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日本歷史上的「赤穗事件」,「赤穗事件」表現了日本人民族性的一些特徵嗎,對此該如何歸納?

因為多次在知乎上看到姬軒亦 Allen Xu等人拿這個事件表達自己對日本人民族性格的看法,但是在搜索之後發現網上的資料都說得很模糊,因此求教下大家對這個事件的認識。


謝邀。。。既然題主用「赤穗事件」來形容那麼我假定就不用前情提要了。。。具體本事件的爭議我已在另一個問題里回答過(擇要附錄在最後),現在來補充其他的觀點和角度。

1, 武士的家計簿

東大歷史學家山本博文在進行了對原始史料的整理之後,提出從經濟觀點來解讀武士復仇的必要性。他的主要著眼點在於武士們撤藩後的生計無繼和走投無路,說白了就是復仇並非必然,只是純粹因為過不下去了,怨恨越積越深不得不發而已。

先簡略的介紹下當時的情況,淺野的行為被將軍視之為極度惡劣,於是在第二天就下達了撤藩抄家的命令,山本氏認為」撤藩" 過程就如同公司的清盤,首先要把幕府領地祿米歸還,其次償還各級債務,當時各個藩國都各自發行有領地內部通用的藩幣,一旦被撤藩,這些藩幣廢棄以及折算成可流通貨幣給持有人。再有餘錢才是各級武士的退休金遣散費養老金等等。。。

赤穗事件當時是創下了江戶歷史上最高的換算匯率- 六成 ( 大概是一萬八千兩折了一萬二嘛騷瑞答主看過就忘記不住數字了ORZ) , 一般同等情況下是大概四到五成這樣,這件事情的決策者就是後來47士帶頭的大石,從這一點可以看出他的態度還是非常合作+爭取減刑的。

一點很重要的是,江戶時期的家臣制度令到藩內武士在主君失勢之後沒有跳槽的可能,所以如果給的遣散費不夠花,那麼很多人面臨的就是紅果果的從此失業的問題 ---- 這一點要比給主君報仇什麼的重要多了。武士失去藩內收入是一個多麼嚴峻的情況,從後來明治維新時西鄉隆盛和大久保利通的西南戰爭就可以看出來 --- 不管是幕府還是明治政府,都無力負擔武士階級的工資開支。

然後就說到赤穗藩經歷各種倒產清算。。。最後大石手裡只留下了七百兩,最後在退休金髮放問題上又和另外一位資深家臣大野吵了起來,又經一通嘴炮之後,大石高風亮節的表示我本人不要退休金了。。。

從原始史料【預置候金銀請拂賬】裡面可以看到,當時失業家臣的總數是120多人,這些家臣大多數的希望是促成復藩和平反,於是一開始他們的運動方向完全是到處找人陳情,希望有哪位高官貴人能出來說幾句。大石一開始手裡只有七百兩,這七百兩還有一大半是淺野夫人的嫁妝私房,要負責養家臣+送紅包+應酬+各種亂七八糟生活開支,到了他赴死前留給母親和妻子遺囑的時候,已經只剩下十兩了 (所以確實是錢花光了。。。。)

2, 所謂武士道

首先要說明的一點就是,赤穗事件當時期的【武士道】和近代日本的武士道是不同的。

武士階級一開始在鎌倉-戰國時期是擔任警備戰爭任務,進入江戶幕府時期四海昇平無仗可打,於是武士道逐漸變成一種倫理的體現,並分化為兩個流派,儒家文化的一個分支」士道「和山本常朝受禪宗影響的「武士道」。以山鹿素行為首的理論家同時也是當代大儒,認為"仁義忠孝」才是其中的核心。山鹿語錄里就有這樣的說法:得主君盡忠奉公,與朋友交則重信用,謹言慎行義氣貫通

而從另外一方面來說,【葉藏】的作者山本常朝否定了大石等人的行為是正統的武士道,認為你要報仇就痛快報仇,吱吱歪歪那麼長時間,使各種矯情小手段,報完仇還不肯慷慨赴死,還要求關注等釋放,不是君子行徑。

當時大石一行人決定報仇之後,其實是經歷了一個很漫長的內部鬥爭時期的,有人想就這麼算了,有人要堅持,有人覺得反正我沒錢沒地方去就跟著走吧,大石本人也要面對內外壓力,舉事的人從一開始的120多人逐漸退出到後來只剩下47人。而他對淺野夫人瑤泉院的告別也被當時的人覺得各種做作 (在院子門口拜別說要去別家做官了,被瑤泉院趕走,最後大石又遞上絕筆信在院子外下跪求原諒什麼的)---- 這些,都不符合山本常朝在書里列出的武士道原則:

絕不遲疑

為主君所用

孝親

慈悲

(順說【葉隱】因為提到了「死狂"這個概念,在戰後被日本社會被斷章取義的誤解為是軍國主義的著作而長期被禁,直到後來才被平反 --- 實際上這本書不過是類似於論語一樣嘮嘮叨叨的隨記而已,因為其詳細而被認為是一本武士道禮法百科全書這樣的讀物)

那麼再說現在的武士道,和順便解答題主關於「日本民族性」這個問題。

明治後期,基督教思想逐漸進入日本各階層,在這個時候,很多思想家因為看不慣明治時期的歌舞昇平,覺得民族沒落無藥可救,於是決定去聖經里找安慰,又有一部分理論學者決定將基督教的騎士精神和古來的武士道精神結合起來,其中就有現代武士道的創始者新渡戶稻造 (5000Yen紙幣上面那位)。

