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在閩南語中「我們」的正字是「阮」?
「正字」是定義出來的,「本字」是考出來的。
普通話「這」「那」「哪」「脖」都是正字,但是其」本字「的地位非常可疑。
就閩南的阮來說,就是「我儂」的合音,早期菲律賓記錄的閩南話還是「我儂」,至今海南的閩南話「我們」仍然是「我儂」(海口音va neng/文昌音gua nang)。是儂的聲母粘到了「我」上才變成goan&>gun的。道理和普通話「您」幾乎一樣。
這樣本來就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本字」,自然只能強行定義正字了。要麼選擇造新字(類似「甭」「覅」),要麼就回收現有的用處不多的漢字(如廣東話回收了「咩」)。這樣看來,「阮」自然是一個非常好的選擇。
合音字沒有「本字」可言。至於「正字」,如果將「正字」理解為是否有「規範性地位」,那規範定成哪個,哪個就是「正字」。借用「阮 (ngún/nguán) 」只是個同音訓用。
規範上的正字不一定是語源上的正字。很可能是假借。
閩南話表示我們的「阮」是「我儂」兩個字的合音。用「阮」來表示這個合音也是沒辦法,閩南話的guan2這個音節除了「阮」的文讀外(「阮」白讀是?或(?)u?i?),沒有其他常見字。如果不用「阮」,就要另造一個字來表示這個合音。
現在漳廈泉三身代詞複數只有合音形式,福建其他地方還存在合音前的形式。
龍岩 我儂gua la?,汝儂li la?,伊儂i la?
福鼎 我儂u? ne?,汝儂ni ne?,伊儂i ne?
現在閩南聲母n、l互補,n拼鼻化韻,l拼母音韻、鼻音尾韻、塞音尾韻。舊時泉州韻書《匯音妙悟》、漳州韻書《彙集雅俗通十五音》都將n、l合併成一個聲母——柳母。漳州、廈門、泉州、龍岩現在仍然如此,所以「儂」讀成la?。潮州、雷州、海口等跟閩南關係密切的方言仍然保持n、l對立(潮州的n、l與中古的對應比較亂),「儂」na?≠「籠」la?。閩東系統的方言也保持n、l對立,「儂」的聲母也是n,上面的福鼎就如此。所以,閩南三身代詞的合音應當出現在聲母n、l合流之前,也就是「儂」還讀na?的時候。
現存最早的禪宗史書《祖堂集》撰於五代南唐保大十年(952年),作者是泉州招慶寺的僧人。《祖堂集》已經出現「汝儂」:「我今齊舉唱,方便示汝儂。」這首偈的作者是睡龍和尚,福唐縣人(今福清東南)。可見九、十世紀時的福建已經出現「汝儂」這個說法。書中雖然沒有出現「我儂」「伊儂」,推測起來有可能是存在的。「儂」就是人,是南朝以來的江東辭彙。「我儂」相當於閩北浦城石陂、政和鎮前、建甌迪口等地表示人稱代詞複數的「我人」。
現在能見到的閩南系統人稱代詞合音形式見於明代。《明代潮州戲文五種》的人稱代詞有「我「「你」「伊」「阮」「俺」「赧」「恁」「伊人」,「伊人」即「伊儂」,尚未合音,「阮」為「我儂」的合音,「恁」為「汝儂」的合音。潮州的三身代詞合音情況與閩南差不多,只是發音有所不同,現在表示我們的「阮」說成ua?、u?或?。1600年左右在菲律賓馬尼拉刊成的《基督教教義》(Doctrina Christiana)是用漢字寫成的閩南話文獻,後來龍彼得又發現兩種羅馬字拼音轉寫的閩南話《基督教教義》,龍彼得以為寫成於1617-1618年。這些文獻已經出現「阮」,比如「俺爹你在天上。你賜乞阮稱羨你名」lan tia lu tu t"i chio? lu su kir guan cheng suan lu mia。「阮」的羅馬字轉寫是guan,當時閩南話的「我儂」(合音前為gua na?)已經合音為「阮」guan。
順便說一下,漳州第一人稱複數說成「阮」guan2或gun2,泉州說成gun2,gun2是後來的變化。漳州、泉州的gun2這個音節也沒有其他常見字。
首先,要提醒:「語」先於「文」,先有聲音形態用聽覺接收訊息的「語」,後有用於書面寫語、寫語詞,以供視覺接收訊息的文字。這是「語」跟「文」,雖關係可以很密切但卻是不同形態、不同性質的兩個東西,基本上的先後順序狀況。
而閩南語的這個「guán」,是閩南語發展過程當中,在一個本是多音節語詞,因為合音合併,而有合音單音節。這在極早先的閩南語專門文獻,就可見有以漢字的假借機制,「本無其字,依聲託事」的機制,以同音/近音假借,假借本有的「阮」這個字元,來寫這個口語發展出來的合音音節。用「阮」字來寫,也在早期跟後來的閩南語文獻多有可見。是以構成俗成。
是故,在整合、規範閩南語的正字 /orthography時,這個有表示第一人稱複數代詞的單音節詞,就規範以「阮guán」為正字。請見臺灣教育部在定「阮guán/gún」為正字時,其訓詁聲韻稽考及其考量→ http://twblg.dict.edu.tw/holodict_new/iongji/pdf/annesia300pdf.pdf
「多音節語詞,因為合音合併,而有合音音節」這個現象和概念 --- 特別是口語中的常用固定搭配的多音節語詞,會可見有縮合成單音節詞的現象。這種現象,自古即有。有需要代表單音節語詞的字來寫的時候,若不另外造字,那麼會有利用漢字的假借機制,找現成的字來寫者。
在早於閩南語白話文規範用字,於廿世紀上半便有定一套白話文規範字的另一支漢語,普通話,也有這種狀況。僅舉兩例:「別鬧了」當中的「別」,是「不要」的合音音節的正字寫法。另一例:「這件事不消你掛心」當中的「消」,本是「需要」的合音,正字定為「消」。這也是運用假借機制,也見其已有俗成,而在後來(廿世紀)所規範的國語/普通話的用字當中,定為正字。
之前在另一個題目,有合音這個語言現象,以及與其搭配的用字的相關,我將連結附在這裡,權為補充,請見 → 看書經常出現「不消」這個詞,剛開始以為是和「醬紫」如出一轍的連讀,後來查了還真有這個詞,出自哪裡呢?
湖南常德方言應該也是用這個字表示不包括聽話者在內的「我們」,讀音是WAN2。很想知道為什麼相隔這麼遠,分屬不同方言的情況下,竟然有一個基礎詞語如此一致。
潮汕話里,阮=我們(不包括旁聽的你)(潮語wan4)
俺=我們(包括旁聽的你)(nan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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