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亞特》好在哪裡?

我看的是羅念生和王渙生的譯本,想來譯得還是比較可靠的。
但讀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到明顯的詩歌韻律,末字既不押韻,有時還在標點之間斷開,給我的感覺彷彿就是將散文分了行而已。
此外內容及用語從頭重複到尾,形容戰士便是「神樣的」,「捷足的」,形容話語便是「有翼飛翔的」,通篇講的就是誰殺死了誰,哪個神又下來激勵誰之類的內容,讀久了便覺乏味。
那麼單就文學方面,這部史詩的價值在哪裡呢?真心求教。


專業相關,試答一下

荷馬史詩號稱希臘人的聖經,這當然不是吹出來的。題主覺得不押韻、內容重複,這不是荷馬史詩的缺點,反而是史詩的特點。

首先,關於史詩的格律,《伊利亞特》用的六音步長短短格(dactylic hexameter)。這種格律是古希臘詩歌最莊嚴最崇高的格律,除了荷馬史詩,赫西奧德的《神譜》《工作與時日》也用這種格律。可能由於語言本身的特性,古希臘語、拉丁語沒法一直保持押韻,所以西方古典詩歌不講押韻,而注重節奏。換句話說,古典詩歌的格律其關鍵在於音步和音節長短。所謂六音步長短短格指的是一行詩有六個音步,每個音步里有長、短、短三個音節(所以 dactylic 應譯為長短短格而非揚抑抑格) ,參見下圖:

(橫線表示長音節,弧線表示短音節,一個長音節可替代兩個短音節,最後的叉號表示可長可短)

以第七卷第一行為例,該行原詩如下:
?? ε?π?ν πυλ?ων ?ξ?σσυτο φα?διμο? ?κτωρ(光榮的赫克托爾這樣說,匆匆忙忙出城——羅、王譯文)
它的音步劃分是這樣子的:
?? ε?|π?ν πυλ?|ων ?|ξ?σσυτο| φα?διμο?| ?κτωρ
(ε? 和 ? 都算長音節,等於兩個短音節)

當然,每行詩的劃分會略有不同,但基本上都遵循這樣的格律。這種格律顯然跟中國古典詩歌的押韻不同,相比之下更接近平仄的規則。史詩不押韻,但節奏感特彆強。標點不在行末是因為六音步到頭了,得另起一行,這就造成一句話不在同一行的現象。
用語的重複除了有程式化的原因外,也有格律上的考慮。像 φα?διμο? ?κτωρ (光榮的赫克托爾)是個程式化套語,從上面可以看出,這兩個詞剛好就是兩個音步,固定使用這個組合對格律是很便利的。再比如:

τ?ν δ? βαρ? στεν?χων προσ?φη π?δα? ?κ?? ?χιλλε?? (第一卷84行:捷足的阿基琉斯回答鳥卜師,這樣說:——羅、王譯文)
?? ?ρα φων?σα? προτ?ρω ?γε δ?ο? ?χιλλε?? (第九卷199行:神樣的阿基琉斯這樣說,把他們引進屋——羅、王譯文)
音步劃分如下:
τ?ν δ? βα|ρ? στεν?|χων προσ?|φη π?δα?| ?κ?? ?|χιλλε??
?? ?ρα| φων?|σα? προτ?|ρω ?γε| δ?ο? ?|χιλλε??

在第一個例子中,到 προσ?φη 這裡第四音步還沒完,需要用 π?δα? ?κ?? ?χιλλε?? (捷足的阿基琉斯)補上;而在第二個例子中,到 ?γε 這裡第四音步已經結束了,所以用 δ?ο? ?χιλλε?? (神樣的阿基琉斯),因為這個組合自成兩個音步。可見,荷馬用這樣的套語是有格律上的考慮的,在不同的地方出於格律的需求他會用不同的修飾語,有時用「捷足的」,有時用「神樣的」。