新渡戶稻造在1899年用英文寫了一本書叫【Bushido:the soul of Japan】,後來又翻譯成日文,叫【武士道】,這才是現代(被外界以為的)日本人倫理道德or民族性的來源。在他的解釋裡面,切腹這種行為,在一開始並不是武士道的終極目的,只是在無可奈何無路可退下作為責任的延伸而已,並非為了切腹而切腹,而是承擔責任的最後手段 -- 謝罪。(切腹在日本古代實際上是一種「賜死」,只有高級以上的武士在受到幕府或者主君認可下才可以,不是想切就能切好吧。。。)

新渡戶深受基督教精神影響,並認為說武士道需要進化和改造,又把基督教的殉道者和自殺武士聯繫到一起進行闡述。值得提到的是,因為這本書一開始是以英文寫成,本意也是新渡戶寫給美國人看的科普性著作(雖然夾帶大量私貨),於是在當時直接被很多海外研究者認可為第一手資料進行研究,並直接影響到近代對武士道的(不全面)理解。

另外一位虔誠的基督教武士道理論家內村鑒三也對這種文化解讀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內村在他的著作以及本人帶來的影響範圍內極度為西鄉隆盛洗地,認為西鄉「為正義可以犧牲國家」的態度才堪為日本武士典範,並認為他雖然不信基督教卻有一種天然的高尚,而這種高尚則是明治時代醉生夢死的日本人需要的普世價值。而且他還提出了對「忠誠」的新解讀,即認為古代對大名/將軍的忠誠只不過建築於領地依附的功利主義之上,就算對天皇的忠誠也不算什麼,只有對「道」或者說是「信仰」本身的忠誠才是正道。

至於從武士道延伸到軍國主義的解讀,很大層面上要起源於海老名彈正的研究,海老名在1903年的著作【勝利的福音】提到「新武士道」這個概念,並認為必須要以「基督教磨練大和魂,才能發出新的光輝」,他的觀點裡也充滿領土擴張的概念:

但這畢竟只是海老名的一家之言而已,縱使後來被軍國主義者利用,仍然不能代表真正的武士道精神。

所以我。。。到底想說什麼來著,不抹黑不洗地只給事實讀者自己評斷吧ORZ,反正如果簡而言之回答題主的問題就是:武士道為什麼和軍國主義聯繫起來是因為一批基督教新武士道理論家的影響,和赤穗時期的武士道不是同一個事物,赤穗武士們的事件固然具有爭議性,但沒到影響日本民族性的高度,充其量就是個幾百年前的熱門新聞而已。如果硬要把它掰到對自己有利的角度來解讀,那也。。。是人家的自由啊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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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直接引用我在另外一個問題里的答案來解釋下赤穗事件本身在當時的爭議性

1,喧嘩兩成敗: 幕府判決的公正性

2,上意討 :復仇的正當性

3,仁義:儒家架構下對義理的探討

4,傳統義理和武士道的衝突

先說「喧嘩兩成敗"這個概念。淺野在天皇使者面前為了私怨砍了吉良,進而被將軍賜死。這個命題在東方文化來看其實很好理解,它實際上就是一個」御前失儀「的情況。將軍要他死並不是因為多麼偏袒吉良,而是因為殿中拔刀的大不敬之罪。可是這裡就牽涉到這個概念了,所謂兩成敗,就是不問是非各打50大板,是日本幕府時期的一個判斷對錯的法則,只要兩人爭吵,就雙方都錯而得到懲罰。這個法則可以上溯到室町時期,形成原因可以粗略的概括為將軍不想趟大名之間爭鬥的渾水,反正他怎樣都可以坐山觀虎鬥。所以淺野的家臣就抓住這點做文章,認為只處罰了淺野沒有處罰吉良並不公平。換句話說,他們並不覺得淺野死得冤,只是覺得吉良也該死。可是爭議點在於」喧嘩兩成敗"的判斷原則是雙方是否構成了「喧嘩」的關係,從整個事件來說,完全是淺野單方面發難,吉良不僅沒還口沒還手,事後還特地澄清他和淺野並沒有私怨,而客觀證據也無法說明兩人的爭端從何而起。所以幕府判定是淺野單方面的錯也屬合理邏輯。

再說「上意討」,這個詞語有時候會和「無禮討」混淆起來,但它的本來意義其實是"在上級認可或者授意下的討伐行為「,當時的學者認為,大石在淺野死後率領家臣對吉良的復仇是不正當的,因為淺野並沒有留下復仇的遺願,而家臣們雖然打著為主君復仇的口號,實際上卻是在報復因為被撤藩而生計無落的怨恨。(隨著對各種史料的整理比如武士們的賬本之類的,這個觀點目前逐漸成為學界主流)

然後是義理。當時幕府在位的是第五代將軍綱吉,這是一位後世評價很低而且經常被拿來做笑話梗的將軍,用天朝的語境來說,某種意義上像韓信對項羽婦人之仁的評價。他非常迷戀儒家仁孝之道,又信佛,兼且不知民間疾苦老問何不食肉糜這一類的問題,還非常固執自大,經常性的作出些草率決策。在這個事件上,他一開始的態度本來是非常憤怒的,因為覺得淺野實在無禮,於是不顧朝野要求細緻調查而匆匆將其賜死,但後來武士們復仇成功自首,他又森森感動了,想找個法子赦免這幫人。鑒於打臉實在不是個愉快的體驗,他找到了當時的皇族法親王,想讓他出來送個台階。誰知法親王對他說了一段話,大意是」這些武士這麼做確實是忠義之舉,但考慮到以後這群人也許有人會做壞事,壞了這個團體的名聲就不好了,還不如讓他們就這麼去死,還能成全了忠義的美名,有時讓人赴死也是一種慈悲。」將軍順利被親王說服,於是就賜死了武士們。這裡親王的話,重點其實是「求仁得仁"這個概念。 (我要硬著頭皮駁斥下樓上大神」一切美好註定都是要毀滅的「這個解讀)

