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會有觀點說蘇東坡是詞的外行?
我們都知道,蘇東坡當然不是詞的外行。但這種觀點追根溯源,卻也不是沒有來由,這還要從「詞」這一文體特徵說起。
陳師道的《後山詩話》有云:
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說東坡以詩為詞,不是詞的本色。歷代批評家對此都有所提到。那麼究竟什麼是以詩為詞呢? 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里引了李清照的這一段話:
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
後世對東坡詞的詬病,多從此來。一說東坡用詩的材料入詞,寫的是「句讀不葺之詩」,二說東坡詞「不協音律」。
先說「句讀不葺之詩」,此其實是創作理念的衝撞。詞自花間始,多歌兒女艷情、離愁別緒。文人詞基本不能擺脫這類狹隘的題材,嘲花鳥、弄風月,藝術手段雖漸漸成熟,精神層面卻少見突破。蓋因詞人於現實無所作為,內心空虛,只能一味歌詠貴族的美學趣味,後人謂之「婉約」。(此處或有失當,似後主「人生長恨水長東」生命意識之深沉,同叔「昨夜西風凋碧樹」之壯采,六一「始知東風容易別」豪放中又有沉著,皆不能單以「婉約」論。)
而東坡以詩法入詞,大大地擴大了詞的範圍,如其《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頗有太白「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的神韻,與當時的詞大異其趣,故曰「句讀不葺之詩」而非詞本色。
「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於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台矣。」(胡寅《向子湮&<酒邊詞序&>》)
胡氏此言可窺一斑。
而由「 句讀不葺之詩 」又引出了「不協音律」、「不能唱曲」之議。原本詞在宋,乃是有曲唱頌的,曲調的節奏需和詞義的節奏相符合。清人王又華在《古今詞論》中引用毛稚黃言,指出了這一點:
東坡「大江東去」詞,「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論調則當於「是」字讀斷,論意則當於「邊」字讀斷。「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論調則「了」字當屬下句,論意則「了」字當屬上句。「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我」字亦然。又《水龍吟》「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則當是「點」字斷句,意則是「花」字斷句。文自為文,歌自為歌,然歌不礙文,文不礙歌,是坡公雄才自放處,他家間亦有之,亦詞家一法。
若按曲調節奏斷句,那麼便會出現「小喬出嫁,了雄姿英發」、「細看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這類全然不通的詞句。故言東坡「不協音律」,甚至有東坡不會唱曲的說法。
子瞻嘗自言平生有三不如人,謂著棋、吃酒、唱曲也。然三者亦何用如人?子瞻之詞雖工,而不入腔,正以不能唱曲耳。(彭乘 《墨客揮犀》)
至於東坡到底通不通音律,陸遊認為「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耳。」(《老學庵筆記》)東坡曾在《與朱康叔簡》提到微改陶潛《歸去來兮辭》以入聲律,作《般涉調·哨遍》。鄭文焯批云:「讀此詞,髯蘇之深於律可知。」頗有道理。東坡不以音律而改詞,正是東坡將詞看作獨立的抒情詩體而非曲子唱詞的緣由。而也正是李清照說其「以詩入詞」、「不協音律」的緣由。
而至於後來如何被好事者道聽途說,如何藉此以貶低東坡是詞的外行,如何藉此為自身詞不工聲律開脫……這些都是後來之事,與蘇東坡無關了。
2017.3.10 夜深。祝好。
不當行而已。
執嚴格的標準看,詞在內容和形式上,都有不同於詩的特點。早期的詞是能唱出來的,對格律的要求比詩嚴格,不僅要注意平仄,還要「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李清照《詞論》),蘇軾為人不受拘束,作詞也不被音律束縛了表達;內容上,詞為「詩餘」,取材與風格與詩是有所區分的,只合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銅板琵琶唱大江東去之類應該是屬於詩的範疇的,蘇軾「以詩為詞」,已是偏離了詞的傳統。
李清照說蘇軾所寫的是「句讀不葺之詩」,所持的便是如此的觀點。
不過每種文學形式在發展中都是會不斷變革的,加入些新的元素,沒也未嘗不是賦予其新的生命。
外行是相對於當行而言的。詞的本色當行就應該是秦觀,李清照那樣的,溫婉纏綿,合樂而唱。
蘇軾最大的貢獻是以詩入詞,擴大了詞境和表現範圍,使得詞脫離音樂的束縛成為一種獨立的文體。但也偏偏這樣就以詩的剛建英朗沖淡了詞原本的柔媚輕軟,也就是沒有了詞原出之時的以情愛為主,纏綿綺麗,倚聲而作的本色。
詩言志,詞言情。詩尊詞媚的說法雖不盡然,然而卻是一定程度上說出了詞的本質特色。
李清照不喜歡東坡,在《詞論》里也主要是批駁這點。
來自蘇太腦殘粉的尊嚴!口亨!
