稱呼的,心底還是願意喊一聲徐將軍!

被徐驍攙扶著重新坐在木墩上的瞎子老許,滿臉淚水,卻是笑著說道:「這輩子,活夠了。徐將軍,小卒斗膽問一句,那徐小子莫不是?」

徐驍輕聲道:「是我兒徐鳳年。」

老卒臉貼著被大柱國親手拿回的拐杖,重複呢喃道:「活夠了,活夠了……」

魚鼓營最後一人,老卒許涌關緩緩閉目。

徐將軍,王妃,有一個好兒子啊。

我老許得下去找老兄弟們喝酒去了,與他們說一聲,三十萬北涼鐵騎的馬蹄聲只會越來越讓敵人膽寒,小不去,弱不了。

徐字王旗下,魚龍鼓響。

老卒許涌關,死於安詳。

溫華

1.

一個時辰後黃龍士緩緩走下馬車,馬車漸漸遠去,消失於風雪中。

黃龍士沒有急於入院,而是在巷弄來回走了兩趟,這才推開門扉。

短短一炷香後,一名年輕男子斷一臂,瘸一腿,自斷全身筋脈,只存一條性命,只拎上那柄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木劍,離開了院子。

巷中雪上長長一條血。

「在老子家鄉那邊,借人錢財,借你十兩就還得還十二三兩,我溫華的劍,是你教的,我廢去全身武功,再還你一條手臂一條腿!」

他在院中,就對那個黃老頭說了這麼一句話。

然後這個雪中血人在拐角處頹然蹲下,手邊只剩下一柄帶血木劍。

年輕遊俠兒淚眼模糊,凄然一笑,站起身,拿木劍對準牆壁,狠狠折斷。

此後江湖再無溫華的消息,這名才出江湖便已名動天下的木劍遊俠兒,一夜之間,以最決然的蒼涼姿態,離開了江湖。

刺骨大雪中,他最後對自己說了一句。

「不練劍了。」

2.

那個年紀輕輕就瘸了腿的店小二,一邊向小街張望,一邊咧嘴笑。

那一天,已經常年在這個酒樓固定說書的老傢伙終於回了,而且一傳十十傳百,酒樓生意當天就爆滿。

尤其是當老頭子眉飛色舞說到一事的時候,整棟酒樓都哄堂大笑,就連掌柜的和販酒小娘都樂不可支,所有人都往那個姓溫的店小二猛看,有些個糙漢子,更是捧腹大笑,差點笑出眼淚來。

那個從郡城趕回來的說書先生,說了,當今天下的第一高手,不再是東海武帝城的王仙芝啦,而是一個年紀輕輕的藩王,手握三十萬北涼鐵騎的北涼王!

這個天下第一的高手,跟北莽那個差不多能算天下第二第三的軍神,一個叫拓拔菩薩的傢伙,在西域狠狠打了一架,兩大世間最頂尖的神仙人物,雙方轉戰千里,打得那叫一個天翻地覆,日月無光。

而這當中,咱們離陽的這位北涼王,曾經一劍就將那北莽王朝最厲害的傢伙,給打退出城去了!沒有幾千步,少說那也該有幾百步!那城牆就跟紙糊的一樣!

然後那位異常年輕卻登頂江湖的權勢藩王,親口說那一劍,是跟一個叫溫華的中原劍士學的。

於是大笑聲中,不斷有好事者扯開嗓子嚷道:「喂喂喂,姓溫的,你啥時候跟北涼王套上近乎啦?要不然啥時候帶咱們去西北,見識見識北涼鐵騎的厲害?」

「對對對,那可是位王爺啊,那總該有座王府吧?店小二,咱們就當沾你的光了啊,明兒你就帶我們去北涼咋樣?吃香的喝辣的,總不難吧?」

「飛劍!飛劍來一個!溫小二,你既然能讓那位天大的王爺都佩服,肯定會演義小說裡頭的那種飛劍本事嘛,要不我拆條凳腿給你,你帶我飛一飛?」

而那個獃獃站在酒樓大堂的瘸腿年輕人,提著壺酒,一時間忘了給客人倒酒,他始終不說話不答話,但也笑得不行。

只不過他是真的笑出眼淚來了。

這個時候,終於現自己等了半天還沒等著酒的一個客人,拍桌子怒吼道:「姓溫的,酒呢!真當自己是那個王爺嘴裡的中原劍士了?!你大爺的!」

那個店小二猛然間低下頭,抬了抬那條廢了胳膊的肩頭,胡亂擦去臉上淚水,大聲笑道。

「唉~客官,酒來啦!」

波瀾壯闊的種種

1.

那一天,拒北城外,北莽孤注一擲,四十萬鐵騎壓境。

穿上藩王蟒袍的徐鳳年獨自掠下城頭,腰佩涼刀。

姜泥身披縞素,登上城頭,將紫檀劍匣重重豎放在戰鼓之下,她深呼吸一口氣後,雙手拿起鼓槌,開始擂鼓!

當第一聲北涼戰鼓在天地間響起。

城外獨自站在北莽大軍陣前的徐鳳年,鬢角飛揚,雙袖飄搖,飄然如神仙。

一道身形如流星墜落在戰場上,剛剛站在徐鳳年左側,中年人雙手負後,腰間懸掛一柄尋常鐵劍,洒然道:「鄧太阿在此!」

鼓聲中,又一道身影急墜而下,站在了徐鳳年右手邊,她只是高聲說出自己的名字,「洛陽!」

一人持槍從天而降重重砸落在戰場上,高聲道:「北涼徐偃兵!」

一襲紫衣如虹掠下,女子神色冷漠道:「徽山大雪坪,軒轅青鋒。」

一襲腥紅如血的袍子飛旋而下,「徐嬰!」

一聲聲戰鼓。

一道道流星墜落。

在年輕藩王左右兩側依次排開。

「隋斜谷!」

「東越劍池柴青山!」

「武當俞興瑞!」

「吳家劍冢吳六鼎!」

「劍侍翠花。」

「西蜀薛宋官。」

「龍虎山齊仙俠!」

「武帝城於新郎!」

「樓荒!」

「龍宮程白霜!」

「南疆毛舒朗!」

「南詔韋淼!」

……

在北莽騎軍和拒北城之間的那條橫線之上,十八人,十八位武道宗師,就這麼齊聚拒北城外。

江湖千年未曾有,以後千年更不會有。

什麼是真正的天下無敵。

這就是。

北涼鐵騎的馬蹄聲戰鼓聲,何其壯烈。

西北關外,大軍陣前,那一聲聲自報名號,又何其盡顯中原風流?

姜泥擂鼓如雷,怒喝道:「殺!」

絕代風采一如當年北涼王妃吳素。

徐鳳年握緊涼刀,默念道:「殺!」

幾乎同時,一線之上的所有宗師,都念了一個殺字。

他們要以十八人,拒敵四十萬騎軍!

2.

老人拍拍手後,突然站起身,雙手負後,徑直走向門口,跨過門檻後,轉頭看著那些年輕人,緩緩說道:「天底下大概只有我們北涼,只有我楊光斗的這座刺史府邸,在為將軍們踐行的宴席上,只有一籃子羊肉大餅,對不住了。」

老人說完這句話,便揚長而去。

曹嵬趕緊扯了扯陳錫亮的袖子,嘿嘿笑道:「老陳老陳,你瞧見沒,楊老頭是不是哭了?」

還未走遠的老人一邊加快步子,一邊怒罵道:「放你的屁!咱們北涼風沙大!」

3.

先前他在南朝幾州境內迅猛游曳,神出鬼沒,北莽哪怕有練氣士盯梢,一時半會也抓不到機會調動兵馬來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寶瓶州就不一樣了。

  看情形,不但蛛網算是傾巢出動了,還加上數支精銳鐵騎疾馳而來。

  只是那小女孩卻嘴唇顫抖,顫聲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鳳年,尖聲喊道:「快逃,你快逃!別管我!」

  徐鳳年一臉錯愕,低頭看著不知為何倉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抬頭紅著眼睛哽咽道:「娘親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貫哥哥為了我也斷了一條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鳳年如遭雷擊。

  小女孩鬆開手,手忙腳亂從屋頂另一處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狹長木刀,趕緊塞給徐鳳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淚水,擠出笑臉道:「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如果,

  我是說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說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還有,我的名字是徐念涼,還有還有,我的綽號叫小地瓜。」

  她咧嘴燦爛一笑,「我爹叫徐鳳年,是北涼王哦,很厲害對不對,我沒騙你吧?」

  眼看著那些黑點越來越大,她推了一把握著木刀紋絲不動的那個傻瓜,怒道:「還不走?!你真的會死的!」

  徐鳳年緩緩蹲下身,額頭緊緊貼在她的額頭上。

  那一刻,他抱著她,他不僅淚流滿面,還嗚咽抽泣起來。

  那些抱著必死心態進入胡笳城的蛛網諜子在附近屋頂上紛紛落定,看到這一幕,這一大撥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個讓整座北莽王朝瑟瑟發抖的北涼王,那個重傷武神拓拔菩薩至今還未痊癒的人間無敵手之人,在哭?

  包圍圈一層層累加,愈發厚重起來,但人多勢眾的蛛網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們不過是用幾百條人命去略微拖延時間的小卒子而已。

  名叫徐念涼的小女孩眼神堅毅,握緊手裡那把短小木刀。

  徐鳳年鬆開她,沒有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而是伸手幫她擦拭髒兮兮的臉頰。

  「對不起。」

  兩人異口同聲。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連累他這個不壞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也要說一聲對不起。

  不過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樣子大小兩個倒霉蛋都要死在這裡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蠻子面前哭鼻子,凝視著他的臉龐,嘿嘿笑道:「沒事,放心啊,我不會笑話你的,誰都怕死,你看我剛才也哭了嘛。」

  徐鳳年站起身,低下頭,仔細佩好那把按照涼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狹長木刀,懸在腰間。

  他柔聲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內是蛛網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數都在萬人左右的騎軍。

  旭日東升,東方霞光如潮水一線緩緩推進。

  徐鳳年一隻手放在小地瓜腦袋上,眺望遠方,輕輕說道:「小地瓜,爹沒能保護好你娘親,但肯定會保護好你。今天,我們一起回家。」

  孩子獃獃站在徐鳳年身邊,然後哇一下哭出聲。

  從她懂事起,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親分別離開敦煌城時,她也很懂事地沒有哭出聲,哪怕眼睜睜看著童貫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著嘴沒敢哭出聲。

  她大聲哭喊道:「你沒有保護好娘親,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爺爺了,如果爺爺在的話,我一定讓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把木刀還我,我不送給你了!」

  「我才不要許願快快長大去找你!」

  徐鳳年眼神森寒看著那些蛛網死士,聽著傷心孩子的氣話,這位名動天下的北涼王,嘴唇微微顫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隻手的手心抵在狹長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這一刻,就算十個位於巔峰時期的拓拔菩薩攔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現此地與他為敵,就算北莽還能有百萬鐵騎擋在前方。

  徐鳳年都毫不畏懼!

  徐鳳年依然淚流不止,但是笑意越來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放開手腳大戰一場,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滿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幫他擦掉眼淚。

  徐鳳年凝視著他的閨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卻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沒有吹牛哦,你爹徐鳳年真的是一個有一百層樓那麼高的高手。」

  說完這句話後,天地異象驟起。

  胡笳城。

  除了這座寺廟。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棟棟高樓撕裂飛升,一堵堵石牆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樹木拔根破土上浮。

  夾雜有城內全部的兵器。

  幾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後在這個小屋頂上,他腰佩狹長木刀,小地瓜拎著短小木刀。

  這一對父女啊。

女子

裴穗輕輕嘆息,如果自己兄弟能夠等她點頭,再來道破天機就好了。

但是裴穗很奇怪地現,無比聰明的同窗兄弟,「大楚最得意」的先生的最得意門生,根本就沒有這種後顧之憂,哪怕這個時候,也毫不後悔,好像在堅信著什麼。

那個女子終於轉身,轉身之前擦乾淨了淚水。

她對謝西陲說了一句話。

裴穗聽到這句話後,對這名女子鄭重其事地做了一揖,並且無比心甘情願地說道:「昆陽裴氏裴穗,拜見嫂子!」

因為那個名字很俗氣的女子,說了一句讓裴穗覺得最不俗氣的言語。

也正是這句話,日後促成了對大楚忠心耿耿的謝西陲,隱姓埋名悄然入北涼。

她那句話很簡單,也很決然。

「謝西陲,我以前很怕等不到你,但從今天起,我不怕等不到你了,因為我不怕做謝家的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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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情就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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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

劉松濤

1.

劉松濤哈哈大笑,抬手一招,從一名看客腰間借來一柄劍,橫劍在胸,屈指一彈,聲響不在身前,而是從九霄傳下,「世人只知劉松濤是濫殺無辜的魔頭,向來喜好徒手殺人,只有一人知曉有劍和沒劍的劉松濤,天壤之別。說來好笑,那一代江湖,連同魏曹在內,好歹出了五位陸地神仙,我出關之後,竟是無一人值得劉松濤出劍。」

劉松濤望向三百里外逐鹿山,眼神溫柔沉醉。

「你說要親眼見一見劍仙的風采,我來了。那一次是晚了六天,這一次是可能晚了整整百年。」

2.

劉松濤晃了晃腦袋,再次火速入城,來到城中一條被東西攔腰斬斷的南北向街道,深不見底的溝壑附近有一名面容平平的女子坐在路旁,心有餘悸,環視一周,尋見了從髮鬢間鬆開落地的小釵,正要彎腰去撿起,她是小戶人家,釵子是她積攢好幾月碎銀才買來的心愛物件,要是丟了少不得心疼多時。她突然看到一隻手幫她拾起了小釵,抬頭一看,是位面容溫醇的僧衣男子,袈裟破敗,貧苦到穿不起鞋子,她性情怯弱含羞,一時間漲紅了臉,手足無措,面貌清逸的僧人一笑,遞還給她釵子,呢喃一聲,「當年她將她的釵子別在我髮髻之間,取笑我小釵承鬢好嬌嬈。」

在女子眼中古里古怪的僧人站起身,茫然道:「可惜你不是她,我也不是我了。」

眼神恍惚的劉松濤長呼出一口氣,低頭手中已無劍。

那一年見她見晚了,將她無衣屍體放入懷中,他曾脫衣為她裹上,然後背她回逐鹿。

劉松濤伸手撕下一隻袖子,手腕一抖,一柄衣劍在手。

他對那女子笑道:「替她看一看這一劍如何。」

哪裡經歷過如此驚心動魄場景的女子被嚇得不輕,痴痴點頭,泫然欲泣。

劉松濤淚流滿面,沙啞哭笑道:「當年三人一起逍遙江湖,趙黃巢負你不負江山,你負劉松濤。劉松濤有負逐鹿山,只不負你。」

遊俠

徐鳳年掠回山莊,站在院子屋頂俯瞰,見到有一騎趁著山莊動蕩,快馬加鞭,直闖大門,年輕遊俠似乎在嘶聲竭力說什麼,只是此時快雪山莊都被來去匆匆的百丈金身給震懾得心神不定,無暇顧及這麼一個行事無禮的無名小卒。縱馬狂奔的遊俠兒像一隻無頭蒼蠅,胸前都是血跡,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眼前一黑,就要跌落馬背,視野模糊中,遊俠只見一道身形從牆頭掠至,將他從馬背扶下,他貼著牆根席地而坐,鮮血不斷從捂嘴手指中滲出,身前白頭公子哥叩指輕敲幾處竅穴,硬生生止住他體內肆意亂竄攪爛心肺的狠毒劍氣,那公子哥沉聲問道:「我就是徐鳳年,你有何物要交付於我?」

原本天生青面如鬼的醜陋遊俠兒從懷中掏出一根釵子,顫顫巍巍遞給徐鳳年,沙啞道:「在下賀鑄,遇上一位年輕魔頭當街胡亂殺人,身受重傷,被一位賈姑娘相救,她要我將這枚釵子送往北涼,說是跟徐公子兩不相欠……」

由於死前的迴光返照,恢復了幾分神採的賀鑄擠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臉,緩緩說道:「賀鑄被人劍氣所傷,一路趕往北涼,聽說上陰學宮有士子趕赴北涼,就想去順路同行,只怪自己本事不濟,半途暈厥過去,所幸又為武當掌教李真人救下,才知徐公子身在快雪山莊。若早前知道公子便是北涼世子殿下,賀鑄當時也就不答應這事了,畢竟淮北賀家當年就是被徐大將軍滿門抄斬,可既然答應了賈姑娘,男兒一諾千金,不得不為……」

徐鳳年緊緊握住那枚沾血的釵子,柔聲問道:「賈姑娘如何了?」

初看面目可憎的醜陋遊俠兒憂心忡忡道:「只知賈姑娘跟三名身手高深的魔頭相互絞殺了好久,其中一人劍氣驚人,沿路殺人如麻,自稱一截柳,其餘兩人亦是北莽口音,武當李真人道破天機,多半皆是北莽那邊的一品高手,賈姑娘交給我釵子時,距此兩百餘里的慶湖城,在城南一條叫梅子巷的巷弄,受傷頗重,希望徐公子趕緊前去救援……」

徐鳳年點了點頭,握住他的手,緩緩注入真氣,為其續命,「知道了。」

賀鑄搖頭道:「徐公子不用管我賀鑄生死。」

李玉斧飄然而來,徐鳳年站起身,朝賀鑄深深作揖。

李玉斧輕聲道:「殿下放心北行便是,由玉斧在此送賀兄弟最後一程。」

徐鳳年雙手往下輕輕一壓,地面一震,只見他身形拔地而起,如同一抹長虹貫空,徑直跨過了快雪山莊。

李玉斧蹲在賀鑄身前,雙手握住青面再次轉慘白的賀鑄,那匹與主人多年相依為命的劣馬輕踩馬蹄,來到賀鑄身邊,低下頭顱,碰了碰賀鑄,然後屈膝跪地,依偎在牆角根,為主人遮擋風寒。

賀鑄笑問道:「李真人,有酒喝嗎?」

肩頭血跡斑斑的李玉斧陷入兩難境地,賀鑄搖頭豁然笑道:「算了,身上也沒酒錢了。都說窮得叮噹響叮噹響,可賀鑄這會兒囊中都無半點叮噹聲響了。賀鑄只做過不入流的小城酒稅吏,不會察言觀色,稀里糊塗混了幾年,掙下銀錢也就只夠牽走這匹軍營不要的劣馬,本想在江湖上走一走看一看……要是可以用詩詞買酒該多好……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一諾千金重……」

年輕遊俠呢喃聲漸漸小去,李玉斧久久不願鬆手。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只聽劣馬嗚咽,李玉斧站起身,將賀鑄背到馬背之上,牽馬緩緩走出快雪山莊。


《雪中》這本書,要說催淚的點簡直多的數不清。

有風流如老李一代劍神不願升仙只願為人和綠袍一世之戀,有呂祖過天門而反身視仙人如螻蟻和紅衣苦守千年。

有廟堂里的大梟雄豐功偉績為王一方卻難抵暮年,有治世文臣文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卻落個滿門被滅。

還有將士捨生忘死力能扛鼎卻戰死他鄉,有風流倜儻讀書人卻又午夜夢回思念家鄉的姑娘。

更有貧苦卻堅定的老百姓一口綠蟻一口乾糧為了家鄉奔赴沙場。有早年紈絝的北涼王身先士卒殺敵無數卻早已把名字刻在了墓碑上。

描寫的催淚的點數都數不清,大小感動,有三次最難忘。

第一次是老黃。

老黃愛喝黃酒,不知道是因為姓黃所以愛喝黃酒,還是因為愛喝黃酒所以叫老黃。

老黃其實是個鼎鼎有名的大劍士,劍九黃,整本書里正面描寫老黃出手不過兩次,但這一點不妨礙老黃是一個大高手,多高的高手呢?嗯,大概到柿子肩膀那麼高。

雖然是個大高手,但是真的很難讓人記起老黃是那個大高手這件事兒,真正讓人天天記得的,是那個缺了門牙,愛打鐵,喜歡大屁股小媳婦兒卻又只敢看不敢摸的老頭兒,那個跟著柿子狗刨江湖來回六千里的老僕。

可是這個老實老頭兒在了卻心愿之後,就拉家常似的說想去武帝城頭取回那把黃廬,就去跟那「天下第二」的王老怪拚命去了啊!

老黃臨走以前把自己花了一輩子琢磨出來的九劍畫了幾幅粗淺不堪的畫給了柿子,又說劍一到劍八都被江湖人取了名字,但是總不得勁,這最後一劍劍九,想讓柿子幫忙想個頂厲害的名字,柿子有些哭笑不得,思索片刻,取名「六千里」。老黃表示很喜歡,饒是他王仙芝,也肯定羨慕這麼好的劍名!

