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的《吉柯德的作者皮埃爾·梅納爾》 要講的到底是什麼?
12-26
看完這篇小說以後 能夠模糊的感受到他要表達什麼 卻並沒有具體的能夠描述出來的東西 請問這篇作品到底在說什麼?是對於唐吉柯德的虛擬評論么?
博爾赫斯是否曾在內心深處對自己的命運感到過不滿呢?我們猜想他會的。他已經不再相信自由意志,而是喜歡重複卡萊爾的這句名言:「世界歷史使我們被迫閱讀和不斷撰寫的文章,在那篇文章裡面我們自己也在被人描寫著。」
故意搞亂時代和作品歸屬的技巧可以得到的文本的數量倍增。宇宙,讀者,文本的數目都趨近無窮。
終極的消失——《&<吉訶德&>的作者 皮埃爾 梅納爾》
——「我的目的只是驚世駭俗。神學或形而上學所論證的終極——外部世界、上帝、偶然性、宇宙形式——並不先於我的小說或者比他更普通。唯一的區別是哲學家們在他們工作中期就出版了那些漂亮的作品,而我決心使他們消失。」
皮埃爾 梅納爾的這段書信記錄可以說是他計劃的一個宏願,通過創作一部「正宗」而非簡單模仿塞萬提斯風格的「堂吉訶德」來實現。當然,這一切都是在一個不可見的「作者」,博爾赫斯的敘述下進行著,而「我」則在第四層面解釋著文本。首先讓「我們」姑且假定博爾赫斯的存在,以他為一個功能單位統攝這個文本的意義,這在目前是必要的。梅納爾創作的最初設想,是將自身帶入堂吉訶德的視域中:「掌握西班牙語,重新信奉天主教,同摩爾人和土耳其人打仗,忘掉1602年至1918年間的歐洲歷史,『成為』米格爾 德 塞萬提斯。」當然,正如博爾赫斯所承認,這是不可能的。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又是太容易的。梅納爾的初步設想實際上就是設定了一個文本的「意義原型」,通過將自身回溯至「原作者」的生活-歷史經驗來重構完全相同的同一作品。可我們知道,視域間必定存在時間間隔,他的設想根本難以實現。不過對梅納爾來說,成為塞萬提斯來寫出「逐字逐句不謀而合的篇章」相較於做他本人、通過他本人的體驗來達到吉訶德,要容易太多,或者說要無趣的多。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出一種古典解釋學的態度:梅納爾的原初計劃與古典的主體審美態度如出一轍,以「原作」和「原作者」為原型,在這個基礎上試圖使摹本趨近並最終達到原型。正因為如此,這一計劃才必然要求他本人「成為」塞萬提斯。
正是出於這一考慮,梅納爾放棄了初始計劃,並且取消了《吉訶德》第二部中的自傳式前言,因為那個前言作為塞萬提斯的敘述角度勢必將整個計劃引回初始狀態,換言之,塞萬提斯這個「作者」又會像鬼魂一樣作為敘述者進入文本,取代梅納爾本人。所以梅納爾取消前言正是為了在他「原發」的創作中讓塞萬提斯這個「原型」死亡,只有這樣,吉訶德才是他的吉訶德。 「只要我不死,就能完成。」梅納爾的自信卻伴隨著他死亡「告終」。
但正是從這裡開始,一切變得尤為弔詭,甚至只能用怪誕來形容,以至於我不得不承認我這篇解釋也徹底被捲入了一個空洞的漩渦。博爾赫斯嘗試著以梅納爾本人的角度來讀完整的吉訶德,而當他如此嘗試時,梅納爾的「幽靈」果然顯現於《吉訶德》這一文本中:「前幾天晚上,我翻閱第二十六章時——他從未嘗試寫那一章——在這個不同一般的句子里辨出了我們朋友的風格,甚至他的聲音:小河裡的寧芙,痛苦而濕漉漉的回聲仙女……」 在這裡,博爾赫斯讀的無疑是塞萬提斯的原文,但他卻從中領會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意義,儘管梅納爾本人甚至沒有創作這一篇。在這個意義上說,梅納爾恰恰不會因為他的死亡而讓文本意義終結,《吉訶德》,梅納爾所設想的吉訶德仍然在創作,只是創作中介換成了博爾赫斯。不過這裡又是第二重弔詭之處,我在接下來的解釋中會讓這一點顯明,在這裡只能直接的論斷——實際上博爾赫斯辨認出的「梅納爾式的《吉訶德》」恰恰讓梅納爾徹底死亡,甚至不能再以「幽靈」的方式出現。過後我會回溯到這一點的,而在那時,我也將會消失。
