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在日本民間的妖怪傳說中，「怨靈」的形象格外多見？
看日本民間傳說中的妖怪，這種「生前遭遇悲慘，死後化為怨靈禍害人間」的妖怪形象特別多，如橋姬、骨女、柳女、青女房、鬼女紅葉等等，而中國民間傳說里怨靈的出現次數好像就相對少些。
另外，日本一些受到不公待遇而死的歷史人物像早良親王菅原道真和崇德天皇死後也都有化為怨靈作亂的傳說，而在中國失意而死的名人中似乎就沒有什麼怨靈的說法。這種「怨靈」傳說在日本的盛行是否與古代日本的社會狀況有聯繫？這種傳說故事的走向是否與日本人的民族性格有關？這些情況跟中國相比有什麼不同？
謝邀，本文會很長，旨在探討和梳理自己的認知。
我曾留學日本福岡，福岡當地最著名的景點之一，就是供奉著日本「學問之神」菅原道真的太宰府。一次跟諸位日本學長去太宰府賞春，看到多是穿著各式校服的學生身影，為自己考試和學習祈福，頗有中國孔廟拜孔子的味道。
我就問一旁的學長，菅原道真是不是日本的孔子，他是怎麼成為學問之神的？
這位學長笑笑道：你不知道，菅原道真成為學問之神之前，可是平安時代著名的怨靈，也是日本三大怨靈之一呢。他當年學問過人，受到宇多天皇的重用，後來在宮廷政治鬥爭中失敗，被貶謫到此太宰府，悲憤而死。他死後皇宮出現一系列怪事，死了一連串的人，皇宮還被雷劈中了。於是大家都說他化成了力量強大的怨靈，為了安撫怨靈，才逐漸拔高了他的地位。當時我就很奇怪，在中國古代，這種因政治鬥爭遭貶謫憂憤而死的人不在少數，可也沒聽說過因此成為威力強大的怨靈，進而升華成神的。比較著名的如伍子胥，夠悲憤了吧，最多也是民間有了端午節祭祀，而在日本，著名的怨靈很多，比如被稱為「日本第一大魔王」的崇德天皇以及造反失敗被殺反而被祭祀的平將門，都是類似於我國歷史上那些所謂謀權篡位的亂臣賊子，就算後世會紀念，當時的皇室朝廷竟也會因忌怕所謂怨靈的超自然力量而建立神社，奉為神靈。實在頗值得思考。
當時的我還對日本古代的歷史不太熟悉，也只是曾聽過戰國時代，平安時代等名稱而已，後來慢慢接觸後，發現日本的古代史，簡直就像一部怨靈史，而且從如今日本隨處可見的神社和民間各地的傳統祭祀，夏日盛大的盂蘭盆節來看，這種對死去靈魂的敬畏和神格化是整個大和民族基因中潛移默化的文化印記，世俗信仰。我們知道，日本是個島國，國土狹長，國土中大部分是山林地帶，僅有約25%的平原和低地，適合人群聚集，彙集成城市。在長期古代，日本人從出生到死亡，基本上一輩子都處於風林火山的封閉農耕社會，這種與自然長期接觸的環境，形成了日本對靈魂，死亡，宗教信仰的獨特理解，也就是最能代表日本人內心的——神道教。
民間共同的意識共同體，造就了神，也生出了怨靈，信者越多，力量越強大。
這也有些類似於日本人對言靈信仰的推崇。
萬物皆有靈，正是神道教的主旨。
日本人的民間信仰就很大程度受神道教的影響，而神道教本身，其實就是來自於日本神話，神話呢，又來自對山川自然和強大意志和生命力的歌頌讚揚，以及恐懼敬畏。
