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喜歡北島的哪一行詩?

失敗之書


此時此刻

只要有落日為我們加冕

隨之而來的一切

又算得了什麼


我雖說是個理性到冷血的人,但北島的這32首詩,每每讀來,都能瞬間淚奔。

《結局或開始——獻給遇羅克》

我,站在這裡

代替另一個被殺害的人

為了每當太陽升起

讓沉重的影子象道路

穿過整個國土

悲哀的霧

覆蓋著補丁般錯落的屋頂

在房子與房子之間

煙囪噴吐著灰燼般的人群

溫暖從明亮的樹梢吹散

逗留在貧困的煙頭上

一隻只疲倦的手中

升起低沉的烏雲

以太陽的名義

黑暗公開地掠奪

沉默依然是東方的故事

人民在古老的壁畫上

默默地永生

默默地死去

呵,我的土地

你為什麼不再歌唱

難道連黃河縴夫的繩索

也象崩斷的琴弦

不再發出鳴響

難道時間這面晦暗的鏡子

也永遠背對著你

只留下星星和浮雲

我尋找著你

在一次次夢中

一個個多霧的夜裡或早晨

我尋找春天和蘋果樹

蜜蜂牽動的一縷縷微風

我尋找海岸的潮汐

浪峰上的陽光變成的鷗群

我尋找砌在牆裡的傳說

你和我被遺忘的姓名

如果鮮血會使你肥沃

明天的枝頭上

成熟的果實

會留下我的顏色

必須承認

在死亡白色的寒光中

我,戰慄了

誰願意做隕石

或受難者冰冷的塑像

看著不熄的青春之火

在別人的手中傳遞

即使鴿子落到肩上

也感不到體溫和呼吸

它們梳理一番羽毛

又匆匆飛去

我是人

我需要愛

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裡

度過每個寧靜的黃昏

在搖籃的晃動中

等待著兒子第一聲呼喚

在草地和落葉上

在每一道真摯的目光上

我寫下生活的詩

這普普通通的願望

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價

一生中

我多次撒謊

卻始終誠實地遵守著

一個兒時的諾言

因此,那與孩子的心

不能相容的世界

再也沒有饒恕過我

我,站在這裡

代替另一個被殺害的人

沒有別的選擇

在我倒下的地方

將會有另一個人站起

我的肩上是風

風上是閃爍的星群

也許有一天

太陽變成了萎縮的花環

垂放在

每一個不朽的戰士

森林般生長的墓碑前

烏鴉,這夜的碎片

紛紛揚揚

《宣告》

也許最後的時刻到了

我沒有留下遺囑

只留下筆,給我的母親

我並不是英雄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

我只想做一個人。

寧靜的地平線

分開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選擇天空

決不跪在地上

以顯出劊子手們的高大

好阻擋自由的風

從星星的彈空里

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一切》

一切都是命運

一切都是煙雲

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

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

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一切語言都是重複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愛情都在心裡