歷代對蘇軾詞的評價
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曾說:人生如夢,一齣戲演得如何,只有在幕落之時才可以下斷語。九百多年來,蘇軾詞領受的各種各樣的評價,或鑽皮出羽,揄揚升天;或洗垢索瘢,貶抑入地。就其豐富性來說,恐怕沒有第二家可以比得上了。我有時想,東坡若泉下有知,會不會因某些不虞之譽而赧顏,又會不會因某些求全之毀而抱屈呢?
縱觀歷代批評家對蘇詞的評價,大致可分為三種。
一、揄揚一方
趙令畤《侯鯖錄》:「魯直雲,東坡居士曲,世所見者數百首,或謂於音律小不諧。居士詞橫放傑出,自是曲子縛不住者。」
胡寅《題酒邊詞》:「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於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台矣。」
王灼《碧雞漫志》:「東坡先生以文章餘事作詩,溢而作詞曲,高處出神入天,平處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或曰:『長短句中詩也。』為此論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詩與樂府同出,豈當分異?……東坡先生非醉心於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
陸遊《老學庵筆記》:「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聲律耳。」
劉辰翁《辛稼軒詞序》:「詞至東坡,傾盪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群兒雌聲學語較工拙?」
沈雄《古今詞話·詞話》:「然詞曲以委曲為體,獨狃於風情婉孌,則亦易厭。回視蘇辛所作,豈非萬古一清風哉。」
陳廷焯《詞壇叢話》:「東坡詞獨樹一幟,妙絕古今,雖非正聲,然自是曲子內縛不住者。……後人以繩尺律之,吾不知海上三山,彼亦能以丈尺計之否耶?」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太白之詩,東坡之詞,皆是異樣出色。只是人不能學,烏得議其非正聲?」
二、貶抑一方
陳師道《後山詩話》:「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李清照《詞論》:「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
潘德輿《養一齋詩話》:「陳履常謂東坡以詩為詞,趙閑閑、王從之輩,均以為不然。稱其詞起衰振靡,當為古今第一。愚為王趙之徒推舉太過也。何則?以詩為詞,猶之以文為詩也。……而終非本色。」
納蘭性德《淥水亭雜識》:「詞雖蘇辛並稱,而辛實勝蘇。蘇詩傷學,詞傷才。」
三、中庸一方
張綖《詩餘圖譜》:「按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詞情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宏。蓋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約。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大抵詞體以婉約為正。」
徐喈鳳《蔭綠軒詞證》:「詞雖小道,亦各見其性情。性情豪放者,強作婉約語,畢竟豪氣未除。性情婉約者,強作豪放語,不覺婉態自露。故婉約固是本色,豪放亦未嘗非本色也。」
謝章艇《賭棋山莊詞話》:「讀蘇辛詞,知詞中有人,詞中有品,不敢自為菲薄。」
劉熙載《藝概·詞概》:「蘇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詞瀟洒卓犖。」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誠能本諸忠厚,而出以沉鬱,豪放亦可,婉約亦可,否則豪放嫌其粗魯,婉約又病其纖弱矣。」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故東坡詞不能學,亦不必學。……蘇辛自是正聲,人苦學不到耳。……故知東坡、白石具有天授,非人力所可到。」
