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和他的作品對你有過哪些影響?如何看待他的一生?
台灣文學家、著名詩人余光中病逝,享年89歲,代表作《鄉愁》、《白玉苦瓜》等。
謝邀。
余光中先生歿了,89歲。過了米壽,不可謂不久。
朋友們都開始念叨《鄉愁》: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大概因為寫得兩岸士子血肉連心,大概入選了語文課本之故。
我小時候,或者是上課不用心,或者是語文課本無載,並不太記得這段詩。
所以我印象里的余光中先生,是另一個樣子。
比如《尋李白》: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從開元到天寶,從洛陽到咸陽
冠蓋滿途車騎的囂鬧
不及千年後你的一首
水晶絕句輕叩我額頭
當地一彈挑起的迴音
比如十一年前那首《草堂祭杜甫》:
七律森森與古柏爭高
把武侯祠仰望成漢闕
萬世香火供一表忠貞
你的一柱至今未冷
如此丞相才不愧如此詩人
比如《聽聽那冷雨》里,蔣捷愛好者一望而知的段落。
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再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三打白頭聽雨的僧廬下,這便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裡,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漓漓的靈魂,在窗外喊誰。
比起《鄉愁》來,這些詩大概更接近他的氣質:用典故,用意象,抒情,懷古。
他強調的彈性,是對於各種語氣能夠兼容並蓄、融合無間的適應能力,以現代人的口語為節奏基礎,在情境所需時,也不妨用一些歐化或文言文的句子,以及適時而出的方言或俚語,或是穿插典故。文體和語氣變化多,散文彈性當然越大, 發展的可能性也越大, 而不至於趨向僵化——這在中國古代,叫做文氣。
運用文字的稠密,也就是利用一些特別精選的字眼,來達成特別的意境,像是「咽過多少州多少郡的空寂」;也可以透過時空的壓縮和景象的映襯、重疊、交替,讓意象變得繁複,例如「每次寫到全台北都睡著,而李賀自唐朝醒來」;或是小孩學習作文經常被強調,結構的首尾呼應,也能因為強化了文字對讀者的印象,達成密度的增加——這在中國古代,就是意象了。
他對朱自清前後期文章的評價,對英式中文的警惕,都多少暗示出他的趣味:他喜歡純雅天然的,傳統中國文人的姿態。
您再回憶下,台灣許多位老先生,都如此。
怎麼說呢?這整體像一種,南朝文人氣質。
魏晉南北朝時,東晉到宋齊梁陳,文人如雲。因為中原衣冠南渡,貴族多在意文化素養。所謂「時主儒雅,篤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煥乎俱集。」辭藻美,聲律諧、隸事精、屬對工。優美協調,富有古韻。後期太發達了,還流行駢文與宮體詩。後來南宋文學,也有過類似氣象。托古,抒情,優美,精緻。
因為隋唐文學過於興旺,韓愈及古文運動的諸位是反南朝文風的,所以現在對南朝文章評價不算很高。但魏晉南北朝的文學與理論成就,本身是夠夠的。
台灣的諸位先生,早年寫文章,都有類似調子。讀慣的人覺得古韻悠然,讀不慣的便覺得文縐縐的。
對去台灣的諸位而言,退守台灣,彷彿南朝失了江北。自覺文化正朔在東南一角,必須好自鄭重。所以格外優雅,格外復古。比如我一直敬佩的唐魯孫先生,晚年在台灣寫專欄懷念北平故都飲食,末了總免不了提幾句「還於舊都」之類,這是當時台灣的政治正確——這些話,後來的出版稿也刪了。
其他台灣作家,不至於如此激進,但這種南朝士大夫式的典雅、優美、崇古、溫潤、精緻,算是台灣老派文學的整體風格吧。
余光中先生自己,1970年代,台灣戒嚴時期,反過鄉土文學,還出了唐文標事件——後來他自稱反對的不是鄉土文學,而是工農兵文學。
所以台灣左翼諸位豪傑,又譬如李敖先生這種鬥士,自然與余光中先生意見相左,看他不慣了。
自然了,文無定法,不論高低。李白覺得謝靈運牛上天了,錢鍾書先生覺得謝靈運矯揉造作。視角不同,意見也不同。
但說余光中先生是個書齋的南朝士大夫做派,大概應該沒什麼錯。
說這段事,也無非借余光中先生,說說台灣諸位先生的風骨。
台灣諸位先生的文筆,有鄉愁,有涵養,懂典故,知文化。他們的氣質,是一種上溯歷史的復古氣質。所以,真回大陸來了,他們怕反而要失望的——逯耀東先生寫他回大陸吃東西,搖搖頭,「不是那個味道了」。
就是所謂「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意思——哦對了,說這句話的桓溫,也是個南朝人。雖然一代梟雄,依然多愁善感。南朝文章,一向如此。
所以呢,我們不必太為余光中先生的鄉愁遺憾。
夏志清先生很早就明白這一點,他如是說過:
余光中所嚮往的中國並不是台灣,也不是大陸,而是唐詩中洋溢著『菊香與蘭香』的中國。
其實這句話適用台灣許多位老先生——又不止余光中先生一個人了。
余光中先生當年寫杜甫:
惟有詩句,縱經胡馬的亂蹄
乘風,乘浪,乘絡繹歸客的背囊
有一天,會抵達西北那片雨雲下