在 後世吸收了佛教文化後，反而逐漸糅合了神道教和佛教，變化為一種世俗化的信仰，比如日本和尚就不太宣揚來世輪迴的概念，也可以結婚生子喝酒吃肉，甚至在戰國時代，和尚本身也是一個很強大的武裝力量。比如能征善戰的戰國大魔王織田信長，都跟僧人武裝本願寺打了近十年仗才得勝。初到日本，有兩個方面印象特彆強烈，一是日本高度便利和快捷的生活節奏，一是其現代文明背後的神鬼內核。
第一個自不用說，作為中國崛起之前長期僅次於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和工業大國，日本的現代化文明發展得已相當成熟，城市的社會功能被利用開發得非常周全。夜晚的城市，燈火輝煌，繁華闌珊。
而繁華之中，其街頭巷尾處處可見的神社寺廟，各地區的傳統祭祀以及夏天盛大的盂蘭盆節等等民間信仰的保留和傳承，也讓我很是感受到一股不一樣的東瀛風。御靈信仰在日本神道教和佛教等雜糅的世俗信仰中，有著非常全面的影響，而由此衍生而出的怨靈文化，一直影響著當代日本的許多方面，尤其是近當代的文學影視創作方面，更容易表現和傳播。
亞洲的恐怖片以日本作為代表是非常強大的一種類型片，鼎鼎有名的《午夜凶鈴》《咒怨》《富江》系列等自不用說，各種劇集電影例如《怪談耳袋》《東瀛鬼咒》《世界奇妙物語》系列等也是源源不絕，始終都有市場。
看過類似作品的人應該都深有體會，日本影視文學作品中的怨靈，令人毛骨悚然的正是，難以妥協，純粹的意志力和精神力驅動，當然，那種意志力用在了仇恨，怨念，報復等負面情緒上，就成了難以擺脫的怨靈。
而這種獨特的怨靈文化，正是日本人內心靈魂深處壓抑的投射。
環境，文化，階級，民族性格等各方面因素，使得日本人內心往往都有種強大的壓抑和孤獨感，這是我在日本親身經歷最大的體會。日本每年的自殺人數按比例是世界第一，為何如此一個燈火輝煌，繁華文明的社會，會有那麼多人無處消解鬱悶與壓抑，走上自我了結的道路呢？
正是因為神道教不同於其他許多宗教，為信者提供一個類似西方極樂世界或者天堂樂土之類的死後去處，日本的神道教中的神，是和人的意志強大相關的，除了超自然的力量，就是神化的人或者生物，體現的是不滅的旺盛生命力本身，可以說，是非常現實主義的宗教態度。正因為如此，日本人長期以來對生命有種猶如櫻花一般短暫而絢爛，注重當世享樂的傾向。而同時，當現實沒有給予足夠快樂和滿足時，那種無法消解的絕望與悲觀就造成了強大了負面能量，
生者，可以因為強大的恨意，嫉妒，仇恨產生生靈，就是人還活著，靈魂丟了，甚至墮落為為禍人間的惡靈。日本能劇中著名的般若，就是因為嫉恨而成生靈的女人。比如著名的《源氏物語》中有一個故事，男主角光源氏風流倜儻，獲取了美麗才女六條御息所的芳心，可到手後又冷落了她，寵幸他人，六條御息所因為強大的嫉恨，不知不覺生成般若惡鬼，害死了其他女子，自己還不知道。問世界情為何物啊，突然想起李莫愁也可以算是此種女子了….