荷馬史詩只是不押韻而已,不是不講究詩歌格律。除了這種格律,西方古典詩歌還有其他格律,比如哀歌對句(elegiac couplet)、短長格(iambic)等等。這些都是不押韻的,講究的是音步、節奏。之所以如此,個人覺得主要是語言本身的特點所致,無所謂長處短處。押韻的美感是顯而易見的,如果能押韻,我想古希臘人是不會棄之不用的。另外,有答主說:「即便荷馬身處一個口頭文學的年代,他卻無意間形塑了一種後世書面文學的優美範式——也就是不押韻的英雄敘事長詩。」 這恐怕是不確切的。荷馬是非常有意在塑造這種格律的。儘管這麼長的史詩出現破格是難免的,但為了嚴格遵循這種格律,荷馬做了各種各樣的努力,除了上面所說的程式化套語外,還有拉長母音等方法,比如 ?λυμπο? (奧林波斯)的第一個母音會被拉長,變成 Ο?λυμπο? (不過這也可能是伊奧尼亞方言本身的不同用法)。

關於內容重複,有答主提到了「程式化套語」。最小的程式化套語就是飾詞短語,如「神樣的阿基琉斯」。中等的是一行或數行詩句,更大的是典型場景。據說八分之一的詩句至少重複出現過一次,這些都是史詩的口傳傳統的表現。程式化套語既便於詩人記憶,也有利於詩人即興表演。有了程化式套語,詩人在創作時就可以利用固有的元素,而不必一切從新創作,而且還能滿足格律的需要。史詩可能就是這樣一點點積累起來,以致越來越長。程式化套語有時也可以製造迴環往複的美學效果,這一點可能在《詩經》中表現更突出一些。

若說荷馬史詩的文學價值,那真的是一言難盡。別的不說,荷馬史詩為西方開創了一種文學體裁——史詩。史詩是一種非常崇高的文學體裁,以致現在史詩一詞本身就是崇高的代名詞,我們常說的「史詩性的」「史詩級的」等就是用來形容一些宏大、崇高的事物的,由此可見一斑。在荷馬史詩之後,模仿者不計其數,緊隨其後就有所謂的「史詩詩系」(Epic Cycle),即圍繞特洛伊戰爭展開的六部小的史詩。荷馬的最大粉絲其實是維吉爾,他的《埃涅阿斯紀》起首第一句是「我要說的是戰爭和一個人的故事」,這一行同時指涉《伊利亞特》(「戰爭」)和《奧德賽》(「一個人」),言外之意是他要把兩部荷馬史詩的主題合而為一,他要超越荷馬。近東、印度等其他地區當然也有史詩,但對西方文學產生深遠影響的則無疑是荷馬史詩。

史詩本身的文學貢獻也是非常巨大。荷馬史詩之所以崇高是因為主題之宏大,史詩敘述的不是花前月下,不是兒女情長,而是偉大的戰爭。而在敘述宏大主題方面,史詩也做出了獨到的貢獻。特洛伊戰爭長達十年,但詩人不是笨拙地從頭說起,而是把時間集中在第十年的幾十天時間裡。詩人也不是正面講述這場戰爭的前因後果,而是從阿基琉斯的憤怒切入。從中間說起、主題集中、時間集中、地點集中等敘述手法後來被許多人效仿,其中同樣有維吉爾。這三種「集中」也可以算是戲劇創作「三一律」的先聲,《伊利亞特》的悲劇性也被許多人視為希臘悲劇的源頭。在我看來,最為難能可貴的是荷馬的「客觀性」或「中立性」。荷馬是希臘詩人(無論是一個還是一群),荷馬史詩講的是希臘人與特洛伊人的戰爭,但史詩並沒有偏袒希臘人,對於特洛伊人的英雄荷馬也照樣歌頌。整部史詩就像是一台攝影機,忠實地敘述戰場上所發生的一切。相比之下,《羅蘭之歌》的民族主義情緒就非常濃厚,跟現在的抗日神劇有得一拼。

在細節方面史詩同樣堪稱典範。人物的塑造、細節的描寫等等都是非常鮮活的,有些地方特別耐人尋味。比如阿基琉斯之盾,其他人的盾牌正面刻畫的是各種兇狠形像,而赫淮斯提托斯打造的新盾牌卻大為不同。盾面有五層,有天空、大地、海洋、星辰,有城市、婚禮、訴訟、戰爭、農耕、牧場,盾面所描繪的其實就是一幅宇宙圖景。這面盾牌是為阿基琉斯大開殺戒準備的,但上面卻刻畫了一幅人民安居樂業的美好畫面。這個矛盾非常奇特,許多人試圖進行解讀,但恐怕永遠都是個謎。

