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論證杜甫李白等詩人的詩歌都是他們寫的?

這幾天都在看唐詩三百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我們無法證明這些詩歌都是詩人本身寫的。讓我來倒推一下我的思路
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些詩歌絕大部分都是詩人死後,後人整理輯錄的成果,這當中就存在錯誤編輯的問題:
1。詩人家中留存遺稿中雜有其他人交流作品。
2。詩人生前好友聽說編輯遺作後送來的死者詩稿,但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錯誤。
3。改產換代後,作品重新編輯增錄時,將後世托偽作品增錄。
換句話說,實際上現在我們看到的詩歌,尤其是有些詩風似是而非的,都無法判斷是不是詩人原作。

討論這個問題,其實有一個更深的探索目標,就是還原古代的詩歌交往文化,這方面的研究成果也許有,但是流傳並不廣,我搜了一下,也沒有怎麼搜到。這種生活史其實是很容易被忽略的,因為太瑣碎,當時的經歷者往往都不會有意識去記錄(除非日記),而後世的研究者要還原這段生活難度也太大。

詩歌產生的環境,不外乎幾種
1.私人創作:作者在家中有感而發的作品,類似日記,這類作品保真度最高
2.朋友聚會交際:聚會交際作品,有可能因為編輯工作或者聚會參與者遺忘而混淆。
3.朋友書信交際:這類作品保真度往往也比較高,但是可能因為書信持有人的刻意欺瞞而出現謬誤。
4.正規場合應酬作品:這類作品,比如滕王閣序的場合,或者其他大型儀式,詩作往往見證眾多,不容易出現問題。
5.名勝古迹題作:這類作品,托偽的也多。

由此可見,其實詩歌要確認是否原作並非一件簡單的事情,很多詩集都是經過後世增刪的,個人覺得,增刪本,肯定沒有原本靠譜。因為容易出現謬誤。
希望有對這方面知識有研究的人來說說,這些詩歌的作者證偽的問題。


辨偽是一門學問,具體到樓主所說的唐人詩詞來說,問題主要是研究某些篇章是否後人偽作。例如,復旦大學中文系陳尚君教授最有名的成果之一,是判定《二十四詩品》不是晚唐司空圖原作。列舉一下他的懷疑理由,可以從反面回答樓主的這些問題:
1,《二十四詩品》的思想傾向與司空圖的立身原則有別,論詩傾向與司空圖論詩雜著共同點不多,行文風格不同於司空圖的好尚、習慣,這種體式的著作在唐代也無先例可循。
2,司空圖去世後,七百年內,這篇文獻從來沒有在任何典籍里留下一點蛛絲馬跡:《詩品》的現存版本大多數是清刻本,只有三種是明末或疑似明末課本,明中後期諸多知名學者未見過此書,蘇軾說司空圖自列其詩二十四韻與《詩品》並無關係。
3,《二十四詩品》在明代突然出現,並且歸於司空圖名下。但是,除了《二十四詩品》以外,現存司空圖詩文都可在宋元典籍中找到出處,意味著《二十四詩品》不太可能是已失傳的司空圖文集中的一部分。
4,明代人懷悅《詩家一指》中包括《二十四品》,內容與所謂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高度雷同。很可能是後人從《一指》中析出,託命司空圖名下,中介是因為蘇軾曾有司空圖自列其詩二十四韻的說法。

第一條是風格問題,第二、三條是核心部分,文獻上的流傳,就如陳尚君所言「唐詩流傳千載,存世作品之可靠與否,有無較早而可信之典籍徵引,是最重要的證據。如一詩或一集在唐宋不見徵引,明清間忽然出現,其間多有可疑者。5萬首左右唐詩的出處和流傳過程現在大致均已弄清楚,上述說法在具體考證中均應驗不爽」。最後一條是對偽作自身流傳線索的追索,有無託名之外的實際來源。
反過來講,如果沒有以上的疑問,尤其是在文獻流傳上,很早就有著錄,同時代或者稍晚時代大量徵引。那麼我們就應該認為其詩是本人所作。
另外一個例子是關於杜牧《清明》的辨偽,陳尚君等人也認為這首詩是宋人偽托,可以搜一下相關討論。


不具體回答問題,扯遠一點。

古時學者早有一套體系,即「校讎學」
放到今日來說,大方向則是「文獻學」(包括版本、目錄、校勘等)。此乃一冷門學科,在學科分支體系中屬於國家二級學科。再細分,可以根據文獻的不同分為「歷史文獻學」與「古典文獻學」。
我們上學時有「古典文獻學」一科,但基於本科學生的需求,老師只講授了皮毛知識。
這個學科看似冷門,實則十分重要。這個一個介於中國語言文學學科與歷史學之間的學科,它的成果一方面具有歷史學的嚴謹性,另一方面又對文學的解讀和闡釋產生很大的影響。
再具體一點說,學習和研究文獻學,完完全全需要坐冷板凳的硬實力。