中國人對於逝者，總說入土為安。日本也是一樣，如果生前心愿未了，或者執念太深，就會無法順利往生，成了在人間漂泊的孤魂野鬼，其中執念深者，意志力強大的，就是怨靈。若不好好安撫好這些死去的怨靈，那麼將會被各種作祟和報復，導致疾病和災難。比如之前說到的日本三大怨靈，都是執念極其可怕之人，尤其是被稱為「日本第一大魔王」的崇德院，崇德天皇。崇德天皇的仇恨值之大，我在讀史書的時候實在感受不大，奪位失敗，力不如人，這事古來有之，為何他會產生如此強大的怨念力量？我又要說完兩個字了，言靈。
日本人從眾心理很嚴重，經常朋友圈之間是統一的服飾，語言，流行，居酒屋等等，民眾普遍很相信電視和新聞的報道，更傾向選擇身邊朋友的意見和情緒。
所以一旦一件事在朋友圈傳播，就會有很強大的信賴強度，而這種信賴強度的不斷升級，就成了類似都市傳說，民間聊齋志異一般的怨靈文化，妖怪文化，鬼神文化等等，真真假假已經不重要了，事物已經存在共同意識體中，就有了意識作用了，怨靈，也是如此。
崇德院之所以成為最可怕的怨靈，正是死前的立誓發咒，一語成讖。據日本《國史略》載，崇德上皇死前咬破手指發願「願為大魔王，擾亂天下。以五部大乘經，迴向惡道。」另外據《保元物語》載，他說得更狠「願為日本之大魔緣，擾亂天下。取民為皇，取皇為民。」）自此不食不修，憤懣而死，死狀猶如夜叉。
什麼意思呢？就是說老子破罐子破摔，跟你們皇室一族耗到底了，從此我願意墮入三惡道（地獄，畜生，餓鬼道），讓我成為大魔王，從此讓天皇不像天皇，讓百姓來做老大。
這事還真應驗了，本來崇德天皇就死在差不多平安時代後期了，自此後不久，就開啟了日本武家的幕府政權，以及下克上等亂世濫觴。天皇權利就一直被架空，直到明治維新大權奉還。不過我們以科學的眼光來看的話，這可能只是一種倖存者偏差（Survivorship bias），是一種常見的心理認知誤區。我簡單來說，在古代因為政治失敗心存怨恨而死的人，這多了去了吧，死前發下惡毒詛咒的，這也多了去了吧，而這三個人之所以能成為日本三大怨靈，其實不過是個巧合的概率學，這麼多龐大的基數下，恰好有三個在發出毒誓或者含恨而死之後不久，發生了異象，比如打雷啊閃電啊死人啊瘟疫啊之類，大家就會反推是因為怨靈作祟，而一些同樣在政治運動中失敗的人就會因勢利導，一方面是藉此發泄鬱憤，一方面也是為了震懾潛在的威脅（失敗者很可能被繼續清算），所以開始傳播怨靈的傳聞，造成更大範圍的敬畏恐懼而盲信。一旦一個事物被大多數人認可相信，虛假也成了事實。比如白娘子，大家都相信她壓在雷峰塔下，還是大家都希望相信。不管白娘子是不是在雷峰塔下，這種民間信仰就產生了存在本身。
所以崇德上皇的怨靈被稱為「日本第一大魔王」，為人敬畏而恐懼，上面的統治者信不信是一回事，要不要表示點什麼安撫人心，才是關鍵。所以明治天皇在重新登位前，特意派敕使去贊歧（崇德院被流放地）崇德上皇的白峰御陵宣旨，將崇德上皇之靈接到京都的白峰神宮裡供奉。
正是這種在日本怨靈文化，使得大多數日本人很難去責難已故之人，尤其是那些執念特別深，意志力特彆強的，比如剖腹自殺的武士，就被認為不可指責。
對死者慎言，死者為大。尤其是說壞話，更是萬萬不可，這種意識滲透在日本文化的許多方方面，這也是日本即使認可歷史，也不願意去公然責難祖先的罪行的原因所在之一。
這種怨靈文化，糅雜了類似管原道真這樣的歷史傳聞，鬼怪故事的民間傳播，以及更深層次的以神道教為融合劑的各種宗教神秘主義的混合產物。
日本人特別相信精神力量能做到很多事，所以一旦一個人精神上的壓抑無法排除，將會是極大的自我傷害。
而怨靈文化的表現，就是一種消解的途徑。如都市傳說的產生，就是一直習慣傳統生活方式的日本人，突然在近代被美國黑船來訪一下開國接受現代文明後，飛速發展而又迷失自己，經歷戰爭後重新審視自己的迷茫，不安，焦慮，恐慌下，越來越多的壓抑被釋放在都市傳說和影像文字中。