此外,史詩的內容極為豐富,除了神話元素外,史詩還講述了社會方方面面的情況,因而所謂的「荷馬社會」也成了現代學者研究的重點。當然,這些就不屬於題主所說的文學價值了。

以上內容希望對題主有所幫助


-
謝題主邀請。我們先從你的問題描述開始說吧。
你主要提了兩個問題,這兩個問題對於《伊利亞特》、乃至於兩部荷馬史詩的閱讀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
1.不押韻;
2.重複;

不押韻問題,並非翻譯的問題,史詩原文也是不押韻的。

但這並非短處,恰恰是它的長處。
後來的英國詩人彌爾頓在寫他那部偉大的《失樂園》時,沿襲了荷馬這一「不押韻」的特點,並且在1668年增於《失樂園》開頭的那篇《本詩的詩體》中就此談道:

韻腳對於一首好詩的裝點或真正修飾並沒有必要,尤其對於較長的詩作。韻腳是野蠻時代的一種發明,用以點綴卑陋的材料和殘缺的音步。自從它被後世的一些著名詩人所採用而且成了風氣之後,便真正成為一種裝飾音了;但它們本身也帶來了很多麻煩、障礙和束縛,在表現事物方面,往往不如無韻詩能夠更好地表現出來。……韻腳在一切靈敏的耳朵聽來,並沒有真正音樂的快感。悅耳的音樂在於和諧的拍子,配上適當的音節,從一個詩節到一個詩節的推移中,在字裡行間給人的各種快感,並不在於句尾音韻的雷同。(朱維之翻譯)

也就是說,即便荷馬身處一個口頭文學的年代,他卻無意間形塑了一種後世書面文學的優美範式——也就是不押韻的英雄敘事長詩。
這種範式的有效性,被維吉爾、彌爾頓等第一流的詩人一再印證。

對於長篇敘事體裁的英雄史詩來說,綺麗圓潤的韻腳不僅會顯得不合時宜,實際上也會極為明顯地限制詩人的表達。史詩的美感在於其結構的恢弘句子本身的律動以及描摹事件的明白可信。即便在看中譯本的時候,你也可以嘗試從這些方面出發,去欣賞它。

對第二個問題,你說到的「神樣的」、「捷足的」等等,這種重複叫做「程式化用語」。伊利亞特本身是口頭文學,那個年代的詩人需要單憑記憶記下詩文內容,程式化內容可以幫助記憶、塑造場景與人物,是口頭文學裡非常常見的一種方法。關於這個問題我在為什麼伊利亞特中對人物的稱呼這麼繁瑣? - 凱常的回答中也回答過,就不多說了。

說完上面這兩個問題,再來說下我感覺它好在哪裡。

首先,《伊利亞特》與《奧德賽》都是關於英雄的故事,最顯而易見的特點就是對英雄的塑造上了。
首先相對於平民而言,英雄自然是傑出的,但在史詩裡面那個人神雜居的世界裡,英雄無論力量或者壽命都是比不上神的,這就讓他們看起來像是弱者的一方。但荷馬並沒有自怨自艾地將人處理為諸神的附庸,而是採用了「雙重動因」的情節推進辦法。

所謂「雙重動因」,簡單說就是諸神的意見雖然有很大影響力,但英雄更應該充分發揮自身的主觀能動性。而在神、人之上,還有個叫做「命運」的東西,是即便連宙斯也是不能左右的。如此預設,等於說非常自信地肯定了人的能力,而不是像聖經系統那樣讓凡人完全匍匐於神的腳下,16世紀才起來的文藝復興,等於說這個時候就已經在荷馬史詩里完成預演。這種對人的尊嚴、能力的肯定,是非常地珍貴和健康的。所以現在你不抱偏見地去看兩部史詩中的人物塑造,可以感受到一種「活潑潑地」精神氛圍。