王國維《人間詞話》:「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從以上各家對蘇詞的評價來看,我們明顯可以概括出:
揄揚的一方認為蘇詞「橫放傑出」、「超然乎塵垢之外」,自是「曲子縛不住者」,後人不能「以繩尺律之」。蘇軾「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聲律耳」,不能因此而稱蘇詞「非正聲」。
貶抑的一方認為蘇軾「以詩為詞」,「不協音律」,「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處在中間的批評者則認為「詞如其人」,詞是一個人性情的體現;詞體各樣,只要出自真心,「豪放亦可,婉約亦可」。
「不遭人忌是庸才」,蘇詞由於其劃時代的突破性與革新精神,早已超脫那「音律」的塵網俗套,任「大江東去,浪淘盡」,蛻而變為「千古風流人物」,成為那連綿如山般詞史上的一座高峰之一。讚譽或貶抑,都只能證明蘇詞影響之廣、貢獻之大。
昔人論詩詞,
有景語、情語之別,
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王國維《人間詞話》
「情」字包括個人情感,還包括「理」。可以是人生哲理,也可以是上至宇宙的自然之理。
詩詞就是藉助文字通過音律表現情、景、理。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水調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中秋佳節,月下飲酒,景也;
懷念子由,情也;
悲歡離合,陰晴圓缺,理也。
情、景、理,三者完美融合。
所以後人評價此詞:
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俱廢。
——胡仔《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九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
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縠紋平。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蘇軾《臨江仙》
淺談「詩樂舞」傳統:
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
——《文心雕龍?總術》
在文字創造之前,人們通過聲音形成一種符號,人們通過這種約定俗成的符號表達自己的意願訴求。
語言文字誕生之後,必然附帶著「聲音」的影響。什麼樣的語言文字悅耳且容易記憶?
當然是押韻的韻文。
遠古時期,人們被認知局限,很多自然現象不能解釋。於是便認為天上有一個「獨特的存在」,所以為了避免一些自然災害以及向上天表達自己的虔誠。「祭天」之風大起。
出去打仗,祭祀一下;今年豐收,祭祀一下;今年荒年,祭祀一下;帝王登基,祭祀一下……
後來隨著部分人認知的提高,偷換概念提出一個「君權神授」「天人感應」的愚民政策。這就不說了。
而「詩歌」就是「韻文」的餘緒。
詩歌在創造之初,是需要歌唱的,是有樂曲的。
詩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
《楚辭》中的《九歌》可以說就是「祭祀之歌」。
之後「漢樂府」「唐詩」隨著大量文人的創作,慢慢脫離音律,成為案頭文學,詩歌至此則成為「徒詩」。
什麼是詩歌?
在中國傳統文學中宋詞、元曲、明清對聯等韻文都是詩歌,都是詩歌的變體。名稱不同罷了。
詞在最初也被稱為「曲子」「樂府」「詩餘」,在青樓舞榭歌台之間淺斟低唱,在達官貴人家氤氳靡靡之音。
後來隨著詞的樂譜丟失,詞也變成案頭文學。元曲類似。
如果按詞風和格律來分類,詞之體裁大概可分為三類:
豪放派:蘇軾,辛棄疾,張孝祥……
婉約派:李後主,柳永,秦觀,李清照,納蘭性德……
格律派:周邦彥,姜夔,吳文英……
我們都聽過王國維所說的一句話:
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後世莫能繼焉者也!