以京極夏彥、夢枕貘、宮部美雪、綾辻行人等等大批作家的作品中，都可以感受一股魑魅魍魎，百鬼夜行般的迷幻哀怨之怨靈穿梭字裡行間。
此外，日本也是個動漫大國，許多動漫作品，都表現了御靈，陰陽師，生死，怨靈破解，消滅惡靈等核心劇情。比如有名的《百鬼夜行抄》，《滑頭鬼之孫》《bleach》《通靈王》《幽游白書》《犬夜叉》《千與千尋》《蟲師》等等，其實就如同中國蒲松齡的《聊齋志異》，說的是怪力亂神，其實核心都是人心，靈魂和精神的污濁與清澈。
此外，近些年大火的治癒系動漫《夏目友人帳》其實是講許多怨靈被治癒的故事，倒是人氣非常。現在的日本，用更加委婉溫和的方式去消除內心的壓抑。
日本是個資源匱乏而又多自然災害的國家，外部環境險惡且難以改造，所以日本人把希望寄託於人內心的力量，極度相信人的精神力，認為強大的精神可以克服一切戰勝一切。美國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菊與刀》所描述：日本人認為身體越累，意志、精神就越昂揚」,「越是疲倦，就越能鍛煉人。
日本人的死亡觀念中，就極其注重一個人的精神力量。
而很多時候，這種精神力量在平常的生活中就會表現為執念，用在工作上，是嚴謹認真，用在與自己相處上，就是靈魂的陰霾與壓抑了。執念讓你無處可逃，執念也讓你無比強大，執念讓靈魂不朽。於是對待很多死去的前輩祖先，日本人往往沒有正邪對錯之分，只有對死者生命里與意志力的敬畏與讚揚。
就如日本美學中的物哀之美，悲與美是相同的，剎那與永恆是可以互換的，所以既可以苟且偷生努力生活，也可以櫻花般絢爛死亡。
這種怨靈文化和死亡觀，也就成了懸在日本人靈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晃悠不息
Soso的答案是錯誤的。
古神道是泛靈論，森羅萬象均為靈宿。要談怨靈，首先要從語源和區別說起。Soso在答案里提到的萬物皆有靈是錯誤的翻譯，かみ是「神」而不是「霊」，「萬物皆有靈」指「八百萬の神」（やおよろずのかみ) ，而靈和魂現在統稱靈魂，實際上是有區別的。在「人」里存在的「霊魂」，分為「霊」、「魂」、「魄」
「霊」讀作れい、たま，表示神妙之物，心，命，有著多種含義，多指「無法作為物質的實體而感覺到的現象和存在「，類似第六感。「魂」讀作こん、たましい，指駕馭精神的精氣（陽）。
「魄」讀作はく，是駕馭肉體的靈氣（陰）。在「神」里存在的「霊魂」則更為複雜。
「尊」讀作みこと，日本神話里的人格神。「人」若是留下了什麼事迹，會變成與「尊」同等的人格神。「霊」讀作チ，靈魂的基本，血乳交融，這裡的血和乳，都讀作チ。「魂」讀作タマシヒ，具有強烈附著性，或者遊離性的能量。分為荒御魂（アラミタマ）和和御魂（にきみたま），荒御魂持有災難,和御魂持有安詳和福氣。「霊」讀作ヒ，萬物的活力之源，日本人認為生命的源動力是太陽，所以太陽與這個「霊」同樣讀作ヒ。那怨靈是什麼呢，怨靈是怨霊，讀作おんりょう，也就是說，怨靈是「人」。
「人」分為「生霊」和「死霊」，生霊是指肉體還活著的「霊」或是「魂」，從古至今人們相信人的靈魂可以從肉體中出來。理由多是怨恨，但不僅僅是怨恨，只要是執念，因為任何感情都有可能靈魂出竅。靈魂出竅在江戶時代被當作一種病，叫離魂病（りこんびょう）或者影之病（かげのやまい、影煩い），實際上就是睡眠癱瘓症，即鬼壓床。