一切往事都在夢中

一切希望都帶著注釋

一切信仰都帶著呻吟

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

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走吧》

走吧,

落葉吹進深谷,

歌聲卻沒有歸宿。

走吧,

冰上的月光,

已從河面上溢出。

走吧,

眼睛望著同一片天空,

心敲擊著暮色的鼓。

走吧,

我們沒有失去記憶,

我們去尋找生命的湖。

走吧,

路呵路,

飄滿了紅罌粟。

《無題:一切都不會過去》

把手伸給我

讓我那肩頭擋住的世界

不再打擾你

假如愛不是遺忘的話

苦難也不是記憶

記住我的話吧

一切都不會過去

即使只有最後一棵白楊樹

像沒有銘刻的墓碑

在路的盡頭聳立

落葉也會說話

在翻滾中褪色、變白

慢慢地凍結起來

托起我們深深的足跡

當然,誰也不知道明天

明天從另一個早晨開始

那時我們將沉沉睡去

《紅帆船》

到處都是殘垣斷壁

路,怎麼從腳下延伸

滑進瞳孔的一盞盞路燈

滾出來,並不是星星

我不想安慰你

在顫抖的楓葉上

寫滿關於春天的謊言

來自熱帶的太陽鳥

並沒有落在我們的樹上

而背後的森林之火

不過是塵土飛揚的黃昏

如果大地早已冰封

就讓我們面對著暖流

走向海

如果礁石是我們未來的形象

就讓我們面對著海

走向落日

不,渴望燃燒

就是渴望化為灰燼

而我們只求靜靜地航行

你有飄散的長髮

我有手臂,筆直地舉起

《迷途》

沿著鴿子的哨音

我尋找著你

高高的森林擋住了天空

小路上

一顆迷途的蒲公英

把我引向藍灰色的湖泊

在微微搖晃的倒影中

我找到了你

那深不可測的眼睛

《和弦》

樹林和我

緊緊圍住了小湖

手伸進水裡

攪亂雨燕深沉的睡眠

風孤零零的

海很遙遠

我走到街上

喧囂被擋在紅燈後面

影子扇形般打開

腳印歪歪斜斜

安全島孤零零的

海很遙遠

一扇藍色的窗戶亮了

樓下,幾個男孩

撥動著吉他吟唱

煙頭忽明忽暗

野貓孤零零的

海很遙遠

沙灘上,你睡著了

風停在你的嘴邊

波浪悄悄湧來

匯成柔和的曲線

夢孤零零的

海很遙遠

《楓樹和七顆星星》

世界小得像一條街的布景

我們相遇了,你點點頭

省略了所有的往事

省略了問候

也許歡樂只是一個過程

一切都已經結束

可你為什麼還帶著那塊紅頭巾

看看吧,楓葉裝飾的天空

多麼晴朗,陽光

已移向最後一扇玻璃窗

巨大的屋頂後面

那七顆星星升起來

不再象一串成熟的葡萄

這是又一個秋天

當然,路燈就要亮了

我多想看看你的微笑

寬恕而冷漠

還有那平靜的目光

路燈就要亮了

《太陽城札記》

藝術

億萬個輝煌的太陽

呈現在打碎的鏡子上

命運

孩子隨意敲打著欄杆

欄杆隨意敲打著夜晚

祖國

她被鑄在青銅的盾牌上

靠著博物館黑色的板牆

和平

在帝王死去的地方

那支老槍抽枝發芽

成了殘廢者的拐杖

愛情

恬靜。雁群飛過

荒蕪的處女地

老樹倒下了,嘎然一聲

空中飄落著咸澀的雨

自由

撕碎的紙屑

生活

《古寺》

消失的鐘聲

結成蛛網,在裂縫的柱子里

擴散成一圈圈年輪

沒有記憶,石頭

空濛的山谷里傳播回聲的

石頭,沒有記憶

當小路繞開這裡的時候

龍和怪鳥也飛走了

從房檐上帶走喑啞的鈴鐺

荒草一年一度

生長,那麼漠然

不在乎它們屈從的主人

是僧侶的布鞋,還是風

石碑殘缺,上面的文字已經磨損

彷彿只有在一場大火之中

才能辨認,也許

會隨著一道生者的目光

烏龜在泥土中復活

馱著沉重的秘密,爬出門檻

《島》

(一)

你在霧海中航行

沒有帆

你在月夜下漂泊

沒有錨

路從這裡消失

夜從這裡消失

(二)

沒有標誌

沒有清晰的界限

只有浪花祝禱的峭崖

留下歲月那沉悶的痕迹

和一點點威嚴的紀念

孩子們走向沙灘

月光下,遠處的鯨魚

正升起高高的噴泉

(三)

鷗群醒了

翅膀接連著翅膀

叫聲那麼凄厲

震顫著每片合歡樹葉

和孩子們的心

在這小小的世界裡

難道喚醒的只是痛苦

(四)

地平線傾斜了

搖晃著,翻轉過來

一隻海鷗墜落而下

熱血燙卷了碩大的蒲葉

那無所不在的夜色

遮掩了槍聲

——這是禁地

這是自由的結局

沙地上插著一支羽毛的筆

帶著微濕的氣息

它屬於顫抖的船舷和季節風

屬於岸,屬於雨的斜線

昨天或明天的太陽

如今卻在這裡

寫下死亡所公證的秘密

(五)