老黃一路坎坷到了武帝城,本來身價不菲的他卻已經買不起一壺黃酒了,沒辦法,老實人太老實了,看不了窮人家的疾苦。最後這個老實老頭兒只買得起一小碗黃酒,慢悠悠的喝著,喝完慢悠悠的掠上了城頭,少爺,這次,風緊不扯呼了。

老實人老老實實的五劍盡出祭出八招,然而連王老怪的防都破不了,還是只用了一隻手的防,不打緊。

「末,劍九出。王仙芝左手動。劍九,如一掛銀河傾泄千里,毀盡王仙芝右臂袖袍。王仙芝傾力而戰,劍九黃單手單劍破去四十九招,直至身亡。」

老黃就這麼走了。走之前老黃做了兩件事,一件事是告訴大家這劍九,有一個頂呱呱的劍名,叫「六千里」。老黃自個兒做了一件小事兒,他面向北邊,輕輕的喃了一句「來,給少爺上酒吶。」

雪中很長,老黃很早就謝幕退場了,但是總是讓人忘不掉,忘不掉那個,窮酸又愛喝黃酒,有色心沒色膽兒的小老頭兒,忘不了那個一劍六千里,連天下第一的王老怪也不得不全力應對的大劍士。

黃陣圖。

另一個是一個小人物了,瞎子老許,許涌關。

老許是個瞎子,也愛喝酒,不過喝的是咱們北涼的綠蟻酒。老許以前可不是瞎子,老許以前是個兵,弩手,後來被流矢射中一目就轉做了騎卒,跟著大柱國轉戰多國幫著離陽王朝平天下多年,僥倖沒死在沙場上,不過也不是什麼驍勇悍將,戰績平平,最後卸甲歸田。

早年天天打仗,晚年的老許身子骨不好,上山燒炭,還不小心把另一隻眼睛也熏瞎了,於是成了瞎子老許。後來又在集市上被膏粱子弟的駿馬踩了一腳,成了又瞎又瘸的老許。老許想跟他們拚命,但是一聽他們是哪個都尉,哪個大官的兒子,一下子就綳不住了,嚎啕大哭,老兵沒死在戰場上,卻被自己人踩瘸了腿,自己早就該死了啊!

老許沒死成,野生的柿子殿下匿名用比那群紈絝更紈絝的方式救下了他。

老許覺得這個年輕人是好人啊,但是就是整天偷雞摸狗的不著正行,免不了說他幾句,柿子呢,還是時常偷個雞摸個鴨去看望老許,然後聽老許這個老兵講自己老爹大柱國徐驍以前的故事,當然,老許怎麼會知道面前這個「還不錯」的年輕人是咱們的世子殿下呢?

後來柿子白馬出涼州,老許又沒人聊天兒了。不過好在衙門裡有一位官員,每個月發下來的補貼都是這位老哥親自送來,老許喜歡,卻又很敬重這個人,覺得他是個好人。兩個老人坐在太陽下曬著暖烘烘的太陽,可舒服了,聊起家常,聊著聊著,卻發現這位自己一直認為是「衙門的官員」的老哥,竟然是自己夢裡都想湊近瞧一眼的大將軍,是咱們的北涼王徐驍!霎那間老許腦子一片空白。

緊接著……

「只見瞎子老許如同癲狂,掙扎著起身,不顧大柱國的阻止,丟掉拐杖,跪於地上,用盡全身所有力氣,用光了三十年轉戰六國的豪氣,用光了十年苟延殘喘的精神,死死壓抑著一位老卒的激情哭腔,磕頭道:「錦州十八-老字營之一,魚鼓營末等騎卒,許涌關,參見徐將軍!」

錦州十八營,今日已悉數無存,如那威名日漸逝去的六百鐵甲一樣,年輕一些的北涼騎兵,最多只是聽說一些熱血翻湧的事迹。

在被徐驍安撫平靜以後,老許還是憋不住問了大將軍,那個說實在不行就由他來幫忙抬棺的小子,是不是……

「是我兒徐鳳年。」

老許突然覺得很滿足了,能跟大將軍聊天,能認識世子殿下,殿下還答應給自己這個老卒子抬棺。用他的話說「活夠了,活夠了……」

就這樣,耗盡了精神的老許走了。

徐字王旗下,魚龍鼓響。

老卒許涌關,死於安詳。

如果說前兩個,一個算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義,一個算是一個人闡盡了一個老卒的榮耀,都需要鋪墊許久,那麼最後一個則沒那麼費勁,因為她讓我一個大小夥子沒忍住淚奔只用了兩個字。

「大王」

洛陽是大秦皇后,是的就是類似那個大秦,這個設定挺俗氣的。她跟那個唯一能被稱作「大王」的人很早就認識了,那時候他還沒稱帝,她還只是普通的姑娘。然而歷史輪迴,王朝破滅,大王也沒了,洛陽卻「活」了下來,她不斷帶著記憶轉世,去尋找那人的轉世,每次都沒能成功,最近的一次她看到了他,他卻化作一道封山符鎮壓了高樹露而離去。

這一世,洛陽終於追上了這一世叫徐鳳年的他,幾乎魂飛魄散之際,已經以」魔頭「之名聞於世的洛陽,淚流滿面,卻笑著彎腰斂袖,猶如八百年那一場初見,他尚未稱帝,她在田野間還不曾入宮,用魔頭洛陽絕對不可能說出口的嬌柔嗓音,她百轉千回輕呼一聲,「大王!」

當然,這一世洛陽是幸運的,他救下了她,柿子答應代她去看洛陽城,答應她打贏王仙芝,答應她幫她教訓她沒打過的拓跋菩薩。

而她,在柿子面臨生死關頭,在天下人都覺得柿子會被王老怪錘死的時候,依然什麼都不幹,用她的話說,「沒事的。天底下沒人相信他,但我相信。」洛陽猛然站起身,舉起一臂,會心笑道「八百年不改!」柿子面臨整個離陽傾力打造的一劍,全天下人都捏一把冷汗的時候,洛陽看著想去幫忙的徐嬰,依然躺在舟上,淡然的道「爺們的事,娘們別管。」

所以說到最後的洛陽其實已經不是前兩位那麼催淚了,更多的是對柿子的羨慕和一種莫名的滿足感,洛陽如此,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雪中這本還沒寫完的書追了好幾年,又去買了實體書收藏,並不是因為構架多麼新穎,不是因為文筆多麼出色,而是因為總管在寫好每一個關鍵人物的同時,把那些小人物的故事用一章半章,甚至幾句話,就描繪的栩栩如生,而這些大人物也好,小人物也罷,總是能引起人的共鳴,可能這也是我能耐著性子追這麼多年的理由吧。

願世間心誠劍士人人會兩袖青蛇。

願天下驚艷后輩人人可劍開天門。

老李的兩願最後留在這兒,願大家人人腳踏實地又驚艷決絕。

以上。



6.10更新,強迫症犯了,排版重新排了一下

7.16加了一點很有感觸更新的細節

7.29為什麼排版提交了就變了,差評

軒轅敬城一怒入陸地神仙,小師叔下山,徐脂虎入天門,徐鳳年為了那句,應該有那麼高了,匹夫一怒,上山滅門,要我說,感覺三天三夜都說不完,情字一字何解,是我入戲太深,翻書人誤以為是看書人。

我來說兩個,可能被大家忽略的,但是看了無數遍還是會心神激蕩的情節。

1.相濡以沫的碎碎念才是真正的親情

別嫌爹念道,只是盼著子女的好,好溫暖的感覺,黃昏的煤油燈

「清明時分,你娘若不願上墳,青鋒不必勉強既然不能相濡以沫,相忘於江湖,已是人生幸事」

「打你出生起那日爹便在老桂樹下埋下一壇酒,以後一年一壇,至今已二十三壇矣私下取名女兒紅,可好?莫怪爹嘮叨多語,委實是這些年與你說話不得」

「以後孫子叫扶搖,孫女便叫雅頌,如何?這些年爹沒事就翻閱古書典籍,委實是百般頭疼都想不出滿意的名字,爹希望他們以後要念書便念書,習武便習武,天地是大,所站不過方寸地,人生苦短,才百年三萬六千五百日,糊糊塗塗過了一輩子,就很好」

2.書中的佳人才子,滿口嫌棄,武當山來的臭道士,心中卻是喜歡得緊,女孩子素不素都這樣,好生羨慕

安然無恙的小丫鬟二喬,扯了扯身前女子的袖子,茫然道:「小姐,是天上來的神仙嗎?」

徐脂虎紅著眼睛,別過頭,不去看那位生平第一次動怒的年輕師叔祖,好似小女子賭氣道:「什麼神仙,武當山來的臭道士。」

騎鶴下江南的年輕道士口口聲聲連那天劫都不屑,只是這會兒竟然露出讓丫鬟二喬疑惑的局促不安,一隻大黃鶴停在院中,吹落桂子無數。

始終撇過頭的徐脂虎沉聲問道:「你來江南作甚?」

二喬只看到那道士紅著臉,欲言又止。

她心想這位神仙道長是不是臉皮也太薄了?

徐脂虎緩緩轉頭,問道:「你到底是誰?」

一直被寄予厚望去肩扛天道的年輕道士羞赧嚅喏道:「洪洗象啊。」

徐脂虎重複問道:「你來做什麼?」

年輕道士壯著膽子說道:「那年在蓮花峰,你說你想騎鶴。」

她轉過身,背對著這個膽小鬼。

這個放言要斬斷趙氏王朝氣運的道人,深呼吸一口,笑道:「徐脂虎,我喜歡你。」

「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經喜歡你七百年。」

「所以這世上再沒有人比我喜歡你更久了。」

「下輩子,我還喜歡你。

丫鬟二喬眨巴眨巴水靈眸子,小腦袋一團漿糊,只看到小姐捂著嘴哭哭笑笑的,就更不懂了,唉,看來小姐說自己年紀小不懂事是真的呀。

年輕道士伸出手,輕聲道:「你想去哪裡,我陪你。」

這一日,武當年輕掌教騎鶴至江南,與徐脂虎騎鶴遠離江湖。

3.霸氣,不敬鬼神,只相信自己手中握著的刀

徐鳳年二話不說,一刀將其劈成兩半,獰笑道:「老子讓你登仙!」

4.良人當歸,有血有肉

所以,溫華,可別死了。

我們都別死在他鄉。

5.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麼霸氣的告白,真的是技術活,老子沒法賞

徐鳳年閉上眼睛,雙手搭在春雷上,有些明白一些事情了,為何徐驍如今還像個老農那般喜歡縫鞋?軒轅敬城本該像張巨鹿那般經略天下,最不濟也可以去跟荀平靠攏,卻被自己堵在了一家三口的家門以外,堵在了軒轅一姓的徽山之上,即使一舉成為儒聖,仍是不曾跨出半步。騎牛的最終還是下了山,但這種下山與在山上,又有什麼兩樣?羊皮裘李老頭兒十六歲金剛十九歲指玄二十四歲達天象,為何斷臂以後仍是在江上鬼門關為他當年的綠袍兒,幾笑一飛劍?

說到底,都是一個字。

徐鳳年想著她的酒窩,搖晃站起身。

他就算不承認,也知道自己喜歡她。不喜歡,如何能看了那麼多年,卻也總是看不厭?

只是不知道,原來是如此的喜歡。

既然喜歡了,卻沒能說出口,那就別死在這裡!

徐鳳年睜眼以後,拿袖口抹了抹血污,笑著喊道:「姜泥!老子喜歡你!」

拓跋春隼冷笑不止,只不過再一次笑不出來。

一名年輕女子御劍而來,身後有青衫儒士凌波微步,逍遙踏空。

女子站在一柄長劍之上,在身陷必死之地的傢伙身前懸空。

她瞪眼怒道:「喊我做什麼?不要臉!」

6.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父子

他自幼被李義山笑稱有一副富貴的北人南相,難怪投胎在徐家。大姐徐芝虎也總打趣說家裡四個,就數他長得最像娘親,五官像,眼眸像,連頭髮都像,她總說嫉妒得很。徐鳳年視線模糊,腦海走馬觀花,想起了許多瑣碎小事,想起了徐驍傴僂背影,姐弟四人的嬉笑打鬧,想起了清涼山涼王府的鎮靈歌,那一襲從小就是心中濃重陰影的白衣,想起了羊皮裘老頭的劍來與人去,廣陵江畔閱兵台上那座臃腫的小山。太多人太多事,一閃而逝,不知為何,人生臨了,除了覺得對不住寵溺自己的老爹徐驍,沒能從他手上接過三十萬鐵騎的擔子,沒能讓他的肩膀輕鬆一些,最後,只是想起了一名女子的酒窩,他與她,雖然一同長大,可稱不上詩情畫意的青梅竹馬。他這一生不過二十年,但已經見過各色各樣的女子,約莫真是如大丫鬟紅薯所一語中的的看似多情實則無情,涼薄得很,在意過許多女子,但似乎誰都能放得下,唯獨她,不管是與老黃一起顛沛流離的三年喪家犬生涯,還是後來的遊歷,以及這趟趕赴北莽,總是會想起她,然後輕輕的揪心。

如果天下人知曉已經世襲罔替在手的徐鳳年孤身赴北莽,一定會大笑這位世子殿下吃飽了撐著,放著好好的世子不做,去拚命做啥?你老子當年馬踏江湖,早已證明江湖再精彩,在鐵騎面前,一樣只有匍匐臣服的份。你老老實實等著北涼王老死,穿上那一襲華貴至極的藩王蟒袍,何樂不為?就算全天下都清楚有陳芝豹這根如鯁在喉的尖刺,十有八九爭搶不過,你徐鳳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過是軍權旁落,北涼王是北涼王,白衣戰仙是白衣戰仙,一個坐北涼,一個坐邊境,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也已經是足夠讓人垂涎的彪炳煊赫了。別不知足,也別不自量力,甭管你世子殿下素袖藏金還是草包一個,去了北涼軍,積攢再多軍功,可你能與春秋大戰中冉冉升起的無雙陳白衣叫板?你能做出逼死兵聖葉白夔的壯舉?你能有幾年時間在陳芝豹的眼皮子底下打造打造軍方嫡系?退一萬步說,陳芝豹一槍刺死過曾與李淳罡酆都綠袍和符將紅甲齊名的大宗師王綉,你徐鳳年有何資格跟他同台競技?整個離陽王朝,沒有人看好他能像北涼王那樣掌控雄甲天下的三十萬鐵騎,說來滑稽,這似乎也是京城太安城那位中年男人,任由這名藩王嫡長子胡來的根源所在。

偌大一個統治春秋的王朝,沒有一位年輕人,如此被那位九五至尊惦記。

徐鳳年雙指顫抖,系了系有些鬆開的髮結。

那一晚,徐驍說過,鳳年,你若死在了北莽,以後北涼就交由陳芝豹。北涼軍改弦易轍,這對我徐驍來說,不算什麼,但你死了,我這個爹,只能像當年你娘獨身入皇宮一般,不能報仇。

徐鳳年當時開玩笑說,你這做爹的,真是窩囊,要是我這不爭氣地兒子掛在北莽那邊,你領著北涼鐵騎一路碾壓到北莽王庭,得有多霸氣?

徐驍沉默了許久,最後輕笑道爹倒是也想,也會這麼做,只不過怕你真死了,就說些喪氣話騙你。我徐家三十萬鐵騎,怎麼都得打掉北莽積蓄了三十年的一半國力,這麼霸氣的事情,爹來做,哪裡比得上你來做?

徐鳳年笑著說能不死當然不捨得死,白髮人送黑髮人,想想就憋屈。

從來不打這個兒子的徐驍一巴掌拍在徐鳳年腦袋上,也從不信鬼神的大將軍竟然接連呸了好幾聲,笑罵道別說喪氣話。然後自言自語了好幾遍童言無忌。

徐鳳年無奈回復著說都及冠了,還有什麼童言無忌。

徐驍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7.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

李義山咳嗽了幾聲,說道:「張巨鹿很厲害啊,才幾年功夫就讓朝廷上下出現人人激奮的新格局新氣象,雖時常犯忌惹來非議,但委實是功在社稷,況且有個明君坐鎮龍椅,讓他沒有後顧之憂。尤其是在籌邊一事上成績斐然,讓人驚嘆,幾次兩國大戰都失敗告終,但兩朝東線邊境,硬是在他的布置下扭轉頹勢,邊防潰敗逐漸有所匡補,選用了大批善戰青壯將才赴邊禦敵,難得的是說服顧劍棠,在兵部添設侍郎二員,用以頂補邊防缺員,當初在老首輔手上充任邊關軍校,不是濁品雜流便是不受重視的遷謫官員,如今倒是成了香餑餑,足見張巨鹿這個帝國裱糊匠的縫補功底。大將軍,但是張巨鹿也非完人,這位紫髯碧眼兒小事溫和,大事卻自負凌人,堪稱旁人同僚有所忤觸之立碎,這就勢必埋下了禍根,當下老牌貴族豪閥雖已不在,前朝的勛貴輪流掌朝柄,沒了根基,卻仍有兩大士子集團頂上,而這兩大權貴的領袖人物大多被逼致仕,逐出內閣,或者急流勇退,借口回鄉養疾。這才有了新近國子監右祭酒罵他是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只不過罵得凶,到底還是不知道張巨鹿的用心啊,這位獨專國柄的首輔分明是想要一人之死後身敗名裂,換來萬世太平。」

李義山猛然間神采奕奕,雪白臉色開始泛紅,繼續說道:「碧眼兒想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徐家敗亡,我李義山成事不足,某些敗事到底還算綽綽有餘,倒也留下十六策應對。除此之外,還有北涼治政六疏共計三十四議,也都寫完,都留給鳳年。」

白狐兒臉始終站在兩位老人身後,沉默不語。他知道這位枯槁國士,早已病入膏肓,熬不了多久時光了。

徐驍輕聲說道:「別說了。」

李義山鬆開拳頭,手心猩紅一灘,笑了笑,不再咳嗽,只是嘴角滲出血絲,疲倦至極的他閉上眼睛,說道:「南宮先生,李義山求你一件事,將來如果鳳年有難,而三十萬鐵騎卻無法救援,懇請先生務必出手相助一次。」

白狐兒臉沉聲道:「請先生放心!」

「看不清了。」

視線開始模糊的李義山顫抖抬起手臂,拿手指凌空指指點點,好似那些年與年幼世子殿下一局局黑白對弈。

他布滿滄桑的臉上似乎有些遺憾,當年對這個孩子太嚴厲了,責罵太多,稱讚太少。

這名不知是病死還是老死的男人,他的腦袋沉沉靠向肩並肩而坐的大將軍,喃喃道:「終於能睡個好覺了。」

這一覺睡去,不再醒來。生死何其大,生死何其小。

白狐兒臉撇過頭,不忍再看。

北涼王徐驍只是輕輕幫他攏了攏那件快要滑落的狐裘。

8.好好活著

青竹娘,比划了一下:應該有這麼高了

徐鳳年這才慢慢起身,繞著酒桌走到青竹娘身邊,將她一把抱起,把她抱到自己那匹馬上,仰起頭說道:「青竹娘,去薊州,以後找個看得上眼的男人,再嫁了便是,誰敢碎嘴你,我讓兩位當家的撕破他們嘴巴。」

馬背上,還帶著酒勁的少婦突然哭了起來,彎腰抱住這名遊學書生的腦袋,只是不肯鬆手。

很久,很久。

徐鳳年終於無比艱辛出聲道:「我喘不過氣了。」

忠義寨漢子們都看傻眼了,何況青竹娘竟然還有像小娘子嬌羞的時候?