死霊呢，當然是指肉體已死的「霊」或「魂」，多是因為追殺殺害自己的人，在遇難處彷徨徘徊，或是期盼與親友相見而現身。怨靈「怨霊」就是「生霊」和「死霊」裡面，以怨恨為動機的一種「浮遊霊」，不接受自己已死的現實，在現實世界「現世」彷徨徘徊的靈。和怪物「もののけ」，御霊、無縁仏、幽霊同屬「浮遊霊」。
「怨霊」在大和政權建立後一部分被神格化，問題里提到的菅原道真，平將門，崇德天皇后來都變成了「神」並且建有神社。
題主提到的格外多見，並不準確，應該是把所有的「浮遊霊」和「地縛霊」都看作了是「怨霊」，若要舉幾個常見的例子，「呪怨」裡面的霊都是死霊、有怨恨，也算怨霊，其中不挪地方的，是地縛霊。 零、零 紅い蝶、零 刺青の聲等等遊戲裡面，也分得極細。不能一概而論。
至於鬼「おに」是什麼，鬼是一個很廣泛的概念。民俗學上的祖霊和地霊可以是龜，山嶽宗教系的天狗也可以是鬼，佛教的惡鬼，夜叉，羅剎是鬼，兇惡的盜賊也是鬼，甚至人可以因為怨恨和憤怒，變身成鬼（変身譚系）日本是個資源匱乏而又多自然災害的國家，外部環境險惡且難以改造，所以日本人把希望寄託於人內心的力量，極度相信人的精神力，認為強大的精神可以克服一切戰勝一切。
這種精神力，被當做是「力量」來看的。所以有著強大精神力（包括執念、怨念等）的人，就有著強大的力量，也是自然的。而日本本土的神道教有認為，萬物皆有靈（かみ），更暗合這一種觀念，於是精神力，也就成為靈的一部分。
「怨靈」及和怨靈類似的鬼怪有三種：
一種是活人因執念而變化成鬼，一般的相貌是頭上有角、嘴眥俱裂、青面獠牙。是內心執念太嚴重了，從而影響了外貌。（有時外貌醜陋嚇人的普通人也被稱為「鬼」。）夢枕貘的《陰陽師》中有「生成姬」一篇，寫人變化成鬼的過程，極為精彩。
一種是懷著強烈的怨念死去，死後化為怨靈。各種靈，如地縛靈等等，《犬夜叉》中的桔梗也可歸為此類。
還有一種是人的生魂，即因為人的妒忌、怨恨，靈魂遊離肉體，去害所妒忌、怨恨的人。有時這是無意識的，當事人不知道，是靈魂自發的。最著名的，當然是紫式部《源氏物語》中，六條御息所生魂作祟，害死夕顏和葵之上的情節。怨靈，是基於日本原始宗教的產物。說其「原始」，但日本的原始宗教之後混雜佛教，一直到現在還在影響今日的日本。
日本的古代史，基本上就是一部怨靈史。
所謂的怨靈，可以說是人對自己良心不安的反映。由於政爭、自己的私慾而害死的人，死後會成為怨靈來報復自己（或自己的一族）。對應的方法則是請神社寺廟「鎮靈」撫慰，再不行就要修建豪華的墳墓，追封怨靈官位，恢復生前的名譽，甚至為怨靈建廟祭祀……等等。
日本史上最大的怨靈，就是大國主。古事記記載，天照將日本賜給自己的子孫，天照的子孫就來找原本的統治者大國主「商量」，最後大國主「讓出」國土給天照的子孫統治。當然皇家欽點製作的古事記（之後的日本書記也一樣）基本上是為了表明天皇家的正統統治地位而製作，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原本絕對是經過一場戰爭和殺戮之後，大和朝廷一族侵略了大國主一族的土地。之後大國主被大和朝廷貢為「幽界之王」（管死後的世界），修建了日本古代史最高大的建築物出雲大社供奉。
現在的出雲大社是江戶時期改建的，原本的出雲大社一直是全日本最高的建築物。連天皇為了鎮國而建的奈良大佛，以及祭祀天照大神的伊勢神宮，都比出雲大社還要矮小，可見出雲大社的特殊性。
之後的史書裡也有層出不窮的怨靈：著名的就有長良王、崇德上皇、管員道真……他們的共同點就是政爭的犧牲者。由於天皇家的內鬥，讓他們由於不同的原因遭到殺害，或是懷恨而死。在他們死後又各出現了一些「靈異事件」--- 主導殺死長良王的藤原四兄弟先後病死，皇宮在進行朝議的時候被雷劈中等等，就被當成是他們的怨靈作祟。