子貢問孔子,伯夷叔齊既然是聖賢,為什麼得被餓死,子謂:求仁而得仁,無所怨。這就是法親王一番言語的核心,在這個語境上,」死「才是通往聖賢或者忠義的唯一道路。這時候讓他們活下來,反而成了」吃周粟「而無法成全對方。

關於[非日本人無法像日本人一樣理解這個故事],我想簡略介紹一下當時事件發生時這些輿論大V們的背景:

主張赦免的一派是:

林鳳岡:儒家學者

室鳩巢:儒家學者,屬於程朱理學的官儒派,

主張懲罰的一派是:

荻生徂徠:當時的第一大儒,以朱子學為基礎的古文辭派

另外還有太宰春台,松宮觀山等,這些人流派不一,但都是儒家學者。

而無論是哪一方,他們辯論的基礎都是儒家學說(程朱學派),而論題是」義「和」非義「 --- 或者直接的說,如何才能讓武士們站到」義「的立場上。林氏認為他們的行為本身已經是義,而荻生則認為,淺野出於私怨毀壞了朝廷禮儀,幕府的裁決並無不公平之處,武士們的報仇只是出於個人立場,這種」義「是不完整的,只有依法懲治,才能讓這個故事裡幾方都回歸到」義「的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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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認為這個只有日本人才能理解,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看太多大河劇中毒太深的錯覺吧。。。。(美國人我倒是相信他無法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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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可以就」義」這個問題來看下儒家義理和武士道的衝突了。。。這個因為眾所皆知的歷史原因,感覺怎麼說都沒法在知乎達到政治正確,所以只能匆匆帶過。

根據上面提出的雙方論點來說,覺得這是義的當然不必贅述,而覺得是非義的一方,荻生徂徠作為輿論大佬,只是很粗略的表示了下「個人私情恩怨不該凌駕國家法度之上,結果正義無法取代程序正義」這樣。。。然而他的弟子太宰春台,提出了一個不一樣的視角,即武士道的義和當時儒家學者認可的義是有區別的。

太宰春台認為,這群武士的復仇方式的理念,是完全遵守了淺野家的謀士山鹿素行的兵家之道。山鹿素行本來也是朱子學派,後來開始棄程朱而取孔孟,另創了一套以「殺身成仁」和「捨生取義」為基礎的武士道學說,也是近代武士倫理學的重要奠基者之一。因為當時這些武士並不是主君一死馬上就去復仇,還經歷了一番籌劃以及內部爭鬥,事後又沒有及時自殺甚至還在各種求關注,所以太宰認為他們的復仇動機不純,裡面有太多算計,而這種算計正是山鹿理論中的權謀部分。

之後武士道理論家一方對無辜躺槍深感不滿,著名武士理論家山本常朝(葉藏的作者)出來撇清,說了很有名的一番話:

[只要有心一死就好,輸了要立刻報復,當然如果並未丟臉,那就另當別論。這樣的剛者,既不需要智慧,亦不需要功業;

既不考慮勝敗,也不在意外在形式,一味死狂,自置死地,方為活路。]

直接否認了「權謀算計」是武士道的一部分。

那麼就長話短說吧ORZ(。。。這個事情在當時其實只是一幫高層理論家對於義理的爭辯,並沒有牽涉到什麼死亡美學之類的(更加沒有什麼不毀滅不美這種心理過程),當然不可否認明治-昭和年間的歷史原因令武士道精神需要更多的意象去支持 (所以在近代又變成皇道和士道的爭論),但拿後來的戲劇改編去解讀就好像拿孟姜女的故事去評價修長城,更別說被改到面目全非的[47 ronin]了(爛到要死的電影啊啊啊啊)。


民族性格倒談不上,不過倒是很能體驗出日本人對死亡文化的獨特見解

時には死を與えることも情けとなる (有時候讓人去死也是一種同情)--------比睿山延曆寺天台座主公弁法親王,如是說道。

赤穗事件發生後,五代將軍綱吉(1646-1709年)面臨一個兩難的局面..幕臣分成兩派..一派主張赦免這些為主復仇的忠義之士,一派者主張法度不能亂、必須讓他們切腹.. 綱吉本身是傾向赦免..問題在於..當初就是自己處置不漂亮才發生這事件..這..這..面子擱不下呀..想了又想..終於給他想到個好辦法,那就是他的好友公弁法親王以皇族身分出面發布恩赦..這大和尚半個月前才發表了首和歌讚頌赤穂 47浪士們義舉的說。

理論上,日本武士的傳統信仰是厭惡殺生,不會幹那種骯髒的行業,你看那些屠宰業也是只有那種被人瞧不起的賤民才會幹。

但是到了鎌倉時代前後,日本武士的信仰發生變化,為了應付接二連三的戰爭,統帥們自然要給手下武士一些在道義上過得去的殺生的理由。

很多武士也應為戰爭的殘酷開始對殺生沒有原來那麼忌諱和躲避了,最典型的就是殺死平敦盛的熊谷直實,前期逃不脫業障,後期卻看得很開。

改變的主要原因有二:

一是宗教思想

首先是凈土思想。凈土宗元祖法然上人的來世生死觀與願往生心..〝善惡凡夫,得生報土,唯依本願,稱名念佛〞簡言之,即使五逆十惡之人借著阿彌佗如來之〝他力〞還是可以進入極樂凈土,例如平三位中將重衡他除了殺人惡業還得面臨南都燒討的佛罰,但他被斬首前皈依法然上人而得到救贖。 然則法華宗日蓮上人則提出《立正安國論》批判凈土思想為邪法,主張現世生死觀、對法華之敵揮舞〝正義之劍〞..(要注意當時背景是正面臨元寇入侵..他指出蒙古人乃第六天魔の眷屬)也就是說為了護持正法可以動用武力甚至殺生,主要依據如下:

護持正法者。 不受五戒不修威儀。 應持刀劍弓箭鉾槊。 守護持戒清凈比丘。 -----

《大涅盤經 卷三》

so..無論現世現世或來生..現在都有可以殺生的宗教見解了..