不惟如此,雙重動因還為人物行為染上了一層厚重的宿命色彩,從而讓英雄之舉更加慘烈莊嚴。比如阿基里斯,在參戰之前就已經知道自己要死,知道自己的死會光耀另一位戰勇,但他在好基友被殺之後依然踏上戰場,去迎接自己的宿命。再比如奧德修斯命中注定可以得到回家的獎賞,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可以坐地日行八萬里了,在他經過的諸多磨難中,任意一次怠惰或者漫不經心都可能導致回鄉的失敗,果如此的話,還是奧德修斯自己要去面臨命運的懲罰。「雙重動因」的情節塑造法既肯定了個人的能動性,同時也用命運的影響為個人行為的魅力加成,可以說放到現在的小說寫作中仍舊是歷久彌新的。這個經驗後來被一位經歷頗豐的老人做了簡要概括,這名令人尊敬的長者如是說:

一個人的命運吶,當然要靠個人奮鬥,但是也得考慮歷史的進程。

這裡的「歷史進程」,就是荷馬史詩里「命運」的同義語。

其次,《伊利亞特》(同時還有《奧德賽》)也是極富文採的。
作為後世讀者,對於限於當時環境而出現的口頭文學的一些特徵,應先報以同情和理解,虛懷之後便可看見其諸多動人之處——因為正如荷馬自詡的,他是一名來自山石嶙峋的基俄斯的頂尖詩人,也就是說這個行當里活兒最好的。

關於荷馬史詩文采之所在,即便翻譯之後也能領略其風姿的當屬「明喻」的運用。這種明喻經常是極度華彩的擴篇,然後本體與喻體構成一種非常微妙的互文:

猶如巨浪擊打驚濤轟響的海灘,
西風捲起峰尖,一浪接著一浪猛衝,
先在海面揚起水頭,然後飛瀉奔涌,
劈打攤沿,水波拱卷,響聲呼隆,
激撞突兀的岩壁,迸射出咸澀的浪沫;
同此,達奈軍隊開赴戰場,一隊接著一隊(陳中梅翻譯)

在這段描寫中,荷馬將行進的達奈軍隊比作排浪驚濤,我們可以看到喻體的擴展極盡華麗,已經可以自己構成一個獨立的敘事結構了。

運用類似的結構方法,荷馬還經常會在描摹戰場廝殺時加入一些非常有情懷的場景。比如這段描寫戰勇砍殺的:

(狄俄墨得斯)他又盯上法伊諾浦斯至愛的兩個兒子,珊索斯
和索昂——老人已步入凄慘的暮年,
不能再生育子嗣,把留下的遺產管掌。
狄俄墨得斯奪走心愛的生命,殺了
他倆,撇下年邁的父親,悲痛交加,
老人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兒子,活著從
戰場還家;親屬們將瓜分他的財產。

這一段單獨取出來看,簡直可以視為當時社會的一截風俗畫。詩人預料兒子死後親屬們瓜分老父親的財產,而在《奧德賽》中,也確實有一群不速之客跑到奧德修斯家裡向他媳婦兒求婚,整天賴在那裡胡吃海塞。

戰場上的戰勇從來不是孤立的個體,兩個兒子的死亡還預示著老人的凄慘晚年。看似閑筆,卻非常有情懷。在克勞主演的史詩電影《角鬥士》中,也有個類似的非常深情的段落:

開頭是自家熟透了的麥地

實際上卻是身在戰場

我覺得這一組鏡頭是很有史詩情懷的。

再次,荷馬史詩的語言有一種乾淨、純粹的質感。他所描寫出的英雄,雖然有的憂鬱有的昂揚,有的遲鈍有的敏感,但都清一色地帶著濃厚的生活氣息,並且是一種很健康的氣息。比如你經常看到他們大吃大喝(人神皆如此),吃完之後還要聽點詩歌朗誦,在不上戰場的時候還要搞一些體育競賽。
荷馬無意迴避口腹之慾,甚至視之為生命的大樂趣,不像後來的中世紀那麼扭曲。這種非常活潑的人文氣息,在今天這個已經被異化的不成樣子的現代社會裡看來尤其顯得動人。

最後,荷馬在古希臘社會被當做民眾們的教師,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大哲無不熟悉其史詩篇章。在洋人那裡,一門語言的地位,經常會因為出現相關的優秀史詩而被拔高。《失樂園》、《神曲》對其本門語言無不如此,而荷馬史詩則是在源頭為其所採用的語言奠定了一個超然地位。

舉個例子,如果你學會了阿帕奇語或者溫州話,如果不跟阿帕奇族人交流或者找溫州人談生意的話,興許也就沒什麼用了。但如果你學會了古希臘語,哪怕是看在荷馬的面子上,即便是一位很有學養的前輩碰見你,估計也會誇你一句:

你們這兒洋文好的人也多的很吶!