徐鳳年輕聲道:「好好活著,天底下就沒有比這更大的道理了。」

9.世上竟有這等痴人

洛陽一笑置之。

  她站起身,「走了。」

  徐鳳年一頭霧水。

  女魔頭扯了扯嘴角,「我記起了歸路。」

  徐鳳年憂喜參半,「出去了還得跟你去跟拓跋菩薩較勁?」

  她冷笑道:「得了便宜還賣乖,要不是你還有些用處,早就死得不能再死。」

  徐鳳年笑了笑,綁好劍匣,還有心情用北涼腔唱喏一句:「世間最遠途,是那愈行愈遠離鄉路。」

10.最親近的人的舉動,最傷人,她在花叢中笑

徐鳳年一掌貼在洛陽後心偏左,一柄金縷劍,徹底穿透女子心。

徐鳳年有青蟒袍護身,水霧不得靠近,手中握有一柄沾血的飛劍金縷,百思不得其解,她墜河時笑什麼?笑她聰明一世近乎舉世無敵,卻在陰溝裡翻船?還是笑自己肝腸歹毒更勝婦人心?徐鳳年對著河水輕聲說道:「最遠途是離鄉路,已經說給你聽。但路再遠,我也不怕,我怕的是回不去北涼。我很怕死在北涼以外。」

白衣墜河時,轉頭眯眼笑。

一抹青絲一抹白浮出水面。

如蓮出水。

她仍在笑……

11.醜八怪,世人皆唾棄你的容貌,但是在我眼中你是那麼美麗

徐鳳年微微一笑,就有些想要轉身離去回到住處的念頭,朱袍陰物出現在他身邊,經過這段時日的休養生息,它的兩張臉孔已經恢復大半光彩,只是六臂變五臂,看上去愈發古怪詭譎。徐鳳年既然不想上前入寺,又不想就此匆忙返身,就走向寺外小溪畔,蹲在一顆大石頭上,聽著溪水潺潺入耳,一人一陰物心境安詳,渾然忘我。陰物低下頭去,瞧見他靴子沾了一些泥土,伸出手指輕輕剝去,徐鳳年笑道:「別拾掇了,回去還得髒的。」

  可陰物還是孜孜不倦做著這件無聲無息的瑣碎小事。

  兩人身後傳來一陣稚童的刺耳尖叫聲。

  鬼啊鬼啊。

  一群衣衫錦繡的孩子手臂挎著竹籃,提有挖冬筍的小鋤子,在竹林里各有收穫,此時猛然看到一個竟能將面孔扭到背後的紅衣女子,當然會當成了隱藏在竹林里的野鬼。

  「別怕,這裡就是禪寺,咱們一起砸死那隻鬼!」

  「對,爹說邪不勝正,鬼最怕寺觀誦經和讀書聲了,一邊砸它一邊背千字文。」

  當一個年歲稍大的男孩出聲,狠狠丟出手上的鋤頭。其他孩子也都附和照搬。採石山的孩子很早就可以輔以藥物鍛煉體魄,氣力之大,遠非平常孩子可以媲美,七八柄鋤頭一下子就朝溪邊丟來。幾個哭泣的女孩也都紛紛壯起膽,她們的臂力相對孱弱,鋤子丟擲不到溪畔,嘴上開始背誦幾乎所有私塾都會讓入學孩子去死記硬背的千字文。丟完了鋤頭,都沒能砸中,男孩都開始彎腰拾起更為輕巧的石子,可惜不知為何,不論鋤頭還是石子,都給篡改了既定軌跡,失去準頭,落在白頭鬼和紅衣鬼這一雙鬼怪的四周,孩子們沒了初時的膽怯,愈戰愈勇,便是膽子最小的幾個童子丫頭,也開始笑著將丟擲石頭當成一樁樂事,丟光了附近石子,就換成竹籃中的冬筍。

  徐鳳年的手臂一直被它死死攥住,他才沒有轉頭。

  「走,喊爹娘來打鬼。」一個男孩發號施令。

  一個小女孩嫌棄地瞥了眼朱袍陰物,一臉唾棄道:「醜八怪!果然是鬼!」

  這一句醜八怪。

  也許勝過了神武城外的韓貂寺所有凌厲手段。

  徐鳳年正要說話,轉頭看到它除了一臂握緊自己手臂,其餘四臂捧住了歡喜悲憫兩張臉龐,手指如鉤,滲出血絲,幾乎是想要撕下臉皮下。

  他輕輕抬手,一點一點拉下她的手指,望向溪水,繞過她的肩頭,讓她的腦袋枕在自己肩頭。

  她的眼眶在流血。

  四行血淚,模糊了兩張臉頰。

  徐鳳年呢喃道:「徐嬰,你怎麼可以如此好看,以至於我在神武城外,在借出春秋劍之前那一刻就想啊,跟你死在一起也不錯。」

  她的歡喜相在哭,悲憫相在笑。

12.大奸大惡(越是冷酷之人越深情)

褚祿山大概是抱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的覺悟,竹筒倒豆子說了一遍,讓徐鳳年默然。原來時下北涼局勢隱約動蕩不安,塵囂四起。褚祿山當上北涼都護後,並沒有展開大手腳,越是覺得閑來無事,就胡亂拎了幾個運氣不好的傢伙丟到了拂水房,給拾掇得慘了。這幾個傢伙有村夫有士子有官吏還有江湖人士和士卒校尉,七八人都是沒能管好嘴的那種,就跟徐鳳年前段時間在酒樓聽瘦猴兒那幫人胡吹海吹差不多德行,聽過也就算了,哪怕被他這個世子殿下撞上,也懶得計較什麼。不過顯然褚祿山沒這份好脾氣,一股腦送到了拂水房,按照褚祿山天馬行空的精心設計,開始讓所有人生不如死。其中有個正值壯年的村夫聚眾喝酒時說徐鳳年這個北涼世子太好當了,這輩子就沒吃過苦頭,世子殿下錦衣玉食,能有老子上山燒炭和伺候莊稼那麼苦?結果到了拂水房,隔三岔五,挨了一百六十餘刀,每次下刀數目和輕重都有區別,受傷之後立即塗抹上品金瘡葯,期間有醇酒美婦伺候著,痊癒之後立即跟上下一刀。之所以是這麼多刀,褚祿山不是平白無故給定下的規矩,而是按照世子殿下從上武當山之前開始練刀殺人,所挨的輕重十六刀開始算起,加上武當對敵隋珠公主的東越扈從,到蘆葦盪殺甲人,鴨頭綠殺榭靈,被拓跋春隼剿殺,柔然山脈跟第五貉互殺,後來鐵門關神武城兩地,加上被柳蒿師收拾,等等,褚祿山在讓拂水房下刀子之前,就跟他們說過只要吃夠了苦頭,按照他們的不同出身,各自就可以分別到手白銀十萬兩,領兵一千六的校尉,七品官員等等,熬不過,就放他們離開。結果無一例外,都沒有誰扛過兩百刀,兩名硬氣的江湖漢子,都在斜插腋下腹部那一刀後,經受不住,喊著不要當開宗立派的北涼幫派宗師了,這一刀是學端孛爾回回雷矛刺腹那一擊。七八人中,士子書生都是一刀之後就哭爹喊娘退場,竟然還是這名村夫最能咬牙堅持,可惜可到頭來還是沒能熬下去,因為拂水房沒有跟他說到底多少刀才是個頭,別說他們,就連行刑的拂水房也不知曉,只有褚祿山清楚。這些人的確都沒有死在拂水房,安然回鄉回家後,結果有娘的死了娘親,沒娘的換成死了爹,有姐的死了姐,沒有姐姐的換妹妹,不光如此,一些好兄弟都斷胳膊瘸腿,而且事後都被說成是為他們牽連所害。一些看重名聲的讀書人,都成了聲名狼藉人人唾棄的偽君子,總之,他們最在乎什麼,褚祿山就讓他們失去什麼。褚祿山的狠辣在於這些人將瘋未瘋之時,又讓拂水房諜子出現在他們眼前,說再給他們一次機會,結果沒有一人願意答應,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因為褚祿山宰了他們。

  坐在地上的褚祿山一臉雲淡風輕,輕聲笑道:「他們死前,我就跟他們說,以前你們怨出身不好,只是少了家世背景,其實一點都不怕吃苦,於是我給了你們機會,世子殿下這幾年受傷程度,刨去世子殿下各個境界體魄的倚仗,再根據受刀人的體力,所承受的疼痛,在祿球兒看來尋常人其實算很少了,按照次序一整趟走下來,也就是三百一十四刀而已。」

  徐驍丟了一瓣橘子到嘴裡,一笑置之。

  徐鳳年皺眉說了句跟徐渭熊一模一樣的言語:「你不無聊?」

  褚祿山抬起頭,笑容燦爛,搖了搖頭。

  徐鳳年平淡道:「以後你就別搗鼓這種損陰德的事情了。」

  對世子殿下百依百順的褚祿山破天荒說道:「不見著不聽到還好,只要被我褚祿山撞見,有一個我收拾一個,拂水房不差刑具不差人,一些新手雛兒反正也需要熱熱手。」

  徐鳳年轉過頭,盯著褚祿山,緩緩說道:「都是北涼人。」

  褚祿山收斂笑意,抬頭跟神情不悅的世子殿下對視,「我褚祿山雖不姓徐,但仍然是徐家人,這輩子都是大將軍的義子,從來不知道什麼離陽,甚至也不認什麼北涼不北涼的。」

  徐鳳年怒道:「褚祿山!我讓你停手!」

  褚祿山雙拳緊握,擱在膝蓋上,咬牙沉聲道:「殿下!」

  褚祿山一手撐地才能起身,彎腰起身時發出一串嘿嘿桀桀笑聲,自嘲道:「我褚祿山有潔癖,每天都要換一身華貴衣衫,喜豪奢,每天都要換乘駿馬,嗜美食,每天都要廚子做出新花樣。什麼都換,唯獨不換主子。褚祿山恨不得讓所有受恩於徐家的北涼白眼狼,都知道什麼一個簡單道理,人生兩苦,想要卻不得,擁有卻失去。只要殿下讓褚祿山掌權一日,褚祿山就一日見不得有人站著說話不腰疼。」

  起身後這位才學驚艷城府深沉的褚八叉低著頭,紅了眼睛,慢慢說道:「褚祿山的主子只有義父一人,對待殿下,自從第一次從義母手上捧過襁褓中的那個小男孩,從他對褚祿山笑臉起,就當成自己的親弟弟!」

  徐驍笑呵呵道:「行了行了,祿山,你給義父坐下,一家人吵什麼吵。不過話說回來,吵一吵也好,把心裡話都講出來,就沒有過不去的門檻。」

  褚祿山乖乖坐下。

  徐鳳年默默走出屋子,獨自站在院子里。

  徐驍輕聲道:「祿山,鳳年也是為你好,他信命,最是惜福惜緣,他怕你遭報應啊。義父已經沒了三個義子,到時候你死了或者是袁左宗死在戰場上,他對我這個當爹的心懷愧疚,可他又能找誰說去?這些年他對梧桐院那些丫鬟都很珍惜,卻又不敢太在乎,就是擔心哪天她們因為他出了變故……」

  聽到這裡,褚祿山欲言又止,徐驍擺擺手道:「以前不一定,如今這會兒他扛得住。沒法子,誰讓他是我徐驍的兒子。」

  褚祿山一拳狠狠砸在膝蓋上。

  徐驍笑眯眯道:「長生那小丫頭片子,有福相,義父瞧著就喜歡,這會兒趁著義父腦子還清醒,還能管事,先把這樁娃娃親定下了?」

  褚祿山愕然,然後就看到義父從袖子里掏出一隻掉水嚴重的翡翠鐲子,外行人一看都知道不值錢幾分銀子,可是褚祿山這麼個能讓小兒止啼的大惡人,竟然猛然就嗚咽起來。

  徐驍從椅子上站起來,蹲在褚祿山身前,感慨道:「照理說這隻咱們徐家的傳家寶鐲子,義父是要幫著你的義母轉交給將來的北涼王正妃,可這不是八字沒一撇根本沒影兒的事情嘛,義父想了想,不給兒媳婦,給孫媳婦是也一樣的。你也知道六個義子裡頭,你們義母其實最心疼你,說你有才氣,性子淳樸,懂得知恩圖報,還勸你多讀書識字。你也知道你義母流淚的次數很少,那回你幫義父扛下那麼多刀劍,你義母看見你被馬背馱回,當著所有人的面就哭了,還罵我徐驍不是東西,罵我不把你當兒子。還有你那次千騎開蜀,義母算了算時日,然後就在山上等了你好幾天,總怕你回不來了,還跟義父說啊,以後等趕緊你有了女兒,一定要親上加親。不曾想你到頭來生了一串的兒子,你義母去世之前,還挂念這事呢,說多半只能變成孫媳婦嘍。」

  褚祿山雙手握住那隻當年義父送給義母作為定情信物的鐲子,像個孩子嚎啕大哭起來。

13.世子白頭

北涼歷年冬天的大雪總是下得酣暢淋漓,不像南方那樣扭扭捏捏,這讓新近在這塊貧瘠荒涼土地上安家的幾個孩子都很開心,北涼鐵礦多少,戰馬多少,糧食多少,反正都不是他們可以觸及的事情。四個孩子中大女兒沒甚出奇出彩,跟尋常少女一般喜好胭脂水粉,就是性子潑辣,像那盪鞦韆,也不像尋常大家閨秀那般含蓄,總恨不得盪到比頂樓還要高。老二最為聰慧,自幼便視作神童,讀書識字極快,性子也內斂,都說像她娘親。老三長得最像他那風華絕代的娘親,典型福氣的北人南相,跟他一生下來便註定勛貴無比的身份十分相符。興許是這個家的子孫福運都用光在了前邊三個孩子身上,到了土生土長在北涼的四子這裡就有些可憐,就跟家鄉的土地一樣,他打從娘胎里出來就沒哭過一聲,會走路以後也憨憨傻傻,枯黃乾瘦,鼻子上時常掛著兩條鼻涕,跟口水混淆在一起,府上下人也都覺著女主子是因為生他才死的,私下對前邊三位小主人都打心眼喜愛,唯獨對力氣奇大的老四惡感,膽子大一些的年輕僕役,四下無人時就會狠狠欺負幾下,反正小傢伙銅筋鐵骨似的,不怕被掐,就是扇上幾耳光,只要不給管事門房們撞見,就都不打緊。

  十二歲徐渭熊的書房纖塵不染,井然有序,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物品,除了文房四寶就只剩下囊括諸子百家的浩瀚書籍,書櫃擺放的每一本書都拿硃筆細緻圈畫過。今天她正在一絲不苟寫那個「永」字,北涼王府的二郡主公認無所不精,唯獨書法實在是不堪入目,這讓要強好勝的徐渭熊鑽了牛角尖,誓要寫出滿意的楷字,比不過弟弟也就罷了,怎能輸給她?!書法真意,她早已爛熟於心,都不用別人如何傳授,直筆駐鋒側鋒當如何才算爐火純青,她都很心知肚明,可真到了她毫尖寫出,總是如蚯蚓扭曲,這讓這個秋天寫了不下三千永字的徐渭熊也有些惱火。

  一個唇紅齒白異常俊俏的男孩提了一具比他體型還要小一圈的「屍體」來到書房。

  徐渭熊微微抬了抬眼角,不理睬。

  錦衣華貴的孩童放下屍體,笑哈哈道:「黃蠻兒,咱們到了。」

  躺在地上的「屍體」聞聲後立馬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憨憨咧嘴笑,懸掛了兩條鼻涕蟲,還流了許多口水。

  這一對兄弟就是徐鳳年和徐龍象了。

  黃蠻兒喜歡被哥哥拖拽著,也喜歡大雪天被哥哥倒栽蔥進雪地里,整顆腦袋冰涼冰涼的,舒服得很!

  徐鳳年伸手幫弟弟仔細擦去鼻涕口水,然後胡亂擦在自己袖口上,指了指書房裡一樽龍頭對大嘴蟾蜍的候風地動儀,拍拍黃蠻兒的腦袋笑道:「去,玩蛤蟆去,記得這次別弄壞了,到時候二姐趕人,我不幫你的。」

  枯黃稚童乖乖去大樽旁安靜蹲著,這回沒把蹲在地上承接銅球的蟾蜍偷偷拔起來。

  徐鳳年趴在書案上,嚷嚷道:「二姐,還練字呢,練啥哦,走,咱們去湖邊釣魚,大姐都在那兒擺好綉凳了。」

  已經有了少女胚子的徐渭熊根本正眼都不瞧一下弟弟徐鳳年。

  徐鳳年撓撓頭,無奈道:「真不去啊?」

  徐渭熊不耐煩道:「再寫六十個永字,我還要讀書。」

  習以為常的徐鳳年哦了一聲,嘻嘻一笑,搶過筆,鋪開一大張熟宣,唰唰唰一口氣寫了幾十個潦草永字,這才將筆交還給二姐,「瞧,你都寫完了,一起玩去唄。」

  徐渭熊怒目瞪眼,北涼王府的小世子吹著口哨,半點都不在乎。

  徐渭熊擱下筆,冷哼道:「就兩刻鐘。」

  徐鳳年笑道:「好嘞!」

  姐弟三人一起走出書房,黃蠻兒當然是給他哥拖出去的。

  徐鳳年問道:「二姐,什麼時候下雪啊?」

  徐渭熊皺眉道:「才霜降,立冬都沒到,再說今年興許會在小雪以後幾天才能有雪。」

  徐鳳年做了個鬼臉,「二姐,你那麼聰明,讓老天爺早些下雪唄?」

  徐渭熊伸手擰住小世子的耳朵,狠狠一擰。

  這一年,北涼第一場雪果真在小雪之後三天如約而至。

  兩位少女和兩個弟弟一起打雪仗,是徐鳳年好說歹說才把二姐說服,從書房拐騙出來一起玩,當然是他和二姐一頭,大姐徐芝虎和弟弟黃蠻兒一頭,因為氣力嚇人的黃蠻兒給哥哥說了只准捏雪球,不準丟擲,加上在二姐徐渭熊的指揮下,徐鳳年打得極有章法,孤立無援的徐芝虎自然給砸了很多下,不過她在投降以後偷偷往徐鳳年領子里塞了個雪球,也就心滿意足。徐鳳年齜牙咧嘴一邊從衣服內掏雪塊,一邊跟二姐說道:「咱們去聽潮閣賞景,咋樣?」

  徐渭熊毫不猶豫拒絕道:「不去,要讀書。」

  徐芝虎幫著弟弟掏出雪塊,笑道:「女孩子嫁個好人家好夫君就行了,你讀那麼多兵書,難道還想當將軍?」

  徐渭熊瞥了一眼這個從小到大都跟冤家似的姐姐,都懶得說話,轉身就走。

  徐芝虎對著妹妹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徐渭熊好像背後長了眼睛,身形停頓,轉頭冷冰冰說道:「你以為徐鳳年還能玩幾年?」

  徐芝虎皺了皺已經十分好看的眉頭,叉腰反問道:「你知道?」

  一看苗頭不對,再待下去十成十要被殃及池魚,徐鳳年拉著黃蠻兒趕緊逃離這處戰場。

  事後他才知道兩個姐姐打了個賭。

  那一年,北涼的雪格外的大。

  小世子差點以為是老天爺是個養鵝的老農,要不然能撒下這麼多「鵝毛」大雪?