原因之二則在於一所懸命.

武士的領土化、用生命來保護〝所-領土〞..誰動她就跟誰拚命..糧、錢、女生..這值得..頂多就多蓋些供養塔滅罪咩(就是戰國無雙劇情裡面猴子用一堆石頭堆在一起的那個)再回到五代將軍綱吉與公弁法親王的會晤..

有時候讓人去死也是一種同情.. 沒想到法親王大和尚竟然如是的說。

他的考量主要是這些武士畢竟是粗人..萬一日後犯錯(應該是會)反而玷污這次義舉..於是綱吉最後裁定讓 46浪士集體切腹... 這就可看出這時期對殺戒也不是那麼堅持..即使是大和尚..


可以參照的是,春秋戰國之交,死士豫讓在夕陽下的奔跑——存在人身依附關係的情況下,道德觀念對個人和團體行為邏輯的影響

江戶時代,日本沒有戰事來增強「藩」這樣一個利益共同體的凝聚力。各個藩都會模仿中原儒家的方式出台一些類似語錄、信條的武士道德行為規範來增強團隊的向心力,影響力大的就如《葉隱聞書》,其中有趣的言論好比「武士道,即取死若歸途之狂氣也。」(大意)。。。我們會問:江戶時代200年無大戰,你死個球?而當時日本人的道德觀,沒有孟子那種「有道」「無道」的思辨,他們只知道一個人脫離了自己的利益共同體就不可能有立錐之地(今天好像也是如此,電視劇里經常是公司高管離職就去垃圾場收鋼筋了,這樣的演繹應該是有現實基礎的吧?)藩士脫離藩主,就要去演《七武士》,家族也沒法保全。藩主背離幕府。。。出家、流放菲律賓、亡家滅族都有可能啊。所以,死對他們來說,是極端情況下維護利益共同體權益的途徑和方法,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事情。

藩士和藩主之間是世世代代人身依附的關係,這種關係會比智伯和豫讓之間,賞識才幹——追求自我價值實現的關係和互動更加緊密。以藩士的立場來說,即便是藩主「惡逆非道」,藩士都有道德和現實角度的義務來維護藩主的地位。維護藩主,就是維護自己的武士道德觀和家族地位。何況赤穗事件很可能是幕府一貫的找茬清理外樣大名的行為。(也有可能是姓淺野的背叛豐臣家的報應)這一事件的發生也就在所難免了吧?

時隔這麼遠,這一事件恐怕對理解現代日本的國民性沒啥幫助,但細細想來還是可以找出日本的一些民族特徵的:集體主義、生死觀淡漠且執行力強(強過豫讓)。雖然都是老生常談。。。土共當年立國時的思想理論,對本國人民的影響已經越來越淡了,但是「勞動力可以剝削和被剝削」這一點一定會長期存在的吧?本國文化對這種人身依附關係的敏感和反感是很難消除的吧?福島核泄漏後,東電高管主要是為東電承擔責任自殺,其次才是因為良心受譴責。二戰時日本好多思索匪夷的決斷,可能都是陸海軍之間爭奪話語權的行為。這些「冰」對我們這些「夏蟲」來說,還是很難理解的吧?


個人是很反感民族性格理論的,此觀點把複雜歷史簡單化直觀化,膚淺的地域黑,經不起推敲。和希特勒日耳曼種族主義異體同根。

一說日本就「島國性格狹隘偏激」,冰島、印尼、紐西蘭、大不列顛、斯里蘭卡、馬達加斯加等無數島國躺槍。

赤穗事件更多的是反應人類社會中道德與秩序的矛盾,中國歷史中也不乏這種案例:

唐朝徐爽被縣尉所殺,其子徐元慶復仇,殺死縣尉,自縛請罪,陳子昂的做法是處死他,但表彰其孝義,中唐的柳宗元提出異議,寫了 駁復仇議原文|譯文 ,站在國家秩序的角度加以批駁。

徐元慶復仇與赤穗事件何其相似,不同的是徐元慶事件終歸是小事,政府可以因勢利導、柳宗元可以批駁。

赤穗事件則要複雜得多,幕府最初是嚴厲彈壓、維護政府尊嚴和社會秩序(與柳宗元想法一致),但事情已經超過幕府所能掌控的範圍,激起全國民憤,如果幕府一味彈壓,其本身的正義性就會遭到質疑,這時幕府只能丟車保帥,懲處吉良家,同時也為了幕府尊嚴處罰淺野家,兩邊各打耳光。表彰忠臣義士則是為幕府本身貼士明察秋毫的正義光環。

當今也不乏這樣的案例,「葯家鑫案」,葯家鑫的確該死,但也應注意到,他不是被法律殺死的,他是被民意殺死的。

民意滔滔,一旦激起,任何理性都不復存在,而民意的出發點永遠是道德。流傳千古的是荊軻刺秦、伍子胥鞭屍,學者站在社會秩序、政治穩定的角度常常非議荊軻、伍子胥,但民間不管你那套,編成戲曲、傳唱至今,根源在於對同為弱勢者的共鳴。

