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茨威格的短篇小說在 20 世紀的世界文壇是什麼水平?

希望了解的知友科普。


茨威格的短篇小說在二十世紀及其之後的世界文壇,是一個姿色從不突出的水平,而他本人及其作品的特質,向來要比他在文壇所佔的分量扎眼。

人為的力量在二十世紀施展得得心應手又肆無忌憚,在各方面對世界進行著重組。茨威格出生的時候,頭頂已經可以感受到電燈的光芒與熱度,胎教期間留聲機唱出的「瑪麗有隻小羔羊「說不定還躍動在他嬌嫩的耳膜上,而過不了多久,他大概就可以在父親的懷裡乘著內燃機汽車飛馳在維也納的大道上,再長几歲就可以載著偽貴族出身的母親開飛機了。然而這一切都只是我基於當時生產力水平的憑空杜撰,在真實境況中並不大可能發生,因為茨威格的父親雖為一代廠主卻十分節制,且依照茨威格的生活作風及其與母親的不和關係,即便真有飛機開,副駕駛上坐的也八成會是女朋友,不止一個。六十年後,反法西斯同盟的建立沒能阻止遠在巴西的茨威格服毒自盡,他所攀越的世紀之交,是非善惡間明確的界限在動蕩中瓦解,向來無關乎人類精神的自然科學無論以何種姿態狂飆也無法觸及到人生的價值所在,相反,通過科技認識到自身複雜性的眾生陷入了一種悲觀的焦慮,因為人被物質的奴役加重了,我們對此表示抗拒的同時,又因恐懼意識固有的不穩定而否定自己,這就是一個「非理性」的惡性循環。「非理性」已然無可避免地成了時代的縮寫——也就是尼采說過的,上帝死了。

此時的世界文壇,除了從19世紀後期升華過來的現實主義,隨著現代化應運而生的現代主義也是一大主流。批判現實主義這個偽命題我就不解釋了,不嚴苛講,此主義可理解為所有文藝作品的通用主義。說下現代主義。

文學界在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是以亞里士多德的「摹仿說」為圭臬的,即文學所描摹的世界與外部客觀世界完全對等,此理論今天看來可能有點好笑,因為創作幾乎是一定會違反生活邏輯的,單純的描摹現實是對藝術創作的悖離。最先意識到此的一批作家,左手托著尼采,右手抓著弗洛伊德,開始剖析人的內心,批判外部的文明文化,以暴露醜來追求美,此類超現實的真實,大概就是現代主義了。茨威格所屬,是現實還是現代?

答案是哪個都不是,因為他兩邊都沾一點。

茨威格的短篇小說有它過人的地方,最微妙的,是他對心理、情節和人物的權衡。心理是從現代主義那裡拿來的,也是茨威格筆下的重點;情節和人物都是現實主義已有的,詬病茨威格情節鋪設炫技是老生常談,評論家們對文學中瑕疵的執著像極了攝影師對瞬間的守候,任何馬腳一旦被他們捕捉到便會成為永恆的明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此刻是何其的刁鑽毒辣,但也正是這種半瞎的狀態讓他們忽略了隱藏的深謀遠慮,比如茨威格作品中情節和心理根本就不能分開來看,情節為心理服務,二者是有邏輯聯繫的。至於人物,茨威格沒有將其完全抽象化,也是極大程度的淡化了其表徵。

另外茨威格所處的時代,文學界有個關鍵性的小突破,就是「視點」的革新。巴爾扎克和福樓拜這二位豪爺,前者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閑著沒事就要從故事裡跳出來發表一下他本人的見解,而後者講求「敘事者絕不能比書中人知道得多」,是躲貓貓的高手。茨威格是所有視點混用的。這個說起來簡練,實際上非常細碎,光是人稱就能掰扯到昏天黑地。舉個例子感受一下:

我身邊傳來很低的一聲乾咳,黑暗中一個生澀得像鐵鏽似的嘶啞的聲音說:「打擾了,我想給您講個故事。」嘶啞的聲音得到我的默許,繼續說:「幾天前我的朋友R收到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大致如下——我的兒子昨天死了……」

以上是我對《馬來狂人》和《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的生硬攢掇。「我」遇到一個人,這個人給我講了故事,叫做第一人稱框架結構,事情發生在「幾天前」,所以是回顧視角;故事本身採用的是第三人稱全知視角,但信的內容使得雙重主人公出現,自此又成了第一人稱視角。——如果這些東西你都沒有看下去,而且粗略一掃就覺得心如死灰,那說明你的感受力很強。

這些錯綜的視點轉換,除了供學究把玩,根本毫無趣味,也算不上是茨威格的成就,而是一種創作直覺。

文壇很擠,能否佔據高座影響因素太多了。首先,縱觀二十世紀,表現最突出的是英國,上至高爾斯華綏,下到JK羅琳,中間夾著毛姆、奧威爾和蕭伯納,也僅是鳳毛麟角;能折騰的法國人向來走在時代前列,別人還在啟蒙,他們已經高潮——兩次,別人還在玩兒他們玩兒剩下的,他們無意間又搗鼓出了新的東西;美國文學的高度呢,藝術價值倒在其次,更多涉及到一個心理問題,就是一般繁榮得讓人發妒的地方,要是能從中站出來幾個人擺出苦大仇深的表情,反思自己是「迷惘的一代」,那世人一定是會連連稱道的——強盛固有其弊啊,你們明智而又清醒!(快跟我們一起來受難…)總之,他們更容易得到諒解與讚揚;獨挑大樑的蘇俄就不用贅言了;刨去亞非拉這種不起眼但又必須提一下的,後現代作家也是不勝枚舉;而在奧地利及整個德語區,文學發展本就相對緩慢,新世紀一下有了布萊希特和卡夫卡,縱使茨威格是除了托馬斯曼以外二十世紀擁有全球最多讀者的德語小說家,談到德語文學也肯定不會繞過他倆先提茨威格的短篇。其次還有硬性標準的問題,比如,茨威格善用獨白,但獨白大家都用過,可意識流就是新的流派,第一個啃螃蟹的人不論水準如何都必將名垂青史,當然,這點與水平無關,只與其在文壇的分量有關。