每個浪頭上

浮著一根閃光的羽毛

孩子們堆起小小的沙丘

海水圍攏過來

象花園,冷清地搖動

月光的輓聯鋪向天邊

(六)

阿,棕櫚

是你的沉默

舉起叛逆的劍

又一次

風托起頭髮

象托起旗幟迎風招展

最後的疆界

永遠在孩子們的心裡

(七)

夜,迎風而立

為浩劫

為潛伏的兇手

鋪下柔軟的地毯

擺好一排排貝殼的杯盞

(八)

有了無罪的天空就夠了

有了天空就夠了

聽吧,琴

在召喚失去的聲音

《雨夜》

當水窪里破碎的夜晚

搖著一片新葉

象搖著自己的孩子睡去

當燈光串起雨滴

綴飾在你肩頭

閃著光,又滾落在地

你說,不

口氣如此堅決

可微笑卻泄露了內心的秘密

低低的烏雲用潮濕的手掌

揉著你的頭髮

揉進花的芳香和我滾燙的呼吸

路燈拉長的身影

連接著每個路口,連接著每個夢

用網捕捉著我們的歡樂之謎

以往的辛酸凝成淚水

沾濕了你的手絹

被遺忘在一個黑漆漆的門洞里

即使明天早上

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

讓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筆

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

我決不會交出你

讓牆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讓鐵條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動,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將印在紅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

