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喜歡的華語散文是哪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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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坐
張棗
住在德國,生活是枯燥的,尤其到了冬末,靜雪覆路,室內映著虛白的光,人會萌生"紅泥小火爐……可飲一杯無?"的懷想。但就是沒有對飲的那個人。當然,也會有幾個洋人好同事來往,但大都是智商型的專家,單向度的深刻者,酒興酣時,竟會開始析事辯理,層層地在一個隱密的象牙塔里攀沿,到了一個點,就可能爭辯起來,很是理性,也頗有和而不同的禮貌和堅持。歐洲是有好的爭辯文化的,詞語不會凌空轉向,變成傷人的暗器,也不會損耗私誼,可是,也不見得會增添多少哥們的意氣。於是,告別的時候,全無夜飲的散淡和愜意,渾身倒滿是徒勞的興奮,滿是失眠的前兆,你會覺得只是加了一個夜班,內心不由得泛起一陣消化不了的虛無感。
是的,在這個時代,連失眠都是枯燥的,因為沒有令人心跳的願景。為了防堵失眠,你就只好"補飲"。補飲過的人,都知道那是咋回事:跟人喝了一夜的酒,覺得沒過癮,覺得喝得不對頭。於是,趁著夜深人靜,再獨自開飲。這時,內心一定很空惘,身子枯坐在一個角落,只願早點浸染上睡意,了卻這一天。一杯杯過去,有時竟怎麼也醉不了,越喝越醒,直到晨曦蒼白地把塵世的窗戶一個個交還回來。憑窗望去,街坊上有了動靜,德國日常生活的刻板和精準醒了:小男孩背著書包走過,一個職員模樣的中年人走過,臉上還有被鬧鐘撕醒的麻木,你知道他們是去街尾趕公車,而公車的時刻表精準到分鐘,完全可信賴,也足以懲罰散漫者的。所以,不用時鐘,你看見誰走過,看熟了,也就知道現在是幾點幾分了。他們的腿甚至像秒針般移動……一切都那麼有序,一眼就望到了來世,沒有意外和驚喜,真是沒意思呀。
這時,我會想:要是國外有個黃珂就好了……
而國外是不可能有一個黃珂的,黃珂的氣場是漢族的。說他聚的是一個沙龍,恐怕還是不太恰切,因為沙龍這個詞味兒嫌洋氣,讓人想起香檳酒的彬彬有禮,小圈子的自我精英感和體面的封閉。這些東西黃珂是不以為然的,他臉上和悅的散淡盛不下這些東西。他聚的其實是他自己內在的一個本性:和悅的散淡,他讓它外化成瞭望京新城606,而這個空間,又幻化成京城大得無聊的黃昏里的一片小小的快活的解放區。來的人多且雜,有真英雄,也有假美女,有尤物和大腕,也有戾氣的臉和不懂天高地厚的混混。啥都有,卻都想親近黃珂,真是令人稱奇。而他真是和悅,真能容人,從未見他對誰動過氣,也未聽他主動臧否過人物。但他又不是阮籍的那種強忍的機警,掩飾的老到,而是真散淡,自自然然地應對同樣莫測紊亂的時日。哪怕是最戾氣的錢,他也是散淡地賺著,讓人覺得有一種錢,就叫散淡。既然這樣,官方何不發篇社論封他個"和諧社會"的典型呢?——我常常對他戲言道,他樂哈哈地拍著肚皮說:封就封嘛。