夢裡少年的長安
他理想中,詩句可以穿越一切,直達夢裡少年長安的。
現在,他是回到自己少年長安、李白杜甫的中華夢裡去了。他對古中華的鄉愁,圓滿了。
也好。
與先生同鄉,同是永春人,先生之鄉愁亦是我的鄉愁。
兩年前家鄉舉辦白鶴拳大會的時候有幸見過老先生一面。記憶當中,老先生精神矍鑠,彬彬有禮,印象尤深的一個細節是觀眾席上工作人員給他送水,他微笑著傾身道謝,當時方想:這便是文人風雅吧。
2003年老先生歸鄉的時候,曾到過筆者的母校,現在學校的大廳里仍然掛著老先生留下的題字:但願我能讀這樣的中學。
後輩才疏學淺,不敢妄自評價老先生。關於老先生的作品,前面的回答介紹了很多,我在這裡貼一些較少人知曉的。
訣
何時將你的石榴裙,像孔雀揮扇
在芳草地上,旋開華麗
讓我將午夢綉在你裙邊,枕著
圖案,枕著情人的懶散
(那是哪年,哪年的花季?)
陽傘下,持傘人的美令我猶豫
柔睫閃動,落下多少青睞
多少青睞,在我仰望的額際
則我該朗吟莎髯的商籟,還是
還是小杜的絕句?
(那是哪年,哪年的花季
我仰卧在春天的哪一片草地?)
只是雨濺在你的,我的發上,此刻
你持的是雨傘,我衣著雨衣
你的手何冰冰,藏在我袋裡
明年的情人節,下不下雨,明年?
誰知道呢?誰知道
去年的情人節有沒有下雨?
誰記得當時誰哭得最潮濕?
下一次情人節,誰是你情人?
怎麼系的,就怎麼解,你說
但被系的是我們,系的是神,一端
在這裡,另一端失落在永恆
雖淬離別如刃,能不能將它斬斷?
情絲很細,但不太柔軟
夏季隨颱風飄去,秋季隨雨
惟遺恨皚皚屹立 遺恨如山,
千臂的愚公也不能搖撼
黃泉迢迢,紅塵擾擾
碧落在兩者之上,無動於衷地崇高
抓一把灰燼,每一撮灰里有我的絕望
每一滴淚里有你的背影
霧起時,你步向茫茫,我步向茫茫
相思如光年般細長。再回頭
再回頭啊是旱海,是化石,是過溝陌漬
每一次愛情的結局是別離
每一次別離都始自相遇
雲只開一個晴日,虹只駕一個黃昏
蓮只紅一個夏季,為你
當夏季死時,所有的蓮都殉情
夏已瀕死,甄甄,這是最後的一次
一次陣雨,在你的傘上敲奏凄愴
哪一扇窗,明晨,哪一扇窗
你在哪扇多風的窗口,用小而且冷的手
梳那麼長那麼長黑色的憂愁。
每一次愛情的結局是別離
每一次別離都始自相遇
蓮只紅一個夏季,為你
當夏季死時,所有的蓮都殉情
當時讀到這兩句只覺得神魂顛倒,給我的震撼遠遠大於「繡口一吐便是半個盛唐」和「月色與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
老先生仙逝了,臨走前不知他是否會想起年輕時寫過的詩,動過的情,念過的人。
「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先老去了。」
冷雨凄凄,多少往事也如那黑色的憂愁一般,消失在了茫茫霧中。
當我死時
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
之間,枕我的頭顱,白髮蓋著黑土。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
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
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
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
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
從前,一個中國的青年曾經,
在冰凍的密西根向西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國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饜中國的眼睛
饕餮地圖,從西湖到太湖,
到多鷓鴣的重慶,代替回鄉。
一九六六年二月廿四日卡拉馬如
很多人說老先生是諂媚於大陸
其實,他只是念那一抔鄉土
植一株桃花
花落時節
鋪整張大陸
隨他坦然睡去
我讀現代詩不多,最喜歡兩個詩人,一個是北島,一個是余光中,他們大概代表了漢語現代詩的兩個方向,北島句式嚴整如格律詩,卻在表達最現實的情感;余光中有句式散漫,卻講述最古典的中國。
先生於我有恩。
我真正記住、喜歡上余光中先生,是在高二。
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高二的語文書上,有一篇余光中先生的大作——《聽聽那冷雨》。
這篇文章我的印象有多深呢,至今想到寫雨的句子,開口即是「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裡,也似乎有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
真美啊。疊字連綿,表態、動態、聲響三番俱出,把"雨"字的質感寫活了。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善用疊字,"詩化"散句,讀起來有醉人的韻味,那巧構的諧音辭格又毅出一連串的遐想。
