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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焚書坑儒到底是真的禁儒學還是坑方士?


焚書的事情,詳見於《史記·秦始皇本紀》。記事說:

秦始皇三十四年,在咸陽宮的酒席宴上,博士們之間發生了爭論,爭論的主要分歧,在於秦政府是否應當以歷史傳統為師,修正全面實行郡縣的政策。秦始皇將這個問題下到朝廷會議繼續討論。在廷議的討論中,一貫主張全面郡縣制的丞相李斯,大力強調薄古厚今,進而提出了焚書的建議。李斯的建議,被秦始皇採納,作為法令,頒布執行。

焚書這件事情,是秦帝國君臣間經過議論後,頒發並執行重大政令的政治事件。《史記》的記事中, 時間、地點、人物、事情都有明確的交代,焚書詔令的產生和下達符合秦代政令的程序,史料來源也清楚,文本的信用度相當高。這件事情,《史記》以前的文獻有記載,司馬遷自己也另有直接的證言。從而,焚書,作為歷史事實,可以說是鐵板釘釘,古今中外,沒有人去冒傻氣瞎質疑,浪費時間精力。完全可以斷言論定,《史記·秦始皇本紀》中關於焚書的記載,是可靠的信史。

坑儒的事情,也見於《史記·秦始皇本紀》。然而,對照之下,坑儒的記事,很像是一段起伏跌宕的故事,事情起於秦始皇求仙求葯的個人的喜好,變化於方士們的不滿脫逃,突變於秦始皇的一怒之間,進而牽連到公子扶蘇的命運。這段記事,作為傳聞故事來閱讀,作為野語村言來賞析,固然是不錯的文學作品,作為歷史記事來看,卻是相當不靠譜,到處都是欲蓋彌彰的漏洞。我們不妨一一挑出來看看。


「坑儒」疑點1——受害者稱謂的奇怪變化

晚年的秦始皇懼怕死亡,他的主要心思,都放在追求長生不老上,這是坑儒事件的起源。

在古代中國,修鍊長生不老之術,提煉仙丹仙藥的人,被稱為方士。方士是古代的氣功師,也是古代的化學家,在思想流派上與道家息息相關。為了迎合秦始皇的喜好,大量的方士被召集到秦始皇身邊,進進出出,數量有三百人以上。其中,最有名的有徐福、侯生、盧生和韓眾等人,他們受到秦始皇的禮遇厚賞,四處為秦始皇尋找不老的仙藥。

仙藥哪裡找得到?盧生和侯生等一幫方士們,實在是有些玩不轉了,於是串通起來,一起大逃亡。這是坑儒事件的導火線。《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由此引爆的坑儒事件說:

始皇聞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葯。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巿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葯,徒奸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妖言以亂黔首。」於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坑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後。

這段記事說,秦始皇聽說方士盧生和侯生逃亡以後,大怒說道:「我沒收天下的書籍,將其中沒有用的通通清除。廣泛召集了很多文學、方術之士,希望由此振興太平,讓方士們尋求仙藥。現在了解到韓眾逃亡不歸,徐福等人的耗費數以億計,末了還是得不到仙藥,傳來的都是相互告發謀利圖私的消息。對待盧生等人,我不但尊重,而且賞賜甚厚,現在反而誹謗我,以此加重我的不德。對於在咸陽的諸生,我派人查問,其中有人製造妖言,惑亂百姓。」於是派遣御史一一審問諸生,諸生們相互告發以解脫自己。犯禁違法的有四百六十餘人,全部在咸陽活埋,讓天下都知道,以懲戒後人。

上面的記事,就是所謂坑儒事件的第一文本,千百年來有關坑儒的種種故事議論,都是從這段記事生髮出來的。下面,我請大家仔細閱讀這段文本,在閱讀的時候,請注意下面的疑點。

在坑儒事件中具體提到名字的人都是方士。侯生和韓眾,韓國出身的方士。徐巿,就是徐福,齊國出身的方士。盧生,燕國出身的方士。這些有名有姓的方士多年出沒在秦始皇身邊,糊弄秦始皇,終於引發了秦始皇的怒氣,當然地成了坑儒事件的打擊對象。

