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北島?
不邀自答,姑且當作拋磚引玉。
1、作品。
北島是我青少年時期以來喜歡的第一個中國當代詩人。我知道這個名字,也是通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這句詩,然後慢慢讀了他的詩選,散文,和唯一的小說《波動》。漸漸地,不但不覺得最初的那句詩有那麼地驚艷,反而發現自己更能享受讀他的散文。因為即使我仍然喜歡北島的詩,卻總是覺得還少了一些什麼東西,只是一直沒想明白是什麼。後來我偶然在繆哲的《禍棗集》裡面讀到Stephen Owen對北島的一些評價,才恍然大悟:
「Owen的文字優雅,但有殺氣,比如說北島的詩,13歲的少年都寫過,但14歲就扯了,又說北島濫情,作態。但與我的話題有關者,是Owen稱的「世界詩」(world poetry)。他說當今有一種詩,叫「世界詩」,第三世界國家的詩人,最是精擅。詩人意想的讀者,不是與自己同文的人,是全球人,如說瑞典語的諾貝爾獎評委會成員,說英語的美國詩評家等。世界詩要有地域色彩,要申明自己的族籍(nationality),但不能是「民族的詩」(national poetry),只能是「種族詩」(ethnic)。能逗起民族自豪的名字、意象和傳統,一定要用,這就好比語言的國旗,國際的讀者,望而知其族屬;傳統詩之複雜、精微的部分,如語言、學養等,則要禁用,——這太深奧,國際讀者不懂。
為國際人寫作,詩得能兌換。語言不能兌換;故詩意的有無、濃淡,就不靠語言,要靠觀念、形象的設計。這玩意和美元一樣,是硬通貨,哪兒都好使。北島就是一個「世界詩」人;他寫詩是供翻譯的,不是給同族人讀的。他意象設計得好,譯者(BonnieS.M cDougall)的英文,碰巧也好。陰不差,陽不錯,北島欲不成美國最傑出的中國詩人,不可得也。」
儘管這些論點明顯有其偏頗之處,但有一點我是贊同的:北島在寫詩方面的確長於觀念和意象。並不是說北島的語言能力不行,從他的散文集和早期的小說都可以看出他對語言的把握能力很強,可一旦放在詩的框架中,就很容易覺得北島不自覺地把重點放在了觀念和意象上(也可能是因為他覺得觀念和意象對於詩歌是最重要的)。而正是因為其觀念和意象又往往高度概括,所以你很難看到北島有什麼較長的詩歌,他的詩往往都是由凝練的短句,緊湊的意象和隱喻組成。
2、北島其人
這一點其實我沒有什麼資格去評價。一是我跟他並沒有私交或長期接觸過,如果寫得太自以為是未免僭越,二是他所經歷的一些事情沒法寫出來,原因你懂的,所以只能寫一些零散的東西。
八年前的一天,我還是一個自詡為文藝青年的大學生,翹了一整天的課,在學校的圖書館裡參加北島的講座。一見到他本人,我忍不住有些吃驚。與詩句里表現出來的狂傲冷靜不同的是,北島看上去像個溫和的老數學教授——穿著淺色的燈芯絨西裝,舉止溫文爾雅,說話音調平和,令人不禁懷疑是不是詩人已老,銳氣不再。
但等講座逐漸深入時,我才發現,這樣的第一印象其實是帶有欺騙性的。他的語調或許平和,但言辭卻冷靜而犀利,他的舉止或許溫和,但臧否起人物仍然一針見血。也曾在各種公開非公開的場合見過不少著名非著名的詩人作家,似乎大多都有點臭毛病,或是不修邊幅,或是狂傲孟浪,似乎一定要展示出所謂的「文人做派」。而與其說北島沒有文人的那種驕傲,不如說他根本不屑於用那些做派來展示自己的價值,內心驕傲到不屑於流露驕傲。
那天的講座人並不太多,北島也顯得很放鬆。他講的主要是關於自己的青年時代、《今天》的創刊經歷,以及在海外居住的部分經歷。給人最明顯的印象就是,北島記心驚人。數十年前的事情,也能夠精確地記得是幾月幾日。在場有誰,說了什麼話,以及事情發生的順序,無不信手拈來。文革時期的北島仍在北京四中就讀,與不少高幹子弟朝夕相處,卻又時刻體會著不同階級間的涇渭分明。傳言,有位同學甚至對他說,「你們有筆杆子,我們有槍杆子,看將來是誰的天下?」而骨子裡其實十分倔強的北島,在青年時期無疑也是個刺頭,手上流過無數遭到查禁的小冊子、手抄本和音像製品,甚至因此惹上麻煩,不得不離開大陸。