如果你想從赤穗事件找出日本的國民特性,抱歉,你找不到的。

以上


不是這件事反應日本的民族性,是日本人對此事的看法反映他們的民族性。

武士們參與這件事,其實各有各的動機。但是從事件之後,日本的輿論馬上就表現出對他們的巨大同情。連將軍都感動了。

這個浪人集團也被逐漸演繹成為忠義的代表。大石更是被傳為一位智勇義並全的高大形象。

這類事情很多。

比如三國人物並不代表我們的民族性。還原到具體的人,也都是個人奮鬥加歷史機遇的產物罷了。

但是我們後世對這些人物的褒貶和演繹,就很能說明我們民族的好惡了。


謝邀~

問題描述裡面都提到我了,不來說一下好像不合適。

我知道這個事情還是高中,當時不知道水什麼(好像是信長之野望貼吧,ps:這個遊戲當時玩了倆小時就afk了= =),看到這個事情。

看完維基之後,第一反應是——忠臣啊~

但是仔細想想發現,類似的事情在中國歷史上很少:

最接近的可能是豫讓,但是還是有差異:

豫讓當時主公都被人滅國了,而這裡確實是赤穗藩藩主自己有錯在先(我看了好幾個版本,有一個版本認為是受到了吉良愚弄)。

豫讓雖是家臣,卻沒有人身依附關係,而且豫讓之前給范氏和中行氏做過家臣,也就是這是一個雙向選擇——所謂「國士遇我,我以國士報之」。

而且這夥人其實並沒有很好的算計怎麼報仇,他們當然隱匿行蹤很努力,但是最後的復仇就是簡單的召集人衝進去而已,這這這。。。太不靠譜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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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參考一下芥川龍之介的小說《大石內蔵助的一天》。

應該也是一種視角。

原文如下。來自豆瓣。

明媚的陽光照射著緊閉的拉窗,老梅樹參差不齊的枝影鮮明如畫,映在從右到左伸展兩三丈的一扇扇窗紙上。大石內藏助良雄原為淺野內匠頭②的家臣,當時被交給細川家管制。他背向拉窗,雙膝齊並,正襟危坐,一直在專心致志地看書。那本書大概是細川家的一位家臣借給他的《三國志》中的一冊。

  這個房間里一共有九個人。其中片岡源五右衛門剛剛到廁所去了。早水藤左衛門到下房去聊天,還沒有回來。還剩下吉田忠左衛門、原惣右衛門、間瀨久太夫、小野寺十內、堀部、間喜兵衛等六人。他們似乎都忘記了照射著拉窗的陽光,有的埋頭看書,有的在寫信。也許是因為這六個人全都是年過半百的老人,春寒料峭的房間里萬籟俱寂。即使偶然有人清清嗓子,聲音也輕得連微微飄蕩著的墨香都不會被震動。

  內藏助的視線忽而從《三國志》移開,似乎在凝視遠方。他默默地把手伸到身邊的火盆上烘著。罩著鐵絲網的火盆里,埋著的木炭底下,紅灼灼的炭火微微映亮炭灰。內藏助一感到火的熱氣,心裡就又洋溢著怡然自得之情。剛好是去年臘月十五日為故主報了仇,撤到泉兵寺的時候,他吟道:「快哉雪恨身可舍,塵世之月無雲遮。」當時的滿意心情又油然而生。

  ①日本封建時代,常把姓冠在職稱前面,名字則附在職稱後面。此處的內藏助(內藏廳次官)是大石良雄(1659-1703)的職稱。大石是播州赤穗的城主淺野長矩的家臣之長。淺野因在接待天皇特使的過程中幾次遭到幕臣吉良的捉弄出醜,於1701年3月拔刀砍傷吉良。當天被迫剖腹自殺。領地被沒收。大石率領淺野家臣四十六人於次年臘月夜襲吉良宅,殺死吉良,為其主淺野報了仇。

  ②內匠頭是宮廷中司營造、殿宇裝飾等的機構內匠寮的長官。內匠是宮廷中的工匠。

  退出赤穗城以來,近兩年的歲月里,他在焦慮和策划過程中,耗費了多少心血啊。單是為了抑制容易感情用事、急於求成的同夥的輕率行動,等待時機慢慢成熟,他操的心就絕非一般。而且仇人家派出的姦細不斷地在窺探他的動靜。他裝作放蕩不羈,以矇騙這些姦細,同時又必須設法消除他這樣的放蕩的假象在夥伴們當中引起的疑慮。他回想起往昔怎樣在山科①和圓山②計議,當時難言的苦衷又湧現心頭。然而,一切都過去了,目的已經達到了。

  如果說還有未了事宜的話,那就是官方對一夥四十七人的處分。處分准不會是為時很遠的事。是啊,一切都過去了,目的已經達到了。而且不單單是完成了復仇的行動。一切都是以與他的道德上的要求幾乎完全一致的形式完成的。他不僅因完成事業而心滿意足,同時還嘗到了發揚道德的滿足。而且,無論從復仇的目的來考慮,還是從採取的手段來看,這種怡然自得是問心無愧的。可以說是滿足到了頂點……

  內藏助這麼想著,舒展眉頭,隔著火盆向吉田忠左衛門搭話說:「看來今天相當暖和啊。」

  吉田忠左衛門也許由於看書疲倦了,把書伏在膝上,在用手指比劃著習字。他回答說:「可不是嘛。天氣太暖和了,這麼呆著,直發困。」

  內藏助微微一笑。今年新春,富森助右衛門三杯屠蘇酒③下肚就醉了。他吟道:「今日又迎春,縱然閑睡心無愧,武士願已償。」內藏助就是因為忽然想起了這個俳句才微笑的。其寓意與良雄當前躊躇滿志的心情剛好吻合。