但是,當秦始皇大怒時,被譴責的對象由方士變成了「文學方術士」。「方術士」,就是方士。「文學」,就是文學之士,可以泛稱博學善文的人,也可以用來指稱儒學之士。不過,我提請大家注意的是,這裡提到的文學,沒有一個有真名實姓,都是含含混混,一筆帶過的。

進而,到了這段文字的下半段,文學方術士被變更成了「諸生」。諸的意義是多,生的意義是學生,諸生的字面意義,是多位學生,後來往往用來指學習經典的儒生。以「諸生」取代「文學方術士」,淡化了方士,強化了儒生,當然,這種濃淡之間的人為塗抹,畢竟還是有些偷偷摸摸,是在隱晦處進行的。


「坑儒」疑點2——誰添加的說明?

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緊接著這段記事的,是公子扶蘇登場勸諫秦始皇不要重罰儒生的記事。這段記事的原文是這樣的:

益發謫徙邊。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蘇北監蒙恬軍於上郡。

這段記事說,於是益發徵調罪人徙邊。始皇帝的長子扶蘇勸諫道:「如今天下剛剛安定,遠方的百姓尚未歸附,諸生都是誦讀和師法孔子的人,如今父皇以重法懲處他們,兒臣擔心天下不安,望父皇明察。」秦始皇怒氣上來,派遣扶蘇到上郡蒙恬軍中去作監軍。

非常明顯,這段記事是作為有關坑儒事件的一條重要補充而添加上去的。按照常理講,坑儒事件起源於方士,扶蘇勸諫秦始皇,話當從方士求葯開始,奇怪的是他沒有提及這些,而是突如其來地扯到諸生,而且,他話里的諸生,意義變得非常明確了,就是誦讀和師法孔子的儒生。看得出來,扶蘇這句話,明顯的是一句掐頭去尾,有意圖地剪裁歷史的話。這句話,不像是為了勸諫秦始皇說的,倒像是為說明諸生就是儒生而說的。如果沒有這條添加的說明,秦始皇坑埋的是儒生這件事情就站不住腳。

為了便於大家識破真相,我將上述材料中坑儒事件受害者的稱謂變化作了一個整理如下:1方士-2文學方術士-3諸生-4「皆頌法孔子」的儒生。體察這種變化,難免不使人對這段記事的真實性產生懷疑,隱約感覺到在這段文字的背後,有一隻暗藏的黑手,巧妙地偷換了歷史的內容?


「坑儒」疑點3——受害者處刑的奇怪


根據前一段記事,秦始皇大怒以後,下令將這批文學方術士,交給了御史處置,「於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御史,或者是指負責監察的御史,也可以是御史大夫的略稱。御史大夫是副丞相,法務在其職責內,御史們都歸他管轄,他們辦公的地方,叫作御史台。

按照秦國的制度,文學方術士們交由御史處置,他們將接受嚴格的法律審判,根據秦始皇怒氣中提到的罪名,他們將被定以「妖言」之罪,依法腰斬處死。然而從記載的結果來看,他們是被活埋處死的。根據我們已經了解得比較多的秦漢法律,特別是近年來出土的大量法律文書來看,死刑沒有活埋處死的律文和案例。在秦漢歷史上,活埋處死,僅僅出現在殘酷的戰爭中,而且,往往是作為受到譴責的暴行被記載下來的。有名的比如,秦國大將白起活埋趙國四十萬戰俘,項羽活埋秦國二十萬降卒。由此看來, 編造這段故事的人對於法律不太專業,留下了作偽的馬腳?


「坑儒」疑點4——殺了小鬼,放了閻王


在坑儒事件中,方士盧生、侯生和韓眾逃亡,沒有受到法律的制裁,從此下落不明。徐福是與韓眾和盧生等一起直接受到秦始皇譴責的人,指名道姓,罪行最重。奇怪的是,徐福並沒有受到坑儒事件的影響,他沒有逃亡,也沒有受到法律的追究,他逍遙法外, 一直在琅琊台愉快地生活,享受著美味的海鮮,繼續為秦始皇尋找永遠找不到的仙藥。

