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法國人如何看待二戰時期的維希政府?

與德國媾和固然是形勢所迫,但是貝當的上台和獨裁政治卻至少有一部分出自於法國人自己的選擇。法德停戰之後,維希法國是世界大多數國家承認的合法政權;在法蘭西殖民帝國的許多地方,維希政權也保持著重要的影響力。那麼維希政權有沒有對法國人民犯下罪行?戴高樂是何時贏得大多數法國人支持的?戰後的法蘭西共和國是否曾經刻意醜化維希政權,對國民進行過所謂的「洗腦」?


戰後法國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要合理化維希法國的存在

法國史學界對於維希法國在法國歷史上的地位的討論大概可以劃分為三個時期

I. 戰後-1970s 無視

這段時期法國國內只有一種聲音

那就是維希法國不是法國正統歷史的一部分

法國歷史從第三共和國直接進入第四共和國

法國的民主是沒有中斷的

第三共和國最後那次帶著自殺性性質的投票是不合法的

維希法國政權只是一個打著括弧的旁支

戰後法國得以以戰勝國身份重返國際政治舞台的一大基石就是一觀點

「法國人民英勇地與德國法西斯分子進行了漫長的鬥爭,最終戰勝邪惡的德國鬼子」

平心而論,這種論調是當時的法國需要的

要知道美蘇,尤其是美國,基本上在二戰期間就沒把戴高樂的自由法國正經當回事

羅斯福更是非常不喜歡戴高樂

要不是戴高樂在諾曼底登陸之後自動自覺地主動開始在解放區巡迴演講,任命Préfet(地方行政長官)的話,美國本來是打算在法國成立和德國、奧地利一樣的軍事管理區的,因為從美國的觀點來看,法國是投降了的,從1940到1941年間美國承認維希法國為法國的唯一合法政府,戴高樂和他非洲的自由法國美國是不認可的

但是就是憑藉著戴高樂的努力,憑藉著他一手構建的這一「法國人民是戰勝了德國鬼子」的觀點,美國不得不在1944年放任戴高樂構建法國的民事政府

同時同意了戴高樂提出的法國軍隊必須首先進入巴黎的要求

下面是戴高樂1944年八月二十五日解放巴黎後在巴黎市政廳做的經典的演講,可以被視為其構建的這一史觀的濫觴

Nous sommes ici. Nous sommes ici chez nous dans Paris levé, debout pour se libérer et qui a su le faire de ses mains. Non, nous ne dissimulerons pas cette émotion profonde et sacrée. Il y a là des minutes, nous le sentons tous, qui dépassent chacune de nos pauvres vies. Paris, Paris outragé, Paris brisé, Paris martyrisé mais Paris libéré ! Libéré par lui-même, libéré par son peuple avec le concours des armées de la France, avec l"appui et le concours de la France tout entière : c"est-à-dire de la France qui se bat. C"est-à-dire de la seule France, de la vraie France, de la France éternelle.

下面重點翻譯加粗的部分(意譯,部分語序可能有調整)

這是巴黎,這是被侮辱的巴黎,這是被傷害的巴黎,這是被折磨的巴黎,但是這是被解放的巴黎!在法國的軍隊以及整個法國的支持下,被它自己解放,被它的人民解放!這是一個戰鬥著的法國!這是唯一的法國,這是真正的法國,這是永恆的法國。

在這段發言里,戴高樂隻字不提美國,不提英國,不提蘇聯,彷彿解放法國是法國自己實現的偉業

而這也給了法國人民戰後重建以及重返國際舞台的自信,給了法國人民自己是英勇的戰勝國的信念

人活就是活個精氣神,對當時的法國人來說更是如此,正是這個作為戰勝國的理念支撐著法國成為聯合國常任理事國,在歐洲一體化的過程中成為歐洲政治上的領導者(經濟上自然是西德)