  ①山科是京都市東山區的地名。

  ②圓山是京都市東山西麓的日本式公園,與八坂神社毗鄰。

  ③屠蘇酒是新年喝的酒,浸以山椒、桔皮、肉桂等。

  「畢竟是大功告成,鬆了一口氣吧。」

  「對,這也有關係。」

  忠左衛門拿起手邊的煙袋,裝上煙,文靜地吟味著煙香。早春的下午是那麼明朗靜寂,吐出來的一縷青煙裊裊上升,逐漸消失了。

  「咱們都再也沒有想到還能過上這麼悠閑的日子。」

  「是啊。我作夢也沒想到還能再趕上春天。」

  「看來咱們都挺走運呢。」

  兩個人心滿意足地互相望著笑了笑。——這時,良雄背後的拉門上映現一個人影,一隻手伸到門拉手上,人影隨即消失,接著身材魁梧的早水藤左衛門走進了房間。倘若不是這樣,良雄必定還會以自豪的滿足心情繼續沉湎在早春溫煦的陽光之下。可是紅光滿面的藤左衛門笑眯眯地來到他倆當中,不由分說地把他們拉回到現實生活中來;而他們呢,當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看來下房倒挺熱鬧的。」忠左衛門說著又點燃了一袋煙。

  「今天是傳右衛門官人值班,所以聊得格外起勁。片岡等人也是剛才到了那邊就坐下不走了。」

  「怪不得耽擱了那麼久。」

  忠左衛門被煙嗆得凄然笑了笑。不斷揮筆疾書的小野寺十內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抬了抬頭,目光卻又立即落在紙上,一個勁兒地繼續寫下去。他大概正給在京都的妻子寫信呢。

  內藏助眯起眼睛笑著說:「有什麼趣聞嗎?」

  「沒有,還是照樣瞎扯。不過,方才近松講起甚三郎的故事的時候,傳右衛門官人等都是含著眼淚聽的。此外——是呀,這麼說來,倒是有個很有趣兒的事情呢。據說自從咱們殺掉吉良官人以來,江戶城內流行起報仇雪恨之類的事來啦。」

  「哈哈,真沒有想到呀。」

  忠左衛門以詫異的神色看了看藤左衛門。不知怎的,藤左衛門把這個故事講給別人聽的時候,似乎很得意。

  「我剛才聽說了類似的兩三檔子事。發生在南八丁堀的湊町附近的事尤其可笑。事情是這樣引起的:附近米店的老闆在澡堂里跟旁邊染房的夥計吵起架來,原因大概是洗澡水濺了他這類雞毛蒜皮的事。結果,染房夥計掄起水桶把米店老闆痛揍了一頓。於是米店的一個學徒氣憤不過,傍晚埋伏在那兒,乘染房夥計外出的時候,突然舉起鐵鉤①砍進了對方的肩膀。聽說他是邊喊『給主人報仇,看我的厲害』邊乾的……」

  藤左衛門說說笑笑地比畫著。

  「那簡直亂來一氣。」

  「看來那夥計受了重傷。可是鄰居反而同情那學徒,你說怪不怪。另外,通町三巷發生了一起,新麴町二巷也發生了一起,還有什麼地方也發生了一起。總之,到處都發生這樣的事,聽說都是在學咱們呢,豈非怪事?」

  藤左衛門和忠左衛門相視而笑。他們聽到復仇之舉給江戶人心的影響,不論多麼微小,也必然是痛快的。唯獨內藏助一個人,一手支著額頭,露出不感興趣的樣子,默不作聲。他本來挺滿意,藤左衛門這番話卻使他的心頭罩上了微妙的陰影。話雖這麼說,他自然用不著對自己的行為造成的一切後果承擔責任,即便他們完成了復仇快舉後,報仇雪恨在江戶城內風靡一時,他當然也是問心無愧的。儘管這樣,他感到原來自己心裡熱呼呼的情緒多少有點涼下去了。

  ①一種帶木柄的鐵鉤,作武器用。

  說實在的,當時他只是對自己一伙人所乾的事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產生了影響而感到有些驚訝而已。如果是平時,他就會同藤左衛門和忠左衛門一起一笑了之。但是這個事實卻給他當時那躊躇滿志的心裡驀地播下了不快的種子。這恐怕是由於他那心滿意足的情緒帶有異想天開的實質,竟肯定自己的行動和一切後果,在不知不覺中和事實邏輯背道而馳吧。當然,這時他心裡絲毫沒有打算這樣來分析問題。他只覺得春風得意的深處有一股刺骨的冷氣,使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惱火。

  可是,內藏助沒有笑這一點,似乎並沒有特別引起這兩個人的注意。是呀,憨厚的藤左衛門大概真心實意地相信,他本人感興趣的事情內藏助也會感興趣。不然他就不會親自到下房去特地把細川家當天值班的家臣堀內傳右衛門領到這裡來。可是,他幹什麼都認真,回過頭對忠左衛門說了聲「把傳右衛門官人叫來吧」,就立即拉開隔扇,輕鬆愉快地向下房走去。不大工夫,他仍面帶微笑,伴隨著一看就挺樸訥的傳右衛門洋洋得意地回來了。

  「真是,竟讓您勞步,實在惶恐。」

  忠左衛門一看見傳右衛門就代替良雄笑容可掬地打招呼說。傳右衛門為人樸實、直率,良雄等人自從受到管制以來,早就和他之間結成了故舊一般的深厚情誼。

  「早水兄非要我來,我雖然怕打擾你們,可還是來了。」

  傳右衛門坐下來就挑起粗眉,曬得黝黑的雙頰的肌肉像是要笑似地抽搐著,四下里打量在座的人們。於是,無論是看書的還是揮筆寫字的,都向他致意。內藏助也殷勤地向他打了招呼。其中只有堀部彌兵衛顯得有點滑稽。他把沒讀完的《太平記》①攤在跟前,戴著眼鏡就打起盹來,一醒過來就慌忙摘了眼鏡,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甚至間喜兵衛也被他這副模樣逗樂了,沖著旁邊的屏風,綳著臉忍俊不禁。