一點微小的工作,希望能有所幫助。

下面是我的微信號:凱鵝

http://weixin.qq.com/r/AUT07DXE-GiDrXGP9xET (二維碼自動識別)

歡迎你來……


只說一點,詩人作為一個希臘人,在聽眾也全都是希臘人的情況下,卻沒有完全站在希臘人的立場上描述這場戰爭。敵人-特洛伊人並沒有都被描繪成懦夫、傻子,或者只是一個符號而存在,他們中的許多人像希臘人一樣值得讚美和同情。
哪怕到了今天,有這種態度的戰爭文學作品(包括影視作品)都為數極少,大多數作者都剋制不了醜化敵人的衝動(或者說,他們缺乏給同情與理解敵人的能力)。


伊利亞特裡面好玩兒的東西可多了!我想從你說的「哪個神又下來激勵誰之類的內容,讀久了便覺乏味「的這個角度來回答一下。[以下內容摘自我自己的微信公號]

魯本斯的名畫《阿喀琉斯的憤怒》描繪的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第一卷中的一幕著名場景:年輕英雄阿喀琉斯(Achilles)由於難忍希臘聯軍領袖阿伽門農(Agamemnon)的專橫,與後者爆發激烈爭吵,一時怒從心頭起,意欲拔劍弒之;此時雅典娜(Athene)拉住了阿喀琉斯拔劍的手,勸其勿要採取如此極端的行動。阿喀琉斯於是憤然離席,回到自己營帳中不再出戰,拉開了伊利亞特中諸多悲劇事端的序幕。

Wrath of Achilles, Peter Paul Rubens

當女神雅典娜(畫面右上角)從天而降時,營帳中似乎只有阿喀琉斯一人注意到了她,而其他將領(包括王座上的阿伽門農)的目光都集中在右下角的阿喀琉斯身上。魯本斯的處理完全忠於原著:荷馬原著中,只有阿喀琉斯一人與雅典娜發生了交談,而他倆交談完畢之後,帳中他人似是對剛才一人一神之間的互動渾然不知;沒有人再次提及剛才這次本應是非常顯眼的、發生在大帳中央眾人眼前的對話。


事實上,縱觀整部《伊利亞特》,神靈(Gods)與凡人(Mortals)之間的互動雖然數不勝數,但每次神靈都只與一位凡人交談,而本應就在左近的其餘凡人似乎都對那些對話一無所知。阿喀琉斯的母親忒提斯(Thetis)更是其中尤其詭異的一個例子:她從來只在阿喀琉斯獨處時出現。阿喀琉斯被阿伽門農羞辱後在海邊兀自哭泣時她從波濤中浮現,答應為他懇求宙斯懲罰希臘軍;阿喀琉斯獨自在營帳中思索是否要為好友帕綽克羅斯(Patroclus)復仇時她走進帳篷向他敘說了他命運的預言。極端一點的話,我們甚至可以說,除了她兒子之外,沒有人見過忒提斯。神們似乎從來不公開展現自己。我們可以將《伊利亞特》中的人-神互動的這一特點稱為神的私人特性(The Private Charater of Gods)。在這種神靈的私人特性中,很可能蘊藏著理解《伊利亞特》中神靈真正身份的關鍵。