見面會結束後,好多人上去要簽名,要合影。可以看出他骨子裡仍舊不喜歡這些熱鬧的事情,但也可以想像他已經經歷過無數次這種場面,所以還是很淡定地一一滿足了。只是從細節里還是可以看出他的驕傲:一般的學生拿書給他,他就簽上北島和日期;偶爾還有學生讓他寫句詩,他就寫「生活 網」(他最短的那首詩),有種令人忍俊不禁的冷幽默。
然後我走到他面前:「趙老師,您給我寫句詩吧。」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因為我是當天第一個以本名稱呼他的人。作家習慣筆名之後,似乎往往對真實姓名有一種隱私般的保護感。而當時我也年少輕狂,刻意要去觸犯這一禁忌,試圖激起北島始終冷靜的外表下的更多反應。但這樣的舉動並沒有多少算計或者惡意,更多的只是孩子氣的脫口而出。
然後他說:「行呀。」
我又很庸俗地添了一句:「長一點兒的。」
北島似乎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寫下了以下這些字:
六年之後,北島又一次來到澳門,和嚴歌苓以及一群葡語作家一起座談。一位擔任同聲傳譯的朋友告訴我,北島似乎老得很厲害,耳朵已經不太好使,經常聽不清別人的話語。(很久後才有人告訴我,北島在這期間中風了一次,身體每況愈下。)我看了一下她發給我的照片,確實,也就短短几年時間,頭髮明顯更花白了,整個人也彷彿更干縮了。
但也就在身體狀況開始走下坡路的這幾年,北島一反常態,開始頻繁地回到內地,回到北京出席各種詩歌節和講座。那個曾經漂泊海外二十多年、拒絕各種示好機會的「頑固分子」,似乎也終究沒有抵抗住變老這一必然的旅程。
我不禁想起王爾德的遺言:"My wallpaper and I are fighting a duel to the death. One or the other of us has to go."(牆紙越來越破,而我越來越老,兩者之間總有一個要先消失。)心裡突然一陣不是滋味。
這是以前寫的一篇北島的文章,現在看來頗有點幼稚,但是可以看出一些當時對他的理解。希望有幫助。
花朵與詩
忘了看的第一本北島的書是《青燈》還是《藍房子》,總之那是我生命中一個永恆的光點。這兩本書裝幀相似,幽幽的青色和深藍,看起來像大理石,又像中國畫中的水墨,質地類似於宣紙。
那時候還在讀本科,我掂著這兩本書穿梭在教室之間,座位都坐後排,一上課就打開書看。從前只知他是詩人,和余光中一樣,余光中的散文寫得像詩,他卻寫得像故事。北島這一生顛沛流離,從八十年代末離開中國起,他便如浮萍,被隨性而起的風吹得滿天涯飄蕩。故事中與他相會的人什麼樣都有,他們背景複雜,支零破碎,大多也有動蕩波折的一生。
我來英國時候,因為行李限重不能帶太多書,買了一本北島作品合集揣上,從此成為我的精神支柱,每天睡前翻一翻。雖然同是身在異鄉,我是為念書,他是被迫流浪,有家不能回,那種居無定所的艱辛、輾轉、茫然無解,我是不能體會絲毫。
他有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即使沒有得過諾貝爾文學獎,也都名滿天下。墨西哥詩人帕斯,美國作家艾略特,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南非流亡作家布萊頓·布萊頓巴赫。艾倫·金斯堡也認識他,那個著名的瘋子,垮掉一代的領頭人。這些享譽世界的詩人文豪,在他筆下全是平凡而有趣的普通人。他們生活簡單,節奏緩慢,愛喝酒,反對戰爭,喜愛攝影,既寬容又偏執。