根據《秦始皇本紀》的記載,就在坑儒事件的第二年,也就是秦始皇三十七年,秦始皇第五次巡遊天下,又來到了琅琊台,再一次與徐福相見。秦始皇不但沒有將徐福繩之以法,反而再一次聽信徐福的巧語花言,乘船下海射大魚,親自動手清除妨礙仙人仙藥出現的障礙。由此看來,在所謂的「坑儒」事件中,被坑的都是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鬼,罪大惡極的四名閻王,不是逃亡就是安然無恙,這種名不符實的結局,實在是使人懷疑秦始皇是否坑埋過方士?至於將這件事情說成是「坑儒」事件,可以肯定是別有用心的編造。

「秦始皇坑術士」——方士們編造的故事


遍查《史記》以前的文獻,都沒有提到過秦始皇坑方士的事情。漢文帝時代的政論家賈誼撰寫《新書》,有專章討論秦始皇和秦政失敗的原因,他列舉秦始皇的種種敗政時,只提到焚書,對於坑方士,沒有隻言片語提及。淮南王劉安活躍於武帝初年,他主編了《淮南子》一書,對於道家很是推崇。董仲舒是獨尊儒術的發案者,他著有《春秋繁露》一書,是儒家的經典。這兩個人,都比司馬遷老,這兩本書,都比《史記》早,也都沒有說過秦始皇曾經坑埋過方士。

根據我最新的調查結果,坑方士這件事情,本是一段流傳於西漢初年的歷史故事,這段故事的原型,見於《說苑·反質》篇。這篇故事,比《史記·秦始皇本紀》所載的故事更完整,更生動,更好聽,典型的一條街談巷語,道聽途說的秦始皇段子。這條段子的前半段大體同於《史記》坑方士的記事,在這條段子的後半段中,逃亡的方士侯生被抓住了,秦始皇親自升堂審問,準備痛斥後處以車裂的酷刑。結果呢?這位侯生大人,臨危不懼,正義凜然,他口若懸河,對怒氣沖沖的秦始皇來了一段長篇說教,直說得秦始皇先是默然不語,繼而覺悟動搖,最後感嘆悔過,釋放了侯生。一派為方士臉上貼金的野語村言。

司馬遷是嚴謹的歷史學家,他口風緊,不亂編故事,但是,他耳朵長,愛聽故事。他編撰《史記·秦始皇本記》,主要使用秦國政府的紀錄、奏事詔令和石刻等材料,這些都是比較可靠的史料。不過,這些史料比較枯燥,缺少故事文采。為了使記事更加豐滿而有血有肉,司馬遷也在戰國以來流傳的歷史故事中選取了一部分材料添加進去,這些故事生動有趣,精彩動人。但是,這些動人故事的可信性比較低,有些純屬超時空的天方夜譚,坑方士的記事,就是其中之一,屬於不可信的一個。

司馬遷是有思想有獨立人格的歷史學家,《史記》是私家著作。司馬遷編撰《史記》,有自己的著作宗旨和編撰意圖。他寫《史記》的時候,正是漢武帝熱衷於信神求仙,方士們再次大紅大紫的時期。被方士們忽悠得神魂顛倒的漢武帝,腦子進了水,鬧得家國不寧,一時間想要去國離鄉,捨棄妻子兒女,升天成仙。司馬遷看不慣這些荒唐事情,又不能明說,他於是在《史記》中採用秦始皇坑方士的故事,借古諷今,諷喻漢武帝如同秦始皇一樣偏執迷信,也譴責和警告那些裝神弄鬼的方士,你們早晚也要如同秦始皇坑方士一樣被坑埋,所以,他截取了方士們被坑的上半段,捨棄了侯生教育秦始皇的下半段。想來,因為偏愛選用這個故事的意義,對於這個故事的真偽,他沒有作嚴格的鑒定。


焚書坑儒——儒生們製造的二次八卦


秦始皇坑儒,是一個比坑方士更荒唐的的二次八卦。這個八卦,是儒生們改編坑方士這個假故事加工製造出來的,改編的年代是東漢,加工的方法比較高明,將真焚書和假坑方士合為一體,混為一談,渾水中再將被焚的諸種書籍偷換成儒家的經書,將被坑的方士偷換成讀經書的儒生。