對於《伊利亞特》的現代讀者來說,要理解書中的神靈並非易事。傳統上,有許多種解讀其中神靈角色的方式,然而這些方式從來都未能令人完全滿意。最為正統的一種解讀方式即是字面意義上(literal)的解讀,把這些神靈當作與人類角色一樣真實存在,在奧林匹斯山上的宮殿里爭吵、飲酒、觀看人類的紛爭。他們就像是人類的放大版本,擁有著七情六慾,存在著家庭關係,受縛於權力結構,無法改變命運。這種解讀背後的邏輯是,荷馬和他的聽眾都相信這些神靈的存在,所以這些神靈就應被當作是真實存在的;而這種解讀無法令人滿意的地方在於,神靈們雖然有時神通廣大,但也也有些時候他們的力量小得簡直可憐。阿波羅(Apollo)可以在自己的祭司受辱時可以射出瘟疫之箭令希臘軍死傷慘重,阿芙羅狄特(Aphrodite)可以在特洛伊王子帕里斯(Paris)即將為梅涅勞斯(Menelaus)所擒時從戰場上將他掠走置於海倫(Helen)的床帳中;但宙斯在自己的兒子薩爾珀冬(Sarpedon)戰死時只能在天庭束手嘆息;如果說河神斯卡曼德(Scamander)被小將戴奧彌蒂斯(Diomedes)殺得大敗還能歸因於河神本身的戰鬥力欠缺,那麼戴奧彌蒂斯還刺傷了戰神阿瑞斯(Ares)就簡直不可理解。如果將一切都歸於反覆無常捉摸不定的命運,那麼整部伊利亞特就只能被當成一部愚蠢的作品。


如果我們願意拋棄正統的觀點並且願意嘗試走向極端,那麼,抓住神靈的私人特性這一點,我們可能會得出神靈僅僅存在於英雄的腦海中這一結論。某種意義上,神靈的聲音似乎可以被闡釋為英雄們的內心活動。阻止阿喀琉斯拔劍刺向阿伽門農的不是雅典娜,而是阿喀琉斯心裡另一個更理智的聲音。帕綽克羅斯戰死之夜,營帳里只有阿喀琉斯自己一人默默深思;如果出戰終將馬革裹屍,解甲歸田必能安享晚年,這樣的命運並不需要女神的預言來道明,任何一位久經戰場的將領都能明白。斯卡曼德河邊,殺紅了眼的小將戴奧彌蒂斯追趕的戰神阿瑞斯可能更接近於堂吉柯德的風車巨人。


一切似乎解釋得非常通順,除了,如此「後現代」的寫作手法出現在2700年前的詩人荷馬身上,似乎還是不太能讓人接受。難道荷馬不能採取更加直接的心理活動描寫嗎?


事實上,在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中,類似現代小說的心理活動描寫少得可憐。史詩英雄們似乎從不思考,只說話和行動。並不是說荷馬的英雄們缺乏複雜的內心戲:荷馬恰恰是心理描寫的大師,不管是個人心理還是(軍隊的)集體心理。只不過,荷馬的人物心理往往是通過言語和行動體現的,而不是直接心理描述。


普林斯頓大學的心理學教授Julian Jaynes注意到了這種心理描寫的缺失。在他1976年的一本極具爭議的著作The Origin of Consciousness in the Breakdown of the Bicameral Mind中, Jaynes給出了一個非常漂亮的解釋。他認為,這種心理描寫的缺失反映了一種不同的心理/精神狀態(State of Mind)。

Julian Jaynes(1920-1997)

Jaynes認為,荷馬時期的人們的精神狀態和現代人並不相同,他們不具有現代人的反思性自我意識(reflective self consciousness);他們無法像我們一樣理解自身的動機和意志(motivation and volition)。Jaynes把這種更為原始的精神狀態稱為"Bi-Cameral Mind"。Cameral來自於「Chamber」。古代人的大腦可以被認為分成兩個部分:一個部分發出指令,另一個部分服從和執行。然而,由於自我意識的不完全,他們無法認識到發出指令的部分來自自己;同時,第一個部分發出的指令又與聽覺刺激有所類似;於是,他們認為這種指令來自一個外在的聲音。所以,古代人真的能聽到神靈的聲音,或者他們真的相信如此。這種狀態和現代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非常類似:他們也經常宣稱能聽到不存在的聲音指示他們行動。


因此,英雄耳邊的喃喃低語既不是來自於半空中刻意隱身的神衹,也不是荷馬的後現代心理描述,而是在自我意識缺失的時代人們理解自身意志和動機的一種常規方式。伊利亞特第19卷中阿伽門農與阿喀琉斯和解時,也是這樣解釋自己當初為何過分跋扈:他受到了一些神靈的不良影響。