詩人的神經最敏銳,好像綳直的細琴弦,稍一顫動就會有聲響。從他的文章看來,北島似乎是個安分的聆聽者。金斯堡向他講述早年時候的經歷,說到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那垮掉一代的朋友們,他還留著和凱魯亞克談話的錄音。「我那麼多朋友都死了。」這句話好傷感,而他的懷念是如此深切自然。
他們不談學術,只談詩,在相聚的餐桌上,相碰的酒杯中。我想生活中北島應該是個安靜的朋友,甚至有點訥訥不言,他不需要說話,因為語言都留在了心中。
北島八九年離開中國,此後的六年里辦了十五次家,分別在七個國家居住過。從西柏林到萊頓,從巴黎到紐約,世界於他曾是一片狂亂的汪洋,漂流了許久之後才意識到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在語言不通的國家裡,他無法與人說話,於是盡量沉默。在北歐的山澗里夢遊,也在紐約的鋼筋夾縫中嘆息。
北島的筆下除了詩人,還有各式各樣的平凡人,焦慮而滿口抱怨的紐約司機,吝嗇又乏味的房東,豪氣卻四處輾轉的賭鬼房客,客居異鄉的酒鬼朋友。他的經歷與他的詩一樣凌亂不整,但這些片段是靈感豐沃的土壤,在月光下開出塵世的花。他激憤過,顫慄著控訴,像在暴雨中飛翔的海鷗,但當惡浪退去,我更愛他在平靜時刻寫下的詩,比如《一束》,比如《時間的玫瑰》。
大三的暑假去香港,我專程去香港中文大學一趟,然而沒有見到他。那是一個酷熱的夏日,太陽都懶得出現,空氣卻還是悶得嚇人。校園裡剛下過一場雨,地上很濕。我去他常去的茶餐廳坐了坐,遇到一個重慶妹子,他對北島並不太熟。我心裡當然是不抱希望,去過他的執教的大學已算了了心愿。
後來回成都,在報社當實習記者。也是在一個下雨的晚上,那時候臨近秋天了,我因為工作的關係在白夜酒吧見到了他。受女詩人翟永明的邀請,他到成都做客。我怕錯過見他的機會,早早去酒吧等候,燈光昏暗的酒吧里已經擠滿了人。我懷裡抱著他所有的散文集,硬殼的精裝版,站在那裡心潮澎湃。
我靠在一個硃色木柱旁,那天忘了戴眼鏡,但北島遠遠從門口走進來的時候,我一眼就認出來。清瘦的身形,格子西裝,書生氣的金絲眼鏡框,鏡片很厚,不苟言笑的。北島走進來的時候身旁並沒有太多人,我懷裡抱著書趕緊讓路,確信他看過我一眼。
他在人群簇擁下坐到了沙發正中,從那一刻起閃光燈就沒再停過。找他簽名的人很多,有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也有和我一樣的學生。周圍吵吵嚷嚷,北島安靜地聽著,不時笑笑,認真地在遞過來的書上簽名。他似乎從未融入身旁嘈雜的環境,始終默然,說話都不太大聲。
翟永明為他舉辦了一個小型朗誦會,請詩人朗誦他的詩,從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他的詩像縮影,貫穿所有人的記憶。
我想起他在自己文中寫的,早年和艾略特一起去紐約大學石溪分校朗誦,台下的聽眾也就二十多人,興緻不高而顯得有點寂寥。如今這些老成和年輕的人也站在台上,爭著朗誦他寫的詩,那一句一句都是時代的迴音。
這些塵世之花從他的詩里綻放,在他經過的路上,永遠陪伴那些孤獨的人。
我尤其想到洛夫的詩而不是他的詩來形容他,「如一尾產卵後的魚」
死了的詩人是對世界的反抗,活著的詩人是對生命的讚美。
引用北島自己詩中的一段吧:
「我弓起了脊背
自以為找到了表達真理的
唯一方式,如同
烘烤著的魚夢見海洋
萬歲!我只他媽喊了一聲
鬍子就長出來了 」
『想想愛情
你有如壯士
驚天動地之處
你對自己說
太冷』
『——北島從未死去吧』
自問自答的心裡念著,沒有迴音。
貼一篇李劼的《北京文人墨客的皇權意識和中心話語情結》,裡面寫到不少北島及其他北京文人的另一面。鏈接:共識網
北島還沒死呢,大家可以問問他本人的意見.......