————《宋元戲曲史﹒序》
如果按詩化與受眾來看,可以接著說下去:
明清之傳奇、近代之楹聯、當代之流行歌曲。
蘇軾詞的貢獻
1.擴大詞的題材
清人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說:「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歌。」所謂應歌,是說詞人在綉幌綺筵上創作歌詞交給倚紅偎翠的歌兒舞女演唱,其目的既是「聊佐清歡」,其內容不是應景便是應酬,不僅空虛而且單調,不外寫男女之情,抒離別之恨,格局逼仄,氣魄狹小,不僅很難表現作者自我的情感和志趣,甚至難於傳達作者自我的聲音——往往是以歌妓舞女的身份、用歌妓舞女的口吻而作,所謂「代言」是也。
蘇詞就不一樣了,它突破詞體久已形成的這種狹小格局,將寫景、記游、說理、詠史、言志、抒懷、悼亡、送別、鄉戀、友情、田園、國事、詠物、諧謔等等內容納入詞中。清人劉熙載《藝概·詞曲概》稱其「無事不可入,無意不可言」,雖然有些誇張,卻正反映出蘇詞內容前所未有的豐富和充實。在這些豐富而充實的內容中,詞人完成了多方面自我情志的抒發、自我形象的塑造,完成了詞史上由模擬歌妓舞女聲口的「代言」向直抒胸臆的「立言」的轉變,完成了由情感內涵的「共性化」向「個性化」的轉變。這其中雖然也存在「應歌」乃至「應社」(同上周濟語,指在文人聚會時作詞以記一時雅興)的成份,但總體上確實是出以個人的真情實感,亦歸於個人的真情實感。金代文學家兼文學批評家元好問這樣說:「自東坡一出,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新軒樂府引》,《遺山先生文集》卷三六)清人陳廷焯也說:「東坡之詞,純以情勝,情之至者,詞亦至。」(《白雨齋詞話》卷一)都是一語中的的評價。
2.突破詞的音律
詞在五代和兩宋是一種合樂文學,就是說,是一種可供演唱的歌詞。誦讀蘇詞,我們可以感受到一種頓挫錯落的節奏感和往複迴旋的情感美,但從音樂的角度來看,為了更方便地拓展題材,更自由地表達思想,蘇詞普遍存在不太顧及配樂而歌、不受詞樂束縛的特點。有足夠的史料表明,蘇軾不是不懂音律,他的詞作間或也有合樂可歌者,但更多的是不合樂律的作品。關於這一點,他的門人晁補之稱:
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能改齋漫錄》卷一六載)
後來的李清照及陸遊(見《老學庵筆記》卷五)對此都有所述及。詞樂在南宋後逐漸失傳,以至於詞到後來完全成了脫離音樂的案頭文學,因而這些當時人的論述就成了最可信的證明。我們在蘇詞中偶能看到樂句與文句不相符合之處,如《水龍吟·次韻章質夫詠楊花詞》末三句「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按律當作五、四、四;《念奴嬌·赤壁懷古》「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按律當作四、五。這些或許正可看成他主文不主聲遺留下來的痕迹。
3.創新詞的體制
體制是為內容服務的,內容發生變化,體制亦必隨之。
蘇軾對詞的語言加以改革。為內容的革新與開拓所決定,蘇詞的語言也一改「花間」詞人徑小質輕、鏤金錯彩的面目,以前人詩句入詞,以口語、佛語、成典、四部語等入詞,大大擴大了詞體語言使用的範圍,使之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豐富性。他的許多詞在章法上不合上景下情的成規,句法上筆力雄勁,戛戛獨造,「寓以詩人句法」。在他之前,詞題詞序偶或見之,從他開始大量使用詞題詞序,這是因為他的詞題材多樣,反映面廣,遠非唐末五代緣調而賦或宋初人的單一內容可比,必須加上短題長序,與正文相互補充發明。他還將集句這種詩歌中的形式用於詞中,又發明隱括詞,將前人或詩或文略加改動而為詞作,如《水調歌頭》「昵昵兒女語」隱括韓愈《聽穎師彈琴》,《哨遍》「為米折腰」隱括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凡此種種,都是將詞當作詩文之一體來自由發揮的表現。
4.改變此前婉約一體籠罩詞壇的局面,風格呈現多種多樣的面貌