這名鐵石心腸的死士在初見世子殿下時,也曾有過一瞬即逝的失神。

  在書寫密信其中四字時,他的手在輕微顫抖。

  世子白頭。

  等了三天,徐鳳年就動身出城南下。

  這輛馬車尚未到達離谷軍鎮。

  一陣陣鐵蹄震顫大地。

  不下五千白馬鐵騎如一線大雪鋪天蓋地湧來。

  徐鳳年苦笑著走出馬車,迎向後邊追來的鐵騎。

  當頭一騎疾馳,繼而緩行,女子策馬來到徐鳳年十幾步外,冷眼俯視著他。

  她原本有太多訓斥的言語藏在腹中,甚至想著給他幾馬鞭,再將他五花大綁到北涼,只是當她看到眼前異常陌生的情景,這名入北莽如入無人之境的神武女子嘴唇顫動,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徐鳳年欲言又止。

  她揚起馬鞭,指向徐鳳年,怒極道:「徐鳳年,你有本事就死在北莽!」

  她調轉馬頭,狂奔出去。

  她背對著那個白髮男子以後,視線模糊起來,一手捂住心口。

  徐鳳年獃獃站在原地,抬頭望向天空,伸手遮了遮刺眼的陽光。

  如雪鐵騎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徐鳳年正要返回馬車,一名赤足黑衣少年從天空中斜著轟然墜落,砸出一個巨坑。

  走出馬車站在馬旁的徐北枳張大嘴巴。

  黑衣少年原本一臉憨笑,痴痴望向哥哥,頓時嚎啕大哭,然後朝北邊發出一聲嘶吼,徐北枳捂住耳朵都承受不住,兩匹馬更是當場七竅流血暴斃而亡,徐北枳若非有死士丑搭住胳膊,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唯獨已經沒了大黃庭傍身的徐鳳年全然不遭罪。

  黑衣少年蹲下身,背起他以為受了重傷的哥哥,想著就這麼背著回家。

  徐鳳年拍了拍黃蠻兒的腦袋,笑道:「我沒事,你先去攔著二姐,不要讓她帶兵北行。」

  黃蠻兒使勁搖了搖頭。

  天大地大,都沒有他護著背上的哥哥來得最大。

  徐鳳年耐心道:「聽話,咱們姐弟三人一起回家。」

  正在黃蠻兒小心放下徐鳳年的時候,有一騎返還。

是誰先見他白頭。

14.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溫華,心裡這麼念到;不握劍了,握著她的手,這樣的江湖,比什麼都好。

不練劍了

15.不知酒滋味

徐北枳雙手死死握拳擺放在腿上,不去看徐鳳年,「我也知道爺爺是要幫你助漲軍中威望,畢竟割走堂堂昔年北院大王的頭顱,比起帶兵滅去十萬北莽大軍還要難得。我只想看一眼,就一眼!」

  徐鳳年問道:「徐北枳,你不恨我?」

  極為風雅靜氣的男子凄然笑道:「我怎敢恨你,是要讓我爺爺死不瞑目嗎?」

  徐鳳年哦了一聲,轉身便走,輕輕留下一句,「你要見你爺爺,很難,我葬在了弱水河畔。」

  徐北枳愕然。

  夜深人靜,在門口用屁股把台階都給捂熱了的侍童百無聊賴,聽聞動靜轉頭後,一臉不敢置信,滴酒不沾的主人不僅舉杯喝光了杯中酒,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仰頭提起剩有小半的酒壺,咕噥悉數倒入了腹中。

16.你是禪,參不透,用一生,羞澀可參

唉,閨女,等你大些,就會明白只要在一個男人心中好看,你就是天下最好看的姑娘了。」

「啊?可徐鳳年說我長得一般吶,完了!」

「閨女真是長大了,娘很欣慰吶。閨女,娘真不好看?不行,再下山一趟,還得買些胭脂水粉,多撲一些在臉上就好看了。」

「娘你又亂花錢,爹肯定要跟笨南北蹲牆角嘮叨去了,他們一起叨叨叨,可煩了。」

「讓他們叨叨去。哪天不叨了才不好。」

這娘倆,似乎挺俗氣。

虧得各自身後愛慕著她們兩個的光頭,是那般佛氣。

小和尚將洗好的袈裟晾好, 望向房內自語到,「又是一個天晴的好日子。李子,師父說我沒悟性,你也說我笨,咱們寺里兩個禪,我都不修。你便是我的禪,秀色可參。」

千山以外是千山,這就是江山;六宮粉黛獨看你,這就是美人。

白衣僧人笑道:「去吧,睡覺去。」 小和尚嗯了一聲,道:「東西怕打雷,我去門外給她念經去。」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光頭,這徒弟。 站在千佛殿門口,看到在泥濘中奔跑顧不得雨水的笨南北,白衣僧人呢喃道:「笨南北啊,你有一禪,不負如來不負卿。

少婦才喊完,嗖一下,一名白衣僧人就以屁滾尿流的姿態竄出那棟巍峨閣樓,來到少婦面前,笑呵呵道:「媳婦,走累了沒,給敲敲腿?」

若是外人在場,定要認為以這女子一路行來表現出的蠻橫,肯定要好生拾掇一番白衣僧人才會罷休,但真見著了自己男人,她卻是輕柔說道:「不累呢,只是好幾天沒見著你,有點想你啦。」

本名原來是李當心的白衣僧人笑容醉人,也不說話。

既然有她,天下無禪。

17.老淚縱橫

黃蠻兒低頭,伸出枯黃手臂,拍了拍老道士身上的塵土,輕輕拍去。

這一生為了一個道字,無妻無子更無孫的老道士愣在當場。

瞬間老淚縱橫

18.溫馨家常

徐渭熊也沒有繼續挖苦世子殿下,任由他在旁捲袖磨墨,自己專心致志瀏覽那些朝廷各地邸報和北涼自家諜報上細緻的朱紅字跡。

  徐驍會心一笑。

  徐龍象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托著腮幫發獃。

  徐渭熊大概是受不了徐鳳年在旁邊礙事,頭也不抬說道:「你就沒看到家裡還沒貼上斗斤春聯桃符?」

  徐鳳年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我這就去寫聯子!等會兒咱們一起貼上?」

  徐渭熊沒有出聲。

徐鳳年去隔壁空閑的書桌下筆如飛,仍然花了半個時辰才寫完王府所需的百幅春聯,他每寫完一幅,徐驍跟徐龍象就在一邊輕輕吹乾,然後去喊徐渭熊,她手頭還有事務,說不用等她。徐鳳年只好跟黃蠻兒一人各自扛上五十餘春聯,徐驍負責捧一盒子稍輕的斗斤,在清涼山從上至下開始貼上聯子,等到了大門口,發現徐渭熊坐在輪椅上,就在府門外頭安靜等候。徐鳳年笑著讓徐驍看貼歪了沒有,他跟徐龍象一左一右貼上尤為寬長巨大的喜慶聯子,兄弟二人同時貼完楹聯,轉身都看到徐驍笑得合不攏嘴,二姐也有了久違的笑臉。

黃蠻兒轉過身,盤膝坐地,伸手輕輕摸了摸他哥哥那頭扎眼的灰白頭髮。

  徐鳳年眯眼望向遠方。

  聽潮湖年年有魚,北涼年年有餘。

徐鳳年緩緩後仰躺下,後腦勺枕在手背上,望著晴朗天空,安然睡去。

  他從未跟徐驍說起,當他在春神湖上看到這個爹的身影,哪怕明知道這個身影一年比一年蒼老傴僂了,但只要遠遠看到一眼,就好像什麼皇帝啊王仙芝啊張巨鹿啊元本溪啊,讓這些傢伙一起扎堆出現在湖上,他徐鳳年也半點都不怕,心安得很!

怕徐驍,怕徐驍老

19.不知道為何,記憶里很喜歡這棵鬱鬱蔥蔥的枇杷樹,雖然是烽火的化用,但感覺還是很有味道,還有那個愛做針線活的將軍

老人走出書房後,緩慢走在廊道中,突然轉頭望向庭院中那棵鬱鬱蔥蔥的臨窗枇杷樹。

而年輕藩王沒過多久也離開書房,將一封剛剛寫好的密信交給刑房一位拂水房頭目,兩人一起走出那座廂房,年輕藩王最後臉色淡然地叮囑道:「你把信交到他手上後,就跟他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就當我徐鳳年求他做這件事。」

20.有人生前做身後事

那名年邁諜子咬緊牙關,一言不,只是使勁點頭,然後領命快馬離開藩邸,離開拒北城。

徐鳳年站在台階上,安安靜靜眺望遠方,秋風陣陣,無聲而過。

北莽大軍即將兵臨拒北城,有人生前做身後事。

————

這位年輕藩王輕輕轉過身,仰頭看到肩並肩坐在屋頂的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嬰。

他對她們做了個鬼臉。

(他沖他們辦了個鬼臉)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裡,淚目了

21.苦不堪言

「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此等昏庸藩王坐鎮邊陲,北涼邊軍必敗無疑!」

大軍壓境,父輩遺願,苦寒家鄉,朝廷掣肘,錦繡中原,無辜百姓,天道壓頂。

皆是重擔,層層疊加。

橋北這邊,那個其實及冠取字還不足四年的年輕人,緩緩蹲下身,蹲在河邊,將一根甘草撣去塵土後,放在嘴裡輕輕咀嚼。

滿嘴甘甜。

7.29更新啦

22.燈名換命

哪有不會哭的奇女子,記起不知雪中里誰說的,不能仗著女孩喜歡你就欺負他,會後悔的。大概這種打心底里緊著的感情也是我所期望的

經王初冬提起,他才記起許多瑣碎小事,記得似乎答應過要帶她逛一逛北涼,有機會要與她手談對弈幾局,要帶她去山上敲一百零八鍾。這些承諾當時大多是無心之言,之後她「入嫁」北涼後,在梧桐院批紅,處理家事殺伐果決,徐鳳年無形中就把陸丞燕當成了可以共謀大業的女子,已經被自己悄然當成了那種從不會訴苦叫屈的賢內助。而陸丞燕,赴涼以後,為人處世確實八面玲瓏,滴水不漏,大概真是應了王初冬這丫頭的那句話,陸丞燕是個「不會哭」的雄奇女子。

徐鳳年有些恍惚,沒來由想起了春神湖上與陸丞燕的初次相逢,她很熱絡,略顯功利而世俗,也許 正是如此,徐鳳年對她反而一直牽掛不多,心之所系,甚至都比不上那個選擇留在上陰學宮的捧貓女子。

徐鳳年笑了笑,說道:「如果能扛得下來北莽鐵騎南下,答應過她的事情,我都會做到的。」

清涼山北涼王府內,有棟私宅小院,內堂陰暗,一位出嫁前被相士讖語與徐鳳年「八字相符,天作之合」的年輕女子,悄悄點燃了一盞青燈。

這是她第二次點燃燈芯。

第一次,是王仙芝入涼。

這一次,是隋斜谷啟釁。

燈名換命。

以我命換他命。

23.當時小年還少年

城內徐鳳年獨自走向藩邸兵房衙屋,重新坐回屬於楊慎杏的位置,繼續提筆寫信。

他突然停下筆,望向屋外。

這次秘密會晤,那名納蘭右慈的婢女的確說了很多真話,皆是納蘭右慈的肺腑之言,但未必不會九真一假,以圖大謀。

而他也一樣,不得不有真有假。

可這些都不算什麼。

讓徐鳳年傷感的是,在聽潮閣頂樓畫地為牢二十年的枯槁謀士,那麼一位心懷天下的無雙國士,竟然為了他這麼一個不爭氣的學生,連天下歸屬也不在意了。

那個男人,明明原本,卻唯獨在臨死前不對徐鳳年詳細講述那盤棋局,那盤由他李義山一手謀劃、可謂畢生最得意的春秋棋局。什麼都沒有留下,不留遺言不留字。

到底是為什麼臨終反悔?

徐鳳年想不明白。

他寫完信交給刑房後,拎了壺綠蟻酒,來到拒北城最高樓的屋脊上,盤腿而坐,眺望南方。

據說師父的南方家鄉,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小鎮,有一座座石拱橋。

徐鳳年沒有喝酒,躺下身,抱著酒壺,望向天空,淚流滿面。

大概只有偷偷想起了徐驍和李義山,想起了他們的時候。

這位好像什麼都擁有又好像什麼都會失去的年輕藩王,才會小心翼翼地覺得自己有些委屈。

24.不是的啊

清涼山徐家,男子在議事大堂守歲,女子其實也不曾入睡,而是聚集在了徐渭熊的小院,雖然與梧桐院一般鋪設了堪稱遮奢的地龍,可是自涼莽大戰以後,無論是梧桐院還是此地,就不曾使用耗費木炭無數的地龍了。姑姑趙玉台哪怕面對徐渭熊,也始終戴上面甲,正在低頭彎腰撥弄著炭火,火光映照著那具面甲,熠熠生輝。陸丞燕和王初冬坐在徐渭熊左右,性情跳脫的王初冬素來不喜講究坐姿的太師椅,就坐在小板凳上,此時乾脆把腦袋擱在徐渭熊膝蓋上,睡眼惺忪,徐渭熊伸手揉著這位弟媳的絲,動作輕柔,王初冬便愈打瞌睡了。賈家嘉和徐嬰坐在特意去掉門檻的門口那邊,玩著十五二十的遊戲,各自雙手收放讓人眼花繚亂,卻悄無聲息。屋裡屋外,只聽到偶爾炭火崩裂的細微聲響,顯得安靜而祥和。

趙玉台輕輕撥動灰燼遮掩了一下炭火,免得讓王初冬那妮子感到裙擺滾燙,她終於打破沉默,輕聲嘆息道:「不該這麼逼迫小年的,既然是一家人,就算明知勸不動,事先打聲招呼也好。」

徐渭熊視線低斂,凝視著炭灰下若隱若現的火光,柔聲道:「姑姑,他什麼脾氣你又不是不清楚,從小就是死犟脾氣,認準的事,哪怕是娘親責罰他,他也不會轉彎。如今又是武道大宗師了,他如果一氣之下獨自離開涼州,誰攔得住?難道我還能讓袁左宗領著大雪龍騎去堵他?徐偃兵也好,呼延大觀也罷,目前北涼屈指可數能夠攔上一攔的大宗師,又是性情中人,更不會阻攔,說不得還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態度。別看我們打贏了北莽,說到底,爹就留給我們只此一付家當,哪裡經得起他隨意揮霍?」

徐渭熊臉色晦暗不明,盡量平淡道:「為何我放出話去,所有北涼權勢人物在今天這個除夕夜趕到咱們家?自然有人是出於私心,生怕北涼因此身陷西楚漩渦無法自拔,折損了兵馬,牽一動全身,指不定就會導致北涼失守,那麼他們就要被打回原形,到手的官爵都打了水漂,日後就算離陽朝廷肯招安收納,又有幾個十年二十年光陰可以讓他們在官場重新攀爬?但我也相信,更多人是出於公心,只是為了北涼,為了北涼邊軍而來,不惜為此以下犯上。」

屋內除了徐渭熊的話語聲,便死寂沉靜。

徐渭熊不知不覺加重了語氣,「也許他能夠拍著胸脯,可以問心無愧地說北涼之所以有今天的片刻安穩,是他徐鳳年親手打造出來的局面,虎頭城外,葫蘆口外,青蒼城外,西域千里,他都去過,都拼過命,所以他有資格任性一次。」

趙玉台抬起頭,問道:「難道不是嗎?」

徐渭熊面容凄苦,搖頭道:「不是的啊!」

雖然冰冷麵甲遮住了那張猙獰恐怖的容顏,但趙玉台明顯有了幾分怒氣,沉聲道:「就因為他姓徐,是大將軍和王妃的兒子?!」

徐渭熊跟趙玉台對視,眼神堅毅,「他是徐家的嫡長子!更是關係著北涼兩百多萬戶人家生死的北涼王,也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他既然當年選擇給自己增加擔子,自己要去習武,那他就應當像我們爹那樣每逢戰陣,必身先士卒!甚至比我們爹更理所應當地直面拓拔菩薩,直面北莽百萬大軍!是他自己把唯一的退路給堵死的,是他讓自己做不得退一步便可安享太平的藩王,怨不得別人!」

趙玉台欲言又止,唯有嘆息。原來這才是她當年極其不願徐鳳年習武的真相,練武練成了絕世高手,一旦成了沙場萬人敵,那麼涼莽大戰期間,有什麼理由只是躲在幕後運籌帷幄?若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藩王,不是大宗師徐鳳年,才仍然有借口不去親身陷陣廝殺,退一萬步說,即便要騎馬上陣,總歸只會死在很多人之後,又甚至……在她不希望他死在北涼的時候,她就可以強行帶著他離開西北,遠走高飛?面對這樣苦心孤詣的女子,趙玉台生氣不起來。

徐渭熊突然拍了拍王初冬的小腦袋,毅然決然道:「我要去給議事堂那邊再添一爐炭火。」

王初冬揉了揉眼睛,不明就裡。

趙玉台苦澀道:「還要做什麼?難道還不夠嗎?」

徐渭熊在王初冬抬起腦袋後,冷聲道:「虎頭城劉寄奴,龍象軍王靈寶,卧弓城朱穆和高士慶,這些人,那些人,很多人,都死了,我要去為議事堂為他們添椅子!我就是要徐鳳年親眼看著一張張空落落的椅子!」

陸丞燕突然說道:「我去。」

徐渭熊笑了,彎曲手指在她額頭上敲了一下,「傻啊,這種事你怎麼能做,這個惡人誰都能做,唯獨你陸丞燕不能。」

趙玉台也點頭道:「丞燕不要管。」

徐渭熊打斷趙玉台接下來要說的話,「姑姑,我去!」

趙玉台沉默許久,終於緩緩點頭。

沒了徐渭熊的屋子,無人說話。約莫兩炷香後,徐渭熊推著輪椅回到門口,臉色蒼白。

趙玉台起身走過去,心疼道:「小年朝你火了?姑姑這就去教訓他!」

徐渭熊死死抓住趙玉台的袖子,凄然道:「我走到一半就回了,但是有人告訴我,他已經在大堂內為那些武將英烈添設座椅了。姑姑,我是不是錯了?」

趙玉台蹲下身,幫她擦去滿臉淚水,柔聲道:「沒有錯,你們都沒有錯,你和小年都是好孩子。」

屋內,陸丞燕神情木然,王初冬在默默抽泣。

和徐嬰一左一右盤腿坐在門口當兩尊門神的呵呵姑娘,冷不丁開口道:「男人的事,娘們別摻和。打天下守天下,關我們屁事。」

大概是跟賈家嘉相處久了,徐嬰竟然破天荒呵呵一笑。

25.與何人說

薄薄的情分

相由心生,女子十八變,軒轅青鋒是徐鳳年見過二十歲後還變化奇大的古怪女人,爛漫女子的嬌縱氣,家破以後的陰戾氣,懷璽之後的浩然氣。八十文,八十五文,九十文,步步攀升步步蓮,看著軒轅青鋒,徐鳳年就經常想起那個在大雪坪入聖的男子。徐鳳年對讀書人向來有偏見,第二次遊歷中見到的寒士陳錫亮是例外,軒轅敬城更是。徐鳳年當然對軒轅青鋒沒有什麼多餘的念想,只不過說不清是榮譽與共互利互惠,還是各自身處無路可退絕境下的同病相憐,對於驕傲得整天孔雀開屏的軒轅青鋒,總持有一些超出水準的忍耐。既然廟堂和江湖自古都是男子搏殺的名利沉浮地,女子被裹挾其中,徐鳳年大概對那些身世飄零又不失倔強的女子,總能在不知不覺中多付出一些,倒馬關許小娘是如此,北莽境內早早死了女兒的販酒青竹娘也是。

徐鳳年好似想起一事,笑著朝掛帘裡屋那邊喊道:「洪姨。可沒你這麼當長輩的!」

婦人作勢吐口水,「呸呸呸,小兔崽子,才喊了那女子一聲趙姨,我哪裡當得起一個姨字,小心讓我折壽。來,給我仔細瞧瞧,嘖嘖,長得真是像極了吳素,虧得不是徐驍那副粗糙德行,否則哪家閨女瞎了眼才給你做媳婦。我這些年可擔心壞了,就怕你小子娶不到媳婦。」

「洪姨,第一回見面,就這麼挖苦我?徐驍欠你那幾頓飯錢,我不還了。」

「喊姨就喊姨吧,反正一大把年紀了,也不怕被你喊老嘍。還什麼銀子,洪姨不是你那薄情寡義的趙姨,她啊,護犢子護得厲害,跟只老母雞似的,只要進了家窩邊,見人就啄,什麼情分都不講的。當年我跟你娘,加上她,三個女子姐妹相稱,就數她最精明算計。可惜了,當年那點兒本就不厚的姐妹情誼,都給你們這兩代男人的大義什麼的,揮霍得一點不剩。」

婦人跟徐鳳年擠在一條長凳上,軒轅青鋒默默靠著牆壁而坐,眼角餘光看到婦人說話間,不忘伸手拿捏徐鳳年的臉頰,稱得上是愛不釋手,偏偏他還不能阻攔,如此有趣的場景,可真是百年難遇。

婦人揉了揉徐鳳年的白頭,柔聲道:「這些年委屈你了。」

徐鳳年抿起嘴唇,搖了搖頭。

26.除了姓氏,你拿什麼跟我爭

徐鳳年側身在刀身連拍六下而已,刀勢就蕩然無存,一袖揮去,把這名大內侍從揮到牆壁上,然後馭劍黃桐與青梅,釘入肩頭在牆壁。

餘下十劍俱是瞬間一瞬刺透。

侍衛倒在桌上後,牆上觸目驚心的十二灘血跡。

徐鳳年轉身一手掐住大皇子趙武的脖子,低頭獰笑道:「你趙武除了姓氏,拿什麼跟我比?」

徐鳳年往後一推,陳漁給直接撞得倒地,這個北涼世子竟是將離陽大皇子掐在牆壁上喘不過氣,徐鳳年一字一字問出口:「你就算姓趙又如何?!