喚醒記憶

《明天,不》

這不是告別

因為我們並沒有相見

儘管影子和影子

曾在路上疊在一起

象一個孤零零的逃犯

明天,不

明天不在夜的那邊

誰期待,誰就是罪人

而夜裡發生的故事

就讓它在夜裡結束吧

《彗星》

回來,或永遠走開

別這樣站在門口

如同一尊石像

用不期待回答的目光

討論我們之間的一切

其實難以想像的

並不是黑暗,而是早晨

燈光將怎樣延續下去

或許有彗星出現

拖曳著廢墟中的瓦礫

和失敗者的名字

讓它們閃光、燃燒、化為灰燼

回來,我們重建家園

或永遠走開,象彗星那樣

燦爛而冷若冰霜

擯棄黑暗,又沉溺於黑暗之中

穿過連接兩個夜晚的白色走廊

在回聲四起的山谷里

你獨自歌唱

《履歷》

我曾正步走過廣場

剃光腦袋

為了更好地尋找太陽

卻在瘋狂的季節里

轉了向,隔著柵欄

會見那些表情冷漠的山羊

直到從鹽鹼地似的

白紙上看到理想

我弓起了脊背

自以為找到了表達真理的

唯一方式,如同

烘烤著的魚夢見海洋

萬歲!我只他媽喊了一聲

鬍子就長出來了

糾纏著,像無數個世紀

我不得不和歷史作戰

並用刀子與偶像們

結成親眷,倒不是為了應付

那從蠅眼中分裂的世界

在爭吵不休的書堆里

我們安然平分了

倒賣每一顆星星的小錢

一夜之間,我賭輸了

腰帶,又赤條條地回到世上

點著無聲的煙捲

是給這午夜致命的一槍

當天地翻轉過來

我被倒掛在

一棵墩布似的老樹上

眺望

《八月的夢遊者》

海底的石鐘敲響

敲響,掀起了波浪

敲響的是八月

八月的正午沒有太陽

漲滿乳汁的三角帆

高聳在漂浮的屍體上

高聳的是八月

八月的蘋果滾下山岡

熄滅已久的燈塔

被水手們的目光照亮

照亮的是八月

八月的集市又臨霜降

海底的石鐘敲響

敲響,掀起了波浪

八月的夢遊者

看見過夜裡的太陽

《在黎明的銅鏡中》

在黎明的銅鏡中

呈現的是黎明

獵鷹聚攏唯一的焦點

颱風中心是寧靜的

歌手如雲的岸

只有凍成白玉的醫院

低吟

在黎明的銅鏡中

呈現的是黎明

水手從絕望的耐心裡

體驗到石頭的幸福

天空的幸福

珍藏著一顆小小沙礫的

蚌殼的幸福

在黎明的銅鏡中

呈現的是黎明

屋頂上的帆沒有升起

木紋展開了大海的形態

我們隔著桌子相望

而最終要失去

我們之間這唯一的黎明

《詩藝》

我所從屬的那所巨大的房舍

只剩下桌子,周圍

是無邊的沼澤地

明月從不同角度照亮我

骨骼鬆脆的夢依然立在

遠方,如尚未拆除的腳手架

還有白紙上泥濘的足印

那隻餵養多年的狐狸

揮舞著火紅的尾巴

讚美我,傷害我

當然,還有你,坐在我的對面

炫耀於你掌中的晴天的閃電

變成乾柴,又化為灰燼

《可疑之處》

歷史的浮光掠影

女人捉摸不定的笑容

是我們的財富

可疑的是大理石

細密的花紋

信號燈用三種顏色

代表季節的秩序

看守鳥籠的人

也看守自己的年齡

可疑的是小旅館

紅鐵皮的屋頂

從長滿青苔的舌頭上

淌落語言的水銀

沿立體交叉橋

向著四面八方奔騰

可疑的是樓房裡

沉寂的鋼琴

瘋人院里的小樹

一次次被捆綁

櫥窗里的時裝模特

用玻璃眼睛打量行人

可疑的是門下

赤裸的雙腳

可疑的是我們的愛情

《輓歌》

寡婦用細碎的淚水供奉著

偶像,等待哺乳的

是那群剛出生的餓狼

它們從生死線上一個個逃離

山峰聳動著,也傳遞了我的嚎叫

我們一起圍困農場

你來自炊煙繚繞的農場

野菊花環迎風飄散

走向我,挺起小小而結實的乳房

我們相逢在麥地

小麥在花崗岩上瘋狂地生長

你就是那寡婦,失去的

是我,是一生美好的願望

我們躺在一起,汗水涔涔

床漂流在早晨的河上

《期待》

沒有長長的石階通向

那最孤獨的去處

沒有不同時代的人

在同一打鞭子上行走

沒有已被馴化的鹿

穿過夢的曠野

沒有期待

《只有一顆石化的種子》

群山起伏的謊言

也不否認它的存在

而代表人類智慧

和兇猛的所有牙齒

都在耐心期待著

期待著花朵閃爍之後

那唯一的果實

它們等待了幾千年

慾望的廣場鋪開了

無字的歷史

一個盲人摸索著走來

我的手在白紙上移動

我是那盲人

《寓言》

他活在他的寓言里

他不再是寓言的主人

這寓言已被轉賣到

另一隻肥胖的手中

他活在肥胖的手中

金絲雀是他的靈魂

他的喉嚨在首飾店裡

周圍是玻璃的牢籠

他活在玻璃的牢籠中

在帽子與皮鞋之間

那四個季節的口袋

裝滿了十二張面孔

他活在十二張面孔中

他背叛的那條河流

卻緊緊地追隨著他

使人想起狗的眼睛

他活在狗的眼睛中

看到全世界的餓

和一個人的富足

他是他的寓言的主人

《另一種傳說》

死去的英雄被人遺忘

他們寂寞,他們

在人海里穿行

他們的憤怒只能點燃

一支男人手中的煙

藉助梯子

他們再也不能預言什麼

風向標各行其是

當他們蜷縮在

各自空心的雕像的腳下

才知道絕望的容量

他們時常在夜間出沒

突然被孤燈照亮

卻難以辨認

如同緊貼在毛玻璃上的

最終,他們溜進窄門

沾滿灰塵

掌管那孤獨的鑰匙

《路歌》

在樹與樹的遺忘中

是狗的抒情進攻

在無端旅途的終點

夜轉動所有的金鑰匙

沒有門開向你

一隻燈籠遵循的是

冬天古老的法則

我徑直走向你

你展開的歷史摺扇

合上是孤獨的歌

晚鐘悠然追問你

回聲兩度為你作答

暗夜逆流而上

樹根在秘密發電

你的果園亮了

我徑直走向你

帶領所有他鄉之路

當火焰試穿大雪

日落封存帝國

大地之書翻到此刻

《波蘭來客》

那時我們有夢

關於文學,關於愛情

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們深夜飲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愛情故事》