詞在隋唐之際的草創時期,風格不只是婉約,甚至不以婉約為主。但自晚唐、五代開始,在文人詞家的手中,出現了以「花間」、「南唐」為代表的高峰,形成了「側艷」的內容和「婉約」的詞風。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詞壇都是沿著這條道路發展,因而被看作「正宗」。
婉約是能夠充分體現詞體「要妙宜修」特質的一種風格,但如果畫地為牢,限於婉約的藩籬裹足不前,就不利於詞這種文體的發展。在婉約詞風盛行的時代,一直有不少作家嘗試著各種各樣的創新,到了蘇軾,這種創新便達到了新的階段,也取得了更大的成就,這主要指他創立了與婉約相對立的豪放詞風。
風格不是一個實體,是題材、情感、語言、聲律、體制綜合形成的整體效果。正因為蘇軾在上述諸方面的開拓創新,其風格必然迥異乎傳統本色當行詞的婉約一路。這種風格,前人多以「橫放」、「豪放」稱之(見宋趙德麟《侯鯖錄》卷八引黃庭堅;陸遊《老學庵筆記》卷五;沈義父《樂府指迷》等),其中最著名的是明人張綖的一段話:
按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詞情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宏。蓋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約。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大抵詞體以婉約為正。
說「詞體大略有二」,說明詞之體(風格)不止於婉約和豪放,這是完全正確的;說「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卻有些問題。豪放是相對於婉約而言的,並無一定的尺度,但拿一般標準來衡量,東坡詞稱得上豪放的,在他全部詞作中實在只是少數。那麼為什麼是他而不是別人被稱為豪放派的開創者和代表者呢?這是因為他的豪放詞數量雖然不多,卻最具度越恆流的鮮明個性和高度成熟的藝術風格,是它們在後世的影響最大。
另外,他的詞作中還有與豪放不盡相同,與婉約又迥乎相異的一派,就是王鵬運所說的「清雄」(《半塘手稿》:「蘇文忠公之清雄,敻乎軼塵絕跡,令人無從步趨。」)或王國維所說的「超曠」(《人間詞話》:「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
宋人王灼稱東坡詞:
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碧雞漫志》卷二)
胡寅稱:
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向薌林<酒邊集>後序》,《斐然集》卷一九)
清《四庫全書總目·東坡詞》稱:
詞自晚唐五代以來,以清切婉麗為宗,至柳永而一變,如詩家之有白居易;至軾而又一變,如詩家之有韓愈。
以意逆志,他們所指就是上面所說豪放、清雄、超曠這幾類詞作,像《江城子》(老夫聊發少年狂)、《念奴嬌》(大江東去)、《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八聲甘州》(有情風萬里卷潮來)、《水調歌頭》(落日綉簾卷)、《念奴嬌》(憑高眺遠)、《歸朝歡》(我夢扁舟浮震澤)等,都是其中突出的代表。
同時,蘇東坡也有許多其他風格的詞作,或幽峭,或俊逸,或高古,或韶秀,堪與傳統婉約大家相頡頏的聲情並茂之作亦復不少。清人王士禎因《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一詞而感慨:
恐屯田緣情綺靡,未必能過。孰謂坡但解「大江東去」耶?(《花草蒙拾》)
賀裳評《浣溪沙》(道字嬌訛苦未成)「彩索身輕長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二句:
如此風調,令十七八女郎歌之,豈在「曉風殘月」之下。(《皺水軒詞筌》)
不過蘇軾的這種纏綿芳菲之作與傳統的婉約詞相較,未嘗沒有自己的特點,概乎言之,就是內容上塵俗的成份減少,情感的成份增加;藝術上濃艷的成份減少,溫雅的成份增加了。
