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輩怎麼評價舊社會的地主?
親歷者、長輩回憶的
來看看一位在文革中飽受痛苦的人的自述吧:
我的父親(1)是一個貧農,當他年輕的時候,因負債纍纍,便去投軍,他當了一年多的兵(2)。後來他回到我生長的村上,由於拚命地節省,他靠著做小生意和其他事業賺了一點錢,設法贖回了他的田地。
這時,我家有十五畝田,成為中農了。在這些田中,每年可以收穫六十擔谷。全家五口每年一共消費三十五擔——這就是說,每人約七擔——這樣,每年可以多餘二十五擔。靠了這個剩餘,父親積聚了一點資本,不久又買了七畝田,使我家達到「富」農的狀態。這時,我們可以每年在田裡收穫八十四擔谷。
當我十歲,我家只有十五畝田的時候,一家五口是:父親、母親、祖父、弟弟和我自己。在我們增加了七畝田之後,祖父逝世,但又添了一個小弟弟和兩個妹妹。不過我們每年仍有三十五擔谷的剩餘(3),因此,我家一步步興旺起來了。
這時,父親還是一個中農,他開始做販賣糧食的生意,並賺了一點錢。在他成為「富」農之後,他大部分時間多半花在這個生意上。他雇了一個長工,並把自己的兒子們都放在田裡做工。我在六歲時便開始耕種的工作了。父親的生意並不是開店營業的。他不過把貧農的谷購買過來,運到城市商人那裡,以較高的價格出賣。在冬天磨米的時候,他另雇一個短工在家裡工作,所以在那時他要養活七口。我家吃得很節省,但總是夠飽的。
我七歲起,就在本村一個小學讀書,一直到十三歲。每天清早和晚上,我在田裡做工。白天就讀《四書》。我的塾師管教甚嚴。他很嚴厲,時常責打學生。因此,我在十三歲時,便從校中逃出。逃出以後,我不敢回家,恐怕挨打,於是向城上的方向走去,我以為那個城是在某處一個山谷裡面的。我飄流了三天之後,家裡才找到我。這時我才知道,我的旅行不過繞來繞去地兜圈子而已,一共走的路程不過距家約八里。
但,回家之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情形反而好了一點。父親比較能體諒我了,而塾師也較前來得溫和。我這次反抗行為的結果,給我的印象極深。這是我第一次勝利的「罷工[罷課]」(4)。
我剛認識幾個字的時候,父親就開始要我記家賬了。他要我學習打算盤,因為父親一定要我這樣做,我開始在晚間計算賬目。他是一個很兇的監工。他最恨我懶惰,如果沒有賬記,他便要我到田間做工,他的脾氣很壞,時常責打我和我的弟弟們。他一個錢不給我們,給我們吃最粗糲的東西。每月初一和十五,他總給僱工是吃雞蛋和鹹魚片,但很少給過肉。對於我,則既沒有蛋也沒有肉。
我的母親是一個慈祥的婦人,慷慨而仁愛,不論什麼都肯施捨。她很憐惜窮人,在荒年,她常常施米給那些跑來乞討的人。不過在父親面前,她就不能這樣做了。他不贊成做好事。家中因了這個問題時常吵鬧。
我家有「兩個黨」。一個是父親,是「執政黨」。「反對黨」是我,我的母親和弟弟所組成的,有時甚至僱工也在內。不過,在反對黨的「聯合戰線」之中,意見並不一致。母親主張一種間接進攻的政策。她不贊成任何情感作用的顯明的表示,和公開反抗「執政黨」的企圖。她說這樣不合乎中國的道理。
但當我十三歲時,我找到了一種有力的理由和我的父親辯論,我引經據典,站在父親自己的立場上和他辯論。父親常(常)喜(歡)責(備)(5)我不孝和懶惰。我則引用經書上的話來和他相對,說為上的應該慈愛。至於說我懶惰,我的辯解是大人應較年輕的人多做工作,而父親的年紀既然比我大上三倍(6),他應該做更多的工作。並且我說我到了他那樣大的時候,我一定比他更出力地工作。
這個老人繼續「積聚財物」,在那個小村裡可以說是大富了。他自己不再買田,但是他向別人押來很多的田。他的資本增加了兩三千元。
當我在十三歲左右時,有一天我的父親請了許多客人到家中來。在他們的面前,我們兩人發生了爭執。父親當眾罵我。說我懶惰無用。這使我大發其火。我憤恨他,離開了家。我的母親在後面追我,想勸我回去。我的父親也追我,同時罵我,命令我回去。我走到一個池塘的邊上,對他威脅,如果他再走近一點,我便跳下去。在這個情形之下,雙方互相提出要求,以期停止「內戰」。我的父親一定要我賠不是,並且要磕頭賠禮,我同意如果他答應不打我,我可以屈一膝下跪。這樣結束了這場「戰事」。從這一次事件中,我明白了當我以公開反抗來保衛我的權利時,我的父親就客氣一點;當我怯懦屈服時,他罵打得更厲害。
回想到這一點,我以為我父親的苛刻,結果使他失敗。我漸漸地仇恨他了,我們成立了一個真正的「聯合戰線」來反對他。這對於我也許很有益處,這使我儘力工作,使我小心地記賬,讓他沒有把柄來批評我。