8.17更新

27. 對坐少一人,碎碎念,你讓我帶酒給誰喝

以前常是少了出行的徐鳳年,這一次則是少了李義山。

徐鳳年輕聲道:「陳芝豹不帶一兵一卒孤身去了西蜀,我樹立了這樣的敵手,讓師父你不省心了。」

「陳芝豹走得無牽無掛,可他那些願意為他效死的嫡繫心腹,一走就是近百人。我讓徐驍沒有攔下他們,你要罵就罵吧。以後萬一輸了,肯定會有野史說第二任昏聵北涼王,縱虎歸山,放任百騎入蜀,徐鳳年確實不堪大任。陳芝豹將將之才僅遜色於徐驍,將兵之才更是天下獨一號,到了西蜀為王,光是拉開陳字蜀王旗,恐怕不出幾年就可以坐擁可戰可守的數萬精兵。不過我想,既然註定要跟他一戰,那就乾脆光明正大戰上一場,就不抖摟那些不入流的陰謀詭計了。」

「跟師父你一塊在閣內閉關的南宮僕射已經出關截殺韓貂寺,我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權閹是白狐兒臉的四位仇家之一。我在北莽殺第五貉之前,本以為這輩子約莫是可以一鼓作氣追上他的境界,不曾想鐵門關一役,就被打回原形了。好像師父你是從不排斥讓我習武的,聽潮九局,有一局是你跟徐驍賭我能否進入一品境,我進了一品又跌出,如今也不知是否讓你失望。」

「按照你的布置,慕容桐皇帶了一張入神麵皮,潛伏北莽王庭。舒羞也去了襄樊城,拿十年性命換來了她夢寐以求的榮華富貴,不是王妃,勝似王妃。至於慕容桐皇能否落子生根,舒羞能否成功間隙趙珣和那個與我擦肩而過的陸詡,你說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得起。」

「徐北枳和陳錫亮各有千秋,誰像你誰像趙長陵,目前還不好說。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我將徐淮南的頭顱留在弱水畔,徐北枳果然自己心甘情願說出了真相。他是一個極為大氣的謀士,不拘泥於帷幕之後計謀迭出,治政也十分熟稔出色,謀士必備的預知之天賦更是出類拔萃,不出意料的話,我會讓他成為下任經略使的第一人選。陳錫亮雖是寒士出身,鑒賞機變文才俱是一流。你曾評點謀士,謀己謀人謀兵謀國謀天下,依次層層遞進,謀得自身太平,才可幫人出謀劃策,謀士的謀兵才華,你說可遇不可求,自己是書生,卻不推薦讀書人對伐兵之事指手畫腳,可以跳過此層境界,唯獨不可缺少謀國之眼界,你更說北涼棋局,是無奈的治孤之局,只能險中求勝,謀士不用去刻意謀治天下,以此作為目標的話,就要拖垮北涼二十年辛苦積蓄起來的家底,而要相對愚笨地順勢而為,我不清楚徐陳二人心中所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北涼只能輸一次,北莽離陽卻能輸上多次,我不介意夾著尾巴做人,反正這麼多年早就習慣成自然了。」

「我二姐大概可以勝任謀兵之謀略重任,我會讓梧桐院成為一座類似廣陵王趙毅的軍機要地春雪樓,誰說女子就如那絕無大器傳世的龍泉窯。」

徐鳳年就這樣零零散散嘮叨著。

他原本不是一個喜歡絮叨的人,殺敵是如此,清明時節殺留下城陶潛稚,殺魔頭謝靈,殺拓跋春隼扈從,殺提兵山第五貉,都是如此。

徐鳳年低頭說道:「你曾以手筋棋力來評點天下數位謀士之得失,其中以黃龍士奪魁,得七十六顆棋子,始終躲在皇帝背後的元本溪次之,得六十七顆。我今日斗膽給師父也蓋棺定論。」

「春秋之間,你替徐驍,等於是為趙家天子謀天下,一統中原,離陽王朝版圖之遼闊,不輸八百年前大秦帝國。十子得十子。」

徐鳳年將十顆棋子落在棋盤上。

「洞察預知一事,師父幾乎獨身一人,力勸徐驍不爭天下,不坐那張滾燙的龍椅。得六子。一步一步將陳芝豹驅逐入蜀,得四子。」

輕輕放下六子後,徐鳳年又從棋盒抓起一把棋子。

「地理之事,在你引導之下,朝廷讓徐驍帶兵入北涼,封異姓王,遠離京城,得以鎮守王朝西北門戶,得九子。」

「你喜親自謀兵,卻一手促成妃子墳一戰和褚祿山的千騎開蜀,平定西蜀以後更是用出絕戶計,進入北涼後,更是營造出不下十萬罪民流民濃聚而成的可戰之兵,只等我當上北涼王后頒布一紙敕赦,便坐擁十萬餘兵馬。得八子。」

「外交一項,徐驍按照你的布局,與朝廷與張巨鹿與顧劍棠十多年斡旋,不落下風,遠勝燕敕王手下那名謀士,是當之無愧的天下治孤強手第一人。得九子。」

「天文一事,你不信鬼神之說,不得一子。」

「鑒賞識人,徐驍六名義子,袁左宗褚祿山齊當國三人都出自你獨具慧眼,得六子。姚簡葉熙真二人,扣去四子。此後親自為徐北枳陳錫亮寫下雕琢之法,暫且加上四子。」

「北涼荒涼,手握僅僅三州之地,在你事事殫精竭慮治理謀划下,仍是讓北莽不敢有絲毫動彈,並且順利替徐驍得到世襲罔替,讓我這種草包都有機會當上北涼王,得八子。」

棋盤上已經放有整整六十顆棋子。

然後是身具文才等相對閑散六事,棋盤上陸續慢慢增添棋子十一顆。

徐鳳年痴痴望向棋盤,「謀士當先謀己。一手造就春秋亂局的『收官無敵』黃龍士仍然神仙逍遙,趙家幕後心算無敵『先手舉世無雙』的元本溪也安在,大隱隱於朝。燕敕王首席謀士更是在南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享盡人間富貴。師父,那你呢?」

提壺綠蟻酒。

倒酒在棋盤。

倒盡了壺中綠蟻,獨處一室的徐鳳年淚流滿面,哽咽道:「師父,你讓我以後帶酒給誰喝?」

28.去你娘的大自在

少女懷捧琵琶登場,只是這一次卻沒有了那位目盲老人。

而當她坐下,端起身前小板凳上的一壺酒,一飲而盡。徐鳳年只聽到四周瘋狂起鬨和喝倒彩聲,都在謾罵嘲諷這少女是北莽蠻子穿過的破鞋,丟了北涼的臉面,早該自己死在關外,還回幽州做什麼,掉錢眼裡的娘們!

女子無動於衷,輕拂乾枯琵琶的將斷之弦。

幾桌刻意霸佔住近水樓台的披甲兵爺,翹著二郎腿,少女每次說書彈琵琶,就各自丟出一串銅錢,狠狠砸在她身上,顯然早已熟門熟路,把這件事情當作找樂子。

然後眾人就看到一名年輕公子哥走到台上,蹲在少女身前。

一時間嘩啦啦,銅錢如雨墜。

徐鳳年柔聲問道:「二玉?」

眼神冷漠的少女並未理睬,繼續彈奏琵琶。

徐鳳年擠出一個笑臉,一個字一個字,咬牙重複了當年所說言語:「就白木琵琶而言,音質算好的了,若是銀錢允許,可以稍稍補膠,老先生說書內容尤其苛求琵琶的脆爆二項,還有第一弦已是離斷弦不遠,不過在我看來,既然是彈琵琶給看官們欣賞,彈斷琵琶弦也是一樁所有人都會喜聞樂見的美事,大可不必忙著換這第一弦。我再與你說一些南派大國手曹家琵琶的技法,你能記住多少是多少……」

少女仍是沒有抬頭,琵琶聲不斷。

似乎不敢去看這名在北莽境內偶然相逢、並且曾經好心教她琵琶的男子。

徐鳳年蹲在她腳邊,紅著眼睛說道:「對不起,上次忘了跟你爺爺說,我不但是北涼人,而且我就是你爺爺一直所說的那個人。我叫徐鳳年,如今是北涼王。」

坐在小竹椅上才與眼前男子等高的少女猛然抬頭。

徐鳳年伸手輕輕挽過她的腦袋,擱在自己肩頭,從來沒有人跟誰說過「對不起」這三個字的他,又一次哽咽重複說道:「對不起。」

第一次,是徐鳳年他對不起。

第二次,是北涼對不起。

少女壓抑著哭腔低聲道:「沒關係。」

徐鳳年背對眾人,緩緩起身。

徐偃兵跟六珠菩薩同時跨出一步,眼神異常凝重,像是那個背影,變成了王仙芝,或者是新出江湖的高樹露。

九樓之上有高樓,方可自稱忘憂天人。

徐偃兵怒喝道:「徐鳳年!萬萬不可強行第十次出神,遠去北莽!」

六珠菩薩雙手合十,這棟酒樓外的天空,六尊法相迭出,做出鎮壓此樓之威勢,沉聲道:「皆,大歡喜。

29.有人求活,有人求死

樊小柴似哭似笑,五臟六腑如同翻江倒海的凄慘女子艱難伸出一隻手,死死抓住他的一隻靴子,她嘴角滲著血絲,沙啞道:「徐鳳年,你殺了我吧!我求你了!」

徐鳳年彎下腰,伸手握住她的那隻手,她枯槁病態的臉色瞬間紅潤自然起來,徐鳳年眼神醉人,柔聲笑道:「樊小柴,想死有什麼難的,好好活著才難。別看我風風光光悠哉游哉的,又是異姓王又是天下第六,可好運氣如果已經被用光了的話,那麼我其實不過是在陪著北涼一起等死而已。當然,說了你也聽不懂。」

我徐鳳年求死

徐鳳年一步一步走出陰影。

城上城下,只見這位離陽異姓王一把扯掉那件蟒袍!

衣衫如雪。

一如當年白衣出涼州!

這個不再做什麼狗屁離陽藩王的年輕人,沒來由笑臉燦爛,然後抬頭朗聲道:「徐驍嫡長子,徐鳳年在此求死!

30.呵呵姑娘不呵呵

劉松濤平靜道:「你吧,到時候貧僧還能為你念經幾句。況且貧僧暫時還不能死,攔不住便攔不住,讓開道路便是。但你王小屏,或者說你王小屏的劍,則不行。」

王小屏說道:「也行。給人祈福禳災一事,我比起師兄弟們,差太遠。」

劉松濤笑道:「你的劍,是好劍。擱在一百年前,貧僧一樣會惺惺相惜。」

一直冷麵冷心的王小屏突然沒來由笑了。

記起了當年在武當上上,那個練刀的年輕人,去紫竹林溜須拍馬的時候,嘴上所謂的劍術卓絕,劍法入神,其實應該是那個賤字才對吧?難怪小師弟那時候一直偷著樂,又不敢笑出聲。

————

徐偃兵單槍匹馬離開了北涼邊境,在幽州河州交界處駐足。

還有個少女去見過了墳頭後,就離開北涼道,扛著一根尚未金黃的青嫩向曰葵,她走得不快,因為沒有想著去見老黃一面。

她戴了一頂不合時宜的貂帽,也不知是誰送的,讓她如此不舍。

黃龍士看著她聽不懂太多卻滿是悲傷的稚嫩臉龐,心驀然一軟,輕聲道:「既然翻書之人莫名其妙來到了書中,並且沒有被書頁壓死,那麼以後的事,可能就會說不定了。」

黃龍士站起身,笑著向她伸出手。

小女孩被他牽著站起身,然後望向遠處一片金燦燦的向曰葵田地,怔怔出神。

黃龍士轉頭看了眼那隻新土培成的小墳包,嘆了口氣,不用想也知道墳會被不敬鬼神的貪財之人,一次又一次刨開,只為拿走那支綴珠金釵。但他沒有跟她說這個。

小女孩突然跑去那片金黃的向曰葵地,折了兩根,一根擺在墳前,然後她想了想,又放下打算扛在肩上的另外一根,放在腳邊。

她跪在泥地上,面向遠方,重重磕了三個頭。

恰好站在小女孩跪拜方位的徐鳳年,輕輕側過身。

31.這麼高了

院中娘倆相視會心一笑,孩子扛回劍匣放好,然後出屋子跟娘親一起坐在台階上,看著滿天繁星。

而一個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遠在天邊的年輕人,就坐在不遠處,陪著他們。

孩子把腦袋擱在娘親的膝蓋上,好奇問道:「娘,大姐說人死了以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二姐說不會,那到底會不會啊。」

女子摸著孩子的腦袋,微笑道:「不知道啊。」

孩子嘆了口氣,「我要是能快些長大就好了。」

女子搖頭笑道:「不長大才好。」

孩子站起身,把手放在比腦袋更高的地方,笑道:「娘,你信不信我明天一覺醒來,就有這麼高了!」

女子笑著沒有說話。

孩子抬著手蹦跳了幾下,「後天就有這麼高!」

女子站起身,站在孩子面前,抬起手,手的位置比她自己還要高些,然後低頭柔聲道:「小年,慢慢長大,不要急,遲早有一天,你會這麼高的。」

然後她抬起頭,望著那個高度,笑了笑。

「小年」的身後。

恰好在女子比劃的那個高度。

出竅神遊於春秋中的徐鳳年淚流滿面,望著她,輕輕喊道:「娘。」

32.這世間除了生死,哪樣不是閑事

在徐家軍中搶軍功比誰都翻臉不認人的死胖子,破天荒沒有半點高興,耷拉著肥頭大耳。

徐家鐵騎,一撥撥老人走新人來,可自打追隨徐驍出兩遼起,打到了這座西壘壁,就沒有生離,唯有死別!

「徐鳳年」蹲在徐驍身邊,很想告訴褚祿山和背還未傴僂的徐驍一聲,袁左宗不會死,西壘壁一戰更不會輸。

但是之後,等到封王裂土北涼打北莽,就開始生離漸多,死別漸少。

33.當死則死

逐鹿山之巔。

白衣對紅袍。

白衣女子坐在最頂一級的石階上,提起酒壺,仰頭灌酒,眉宇間沒有半點憂色。

不知為何如何,只剩下一面的朱袍陰物臉朝白衣洛陽。

洛陽淡然道:「沒事的。天底下沒人相信他,但我相信。」

洛陽猛然站起身,舉起一臂,會心笑道:「八百年不改!」

34.好一個天下公分徐家

盧白頡手掌下的那張書案,四條桌腿砰然碎裂!

整張桌面就那麼直直落在地面,那些曾經有價無市如今低賤無比的文人雅玩,四散滾落如鳥獸散。

納蘭右慈視而不見置若罔聞,繼續笑道:「當然了,狗急了還會跳牆,北涼那邊也不只是靠賤賣家當來換取糧草,姓徐的年輕人不是弄了個人多勢眾的魚龍幫嘛,就讓他們沿著廣陵江一路往下開道,帶著不計其數的古董珍藏在各地開設商鋪,當然這些江湖人拳頭也挺硬,據說轉運使徐北枳已經放出話來,敢耽誤魚龍幫做那份正當買賣的離陽官府,他就讓北涼鐵騎親自去敲開家門講講道理。事實上,給先前那一萬大雪龍騎軍嚇破膽子的兩岸衙門和當地駐軍,還真給這一手震住了,所以,這時候就又需要我納蘭右慈來把水攪渾嘍。」

納蘭右慈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子,笑意燦爛。

盧白頡握緊拳頭,死死盯住這名那些春秋謀士中碩果僅存的人物。

趙長陵,黃龍士,元本溪,李義山,先後都死了。

好像就只剩下這個納蘭右慈活到了最後,好像也笑到了最後。

盧白頡問道:「你納蘭右慈無非是想幫趙炳篡位登基,何至於此?!」

納蘭右慈收斂笑意,雙手撐著肌理細膩的黃花梨桌面,「我在北涼那邊動用的心思,可一直不比太安城少。」

一向溫文爾雅的盧白頡破天荒怒聲問道:「你當真不怕離陽北涼鷸蚌相爭,唯有北莽漁翁得利?!納蘭右慈,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納蘭右慈全然無所謂盧白頡散發出來的殺意,懶洋洋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然後納蘭右慈轉頭對房門那邊笑道:「你們都退後,棠溪先生只是開玩笑而已。」

盧白頡怒極反笑,「我在跟你納蘭右慈開玩笑?!」

納蘭右慈反問道:「要不然你還真能殺我?」

這位棠溪劍仙頓時頹然。

盧白頡從未如此心灰意冷。

無論是當初為了一名女子在英傑輩出的家族中自甘沉寂,還是被離陽皇帝貶謫出太安城,或是在春雪樓淪為階下囚,生性淡泊的盧白頡都不曾如此感到無奈。

納蘭右慈跳下桌子,輕聲譏笑道:「整座中原也會如你這般無奈,你盧白頡只是切身體會到的第一人而已。」

盧白頡默默蹲下身,翻起那張桌面,望著女子早年刻下的字跡,怔怔出神。

納蘭右慈說完最後一句後,緩緩走出屋子,還不忘替那位棠溪先生輕輕關上房門。

那句話是「我倒要看看,那個姓徐的年輕人,要怎麼幫你們中原鎮守西北國門!」

35.知恩圖報

納蘭右慈抬起頭,輕聲問道:「李義山,如果你還活著,會不會勸你的那位學生,這西北國門,就別守了?」

就在此時,一個嗓音在納蘭右慈身後響起,「李義山絕對不會說出這句話。」

納蘭右慈沒有轉頭,迅速恢復常色,笑問道:「怎麼蜀王也有登高遠眺的閒情逸緻?」

正是陳芝豹的不速之客淡然道:「吳重軒算個什麼東西,丟到北涼邊軍,連步軍副帥都當不上,值得我鄭重其事?」

納蘭右慈終於轉身,靠著圍欄,笑嘻嘻道:「你這句話可別當著趙炳的面兒說,也太打臉了,吳重軒當年與我納蘭右慈,那可是當年燕敕王的左膀右臂。」

陳芝豹譏笑道:「所以你們南疆兵馬也就只配在中原內訌了。」

納蘭右慈嘆了口氣,「陳芝豹啊陳芝豹,你這個只願意說老實話的脾氣,真得改改。」

言下之意,納蘭右慈顯然並沒有否認陳芝豹,默認了這位昔年北涼都護對南疆精銳大軍的輕視。

納蘭右慈笑問道:「離開北涼,你不後悔?」

陳芝豹扯了扯嘴角,連開口說話的心思都沒有了。

納蘭右慈重新轉身,望向那條滾滾入海流的廣陵江,說道:「鐵騎拒北如大戟橫江,這是誰說的?」

陳芝豹依然沒有說話。

納蘭右慈趴在欄杆上,下巴輕輕擱在雙手疊放的手背上,「北涼北涼,諧音悲涼,不吉利。也不知道那個傢伙當初怎麼就不勸徐驍改改。」

陳芝豹終於冷笑開口,「悲涼?」

他走到納蘭右慈身側,大笑道:「我北涼鐵騎三十萬!生可悲涼,死卻壯闊!豈是你們中原溫柔鄉能夠明白!」

納蘭右慈輕聲道:「你說了『我北涼』?」

恍然大悟的納蘭右慈哦了一聲,自顧自說道:「一日是北涼邊軍,此生皆是北涼老卒。我明白了,你所作所為,與新涼王徐鳳年無關,甚至跟老涼王徐驍也無關。」

納蘭右慈轉為單手支撐下巴,一手輕拍欄杆,繼續遠望,「陳芝豹,你放心,我會幫你讓這座中原也明白的,當然,這本就是我們能夠站在這裡說話的前提。」

陳芝豹問道:「你就不怕趙炳趙鑄父子殺你?尤其是那趙鑄?」

納蘭右慈說了個不太好笑的笑話,「我啊,都快怕死了。」

陳芝豹轉身離去,沉聲道:「我陳芝豹不問過程,只看結果,你到時候要是做不到,別說趙炳趙鑄,我先殺你。」

陳芝豹緩緩前行一段路程後,輕輕勒了下韁繩,回望一眼懷陽關,或者說是遙望了一眼荒涼的北涼關外,自言自語道:「有些事,你徐鳳年做不到。」

有句話沒有說出口,陳芝豹放在心底。

但也有些事,是我陳芝豹做不到的。

陳芝豹望向天空,嘴角翹起,破天荒會心一笑。

能夠做到心有靈犀且肝膽相照的,也許不只有朋友,敵人也可以。

雖然陳芝豹這次見到徐鳳年,有責問有譏諷,但是歸根結底,陳芝豹之所以暫時沒有殺心,就在於那個年輕人,有著一條陳芝豹心知肚明的清晰底線。

徐鳳年的心聲,那些從未訴諸於口的言語,陳芝豹其實並不是不能理解。

「我何嘗不想北涼三十萬鐵騎,北涼參差數百萬戶百姓,人人不死!我何嘗不想北涼文臣武將人人美謚?」

「我不想北涼鐵騎死得其所,我只想所有人活下去,希望天下太平,希望北涼跟中原一樣不見硝煙,二十年,一百年!」

「我何嘗不希望清涼山碑林不刻上一個名字?」

陳芝豹收回思緒,替徐鳳年感到有些可憐。

「不愧是他的兒子,不愧是李義山相中的弟子,一輩子都沒有真正痛快過。」

陳芝豹沒來由嘆了口氣。

他這趟來北涼,本是想救下齊當國。

也更想去清涼山某個地方,祭奠那個自己一直視為親生母親的敬重女子。

陳芝豹笑了笑。

我不姓徐。

可名「知報」。

誰也不知道他爹死的那天,這孩子把頭埋在泥土裡,也不知道哭了還是沒哭

陳芝豹將手中頭顱隨手拋向遠方,笑了笑,「陳芝豹,本名陳知報。好一個知恩圖報。」

36.我們回家好不好

徐鳳年下馬後,抬頭望向盧白頡,因為大姐徐脂虎的緣故,他對這位棠溪劍仙並無惡感,只是看到盧白頡單手貼在劍柄上,以一把霸秀古劍拄地,徐鳳年面無表情說道:「棠溪先生是想賣我幾斤仁義道理嗎?」

盧白頡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心中除了震驚還有疑惑。

這北涼世子如何來的身負重傷?

徐脂虎一路跑,將丫鬟二喬遠遠丟在了後頭,衝出盧府大門,離了很近,停下腳步,笑眯眯道:「呀,我們姐弟又闖禍啦。」

她並未察覺到徐鳳年背後,是一整片的鮮血淋漓。

騎馬拖屍過城門時,如一尾壁虎貼在孔洞頂壁上守株待兔的刺客一擊得手,幾乎刺碎了他的脊柱。

但徐鳳年只是紅著眼睛怔怔望著她,柔聲說道:「姐,我們回家好不好?