也許很多人都不知道,諸如「月色與雪色之間
你是第三種絕色」、「酒入愁腸,七分化作月光,餘下三分呼為劍氣,秀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這些我們備考高考作文時都背過的名句,皆出自先生之手。
那年買了先生的《逍遙遊》散文集拜讀,想作摘抄積累作文佳句,讀完幾頁卻發現無從下手,處處皆是佳句,處處有典故暗藏玄機,索性作為晨讀作文素材的材料。
在我的眼中,先生的代表作不僅僅是《鄉愁》這樣享譽天下的詩歌,他同樣是一個注意詞語的音韻美,化古求新,別具一格,讓浪漫的中國古典文化栩栩生花的大散文家。
後來我高三寫過幾篇高分作文,皆是與中華文化相關的散文,有京劇、烙畫、潑墨、周庄,其中靈感,多虧先生文章提點。
先生,於我有恩。
——《逍遙遊》
先生,想必您此時已經神遊太空,得見天河的巨瀑噴洒而下,螺旋的星雲蒸騰不息,願您,一路平安。
今日聞悉先生逝去,著實震驚。童年那鄉愁的朗誦聲依稀在耳,而骨骼爽朗的白髮詩人已駕鶴西遊,我心想:中國又一位詩歌巨人離開了我們......
不過,先生也並未真正的離去,因為他的詩歌仍傳誦在世間,滌盪海峽兩岸人民的心靈,溫潤著人們心中的鄉愁和家國情懷,那些「長安古道」的詩意仍棲息在祖國的河山。
小時侯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呵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呵在裡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余光中·《鄉愁》
很多人對余光中的認識,大概都是始於《鄉愁》,那時我年紀尚小,未離故鄉,亦沒有品嘗到鄉愁的滋味,但同樣也會感到淡淡的哀愁。或許因為,鄉愁是根植於人類靈魂中的一種普遍的情愫。
當我死時,葬我
在長江與黃河之間
枕我的頭顱,白髮蓋著黑土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
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
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
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
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
從前,一個中國的青年曾經
在冰凍的密西根向西瞭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國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饜中國的眼睛
饕餮地圖,從西湖到太湖
到多鷓鴣的重慶,代替回鄉——余光中·《當我死時》
「死後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用陸放翁這句詩來評價這首詩,也挺合適的。
只有愛得深沉的人,才可以寫出這樣誠摯深情的話。
一個人愛國家,可能是家國情懷,可能是愛祖國的河山,或者是文化上的中國,亦或是三者皆有,而余光中愛的是古典文化意義上的中國,也有家國情懷在裡面。
你曾是黃河之水天上來
陰山動
龍門開
而今反從你的句中來
驚濤與豪笑
萬里濤濤入海
那轟動匡盧的大瀑布
無中生有
不止不休
黃河西來, 大江東去
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
有一條黃河, 你已夠熱鬧的了
大江, 就讓給蘇家那鄉弟吧
天下二分
都歸了蜀人
你踞龍門
他領赤壁——余光中·《戲李白》
他寫李白、杜甫、李賀、蘇軾,都是來自於對古典文化意義上的中國的熱愛,是精神上的溯古主義,余光中的摯友,也就是台灣詩魔洛夫也是如此,他寫過《長恨歌》、《與李賀共飲》、《走向王維》、《李白傳奇》。詩人與詩人之間,是可以對話的,哪怕隔著千年、萬年。
(1)
整個天空驟然亮了起來
滿壇的酒在流
滿室的花在香
一支破空而來的劍在呼嘯
眾星無言
又有一顆以萬世的光華髮聲
驚見你,巍巍然
據案獨坐在歷史的另一端
天為容,道為貌
山是額頭而河是你的血管
乘萬里清風
載皓皓明月
飛翔的身姿忽東忽西、忽南忽北
中央是一團無際無涯的混沌
雷聲自遠方滾滾而來
不,是驚濤裂岸
你是海,沒有穿衣裳的海
赤赤裸裸,起起落落
你是天地之間
醞釀了千年的一聲咆哮——洛夫·《李白傳奇》
石破
天驚
秋雨嚇得驟然凝在半空
這時,我乍見窗外
有客騎驢自長安來
背了一布袋的
駭人的意象
人未至,冰雹般的詩句
已挾冷雨而降
我隔著玻璃再一次聽到
羲和敲日的叮噹聲——洛夫· 《與李賀共飲》
其實不僅是台灣詩人,生於大陸的諸多詩友,包括我在內,何嘗不是如此?只是跟他們稍有不同的是,他們的確就像張公子所說那樣,有「南朝文人氣質」。大陸詩友是繼承,是謳歌,而他們是對話,是如陳年好友一般的調侃、戲贈,喝酒、縱游,其實並不限於詩人,他們有時也跟那整個時代對話。他們儼如在精神上已穿越千年的歲月,回到了盛世大唐。
問我樂不思蜀嗎?