考察西漢一代,焚書坑儒這個用語還沒有出現。方士們編造秦始皇坑方士的故事,本來是為了美化自己,告誡誅殺方士的帝王終究是要後悔的。這個假故事,渲染一種宗教的獻身精神,方士們以生命的付出,換來了正義的榮光。不過,在西漢時代,對於方士們自編自敘,津津樂道的這個故事,其他各派人士大都不以為然,甚至有一種幸災樂禍的痛快感。漢武帝以來,繼方士之後興起的儒生們,開始也持同樣的態度,並沒有想到接手這個故事,來一番冒名頂替的改造。

經過王莽之亂,東漢建國,中興之君光武帝喜好經術,二代明帝,三代章帝一脈相承。儒學成了國教,儒家的經典有了朝廷的欽定,解釋經典的傳文,也有了官方的認可,上行下效之下,掀起一陣改寫歷史的風潮。衛宏是活躍於光武帝時代的儒學經師,他為欽定的儒家經典作序,在《詔定古文官書》中將秦始皇坑方士的故事作了偷梁換柱的改造。在這個改造的故事中,本來沒有的坑儒地點,正式確定在始皇陵南面的驪山坑谷,就是後來傳說的坑儒谷。坑埋的時間也更具體了,是在冬天。情節更為詳細,陰謀十分明顯,因為坑儒谷有溫泉,冬天種瓜結了果,借怪異出現之事,使套子騙儒生們去考察議論。坑埋的方法有了改進,先射死,後填土。被坑埋的儒生數量也增加到七百人,不僅有諸生,而且加進了博士。改造的細節,處處露出東漢的實情的馬腳,改造的宗旨,是要將儒生們塑造成殉教的聖徒。

歷史被改造以後,儒生們又根據新的歷史製造新的名詞。班彪活躍在東漢初年,《漢書》是他與兒子班固,女兒曹大家的共著,遵從官方的旨意,供奉經學為正統。《漢書·五行紀》數落秦始皇的暴政,「燔詩書,坑儒士」開始同時並舉。再經過精練提取,「燔書坑儒」,作為一個四字專用名詞,出現在《漢書·地理志》中。從此以後,燔書坑儒-焚書坑儒,作為一個漢語常用辭彙,作為一個歷史事實,作為一個文化觀念,應運生髮出來。


讓秦始皇繼續將黑鍋背下去?


我們現在所讀的《史記·秦始皇本紀》,是東漢明帝以後的版本,經過東漢的儒生和正統史家們的添加和篡改,已經遠遠不是司馬遷當年寫的樣子。不明白這一點,不但書讀不懂,秦始皇也永遠讀不懂。我前面說有關秦始皇的一生,多半要推倒重來,有一半的理由在這裡。

焚書坑儒,究竟是歷史還是八卦?至此可以作一個簡單的總結:秦始皇坑方士,本來是方士們編造的假故事,編造的時間在西漢初年,一不小心,被司馬遷寫進了《史記》。到了東漢初年,儒家的經師們將焚書改造成了焚經書,將坑方士改造成了坑儒生,他們不但將被坑埋的假紅帽子搶來戴在頭上,以未曾支付過的犧牲騙取道德的榮光,而且私下裡偷偷作了手腳,將《史記》的相關記載按照自己的意圖作了相應的修改。

從此以後,坑儒的謊言變成歷史,焚書坑儒這個真假參半的合成詞,變成一種文化符號。這個文化符號,借譴責專制暴君,譴責文化暴行之名,將儒家經典抬舉為聖經,將儒生抬舉為殉教的聖徒。因為這個文化符號,秦始皇背了兩千年的黑鍋。

諸子百家是中國文化的源頭和根本,是人類脫離鬼神迷信之後的東方理性覺醒,其豐富的內涵和無限的可能,先被政治專制的焚書打斷,後被文化統治的尊儒閹割,從此偏離多元的方向,失去了自由與活力。焚書,是赤裸裸的文化暴行,易於識破,危害有限。尊儒,是陰慘慘的文化利誘,迷惑人心而危害深遠,更需要理性而明智的警覺。

法國寓言家拉封丹說,人對真理是一塊冰,對謊言是一團火。如果對坑儒這個謊言一定較真,焚書坑儒這個漢字的常用詞將分解,坑儒將被認定是尊儒的幫襯,兩千年來數不清的史籍文獻要修訂,無數的高談闊論要收斂。而今眼目下,中國的歷史教科書、日本的歷史教科書、韓國的歷史教課書、世界的歷史教科書都要改寫?

本文援引自李開元《秦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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