以上四點是蘇詞的特色,也是蘇詞對於詞史的創革與貢獻。這些創革與貢獻,是在作者「以詩為詞」的指導思想下產生的,是他有意打破詞「別是一家」的正統觀念,將詞當作「長短句詩」(《與蔡景繁書》)來創作的產物。胡適曾將詞分作「歌者之詞」、「詩人之詞」、「匠人之詞」。蘇軾詞由於這些創革與貢獻,獲得了「詩人之詞」的稱號。
蘇詞在詞史上的地位非常突出,這不僅因為他詞體創作的總體成就,也因為他革新詞體給詞壇帶來的震蕩,在詞學界引起的爭議。他「以詩為詞」,有意追求詩詞合流,目的在於「尊體」,即將詞在當時普遍為人輕視的「小道」、「詩餘」的地位,提高到與詩相等的地位,確實也在相當程度上解放了詞體,為詞壇帶來了新氣象。但他的這種做法,難免損害已為大家普遍接受的詞體特有的素質,或多或少減弱詞體獨具的韻味。加上他天分充盈,心性灑落,「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書畫皆爾,詞亦爾」(《介存齋論詞雜著》),詞作中明顯存在率意之處和遊戲之作,這便與他「尊體」的目的恰成對立。
答知友詞之分派說
文中答主說『如果按詞風和格律來分類,詞之體裁【大概】可分為三類:豪放、婉約、格律』。說的是【大概】。
首先,本人只是粗略地按詞風與格律分為三派。這當然不能作為詞的派別定論。
其次,每個作家不是僅僅只有一種詞風。大詞人都是身兼眾體,剛柔並濟。不能以『一種詞風』概括之。如蘇軾整個三百多首詞,只有幾十首豪放詞;柳永、李清照雖被稱為婉約詞人,但是集中亦有豪放詞。大概如人性,不可能只有一種。
第三,這裡討論的是《蘇軾為什麼被說成是詞家外行》,而不是在討論《詞派》。題主所列只是為了突出他的豪放詞風。東坡『以詩為詞』,突破了傳統詞的題材、音律束縛,被正統詞人稱為『不當行』。
第四,『豪放』與『婉約』這種詞派分法,顯然太廣、太泛。如同說唐詩『尚意』,宋詩『尚理』,太籠統。就比如介紹一個人,只說他是男人。
第五,以上『三派』分法對於一般人足矣;對於稍有了解的行家,則心中自明,不需鄙人多說。
因此始於張綖的這種分詞為「豪放」、「婉約」兩派的觀點,不能概括所有唐宋詞人以及一個作家風格多樣的詞人的詞。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評論張綖的「兩分觀點」:
亦似是而非。
不圓滿,有漏洞。
詞之派別
一、以時間分
清人尤侗《詞苑叢談?序》仿照明人高棅《唐詩品彙》分唐詩為初、盛、中、晚四階段的觀點,也分宋詞為四階段:
詞之系宋,猶詩之系唐也。唐詩有初、盛、中、晚,宋詞亦有之。
唐之詩由六朝樂府而變,宋之詞由五代長短句而變。約而次之,小山、安陸,其詞之初乎;
淮海、清真,其詞之盛乎;
石帚、夢窗,似得其中;
碧山、玉田,風斯晚矣。唐詩以李杜為宗,而宋詞蘇、陸、辛、劉有太白之風,秦、黃、周、柳得少陵之體,此又劃疆而理、聯騎而馳者也。
劉體仁《七頌堂詞繹》雖以「時間」分,但斷代卻稍有不同:
詞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
牛嶠、和凝、張泌、歐陽炯、韓偓、鹿虔扆輩,不離唐絕句,如唐之初未脫隋調也,然皆小令耳。
至宋則極盛,周、張、柳、康,蔚然大家。
至姜白石、史邦卿,則如唐之中。
而明初比唐晚,蓋非不欲勝前人,而中實枵然取給而已,於神味處全未夢見。
張其錦《梅邊吹笛譜?跋》則把「慢詞」分為初、盛、中、晚四階段:
慢詞北宋為初唐,秦、柳、蘇、黃如沈、宋,體格雖具,風骨未遒;
片玉則如拾遺,駸駸有盛唐之風矣。南渡為盛唐,白石如少陵,奄有諸家;高、史則中允、東川,吳、蔣則嘉州、常侍。
宋末為中唐,玉田、碧山風調有餘,渾厚不足,其錢、劉乎?草窗、西麓、商隱、友竹諸公,蓋又大曆派矣。稼軒為盛唐之太白,後村、龍洲亦在微之、樂天之間。
金元為晚唐,山村、蛻岩可方溫、李;彥高、裕之近於江東、樊川也。小令唐如漢,五代如魏晉,北宋歐、蘇以上如齊、梁,周、柳以下如陳、隋,南渡如唐,雖才力有餘,而古氣無矣。
二、以作者分
1.三派說
(1)汪懋麟《梁清標棠村詞?序》
予嘗論宋詞有三派:
歐、晏正其始;
秦、黃、周、柳、姜、史、李清照之徒備其盛;
東坡、稼軒,放乎其言之矣。其餘子,非無單辭只句,可喜可誦,苟求其繼,難矣哉!