畢竟,只有一個世界

為我們準備了成熟的夏天

我們卻按成年人的規則

繼續著孩子的遊戲

不在乎倒在路旁的人

也不在乎擱淺的船

然而,造福於戀人的陽光

也在勞動者的脊背上

鋪下漆黑而疲倦的夜晚

即使在約會的小路上

也會有仇人的目光相遇時

降落的冰霜

這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了

有你和我,還有很多人

《白日夢》

1

在秋天的暴行之後

這十一月被冰霜麻醉

展平在牆上

影子重重疊疊

那是骨骼石化的過程

你沒有如期歸來

我喉嚨里的果核

變成了溫暖的石頭

我,行跡可疑

新的季節的閱兵式

敲打我的窗戶

住在鍾里的人們

帶著擺動的心臟奔走

我俯視時間

不必轉身

一年的黑暗在杯中

2

音樂釋放的藍色靈魂

在煙蒂上飄搖

出入門窗的裂縫

一個準備切開的蘋果

那裡沒有核兒

沒有生長敵意的種子

遠離太陽的磁場

玻璃房子里生長的頭髮

如海藻,避開真實的

風暴,我們是

迷失在航空港里的兒童

總想大哭一場

在寬銀幕般的騷動中

收集煙塵的鼻子

碰到一起

說個不停,這是我

是我

我,我們

3

喃喃夢囈的

書,排列在一起

在早晨三點鐘

等待異端的火箭

時間並不憂鬱

我們棄絕了山林湖泊

集中在一起

為什麼我們在一起

一隻鐵皮烏鴉

在大理石的底座下

那永恆的事物的焊接處

不會斷裂

人們從石棺里醒來

和我坐在一起

我們生前與時代合影

掛在長桌盡頭

4

你沒有如期歸來

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

一次愛的旅行

有時候就象抽煙那樣

簡單

地下室空守著你

內心的白銀

水仙花在暗中燦然開放

你聽憑所有的壞天氣

發怒、哭喊

乞求你打開窗戶

書頁翻開

所有的文字四散

只留下一個數字

我的座位號碼

靠近窗戶

本次列車的終點是你

5

向日葵的帽子不翼而飛

石頭圓滑、可靠

保持著本質的完整

在沒有人居住的地方

山也變得年輕

晚鐘不必解釋什麼

巨蟒在蛻皮中進化

--繩索打結

把魚群懸掛在高處

一潭死水召來無數閃電

虎豹的斑紋漸成藍色

天空已被吞噬

歷史靜默

峭壁目送著河上

那自源頭漂流而下的孩子

這人類的孩子

6

我需要廣場

一片空曠的廣場

放置一個碗,一把小匙

一隻風箏孤單的影子

佔據廣場的人說

這不可能

籠中的鳥需要散步

夢遊者需要貧血的陽光

道路撞擊在一起

需要平等的對話

人的衝動壓縮成

鈾,存放在可靠的地方

在一家小店鋪

一張紙幣,一片剃刀

一包劇毒的殺蟲劑

誕生了

7

我死的那年十歲

那拋向空中的球再也沒

落到地上

你是唯一的目擊者

十歲,我知道

然後我登上

那輛運載野牛的火車

被列入過期的提貨單里

供人們閱讀

今天早上

一隻鳥穿透我打開的報紙

你的臉嵌在其中

一種持久的熱情

仍在你的眼睛深處閃爍

我將永遠處於

你所設計的陰影中

8

多少年

多少火種的逃亡者

使日月無光

白馬展開了長長的繃帶

木樁釘進了煤層

滲出殷紅的血

毒蜘蛛彈撥它的琴弦

從天而降

開闊地,火球滾來滾去

多少年

多少河流乾涸

露出那隱秘的部分

這是座空蕩蕩的博物館

誰置身其中

誰就會自以為是展品

被無形的目光注視

如同一顆湖泊爆炸後

飛出的沉睡千年的小蟲

9

終於有一天

謊言般無畏的人們

從巨型收音機里走出來

讚美著災難

醫生舉起白色的床單

站在病樹上疾呼:

是自由,沒有免疫的自由

毒害了你們

10

手在喘息

流蘇是呻吟

雕花的窗欞互相交錯

紙燈籠穿過游廊

在盡頭熄滅

一支箭敲響了大門

牌位接連倒下

--連鎖反應的惡夢

子孫們

是威嚴的石獅嘴裡

腐爛的牙齒

當年鎖住春光的庭院

只剩下一棵樹

他們在酒後失態

圍著樹跳舞

瘋狂是一種例外

11

別把你的情慾帶入秋天

這殘廢者的秋天

打著響亮呼哨的秋天

一隻女人乾燥的手

掠過海面,卻滴水未沾

推移礁石的晚霞

是你的情慾

焚燒我

我,心如枯井

對海洋的渴望使我遠離海洋

走向我的開端--你

或你的盡頭--我

我們終將迷失在大霧中

互相呼喚

在不同的地點

成為無用的路標

12

白色的長袍飄向那

不存在的地方

心如夏夜裡抽搐的水泵

無端地發泄

黃昏的晚宴結束了

山巒散去

蜉蝣在水上寫詩

地平線的頌歌時斷時續

影子並非一個人的歷史

戴上或摘下面具

花朵應運而生

謊言與悲哀不可分離

如果沒有面具

所有鐘錶還有什麼意義

當靈魂在岩石是顯出原形

只有鳥會認出它們

13

他指銀色的沼澤說

那裡發生過戰爭

幾棵冒煙的樹在地平線飛奔

轉入地下的士兵和馬

閃著磷光,日夜

追隨著將軍的鎧甲

而我們追隨的是

思想的流彈中

那逃竄的自由的獸皮

昔日陣亡者的頭顱

如殘月升起

越過沙沙作響的灌木叢

以預言家的口吻說

你們並非倖存者

你們永無歸宿

新的思想呼嘯而過

擊中時代的背影

一滴蒼蠅的血讓我震驚

14

我註定要坐在岸邊

在一張白紙上

期待著老年斑紋似的詞

出現,秩序與混亂

蜂房釀造著不同的情慾

九十九座紅色的山峰

上漲,空氣稀薄

地衣居心叵測地蔓延

渺小,如塵世的

計謀,鋼筋支撐著權利

石頭也會暈眩

這畢竟是一種可怕的

高度,白紙背面

孩子的手在玩影子遊戲

光源來自海底兩條交尾的

電鰻

15

蹲伏在瓦罐的夜

溢出清涼的

水,那是我們愛的源泉

回憶如傷疤

我的一生在你的腳下

這流動的沙丘

凝聚在你的手上

成為一顆眩目的鑽石

沒有床,房間

小得使我們無法分離

四壁薄如棉紙

數不清的嘴巴畫在牆上

低聲輪唱

你沒有如期歸來

我們共同啜飲的杯子

砰然碎裂

16

礦山廢棄已久

它的金屬拉成細長的線

貓頭鷹通體透明

胃和神經叢掠過夜空

古生物的聯盟解體了

粘合化石的工作

仍在進行,生存

永遠是一種集體冒險

生存永遠是和春天

在進行戰爭

綠色的履帶碾過

陰鬱的文明

噴射那水銀的噴泉

金屬的頭改變了地貌

17

幾個世紀過去了

一日尚未開始

冷空氣觸摸了我的手

螺旋樓梯般上升

黑與白,光線

在房瓦的音階上轉換

一棵棗樹的安寧

男人的喉嚨成熟了

動物園的困獸

被合進一本書

鋼鞭飛舞

悸動著的斑斕色彩

隔著漫長的歲月

凄厲地叫喊

一張導遊圖把我引入

城中之星星狡黠而兇狠

象某一事物的核心

18

我總是沿著那條街的

孤獨的意志漫步

喔,我的城市

在玻璃的堅冰上滑行

我的城市我的故事

我的水龍頭我積怨

我的鸚鵡我的

保持平衡的睡眠

罌粟花般芳香的少女

從超級市場飄過

帶著折刀般表情的人們

共飲冬日的寒光

詩,就象陽台一樣

無情地折磨著我

被煙塵粉刷的牆

總在意料之中

19

當你轉身的時候

花崗石崩裂成細細的流沙

你用陌生的語調

對空曠說話,不真實

如同你的笑容

深深植入昨天的苦根

是最黑暗處的閃電

擊中了我們想像的巢穴

從流沙的瀑布中

我們聽見了水晶撞擊的音樂

一次小小的外科手術

我們挖掘燧石的雪地上

留下了麻雀的爪印