37.大王,越是無心之人越痴情

類似於紅樓中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 也償還得過他了。

白衣洛陽背後如遭重擊,劇烈震蕩搖晃之後仍是不倒,悠悠吐出一口不絕於縷的金黃霧氣,輕聲道:「不等了。八百年前你留給我的,我今日一併還你。從今往後,世間再無大秦皇后洛陽。你與她以後如何……」

洛陽咬了咬纖薄嘴唇,不再說話,任由後背次次被柳蒿師牽動的氣機傾力撞擊,口吐數百年積澱下來的渾厚修為,化作一團金黃霧氣,瀰漫徐鳳年全身。

柳蒿師臉色劇變,不假思索就開始回掠後撤。

「徐鳳年」緩緩起身,雙眸金黃,向天地示威一般伸了個懶腰,然後安靜望向眼前的白衣女子,嗓音醇厚,「洛陽?」

女子的身影逐漸飄搖不定,開始消散在風中,她淚流滿面,卻是笑著彎腰斂袖,猶如八百年那一場初見,他尚未稱帝,她在田野之間還不曾入宮,用魔頭洛陽絕對不可能說出口的嬌柔嗓音,她百轉千回輕呼一聲,「大王!」

38. 多情總被無情惱

小女孩猶然惱火,「我不管什麼你知道他知道,我就是氣不過,什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都是騙人話,哪裡比得上才子佳人的舉案齊眉,神仙眷侶的卿卿我我?!」

小女孩望著臉色平靜的魚姐姐,年幼不知情愛為何物的孩子開始泫然欲泣,輕輕一腳踹開腳邊那隻肥蠢肥蠢的大白貓,抬起纖細手臂擦了擦她那張稚嫩臉龐,抽泣道:「難怪我娘最不喜歡那部《頭場雪》,總說裡頭的許多話,太過一語成讖,簡直要讓世間女子生不出半點相思之心,尤其『多情總被無情誤』這句最可恨!」

不愧祖輩父輩皆是上陰學宮的飽學碩儒,小女孩的談吐,算不得如何文雅,卻也絕非尋常的中原蒙學孩子能夠媲美。

突然一個冷漠嗓音在小女孩頭頂響起,「《頭場雪》廢話連篇,願天下良人終成美眷,這句話才最可恨,唯獨小丫頭你所說的『多情總被無情誤』,才稱得上金玉良言。

軒轅青鋒最後撂下一句,「爭或不爭,看心情而定。可得把話說透,藏藏掖掖,拖泥帶水,只覺得是對方辜負了一番深情美意,其實又何嘗不是自己咎由自取。

魚幼薇一笑置之,等到軒轅青鋒身形一閃而逝,這位上陰學宮的稷上先生自言自語了一句:「你不是我,我不是你。」

一抹紫色長虹墜入拒北城。

重新抱起那隻大白貓的羊角辮小女孩望向天空,目眩神搖,嘖嘖稱奇道:「霸氣啊,厲害啊,我長大以後也要這麼雲里來霧裡去!」

魚幼薇上車俯身的時候,終於後知後覺意識到軒轅青鋒所謂的壯觀景象為何物,無奈一笑

記得當年曾有個浪蕩子戲言,低頭望去,瞧不見腳尖,即是天賦異稟,人間奇觀!

魚幼薇如今記起,沒覺得荒唐好笑,反而有些辛酸。

這些話,當年就算攔著他,他也會說,如今讓他說,恐怕他已無心情去說。

她的身形出現在拒北城北牆之下,緩緩而行。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她對另一名女子說過,此言最可恨。

可她不曾說,此言亦是最可期。

此言可期

39.向北而死,一線生機

拒北

曹嵬躍下馬背,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跌跌撞撞沖入圓陣之內,終於看到那個以刀駐地盤腿而坐的年輕將領,頭盔早已不見,鐵甲破碎不堪,鮮血模糊了那張原本儒雅的臉龐。

一名只剩獨臂的流州青壯,不得不用手肘輕輕抵住這名將領的後背。

曹嵬單膝跪地,顫顫巍巍伸出手掌,輕輕抹去年輕將領臉龐上的鮮血。

年輕將領其實早已失去意識,強撐一口氣不願倒下而已。

於新郎狠狠丟擲出那柄陌刀,將一名縱馬南奔的北莽騎軍萬夫長兩人帶馬劈成兩半。

他來到曹嵬和謝西陲身邊,蹲下身後,伸手握住謝西陲的手腕,「外傷且不去說,已經傷及內腑,運氣足夠好,才能有一線生機。」

曹嵬二話不說,轉身一拳錘在於新郎胸口,眼眶通紅,怒斥道:「徐鳳年要你待在謝西陲身邊,就只是為了這狗屁『一線生機』?!」

於新郎沒有說話,只是繼續低頭為謝西陲渡入一股溫和氣機。

謝西陲不願走,從未上過戰場的於新郎不知為何,也覺得不該走,兩人便都不走了。

謝西陲覺得自己應當戰死此地,於新郎覺得死在這流州關外黃沙,倒也不算太壞。

只是在多次救下命懸一線的流州副將後,後者怒道:「於新郎!每救我一次,你便會少殺三四人,要我教你這筆賬怎麼算?!」

曹嵬在打了於新郎一拳後,沒有直接收回手臂,而是鬆開拳頭,在這位中原宗師的肩頭重重一拍,哽咽道:「謝了!」

謝了,惺惺相惜。

40.頭場雪,下雪了

被笑稱為北涼武財神的王林泉在見過女兒王初冬後,笑著離開清涼山梧桐院。

只是四下無人時,王林泉笑意淡去,這位在青州便富甲青州在北涼便富甲北涼的老人,只剩下滿臉疲憊。

徐渭熊私下向他說了一件事情,他作為王初冬的父親,無法拒絕,但是作為徐家老卒,良心難安。

曾是王妃吳素身邊劍侍的趙玉台輕輕推動輪椅,與徐渭熊一起來到聽潮湖畔,這位面部覆甲遮掩容顏的女子欲言又止。

徐渭熊輕聲道:「姑姑,我不會去拒北城,你也別去。」

趙玉台顫聲道:「為什麼?」

徐渭熊雙手疊放在膝蓋上,望著那座名動天下的聽潮湖,平靜道:「我們去了,只會讓他分心。既要背著我們偷偷幫我們安排退路,還要每天假裝在我們面前強顏歡笑,多累啊。」

趙玉台雙手顫抖。

徐渭熊歪過腦袋,輕輕枕在趙玉台的手背上,「姑姑,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就幫他照顧好王初冬,去中原找個山清水秀遠離戰火的世外桃源,好不好?」

趙玉台艱難點頭。

————

梧桐院,以一部《頭場雪》天下奪魁的年輕女文豪正在絞盡腦汁,因為她剛剛答應要為某人寫一部不輸《頭場雪》的傳世佳作,寫西北狼煙,寫邊陲戰事,寫那些慷慨赴死,寫那些壯闊畫面。

為他正名,為北涼聲,一起流芳百世,不可以任由後世史官肆意潑髒水。

略顯消瘦憔悴的陸丞燕坐在她旁邊,忙裡偷閒,幫這位大名鼎鼎的王大家磨墨。

王初冬突然抬頭苦著臉道:「陸姐姐,太久沒寫文章了,都不知道如何下筆了。」

陸丞燕柔聲笑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別急呀。」

王初冬哦了一聲,繼續愁眉苦臉推敲開篇。

陸丞燕緩緩起身後,揉了揉王初冬的腦袋,「慢慢來。」

王初冬驀然展顏一笑,握緊拳頭使勁揮了揮,「放心,我一定會文思如泉湧的,到時候攔都攔不住哦!」

陸丞燕微微一笑,「到時候我一定要第一個翻閱。」

等到陸丞燕走出屋子後,一直給所有人天真爛漫印象的王初冬,突然流淚不止,如斷線珠簾。

41.世間八萬字,唯有情字可殺人

背對扁舟青衫劍冠以及那柄綉冬刀,沒了神兵木馬牛,更沒了年輕時玉樹臨風,只剩一臂的老人握住了不是劍的綉冬,轉身僅是輕描淡寫一招一劍。

齊玄幀說我以劍力證道,不如天道,走錯了大道。你卻說受了一劍便夠了。

我李淳罡要甚天道?

一劍足矣

宋知命記起許多年前一件小事,打趣道:「小師弟,這一年時間你可沒少跟世子殿下套近乎,怎麼,捨不得那姓徐的紅衣姑娘?如果沒有記錯,當年那女娃娃在大雪天裹了一身大紅上山,你眼睛都看直了。」

洪洗象苦笑道:「三師兄,連你都來!現在就只剩下小王師兄沒笑話我了。那時候我才十四歲,懂什麼。」

宋知命笑問道:「你今年幾歲?」

從不記這個的洪洗象很用心掐指算了算,「二十四?二十五?」

宋知命玩味笑道:「那你倒是記得清楚是十四歲見到那女孩?」

洪洗象不說話了,繼續對著天空發獃。

42.在念在等,願聞奇楠

陳望走下馬車,不知為何,他站在前往南方的渡口,視線所望的方向,卻是西邊。

陳望掏出那常年攜帶的一小片物件,輕輕嗅了嗅。

年輕時讀書,曾見古語有云:三世修得善因緣,今生得聞奇楠香。

他手中正是一片萬金的奇楠木。

他那時候不過是個寒窗苦讀十年書依然前途未卜的窮酸青年,他經常坐在那個蘆葦叢生的蔭涼渡口讀書,而她往往會一邊搗衣一邊聽他讀書。

他說以後科舉成名,一定會衣錦還鄉,一定會給她捎帶些這奇楠香木。

還有。

一定會娶她。

然後,他千里迢迢來到了這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在千軍萬馬獨木橋的科舉中成功跳過了龍門。

只是到最後,他成親了,掀起了紅蓋頭,可燭火中的那張嬌艷臉孔。

不是她。

他只給那家鄉女子送去了「勿念勿等」四個字。

這麼多年,他最怕的不是那位天心難測的皇帝陛下,也不是那位鋒芒內斂的太子殿下,更不是那個無孔不入的趙勾。

他最怕自己說夢話,怕自己喊出她的名字,更怕自己當時滿腔熱血選擇的道路,會連累那位遠在北涼的婉約女子。

她曾經羞紅著臉卻一本正經跟他說,以後若是成親了,田間勞務就不許他碰了,為何?因為他是讀書人啊。

陳望捏緊那片奇楠,嘴唇顫抖,閉上眼睛。

隆冬大雪,拂了還滿肩頭,何況他根本就沒有理會那些落雪。

陳望。

望,月滿之名,日在東,月在西,遙相望。

這位當之無愧的年輕儲相緩緩睜開眼睛,輕聲道:「你找到好人家了嗎?」

就算沒有,也千萬不要再等了。

如果嫁人了,應該也會是找一個比自己更懂得珍惜你的讀書人吧。你肯定在怨恨我這個負心人吧?

陳望滿臉淚水。

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還在等著他,只不過曾經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了蘆葦叢中,會永遠等下去。

人已死卻不怨,未歸之人卻不知。

42回首看了眼鬱鬱蔥蔥的枇杷樹

閉目養神的隋斜谷睜眼後打破沉默,低聲道:「天能生萬物,也可肅殺萬物。徐鳳年,你當真不怕?」

徐鳳年笑問道:「這是澹臺平靜說的吧?」

隋斜谷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隋斜谷起身走到窗口,魁梧背影顯得有些寂寞,老人自嘲道:「劍術劍意兩事,我曾經自認不輸任何人,但很奇怪,我向來不喜歡佩劍,倒是喜歡暴殄天物地以名劍為食,也許當年李淳罡說得對,我隋斜谷根本算不得一名劍士,那我到底算什麼?都活到了這把歲數,再來跟自己問這個問題,也真是可笑。」

徐鳳年在隋斜谷離開書房之前,又提出了一筆新買賣。

吃劍老祖宗在錯愕之後,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大步離去。

老人走出書房後,緩慢走在廊道中,突然轉頭望向庭院中那棵鬱鬱蔥蔥的臨窗枇杷樹。

放心,我不會輸,沉甸甸的承諾,心安,吐盡這數十載胸口鬱氣

背對拒北城,背對城牆下那些僅存的中原宗師,那位早已撕去藩王蟒袍的年輕人赤腳站在城外,聽到城頭的聲音後,沙啞道:「放心,我絕不會輸!」

徐鳳年仰起頭,深呼吸一口氣,怒喊道:「鄧太阿!」

天空遙遠處,傳來笑聲,「我已至天門外,你放手廝殺便是。」

桃花劍神鄧太阿,已步步登天,一人仗劍,來到天門之外!

鄧太阿懸空而停,橫臂且橫劍,笑問道:「試問天上仙人,誰敢來此人間?!」

徐鳳年聞言後隨即輕輕吐出一口氣,彷彿要將所有北涼三十萬鐵騎、整整二十年的積鬱之氣,都一起吐出胸腹。

他笑了笑,自言自語道:「那我可就真要來一次人間無敵了!」

只見這一襲白衣,臉上神情快意至極。

如釋重負。

容我暫且不管那中原狼煙有幾縷,且不管兩國邊關戰事之勝負,且不管那離陽朝廷有罵聲幾句,且不管你北莽百萬騎大軍又如何,且不管清涼山有名石碑有幾座……

容我徐鳳年只做一回徐鳳年。

徐鳳年哈哈大笑道:「天地人間!且待我徐鳳年伸伸懶腰!」

年輕人果真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一條似有形又似無形的雪白巨蟒,驟然現身,只見這如同山巒的龐然大物盤踞於拒北城,出現在年輕人身後。

它那蟒探出那座巍峨的拒北城,向北方整座草原,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

我送你座江湖,你給我生個兒子

徐驍抱著袍澤的累累白骨,偷偷抹眼淚

北涼的扛鼎之人還有徐驍去世的章節在這裡記一下,有空更新


武當山--姜泥誓殺徐鳳年


徐鳳年說著不知夢話還是醉話,「小二,上酒!」

溫華還是一般無二,小聲呢喃,「唉!客官酒來了啦~」

雪中完結了,看到這裡心情也逐漸平復下來,看雪中兩年了,第一次看武俠淚流滿面,今天梳理一下那些讓我感動的人和事,一句話,就是一個故事。

軒轅青風裙擺下打的小結,牯牛大崗的大雨中,某人撐起的油紙傘。為了你,王仙芝又如何,想起在下馬嵬驛站一起望著院子里堆起的雪人,聊著什麼是夢想。

我軒轅青風喜歡你是我的事,和你沒關係。

天下風流佔八斗,西楚棋待詔,大官子曹長卿,「這個天下說是你害大楚亡國,我曹長卿!不答應!」

這儒士凄然淚下,一字一字咬牙說出口,聲音不大卻在徐鳳年耳畔炸開。「西楚罪臣曹長卿,參見公主殿下!」

西楚京城中,從白蘆湖上趕回朝堂主持軍政大事的曹長卿,來到大殿外視野開闊的白玉廣場上,大官子的視線隨著那抹劍光從東緩緩往西,嘆息道:「衍聖公,這一劍,原本應該是在太安城外等我的吧?」

曹長卿朗聲道:「徐鳳年!就請你替李淳罡、替王仙芝、替劍九黃,替所有已死在江湖的江湖人,教那些廟堂中人知道,何謂江湖!」

為一人由儒轉霸道,誰說負心多是讀書人,讀書人最痴情。

桃花劍神鄧太阿,「丫頭,記住了,那個少年,他啊,跟王仙芝當面嘮叨過武帝城的種種不是,跟那曹長卿在一張桌子上喝過酒,也指著廣陵王世子趙驃的鼻子罵過髒話,當然,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這傢伙給我起了那個桃花劍神的綽號,厲害吧?」

你師父是桃花劍神鄧太阿,可鄧太阿的徒弟又是誰?離陽江湖有曹長卿有徐鳳年這樣的風流人物,當然很好。我鄧太阿有你這樣的徒弟,是最好。天底下如果有人要你過得不好,很簡單,先問過我這個做師父的答應不答應。

鄧太阿站在天門外,「試問天山仙人,誰敢來此人間。」

先寫這些,其他的慢慢補充

洪洗象騎鶴下江南,一劍斬龍虎山氣運。

李淳罡大雪屏「劍來」,廣陵江畔一劍破甲兩千六,借劍鄧太阿。

老黃的最後一劍--六千里。武當王小平的死後一劍。

拓跋菩薩,我徐鳳年有一劍,學自中原劍客溫華。

清涼山後三十萬墓碑,願北涼不悲涼,太多的淚點,褚璐山如果死我會很難過。


小地瓜我終於找到你了


烽火寫完這書怕是猶如武帝了。


沒人寫張巨鹿竟然

讀書人立功立德立言

謀士謀己謀城謀國謀天下

沒人能比張巨鹿更是個讀書人了

黃龍士不行張家聖人也不行

軒轅敬城以身死龔送老祖宗登天

曹青衣以身死以求天翻地覆

張巨鹿以身死換後世萬千寒族子弟過龍門

當得儒聖二字了。

我猜他最後死在獄中也是那麼沉靜的

也許會喝幾杯酒嚼幾粒花生吧

永遠那麼從容永遠不會落魄

臨大事處當有靜氣。

一開始並不喜歡他,太有城府而且一直跟老涼王作對。

直到最後

為了開萬世太平不惜身死

算到最後株連的下場一直不做一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

跟兒子張邊關喝酒的時候其實內心是很痛苦的吧。

這種苦也沒人會懂了吧。

可是他還是笑了笑把所有的心酸泡在兒子敬的那杯酒里喝了。

「老傢伙,有無酒?有無花生?」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作者:烽火戲諸侯

  世道不太平。

  好在胡笳城是寶瓶州北部重鎮,由於還未被那場如火如荼的戰火殃及,加上涌曱入許多從南朝北竄直上的高門膏族,反而讓胡笳城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繁榮景象。南朝覆滅在即,北庭以草原游牧居多,北莽王朝的戶牒制度也就崩潰了大半,有沒有路引已經無關緊要,亂世中,懷揣著真金白銀比什麼都管用,想要進入一座城池尋求庇護,甭管什麼身份,都得老老實實交出一筆不菲的過路費,過路費的多寡,往往又與那座城鎮城牆的高低直接掛鉤。此時,一名南朝文士模樣的男子夾在人流中緩緩而行,身邊沒有豪仆壯扈護送,那件象牙色的白緞袍子早已蒙塵變灰,路上行人也見怪不怪,南朝無數世族子弟都是這副掉毛鳳凰不如雞的狼狽模樣,在逃亡路途中,甚至許多美妾妙婢都親自雙手奉送給了手握兵權的北庭權曱貴。這名鬍渣邋遢的男子既沒有佩劍也無佩刀,不過若是還有閑心去細細打量,到了一定歲數更為熟稔男女情事的婦人也許就會看出這男子刮掉鬍子,會有一張極為英俊且飽經滄桑的臉孔。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著一種大難臨頭及時行樂的風氣,借著南朝世族落難的東風,許多喜好豢養面首的北庭富貴婦人,人人收穫頗豐,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輕人成為她們的囊中玩物。就像此時,一駕由兩匹雄壯戰馬牽引的馬車就掀開了帘子,露出一張連中人之姿都算不上的女子面容,眼神遊曳,如鷹隼捕捉獵物,一圈下來,選中了兩位結伴而行的文弱書生,隨著她伸手指指點點,車廂內那位粗曱壯丫鬟很快就去為主子「排憂解難」,喊來八騎扈從中的那位領頭騎士,低聲說了幾句。

  那名騎士點點頭,策馬狂奔,毫無顧忌地衝散人流,到了那兩名倉皇失措的年輕男子身前,這名魁梧騎士高坐馬背,輕輕旋轉戰刀,嚇得那兩人臉色雪白,等到騎士直言不諱說出自家主子的身份和意圖,然後用刀尖點了點那駕馬車,兩個年輕人稍有猶豫,騎士便冷笑著抽曱出戰刀,兩根手指摩挲著刀尖。兩人很快就認命,跟隨這名將軍府上的騎士前往那輛馬車,坐入車廂後,既有辱沒家風的難堪,也有賣曱身求安的如釋重負。還提著帘子的婦人瞥了他們一眼,嘴角翹曱起,瘦胳膊細腿的,雖說手臂還未必有她粗,可這畢竟是讀書人的滋味啊。她收回視線,望向那個方才驚鴻一瞥便無法釋懷的修長背影,猶豫是不是再納入一位男寵,不過當下已經略顯擁擠的車廂讓她打消了這個旖旎念頭,繼續前行的馬車重新超出那人的時候,她想了一下,既然自己暫時沒了那份心思,總覺得也不能便宜了城內那幾位總喜歡跟自己爭風吃醋的娘們,萬一此人不小心淪為她們的幕中賓客,那得多彆扭?自己不要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於是她讓健壯婢女捎話給那隊扈從,去宰掉那個前一刻看著挺舒服的男人。