回到題目,「如何論證杜甫李白等詩人的詩歌都是他們寫的?「則涉及一個辨偽學和版本學的問題。
辨偽學_百度百科 參見詞條。
樓上所提及的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1921年)以及《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1924年)、《古書真偽及其年代》(1927年)等著作可算是近代辨偽的一個開篇,但最大的突破應該算是王國維的【二重證據法】。二重證據法_360百科 此後,在民國疑古思潮之下,加之考古學的巨大發展,辨偽一門的成果激增。諸如顧頡剛的」古史辨「之爭。
(我瞎扯幾句)具體到問題本身來說,辨證唐詩真偽,其實就是兩個方面「史料」加「古籍記載「。比如《清明》一詩,樓上列舉了諸多目前學界的證據,很好,如果都成立,那是很有說服力的。這是對「古籍記載」的考證。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考古界發現了在某個唐宋古墓裡面發現了某個唐代詩歌本子(或其他碑銘等等),裡面明確記載了杜牧《清明》一詩,經考證這個證據屬實,這個那麼這個「史料」證據的分量則完全可以推翻之前所作的種種假設。那之前學者的考證就完全是錯的么?no,要知道,陳寅恪當年寫給王國維的碑文里有兩句,「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沒有什麼結論是最終的定論。猜猜為什麼?如果現在再出來一個古墓,然後又發掘一個詩歌史料,比如說,杜牧親友的墓,然后里面就確鑿的記錄了這首《清明》是杜牧的一個友人給杜牧的,但由於後世抄寫等繁複的原因,」贈「給弄掉了,變成了」杜牧「的了。有沒有一個穿越歷史的迷霧的柯南即視感……

再提幾個小話題:
辨偽這個事兒,最早還可以往漢代溯源,」三家說詩「」古文經學和今文經學「當時就已經鬧得不可開交了。文獻學史上記載的劉向父子雖有整理文獻之功,但誰又知道他們有沒有自己動手腳?誰能保證如今我們所讀的四書五經不是漢代人的偽作?
再者,諸如《太平御覽》《四庫全書》等彙集文章的大部頭,其實本身有著巨大的矛盾性。一方面,既然是為官家做事,那麼自然不可避免的要做」官家文章「,《四庫》尤甚,其對典籍的修篡斧斫,可謂是中國文學以及文獻學的一大災難。另一方面,如果沒有這些官家出錢出力,那麼很多文獻可能真的完全沒有可能流傳下來了。清朝的版本學很發達,對古籍的辨偽也十分有成果,比之如今的我們,無論是在時間還是史料上都有一定優勢。所以《四庫》中未收錄的一些文章,可能真的就是偽作,而非政治原因。所以呀,辨偽辨偽,光有資料還不行,腦袋很重要。所以文獻學這門學科,不學到博士水平,實在是不好意思開口的。
至於梁啟超,他的許多東西確實有意思,但是有些結論也已經被學界的考古成果推翻了。所以哪怕是大牛們的結論,也有可能被推翻的。所以要保持懷疑的精神和求證的傾向啊!

如果題主對辨偽學乃至文獻學有興趣,可以參考各個高校研究生博士生招生的參考書目或老師指定數目,可以學到一個系統的框架。這是一門非常複雜而厚實的學科。遇到讀文獻學的我都是肅然起敬的。我不擅長此方面,所以僅可作一個簡介,也不知道有沒有幫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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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標籤裡面有」古代文學「,但個人認為,其實改為」古典文獻「最佳。
ps,《唐詩三百首》這種東西還是少看吧,如果有興趣,最好看一看權威出版社的版本,諸如中華書局,上海古籍的《杜甫全集校注》《蘇軾全集校注》(死貴死貴啊)等書籍。三秦出版社什麼的還是早點扔了吧。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被證是偽作:

杜牧去世之後,他的外甥裴延翰搜羅編輯了整二十卷《樊川文集》。北宋時,又有一些新粉絲做了拾遺補編的工作,匯為《樊川外集》和《樊川別集》各一卷,不過,有學者考證,由於粉絲們愛屋及烏,以致將別人的詩作也收到樊川名下了。可即便如此,杜牧這「三集」中,均未收錄「清明時節雨紛紛」。
  宋代有個大學者叫洪邁,他直接向孝宗皇帝申請了一個國家級重大科研項目,編了一部上百卷的《萬首唐人絕句》,不僅把當時能搜羅到的唐人絕句搜遍了,為了湊個「萬」數,甚至把一些律詩從中間裁開,分成兩首絕句,或者將宋人絕句改頭換面混入其中。就算如此,該書也沒有收錄「清明時節雨紛紛」。
  為什麼這些人都不收錄杜牧這首著名的《清明》呢?
  因為這首詩還沒出世。據卞東波博士考證,「清明時節雨紛紛」的第一次出現,是在南宋末年的《錦繡萬花谷後集》卷二十六,但是,當時這首詩的標題並不是《清明》,而是《杏花村》。更可疑的是,該書收錄的詩作,大多直書作者,而這首詩卻只注「出唐詩」,並沒有標明具體作者。
  「清明時節雨紛紛」第一次掛上杜牧之名並改題為《清明》,是南宋末年的《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該詩列在清明類首篇,舊題劉克莊主編。這是一本發行量很大的普及性詩歌選本,問題非常多,據李更和陳新考證,這是福建書商盜用劉克莊之名編就的商業暢銷書。劉克莊本人的《後村詩話》對杜牧存詩有許多精當辨析,卻隻字未曾提及這首《清明》。
  也就是說,杜牧去世至少三百多年後,這首詩才剛剛冒出來。一首如此朗朗上口,讓人一見傾心的千古名詩,三四百年間卻從未有人提及過,這在學理上是說不通的,只能說那時還沒有這首詩。一紙暢銷書,雖為學者所不齒,但它在大眾傳播中的文化威力,卻令學者們難望項背。
  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列舉了十二條「辨偽鑒別法」,第一條即為:「其書前代從未著錄,或絕無人徵引而忽然出現者,什有九皆偽。」其實,這條辨偽法早就為古代學者所實施,自從「清明時節雨紛紛」出世以來,從來沒有哪位嚴肅的學者將它當作杜牧的詩。清初曹寅、彭定求領銜的國家重點文化工程《全唐詩》,凡九百卷,收錄唐詩達五萬首,卻堅決不收此詩。清人馮集梧曾專攻杜詩,其《樊川詩集注》也絕不提及此詩,所輯《補遺》不錄此。到了當代唐詩研究家陳尚君教授編纂《全唐詩補編》,就更不可能指鹿為馬了