和上述才子相比(還沒說詩人),茨威格短篇小說的姿色確實不算突出,但詭吊的是,茨威格本人及其作品中的一些特質,吸引力總是蓋過他作品本身的。

他越掩蓋他的生活,人們就越好奇。

他的短篇小說剖析了無數種人的心理狀態,但最引人注意的永遠是女性角色。

人們費解茨威格作為一個男性,是如何做到將女人心思的婉轉細膩把握得精準無誤的。

我覺得,首先是神經敏感,體悟力強,這是祖師爺賞飯吃,再加上他情感實踐過於豐富,而且和母親關係一直不好——這點蠻重要的,根據我的生活經驗,當你把一個人放在你的敵對位置的時候,往往是你最了解他的時候。所以綜上,茨威格懂女人是不奇怪的。

但這給茨威格帶來傾慕的同時,也有很大一部分女性說他所描寫的痴情苦戀是對女人的輕視和侮辱。

其實,無法實現的愛情有著庸常愛情難以企及的強度,而真情可以打動自我,打動看客,最難打動的便是對方。——此類道理,很多作家都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闡釋過,茨威格只是站在異性的角度,寫出了很多連女人自己都難以表達出來的情愫而已,就這麼簡單。要按照上頭的歪理邪說,很多作家都該被拉出去千刀萬剮。我尤其不能理解部分為此憤憤不平的女權主義者,不僅變相秀出了魔幻主義智商而且深入骨髓的自卑袒露無疑。何況,敘事者和作家本人向來不可等同,這點但凡寫過字兒的人都好理解——寫作時的我和日常中的我,那保證不是一個我!

茨威格的短篇小說難以在文學界拔高,很大程度是源於他筆下的人物缺乏社會根基,不能代表時代,立意也不宏大,言語流於通俗。沒錯,茨威格的作品很好懂,尤其對於有著「圓形思維」的中國讀者來說,它符合我們的審美。這恰恰也是茨威格自己的追求呀,他致力於「為所有人寫作」,而且在被強調邏輯與知識而視情感為低級表達的美帝洗腦的時代,茨威格關注的是人的心靈。

不論小說還是傳記,他筆下的人物總是被激情所支配,性情純粹,追求自由。希特勒會允許滿世界傳播這種理念的人存在嗎?

兩戰期間,向來不為統治階層所歡迎的青年人被軍國主義者利用得最嚴重。對於青年人,煽動他們的妄想可比規勸他們平和要容易多了。茨威格寫過一本人物傳記,是講代表良知的卡斯特利奧對抗宗教改革家加爾文的。加爾文幾乎囊括了獨裁者的所有缺陷並將其發展到了極限:

「誰提出不同於我的教義,誰就得死。」——如此得狹隘不容,只能源於深藏的自卑,或者單純的偏執。

獨裁者殺人如麻,但他們又往往希望殺得看好一些,最好是「我已經無限寬大,是你逼我太甚讓我不得不殺,殺你也不是我親自動的手」的樣子,其實,這就好比沾滿鮮血的手猛地捂住自己的臉,等手放下來,猙獰的面孔赫然凸顯又徒增狼狽,何其得偽善、怯懦又愚蠢。

幸運點的獨裁者,該是天才和魔鬼的合體,二者分踞繩子兩端,勢均力敵,壓成環狀在交點融為一體,短期內讓人們誤以為是上帝,屈膝崇拜。偏偏大部分獨裁者都只是在扇惑人心方面具有超乎尋常鬼才的庸常人罷了,下場通常是代表自己消滅了自己。

茨威格透徹地分析著這類人的同時,萬沒有想到國界線的另一側,自己山對面的鄰居希特勒有天會對自己的著作進行滅絕式地清掃。

以強權為基礎的歷史既不揚善,也不懲惡,這恐怕也是茨威格的作品自此番打壓後再難受到重視的原因吧。

茨威格或許很為青年人痛惜,畢竟他最看重的一點:激情,被濫用了。不過有時候我也覺得現代社會的人是越來越理智,對於身邊最親近之人的痛楚,不給予無關對錯的首要關懷,反要立足高遠,而對於社會上的陣痛,淚腺卻變得戲劇化的敏感,我想,這應該並不是理性和文明進步的表現,而是基本人文關懷的喪失,是一種根植於你我的,叫做「遠交近攻」的集體潛意識。

茨威格在二十世紀及其之後的文壇大致什麼水平我想我應該表達清楚了。另外,我個人更喜歡看他的傳記作品,比小說通透一些…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日一口氣看完《心靈的焦灼》,然後憋悶得一夜無眠,慘痛。