  亂世人命賤猶不如太平犬,生死只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間。身為一名實權將軍正妻的她放下帘子,豎起耳朵等待那種戰刀刺入胸膛或者乾脆剁掉腦袋的愉悅聲音。若只是因為丈夫是寶瓶州的一員萬夫長,她自然尚且不敢如此行曱事乖張,可當她男人是因為她的家族尊貴姓氏才坐上這個位置,那麼在胡笳城,就沒有幾個人膽敢因為她當街擄搶幾個難民「誤殺」幾個賤民而說三道四了。

  只是她等了片刻,還沒有聽到預期的美妙聲音,疑惑地掀起帘子,那名親衛百夫長返回來到窗外,躬身後一臉驚駭道:「夫人,那傢伙突然不見了!」

  婦人惱火道:「竟然逃了?那傢伙兩條腿還能快過戰馬的四條腿?!」

  百夫長的膽戰心驚不是因為婦人的震怒,而是自己的詭譎遭遇,慌張解釋道:「夫人,屬下剛才已經衝到那人身前一刀劈下,可那傢伙就那麼憑空消失了!」

  婦人皺眉喃喃道:「白日見鬼了不成?難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沒道理啊,咱們北莽江湖高手都在北涼那邊拼得差不多一乾二淨了,就算有漏網之魚,那也要麼是繼續在軍中任職,要麼被南朝大族吸納擔任護衛。」

  婦人和她的家族雖然在寶瓶州本土勢力中是佼佼者,卻也不至於狂妄到招惹那些傳說中飛來飛去奇人的異士,涼莽邊境上那幾場雙方高手盡出的巔峰大戰,雖然沒有太多細節流傳,但也讓世人終於明白了一個鮮血淋漓的道理,戰場上一個萬人敵未必能決定一場大型戰役的走向,但是兩個三個,甚至是十數個武道大宗師的聯袂出現,北莽兩三萬鐵騎根本不夠殺,哪怕是二十萬大軍想要推進一步,都會難如登天!可以說與北莽國勢一榮俱榮的婦人臉色陰沉,咒罵了幾句北涼蠻子的冥頑不化,尤其是那個讓北莽吃盡苦頭的北涼王更被她罵得不輕。

  當婦人決定息事寧人後,擺擺手示意那位忠心耿耿的百夫長不用追究那人,放下帘子,突然察覺到一陣不合常理的微風拂面,不僅是婦人,車廂內壯碩婢女和兩名羊入虎口的書生都目瞪口呆,婦人這才發現自己身邊坐了一位不速之客,她胸口劇烈起伏,波濤洶湧,艱難轉頭,看著那個正是先前那位風塵僕僕卻難掩氣質的古怪男人,坐在綉墩上的婦人不愧是出身豪閥的女子,哪怕雙拳緊握,微微顫抖,但臉上仍是擠出嫣然一笑,並且抬手阻止那名女婢回過神後的拚死護駕,微笑道:「這位爺,是劫財還是劫色啊?不管是哪一種,就沖爺這份讓奴家深深折服的膽識氣魄,便是兩樣都劫,奴家也都認命了。」

  男人一笑置之,輕聲開口道:「讓申屠夫人失望了,在下只想要胡笳石碑兩城的地圖,要很詳細的那種。」

  婦人嬌曱媚曱笑問道:「爺可是北涼諜子?奴家膽子小,萬一給按上串通北涼的罪名,那可是要滅九族的。」

  男人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煩,但語氣還算和善,說道:「我的時間很寶貴,相信申屠夫人的命也很寶貴,在半個時辰內拿不出地圖,我不介意……」

  婦人故作小女人姿態地拍了拍胸口,打斷男子的言語,楚楚可憐說道:「奴家怕死了啦,爺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為何要跟一個弱女子過意不去?當然,兩份地圖對奴家而言,也不是太緊要稀罕的玩意兒,只要爺去了奴家府上……」

  下一刻,顧左右而言他的婦人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因為她的頭顱和身軀死死貼在車廂後壁上,如一張薄紙被釘入牆壁,整個人的臉色迅速由紅曱潤轉為蒼白再轉為鐵青,像一條被扯上岸的魚,命懸一線。

  那女婢更是早已昏厥過去,如爛泥癱軟在地,生死不知。剩下兩個好不容易從龍腰州逃亡到胡笳城的年輕人噤若寒蟬,使勁閉嘴,生怕自己一個呼吸都會惹惱了這尊來歷不明的魔頭。

  他們看到那男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彷彿是在感受什麼,然後有些失望,回神後對那婦人平靜說道:「可能我先前沒有說清楚,我的時間比申屠夫人的性命,其實要寶貴很多。眨一下眼睛,就當夫人答應交出兩幅地圖,我數三下,如果得不到答案,那夫人今天就要被人抬著進入將軍府。」

  即將窒息而死的婦人用盡最後的精氣神趕緊眨了一下眼睛。

  她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眨眼也是如此吃力的事情。

  最讓她感到絕望的真相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真正的保命符,不是那明面上趾高氣昂的八騎扈從,而是那個高人不露相的老馬夫,實打實的二品小宗師,可車廂內這番變故,那名馬夫從頭到尾都沒有察覺,期間她有意無意提高嗓音與身邊男人「打情罵俏」,照理說以老人的二品境界早該洞悉發生在身後近在咫尺的事情,可結果是馬車依舊穩穩噹噹前行。難道這個瞧著年紀應該還不到三十的男人是一品高手?北莽江湖有這麼一號人物嗎?北莽江湖不比蛟龍蟄伏遠離朝廷的離陽江湖,沒有什麼秘密可言。

  盤腿而坐的男人沒有任何動作,貴為申屠家族嫡女的婦人便能夠重新恢復呼吸,男人平靜說道:「申屠夫人,你的馬夫曾經是二品圓滿境界的武夫,用左手刀,可惜在四十歲左右臟腑受過嚴重的創傷,這些年以道德宗名貴藥餌進補,才堪堪維持住二品境界,我有沒有說錯?」

  婦人臉色陰晴不定,將他當作了申屠家族潛伏多年的仇敵,對自己家族知根知底,否則如何能一口說破老馬夫的底蘊?

  男人略帶譏諷笑意說道:「之所以講這些,是告訴申屠夫人一件事情,如果節外生枝,耽誤了我的時間,讓一座小小的將軍府雞犬不留,真的不難。」

  婦人倒抽一口冷氣。

  她正襟危坐,卸去全部偽裝,轉頭沉聲問道:「這位公子,當真是只要兩幅地圖?不殺我,也不在城內胡亂殺人?」

  男子點了點頭,然後閉目養神。

  馬車到了那棟將軍府邸外停下,申屠夫人本打算讓老馬夫去取地圖,自己作為人質留在車廂,可那古怪男子竟然自負到讓她下車,甚至只需要讓僕役送來地圖,都不需要她再度露面。婦人難免咋舌,讓那本該成為新面首的兩名文弱書生滾蛋,她則沉默著走入府邸,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取回兩軸北莽軍用地圖,畢恭畢敬遞給那名依然坐在車廂內的男子,後者打開地圖,仔細瀏覽了一遍。

  申屠夫人壯著膽子偷偷打量這位男子,他的臉龐有著比北莽北庭男兒更柔和的輪廓,但相較中原江南的男子,又要多些稜角,故而可以稱之為俊美同時卻不給人陰柔的感覺,尤其是他那漂亮的雙丹鳳眸子,細眯起觀看地圖的時候,尤為勾人心魄。男子看完地圖,閉上眼睛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後,睜眼遞還給婦人,微笑道:「申屠夫人很守信,府上四十餘私軍扈從都沒有隱蔽動作。我現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感謝夫人的借圖之舉,不過相信以後應該會有表達謝意的機會。」

  婦人一陣後怕,幸好離開自己男人書房的時候,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則恐怕今日就會是府上很多人的忌日了。

  正當她感慨萬分的時候,那男子如同陸地神仙一般驟然消失。

  婦人突然笑道:「都說那北涼王不但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高手,而且還長得十分英俊,我想這位公子哥比起那位北涼王,也差不太遠了吧?」

  她如果知道此人正是北涼王徐鳳年,一定會活活嚇死。

  徐鳳年一開始是在北莽南朝境內去大海撈針,但是很快意識到一點,他和紅薯的孩子當初也許不是選擇直接南下避禍,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北入北庭,再耐心等待並且尋找機會安然赴涼,於是他迅速北上。可即便孩子真的在北庭,他也不知道這個孩子到底是在大草原上,還是在某座城池中。徐鳳年只能憑藉僅剩的直覺搜尋,極有可能一切都是徒勞,事實上如果他搜完胡笳城石碑城後,哪怕依然找不到,也必須啟程返回。

  也許孩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但這種事實上屬於最大可能的「也許」,徐鳳年完全不敢去想,不敢起念。

  徐鳳年在胡笳城內漫步目的地走走停停,前一刻他可能還在僻靜的酒樓屋檐下望著街上人流,下一瞬就可能出現在了某條有稚童嬉笑聲傳出的小巷弄里,然後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樓屋頂。

  從正午烈日,到日頭開始西斜,再到黃昏來臨,徐鳳年坐在了胡笳城西北角一處貧寒市井的破敗古寺台階上。

  一路行來,期望了成千上萬次,失望了成千上萬次,既便如此,他始終沒有死心。

  徐鳳年告訴自己,自己的孩子,一定就在某個地方等自己,等自己這個對不起她們娘倆太多太多的爹。

  背後古寺荒廢多年,不顯佛氣,只剩下了陰沉的光線。

  寺前有一大片空地。

徐鳳年正要站起身,看到不遠處跑來一群孩子,有三四歲,也有七八歲的,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飾裝束,他們無憂無慮,手裡大多扯著多半是他們爹娘自製的劣質竹骨紙鳶。七八個孩子玩起了鬥風箏,中原江南一帶,不論貧富,稚童也喜好放飛紙鳶,但那都是放風箏,不像眼下這群孩子玩的是鬥風箏,足可見北莽骨子裡流淌著的那種血性。孩子手中的紙鳶皆是長而方的薄板子,從背後勒成瓦狀,繪畫簡陋粗鄙,不拴尾而縛弦,憑藉奔跑和強風放入空中,嗡嗡作響,左衝右突,與其它紙鳶碰撞廝殺,若是纏繞在一起,便要相互割線,落敗者就只能眼睜睜看著紙鳶墜落遠處,再屁顛屁顛去撿回來。徐鳳年抬頭看著天空中的鬥風箏畫面,怔怔出神,已經有幾隻風箏斷線而落,有稚童哇一下哭出聲,跑去尋找,那紙鳶不幸高掛枝頭,便在樹下哭得撕心裂肺。

  半個時辰後,到了吃飯的時候,在爹娘的呼喊聲中孩子們陸續散去,鬥風箏勝者如同沙場凱旋的將領,落敗者則灰心喪氣,想著回去從爹娘那邊再偷些絲線。

  暮色中,徐鳳年對著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

  然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

  遠處,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來,手裡拎著一隻略有損壞的小紙鳶。

  跟台階相距七八丈,那個邋裡邋遢的孩子停下腳步,原來是個約莫四五歲的小黑炭丫頭,小臉髒兮兮的,除了紙鳶,還有些不知何處撿來的枯黃菜葉,多半是個乞兒的她盯著坐在台階上的攔路虎,流露出稍縱即逝的戒備,但很快就恢復歡快蹦跳的姿勢,從徐鳳年身邊跨上台階,就要走入古寺。徐鳳年笑了笑,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家門口」了,也難怪她有些不開心。

  就在此時,遠處跑來四五個孩子,為首一個有八九歲,牽著先前一個在空地上鬥風箏落敗後紙鳶掛枝的孩子,看到徐鳳年身後的小黑炭後,立即就吵吵嚷嚷起來,徐鳳年身後的孩子已經足夠警惕,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猛然將那隻紙鳶丟入了院中,可惜還是落入了那幫孩子的眼睛,那幾個孩子嘩啦啦衝上台階,年紀最大的那個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頭,冷哼一聲,威脅道:「小偷,滾去把我弟弟的風箏撿起來,然後跪下來求饒!否則我拆爛你的破家!」

  被狠狠捶了一拳的女孩一個踉蹌,差點跌倒,挺起胸膛冷笑道:「誰是小偷?你全家才是小偷!紙鳶落在樹上,我爬上去取回來,也沒見上邊寫你們的名字啊!」

  那年長許多的男孩一巴掌扇過去,小女孩歪了歪腦袋躲掉,一抬腳踹中男孩的褲襠,踹得他立馬在地上打滾,這還了得?其餘拉幫結派的孩子二話不說就開始圍毆這個一直很惹人厭的女孩,結果一通糾纏下來,都給她打得不輕,個個鼻青臉腫,還有個手腕都被她用牙齒咬出血跡,當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全身上下挨了不知多少下拳打腳踢,但是最後她還是驕傲地站在破寺門口,既不逃,也不哭,一副大不了繼續跟他們拚命的架勢。

  那些孩子到底不如她光腳不怕穿鞋的,嘴上罵著「賤種」「乞丐」悻悻然離去,不忘放著各種狠話。

  徐鳳年轉頭看著那個小女孩等所有人走遠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滲出血絲的稚嫩臉龐,然後使勁張開嘴,伸出兩根手指,狠狠一拔,把一顆搖搖欲墜的門牙拔下

  來,小心翼翼握在手心。

  她瞥了眼一臉訝然地徐鳳年,翻了個白眼,拍拍屁股,轉身雙腳併攏一下子跳過門檻。

  徐鳳年啞然失笑。

  徐鳳年站起身,繼續在胡笳城內尋找,尋找一切可以依稀看出那動人女子容顏的孩子,可以是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樑,像她的嘴唇,不管什麼,只要有一分相像都好。

  夜深人靜,徐鳳年一無所獲,站在胡笳城頭,嘆了口氣,就準備前往最後一座城池,石碑城。

  不知為何,腦海中浮現出那小黑炭拔掉門牙的表情,徐鳳年情不自禁會心一笑,捫心自問,要不然再去看她一眼?

  陰森森的寺廟,窗欄破敗不堪的屋子,狹窄的小木板床,歪歪扭扭的小木凳,架著一口小鍋,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子糧食,就是她的一切家當了。

  可她一個人還是過得很開心,晚餐是那一小鍋白天從集市上撿來的菜葉亂燉,她覺得很豐盛。

  她盤腿坐在離窗口最遠的小木板床上,抬頭痴痴看著星空,腿邊擱有一隻縫縫又補補的棉布偶,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說話的小夥伴了。

  她突然嗅了嗅,嗖一下跳下床,吱呀一聲推開門,站在原地眯起眼,她看到院中一幕奇怪場景,傍晚那個坐在台階上的傢伙這會兒正蹲在院子里烤肉!

  她沒有上前,就站在門口打量那個傢伙。

  徐鳳年架起火堆烤著一隻雞,雖無佐料,卻也被他折騰得金燦燦黃油油,足以讓人食指大動。

  小女孩吞咽著口水,但就是咬緊牙關不挪動腳步,等到那傢伙撕下一條雞腿往嘴裡塞,她還是強忍著。

  直到那傢伙吃掉半隻烤雞,她還在天人交戰,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對最後一隻肥膩雞腿下手,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邊,伸出一隻手,意思很明確,我要吃雞腿,你給我。

  徐鳳年沒有理睬她,撕咬了口雞腿,滿嘴流油。

  小黑炭重重前踏出一步,又伸了一次手。

  徐鳳年斜眼看著她,一口一口咬著雞腿。

  女孩眼珠子轉動,透著一股靈氣狡黠,說道:「這是我家!」

  徐鳳年含糊不清道:「不過是借個地兒,吃完我就走。」

  女孩憤怒道:「給我雞腿!」

  女孩急匆匆補充道:「只剩下半隻了!」

  徐鳳年瞥了她一眼,「求人不是應該加個請字嗎?」

  他本來想加一句你爹娘沒教你嗎,不過想了想還是作罷,跟一個孤兒說這話,未免太傷人。

  黝黑又乾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後走回台階,一屁股坐下。

  徐鳳年丟掉雞骨頭,隨手擦了擦油膩五指,跟她大眼瞪小眼,還不忘落井下石地打了個飽嗝。

  倔強的小女孩生著悶氣,涼風習習,雖然她的頭髮骯髒生硬,但是稀疏的劉海還是被微風拂動,露出高高的額頭,相比她泥污的臉孔,顯得尤為白皙光潔。

  最後還是小女孩率先敗下陣來,返回屋子睡覺去了。

  徐鳳年坐在院子里,如老僧入定,閉目養神。

  期間好幾次她都踩在小木凳上透過沒有窗紙的窗戶悄悄偷看,直到深夜她才躡手躡腳爬回小床。

  拂曉時分,小女孩輕輕推開房門,結果看到那個討厭的傢伙還賴在她家裡沒走,她也沒敢趕人,乾脆就當他不存在,眼不看心不煩,拎著那斷線紙鳶自顧自順著一棵老樹爬上去再跳到屋頂,舉起紙鳶高過頭頂,跑來跑去,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小野貓。

  徐鳳年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抬頭望去,那個小黑炭正居高臨下望向自己,冷漠的眼神,而且充滿了與她年幼歲數極其不符的審視意味。

  徐鳳年和顏悅色問道:「你爹娘沒了?」

  那孩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憤然道:「你爹娘才死了!」

  徐鳳年有些無奈,「那你還不出門乞討,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否則就不怕餓死?」

  小黑妞冷笑道:「要你管?!還有,你才是乞兒!我!不是!」

  徐鳳年笑道:「不當小乞兒乞討為生,難道你還能去偷去搶?」

  小女孩嗤笑道:「你懂個屁!」

  徐鳳年沒有說話,屋頂上那個在底層市井艱難求生的孩子顯然很擅長察言觀色,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幾歲的孩子拚命,因為她一旦露怯,那就意味著永遠被他們欺負,去年她的棉布偶就被他們趁她不在家偷走過,她的小鍋也被他們藏起來,還經常被他們往窗戶里砸石子,但她明顯不敢真的惹怒院子這個成年男子,她這種知曉進退的習性,也許是與生俱來天賦,可更是被孤苦無依的境地一點一點逼出來的。她願意去偷東西,去撿菜葉,但她就是不願意去大街上當一個擺碗的小乞丐,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年她已經可以去高不過膝蓋的城外小溪小河裡,嘗試著用尖木刺魚,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鳥,挖野菜,她覺得等自己再大一些,肯定還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反正她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可以慢慢等著個子長高,然後再去做那件大事情。

  徐鳳年看到那個性情頑劣的小女孩突然坐在屋頂邊緣,把紙鳶放下,雙條小腿一晃一晃,托著腮幫望向南方。

  徐鳳年掠至屋頂坐下,過了半個時辰,她才猛然驚醒,轉頭一臉疑惑問道:「喂,你怎麼也爬樹上來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

  她挪了挪屁股,像是要離他更遠一些,但事實上她右手輕輕掀起兩片破瓦,握緊一柄小木刀,卻始終不讓徐鳳年看到。

  徐鳳年依舊望向遠方,笑問道:「你在屋頂藏一把小木刀做什麼?難不成還想殺我?」

  她臉色唰一下變化,猛然站起身,面朝徐鳳年,雙手握刀。

  徐鳳年哭笑不得,自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是壞人,嗯,準確說來,也許是壞人,但肯定不會對你有什麼壞心眼,你自己算一下,有什麼值得我惦記的值錢物件嗎?是木刀?是小破鍋,還是這棟破屋子?」

  她看似天真無邪笑了笑,嘴上說著對啊對啊,揮舞了幾下木刀。但徐鳳年不用看,也清晰感受得到她渾身依舊緊繃。

  徐鳳年有些納悶,這孩子是不是被這些年流離失所給人欺負得慘了,否則怎麼會如此的「老道世故」?

  她嬉笑著重新坐下,又從瓦片下掏出一塊不知從哪裡順手牽羊來的鈍刀片,主動朝徐鳳年晃了晃,彷彿在耀武揚威,說我有刀哦。

  她見徐鳳年一直沒有轉頭,有些許的放鬆,開始削刀,小木刀還是件半成品,她得繼續「煉刀」。

  徐鳳年發現這個小妮子在入神專註於一件事情後,神情會相當一絲不苟。

  徐鳳年忍不住笑了笑,記起自己小時候的光景,大概某些時候也是像她這樣?

