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和元稹"千里神交"的故事可信嗎?

白居易游慈恩寺想起遠行的元九大概到了梁州,寫了《同李十一醉憶元九》,同一天元九做夢與白居易游慈恩寺,醒來發現自己在梁州。這種事情有可能嗎?


關注一個星期了也沒見回答。唉~看來想安利本命CP還是得親自動手咩。
首先聲明下,題主,我修改了你的問題,原題目是:「白居易和元稹的故事可信嗎?」 我給加上了「千里神交」四個字。因為二先生的故事實在是太多了,咱也不好統而言之都可信或否。根據題目描述,應該特指的是「千里神交,合若符契」這一回。那麼,就說這一回吧。
先說結論: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下面具體說原因:
先從表面的原因來說,這事為什麼可信呢?因為有記錄。
首先兩首詩本身就是記錄。我們拉別的典故時常說「有詩為證」如何如何,在古代,詩文就像如今的微博、朋友圈一樣,寫了,發了,那麼多人看見了,這就是一種記錄。尤其是白居易和元稹兩位,特別是白居易,此公是一位「將詩生活化,將生活詩化」的典範。看別的詩人的集子就像看日誌,就算高產也不過時隔幾天一篇,要深度思考,確定主題,然後咬幾個小時甚至幾天的筆頭;而白先生的詩集那就是狀態欄,還是個刷屏狀態的狀態欄,一會兒一更新,內容更是無所不有,從聽說感動中國的那個誰誰死了(《哭孔戡》),到今年蚊子真多煩死了(《蚊蟆》),從晚上自己做了燒餅好好吃(《寄胡餅與楊萬州》),到今天洗完澡稱體重發現瘦了二斤(《沐浴》)……所以我一直持這種觀點,你若不讀白詩,自然可以只知道長恨歌琵琶行賣炭翁,若還想多讀些,請必須讀全集。是的,喜歡李白蘇軾都可以讀選集,若喜歡白居易,請務必讀全集。事實上從存詩來看,其實元九叔應該也有這個習慣,只不過他的詩存世不全,所以不太明顯。言歸正傳,正因為兩位都有隨時記錄的習慣,這才有了「事後拿出來一對,哎呦我去"這樣的驚喜。
引一下兩首原詩,來說說這回事吧。
白詩為:

同李十一醉憶元九
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
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這裡提到了一個神秘地點:「梁州」。還提到了一個神秘人物:「李十一」。
元詩為:

使東川 梁州夢
題註:並序,此後並御史時作。
是夜宿漢川驛,夢與杓直、樂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諸院。倏然而寤,則遞乘及階,郵吏已傳呼報曉矣。
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游。
亭吏呼人排去馬,忽驚身在古梁州。

這裡提到了「另一個」神秘人物:「杓直」——其實還是同一個,杓直就是李十一。還有「另兩個」神秘地點:「曲江」和「慈恩寺諸院」——其實是一個,這兩個地方很近,後文詳說。
現在有趣的事情來了,有一位「目睹了整個事件的王先生」在兩首詩中都沒有被提到,卻默默地記錄下了整個事件,他就是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簡(喂說好的王先生呢!)。
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有記錄」中的第二點,有親歷者第三人的實時記錄。
「小白」先生的這篇文章叫做《三夢記》。我們把其中寫「這一夢」的部分截取出來:

元和四年,河南元微之為監察御史,奉使劍外。去逾旬,予與仲兄樂天,隴西李杓直同游曲江。詣慈恩佛舍,遍歷僧院,淹留移時。日已晚,同詣杓直修行里第,命酒對酬,甚歡暢。兄停杯久之,曰:「微之當達梁矣。」命題一篇於屋壁。其詞曰:「春來無計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實二十一日也。十許日,會梁州使適至,獲微之書一函,後寄《紀夢詩》一篇,其詞曰:「夢君兄弟曲江頭,也入慈恩院里游。屬吏喚人排馬去,覺來身在古梁州。」日月與游寺題詩日月率同,蓋所謂此有所為而彼夢之者矣。