現在讓我們通過博爾赫斯的回憶來看看梅納爾的創作究竟面臨著何等的困難:「……除了那些人為的障礙之外,還有一個先天的障礙。在17世紀初期撰寫《吉訶德》是合情合理的、必要的,甚至不可避免的工作;在20世紀初期撰寫卻幾乎是不可能的。三百年不是白白過去的,這期間發生了許多十分複雜的事情。只要提其中的一件就夠了:《吉訶德》本身。」
時間是一個不可避免的屏障,正如我剛剛提出視域的時間間隔所意味的那樣,梅納爾本人也意識到了問題的複雜。《吉訶德》作為塞萬提斯的「作品」,在三百年的時間變化中不斷更替融合著自身的意義,這無異於對所謂「文本原型」的遮蔽,因為一個作品的存在方式就在於被解釋,而基於視域差異的解釋總是難以達到原意的——首先我們就需要假定「存在」一個原意。比較保守的說法是,文本的意義在解釋中獲得了存在的擴充,但後面我們馬上會揭示這一想法過於理想化。
我們可以隨同博爾赫斯一道抽取梅納爾的幾個段落,同塞萬提斯的比較,看哪一方更加精巧。博爾赫斯選擇了第一部的第三十八章,「堂吉訶德對於文武兩行的奇論」:塞萬提斯是軍人出身,得出這種結論自然而然,但梅納爾作為伯蘭特 羅素的同時代人(畢竟羅素是著名的哲學家,甚至獲得了諾貝爾獎這一讚譽)卻讓他的吉訶德犯了「模糊的詭辯的錯誤」。外界對梅納爾的這一部分有三種解釋,第一種認為梅納爾作為作者卻跟著主人公心理走,值得讚賞。第二種認為梅納爾抄襲了塞萬提斯。第三種,也是博爾赫斯支持的看法,認為梅納爾受了尼採的很大影響。不過緊接著博爾赫斯又提出了第四種觀點,他認為梅納爾只是在反諷,而作為梅納爾的老朋友,他再了解不過這一點了。
實際上真正在反諷,或者調侃讀者的恐怕正是老博爾赫斯。如果讀者跟著博爾赫斯走,相信他所言說的一切,那麼大家就步入了一個無法理解的陷阱。實際上博爾赫斯正是要說他沒有說,原諒我這一表述的悖謬,很快我們就能理解這悖謬是如何產生的了。博爾赫斯緊接著比較分析了梅納爾和塞萬提斯的作品,如果說前面還迷霧重重讓人疑惑,這裡一切就昭然若揭:博爾赫斯對比的兩個文本自始至終分毫不差。當然,這對任何一個仔細閱讀了文本的讀者來說都應早有預見,從字面上來說梅納爾正是重新完全一致的創作了吉訶德,不過是以他的視域創作的根本不同的吉訶德。就讓我們看看博爾赫斯是如何解釋兩個文本的吧:「……歷史所孕育的真理是時間的對手,事件的儲存,過去的見證,現在的榜樣和儆戒,未來的教訓。」博爾赫斯認為這一文本在塞萬提斯那裡只是對歷史的修辭之讚譽,而梅納爾作為與實用主義哲學家威廉 詹姆士同時代的人卻完全改變了對歷史的定義,歷史只是我們認為的事實,因而是現實的根源,「這是明目張胆的實用主義作風。」