  「傳右衛門官人似乎討厭老人,總也不到這裡來。」

  內藏助一反常態,口齒流利地說。這是由於雖然略受到干擾,他的內心深處還樂滋滋地蕩漾著先前的滿足之情。

  「不,倒不是由於這個緣故,可總是給那邊的各位挽留住,不知不覺就談下去了。」

  「我剛剛聽說,你們講到很有趣的事情呢。」忠左衛門也從旁插話說。

  「有趣的事情——是指……」

  「指的是江戶到處都學著報起仇來了。」藤左衛門說罷,笑嘻嘻地看看傳右衛門,又看看內藏助。

  「哦,是那檔子事呀。人心確實是很奇妙的。看來黎民百姓受到你們的忠義的感染,也都想仿效那樣的行動。在改變上上下下墮落的風氣方面,可以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如今盛行的凈是我們根本不想看的凈瑠璃啦,歌舞伎劇什麼的,所以是上好時機。」

  對內藏助來說,談話的苗頭又不對了,於是他故意鄭重其事地講了一些謙卑的話,想巧妙地扭轉話題。

  「您誇獎我們的忠義,我們感謝。可是,我個人的想法是首先感到丟臉。」他說著,環視了在座的人們。「原因是,雖然赤穗藩人員眾多,可是正如您所看到的,這裡的凈是身分低下的人。當然,最初連奧野將監①這樣的警衛長②也這個那個地參與了磋商,可是中途變了卦,終於脫離了同盟,真是令人遺憾。此外,進藤源四郎、河村傳兵衛、小山源五左衛門等人都比原惣右衛門的地位高,佐佐小左衛門等人也比吉田忠左衛門的身分高,可是即將起義的時候都變了心。其中還有我的親屬。因此,也就難怪我會感到恥辱了。」

  ①將監是近衛府的判官(律令制的四等官之一)。近衛府是古時掌管宮中警衛、行幸等事的機關。

  ②原文作番頭,江戶時代在宮中擔任警衛和雜務的番眾之長。

  隨著內藏助這番話,室內的空氣失去了先前的快活勁兒,頓時呈現出嚴肅的氣氛。在這個意義上,他可以說是按照自己的意圖扭轉了話題。至於這麼一來人們的談話是否就能使內藏助感到愉快了,那又當別論。

  聽了他的感想,早水藤左衛門把兩個拳頭在膝上蹭了兩三下,說:「他們個個都是十足人面獸心的傢伙。沒有一個夠得上武士資格。」

  「不錯,像高田群兵衛那號的,還不如畜生呢。」忠左衛門揚眉望著堀部彌兵衛,像爭取同情似的。

  慷慨激昂的彌兵衛自然不甘寂寞:「完成起義的那天早晨,我們遇到了他,我覺得啐他兩口也不解氣。因為他恬不知恥地來到我們面前,還說實現了願望真是大喜啦什麼的。」

  「高田也夠戧,可是小山田莊左衛門等人也是不可救藥的傢伙。」間瀨久太夫自言自語地說。

  於是,原惣右衛門和小野寺十內也異口同聲地罵起變節分子來了。連沉默寡言的間喜兵衛,雖然不開口,也頻頻點著白髮蒼蒼的頭,對大家的意見表示贊同。

  「不管怎麼樣,再也想不到像他們那樣的傢伙竟跟你們這些忠臣是同一個藩的。正因為如此,不用說武士,連黎民百姓似乎也都在罵那些無功受祿的飯桶武士,岡林奎之助官人雖然去年剖腹死了,可是風傳說也還是親戚們商定,逼他剖腹自殺的。即使不是那樣,事到如今,恐怕也免不了受那個污名。何況別人呢。江戶的情況就是這樣,人們見義勇為,甚至仿效復仇,再說老早以前大伙兒就感到氣憤,說不定會把這號人給斬掉呢。」

  ①《太平記》是14世紀寫成的一部小說,記載了南北朝的對抗。作者據傳是小島法師等人。

  傳右衛門激昂地斷然說,表情不像是在講旁人的事。看他那個架勢,他本人首先就有可能去擔當斬掉那些人的任務。吉田、原、早水、堀部等人在他的影響下似乎都激動起來,越發惡狠狠地痛罵亂臣賊子。——可是其中唯有大石內藏助仍把雙手放在膝上,百無聊賴地望著火盆發獃,話也少了。

  他發現了這樣一個新的事實:他把話題扭轉的結果,在犧牲變了心的舊友們的基礎上,他們的忠義受到了越來越多的表揚。於是在他心裡吹拂的春風再度消失了幾分溫暖。當然,他並不僅是為了扭轉話題才為變節分子表示惋惜的。實際上他對他們的變節行為既覺得遺憾,也感到不快。可是他固然可憐那些不忠的武士,卻並不憎恨他們。人情的向背和世態的炎涼,他都深有體驗。在他看來,他們的變心,大多是十分自然的。如果允許用率直這個詞,那真是率直到令人遺憾的程度。因此,他對他們始終持寬容的態度,何況在已經報了仇的今天,對他們唯有憐憫地一笑而已。社會上的人們似乎覺得殺了他們也不解氣。為什麼為了將我們捧作忠義之士就非把他們當成衣冠禽獸不可呢。我們同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差別。江戶平民受到的奇妙影響早就使內藏助感到不愉快了。他又從以傳右衛門為代表的輿論中看到了這次變節分子所受到的影響。二者的性質雖然不同,也就難怪他怫然不悅了。