但是這種史觀的局限性也是顯而易見的

因為法國當時雖然的確有地下抵抗組織,尤其是納粹對蘇宣戰之後法共領導的游擊隊鬥爭

但是,作為主體的法國民眾是支持貝當元帥對德投降的

在1940年的混亂中,法國各地的行政長官(Préfet)幾乎都在為了讓自己的城市成為不設防地區而奔走,投降之後這些行政長官幾乎都獲得了當地頒發的榮譽勳章,表彰他們在戰爭中保護了當地的安全

當時的法國是一個徹底破碎的國家,國民幾乎喪失抵抗的意願

第三共和國的行政官員很多都平穩過渡到了維希政府

同時這一史觀完全無視維希政府與納粹合作的事實,把鍋都甩給納粹德國,是不符合史實的

但是在當時百廢待興的法國,條件不允許政府馬上進行反思,同時學界也默契地沒有人指出官方史觀的問題,因為在當時團結整個國家搞發展才是頭等大事。

維希政府的許多官員,甚至包括高官,都繼續平穩過渡到第四共和國和第五共和國擔任職務,在法國沒有人討論把他們當做戰犯討論的話題

II. 1970s-1990s 初步揭露

但是該來的還是會來,畢竟假話是不能一直講的

拉開這一「真理大討論」序幕的是法國導演Marcel Ophüls在1971年發行的紀錄電影

Le Chagrin et la Pitié

中文翻譯叫「悲傷與憐憫」(我的渣翻譯水平)

這是法國第一部詳細講述維希政府暴行的電影,獲得了1971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提名

但是,這部電影在法國政府的阻撓下直到1981年才獲准在法國境內的電視上播放

這部電影以及此後美國歷史學家Robet Paxon的著作《維希法國》一同被認為是迫使法國開始正視二戰期間被佔領的歷史的作品

但是此時政府對於這樣的揭露維希政權醜惡嘴臉的作品依舊持不支持的態度

很多民眾也不願意再去回憶那段傷心的歷史

所以從七十年代開始法國雖然開始出現揭露維希政權醜惡一面的文學作品,當時的猶太受害者也漸漸開始拋頭露面,控訴維希政府,但是在法國依舊沒有形成反思的風潮,從蓬皮杜到密特朗的歷任法國總統都把這些事情能壓就壓,維希法國的戰犯們依舊在法國政商界過著滋潤的生活

III. 1990s- 全面反思

法國從政府層面的態度轉變是從希拉克開始的

當時的法國已經離二戰足夠遙遠,人民對於真相以及正義的呼聲也越來越高

希拉克作為法國新一屆的政治精英(1944年法國解放時他才12歲)

終於在1995年正面承認了法國政府在二戰期間對猶太人犯下的罪行

並且啟動了先前被壓下來的對一系列維希政府高官的訴訟

典型的例子是Maurice Papon

他在維希法國政權下參與了對波爾多地區猶太人的抓捕以及遣送

但是他此後在第四共和國和第五共和國官運亨通,是戴高樂的支持者之一

戴高樂右邊那個人就是他

在1967年他被戴高樂任命為南方飛機公司的主席(空客的前身)

此後他作為右派參選人數次當選為國民議會議員

並曾當選市長,同時也是右派的金主之一

在1978至1981年成為法國財政部長

此後他在1983年宣布從政治生活中隱退

開始過愉快的退休生活

對Papon的第一次指控從1981年開始,但是之後不了了之

之後對他的數次指控都以失敗告終,最終在希拉克任內的1995年終於完成了對他指控的調查並在1997年把他推上被告席,最終在1998年Papon被判處十年有期徒刑,並從1999年開始服刑,2002年因健康問題保外就醫,2007年死亡

IV. 總結

而因為法國戰後的幾十年內官方史觀對維希法國的刻意無視,像Papon這樣的官運亨通了數十年到了八十幾歲再被抓出來受審的戰犯法國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時還有很多。不可否認,對維希法國暴行的無視客觀上保證了法國戰後思想領域的穩定,可以說對法國的復興是不可或缺的。特別是在冷戰的大背景下,政治環境不允許法國政府在國內進行大反思大清算。但是這樣對那些二戰期間受害的猶太人也實在是很不公平。而等到了九十年代,基本上利益關係人老的老,死的死,法國政府可以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地處理這一問題了,才最終帶來遲到的正義。很多時候政治就是這樣,對錯並不重要,對國家是否有益才是政治家們考慮問題的中心。讓人唏噓也讓人無奈呢。