一切終於顯明。梅納爾也在博爾赫斯最後的解釋中徹底消失,而伴隨著整個文本終結的,還有博爾赫斯本人的消失。貫穿始終的「存在」實際上只有《吉訶德》這個作品,或許是塞萬提斯的,或許是第二度創作的梅納爾的,或許是博爾赫斯所理解的梅納爾的作品。梅納爾通過對吉訶德的解釋與理解重新創作了它,在這之前,實際上在《吉訶德》最初被創作時,塞萬提斯就已經隨著所謂的「文本原型」一同終結了,而梅納爾隨著他的第二度創作消失,留下了博爾赫斯與外界對前兩重文本的看法,不過博爾赫斯的敘述本身又構成了第三重文本或解釋,即我所分析的這個文本,在這個文本出現之時,博爾赫斯就引來了他自身的「死亡」。三個文本相互指涉於同一平面,最後指向了外界,指向了「現實」——第四重文本,從而把「虛構」和「真實」間的界限抹消。在這一指涉關係中,我通過書寫介入了這個悖謬的循環,我的解釋自然抹消了一開始就作為一種「幽靈」,或功能單位的博爾赫斯,他保證了作品的同一性,正如「我」在此保證了這一文本的同一性。但正如此我的書寫也終結了這一切——揭開了同一性帷幕,展示了文本中心的虛空。因為隨著我的書寫,「我」自己也消失了。我實際上就是博爾赫斯,因為我剛剛創作了《&<吉訶德&>的作者皮埃爾 梅納爾》這個作品,而梅納爾作為一個符號映現了塞萬提斯的不存在,正如博爾赫斯反諷的通過自身的消失證明了我的不存在。這個文本,就像與《&<吉訶德&>的作者皮埃爾 梅納爾》的鏡面反射,兩邊都是空無。即便你追溯到《堂吉訶德》也毫無意義,因為《堂吉訶德》早已在《&<吉訶德&>的作者皮埃爾 梅納爾》中消失。梅納爾或許成功了,現在你應該可以理解我在文本開篇的引文。梅納爾終結了起源,或者說是博爾赫斯揭示了起源的不存在,但更準確的說是我發現了這一點。不過這一切都是謬誤。實際上只是文本自身展現了不在場的起源,或起源的不在場。對人而言,世界只能是意義,就像文本也是意義。當文本以悖謬的方式展示了起源的缺席,世界(意義)的根據也就展現為無根據。
現在,我正在消失。
以下都是殘雪女士的原文——
殘雪:《吉訶德的作者彼埃爾·梅納德》——讀博爾赫斯小說
《吉訶德的作者彼埃爾·梅納德》這一篇描述的是創作中最根本的矛盾,即怎樣無中生有,或潛意識如何啟動的問題。大腦中儲藏著古老記憶的作家,在創作的瞬間面臨著生死攸關的選擇:是拋棄一切世俗的負載,通體空靈地進入那種"純"的境界,還是為世俗所鉗制,寫些自己不滿意的、與記憶中的境界(吉訶德)不一致的權宜之作?對於作家來說,前者達不到,後者又為自己所唾棄,他沒法選擇,因為二者是一個東西。於是作家開始了掙扎,開始了同命運搏鬥的漫長旅程。作家的目標是那種"純"境界——偉大的堂·吉訶德,作家筆下的東西是朝那種境界突進的嘗試。嘗試永遠是失敗,是權宜之計,因為堂·吉訶德只能存在於人的心底。那麼創造就毫無意義了嗎?不,這正是意義所在:作品只能是同那種最高意境達成的妥協;人唾棄生命的世俗,唾棄筆下文字的世俗含義,人卻通過世俗的橋同永恆相通。每天深夜到郊外的野地里去燒手稿的那個幽靈,在火光中看見了什麼呢?
《堂·吉訶德》是心靈的王國,一個無限豐富微妙的、不可言傳的存在,它的不可言傳還在於那種變幻不定,任何要用文字將它固定下來的企圖都是滑稽可笑的。滑稽可笑的人類中的英雄,卻每時每刻繼續著那種地底下的文學創造,在絕望中向著圍困他的虛無不斷突圍。只要有藝術家存在,這種極限意義上的寫作就不會停止,一切都在暗地裡進行,但讀者可以從表面的書籍和文字中發現那種特殊創作的信息,並在那些點上闖入藝術家那無限深邃的靈魂。《堂·吉訶德》的王國的到達不論對寫作者還是對讀者來說都需要依賴偶然性,那是一個捉摸不定的世界,人沒有模式可依,惟一可依仗的只是自身的衝動。當模糊的理想在前方若隱若現時,人只能像成吉思汗的騎兵一樣在懵懂中發起衝鋒,當然那前方的朦朧之物正是由他自己在多年的苦苦追求中所營造的。
