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爾·奧爾曼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伯特爾·奧爾曼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怎麼評價他對馬克思主義的貢獻，怎麼用馬克思主義來理解他的所作所為，以及對他發明了馬克思桌游——階級鬥爭的看法

謝邀。很驚訝會有這樣一個問題……

評價學者確實主要應該關注他的學術成就。然而Bertell的學術成就，就算等我也七十九歲的時候恐怕也難以望其項背，故而只能妄加評論。Bertell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界最大的貢獻是對辯證法的強調和挖掘，而這是有很重要的語境背景的。這一語境背景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分析馬克思主義（Analytical Marxism）的興起。分馬的代表人物是Bertell在Oxford時的同窗好友，當代最重要的馬克思主義者之一的Gerald A. Cohen。Cohen和其他分馬學者（Oxford九月小組的成員們），包括John Roemer、Jon Elster、Adam Przeworski、Erik Orin Wright、Phillippe van Parijs等人，主張用分析的哲學方法澄清意識形態迷霧下的馬克思主義。他們自稱「Non-Bullshit Marxism」，摒棄了被他們視為bullshit的辯證法，用分析哲學的方法對馬克思主義進行重新描述、重新建構。他們中的很多人也修改了一些馬克思本人的理論。這批九月小組的成員，如今大部分是政治學、經濟學和社會學領域中的頂尖學者——我上面提到的所有名字，現在都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他們中的不少人，事實上也最終走向反對馬克思主義的立場——當然，這個「反對」的立場是對於馬克思主義者而言的。

Bertell則是他們重點批評的辯證法家，也就是bullshitist的代表人物。同為Isaiah Berlin的學生，Bertell選擇了和Cohen完全不同的馬克思主義進路。他在Oxford的博士論文做的是馬克思的異化理論（Alienation: Marx"s Conception of Man in Capitalist Society，本書有中譯），在寫這篇論文期間就曾經被分析哲學出身的Berlin反覆警告「不要做個瘋子」。然而他卻把對辯證法的堅持貫徹了整個學術生涯。Bertell對辯證法的重新挖掘（可能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甚至擴大了辯證法的範疇）和對辯證法方法（abstraction、vantage point等）的再建構，是他對馬克思主義理論最大的貢獻。如果我們列一個辯證法理論從weak到strong的軸，Bertell的辯證法很有可能是one of the strongest version of dialectics。他的辯證法理論特殊之處在於，他要求辯證法成為一種本體論（Dialectics as an Ontology），從辯證法出發建構馬克思的整套理論。他的這套理論叫做Philosophy of Internal Relations（國內似乎翻成「內在關係哲學」），是區分於外在關係，也就是分析的、形式邏輯的因果關係的一套理論。

我沒有水平來評價這套理論的價值和成敗。但從我的觀感來看，這是一套有很強結構主義傾向的理論，某種程度上而言可以稱之為結構主義辯證法（Structural Dialectics），雖然這種稱呼一定不會被他自己認同。對這套理論進行最完整闡述的是Ollman (2003), Dance of the Dialectic: Steps in Marx"s Method （本書有中譯）。從馬哲史的角度而言，在分馬主導整個英美馬克思主義的上世紀末，Bertell是僅有的幾個堅決拒絕分馬進路的理論家之一。國內的《奧爾曼內在關係的辯證法視角下的當代資本主義》一書我沒有讀過，該書作者田世錠教授除了這本著作之外，翻譯過Bertell的其他著作到中國，目前也在NYU訪學。我和他聊過幾次，他對Bertell應該還是有不少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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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Bertell對我而言又不只是一個馬克思主義學者，他也是我來美國之後對我幫助最大的兩位老師之一。Bertell在學界是一個口碑不好的人，這是他自己告訴我的——仔細想想，以他理論和興趣，在北美大陸幾乎沒有口碑好的可能。在北美現在的政治系，政治理論（Political Theory, PT）這一子方向的地位想必從業者都是心知肚明。在PT中，主流的又是做民主理論（Democratic Theory），尤其是以分析哲學的方法做Democratic Theory的。馬克思主義在北美大陸的政治系，除了一個火熱的中心York U Canada之外，基本上萬馬齊喑。Bertell不僅屬於政治理論界，還屬於政治理論界中的馬克思主義者，並且是拒斥分析哲學的馬克思主義者，這使他在北美政治理論界中難以有多少同行。而Bertell除了身在理論界之外，又是積極的社會活動參與者，言論比較鋒芒畢露。這使他難以被主流政治理論研究者接受。2002年他在APSA的New Political Science Section拿到Charles McCoy終身成就獎，這個獎項，按照APSA網站的描述，是「recognizes a progressive political scientist who has had a long, successful career as a writer, teacher and activist」。從這個獎項的描述上我們也可以看出，這個風格的學者恐怕難以被主流學術認同。

Bertell自己的教育背景和一些軼事，包括設計Class Struggle桌游以及被Maryland College Park撤回政治系主任Offer的故事，我在有沒有和馬克思主義相關的桌游？ - Simon Luo 的回答已經講得很多了。較之他在學術圈不佳的口碑，我能感受到的那一面反而是迥異的。這是他對我上半年一份作業的批改，一份三十一頁的final journal：

僅是封面而已，正文里還有很多批註。我想對於一個七十九歲的老人而言，這種精力、專註度和責任心都是可敬的。我上了他兩學期的課，第一學期結束後，本來以為也像其他課一樣，交作業拿成績走人。是他自己在第二學期開始前發郵件給我，邀請我繼續選他的課，並讓我到辦公室找他聊聊。此後我經常去他的辦公室討論一些問題，也討論一些我自己的生涯規劃。我能感受到的，是Bertell對自己所做的學術罕見的熱忱和執著。他信奉自己所做的這套理論，並在紐約，一個堪稱downtown the Earth的資本主義社會繁華的巔峰，堅持著自己的馬克思主義立場，這是我難以不欽佩的地方。我大概會一直記著第一次去他辦公室時，他說：「Let"s talk about you! Who are you? Why are you here in my class? You should be teaching in other places.」我自認遠不到這個水平，但這句話當勉勵我，早日達到他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