對於怨靈的恐懼，也是出自原始宗教中對於「死穢」的厭惡。人們認為死亡為不潔，而歧視接觸死亡的職業，所以貴族藐視拿著刀槍戰爭的武士，屠夫以及製作皮革的工匠是賤民。對於怨靈的恐懼在平安時代達到高峰，而平安時代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是沒有死刑的，犯了天大的罪最多也是流放邊疆為處罰。這些一直到武士上台掌權之後才逐漸改變。
即使如此，描述南北朝動亂的小說「太平記」裡還是有眾多的怨靈出場，可見怨靈思想的深刻影響。其實中國這類故事也挺多的，南北朝時期有本書叫《冤魂志》，裡面很多這一類的故事，聊齋里應該也有。小時候家裡老人也喜歡講這類的事情，現在好像不怎麼聽說了。現在出版物連鬼都不讓寫，哪裡還能聽到鬼故事呢？
主要日本在大化改新接受漢化以前主要為原始宗教，原始宗教的一大特點為靈力說，自然崇拜說等。怨靈的存在也是其中之一，而且在漢化過程中，日本的佛教化也非常迅速，佛家講究的因果報應說和當地的原始宗教進行了本土融合。怨靈說其實中國也有，如黃大仙狐仙等，其實東亞文化大同小異，日本的很多部分和中國還是很像的。
提起平安時代，人們的第一印象，也許是紫式部或清少納言筆下，那個充斥著各種才子佳人風流韻事的貴族世界。不過讀過夢枕貘《陰陽師》的朋友都知道，有著風花雪月浮華外觀的平安京，實際上是一個充斥著妖魔鬼怪的靈異之都。
在《宇治拾遺物語》，《今昔物語集》、《大鏡》等平安時代的物語集中，充斥著各種鬼怪作祟、百鬼夜行的恐怖傳說。其中最為典型的，莫過於關於菅原道真的故事。
雷劈清涼殿的「孔夫子」
在中國，孔夫子可謂是萬世師表，人人敬仰的存在。如果問日本人心目中的孔夫子是誰，那他們一定會想到菅原道真。
菅原道真是極為優秀的人物。在講究出身的平安時代，非藤原氏出身的他，竟然能坐上右大臣的高位，並與天皇結為親家。他才華橫溢，精通和歌、漢詩，更在武藝上，有很深的造詣。他被日本人尊為學問之神，每年日本大學入學考試的時候，總有絡繹不絕的學子，前往京都供奉著他的北野天滿宮，祈求道真公保佑自己，考入心儀的學校。
這位日本的「孔夫子」因為政敵陷害，被流放至偏遠之地，在不甘和絕望中死去。據說在他死於任所後不久，其冤魂拜訪了生前的師傅尊意，宣稱他要去報復那些迫害他的人，希望尊意看在師徒之緣上，不要阻撓。
尊意表示師徒緣分三世而定，將儘力辭退敕詔，但若是敕詔來了三次，那麼他也不便拒絕。道真聞言，不甚滿意。把一口石榴籽噴在身邊的房門上，隨即離去。沒想到這石榴籽居然化為烈火，把尊意的房門燒了。這種荒誕不經的鬼故事，放在今天估計沒誰會信。但在當時卻引起了極大的恐慌。
當時的文章博士三善清行，本為道真的同僚，迫害道真這事上，他也有參與。自從道真去世，他就預感道真的怨靈會作祟，急忙把兒子送去當和尚，修習密教真言，以求保命。不過效果似乎不理想。
公元908年，策劃流放道真的藤原菅根無故病死，主謀藤原時平也卧病不起。藤原時平百般服藥無效後，請來清行之子做法加持，還是未能逃脫一死，他們將這些都歸因為道真的報復。
據說清行前往探望時，看見道真的怨靈在時平身旁徘徊，還向清行表示你兒子的法力弱爆了，根本阻止不了我。嚇得清行趕快把另一個兒子也送去當和尚，以期保命。如此折騰，清行總算於公元918年壽終正寢。
其他人就沒清行這麼幸運了。
先是時平的子孫一個個接連暴死，甚至皇太子保明親王父子也未能逃脫道真的魔爪。接下來，更為奇異的事件發生了。據《日本紀略》記載：
延長八年（公元930年）6月26日午後，暴雨聚降，雷聲大作。清涼殿坤角的廊柱被雷火劈中，殿上隨即燃起大火。大納言藤原清貫被當場燒死，右中弁平希世臉部被燒爛。相鄰的紫宸殿也被波及，右兵衛佐美努忠包因頭髮被燒光而失，紀萌連腹部燒焦，安雲忠仁雙腳燒斷。