如果他的詩是波瀾壯闊的海嘯,那他的散文就是安靜無言的山丘。
摘錄自北島散文集-
那時候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北島《波蘭來客》
以色列並不擁有奧斯維辛和大屠殺這些詞的專利權。過去的受害者也可能成為今天的暴君。這是人性的黑暗,冤冤相報的黑暗,讓人沉溺其中的仇恨的黑暗。而作家正是穿過這黑暗的旅行者。——北島《午夜之門》
感覺他的散文比詩好,也許是我不讀詩哈哈
不敢過多的評論,只知他有眾人所沒有的東西,詩文讀時,再讀時,回過頭再讀時,總有不同的感覺,或是憤慨,或是無奈,亦或是淡然。
強大的力量能贏得敬畏,而多餘的力量則使人孤獨
如果力量不用來壓制別人,那就只能用於自我滿足
漸漸地、漸漸地,只剩下時間,還陪在北島身邊,讀他的詩
中國最好的現代詩人.
一首詩只有幾句是好的。
但依舊是中國最好的現代詩人。
他的詩適合看精選和摘抄,因為多數的句子沒法看。
但依舊是中國歷史最好的詩人之一。前三。第一李白。
長江文藝出版社《北島詩集》。
以前大家都以為他是白左
現在大家都知道他是毛左他這個人我不敢評價,我想說說他的作品
有段時間瘋狂迷戀詩,無所謂國籍,無所謂作者,不在乎體裁,去學校圖書館找書,看對眼就借。
借了好幾本,拿在手裡沉甸甸的,忒高興。
拿回宿舍隨意插到書架上,午睡前拿出一本翻翻,這裡一本那裡一本。
詩的篇幅不大,一頁一首,很快就看完好幾本,然後把書還了。
不知道隔了多久,一個多月這樣,整理書架發現裡面夾了本《北島履歷》
趕緊拿去圖書館換了
老師一掃描,逾期未還,罰款四塊五。
略心痛,夠我吃一碗桂林米粉了呢。
哎呀現在想想還是好氣。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那些企圖以政治來否定先生的人,我不認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能看的比先生更遠、更準確。
谷川俊太郎於2010.9.25香港沙田凱悅酒店:
語言的胎盤——給北島
有時我像看自畫像一樣看你
孤島中那自生的還沒被人類命名的植物
那擔心摔傷的兒子的、叫作父親的哺乳類
那剛剛洗過的舊襯衫一般圍裹著的母語
你是何時悄悄打開門
優美而利索地踏入了這粗暴的世界?
今天,你又從那裡歸來
彷彿一個連假日也不休息的沉默的上班族
你被摁在紙上的足跡清楚可見
但是,即使在被風吹雨打的灼燙的沙地上
在有條不紊的遊行隊伍足下的街道上
甚至在危險的薄冰上也刻印著你無形的足跡
因為我知道絕不可能抓住
所以連同恐懼,你那想觸摸的纖細的真實
仍被語音的胎盤包裹在未生的黎明中
《今天》依然以《今天》朝著那種預感溶去
詩我不懂,但是我喜歡他的文章。從他的文字里我感覺到他的謙遜,細膩得讓人覺得特別舒服。
膜拜!深刻的思想,平和的外表,柔和的內心,三位一體的立足呈現,直立行走,讓我如何不景仰!!
並不了解北島這個朦朧詩派的詩人。但,看到前面的那些分析之後。
只有兩個詞冒出來了:平凡、無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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