  他和她有一句沒一句閑聊著,一問一答,大部分她都不說話。

  「你叫什麼?」

  沒有反應。

  「有朋友嗎?」

  「當然!」

  是那隻相依為命的棉布偶。

  「多大了?」

  「問這個幹嘛!」

  「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

  她翻了個白眼,對他的明知故問很是不滿。

  「你這木刀也太四不像了,比莽刀要直,比涼刀要窄,比南唐久負盛名的豪壯大平則要纖薄……」

  「喂喂喂,你怎麼像個娘們絮絮叨叨的?」

  徐鳳年默然。

不過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動發問,「南唐豪壯大平是啥刀?」

  徐鳳年笑著耐心解釋道:「是一種形似大型戰陣斬馬刀的佩刀,曾經在南唐皇室很是風靡,當世幾種著名戰刀都有過借鑒。」

  小黑妞瞥了瞥嘴,滿臉不屑。

  徐鳳年好奇問道:「以你的身手,對付昨天那些孩子已經足夠了,還需要木刀防身?」

  小女孩藏好刀片,把木刀擱放在膝蓋上,越看越歡喜,愛不釋手呀,哼哼道:「要過生日啦,這是給我自己的禮物。」

  徐鳳年打趣道:「小丫頭片子,你倒是不虧待自己。」

  小女孩勃然大怒,扭頭怒視徐鳳年,呲牙咧嘴道:「什麼小丫頭片子!我都是站著撒尿的!」

  徐鳳年撫額,無言以對。

  小女孩突然說道:「對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啊,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高手和英雄,殺人不眨眼,你敢惹我,我回頭就讓他打死你!我看你不像是壞人,才跟你說

  這個秘密的!」

  徐鳳年笑問道:「你爹真有這麼厲害?高手?有多高?」

  小黑妞整張小臉蛋都充滿了自豪,嘖嘖道:「十層樓那麼高!不對,是一百層樓!你怕不怕?」

  徐鳳年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你爹要是那麼高的高手,你還會待在這裡連只雞腿都吃不上?」

  她沉默片刻,接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迸出,「不,許,你,說,我,爹!」

  徐鳳年轉過頭,望著那張極其嚴肅的稚嫩臉龐,他有一剎那的恍惚失神。

  她跟他爭鋒相對。

  徐鳳年笑著認輸,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腦袋,但被她躲掉。

  徐鳳年柔聲說道:「小丫頭片子,我要走啦,要去一趟石碑城,找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她呢,肯定長得跟她娘親一樣好看。」

  她老氣橫秋地擺擺手,笑眯眯說道:「去吧去吧,咱們有緣再聚。千萬記得,下次見面別那麼小氣了啊,要不然小家子氣的,小心找不著媳婦哦。」

  徐鳳年生怕嚇到這個小姑娘,便沒有一閃而逝直奔石碑城,而是輕輕跳入院子,推開院門後,等到了巷弄陰暗拐角才驀然消失身影。

  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沒有什麼傷春悲秋的情緒,等到徐鳳年離去,反而鬆了口氣,慢悠悠蹲下身撅起小屁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嘴上碎碎念著:「抽刀斷水水更

  流呀,拔刀砍頭血更流呀……」

  把紙鳶留在屋頂上,她順著大樹溜回院子,開始新的一天了。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想要活下去,總不是一件多輕鬆的事情,她先熟門熟路跑去兩條街外的一棟院落,幫一對年邁夫婦收拾屋子和打掃院落,有些吃力地幫他們把水缸裝滿清水,夫婦的兒子兒媳是經常跑遠路的推車小販,每旬返家一次,到時候會結算給她十幾顆銅錢,有些時候甚至還會跟她賒賬。做完了活計,她就要去滿大街逛盪了,聽到哪家什麼時候有紅白喜事都會記在心頭,能偷偷蹭一頓是一頓,月初月中的兩次集市,往往會有大豐收,運氣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燈市上還撿到過一隻鼓囊囊的棉布錢袋子,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銀子,碎銀子,很小小的一粒,還不如她指甲蓋那麼大,可還是讓她高興到今天。若是在城裡沒有收穫,就得往城外碰運氣,去河裡摸魚上樹掏鳥窩,記得去年年末,河水結冰,瞧見有人鑿冰釣出許多肥魚來,看上去又輕鬆愜意又一本萬利,只需要蹲在冰面上,於是她也去試過一次,差點凍死,還是被一個好心路過的商販救下,那次刻骨銘心的教訓讓孩子知道一個道理,自己的運氣並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爺對她有多少大方。

  一個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這麼撒開腳丫子在胡笳城內歡快飛奔。

  暮色中回到荒廢古寺,她手裡多了些菜葉和一兜從樹上捕捉下來的知了,今天老天爺開眼,中午在城東給她偷摸進去了一家婚宴,她感覺現在滿嘴都是那小塊豬肉留

  下的油水滋味,只可惜她扒飯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但還是沒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給人拎著丟到門外。

  夜色中,徐鳳年站在窗口,看到那個小丫頭對著一鍋炸知了,背對著他哼著一支小曲兒,「砍下頭顱來盛酒呀,挖出心肝來紅燒呀,抽筋剝皮來清蒸呀,滋味美-美的

  呀,但都不如炸知了的咯嘣脆呀……日子一天一天過,我在一天一天長大呀……」

  徐鳳年哭笑不得,只是當他看著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看著她的瘦弱背影,想像著她此時大概是很滿足的神情,對人對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軟的他

  開始覺得心酸。

  人活一世,成年後不論是苦是福,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了。

  可她才這個歲數啊。

  徐鳳年嘆了口氣,在石碑城還是一無所獲,照理說他就該立即返回北涼軍,可歸途中鬼使神差想起了這塊小黑炭,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胡笳城這座古寺。

  那小丫頭猛然轉過頭,看見了窗外的徐鳳年,愣了愣,接著繼續腮幫一動一動,吃著美味的炸知了。

  饕餮清饞都講究一個非時令不食,可窮人家,是不得不時令而食。若擱在高門豪閥,油炸知了也算一道雖登不上檯面卻也頗為俗中求雅的偏門菜肴。

  小姑娘好奇問道:「你沒去石碑城?」

  徐鳳年點了點頭。

  她猶豫了一下,明明很心疼卻又假裝大度說道:「餓了?吃過飯沒?沒吃過飯,我請你吃一頓?」

  徐鳳年笑著說道:「好啊。」

  小姑娘顯然很希望這個傢伙回答一句吃過了,但她又不好改口,只好苦兮兮朝徐鳳年招招手,鍋里還有七隻炸知了,她往自己這邊撥了四隻,眼角餘光瞥了眼那傢伙

  ,又撥還給他一隻。

  徐鳳年跟她面對面蹲著,拎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寡淡無味不說,還有種沒有調料殺味的土腥氣息,但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當初跟老黃走江湖的寒磣光景,不

  知不覺滿臉浮現笑意。

  她自豪問道:「好吃吧?」

  徐鳳年點頭道:「好吃。」

  她一番天人交戰,拍了拍肚子,故作豪邁道:「我吃飽了,剩下的都給你吃。」

  徐鳳年吃掉四隻炸知了後,搖頭笑道:「不用,我比你能挨餓。」

  她歪著腦袋問道:「真不吃?」

  徐鳳年嗯了一聲,趁著她吃炸知了的時候,環視四周,而小姑娘則借著機會打量他。

  她拍拍手,問道:「想乘涼不?」

  看徐鳳年沒有反對,於是她帶著這個心底不討厭也不害怕的傢伙,一大一小爬樹爬上屋頂,一起躺著看著星空。

  她小聲問道:「你沒有家嗎?」

  徐鳳年後腦勺枕著胳膊,笑道:「有啊,而且比你的家,要大上一些。」

  她撇撇嘴道:「喂喂喂,你別吹牛好不好,我家還小啊,這麼大地兒,全都是我的呦。」

  一顆流星在天空划過。

  小姑娘趕緊閉眼許願。

  徐鳳年柔聲道:「許願啦?什麼願望?」

  小姑娘白眼道:「你爹娘沒告訴過你嗎,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徐鳳年望著那無比絢爛的夏日星空,輕聲道:「告訴你啊,其實許願不管說不說出口,有沒有跟別人說,都不靈的。」

  小姑娘趕緊呸呸呸了幾聲,轉頭一臉憤然瞪著這個烏鴉嘴的傢伙。

  徐鳳年歉意一笑,「那是我自己的經驗之談,也許你不一樣。」

  兩兩沉默許久。

  她突然開口問道:「你騎過馬嗎?」

  徐鳳年說道:「當然,很小很小就騎過馬了。怎麼,你想騎馬?」

  她放低聲音一臉神秘道:「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哦,我爹有很多很多馬,我爹有一萬匹馬,不,是十萬匹馬!」

  徐鳳年笑著調侃道:「小丫頭片子,知道十萬匹馬有多少嗎?如果讓馬挨著馬奔跑,你從高處看去,馬背就像大地了。」

  她呢喃道:「這樣啊。」

  徐鳳年側過身躺著,看著她說道:「你請我吃了四隻炸知了,我可以答應你四個願望,比如你可以說讓我請你吃一隻雞腿,讓我給你一兩銀子什麼的,我會盡量滿足

  你,怎麼樣,我是不是一個還算不錯的客人?」

  小姑娘搖搖頭,一本正經說道:「我娘說過要待人以誠,那炸知了是我送給你吃的,又不是賣給你的。再說了,真賣的話也賣不了一顆銅板。」

  徐鳳年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小丫頭沒有拒絕,不過也沒好臉色給徐鳳年,她突然嘆了口氣,「我小時候……」

  徐鳳年忍俊不禁打斷她的言語,「你現在也很小。」

  她瞪了眼,繼續說道:「小時候我娘親說過很南邊的南方,每到夏天,會有一種東西叫螢火蟲,飛來飛去,可漂亮了!」

  徐鳳年笑道:「對啊,那邊的詩人都喜歡叫它們宵燭、夜光或者景天之類的。」

  她眨巴眨巴著眼睛,閃亮閃亮的,好奇問道:「它們真的會發光嗎?為什麼呢?我問娘親,她不告訴我,說讓我問我爹去,可我爹……不告訴我啊。」

  徐鳳年很認真回答道:「那是因為螢火蟲尾巴有光囊,發出黃綠色的熒光。」

  徐鳳年笑眯眯補充道:「你爹真夠小氣的,這也不告訴你。」

  她揚起拳頭,擺出一副再說我爹壞話我就打你啊的架勢。

  小姑娘嘆了口氣。

  徐鳳年沒來由也跟著嘆了口氣。

  兩人繼續不說話。

  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享受這份難得的安寧。

  自涼莽開戰以來,這四年中,看不完的戰火硝煙,聽不盡的戰鼓馬蹄,打不完的仗,殺不光的人。

  也許將來史書會用波瀾壯觀四個字來形容這場戰爭,但作為身處其中的當局者,沒有誰能夠真正喘口氣。

  徐鳳年一直覺得自己比徐驍差太多太多了。

  領兵打仗是這樣。

  當爹,更是這樣。

  徐驍這個爹,留給他一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三十萬鐵騎,給了他徐鳳年整整二十年時間的年少輕狂,在北涼,他這個世子殿下曾經比當太子還要逍遙。

  這是所謂的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而輪到他當爹了,自己的孩子又在什麼地方?

  這是不是積惡之家必有餘殃?

  耳畔傳來輕柔的嗓音,「想家啦?」

  徐鳳年感慨道:「是啊。」

  小丫頭有樣學樣模仿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斷斷續續哼著一支臨時新編的曲子,「螢火蟲啊螢火蟲,乖乖跟著我回家……」

  反正顛來倒去,就一句歌詞。

  不知過了多久,聽不到歌聲的徐鳳年發現小姑娘已經沉沉睡去了。

  怕她著涼,徐鳳年脫下袍子,動作輕柔,蓋在她身上。

  徐鳳年看著天空,一夜到天明。

  一宿都縮在溫暖袍子里的小姑娘打著哈欠醒來,看到那人盤腿而坐,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徐鳳年轉頭笑問道:「小丫頭片子,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管吃穿睡哦?」

  她一臉不屑道:「不去。」

  興許是怕這麼乾脆利落地拒絕別人好意有些傷人,她咧嘴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胡亂瞎逛的。」

  徐鳳年伸手揉了揉她那小雞窩一般亂糟糟的頭髮,「沒關係,以後我再來找你玩。」

  「下次你來,能帶雞腿不?」

  「能。」

  「拉鉤?」

  「行啊。」

  大人小孩很鄭重其事地拉鉤。

  徐鳳年的笑臉不變,但迅速起身望向城門方向。

  小黑妞先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然後環視四周,頓時面無血色。

  成百上千的黑點直接在屋頂上飛掠跳躍前進,直奔她的這個小家。

  徐鳳年輕聲解釋道:「別怕,那些人都是找我來的。我事後肯定幫你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雞腿吃。」

  先前他在南朝幾州境內迅猛游曳,神出鬼沒,北莽哪怕有練氣士盯梢,一時半會也抓不到機會調動兵馬來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寶瓶州就不一樣了。

  看情形,不但蛛網算是傾巢出動了,還加上數支精銳鐵騎疾馳而來。

  只是那小女孩卻嘴唇顫抖,顫聲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鳳年,尖聲喊道:「快逃,你快逃!別管我!」

  徐鳳年一臉錯愕,低頭看著不知為何倉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抬頭紅著眼睛哽咽道:「娘親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貫哥哥為了我也斷了一條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鳳年如遭雷擊。

  小女孩鬆開手,手忙腳亂從屋頂另一處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狹長木刀,趕緊塞給徐鳳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淚水,擠出笑臉道:「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如果,

  我是說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說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還有,我的名字是徐念涼,還有還有,我的綽號叫小地瓜。」

  她咧嘴燦爛一笑,「我爹叫徐鳳年,是北涼王哦,很厲害對不對,我沒騙你吧?」

  眼看著那些黑點越來越大,她推了一把握著木刀紋絲不動的那個傻瓜,怒道:「還不走?!你真的會死的!」

  徐鳳年緩緩蹲下身,額頭緊緊貼在她的額頭上。

  那一刻,他抱著她,他不僅淚流滿面,還嗚咽抽泣起來。

  那些抱著必死心態進入胡笳城的蛛網諜子在附近屋頂上紛紛落定,看到這一幕,這一大撥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個讓整座北莽王朝瑟瑟發抖的北涼王,那個重傷武神拓拔菩薩至今還未痊癒的人間無敵手之人,在哭?

  包圍圈一層層累加,愈發厚重起來,但人多勢眾的蛛網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們不過是用幾百條人命去略微拖延時間的小卒子而已。

  名叫徐念涼的小女孩眼神堅毅,握緊手裡那把短小木刀。

  徐鳳年鬆開她,沒有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而是伸手幫她擦拭髒兮兮的臉頰。

  「對不起。」

  兩人異口同聲。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連累他這個不壞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也要說一聲對不起。

  不過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樣子大小兩個倒霉蛋都要死在這裡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蠻子面前哭鼻子,凝視著他的臉龐,嘿嘿笑道:「沒事,放心啊,我不會笑話你的,誰都怕死,你看我剛才也哭了嘛。」

  徐鳳年站起身,低下頭,仔細佩好那把按照涼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狹長木刀,懸在腰間。

  他柔聲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內是蛛網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數都在萬人左右的騎軍。

  旭日東升,東方霞光如潮水一線緩緩推進。

  徐鳳年一隻手放在小地瓜腦袋上,眺望遠方,輕輕說道:「小地瓜,爹沒能保護好你娘親,但肯定會保護好你。今天,我們一起回家。」

  孩子獃獃站在徐鳳年身邊,然後哇一下哭出聲。

  從她懂事起,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親分別離開敦煌城時,她也很懂事地沒有哭出聲,哪怕眼睜睜看著童貫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著嘴沒敢哭出聲。

  她大聲哭喊道:「你沒有保護好娘親,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爺爺了,如果爺爺在的話,我一定讓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把木刀還我,我不送給你了!」

  「我才不要許願快快長大去找你!」

  徐鳳年眼神森寒看著那些蛛網死士,聽著傷心孩子的氣話,這位名動天下的北涼王,嘴唇微微顫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隻手的手心抵在狹長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這一刻,就算十個位於巔峰時期的拓拔菩薩攔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現此地與他為敵,就算北莽還能有百萬鐵騎擋在前方。

  徐鳳年都毫不畏懼!

  徐鳳年依然淚流不止,但是笑意越來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放開手腳大戰一場,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滿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幫他擦掉眼淚。

  徐鳳年凝視著他的閨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卻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沒有吹牛哦,你爹徐鳳年真的是一個有一百層樓那麼高的高手。」

  說完這句話後,天地異象驟起。

  胡笳城。

  除了這座寺廟。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棟棟高樓撕裂飛升,一堵堵石牆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樹木拔根破土上浮。

  夾雜有城內全部的兵器。

  幾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後在這個小屋頂上,他腰佩狹長木刀,小地瓜拎著短小木刀。

  這一對父女啊。


忘記是哪一章了,徐鳳年跟他姑姑說,姑姑回北涼吧,要不然成親的時候家裡連個長輩都沒有算怎麼回事。


徐鳳年繼續說道:「怕徐驍。」

徐脂虎訝異打趣道:「奇了怪了,天底下誰都可以怕北涼王,可你都會怕咱們老爹?」

徐鳳年喃喃道:「怕,怕徐驍老了。」

徐脂虎默然。


溫華折劍出江湖。


徐鳳年獨自入欽天監殺盡當年兇手,斬盡天上仙人大仇得報後 在回程的馬車上 把頭埋在北涼蟒袍中那一段 真的是在課堂上就哭的不能自已


徐嬰

徐鳳年的手臂一直被她死死攥住,他才沒有轉頭。

  「走,喊爹娘來打鬼。」一個男孩發號施令。

  一個小女孩嫌棄地瞥了眼朱袍陰物,一臉唾棄道:「醜八怪!果然是鬼!」

  這一句醜八怪。

  也許勝過了神武城外的韓貂寺所有凌厲手段。

  徐鳳年正要說話,轉頭看到它除了一臂握緊自己手臂,其餘四臂捧住了歡喜悲憫兩張臉龐,手指如鉤,滲出血絲,幾乎是想要撕下臉皮下。

  他輕輕抬手,一點一點拉下她的手指,望向溪水,繞過她的肩頭,讓她的腦袋枕在自己肩頭。

  她的眼眶在流血。

  四行血淚,模糊了兩張臉頰。

徐鳳年呢喃道:「徐嬰,你怎麼可以如此好看,以至於我在神武城外,在借出春秋劍之前那一刻就想啊,跟你死在一起也不錯。」

  她的歡喜相在哭,悲憫相在笑。

莫名想起Eason的歌

不要關燈

讓我跟你摸黑 吻一吻

如果我露出了斑點滿身

可會被抱緊

若你喜歡怪人,其實我很美。

-----------《打回原形》


拓跋菩薩,我徐鳳年有一劍,學自中原劍客溫華。


最後一章。溫華這句。

技術活,沒法賞。


風緊,但老黃不扯呼了


溫華的那段,那店小二猛然間低下頭,抬了抬那條廢掉了胳膊的肩頭,胡亂擦去臉上的淚水,大聲笑道。

「誒~客官酒來啦」

當時看就淚奔了(?_?)


那一天,拒北城外,北莽孤注一擲,四十萬鐵騎壓境。

穿上藩王蟒袍的徐鳳年獨自掠下城頭,腰佩涼刀。

姜泥身披縞素,登上城頭,將紫檀劍匣重重豎放在戰鼓之下,她深呼吸一口氣後,雙手拿起鼓槌,開始擂鼓!

當第一聲北涼戰鼓在天地間響起。

城外獨自站在北莽大軍陣前的徐鳳年,鬢角飛揚,雙袖飄搖,飄然如神仙。

一道身形如流星墜落在戰場上,剛剛站在徐鳳年左側,中年人雙手負後,腰間懸掛一柄尋常鐵劍,洒然道:「鄧太阿在此!」

鼓聲中,又一道身影急墜而下,站在了徐鳳年右手邊,她只是高聲說出自己的名字,「洛陽!」

一人持槍從天而降重重砸落在戰場上,高聲道:「北涼徐偃兵!」

一襲紫衣如虹掠下,女子神色冷漠道:「徽山大雪坪,軒轅青鋒。」

一襲腥紅如血的袍子飛旋而下,「徐嬰!」

一聲聲戰鼓。

一道道流星墜落。

在年輕藩王左右兩側依次排開。

「隋斜谷!」

「東越劍池柴青山!」

「武當俞興瑞!」

「吳家劍冢吳六鼎!」

「劍侍翠花。」

「西蜀薛宋官。」

「龍虎山齊仙俠!」

「武帝城於新郎!」

「樓荒!」

「龍宮程白霜!」

「南疆毛舒朗!」

「南詔韋淼!」

……

在北莽騎軍和拒北城之間的那條橫線之上,十八人,十八位武道宗師,就這麼齊聚拒北城外。

江湖千年未曾有,以後千年更不會有。

什麼是真正的天下無敵。

這就是。

北涼鐵騎的馬蹄聲戰鼓聲,何其壯烈。

西北關外,大軍陣前,那一聲聲自報名號,又何其盡顯中原風流?

姜泥擂鼓如雷,怒喝道:「殺!」

絕代風采一如當年北涼王妃吳素。

徐鳳年握緊涼刀,默念道:「殺!」

幾乎同時,一線之上的所有宗師,都念了一個殺字。

他們要以十八人,拒敵四十萬騎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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