許多其他的古代文獻中也能見到類似的「幻聽」記載。聖經自不必說,蘇格拉底的「精靈」(δα?μων, daimon,英文衍生詞包括demon)也是一個極好的例子。在《申辯》中,蘇格拉底為了反駁自己不敬神靈的指控,提到了自己的一個「精靈」。他說他身邊一直有一個精靈跟著,時不時給他一些指令,而他也一直聽從這個精靈的指示行動。這個精靈,蘇格拉底認為屬於神靈,因此自己是尊敬神靈的。關於這個精靈究竟是什麼,哲學史上一直有爭論。一種傳統的說法是有些希臘人會相信這種伴隨人身邊、給人提示的守護精靈。如果套用Jaynes的理論,這些擁有守護精靈的希臘人顯然具有Bi-Camerel Mind。


眾所周知,蘇格拉底的自辨並未成功。他的同時代人似乎並不那麼認可他的這個「精靈」。荷馬時代的「精神分裂症「似乎到了公元4、5世紀時候已經」痊癒「:「治癒」他們的,正是反思性自我意識的出現。Jaynes認為這種新的精神狀態的出現與地中海文明的黑暗時代(The Dark Age)有關。Bi-Cameral Mind產生於較為固定的宗族社會階段。人們並不會離家很遠,祖先似乎一直生活在身邊,而這些祖先慢慢就變成了神靈。荷馬史詩中描述的邁錫尼文明衰落之後,黑暗時代來臨,城邦陷入戰亂,人口和社會流動性變大,顛沛流離的人們需要面對許多之前不會面對的生活狀態,祖先-神靈也因此離他們遠去,新的精神狀態--完整的反思性自我意識也應運而生。某種意義上,這種新的精神狀態更加強大高效,更能處理複雜多變的情況。


雖然新的精神狀態取代了之前的分裂性的思維,但少數人的精神狀態依然具有古代的Bi-Cameral Mind的殘餘。這些人仍能聽到神靈的聲音。他們成為了祭司、通靈者、詩人、音樂家,也有的成為了我們所謂的精神分裂者。據說催眠也與這種古代精神狀態有關。


從1976年發表以來,Jaynes的理論引起的爭議就一直沒有平息過。許多人質疑他關於古代人沒有自我意識的論斷。比如,Jaynes通過對於伊利亞特時代的希臘文的研究發現,當時的古希臘文中並沒有表示自我意識的語詞。有人認為沒有表示自我意識的語詞不代表人們沒有自我意識這一概念;有人認為沒有自我意識的概念不等於沒有自我意識。前一反駁屬於語言哲學的範疇;後一反駁則不得要領:Jaynes的自我意識乃是指「反思性的自我意識」,或者是「元-自我意識」,即不僅有意識,而且還能意識到自己的意識,理解自己的動機和意志的自我意識;這種意識脫離對自身的意識而存在,在邏輯上是不可能的。還有人質疑他對古代文獻的選擇性分析,比如沒有涉及東方古代文獻,以及伊利亞特中的一些疑似表現自我意識存在的部分(比如19卷Agneor和22卷Hector的自言自語)。瑕不掩瑜,Jaynes的理論為許多古典文獻的老大難問題提供了創造性的理解方式。


Jaynes的研究對於古典學研究和現代心理學研究都產生了巨大影響。即使是如今,精神分裂患者的幻覺的產生依然是一個沒有被完全解釋清楚的現象。Jaynes的研究為這方面指出了一些可能的方向。他預言的某些現象被實驗所證實:精神分裂者產生幻聽時,右腦的某個部位確實發出了類似聽覺的信號。至於古代人是否真的沒有完整的反思性自我意識,阿喀琉斯和蘇格拉底是否是幻聽者,就不是實證科學的領域了。

Anyway,回到題主的問題。即使是看似非常無聊的神靈激勵,也能挖出來很多好玩的東西,所以伊利亞特還是很贊噠~!