不,我思蜀而不樂
十八根竹骨旋開成一把素扇
那清瘦的蜀人用渾圓的字體
為我錄一闋〈臨江仙〉,金人所填
輾轉託海外的朋友代贈
說供我「聊拂殘暑」,看落款
日期是寅年的立秋,而今
曆書說,白露都開始降了
揮著扇子,問風,從何處吹來?
從西子灣頭嗎,還是東坡的故鄉?
眺望海峽,中原何嘗有一發?
當真,露,從今夜白起的嗎?
而月,當真來處更分明?
原非蜀人,在抗戰的年代
當太陽旗遮暗了中原的太陽
夷燒彈閃閃炸亮了重慶
川娃兒我卻做過八? 挖過地瓜,抓過青蛙和螢火
一場驟雨過後,揀不完滿地
銀杏的白果,像溫柔的桐油燈光
烤出香熟的嗶嗶剝剝
夏夜的黃葛樹下,一把小蒲扇
輕輕搖撼滿天的星斗
在我少年的盆地嘉陵江依舊
日夜在奔流,回聲隱隱
猶如四聲沈穩的川話
四十年後仍流在我齒唇
四十年後每一次聽雨
滂沱落在屋後的壽山
那一片聲浪仍像在巴山
君問歸期,布穀都催過多少遍了
海峽寂寞仍未有歸期,恰似
九百年前,隔著另一道海峽
另一位詩人望白了鬚髮
想當日,蘇家的遊子出川
乘著混茫的大江東去
滾滾的浪頭永遠不回頭
而我入川才十歲,出川已十八
同樣的滔滔送我,穿過巴峽和巫峽
同樣是再也回不了頭,再回頭
還有岸嗎,是怎樣的對岸?
揮著你手題的細竹素扇
在北回歸線更向南,夏炎未殘
說什麽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對著貨櫃船遠去的台海
深深念一個山國,沒有海岸
敵機炸後的重慶
文革劫罷的成都
少年時我的天賦
劍閣和巫峰鎖住
問今日的蜀道啊行路有多難?——余光中·《蜀人贈扇記 》
但,我要說,其實余光中的詩歌里,也有疼痛的一面,並不僅僅是典雅。他當年跟洛夫都曾去過香港,從香港的落馬洲上眺望一河之隔的深圳。
等你, 在雨中, 在造虹的雨中
蟬聲沉落, 蛙聲升起
一池的紅蓮如紅焰, 在雨中
你來不來都一樣, 竟感覺
每朵蓮都像你
尤其隔著黃昏, 隔著這樣的細雨
永恆, 剎那, 剎那, 永恆
等你, 在時間之內, 等你, 在剎那, 在永恆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裡, 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 我會說, 小情人
諾, 這隻手應該採蓮, 在吳宮
這隻手應該
搖一柄桂漿, 在木蘭舟中
一顆星懸在科學館的飛檐
耳墜子一般的懸著
瑞士表說都七點了 忽然你走來
步雨後的紅蓮, 翩翩, 你走來
像一首小令
從一則愛情的典故里你走來
從姜白石的詞里, 有韻地, 你走來——余光中·《等你,在雨中》
關於余光中的詩歌語言的特質,以及詩歌藝術上的特點,張公子講得很詳細了。我只能補充一句:余光中的詩不追求音樂性,在靈性方面,也不如老友洛夫,但他的文字張弛自由,從容有度。其實他的詩很多語言都比較平實,但你不能講他「無華」,我覺得是大拙若巧,有時會在平實的語言中,突然露出驚艷的鋒芒,如月光下橫斜里探出一枝梅花,像《尋李白》、《絕色》,乃至上面這首《等你,在雨中》......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尋李白》
若逢新雪初霽
滿月當空
下面平鋪著皓影
上面流轉著亮銀
而你帶笑地向我步來
月色與雪色之間
你是第三種絕色
——《絕色》
關於他的一生,我僅從詩人的身份去評價:
他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一個有性靈的詩人。
如他所言:我寫作,是迫不得已的,卻噴出彩霞。
先生雖去,但他的詩歌和精神會永遠伴隨我們,如日如月,照耀於祖國的壯麗河山。
唯願先生的夙願能夠實現,魂歸故土,長眠於祖國的母親河畔,與這片土地真正的血脈相連。
天堂之路,我知你不會寂寞,也不會獨行。那兒有「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的李太白,等著與你把酒言歡。
從此後,詩在這頭,詩人在那頭
.