一輛冬天瘋狂的馬車

穿過夏日的火焰

我們安然無恙

四季的美景印在你的衣服上

20

放牧是一種觀點的陳述

熱病使羊群膨脹

象一個個氣球上升

卡在天蠍星座中

熱風捲走了我的屋頂

在四壁之內

我靜觀無字的天空

文化是一種共生現象

包括羊的價值

狼的原則

鐘罩里一無所有

在我們的視野里

只有一條幹涸的河道

幾縷筆直的煙

古代聖賢們

無限寂寞

垂釣著他們的魚

21

詭秘的豆莢有五隻眼睛

它們不願看見白晝

只在黑暗裡傾聽

一種顏色是一個孩子

誕生時的啼哭

宴會上桌布潔白

杯中有死亡的味道

--悼詞庫揮發的沉悶氣息

傳統是一張航空照片

山河縮小成樺木的紋理

總是人,俯首聽命於

說教、仿效、爭鬥

和他們的尊嚴

尋找激情的旅行者

穿過候鳥荒涼的棲息地

石膏像打開窗戶

藝術家從背後

用工具狠狠地敲碎它們

22

弱音器弄啞了的小號

忽然響亮地哭喊

那偉大悲劇的導演

正悄悄地死去

兩隻裝著滑輪的獅子

仍在固定的軌道上

東奔西撞

曙光癱瘓在大街上

很多地址和名字和心事

在郵筒在夜裡避雨

貨車場的鴨子喧嘩

窗戶打著哈欠

一個來蘇水味的早晨

值班醫生正填寫著死亡報告

悲劇的偉大意義呵

日常生活的瑣碎細節

23

在晝與夜之間出現了裂縫

語言突然變得陳舊

象第一場雪

那些用黑布蒙面的證人

緊緊包圍了你

你把一根根松枝插在地上

默默點燃它們

那是一種祭奠的儀式

從死亡的山岡上

我居高臨下

你是誰

要和我交換什麼

白鶴展開一張飄動的紙

上面寫著你的回答

而我一無所知

你沒有如期歸來

《無題》

永遠如此

火,是冬天的中心

當樹林燃燒

只有那不肯圍攏的石頭

狂吠不已

掛在鹿角上的鐘停了

生活是一次機會

僅僅一次

誰校對時間

誰就會突然老去

《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冰川紀過去了,

為什麼到處都是冰凌?

好望角發現了,

為什麼死海里千帆相競?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只帶著紙、繩索和身影,

為了在審判前,

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如果海洋註定要決堤,

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陸地註定要上升,

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悼亡》

不是生者是死者

在末日般殷紅的天空下

結伴而行

苦難引導著苦難

恨的盡頭是恨

泉水乾涸,大火連綿

回去的路更遠


生活是一次機會,

僅僅一次,

誰校對時間,

誰就會突然老去。


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

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一切》

是的,我習慣了

你敲擊的火石灼燙著

我習慣了的黑暗

——《習慣》


寂靜也衰老了

不再禁止孩子們的夢囈


是的,我們自以為與時俱進,其實在不斷後退,一直退到我們出發的地方。


1.

你召喚我成為兒子

我追隨你成為父親

——《給父親》

2.

一生中

我多次撒謊

卻始終誠實地遵守著

一個兒時的諾言

因此,那與孩子的心

不能相容的世界

再也沒有饒恕過我

——《結局或開始——獻給遇羅克》

3.