  可是,這還不算,內藏助的不快註定要火上加油。

  傳右衛門看到他沉默不語,推測大概是由於他態度謙虛的關係,就更加欽佩他的為人。為了表達自己欽佩之情,這位純樸的肥後①武士硬把話題一轉,立即開始對內藏助的忠義備加讚揚:「過去曾聽一位博學多聞的人說過,中國有某位武士,他為了伺機替主人報仇,甚至吞了煤炭變成了啞巴。可是,他的苦痛遠遠比不上內藏助官人吧,因為官人還要違心地裝出一副放蕩的樣子。」

  傳右衛門先講了這樣一段開場白,然後滔滔不絕地談起內藏助一年前盡情地放蕩的軼事。到高尾②和愛宕③去賞紅葉時他也裝瘋,心裡該是多麼痛楚啊。對於一心搞苦肉計的他來說,在島原④和只園⑤參加賞櫻花宴會也一定是痛苦的……

  「聽說那時京都還流行過『紙糊大石輕飄飄,腹中無物是草包』這樣的打油詩。把天下人欺騙到這種地步,不是十分巧妙行事,是辦不到的。先前天野彌左衛門官人稱讚您沉著勇敢,是非常有道理的。」

  「哪兒的話,那不算什麼。」內藏助勉強回答說。

  內藏助這種謙虛謹慎的態度似乎使傳右衛門感到講得不夠透徹,同時越發覺得他的品格高尚。他本來是朝著內藏助的,這時又轉向長期在京都值勤⑥的小野寺十內,更加熱情地表示欽佩之意。他這種像孩子般熱切的勁頭,大概使一伙人中以博學多聞著稱的十內感到既可笑,又可愛吧,他樸實地迎合著傳右衛門的意思,詳細地敘述了當時內藏助為了矇騙仇人家派出的姦細,身著法衣,經常到升屋的名妓夕霧那裡去的情況。

  「那樣一本正經的內藏助,當時作過《花街小景》這樣一首歌。這歌又很叫座兒,花街柳巷到處都唱。而且當時內藏助穿上黑色法衣,在只園的櫻花凋謝,花瓣紛落之中,醉醺醺地走著,人們起鬨,管他叫浮華公子,浮華公子。也難怪《花街小景》這支歌會流行,內藏助的放蕩行為會出名。只要一提到內藏助,夕霧也好,浮橋也好,島原和撞木町①的有名的太夫②們就都爭相殷勤招待他。」

  ①肥後是日本舊國名,在今熊本縣。

  ②高尾是京都市右京區的地名,自古以來賞紅葉的盛地。

  ③愛宕是京都市西北、上嵯峨北部的一座山。

  ④島原在京都市下京區西部,當時這裡有花街。

  ⑤只園是京都八坂神社舊稱,附近一帶有花街。

  ⑥原文作勤番。江戶時代,各地諸侯的家臣輪流到江戶的藩邸來值勤,擔任軍事和警備工作。也有派到當時天皇的宮殿所在地京都值勤的。

  內藏助聽十內講這樣的話,簡直像受了侮辱,心裡很不是滋味。同時,又不由得想起以前的放蕩行為。對他來說,那是色彩鮮明得出奇的記憶。他在回憶當中,看到長蠟燭的光,聞到沉香油的味道,還聽到三弦奏加賀小調③的聲音。十內剛才提到的《花街小景》的歌詞「果然是,珠淚撲簌,把紅袖濕遍,淚撲簌,皮肉生涯,露水緣」,以及妖嬈美麗得像是來自東宮的夕霧和浮橋,也浮現在他的腦際。他當時是怎樣盡情地享受這種記憶猶新的放蕩生活的啊。在那放蕩的生活中,一霎時他又是怎樣感到心曠神怡,而把復仇的事完全拋在腦後的啊。他是個正直的人,不肯自欺而否定這個事實。當然,由於他對人性了解得那麼透徹,他連作夢也想不到這檔子事是不道德的。因此,把他的一切放蕩行為都看作是他盡忠的手段而予以表揚,使他感到不快,同時又感到內疚。

  內藏助這麼料想著,他聽到自己裝瘋賣傻的苦肉計受到稱讚而怫然作色。也就不足為奇了。他意識到,心裡剩下的那一點和暖的春風,再次受了打擊後眼看就蕩然無存了。現在心裡只是籠罩著一層冷冰冰的陰影:他對一切誤解有反感,又因為自己沒有預料到這種誤解,而對自己的愚蠢也有反感。他的報仇行動,他的同夥,最後還有他本人,大概會隨著這種任意讚賞之聲傳之後世吧。——面對這樣不愉快的事實,他在炭火即將熄滅的火盆上烘著手,避開傳右衛門的視線,悲傷地嘆了一口氣。

  ①撞木町是江戶時代京都南部伏見區的花街。

  ②太夫是一級妓女的職稱。

  ③原文作加賀節,室町時代流行於加賀的小曲。加賀是舊國名,在今石川縣南部。

  幾分鐘以後,大石內藏助借口去廁所離座出來,獨自倚著檐廊的柱子,望著那古老庭院里的寒梅老樹聳立在青苔和石頭之間,開放著鮮艷的花朵。夕暉溟濛,栽在院中的竹叢陰影處早已暮色蒼茫。可是隔著紙拉門,興緻勃勃的談笑聲不絕。他邊聽著,邊感到一抹哀情慢慢包圍了自己,隨著梅花吐出的微香沁透到冷徹的內心深處。這種寂寞,無以名狀的寂寞,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內藏助仰望著像鑲嵌在蔚藍天空中般的、堅硬冰冷的花朵,一動不動地久久佇立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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