沒有什麼好看待的,他的一生與其他的文人也沒有什麼區別。
其人的作品是否當的起這幾天鋪天蓋地的緬懷,也是見仁見智。
任何對當代文學作品的評價都經不起推敲,總要放一放,過幾十年再看。
有一年南懷瑾死了,網上如喪考妣,到今天似乎也不大見得到南學門人,文化界的事兒概莫能外。
其人其事,這三天時間已經從冷門小知識發展到天下何人不識君。
人民群眾對時髦值的需求恰似一江春水流到台灣島。
話說回來,詩人算是什麼高尚的身份呢?
不能職業化的行當,沒有審美標準的詩壇,詩人身份的兼容並蓄與不著調可謂並行不悖。
中國詩歌自盛唐開始,向來講究個大力出奇蹟。
所謂「會當凌絕頂」、「曲盡河星稀」、「一川碎石大如斗」、「坐見舉國來奔波」。氣勢上先聲奪人,巨刃劈螞蟻,驚心動魄。
到了後來不玩這一套了,要精巧,要細緻,擺個斯文排場。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里,主角為吳繼之以及文壇各色人等題的酸句子,大概能作為參考。
而本朝,實話說,以本朝大多數人民群眾的語文素養,實在不能奢求對詩歌產生多少感悟。
就比如我這種粗人,不通文墨,對漢語的主要需求,僅止步於能夠閱讀理解《盜墓筆記》。
那麼幾首《鄉愁》對中國能有什麼影響呢?實在是不能有什麼影響。
其人一生的創作,所帶來的影響,大概都不如朱自清一句「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抖機靈佔人便宜給群眾精神上帶來的愉悅與滿足感,更能令我們感同身受。
這也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玩梗可比玩弄風月有趣多了,畢竟詩文風月不等於風月場所。
真要說影響力,有些梗的影響力,幾乎可謂是不朽了。「你也配姓趙」,對吧?
這一個梗的生命力之強大,自1922年福壽延綿,已達95歲高齡,依然在漢語之語境內發光發熱。
在可預計的將來,只要共產主義沒實現,其生命幾乎必然延續下去,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這也不是梗的錯,周敦頤說「文以載道」,你不能說他不對。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
一屆文人不能「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那自然不能不朽,簡直是速朽了。
子曾經曰過:「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後來有個女裝癖用別人的話做了個注釋:「君子為儒將以明道;小人為儒,則矜其名。」
中國人一直是很實用的,你讓李白總結自己的一生,他以永王幕僚做結,都不會想到是詩人。
不信去試試,當著李白的面說他這輩子最大的成就是一個詩人,信不信他捅死你?
為什麼「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這麼有力量感呢?
蓋因為其作者不以詩詞行於世,而是以其所作所為注釋作品。則其作品無論真偽,皆可不朽。
那麼在一個詩歌淪喪為玩物的時代,指望詩歌對人類靈魂有什麼尖銳的觸動,都是枉然。
「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問問辛棄疾,啥是鄉愁哇?
老辛根本不會搭理你,他的大砍刀饑渴難耐的等著喝人血呢。
兩宋詩詞留存最多的人,在他是一位詩人、詞人之前,是條帶著五十人追砍五萬人的老光棍。
最後的最後,對於一位詩人的水準,其實還是有標準能衡量的。
1988年蔣經國死了,李敖罵其人為蔣經國寫的《送別》是首馬屁詩。
李敖出生於1935年,比較年青,今年只有八十二歲。從1988年開始算,幾乎三十年的漫長時光。
他一次都沒打過李敖!
作為一個詩人的素養,可見一斑。
.