簡單的來說,這項工作只能去揪哪些不是他們寫的。
方法很簡單,做起來很繁瑣,靠的就是我中華民族最喜歡感的一件事就是——記筆記。

只要詩歌,哪怕是民歌,都會在流傳過程中被記錄下來的,
然後順藤摸瓜去找每一條的記載,就會發現有些詩是突然出現在某個時代的,簡稱橫空出世

舉個例子,前不久微博九之尾 就糾過一首李白的詩


題主翻了翻《唐詩三百首》,就能想到這些問題,很厲害,也很有意義。而且實際上題主所說的問題,也是真實存在的。
莫礪鋒教授曾經在唐詩三百首中,發現了兩首混入的宋詩,在他之前,沒有一個人發現這個問題。緣起很簡單,莫教授收到別人贈送的一本蔡襄(宋代著名書法家)的詩集,偶然翻到一頁,忽然看到一首與唐詩三百首上看到的張旭的《桃花溪》相同的詩,莫教授就覺得一定是這個書法家抄寫了這首詩,整理者誤以為是他的作品。但仔細一看,不對!這是組詩中的一首,幾首詩都表達相似的情感,後來也在台灣看到了書法真跡,可以肯定是這個書法家的原作。很可惜,如果這個書法家詩集的整理者能夠熟讀唐詩三百首,深入思考,就能在莫教授之前發現這個問題,不會與這個有趣的命題擦肩而過。(補充:其實歷史上有人發現過這個問題,但大多沒有繼續挖下去,比如說陳慶原等校注的《蔡襄全集》就註明這首詩與張旭的《山中留客》基本相同,但他懷疑可能是底本有誤,最後寫了『待考』兩個字,沒有繼續考證下去。)
明朝可以說是讓文學研究者痛恨的朝代,大批量無節制地偽造唐詩是一大詬病。滾滾長江東逝水的作者楊慎,更是堪稱一大古詩詞發明家,恨不得所有的傳世經典,他都看過與通行本不同的版本,把杜甫的詩改的面目全非。我忘了誰去編了一本詩集(《萬首唐人絕句》),剛開始編是為了自己看的,編了五千首,後來被皇上知道了,大加賞賜,讓他再接著編,這下可好,找不到就自己改,把宋元明不出名的詩人都改頭換面借屍還魂,成了唐詩。
其實詩還好,詞,特別是早期詞,人們不當回事,也不注重區別作者。晏殊,歐陽修,馮延巳的作品風格類似,一首詞幾乎不可能區分出其作者。另一方面,庭院深深深幾許明明已經確鑿了是馮延巳的作品,偏偏很多人看到不看考證記錄,一句『我不信,我就覺得是歐陽修的。』你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事實大抵如此。
題主很有想法,也有思辨精神,如果願意深入思考,也許能發現很多前人錯過的寶藏。
參考文獻:莫礪鋒《唐詩三百首》中有宋詩嗎?(之前看過,但是寫這個回答的時候是憑記憶寫的,難免有錯誤之處,請以該文為準。)


可參見田曉菲的《沉幾錄》,就是在講手抄本文化。即,認為我們現在看到的諸多集子都存在改篡的問題。當然她這麼講是有學術背景的,西方學界更希望把目光從詩作本身放到接受史裡面來。
我自己覺得這樣的思維是有趣的,但是不可沉溺其中。一來,古代的編輯校理自有規範,不可一下推倒。二來,除了一些詩歌確有疑點,其他的非要說人家不是原作,也是沒有證據吧。我們在看古詩詞真偽這個問題的時候,似乎應該無罪推定吧?


李白《菩薩蠻》《憶秦娥》確實有點不像他風格,但是這麼好除了他誰可以呢。李煜《清平樂》也不太像,特別是韻腳,憑成生通亞不像當時音系啊。


如果能重來,我要學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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