不熟悉20世紀整體文學,《木心文學回憶錄》裡面基本對茨威格一筆帶過,但是那也是他個人的喜好,那我也來談談個人對於茨威格的認識吧,有點偏題了。
初次接觸茨威格是和微博上一個妹子偶爾聊天聊到了平時看什麼書,我們互相交換最喜歡的作家,我是巴金,而她是茨威格,然後推薦了幾本書:
比如《瑪利亞 斯圖亞特》,她看的版本譯作《蘇格蘭女王的悲劇》,然後比較有名點的《羅曼羅蘭》《三大師》。她說一定要推薦的是《異端的權利》,她建議先找點背景資料再看這個,因為第一次讀時候不太了解宗教改革,讀的挺累的。
我先看的還不是這幾本,而是他的代表作《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看著看著就熟悉起來,發現我大約是小學時就接觸過,那種躲在門後靜靜觀察的描寫印象深刻。
接下來就開始了她的推薦:《蘇格蘭女王的悲劇》,因為缺少歐洲歷史的基本知識,讀起來不順暢,我喜歡把背景弄通透再來理解發生的故事,因此讀的很慢很慢,差不多半個月才完成,女王的經歷很傳奇,但這本書更多地是讓我去把歐洲歷史粗略過了一遍。
接著是《異端的權利》,大致了解了宗教改革後,再把聖經看了一遍,對宗教,尤其基督教產生了很厭惡的感覺,再看書還是很艱難,加爾文被描繪地和《富歇傳》里拿破崙一樣的感覺了(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這感覺)。
《三大師》、《與魔鬼作鬥爭》、《富歇傳》都是人物傳記,除了富歇傳,另兩本寫了六個人物,茨威格的人物傳記與一般的寫法不同,他不是按照時間和事件來線條化地介紹,而是類似於繪畫的手法講解人物,在大段大段的他對人物的感受和理解的描述之後,似乎人物像畫在了你的面前一樣,你知道了他的性格,長相,神態,他甚至可以動態地行走,跑過來和你交流。苦難但堅強的陀思陀耶夫斯基;極其善於觀察人,躲在眾人後面用鷹一樣的眼睛抓住每個人特徵的巴爾扎克;睿智的羅曼羅蘭都是茨威格一筆一畫描出來的。
再接著是《象棋的故事》,這是一篇短篇小說,卻是我個人覺得茨威格的最好的作品我最後再講。先說《心靈的焦灼》,也是一部優秀的長篇小說,大致上講的是一位軍人和一個殘疾少女的故事,最經典的是開頭:
同情恰好有兩種。一種同情怯懦感傷,實際上只是心靈的焦灼。看到別人的不幸, 急於儘快地脫身出來,以免受到感動,陷入難堪的境地。這種同情根本不是對別人的痛苦 抱有同感,而只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觸及自己的心靈。另一種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 同情。它毫無感傷的色彩,但富有積極的精神。這種同情對自己想要達到的目的十分清楚。 它下定決心耐心地和別人一起經歷一切磨難,直到力量耗盡,甚至力竭也不歇息。
整篇緊扣這一觀點,很順暢地可以閱讀完。
最後要講《象棋的故事》了,這篇字數不多的小說講的是一位被納粹囚禁的B博士無意間得到了一本棋譜,結果並不愛象棋的他在極度的孤獨中只能研習這本棋譜,而最後在一艘船上擊敗了在文章開頭出現的象棋世界冠軍。為什麼我如此喜歡這篇小說呢?有兩個原因,一方面是我覺得對於在禁閉的房間里博士把棋譜背到滾瓜爛熟,然後自己和自己下棋,直至飯也不想吃,完成了一局又一局的棋盤,這種達到精神極致的狀態很恐怖,我就設想如果把這個拍成電影,我一定選擇梁家輝開演,這一段絕對足以拿影帝!第二個原因是,這是茨威格自己的最後一篇小說,他後來選擇了在異鄉自殺,可以想像他懷著內心多大的痛苦,那種痛苦就像博士被抓進納粹禁閉房,讓你空虛一片,空無一物一樣,對於茨威格來講,他沒有找到他的棋譜,只能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寫的比較亂也比較差,算是我個人自己對自己閱讀的一個總結而已,大家可以不看……


密集恐懼症的人不能讀茨威格。


是當時奧地利的代表作家,在希特勒掌權前在德國擁有最多的讀者。


能夠真正回答這問題的必然是對歐洲乃至世界文學滾瓜爛熟的,問題的面兒太大,我就說說我對昨日的世界感受。

最初看了布達佩斯大飯店,完全被那個時代的歐洲吸引了,就開始了解影片背後故事,這才知道了茨威格這號人,順其自然就讀了昨日的世界。文筆清晰流暢,韻味十足,娓娓道來他的世界。作者的思想溫厚淳樸,眼界開闊,敘事鏈條很清晰,足夠感受出作者文學生涯前期作為譯者積攢的文學素養。 茨威格的其他書還未看,但是會慢慢讀。從茨威格身上我真正知道了語言的魅力。


我想簡要談談我對茨威格的感受。大家都是從《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認識他的。我高三的時候,看到書店有他的小說合集,專門就是為了看這一篇才買的(因為那時瘋狂的愛上了一個人)
不過我其實挺失望的,茨威格的很喜歡用心理描寫,而且繁瑣複雜,反反覆復,所以對我來說他的文筆有一些矯情,不過這可能只是針對他的小說來看。 《家庭教師》里的小女孩的心理描寫,前後對照的變化,都有些冗長。不過茨威格對歷史的把握有一種獨特的感覺,他在歷史大事件里穿插底層人民的生活情感從而突出那個時代的變化以及人性的思考。
因為很久沒有回味他的小說了。我當時的愚見也就是他寫傳記是很厲害,得益於他對人物的刻畫描寫能夠豐富其形象。《人類群星閃耀時》是不可多得的歷史傳記的好範本。

總的來說,我對待茨威格是從朦朧的膜拜到一種客觀評價,不過他是個偉大的作家這點我非常承認。

愚見,請見諒。


個人覺得茨威格無論當時還是現在,都是最優秀的中短篇小說家之一,尤其是對感情及心理細膩的描寫,大愛!


神一般的存在。自歌德《少年維特的煩惱》之後,德語小說從未在世界範圍擁有如此眾多的讀者,直至Stefan Zweig(1881年11月28日-1942年2月22日)彗星般划過天際,最後一次,再一次,向古老而親切的歐洲精神深情致意,最終隕落於南美。


謹附廖輔叔先生迻譯的茨威格短篇名著《無形的畫冊》以供同好欣賞。這是茨威格最早的中文譯著之一,發表於一九四四年《新學生》月刊;譯者溫厚典麗的文風與精深的德文造詣是晚近譯本無法取代的。

無形的畫冊

——德國通貨膨脹的一段插曲

褚威格作

居甫譯(廖輔叔筆名)


火車駛過了德列斯登(Dresden)車站之後,有一個相當老的客人,走上我們的車廂,很客氣的向我招呼,眼望著,鄭重地再來一次點頭,像是對一個要好的熟人一樣。最先我簡直想不起他的來歷,可是,當他微笑說出他的姓名,我便立刻記得了:那是柏林一家極體面的古董商,太平時期我是不時會上他那邊去看看舊書和墨寶,喜歡的便買一點。我們起初只是隨便談談,忽然他劈頭說出了一段故事:

「哦,我得告訴你一件事,我剛從那邊回來,因為這段插曲似乎是我這老古董從業三十七年間最奇特的經歷了。也許您自己已經知道了,自從幣值像煤氣一樣的飄忽以來,藝術行業變成了什麼個樣子:那些暴發戶忽然間發現出他們的癖好是在哥特式的聖母像和初版古書以及古代的銅刻和繪畫了;誰也沒有本領,能夠變戲法變出足夠的供應,嚇,你還得提防他們把你客堂屋子都搬個清光,他們恨不得連袖扣和寫字檯的燈盞都買走,因此發生了越來越艱難的收集,隨時都要有新貨應市——對不起,我們平日認為莊嚴神聖的東西,我忽然脫口說出是貨品——可是這批雜種的確是有了這樣的脾氣,一部奇妙的威尼斯版原刻古籍,就看做若干美金的外套。一幅規爾奇諾(Guercino)的手稿是三兩張一百佛郎鈔票的化身。這批突發的購買狂的急迫的襲擊,誰也抵擋不住,於是乎只隔一夜我便又空無所有。我恨不得放下我的櫥窗活門,因為我這一家老招牌已經是我父親從我祖父手上繼承下來的了,現在卻零零落落的只剩得一些貨尾,連北方上街的舊貨小販都不願意堆上小車去的東西。我丟臉了。

在無可奈何之中我生出一個主意,查看一下我們歷年的簿冊,要挖出一批老主顧來,或許我還可以從他們發掘到一些重複本,本來這一類主顧名單大抵不過是一種墓場,尤其是在這個年頭兒,實在並不囗 囗 囗 囗 囗 ( 囗 為錄入的原件缺字)啟示:從前的買客多數已經囗 囗 囗 囗 囗 囗 囗 家當搬到拍賣行或者自己死掉囗 囗 囗 囗 囗 ,巋然獨存的少數又不容你存計什麼希望。可是忽然間我碰到了一大卷也許是我們最老的主顧的信件,這位先生只因為這次因緣才使我重新記起來。原來,自從世界大戰爆發以來,一九一四年以來,他始終沒有再來過任何一次的訂單或者詢問。這卷通訊可以一直回溯到——的確並不過火!——將近六十年的長時間;他從我父親和祖父手上做過買賣,可是我想不起他在我親手管理的三十七年間有沒有踏過我們的店面。一切都指示出他一定是一個奇怪的,迂拙的,滑稽的人物,消逝的門冊爾(A. von Menzel) 或許匹慈維格 (T. Spitzweg) 時代的兒子,他們不過是在山村小城偶然東一個西一個作為稀罕的遺物傳入我們的時代。他的信札是書法家的氣派,寫的很勻凈,總數之下用界尺和紅墨水打一條底線,數字總是重複兩次,不引起任何錯誤;至於定規使用禮帖的廢紙和舊信封更加顯示出不可救藥的村佬的小氣和瘋狂的節儉。說到這些文件的簽署呢,除了他的大名之外,總是加上冗長的頭銜,前任農林參事兼經濟參事,陸軍少尉,一等鐵十字章的領有人,從他作為七十年代的退伍軍人這一點看來,那麼,要是他還活著,他便至少是八十開外的年紀了。可是這個可笑的,滑稽的人物作為古代版畫收藏家卻顯出十分的聰明,超卓的見識和極精細的鑒賞力:當我把他將近六十年來的訂單慢慢的拼湊起來的時候,我開始察覺到,這個渺小的村佬,在當時還是用銀角子算賬的時候,一塊錢可以買到一大堆德國木刻,他卻一聲不響地收集了一份銅刻集,比起那些叫囂的暴發戶來,該是可以保持他最高的榮譽吧。光是就他半世紀的時間向囗 囗 囗 囗 交出的幾馬克幾分尼的訂單計算起來囗 囗 囗 囗 囗 囗 可驚的價值,何況除了我們之外他說不定也會光顧旁的拍賣行和古董商,囗 價值囗 不見得是少了許多呢。當然自從一九一四年以來,便再沒有收到過他的訂單。可是我對於藝術買賣的種種情形到底是太有信心了,這樣一單拍賣或者結束的出賣是不會從我手上溜走的:這個奇人也許還在世,不然的話,這些畫冊便遺落在他子孫的手上。

這件事引起我的興趣,第二天,昨天晚上,我便動身,直向那薩克森州的一個最難通信的山村小城進發;到我走出小車站,踱進市街,我幾乎不敢相信,在這鄙俗的人家連同他們的小家陳設中間,在某一所房子裡面竟然住下了一個人,他能夠收藏廉布蘭德(H. von R. Rembrandt)的名畫以及杜勒(A. Duerer) 和曼台亞(A. Mantegna)的銅刻,而且是無可譏評的全集。可是當我上郵局大廳一打聽,問他們知不知道有一個叫什麼名字的農林參事兼經濟參事的時候,原來這先生果然還活著,於是我,老實說——並不是沒有心跳——還趕在上午跑去找他看。

我沒有費一點氣力便找到他的房子,那是一家不多花錢的公寓的二樓,從這些公寓可以看到六十年代隨便一個投機建築師馬虎搭蓋起來的工程。一樓住著一個老實的裁縫,二樓左邊閃爍著一塊郵政局長的銅牌,右邊才是標明這位農林參事兼經濟參事的大名的瓷牌子。經過我畏性的撳鈴,立刻走出一位白髮的老婦,頭上戴起一頂黑色的小風帽,我遞上名片,問一聲農林參事可否見面講講話。吃驚又有相當的遲疑的她先看看我然後看名片: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城,在這所古老的房子裡面,一次外人的訪問似乎就是一件大事。可是她親熱地請我等一等,拿起名片便走進屋子裡面去,我聽見她很細聲的說話,過後便是一陣響亮的,男子的嗓音:「哦,柏林來的古董鉅賈R先生,叫他來吧,叫他來吧……我高興極了!」這位老太太又已經邁開加快三倍的腳步,引我到一間好屋子裡面去了。

我脫下我的衣帽,走了進去。在這樸素的屋子的中間挺立著一個年老的然而結實的男子,長著濃密的胡須,穿著束帶的半軍服式的便服,誠懇地朝我舉起了雙手。可是,這個明明是高興的,內心的問訊的顯著的動作跟他站在那裡的一種奇異的凝望卻是不調和的。他一步也不朝我走過來,我只得——有些異樣——上前去,握他的手。可是到我伸手出去的時候,我從他那平行的固定的手勢覺察到,他的手不是在找尋我的手,卻是在等候。一轉眼間我便明白了:他是瞎了的。