你沒有如期歸來

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

——《白日夢》

4.

從賣氣球的人那裡

每個孩子牽走一個心愿

——《代課》

5.

我並不是英雄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

我只想做一個人。

寧靜的地平線

分開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選擇天空

決不跪在地上

以顯出劊子手們的高大

好阻擋自由的風

——《宣告》

6.

生活

——《太陽城札記》

7.

玻璃晴朗

橘子輝煌

——《過節》

8.

是筆在絕望中開花

是花反抗著必然的旅程

是愛的光線醒來

照亮零度以上的風景

——《零度以上的風景》


你沒有如期歸來,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


從星星的彈孔里,流出血紅的黎明。

好像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我只想做一個人。


玻璃晴朗 橘子輝煌


在2017年11月兩個大事件爆發的時期,北島老師這首寫於1976年的《回答》分享給大家!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冰川紀過去了,   

為什麼到處都是冰凌?   

好望角發現了,   

為什麼死海里千帆相競?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只帶著紙、繩索和身影,   

為了在審判前,   

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如果海洋註定要決堤,   

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陸地註定要上升,   

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回答》 (北島,1976)

當我們的情緒除了社交媒體再也無處釋放的時候,這首北島先生寫於1976年的詩《回答》送給大家,希望它能在你心裡埋下一顆種子。

11.29日在武漢卓爾書店見到北島先生本人,清瘦儒雅,神采寂寂,無法想像曾在他的內心噴薄著「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回答》)、「我只能選擇天空/絕不跪在地上」(《宣告——獻給遇羅克》)如此氣勢洶洶的詩句。

*圖/拍攝:卓爾書店

現場來了很多年輕的讀者,我從他們的臉上讀出了仰慕和渴望,仰慕這位80年代詩歌文化符號性的人物,也渴望能從他身上讀到時代所需的自由不羈。

因為這是一個不缺表達,卻更加需要表達的時代,不缺聲音,卻更加需要聚焦聲音的時期,需要一股「強力」的聲音衝破欲蓋彌彰的謠言的束縛,將我們四處散落的吶喊聚攏:

告訴你吧,XXX:

我——們——不——相——信!


兩本【北島簽名書】送給大家,關注微信公眾號「小書蟲你好」(ID:heyxsc),對話框輸入關鍵詞:北島


走吧,

路呵路,

飄滿了紅罌粟。

——《走吧》

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

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一切》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回答》

採摘下的野花繼續生長

開放,那是死亡的時間。

——《你好,百花山》


我的啟蒙詩。對現代詩還一無所知的時間裡,老師給了六行詩人名字,讓我們分小組,每個人搜一行資料。很慶幸北島在我搜索的行列,列印下來,偶然看了一遍就背出了,自此,沒有忘過。

《宣告》

也許最後的時刻到了

我沒有留下遺囑

只留下筆,給我的母親

我並不是英雄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

我只想做一個人。

寧靜的地平線

分開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選擇天空

決不跪在地上

以顯出劊子手們的高大

好阻擋自由的風

從星星的彈空里

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只要心在跳動,就有血的潮汐


睡吧,山谷,

我們躲在這裡,

彷彿躲進一個千年的夢中。

時間不再從草葉上滑過,

太陽的鐘擺停在雲層後面,

不再搖落晚霞和黎明。

———《睡吧,山谷》


日子

作者:北島

用抽屜鎖住自己的秘密

在喜愛的書上留下批語

信投進郵箱 默默地站一會兒

風中打量著行人 毫無顧忌

留意著霓虹燈閃爍的櫥窗

電話間里投進一枚硬幣

問橋下釣魚的老頭要支香煙

河上的輪船拉響了空曠的汽笛

在劇場門口幽暗的穿衣鏡前

透過煙霧凝視著自己

當窗帘隔絕了星海的喧囂

燈下翻開褪色的照片和字跡


即使明天早上

槍口 和血淋淋的太陽

讓我交出青春 自由和筆

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

我決不會交出你


假如有一天你也不免凋殘,

我只有個簡單的希望:

保持著初放時的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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