這些人都曾經參與過迫害道真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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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人也許會用各種科學的觀點，解釋這一事件。不過當時的人卻深信這是道真冤魂降下的災難。醍醐天皇驚呼：「道真要殺朕！」將皇位傳給寬明親王后出家為僧。不過他老爹宇多法皇表示，你已經被火雷火氣毒王的毒火所侵，所以你已經死了。果然，醍醐天皇退位才七天，便一命嗚呼。
不過道真的怨靈並未因此而放過天皇。據說清行另一個兒子道賢在地獄觀光旅行時，發現醍醐天皇正在地獄受罪。天皇告訴道賢，他因為使太政天神（即菅原道真）蒙不白之冤，乃天神怨恨之源，故在地獄受苦。希望道賢轉告朱雀天皇與攝政大臣藤原忠平，造一萬佛塔為他祓除苦難。
在短短的22年里，道真的怨靈的不僅奪取多名王公大臣的性命。就連九五之尊的天皇，也被勾去魂魄，打入地獄受罪。可見日本的怨靈，遠比中國的要可怕的多。記得千古奇冤岳武穆，最多也就找找丞相的麻煩，絕不敢動幕後黑手宋高宗一根毫毛，更別談將宋高宗打入地獄受苦受難。相比之下，醍醐天皇怎一個慘字了得。然而若對平安京的歷史稍作了解，便會覺得道真的作祟也純屬正常。
百鬼夜行的平安京
平安京本身，便是怨靈作祟的產物。
公元784年，桓武天皇為了躲避以興福寺為首的勢力的騷擾，從奈良遷都到長岡。在這過程中，天皇的寵臣，營造長岡京的總負責人藤原種繼，不知道被誰做掉了。寵臣被幹掉，天皇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整個朝廷被動員起來，挖地三尺的尋找真兇。
然後不知怎麼搞的，查著查著，竟然查到東宮太子，皇弟早良親王頭上。儘管早良親王再三表示跟自己沒關係。不過天皇表示，朕已經決定了，要立朕的兒子安殿親王為東宮，所以這個鍋你就背了吧。不僅廢掉早良親王太子之位，還將其流放淡路島。無辜的早良親王，滿腹冤屈無處申訴，不久便憤慨的絕食而亡。
在中國，若有奇冤，或許撐死也就六月天下個雪的程度。不過早良親王既是天照大神後裔，又長年出家修行密教真言，顯然不會如此簡單了事。其亡故後連續十年，日本各地災異不斷。不僅先後發生饑荒、瘟疫、洪水等災難，天皇的后妃、生母也先後病逝，就連東宮安殿親王，也長期抱病在床，甚至東北蝦夷起兵反抗和人的暴政。
天皇深信這一系列天災人禍，都是冤死的親王作祟。不僅多次舉行鎮靈儀式，還追封親王為崇道天皇。最後，逃離了長岡京遷都平安京。其將平安京選為新都的最大理由，恐怕是指望比叡山的密教僧侶們，能護佑他逃脫親王的怒火。
不知道是當時北嶺的和尚們道行不夠，還是有養寇自重的心思。自建立的那一刻起，平安京便是魑魅魍魎之都。各種妖魔鬼怪潛伏於京都，或是以驚嚇世人為樂，或是害人性命。其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莫過於百鬼夜行的傳說。在日本作家夢枕貘在小說《陰陽師·瀧夜叉姬》中，如此刻畫百鬼夜行的場景：
起初那動靜看似青黑色煙靄。
霧茫茫地像盤踞地面的雲朵。那煙靄逐漸挨近。類似雲朵的那物體，似乎微微發出朦朧亮光。隨著那物體挨近，也可看見雲中似乎有某物體在蠕動。那物體更挨近了。雲中蠕動的物體形狀也逐漸清晰。待那三人知道是什麼時，好不容易才吞下口中情不自禁想發出的悲鳴。那是那是無數妖鬼。獨眼禿頭妖。獨腳犬。……所有妖鬼都搖搖晃晃邊舞邊挨近。眾妖鬼手中均握著某物。是人手。是人腳。是人頭。是人的鼻子、是耳朵、是頭髮、是腸子、是心臟、是胃臟、是牙齒、是嘴唇。?