從小時候起,跟一個瞎子對面站著,我總是感覺得很不舒服的,我無法消除我的畏怯和窘厄,不能夠把一個人當作完全的活人,同時知道,他對我是比不上我對他的真切。就是現在我也得克服初步的畏縮,當我看見這雙死滯的,凝向空虛的眼睛藏在那翹起的灰白的睫毛底下的時候。可是這位瞎眼睛的不讓我有長時間的遲疑,我的手剛一碰到他的,他便猛力握著,搖著,重三倒四的,風暴一般的,舒服而且得意地說出他的問候!"一次稀罕的訪問",他放聲笑出聲來,"的確是一件奇蹟,一位柏林的上流紳士竟有一次迷失在我們的巢穴裡面……可是這就是說注意提防,如果有一位老闆先生走上他的旅路……我們家裡有一句老話:遊民一來趕快關門扣口袋……是的,我已經猜到了,你為什麼來找我……在我們貧窮的倒霉的德國什麼生意都不好做了,再沒有顧客,老闆先生便再向他們老主顧身上打主意,希望找得出他們一點甜頭……可是說到我,我倒耽心你沒有什麼運氣。我們這些吃長糧的老傢伙,只要我們的那塊麵包能夠好好的擺上來,我們便要高興了。你們現在弄出來的那些亡魂失魄的價錢我們是無法應酬的……我們這樣的人是永遠算是過時的了……"

我馬上更正,他誤會了我的來意,我並不是來兜攬生意,不過是因為來到附近,不願意錯過機會,拜訪他一次,表示我對多年主顧以及以及德國一流收藏家的敬意。我剛一說完"德國一流收藏家"這個字,這位老人臉上立刻現出奇異的變化。本來他是挺立在中間,呆望著的,現在卻現出忽然開朗的表情以及最內在的驕傲。他轉一轉身,料到那是他太太的位置,像是要說"你聽聽吧,"聲音充滿了愉快,剛才那一副軍人的粗野的口吻連一點痕迹都沒有,柔軟的,簡直是溫存的,他回過頭來再同我講話:

"這的確是你極好的,極好的友誼……可是你也不要空跑一趟,你得看一看你平時不是每天看得到的,甚至於在你那妄自尊大的柏林,……有幾幅,便是在亞爾柏提那的也不會更好,在天殺的巴黎也沒有辦法找到的……是的,一個人收藏了六十年,總應該有點好東西,不是隨路亂丟的,路伊絲,給我把書櫥鑰匙拿來!"

現在呢,現在可發生了一點意外。那位老太婆本來站在他身邊,微笑著,靜聽著,一團和氣的參與我們的談話,忽然舉起雙手,向我做出請求的姿勢,同時搖頭做出堅決反對的動作,這個記號我並沒有立刻明白。過後她走近他丈夫的身邊;一隻手輕輕地按住他的肩膀:"啊,赫華德," 她提出勸告,"你也就不管這位先生現在有沒有時間來鑒賞你的畫冊,現在已經是中午了呀。吃過中飯你得休息一小時,這是醫生鄭重吩咐的。這樣不是好些嗎,吃過中飯才給這位先生全部搬出來細看,過後我們便一道喝咖啡?這樣安妮馬利也回來了,她一切都比較明白,可以幫你忙!"

這些話才說完,她立刻撇開那個忘機的老人,再向我請求似的重複一次那種迫切的動作。現在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知道,她要我推辭立刻的觀賞,於是趕快編造出一個約會,容許我觀賞他的寶藏,在我是一種快樂,也是一種光榮,可是三點以前是不可能的,過後我可極願意來打擾。

他生氣了,像是一個小孩子給人家拿走他心愛的玩具,那個老人來回在打轉,"當然了",他忿忿地說,"柏林先生們是什麼都沒有空閑的。可是這一次你也真的得抽出時間來,因為這不是三張或五張,卻是二十七大冊,每一冊二位大師,沒有一冊是半空的。好吧,三點鐘;可是準時候。不然的話是看不完的。"

又一次他憑空向我伸出手來,"當心吧,你可以得意——或者生氣,你越生氣,我越得意,我們收藏家已經是這樣的,一切為我們自己,一點也不為別人!"他再猛力搖動我的手。

老主婦陪我到門口。本來我已經察覺到她自始至終都保持著相當的不安,無可奈何的恐懼的表情,現在差不多臨到門口了,她吞吞吐吐地用十分低微的聲音說:"可以……可以……讓我的女兒安妮馬利去接你嗎,在您動身之前?這樣做比較好,因為……因為許多的原因……您可是在旅店用飯的?"

"一定,我很高興;那就是我的一種愉快。"我說。

果然,一小時之後,我在市區一家旅店的客室裡面剛吃過中飯,便有一個近乎老大的女子,穿的很簡單,東張西望的走進來。我朝她走前去,介紹我的姓名,而且聲明可以立刻跟她走,去欣賞那些畫冊。可是帶著一種忽然的臉紅以及同樣的迷惑的窘厄,像她母親一樣的,她請求我,問我可否答應她事先對我多講幾句話。我立刻看見,她是很難過的樣子,只要她開口講話,那一陣不安定的,飄蕩的紅暈便一直紅到額角上面去,手也無力的縮進衣裳裡面去。後來終於開口了,上氣不接下氣的,三番兩次地重新起過頭:

"我的母親叫我來找你……她什麼都告訴我了,現在……我們對你有一個重大的請求……我們願意通知你……在你去看父親之前,……父親自然願意給你看他的畫冊,說到這些畫冊……這些畫冊……再也不見是完全的了……那裡面缺少了成排的畫冊……而且可憐,還是相當大的數目呢……"

她不得不透一口氣了,過後忽然瞪眼望著我,急迫的說道:

"我得老實告訴您……您認識這些年頭,您一切明白……父親是在大戰爆發之後便雙眼全瞎了,在這以前他的目力已經不時受到損害,一場憤恨卻奪了他全部的光明——原來他不顧七十歲的高齡,還是堅決要重征法國,到了陸軍沒有像一八七〇年一樣迅速推進的時候,他便說不出的氣忿,他的目力也因此得到可怕的迅速的衰退了。除此以外,他是十分壯健的,在他瞎眼以前不久,他一走還可以走幾個鐘頭甚至於從事他心愛的打獵。現在可連散步都取消了,他唯一的快樂便只剩得他的畫冊,他每天都拿來看……這是說他看不見了,再也看不見了,可是每天下午,他總是把所有畫冊搬出來,至少他可以摩一摩,一張又一張的,總是按照一定的次序,幾十年來他已經完全背得出來了……沒有別的什麼今天還可以再引起他的興趣。我給他念報紙上面各種各色的拍賣,價錢越高漲,他便越快樂……因為……最可怕的便是父親對於一般物質以及時代也不曉得了,他不知道我們一切都已經喪失,他的養老金呢,一個月的收入再也維持不了兩天的生活,還有更甚的便是我的姐夫陣亡了,剩下我的姐姐和四個孩子……可是父親始終不曉得我們所有的物質上的困難。最先我們是節省,比從前省下更多的錢,可是節省沒有一點用處,接著我們便開始賣東西——我們當然不敢動他心愛的畫冊……賣僅有的一點首飾,可是天啊,那算得什麼呀,六十年來只要有一分錢的剩餘父親都是拿來付他的畫頁的帳的,終於有一天什麼都沒有了……我們想不出其他的辦法……於是乎……於是乎……母親和我去賣掉一幅,要是父親知道,他是一定不答應的,他不知道現在的景況是多麼壞,他簡直想不到,現在是困難到什麼地步,靠私賣家當來換一口糧食,他也不知道,我們是吃了敗仗,亞爾薩斯和洛林也割掉了,我們念報紙是不念這一類新聞的,省得他又來著急。

"那是一副非常名貴的古畫,廉布蘭德的銅刻,我們賣了。那個商人出了好幾千字,好幾萬馬克,我們希望,這一次可以支持好幾年,可是你知道,那些錢是怎樣溶化了的……我們把這筆款子存入銀行,可是過了兩個月便一切完了,於是我們賣了一幅又一幅,而且那個商人匯款總是那麼慢,寄到的時候已經又跌價了,我們只得找拍賣行去碰運氣,可是他們雖然出了千百萬的價錢,結果還是騙局……到那千百萬送到我們手上,差不多總是已經變成了廢紙,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賣下去,他那寶藏精華便只剩得三幾幅了,只為了苟延赤貧的,憔悴的生命,可憐父親還一點不知道呢。

"就是這個緣故,所以你今天來到了,我的母親這一驚才那麼厲害呢……萬一他給你打開畫冊,便一切秘密都戳穿了……原來我們就舊日的襯頁,他一摩便認得出來的,安上一副翻版的或者相似的畫紙去頂替賣掉的原畫,這樣他便摩到也不會覺得異樣了,而且只要他能夠撫摸和計算(那些次序他記得非常清楚),他也就得到完全同樣的快樂,好比他從前開眼賞玩一樣。平日這小城裡沒有一個人是父親認為值得給他看看他的寶貝的……而且他對每一幅都灌注著那麼瘋狂的眷愛,我相信,假如他知道這一切都老早從他手下溜走了,他的心是會破碎的。你是頭一個了,這許多年,自從德列斯登銅刻學會前任會長逝世以來,父親今天才有心為別人打開他的畫冊。所以我請求您……"

忽然間這個接近老境的女子舉起手來,她的眼睛閃出了淚水。

"我們請求您……您不要教他難過……教我們難過……你不要毀滅他那最後的幻象,救救我們,教他相信,他給您陳述的一切畫頁還是留在手頭的……只要他一起疑心,他便活不過去了。也許我們是委屈了您,可是我們想不出別的辦法:誰不要活下去呢?人命,四個孤兒還有我的姐姐,總比一些印版的紙張來的重要呀……直到今天我們都沒有剝奪過他的快樂,他是幸福的,每天下午容許他翻三個鐘頭,跟每一幅畫就好比跟一個人談話。今天呢……今天也許是他頂快樂的一天了,不知道等了多少年,今天才容許他找到一個內行的來展覽他的寶藏,請您……我請求你,舉起我的雙手,不要毀滅他這一場快樂!"

這一切是說得那麼驚心動魄,我的陳述簡直是無從表現。我的上帝,一個做買賣的當然看到過許多受到下流的搶掠,上過通貨膨脹的卑劣的大當的人們,他們挺貴重的,千百年代的傳家寶只給一塊黃油麵包騙走了——可是今天命運卻創造出一件特別的事情,使我也特別受刺激,不用說我答應她,保持緘默同時盡我最善的努力。

我們一道走——半路上,我還一肚憤怒的聽到了,那些傢伙是耍了怎樣算賬的花槍欺騙這些可憐的,無知的女人。可是這隻有教我加強我的決心幫助她們一直幫到底。我們走上樓梯,剛一扭門,我們已經聽見室內發出那位老人的愉快豪放的聲音:"進來!進來!" 憑藉盲人的特長的聽覺他一定已經從從樓梯上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了。

"赫華德今天不耐煩到簡直睡不著覺,等著要給你展覽他的寶藏,"老太婆微笑的說,她的女兒的瞥眼已經教她對我的同意安了心,桌子上麵攤開了的,等候著的擺滿了重重疊疊的畫冊,而且這位瞎眼睛的一觸到我的手,他便再不要更進一步的招呼,捉住我的手臂一壓把我壓倒靠椅上面去。

"好吧,我們立刻開始——要看的多的很呢,柏林的先生們是從來沒有空閑的。這一函是杜勒大師而且你可以得到證明,相當的完備,一幅更比一幅好,唔,你會自己判斷,你看看吧!"——他打開封夾——"駿馬。"

他用那麼體貼的小心,像是觸動到什麼脆薄的東西一樣,伸開說不出的精細愛惜的手指從封夾抽出了一張襯頁,襯頁裡面鑲上一張空白的變黃的紙頭,他卻表情橫溢的對著這張一錢不值的廢紙盯住眼,望上好幾分鐘,實際上卻一點看不見,可是他神往了,把一張白紙捧到了眼前,全幅面孔神秘地表現出一種鑒賞的緊張的動作。還有他呆鈍的眼睛本來是突著死氣的曈仁的,現在卻一下子——是由於紙張的反光呢還是雙眼的光芒?——發出映照的明亮,智慧的光輝。