小時候看見鄉愁的時候在想,希望何時能再無鄉愁
但那時的我不明白,鄉愁的愁,代表著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代表著血脈相連,代表著記憶
而如今,我反而擔心我們和對面的年輕人間,恐怕是沒有「愁」這種情緒的
如果有,我覺得搞不好是「仇」,互相鄙視,互相敵視
老一代人逐漸遠離
我希望「鄉愁」不要變成「相仇」
我的簽名,雞尾酒里的冰,就是讀中學時候看余光中的一個訪談里扣的半句話。
這麼多年了,就算不寫在簽名,也會寫到簡介里,QQ微信知乎,都是如此。如果不是今天聽到這個消息,我都快忘了這句話來自於余光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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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一下吧,雞尾酒是一種混合酒,在一杯雞尾酒里,由各種不同的酒或者飲料混在一起,味道新奇融合,但是酒里的冰卻拒絕這種融合,顯得特立獨行。
訪談中提到當時余光中身處一個陌生的環境,周圍充滿了各式各樣的人物,就像雞尾酒一樣,互相影響,而他自己就像是酒里的冰塊,即格格不入,又不願遷就他人。
而在我看來,如果哪天冰塊真的融化了,酒還是那杯酒,而冰卻早就不再算是一塊冰了。
所以,珍惜還是塊固體的時光吧。
又一個根在大陸有著故土鄉愁的老人離去了。
後面的台灣年輕人還會把海峽對岸當作自己的親人嗎?
大概不會了。
越來越多的記憶淡漠模糊甚至沒有記憶的年輕人們讓台灣這艘孤舟漂向遠離大陸的方向。
我不知道是他的詩偶然激發了我的審美傾向還是我本來就應該是喜歡這樣的東西而形成了某種心理激勵
總之,他是少數的,以白話文入詩,我卻真的讀出了唐宋氣韻的詩人
以至於後來我對台灣人的文化氣質有了很深的誤判
到後來看一些台灣的所謂文人的發言中一邊轉文一邊扯淡的莫名文風就渾身難受
在我理解的,我所喜歡的余光中的角度看來,他對詩詞的審美訴求的核心,到其實不是張公子所言的南朝風度本身
而在於他能夠深刻理解傳統的張公子所謂「意象」的審美來源
這種意象表達,或許確實是鍊字的結果,但他的詩中又有一種確然不事雕琢的氣度在那裡,又或者可以說,鍊字的水平已臻化境,讓人沒有感覺他在精心雕琢
但我是覺得這種內在的氣韻是絕不可能僅僅靠幾個苦吟的修辭就能夠表現的,相反我倒覺得他的文字「清正」而通達,大氣,卻並不出挑和張狂。
比如大家津津樂道的一句「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你讓我寫固然我肯定寫不出來,但我也一時想不出來有哪個白話文作者能寫出來
我們在這頭,您卻去了那頭。
想在字裡行間中,將老先生深情祭奠。
謹以此文,以詞代泣。
2017年12月14日,初雪至。
此時人在開封,突如起來的噩耗,讓我在自習室泣不成聲。
冷靜下來後,卻更難過了。
我意識到那個一直愛著的先生,文壇史上的巨匠,海峽兩岸的靈魂橋樑,離開了。
何其榮幸能學到您巨作《鄉愁》,小女子不才,從不知愁為何物的孩子讀至今十一有八,還只是一知半解。
我愛那片淺淺的海峽,愛您左手的詩和右手的文,更愛隔海而望向我們揮手高呼的您。
您說 :
你問我會打中國結嗎?
我的回答是搖頭
說不出是什麼東西
梗在喉頭跟心頭
這結啊已經夠緊的了
我要的只是放鬆
卻不知該怎麼下手
線太多,太亂了
該怎麼去尋找線頭
——《中國結》
「不如歸去歸哪個故鄉
凡你醉處,你說過,皆非他鄉」
——《尋李白》
「在炎炎的東方 , 有一隻鳳凰
從火中來的仍回到火中「
一步一個火種 , 蹈著烈焰
燒死鴉族 , 燒不死鳳雛
一羽太陽在顫動的永恆里上升」
——《火浴》
當我死時 , 葬我 ,在長江與黃河
之間, 枕我的頭顱 ,白頭蓋著黑土
在中國 , 最美最母親的國度
我便坦然睡去 , 睡整張大陸
——《當我死時》
您處在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卻沒因此選擇自保無言。反而聲嘶力竭,張開雙臂,熱烈而又深刻的喚醒這塊土地。我們已被這熾熱和滾燙所驚醒,我相信,最終我們都將成為您。
而我又怎敢論其餘老的一生,此生有幸讀到他的文字,便已足矣。
余老先生,您走好。
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
待您魂歸故里時,金甌必定無缺。
余老先生是我少年時代的風骨。
當時年少,愛那些極美的文字,愛他那種瀟洒清暢的筆觸,儘管許多事情懵懵懂懂,不懂他是如何聽出來這成千上萬字的雨,不懂他是如何知道李白的詩酒和月光彼此相融,不懂,不懂,只是單純被吸引,並深深迷上那種不可方物或者瀟洒落拓的美。
我曾經說過:余老先生在文字這一點上,把那種精靈之美給玩絕了;無論是在格律和內容上,他的遣詞造句才是真正帶有詩性的,那種驚艷絕倫的氣韻是一座中國近現代散文里的一座宏偉高峰。