本人不是研究20世紀法國史的,但深為國內學界對維希研究的忽視而感到遺憾。因為這個問題涉及這些年來國際學界的諸多熱門話題,如像法國這樣的二戰戰敗國和維希這樣的政權,是否對猶太大屠殺等戰爭罪行負有責任;一個總被認為是傀儡的政權是否是完全意義上的佔領軍的代理人、是否在各項政策上存在一定程度上的獨立;戰後的政權如何「管理」這段不光彩的歷史,以及1970年代之後關於維希歷史的話題為什麼會成為熱點。從另外一個角度看,維希歷史相當典型地反應了民族歷史與少數族裔和邊緣群體的記憶之間的矛盾。

戰後一段時間,法國人以為維希與德國人的合作是消極的,但美國歷史學家Robert Paxton 1972年的專著《維希法國》顛覆了這個看法。與此同時,一些法國學者和紀錄片工作者開始系統暴露維希政權的各種暴行。這些研究在法國引起軒然大波,這與Holocaust 在整個國際成為熱議的話題幾乎是同步的。隨後,Henry Rousso 等法國學者相繼就維希問題發表重要論述。

關於維希的爭論,跟關於二戰及戰爭罪行的認識和表述聯繫緊密。像法國這樣自認為二戰受害者的國家,很自然地想去遮掩自己的罪行,將之簡單地歸於納粹。但Paxton 等人的研究揭穿這個神話,推動學界和公眾重新審視自己國家不光彩的歷史,即使是在戰敗的情境下。2000年後,希拉克總統公開承認,維希和法國對二戰期間的猶太屠殺負有責任。

本人對這個話題了解甚少。維基百科上關於Robert Paxton 和 Henry Rousso 的詞條可以作為初步的線索:

Robert Paxton - Wikipedia

Henry Rousso - Wikipédia


法國歷史教授問過我這個問題;

我回答是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

還有,這句話剛說一半,他就把下半句接全了。


我不是研究法國史的,但在史學史和法語課上接觸過,所以就拋磚引玉一下吧。樓主感興趣的話可以看這些相關內容:

1)jean moulin. 這是法國戰時resistance組織的領袖之一,43年的時候在lyon被gestapo逮捕並迫害。戰爭剛結束的階段法國的歷史記憶主要是圍繞resistance展開的,樓主可以看看法國人怎麼看jean moulin以及他(和resistance組織)是如果被記敘在學術史學和國家教育中的。

2) 1980年代 Klaus Barbie的審判。Klaus Barbie是lyon Gestapo的領袖,是他逮捕並迫害了jean moulin。不同於德國,法國很多納粹高官戰後並沒有被制裁,並逃到了南美。Barbie 1983年回法國的時候引起了非常大的爭議,特別是他的辯護律師 Jacques Vergès 的言論。Vergès 指出法國沒有審判 crime against humanity 的 合法性,原因在於法國政府在阿爾及利亞戰爭的所作所為和納粹沒什麼區別。這裡就引出了另一個大坑,即法國社會對殖民歷史的反思。這件事對於法國二戰史學的影響很大,後來出了很多關於法國人迫害猶太人的著作。(另外一個有意思的事情是,現在法國極右政黨Front National就是在這個時期實現了第一次崛起)

現在身處法國,看到Marine Le Pen和歐洲危機,就不禁感到心寒。法國到底從二戰中學到了什麼呢?法革的精神還留下多少呢?希望接下來的大選法國人不要忘記當年的Vichy吧。

Reference:

Erna Paris, Unhealed Wounds: France and the Klaus Barbie Affair (New York: Grove Press, Inc., 1985).

Robert O. Paxton, 「The Trial of Maurice Papon,」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46:20 (16 Dec
1999): 32-38.


戰後的法蘭西共和國是否曾經刻意醜化維希政權,對國民進行過所謂的「洗腦」?