"現在",他驕傲地說,"你生平見過比這更精美的複印嗎?多精確,多清楚的每一細節——我曾經拿他跟德列斯登藏本較過,可是那一張比起來是顯得軟弱而且呆板了。還有,看看他的世系,那邊——他反轉那張紙,用指尖不差毫髮的朝背面給這張白紙指出一些個別的位置,弄到我也不由自主的看過去,看哪些印鑑是不是真的還存在——那邊你可以看到納格勒家藏的圖記,這邊是雷米和哀斯代爾的;他們永遠也料不到,這些光榮的前輩,他們的畫頁竟然會有一天流到這間小屋子裡面來。"

我背上抽起一股冷氣,當這位瞢然的老人極口誇耀這一張白紙的時候,看起來真有點鬼氣。他伸出手指,簡直準確到不差毫釐的,指向了那些只有在他的幻想中依然存在的無形的家藏圖記。我呢,喉嚨已經恐怖到結住了,我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可是一到我迷惑的抬起頭,看到那兩個人,我便又碰到了那個戰慄的,著急的老太婆為了求情舉起的雙手。我硬一硬,開始我的客串。

「了不起!」我眼巴巴地終於開口了。「一幅神話的複印。」 於是乎他全付面孔閃出驕傲的光輝。「可是這又算得什麼呢?」 他勝利了,「你還得看到那幅「憂鬱」或者那幅「受難」才行呢,光彩陸離的一份,同樣的質地是很難有第二幅的,你看吧」——他的手指又滿細膩的摸上了一副幻想的畫面——這種新鮮,這種結實的,溫暖的色調,柏林連同所有的老闆先生以及博物館的博士先生,這回才會倒頭站起呢。」

就是這樣迅行著一場鬨動的,口講指劃的勝利,足足是掛鐘報打過的兩個鐘頭。不行,我沒有辦法給你描寫出來,那是怎樣鬼氣十足的,跟他一起欣賞這一兩百張空白的廢紙或是寒傖的翻版,可是就這悲劇的瞢然的老人記憶說來,這一切都是聞所未聞的千真萬確,他一點不錯的依照連續的次序每一幅都誇耀出而且描寫出所有的個別的細節:這些無形的畫冊早就已經隨風散掉了,對於這個瞎眼睛的,對於這個動人的,受騙的老人卻依然是原封不動的保存著,而且他那幻想的熱情是那麼強烈,弄到我也差不多要開始相信了。只有一次醒覺得危險幾乎可怕的切斷了他那觀照的精神的夢遊似的準則:他正在誇耀著廉布蘭德的Antiope(一幅試印版,的確是無價之寶)那些印刷的精緻,同時他那神經質的透視的手指充滿愛眷的指點深壓的線條的時候,他的最敏銳的觸覺在張那張陌生的紙頭上面都找不到那些凹下的位置,忽然間像是有一塊黑影落在他額上,聲音也忙亂了。「這可是……可是那幅Antiope?」 他喃喃自語,有點難為情。於是我不敢怠慢,連忙從他手上拿走那張襯頁,就我熟悉的那一幅銅刻神魂飛舞的給他讚美一通所有的美點,這張瞎眼睛的難過的面孔才又鬆弛下來。我誇讚越多,這個支離憔悴的老人便越加得意,開放出一種樸質輕快的真摯的情感的花朵,「總算這一次碰到了一個內行,」 他歡呼了,轉身朝向他的家屬,說不盡的勝利的喜悅。「到底,到底找到了一個人,你們親耳聽見,我的畫頁是有價值的,你們平日老是不相信地罵我在收藏上面亂花錢:是的,六十年間不喝啤酒,不喝葡萄酒,不抽煙,不旅行,不看戲,不買書,總是省呀省的省下錢來買這些畫頁。可是你們總會看到,到我哪一天不在世的時候——那你們便發財了,比較城裡任何一個財主都更富有,富有到跟德列斯登一號大財主一樣。可是只要我活一天,便不要有一幅從這所房子漏出去——讓他們先把我扛走,然後才輪到我的寶藏。」

他一邊講,他的手一邊細膩的,像是在什麼有生命的身上,撫摩那些早就空空如也的畫冊——對於我這是駭人的同時又是動人的,因為自從戰爭以來,這些年頭,在一個德國人的臉上我始終沒有看見這麼完全,這麼純粹的幸福的表情。他身邊站著兩個女人,神秘到活像那位德國大師的一幅銅刻上面那些女性的形相:她們來到,為了膜拜她們救主的陵墓站在那崩壞的,空洞的拱門面前,帶著一種惶恐的表情同時卻又是虔誠的,神往的狂熱。如果名畫上面的信女是由於救主的天啟,那麼,這兩個接近老境的,受盡折磨的,貧乏的小城閨秀便也由於那位老翁的雅氣的幸福的快樂,半是含笑,半是含淚地閃爍著靈光。我平生從沒有經歷過那麼驚心動魄的眼色。可是那個老頭子聽我的讚美,聽來聽去還是不夠癮,不時回頭去疊起又挪動那些畫冊,乾渴似的吟味著每一個字:對於我這真是一服清涼劑,那些騙人的畫冊終於要推到一邊去了,好給咖啡讓出地盤來。他還是不大甘心似的,可是為了應付這位返老還童三十年的老人那一場繪影繪聲的快樂和自負,我卻是鬆了多麼造孽的一口氣啊,終於結束了!他說到他當日購買和漁獵的千百則逸事,推辭了任何的幫忙,一次又一次的摸索,就是為了一張又一張的搜集:像是喝酒一樣他興奮了,沈醉了,可是當我終於開口,我不能不告辭的時候,他竟然那麼驚訝,像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動了氣。用腳頓地,反對說,那不行,我們才勉強看到了一半,經進那兩個女人一番硬撐的苦勁,才算是弄明白了他那固執的氣憤,他不應該再苦留我,因為我會因此失誤我趁車的時間。

到他經過絕望的反對終於消除成見,殷勤話別的時候,他的聲音完全溫軟了,他捉住我兩雙手,他的手指滿有情致的使出一個瞎子的全部表情本領,沿雙手一直摸到我的腕節,像是要多認識我一些,同時要向我說出語言所不及的更多的話。「你這一次訪問,帶給我極大的,極大的快樂,」他開口說,帶著一種從心底發出來的突起的激動,我是永遠忘不掉的。「這對於我就是真正的好事,終於,終於,終於能夠又一次跟一位內行披覽我心愛的畫頁,可是你看到,找我這個衰老的,盲目的人倒也不算是空走一趟。我對你聲明,我的女人當面作證,我還得給我的處置辦法加上一條,我的畫冊的拍賣權應該轉入你這家老字號,你應該有這種榮譽,特許保管這一宗不著聲名的寶藏——他同時不勝愛惜地把手擱在那偷光了的畫冊上面——直到它散入人間那一天為止,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編一份漂亮的目錄;這份目錄就作為我的墓碑,此外,我再不要什麼更好的東西。」