我的父親讀過兩年書,能夠記賬。我的母親則完全不識字。兩人都出身農家。我是家庭中的「學者」。我熟讀經書,但我不歡喜那些東西。我所歡喜讀的是中國古時的傳奇小說,尤其是關於造反的故事。在我年輕時,我不顧教師的告戒,讀了《岳飛傳》[《精忠傳》]、《水滸傳》、《反唐》[《隋唐》]、《三國》和《西遊記》等書(8),而教師則深惡這些不正經的書,說它們害人。我總是在學校里讀這些書的,當教師走過面前時,就用一本經書來掩蓋著。我的同學大多也是如此。我們讀了許多故事,差不多都能夠背誦出來,並且一再地談論它們。關於這類故事,我們較本村的老年人還知道得多。他們也歡喜故事,我們便交換地講聽。我想我也許深受這些書的影響,因為我在那種易受感動的年齡時讀它們。
最後我在十三歲離開小學,開始在田中做長時間的工作,幫僱工的忙,白天完全做著大人的工作,晚上代父親記賬。然而我還繼續求學,找到什麼書便讀,除了經書以外。這使父親十分生氣,他要我熟讀經書,尤其是當他有一次,因對方在中國舊式法庭中,引用了一句適當的經書而使他官司打敗以後。在深夜,我常把我室中的窗門遮蓋起來,使我的父親看不見燈光。我這樣讀了一本我很歡喜的書,叫做《醒世良言》[《盛世危言》](9)。該書的作者們都是主張革新的老學者,他們以為中國積弱的原因是由於缺少西洋的工具:鐵路、電話、電報、輪船等,並想將它們介紹到中國來。我的父親認為這一類的書是浪費時間的。他要我讀可以幫助他打贏官司的如經書那類的實際東西!
我繼續讀中國文學中的古傳奇和小說。有一天,我在這些故事中偶然發現一件可注意的事,即這些故事中沒有耕種田地的鄉下人。一切人物都是武士、官吏,或學者,從未有過一個農民英雄。這件事使我奇怪了兩年,於是我便進行分析這些故事的內容。我發現這些故事都是讚美人民的統治者的武士,他們用不著耕種田地,因為他們佔有土地,顯然是叫農民替他們工作的。
在少年與中年時期,我的父親是一個不信神佛的人,但母親則篤信菩薩。她對自己的孩子們施以宗教教育,所以我們都因父親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而感覺難過。九歲的時候,我便認真地和母親討論父親沒有信心的問題了。(10)自那個時候以及以後,我們都想了許多辦法來改變他的心,但沒有效果。他只是責罵我們。因為我們受不住他的進攻,我們退而想新的計劃。但他無論如何不與神佛發生關係。
不過,我的讀書漸漸地對我發生影響:我自己愈來愈懷疑神佛了。我的母親注意到這一點,責備我不該對神佛冷淡,但我父親則不說什麼。後來,有一天,他出去收賬,在途中碰見一隻老虎。老虎因不提防而立即驚逃,但我的父親卻格外地害怕,後來他對於這次奇蹟的逃生,仔細想過。他開始想他是不是開罪了菩薩。自那時起,他對於菩薩比較恭敬起來,有時也偶爾燒香。但是當我愈來愈不信神佛時,他老人家卻並不管。他只有在困難的時候才向神禱告。
《醒世良言》[《盛世危言》](11)引動我繼續求學的慾望。我也已經厭恨田裡的工作了。這自然是父親所反對的。我們為了這事發生爭執。最後我從家庭中出走。我到一個失業的法律[法科](12)學生家裡去,在那裡讀了半年書。此後,我在一位老秀才面前攻讀了更多的經書,並讀了許多當代論著和幾本書。
在這時候,湖南發生一樁影響我的一生的事件。在我們讀書的小小私塾的房屋外面,我們一班同學看見許多從長沙回來的米商[豆商](13)。我們問他們為什麼大家都離開長沙。他們說是城中發生了大亂子,並把這件事告訴我們。
原來那年發生一個大饑荒,在長沙有好多萬人沒有東西吃。嗷嗷待哺的老百姓舉了一個代表團去見巡撫,請求救濟,但他卻傲慢地回答他們:「你們為什麼沒有糧食?城裡多得很,我向來就沒有缺少過。」當他們聽到巡撫的回答,大家都十分憤怒。他們召集民眾大會,舉行一次示威運動。他們攻進滿清衙門,砍倒作為衙門象徵的旗杆,並把巡撫趕走。過後,布政使騎著馬出來了。他告訴老百姓,政府準備設法救濟他們。他這話顯然是誠懇的。但皇帝(或許是慈禧太后吧)不高興他,責備他與「暴徒」發生密切關係,並將他撤職。一位新巡撫來了,馬上下令捉拿為首的亂黨。其中有許多人被砍卻頭顱,掛在柱子上示眾。
這事件,我們在私塾里討論了數日之久。它給予我一個深刻的印象。許多學生都同情「亂黨」,但只是站在旁觀的立場。他們並不了解這對於他們的生活(有)(14)什麼關係。他們不過把這事當做一個具有刺激性的事件,感覺興趣而已。然而我永不忘記它。我覺得這些「叛徒」都是與我的家人一樣的普通良民,於是我深恨對待他們的不公平了。