除了兩首詩的詞句上有輕微出入外,幾乎就是整個時間的原景重現,三個人從各自角度對這件事的敘述是對得上的。這就可以稱作是「人證物證俱在」了吧。可惜我們現在找不到李建(也就是「李十一」、「杓直」)對這件事情是否有過記錄或回憶了,他的詩文留下的實在太少了。
這還不算,且不論小白的這篇文章按題材屬於唐傳奇,有虛構的可能,事實上也有可能含有虛構的成分(後詳)。即使他的敘述是可信的,史學考據還講究「孤證不信。」 萬一你是跟你哥哥串通好了的呢。這事,總得在當時有其他人信才行。有嗎?當然。
關於這件事情最出名的記錄,也正是我在問題中補上的「千里神交」之說的出處,是唐代孟棨所著的《本事詩》。這是一本專門記錄詩歌「背後的故事」的一本正經的八卦讀物。我們熟知的很多唐詩故事就是通過這本書流傳下來的,比如崔護的「人面桃花」,比如劉禹錫的「前度劉郎」,比如韓翃「同名的尷尬」。在這本本來就記載可稱奇談故事的書中,白元二公的這檔事被記在《征異》——也就是「奇怪中的最奇怪」——一卷中,原文(簡體版方便閱讀)如下:

元相公稹為御史,鞠獄梓潼。時白尚書在京,與名輩游慈恩,小酌花下,為詩寄元曰:「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當酒籌。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時元果及褒城,亦寄《夢遊》詩曰:「夢君兄弟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里游。驛吏喚人排馬去,忽驚身在古梁州。」千里神交,合若符契,友朋之道,不期至歟。

根據孟棨的序,《本事詩》的成書年代是光啟二年,也就是公元886年。就暫時不考慮這篇故事寫作的早晚吧,886年,所記述的這個故事才發生不到80年,故事的主人公才去世40-50年——還不到開始信口胡說的時候。
其後,更多人在面對這個故事的時候採取了信任態度。事實上,我從未見過質疑此事真實性的記載,大家的態度是統一的:「竟然有這樣的事」/「這真是一件奇事」,但是並沒有人說「這事是瞎編的」。

南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三十七
微之元和四年為御史,鞠獄梓潼,樂天昆仲送至城西而別。後旬日,昆仲與李侍郎建閒遊曲江及慈恩寺,飲酣作詩曰:「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後旬日,得元書,果以是日至褒,仍寄詩曰:「夢見兄弟曲江頭,也到慈恩院院游。驛吏喚人排馬去,忽驚身在古梁州。」千里魂交,合若符契。白有《感夢記》備敘其事。

其中提到的「白有《感夢紀》」也有說是元稹寫的,但不管怎麼說,原文已失。應該也不是白行簡《三夢紀》之訛誤。

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傳》「元稹」條下:
「微之與白樂天最密,雖骨肉未至,愛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無逾二公者。」

雖然沒有直接引這段故事,但幾乎原封引用了孟棨的八字評語,顯然也是受了前人記載的影響的。
綜上,嘮叨這麼多加上各種掉書袋,終於說清了第一點:此事記載可靠。下一次我們再深入事件本身來看看「這種事情有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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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來更新啦!
上回說了一大堆關於這件事情的各種「記錄」。可是我們也知道當你對一件事情的根本產生懷疑的時候,「別人都說」並不能起到什麼作用。那麼今天我們就排除一切怪力亂神的干擾,來究一究這件事的根本吧。
正式開始之前我們需要設定一個標準:什麼樣的事情叫「可能的」?為什麼蟈蟈掉茶碗里淹死了這個就可以有,騾子掉茶碗里淹死了就「這個真沒有」?說好的不怪力亂神,所以在不相信平行世界/時空管理局/三體星人/哈利波特/上帝……等等所有不能百分百確實肯定存在的事物的基礎上,我們定義:前提設定不違反物理定律和生命特徵、發展不違反邏輯規律和人性特點的事情,不一定是必須發生的,但可以認為是可能的。
好像有點抽象哦?
我們找現成的例子來對照一下。前面說到,小白同學寫了一篇《三夢記》,我們拿另外兩夢先來試試看。考慮到大家閱讀方便,就不引原文了,我們用淺顯的白話概括一下這兩個故事。

第一件事說:有一個人叫劉幽,半夜回家,離家還有十幾里的時候路過一座廟,隔著牆看見自己老婆竟然和十幾個人在裡面喝酒,有男有女還有說有笑,當時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邪惡的東西,撿起塊磚頭就扔了進去,砸碎了桌上的鍋碗瓢盆,裡面的人突然一下就都消失了,跳進牆去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回到家,老婆還睡著呢,聽見他回來跟他說:剛才做夢夢見跟一幫人在廟裡玩呢,也不知道誰扔了塊磚頭進來,我就醒了。