我望一望太太和小姐,她們身貼住身,偶然有一種痙攣從這一個人傳到另一個人身上,像是兩個人共用一副身體,發出了同心的戰慄。我自己呢,卻有一種十分莊嚴的感應,這位動人的瞢然的老人把他那無形的,老早已經飛散的畫冊當作一份寶貝給在保管,我夠傷心的答應他,提出了實際上我無從實踐的諾言;又是一陣光輝閃過那雙死氣的眼珠。我猜到了,他的思慕從心底出來,要切實體認我一次:我從他的情致,從他手指的親熱地把握,他的手指握住我的雙手,是感謝又是讚歎,證實了我的猜測。

女人們陪我到門口,她們不敢作聲,因為他精細的聽覺會收聽到每一個字,可是她們的眼睛對我含著多熱的眼淚,多豐溢的感激啊!我簡直迷頭迷腦的踱下了樓梯,實際上我感到慚愧了:我好比童話裡面的天使飛進一家窮人的房子,教一個瞎子開了一個鐘頭的眼睛,只是因為我給一場虔誠的騙局幫了一點忙而且不要臉的在扯謊,可是這個我,歸根結蒂是作為一個寒傖的市儈想要耍一套花槍,從什麼人手上弄點值錢的古董回去的。可是我這次帶回去的東西卻更多:在這個沈悶的,戚戚無歡的年頭我又看到了一次活靈活現的純粹的愉快,一種精神上映照出來的完全寄托在藝術上的狂熱,我們人類似乎早就已經沒有緣分的了。我像是有一種——我找不到別樣的說法——敬畏的感覺,雖然我還在慚愧,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已經下樓站在路上了,上邊有窗戶響動我聽見有人叫喚我的姓名:真的,他老人家還不肯放過,擎起他失神的眼睛朝著他心目中我走路的方向在送我。他的腰身彎到前面彎的太過了,那兩個女人不得不小心扶住他,他揚起他的手絹,叫道:「一路平安!」 像是一個男孩子的輕快清亮的聲音。不能忘記的是他的凝望,白髮老翁的愉快的面孔靠在上頭的窗口,飄飄然的跨過路上一切雜訊的,東斂西抓的,孽孽為利的庸人,讓一抹善良的痴癲的白電保護著脫離了我們現實的醜惡的世界;我不得不重新想起那句古老的名言——我相信是歌德說的——:「收藏家是福氣人。」」


(一九二四年作)


二十歲時看《來信》《象棋》內心澎湃,大學快畢業了,生活撲面而來時,拿到《昨日的世界》,讀完後無法言說內心感受,一個世界向我展開,他對里爾克的欣賞,對弗洛伊德的絕嘆,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清晰依舊。


非常喜歡的作家,看他的小說感覺自己就像在和書中的人物對話一樣。總結來說茨威格的心理描寫,不,應該說心理刻畫似乎把心靈的每一絲震顫都像在放大鏡一樣呈現在人面前。


茨威格的小說基本上都讀過,我覺得他對人的心理活動的描寫是非常引人入勝的,在對人性精準描寫的同時還能讓讀者感到來自內心的力量,基本上這幾年我也沒讀過同類型小說有比他吸引人的。至於處在什麼水平不敢妄論,至少我覺得他的作品都是傑出的經典。


滑鐵盧之戰寫的簡直太棒了


最近大愛茨威格,每個故事都打動人心。


先說一句題外話,茨威格是在中國尤其受歡迎的德語文學作家。他的作品在中小學課本里多次出現,所有著作都有中文譯本(至少幾乎如此),中國的「茨威格熱」由來已久。個人來說,他的作品對我有著文學啟蒙的意義。之前還跟來自奧地利的德語外教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說,德語文學界很多比他更重要的作家在中國都沒有這個知名度和受眾面。

我是覺得這個現象要從茨威格的作品內容與風格說起。茨威格在西方最著名的小說可能是《象棋的故事》(當然這個是中篇),但是在中國《象棋的故事》遠遠沒有《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有名。事實上茨威格在中國最為人所知的就是以心理描寫見長、和愛情有關的小說。我個人覺得他細膩的風格相當符合東方審美,而且敘事也不複雜,愛情又是能引起全人類共鳴的永恆主題,天然就消除了東西方文學的許多隔閡。

但這也是茨威格的局限性。正如高票答主所言,茨威格有的作品缺乏社會根基。我是覺得他有的作品很「飄」,這不是題材的問題而是立意的問題。他也沒有一個鮮明的流派標籤。( PS:我記得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名著名譯系列《茨威格中短篇小說選》的前言里,提到了茨威格對於意識流文學的一些看法,還蠻有意思的。)我認為這是西方有些評論家把他看成是通俗作家的重要原因。

事實上就全世界範圍來看,茨威格在他的年代也是毋庸置疑的暢銷作家,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在整個德語文學史、世界文學史可能沒有那麼那麼重要;和同類作家相比,他的短篇小說也不是最深刻、最有文學價值、最有開創性的。這當然不是說他差,歷史地位之類的事主要就是看跟誰比,畢竟金字塔尖永遠只有少數人。


心理描寫我認為超過了托爾斯泰。是我看過寫的最好的小說。


靈魂的獵者


說到茨威格,我也來談一點自己的淺見。

從文筆、文學技巧上,我不太好評論。我只從作品的格調上說。這位大作家的作品,感覺上時代性很強,文字的字裡行間似乎永遠帶著歐洲貴族階層+傳統文人階層的那股子自命不凡。他不缺乏悲天憫人的情懷,卻無法提供任何可行的解決方案和前景。雖然自視清高、自命不凡,卻也非常清楚自己以及自己的階級是沒有未來的,是註定要被歷史的洪流無情碾壓的,於是骨子裡的悲觀和自卑也常常浮現出來。

總而言之,我個人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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