今天老先生走了,正如之前史鐵生老先生走了一樣,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少年時代似乎終於隨著他們一起落幕。
最後用老先生自己的話做結吧:
「一位英雄,經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岩削成還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後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
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
我記得那一段時間,特別喜歡雨。
先是蔣捷的
虞美人·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只是雨而已,卻有如此哀愁。
再看看現代的一些句子
閃電和雷聲回應著孤獨,惟獨雨聲在窗外走著。
如果有一天
這雨停了
我能流出眼淚來的話,
我就在這土地上紮根
直到那時為止
我就伴著雨
像雲一樣
四處漂流吧
後來我想自己是不是性格中有一絲對悲涼的渴求呢
再後來,無意中想起以前讀過的——
聽聽那冷雨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裡,也似乎有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
我夢裡是有過一把傘的,是冷雨天,我路過一個蓮花池,停下看雨的樣子。
記得那次,記得是夜半,被雨聲喚醒,披一件外套,捧著一杯開水,也不戴眼鏡,在窗前聽雨,特別喜歡那種冷意襲來,但是手心裡,胸膛里卻是十分溫暖的感覺。感覺整個人都是十分的愜意。
再後來,也想談戀愛,找個人照顧自己,可是又捨不得那種自由、一個人的生活。後來,心裡就出現了一個姑娘,若隱若現,我想接近,卻又想放手。
從姜白石的詞里,有韻地,你走來。
其實我在等待。
等你在雨中。
——————
要說,余先生對我的影響,我私以為是對生活和自己的一種感悟,就是借他的詩文過我的生活,如是而已。對本人也不是很了解。
但是這樣就夠了。
年輕時候有一段時間算是翻來覆去研究過余光中詩集,後來在讀書筆記中寫道:
余光中寫詩的三板斧,一是取自古典詩詞中懷古一類的意象和用典堆疊的技巧,他的90%的詩是這樣的,新瓶裝舊酒,在古詩詞里其實是寫爛了的東西,李敖說他是在玩文字遊戲也算是一針見血的評價,他一直戴著幾千年古典詩詞的枷鎖並沒有突破,二是製造一種語句上的齊整對仗和結構上的韻律感,反覆詠唱,這種技巧歌詞用得比較多,無心插柳,使他的《鄉愁》《鄉愁四韻》上了大陸的語文課本,大為流傳。三是什麼忘記了。
然後再沒有讀過他的東西,就像韓寒的電影里一句話,搞藝術就怕別人看穿有跡可尋,他的作品技巧性的東西太多了,文勝質則史,好的詩人和詩,應該是渾然天成的。
「尋李白
——痛飲狂歌空度日 飛揚跋扈為誰雄
那一雙傲慢的靴子至今還落在
高力士羞憤的手裡,人卻不見了
把滿地的難民和傷兵
把胡馬和羌笛交踐的節奏
留給杜二去細細的苦吟
自從那年賀知章眼花了
認你做謫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隻中了魔咒的小酒壺
把自己藏起來,連太太也尋不到你
怨長安城小而壺中天長
在所有的詩里你都預言
會突然水遁,或許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亂髮當風
而今,果然你失了蹤
樹敵如林,世人皆欲殺
肝硬化怎殺得死你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從開元到天寶,從洛陽到咸陽
冠蓋滿途車騎的囂鬧
不及千年後你的一首
水晶絕句輕叩我額頭
當地一彈挑起的迴音
一貶世上已經夠落魄
再放夜郎毋乃太難堪
至今成謎是你的籍貫
隴西或山東,青蓮鄉或碎葉城
不如歸去歸哪個故鄉
凡你醉處,你說過,皆非他鄉
失蹤,是天才唯一的下場
身後事,究竟你遁向何處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勸你不住
一回頭囚窗下竟已白頭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給霧鎖了,無路可入
仍爐火未純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躡葛洪袖裡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許那才是你故鄉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無論出門向東哭,向西哭