戰後法國很長一段時間的「政治正確」是「法國人民勇敢地抵抗納粹德國最終獲得了二戰的勝利」,無論是右派(戴高樂主義者)還是左派(法共,戰後左派最大政黨)都是一致宣傳法國人如何英勇抗德。直到70年代,法國政府一直否認維希法國在二戰中(尤其是猶太大屠殺)扮演的角色。

二戰時大約有3%不到的巴黎人參與了抗德運動,但是在盟軍解放法國首都之後,戴高樂在巴黎的演講時卻是這麼說的:

Paris !
Paris outragé ! Paris brisé, Paris martyrisé ! Mais Paris
libéré ! Libéré par lui-même, libéré par son peuple avec le concours des
armées de la France avec l』appui et le concours de la France toute entière,
c』est-à-dire la France qui se bat, c』est-à-dire de la seule France, de la vraie
France, de la France éternelle !

前面幾句是在講「邪惡的納粹玷污了巴黎」,後面幾句是「巴黎在全法人民的努力下被解放了」,整段沒提英美。

Roonherzog提到的Paxton在出版了維希法國,《La France de Vichy》(註:法國人在談到維希法國的時候通常說le Régime de Vichy維希政權而不是維希法國la France de Vichy。)之後,絕大多數法國人是不承認法國在二戰中參與了屠殺的。我們現在談維希法國的罪行都是開了上帝視角看歷史,當年的法國人是怎麼看維希的還要翻報紙:

http://abonnes.lemonde.fr/archives/article/1973/03/22/un-pamphlet-pour-justifier-une-opinion_2549786_1819218.html?xtmc=robert_paxtonxtcr=2

上面這個鏈接是1973年初《世界報》一個維希官員的文章,其中一些論點在今天看來是非常可笑的,但是70年代初大半法國人都是認同他的觀點的,就是:法國人抵抗了德國的進攻,法奸(collaborateur)只是法國人口中極小極小一部分,法國沒有參與大屠殺。

至於現在的法國嘛,基本上是不會有人敢為維希法國洗地的,不然就會被當做極右派。法國政黨「民族陣線」(一個反穆的右到極右派政黨,今年民調27%左右法國人大選會投它)的前黨主席勒龐(Jean-marie le Pen)曾經被問到過維希法國和大屠殺的問題,回答了一句 Les chambres à gaz ne sont qu"un petit détail de l"histoire,意思就是說毒氣室不過是一個歷史的小細節而已。就這麼一句話導致年年他被拉出來當做為法西斯洗地的極右派的典型拿出來吊打,最後她的親女兒在接手政黨管理之後,為了降低父親「反猶極右派」的形象對政黨的負面影響,把她的父親給開除黨籍了。


最近看了一些關於維希時期青年工場(法語是Chantiers de la Jeunesse)的論文,國外的學者對這個青年工場的定義不甚相同,有的學者認為,這個青年工場就是維希創建的用來對抗德國的秘密軍隊;而有些學者認為它只是維希用來教化青年的一個機構,用它來向青年灌輸一些有利於維希政權的思想觀念。比如說對維希的忠誠、愛國等。60年代法國國內對於青年工場的定位爭議非常大,其中以Robert Hervet和Raymond Josse為代表,分表代表了上述的兩者觀點。

我想,學者們對青年工場的不同態度,就可以反映出對維希政權的不同態度。


如果二戰時所有遭遇軸心國侵略的國家都像維希法國、偽滿、汪精衛那樣不反抗,那麼也就不會有同盟國的勝利了

那將會是一場雪崩,而這一個個政權就是導致雪崩的一片片雪花


說句難聽的話,正義公正本身就是為了保護當權者而制定的。不過這就像駱駝身上的稻草一樣,駱駝受不了了稻草就會掉下去,政府隨之崩塌。遠古時帶我們的祖先可都是食人族,可不知為何,極少數食人族開始使用工具捕獵並改造工具才慢慢減少了吃人數量,改成吃野獸的肉和採集來的其他果子,文明從那時候開始。當壓迫到達一定程度時我們體內的吃人基因就會爆發出來,人類會毀滅人類的確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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