(2)高佑釲《陳其年湖海樓詞?序》引顧咸三語
宋名家詞最盛,體非一格。
蘇、辛之雄放豪宕;
秦、柳之嫵媚風流,判然分途,各極其妙;
而姜白石、張叔夏輩,以沖澹秀潔,得詞之中正。
(3)江順詒《詞學集成》卷五引蔡小石《拜月詞序》
詞勝於宋,自姜、張以格勝;
蘇、辛以氣勝;
秦、柳以情勝,而其派乃分。
2.四派說
(1)郭麐[lín]《靈芬館詞話》
詞之為體,大略有四:
風流華美,渾然天成,如美人臨妝,卻扇一顧,《花間》諸人是也。晏元獻、歐陽永叔諸人繼之;
施朱傅粉,學步習容,如宮女題紅,含情幽艷,秦、周、賀、晁諸人是也。柳七則靡曼近俗矣;
姜、張諸子,一洗華靡,獨標清綺,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磐,入其境者,疑有仙靈,聞其聲者,人人自遠。夢窗、草窗或揚或沿,皆有新雋,詞之能事備矣;
至東坡以橫絕一世之才,凌厲一世之氣,間作倚聲,意若不屑,雄詞高唱,則為一宗。辛、劉則粗豪太甚矣。
其餘么弦孤韻,時亦可喜。溯其派別,不出四者。
(2)周濟《宋四家詞選?序》
清真,集大成者。
稼軒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
碧山饜心切理,言近指遠,聲容調度,一一可循。
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為北宋之穠摯。是為四家,領袖一代;
餘子犖犖,以方附庸。
3.十四派
唐宋名家流派不同,本源則一。
論其派別,大約溫飛卿為一體,皇甫子奇、南唐二主附之;
韋端已為一體,牛松卿附之;
馮正中為一體,唐五代諸詞人以暨北宋晏、歐、小山等附之;
張子野為一體;
秦淮海為一體,柳詞高者附之;
蘇東坡為一體;
賀方回為一體,毛澤民、晁具茨高者附之;
周美成為一體,竹屋、草窗附之;
辛稼軒為一體,張、陸、劉、蔣、陳、杜合者附之;
姜白石為一體;
史梅溪為一體;
吳夢窗為一體;
王碧山為一體,黃公度、陳西麓附之;
張玉田為一體。其間惟飛卿、端己、正中、淮海、美成、梅溪、碧山七家,殊途同歸。
余則各樹一幟,而皆不失其正。東坡、白石,尤為矯矯。
由此進一步則分為「八派」。
三、以正變分
《毛詩序》稱《風》《雅》兩部分中先王的部分為「正聲」,其後則稱之為「變風」「變雅」。後世「詩論」「詞論」中常用「正變」觀點,論述詩詞派別等問題。凡是不符合正統源流的,稱之為變體或別調。比如:每一個詞牌下面都有一個固定的平仄格律,稱之為「正格」;對這個正格有所改變的就叫「變格」。
(1)王世貞《弇州山人詞評》
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也,詞之正宗也。
溫、韋艷而促,黃九精而險,長公麗而壯,幼安辨而奇,又其次也,詞之變體也。
(2)王士禎在《倚聲初集?序》
詩餘者,古詩之苗裔也。
語其正,則景、煜為之祖,至漱玉、淮海而極其盛,高、史其大成也。
語其變,則眉山導其源,至稼軒、放翁而盡其變,陳、劉其餘波也。
(3)《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詞自晚唐、五代以來,以清切婉麗為宗。
至柳永而一變,如詩家之有白居易;
至軾而又一變,如詩家之有韓愈,遂開南宋辛棄疾等一派。
尋源溯流,不能不謂之別格,然謂之不工則不可。
故至今日,尚與《花間》一派並行,而不能偏廢。
此外,還有譬喻有宋畫論南北二宗之分的。
清厲鶚《樊謝山房全集》卷四《張今涪紅螺詞?序》:
嘗以詞譬之畫。畫家以南宗勝北宗,稼軒、後村諸人,詞之北宗也;清真、白石諸人,詞之南宗也。