長安卻早已陷落
這二十四萬里的歸程
也不必驚動大鵬了,也無須招鶴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隻霍霍的飛碟
詭綠的閃光愈轉愈快
接你回傳說里去」
尋李白的詩人到底追尋李白而去了,可是,故鄉又在哪裡呢。
那年夏天,在福建永春,讀了余先生的《我的四個假想敵》,認識了書中的幼珊……
節哀可愛的幼珊,願余先生魂歸大陸……
1962年于右任先生的歌: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遠不忘。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
余光中先生,您的故鄉很漂亮……
看到有垃秘跳出來對著余光中先生曾經在台灣彈壓「工農兵文學」的往事說垃圾話,我就笑了。
當年余先生炮打「工農兵文學」的時候,跳得最響的東西,叫陳映真,這個陳映真口口聲聲說余先生是搞文字獄,說自己絕非飛碟,那麼事實呢?你們搜一下陳映真的葬禮不就知道了嘛。
陳映真之流在大陸最痛苦的年代,在台灣給垃氏歌功頌德,結果吃了牢飯,就好比「日本人在南京,給南京大屠殺歌功頌德,被揍了,反過來說中國人不講人權,野蠻」。
我看陳映真之流才是癟三老賊,余光中先生是真的猛士,說余光中先生是血滴子,也行,看看余先生取得都是哪些狗頭?我的高中語文老師,對余光中先生十分推崇。
余先生被選入高中課本的兩篇散文《沙田山居》與《聽聽那冷雨》,當時都被他拿來重點講析。受此影響,班裡很多人都被余光中文字中的文氣與古韻吸引,這種個人崇拜據說在他帶的數屆學生里都不乏少數。所以,在其他同學為了高考賣力背誦議論文素材的時候,我們這些「五陵少年」們反而在讀《等你,在雨中》《逍遙遊》和《不朽,是一堆頑石》,班裡每個人都能吟上兩句「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現在想起來也是有趣。
不過說真的,我的遣詞造句也正是從那時模仿余光中開始,體味不到精神至少也要儘力效仿皮毛。而其時班裡寫作氛圍之濃厚,邏輯派、豪放派、婉約派與保守派的並存,也真是有種百花齊放的味道。後來,我出於對周杰倫的喜愛,把余光中的文體和方文山的中國風雜糅在一起、寫出一篇李清照遭遇趙明誠鬼魂的故事,受到老師的鼓勵與褒獎。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在追逐文藻與意象的路上越走越遠。
那時候,買本正版散文集是件不小的事,我依舊記得那本集子的第一篇散文:《鬼雨》。這篇文字寫在余光中幼子早夭之後:
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雨在海上落著。雨在這裡的草坡上落著。雨在對岸的觀音山落著。雨的手很小,風的手帕更小,我腋下的小棺材更小更小。小的是棺材裡的手。握得那麼緊,但什麼也沒有握住,除了三個雨夜和雨天。潮天濕地。宇宙和我僅隔層雨衣。雨落在草坡上。雨落在那邊的海里。海神每小時搖他的喪鐘。
其中一段更是以穿越時空的意象與無邏輯的臆想,把對死亡的控訴嘔出靈魂:
今夜的雨里充滿了鬼魂。濕漓漓,陰沉沉,黑森森,冷冷清清,慘慘凄凄切切。今夜的雨里充滿了尋尋覓覓,今夜這鬼雨。落在蓮池上,這鬼雨,落在落盡蓮花的斷肢上。連蓮花也有誅九族的悲劇啊。蓮蓮相連,蓮瓣的千指握住了一個夏天,又放走了一個夏天。現在是秋夜的鬼雨,嘩嘩落在碎萍的水面,如一個亂髮盲睛的蕭邦在虐待千鍵的鋼琴。許多被鞭答的靈魂在雨地里哀求大赦。魑魅呼喊著魍魎回答著魑魅。月蝕夜,迷路的白狐倒斃,在青狸的屍旁。竹黃。池冷。芙蓉死。地下水腐蝕了太真的鼻和上唇。西陵下,風吹雨,黃泉醞釀著空前的政變,芙蓉如面。蔽天覆地,黑風黑雨從破穹破蒼的裂隙中崩潰了下來,八方四面,從羅盤上所有的方位向我們倒下,搗下,倒下。女媧鍊石補天處,女媧坐在彩石上絕望地呼號。石頭記的斷線殘編。石頭城也泛濫著六朝的鬼雨。郁孤台下,馬嵬坡上,羊公碑前,落多少行人的淚。也落在湘水。也落在瀟水。也落在蘇小小的西湖。黑風黑雨打熄了冷翠燭,在蘇小小的小小的石墓。瀟瀟的鬼雨從大禹的時代便瀟瀟下起。雨落在中國的泥土上,雨滲入中國的地層下。中國的歷史浸滿了雨漬。似乎從石器時代到現在。同一個敏感的靈魂,在不同的軀體里忍受無盡的荒寂和震驚。哭過了曼卿,滁州太守也加入白骨的行列。哭濕了青衫,江州司馬也變成苦竹和黃蘆。即使是王子喬,也帶不走李白和他的酒瓶。今夜的雨中浮多少蚯蚓。
那時候,把這段文字翻來覆去誦讀,去查閱文字中的每一句典故,試圖更加真切地體會作家內心的悲慟。
自此,每提起余光中時,我先想到的不是《鄉愁》,卻是《鬼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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