在這種充滿靈異之氣的都市，怨靈作祟也自然不會止息。有人看見，本來在六條河原示眾的平將門的頭顱，突然騰空而起，飛往關東尋找他的身體。為了安撫這些怨靈，民間遂興起御靈崇拜，通過舉行御靈會的祭祀活動，以求撫平這些冤死者的怨念，甚至連朝廷也參與其中，從而使御靈會成為當時日本最為熱鬧的節日。人們在御靈會上一方面撫慰受冤的御靈，另一方面，也藉機舒緩平日的煩惱與不滿。
御靈崇拜背後的政治力學
然而，御靈崇拜的也絕非單純的宗教迷信，而是披著宗教外衣的政治運動。因政治鬥爭而失勢的貴族、試圖將王權相對化的密教僧侶、不滿苛政的民眾們，通過紀念那些政治鬥爭中的犧牲者，來發泄對當權者的不滿。於此同時，民眾們將一切天災人禍，都說成御靈作祟，從而威嚇那些對咒術、惡靈等超自然存在，抱有畏懼心理的當權者。醍醐天皇被打入地獄受苦的傳說，與其說證明了道真怨靈的威力，不如說反應了社會對醍醐天皇所推行中央政策的不滿。而對天皇及藤原北家這些當權者來說，雖然的確對超自然的存在，有著幾分敬畏之心。但是他們大多都飽讀詩書，熟悉儒家經典。相比因御靈作祟而帶來的天災人禍，隱藏在這種現象背後的社會力量，也許更令他們恐懼。
但是日本社會的宗教性格，大和朝廷合法性之根源，都使他們不可能使用暴力，鎮壓這場實質上是反王權的社會運動。故面對蓬勃發展的怨靈崇拜潮流，朝廷並未採取直接否定，並強制鎮壓的態度。而是如過去一樣，考慮如何將這些反王權的怨靈，以及怨靈背後的社會力量，吸收到王權的體制中來。
不過朝廷這麼做的效果到底如何，恐怕難以定論。
菅原道真雖被朝廷以一系列的封官許願，提升北野天滿宮的規格等活動，招安成天皇與藤原氏的守護神。那位腦袋在飛往關東途中，不知掉到何地的平將門，則作為關東武士反王權的象徵，為源氏一族所祭祀。甚至一直到近代，民眾還通過作祟的方式，表達下對明治政府的不滿。不過不論如何，帶有反王權色彩的御靈崇拜活動，都在公元10世紀逐步地拉下帷幕。然而，這並非是因為這些反王權的勢力已被馴服，而是他們開始團結在南都北嶺的僧侶周圍，向中央朝廷發起新一輪的挑戰。這是我最近寫的一篇文章，希望能解答樓主的疑問。順便有興趣的可以關係下鳴樹記這個微信公共號，我會不時在裡面更新一些關於日本文化和妖怪的內容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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