以上就是各家大致對詞之體裁的分類。如果說張綖「豪放婉約兩分法」側重的是詞的「整體性」;那麼其他更加細緻的分派法側重的則是詞的「差異性」。雖然前者不能盡現作家個性,但是熟悉簡單;後者雖然更加「精準」,但是累於「繁複」。
看了以上分類,難道沒覺得很繁雜嗎?如果我們用「純理性思維」來看:
每個人的風格永遠不可能相同,或多或少都有一點相異之處,則有多少詞人就可以分多少派。
與其這樣還不如大體分為:
豪放派:抒情比較直接、率性;
婉約派:抒情比較含蓄、蘊藉;
格律派:重視詞的格律,抒情或豪放,或婉約……
至於剩下的詞人則按他的風格偏向併入以上三者。
放到現在來,就好比某些人把「不合平仄」的詩歌都稱之為順口溜是一個意思。
先把寫詞的規矩框死了,然後又沒本事寫出點什麼有意思的內容來,就只能盯著別人的作品是不是沒在「框里」了。
既不能得其神,唯有唾其形,以此自鳴。蘇軾之詞,自是一家,以詩為詞。
在當時的時代,詞具有高度的娛樂性,主要寫風花雪月,男歡女愛等內容,題材相當局限,由官妓或家妓來唱給知識分子和官員。
所謂不破不立,蘇軾三十七歲開始寫詞,他一介入就開創了新局面。
- 言志,如《江城子·密州出獵》。
- 蘇軾的詞也不只是豪放派,也同是在密州寫了《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他面對周遭的冷漠、內心的孤獨、和對弟弟的思念,卻選擇了繼續熱愛生活。
- 詠物詞:《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楊花即柳絮。
- 心境的逐步提升《卜運算元》《臨江仙》《念奴嬌·赤壁懷古》《定風波》
蘇軾讀書多,經歷豐富,熱愛生活,不存在說只寫哪一個方面,他就是把生活中的感悟都寫進詞里,他的詞,容得下人生。
所以,並不贊同「有觀點說蘇東坡是詞的外行」,更覺得他是詞的最重要的一位開拓者。
以上,個人觀點。
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其詞橫放傑出,以聲高逸,驟難上口,豪放而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自是曲中縛不住者。然詞曲者,古樂府之末造也,詞曲當相和,而東坡卻不以為之,故有人以此責備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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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為什麼會有觀點說梅西踢足球是個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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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種話的人呢,要不是精神病患者,要不就是想出名想瘋了
但這個「外行」定義了後世認知里,什麼叫做「詞」。
蘇軾的詞如果是外行,那誰算內行?找一個超過水調歌頭的詞我看看?
誰說的?
對比中世紀,現在全球都是異端
這只不過是標準不同罷了,創新難免會被指責說這話的人,既不懂蘇東坡,更不懂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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