如果是為了茶餘飯後多一點談資,那麼伊利亞特真心夠熬一陣子了。伊利亞特的美不在於故事多麼精妙,行文多麼優美(沒看過原文,但是各種翻譯的版本都有涉獵)。至少是我,看伊利亞特單純是一種細緻觀察(偷窺)幾千年前一點一滴的快感。
每一個細節都值得推測,每一處淵源都值得考究。就是因為信息量太大了,所以才在床頭翻了不知道多少遍。不恰當的比方,其實和fate系列的美是一個原理。雖然級別不同,但是宏大和細緻帶來的美感真的難以言喻。
看荷馬史詩是在高中,真心不是因為本人對么好裝逼,愛上這本書可以說是機緣巧合。高二時補了電影特洛伊,被三大男神瞬間折服 開始狂補希臘的相關姿勢。在十塊錢都當成是一筆款子的時候毅然入手一套正版的荷馬史詩。高三時,母親大人收走了我所有的閑書(淚奔,攢了好久的,有韓寒,今何在的作品,有九州系列,還有幾乎每一期萌芽和輕兵器;一年後,遺失了不少。)
本人一向是學渣,不務正業,恰逢僅存兩套免於被歸類於閑書(紅樓夢和荷馬史詩),在我假裝學習的年代,關上門就要希臘世界朝夕相伴,以至於已經是我的舒適區了。
每一部名著都不是浪得虛名,更不要提伊利亞特這樣永恆的經典,甚至經典到了很多衝突的橋段改頭換面就套進了好萊塢的電影。


從語言上說吧,我讀的是Robert Fitzgerald的英譯本,感覺語言還挺舒服的,這裡拿他和羅念生的譯本做一個對比。事先說明這樣的比較完全是試探性的,因為不懂希臘原文。。。。

第十三章中有這樣一段:

And never out of range of them he turned

and turned upon his enemies: the spearshaft

swerving, never still, with his intent

to throw it and bring someone down

or to close in and kill.

對比羅念生譯本:

敵人緊緊地把他圍住,他四面衝擊,

手中的那支長槍一刻也沒有停息,

一直在不停地刺殺,心中暗自思忖,

是刺向遠一些的人,還是刺殺近旁。

兩個譯本讀起來還是英文版更有味道,最直接的特點是強調:第一行的never out of range強調了短兵相接的激烈;從第二行到第五行每一行都大體上由動詞開頭,讓段落具有強烈的動感。另外still和kill還稍微押了點韻。相比之下羅念生的譯本就顯得平庸了,比如第一句開頭出現敵人兩個字就很奇怪,這一段的意義在於突出安提洛刻斯的勇猛,為什麼要強調敵人呢,翻成「在層層包圍之中「恐怕要好些。第三句中「心中暗自思忖」這句話也很奇怪,熟練的戰士還需要暗自思考該刺誰嗎?而英文版看起來就更合理一些,表達的意思是大概是:那標槍趁著他的心意揮動,無論他想投擲出去,還是自己逼近敵人將其擊殺。

大體上,我不喜歡羅念生的譯本,他似乎還是在以翻譯散文的方式翻譯詩歌,他翻譯的希臘悲劇無可挑剔,但荷馬史詩可能需要一些更激進的,更詩歌的處理。當然這裡面最根本的因素還是漢語本身的語法手段不夠豐富。讀英文版吧,如果可能的話,畢竟能讀下去去才能體會作品的偉大。


這本書是我以前當枕頭用的書之一,首先呢,你看的是譯本,談韻律沒有意義,個人覺得裡面裡面我最有感觸的是對於「神性」的表現,巴拉巴拉……其實啦,最主要的作用就是裝逼了啦,厚厚的一本伊利亞特拿著多有逼格


推薦閱讀:

如何看待詞ci這樣的軟體?
張愛玲頻繁使用紅樓夢(或類似紅樓夢)的辭彙,會不會對她作品的文學性造成影響?
西遊記里人物戰力排行怎樣的?
有哪些關於離別的現代詩歌,讓人很有感覺?
紅樓夢裡眾多的人物形象你最喜歡誰?最討厭誰?最同情誰?

TAG:文學 | 詩歌 | 詩歌欣賞 | 文學鑒賞 | 荷馬史詩書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