故事講完了。於是,這個故事是可信的嗎?
按字面的記錄這個劉幽是看見了夢裡的人——一扔磚頭還就突然沒了,這不是阿飄也差不多了。怪力亂神!負分滾粗!不信!
那麼,有沒有可能是他老婆夢遊,不是神遊,是真的身體夢遊到了這個廟裡?那樣的話扔了磚頭不應該消失,被嚇醒了也不應該在家裡床上。違背物理定律和生命特徵!負分滾粗!不信!
那麼,有沒有可能他老婆其實根本就是醒著半夜跟一群狐朋狗友去嗨,結果差點被老公逮到,急忙趕在丈夫之前回到家然後編了一通瞎話來糊弄傻子?這個就有點邪惡了。。。如果認為「人忽然不見了」其實是躲起來了,進去找「一點痕迹都沒有」其實是智商捉急沒找到,老公「急忙趕回家」(原文講「馳歸」)老婆都一切行頭都摘了妝也卸了裝睡裝得正好其實是狐朋狗友中的某位藍顏有寶馬(怎麼理解都行)比老公快……這樣說來這個解釋好像也是行得通的哦……靠!怎麼可以把人想那麼壞!違背人性特點!負分滾粗!不信!
來,跟我一起念。我是一個好人。我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好人。我是一個純潔善良積極向上三觀正確的,啊就好人。

第三件事說:有一個人叫竇質,出差路上住在旅館裡,夢見第二天到一個祠見了一個女巫,長那樣,穿那樣,對他那樣,還說自己姓趙。第二天果然就走到了這個祠,果然就碰見一個女巫,果然就長那樣,穿那樣,對他那樣。老竇高興了,就給了女巫兩塊錢。女巫大笑說,哎呦,我昨晚上就夢見你了!你就長那樣,還對我那樣,還給了我兩塊錢吶!老竇嚇了一跳說,真的呀,姑娘貴姓啊。然後你猜怎麼著——姓趙!

故事講完了。於是,這個故事是可信的嗎?
老師老師,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女巫!不可信!搶答完畢!
額,咳咳,這個吧……當時的「女巫」其實就是一種職業,類似於女算命先生,女占卜師,女星相分析專家。算命或者占卜或者星相這些事靠不靠譜咱另說哈,但是這個職業確實是有的。順便,這是一個正當的職業哦!剛才把「那樣」想歪了的請自覺去面壁五分鐘!
所以,這個故事到底可不可信嘛?
做夢夢見陌生人,這個可以有。但兩個陌生人同時夢到對方,這就有點玄幻了。如果是大眾臉,路人甲,似是而非,做的事情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那還有可能,但太過於細節了就不行了。這個故事裡的細節都被我「那樣」帶過了,包括:臉黑,個子高,青裙,素襦,祝神,姓趙(這些是男人夢女巫);有鬍子,個子矮,兩塊錢(這些是女巫夢男人)。要說吧這些事情但看哪一樣都不算太離奇,人嘛,不是高就是矮,哪個女巫不祝神,哪個男人沒鬍子,就算姓趙都不是完全不可能,唐朝雖然還沒有百家姓沒有排名第一,畢竟趙也是大姓。單獨一個拿出來,都有巧合的可能。但是還有一點別忘了,太多巧合疊加,不符合邏輯規律,可信度無限趨近於零。

完了。想到這裡開始冒冷汗,小白同學寫的三夢其中兩夢都不靠譜了,你是專門來坑你哥的嗎?
不要急於下結論,要記得,我們已經跨過了「考證文獻可信度」的階段,我們現在做的這兩個練習並不是為了推斷小白同學是不是編瞎話不打草稿或者腦洞大過天或者筆下喜歡誇張渲染到天花亂墜,不是滴!我們的目的只是操練一下客觀的分析方法。所以一個case是一個case嘛!拋99次硬幣為正下一次出反的概率數學家們還在糾纏不清,但我們拋兩次為反在拋第三次之前,還是暫時相信硬幣是絕對均勻的吧!
剛才網斷了。。。一身冷汗。。。那啥,稍微保存下然後一會兒回來開始拋硬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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