由人類祖先就開始了的這種特殊的長年不懈的心靈勞動構成了人的歷史,這是比教科書上的歷史遠為深廣的另一種看不見的歷史,它來自於心的創造,對它的體驗也只有通過個體獨特的創造來達到,否則它就不存在。這種神秘的歷史,要由個人的創造來證實的內在的歷史,就是真理的母親,也是現實的根源。人可以運用它的寶藏來構造自己的《堂·吉訶德》,只要人不停止創造和認識,人就同母親在一起。然而懷著這種嚮往的藝術家,註定了只能在地獄般的痛苦中煎熬一生,這痛苦是與生俱來的;真理之母橫蠻地否定他所有的創造物,逼得他盲目地奔突,但母親從不給他任何希望,只給予他剝奪。他感到母親靠近的瞬間,同時也就是他感到離母親最遠的瞬間,為著重返有關母親的記憶,人必須準備開始下一輪的創造,如此循環,直到藝術生命的限制使這種創造終止。然後另外的個體又重新開始,那種開始並不是繼續前人的事業,而是用新的體驗來顛覆前人的作品。這就構成了純藝術的未完成以及不完美的特點,因為它只是過程中的殘片,或者說對完美的渴求之信息,人在這種殘缺之物中表達了他的渴求,但人沒有獲得他所渴求的完美。那本不朽的傑作《堂·吉訶德》永遠在黑暗的最深處,它依賴於人藉助蠻力,藉助偶然性(靈感)將它一點一點地顯現。所以真正的藝術家在創作之際永遠擺脫不了對自己作品的厭惡,以及那種深入骨髓的羞愧感;他不得不將心中的理想與骯髒的世俗進行那種猥褻的交媾,這是惟一的獲得真理、皈依歷史的途徑。
博爾赫斯這一篇裡面那個梅納德,就是藝術家無比高傲、脆弱已極、又非常強韌的藝術自我,這個難以捉摸的精靈,生活在深深的苦難之中。她既熱衷於創造,又被創造所伴隨的虛幻感弄得失魂落魄;她藉助於世俗來超越世俗,因而永遠只能處於曖昧的身份中;她懷著實現不了的狂妄目標,卻只能在暗無天日的絕望中掙扎。她是藝術家心中永遠擺不脫的痛和滅不掉的渴望。藝術自我的這種處境是由創造本身的雙重性造成的:創造要求將一切不可能的變為現實,同時又要求對一切已實現的現實加以徹底的否定。梅納德的精神生活就是一邊緊張地創作,一邊偷偷摸摸地焚燒手稿。
剛讀博爾赫斯不久,見識還很淺薄,求教於各位方家。
這部短篇的中心,是梅納爾「沒有完成」「尚未問世」的作品《吉訶德》,這部作品也是對塞萬提斯《堂吉訶德》的一次重述的嘗試。
短篇小說的主人公,作家梅納爾(我們從對《吉訶德》只鱗片爪的描述中可以看到一個富有堂吉訶德精神的鬥士形象)正處在文學的變革時代,小說前面對他所有可見作品的羅列,就表明他的矛盾和掙扎——他穿梭在過去與未來之間,他希望從自然哲學和經院哲學中獲得啟示,也在對超現實主義表達著曖昧的批評——他自信擁有著更純屬的文字技巧,他希望借一次對文學史著作的重述來找到自己,也戰勝和對抗這個時代(甚至為了這一目的在創作中力圖抽離所有的時代性痕迹)。但這種嘗試太難了,以致他不斷嘗試走不斷放棄和自我否定,甚至一頁手稿都沒有保留下來。
好,表象看起來似乎是這樣。
但是,如果只是這樣,那就太不博爾赫斯了,不是嗎?
如果按照前面的表象來理解,小說中出現了幾個很詭異、很費解的地方:
1、如果真的一頁手稿都沒有留下,就像特洛伊的遺迹,「我」又是從哪裡知道梅納爾的書寫了多少、寫成什麼樣,甚至還有引文?
2、小說中提到梅納爾和塞萬提斯的語言風格不同、指向不同,可是用的又是相同的文字,尤其是關於歷史的那段陳述,確實是一模一樣的兩段話,這想表達什麼?
3、在「我」介紹梅納爾的《吉訶德》之前,引用了一段他的來信,提到了「就是要驚世駭俗」,要「讓一切都消失」,那些已經存在的真實,要如何磨滅和消失呢?
所以,《吉訶德》乃至梅納爾的存在,可能都是疑問。先建立一個精巧無比的結構形象,再告訴你這個形象只是虛幻的、假想的、不存在的,這不是才很博爾赫斯嗎?
意思就是梅納爾翻譯的比原著還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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