此後不久,「哥老會」(全國聞名的一種秘密結社)的會員和當地的一個地主發生衝突。他在法庭上控告那些會員,他是一個很有勢力的地主,判決自然是有利於他的。「哥老會」會員失敗了。但是他們並不屈服,他們向這個地主和政府反抗,他們退到一個山(15)上去,在那裡建築了他們的山寨。官兵派來打他們,同時那地主散布一個謠言,說他們揭竿造反的時候殺死了一個孩童來祭旗。當時叛徒的領袖叫做「磨刀石彭」(16)。叛徒最後戰敗,彭被迫逃亡。結果他被捕砍頭。然而在我們這般學生的眼光中,他是一位英雄,因為大家都同情這次造反。
第二年,新谷還沒有成熟,冬米已吃完的時候,我們一村發生食糧恐慌。窮人向富戶要求幫助,他們發動了一個「吃米不給錢」的運動。我的父親是一個米商,他不顧本村缺少糧食,將許多米由我們的鄉村運到城裡。其中一船米被窮人劫去,他氣得不得了。但我對他不表同情。同時,我以為村人的方法也是錯誤的。
這時,還有一件事對我發生影響,即一個小學校中有一個「激烈」的教員。他之所以被目為「激烈」,是因為他反對神佛,想把神佛取消。他教人民把廟宇改為學校。他成為一個被大家議論的人。然而我欽慕他,並同意他的意見。
這些密切發生在一起的事件,給予我這已經有著反叛性的青年頭腦以一個永久的印象。在這個時期,我開始有了某種程度的政治意識,尤其是在我讀了一個談論瓜分中國的小冊子之後。我甚至現在還能記得這小冊子的開頭第一句:「嗚呼,中國將亡矣!」它講到日本的佔領高麗與台灣,中國的失去安南、緬甸等。(17)我讀了這本書之後,我為我祖國的將來痛心,開始明了大家都有救國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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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歲那年,父親要買進他的堂弟毛菊生賴以活命的七畝田產,我和母親的態度是一致的,都覺得應該設法周濟毛菊生度過難關,不應該乘機買他的田產。父親卻認為,用錢買田是天經地義的事。母子倆的勸說自然沒有效果,卻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以前這片地都是咱家的」
第一次回老家辦身份證的時候, 我媽指著政府大樓這麼跟我說的
有三類地主很可悲。
第一類是他們根本沒幾畝田,也成了地主。僅僅因為當過民國的保長,或者在國民政府當過差,就直接把他們打成地主了。
第二類,村子小或者窮,沒有一戶達到地主的標準,但上面又有指標下來了,怎麼辦呢?選一戶相對好的出來當地主,這戶人家在其他村子可能僅僅是中農的標準!!
第三類,傳統社會裡一些大姓家族,有很多祭祀用的祭田,分到各支族人名下,出產的糧食作為族中公用(祭祖、修譜等)。某一支族人,因為各種原因人口凋零,比如一二十戶變成一戶了,歸併到這一戶的名下祭田就會變多, 有幾十畝、上百畝之多。一解放,這戶就倒霉了,評上地主了。實際上這田都是族中公有的,並不是私人財產!
這三類地主冤啊!
附註:我並不是說其他地主就不冤,其實大部分地主都是自己省吃儉用熬出來的,也很冤,但相對來說,這三類更冤。
「我們家成分不好。」
我們祖上也是發達過的,不過沒等到gcd來抄家,民國還沒到,家裡就出了個吸鴉片煙的,後來又有個賭博的,算起來他們應該是我的曾祖輩,就這樣就把家產敗光了。
我聽長輩說過好幾次,講起過去的發達富貴自然有點得意,說起敗光家產的先人有埋怨失望,和當下的境況相比總是有點感慨唏噓。
我特別喜歡紅樓夢裡這首《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 家業凋零
富貴的 金銀散盡
有恩的 死裡逃生
無情的 分明報應
欠命的 命已還
欠淚的 淚已盡
冤冤相報 實非輕
分離聚合 皆前定
欲知命短問前生
老來富貴也真僥倖
看破的 遁入空門
痴迷的 枉送了性命
欲知命短問前生
老來富貴也真僥倖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總歸就是世事無常,人生的聚散離合興盛衰亡是常態。希望自己能看破浮華人世不過大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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