三年前回國,是趙野第一次帶我去黃珂家的,去了那次就上了癮,從此隔三岔五地去,與黃珂耍成了要好得不得了的朋友。日子長了,就覺得別的地方都不好玩。我去他那,一是因為好吃,二是想和他閑聊。有時也覺得二者是一回事。我喜歡人少時去,這樣他會親手炒一兩道菜,而且好說話。他總是叫我五點左右來,一起去逛逛菜市,問我想吃點啥子。而飯前逛市,啥子都想吃,所以最好吃的東西,其實是飢餓——這是他的名言。確實,我這時也啥子都想吃,而不知為何,幾乎每次卻都脫口說想吃豬肝。他每次的炒法都不一樣,比如用鮮菇片炒,飾以點點的清辣的紅尖椒,但適之以糖,些許的日本生抽和黃酒,免去薑末和蒜片的俗套,也免芡,熗於急火,端出就是一盤洒脫的經典。由此管窺,真的,他許多的菜式都有笑傲江湖的味道,實乃高人之作也。
有一夜醉了,無力回家,便借宿在黃珂家的客房裡。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被一層沁骨的寂靜驚醒,這寂靜有點虛擬,又有點陌生,使人起了身在何方之思,我知道再難入眠了,一定得補飲點什麼。我迷茫地下了床,繞過書房,走過甬道,只見一盞微光還逗留在客廳里,人都走了,四下都是杯盤狼藉,空氣里獃痴著一股酒腥味,空椅子七零八落圍靠在長長的餐桌邊,都像是擺出了一副悵然若失的閉嘴的樣子。我走進客廳,正朝那間棋牌小側室躡行,想去冰櫃取點啤酒,忽然覺得身後的空寂里有點異樣。我回過頭,看見客廳右角的沙發上坐了一個人。是的,黃珂坐在那裡,枯坐著。枯坐是難以描繪的,既不是焦慮的坐,又不是鬆弛的坐,既若有所思,又意緒飄渺;它有點走神,了無意願,也沒有俗人坐禪時那種虛中有實的企圖。反正就是枯坐,坐而不自知,坐著無端端的嚴肅,表情純粹,彷彿是有意無意地要向虛無討個說法似的。它是人類最有意思的一種坐。這個我是懂得的。即使在熱鬧的餐桌,在他的首席上,黃珂也偶爾會滑進這種枯坐。這個旁人是沒留心到的。
他看我拎著酒走近,說:睡不著呀?
我說,呵,你也喝點不?
他說,喝嘛。
兩人三言兩語地喝了起來,又惺惺相惜地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我忽然覺得有一種Dejavu的感覺,一種幻顯的記憶,就是那種似曾有過的感覺:你正做某事或經歷某個場景,忽然覺得你過去也做過同樣的事或經歷過同樣的情景,你是在重複,卻又想不起具體的比照。我這時就正是這種幻顯,覺得這夜深人靜,這對飲,我們彷彿在過去有過,此刻我們只是在臨摹我們自己,在臨摹逝去了的自己的某個夜晚。那從前的對飲者,也就是這樣舉落著我們的手和杯,我們還那麼年輕,意氣風發,八十年代的理想的南風撫面。
一剎那,幻象落實:不,這不是幻顯。我竟認定我們不只是這三年才認識而一見如故的。這"一見如故"不是空話,還真有點名堂。我們過去確實見過,短暫地交往過,在1985年左右,後來我們竟相忘於江湖了!我想起一個叫吳世平的重慶舊友來,那時的文化圈裡他是最能串人的,他把大家都組織起來,搞了個"重慶青年文學藝術協會",後來功成名就有頭有臉的重慶籍文化人藝術家,都跟它有染呢。柏樺也帶我這個外地人入了這個會。
我問黃坷:你是不是也在裡頭?
他說:咋個沒呀,也在裡頭耍嘛。
像是為了印證,我追問:成立那天你去了沒?
他說:咋個沒去呀,記得有個仔對著會場敬了個軍禮呢。
我心裡一動,是呀,我也是很記得那一幕的,協會成立是在1985年10月的一天,是個雨天,在上清寺附近的一個機關里,來了一堆另類模樣的人,熱熱鬧鬧的,大談文藝的自由與策略。這時,吳世平領著一個軍人進來,年輕帥氣,制服整潔,臉上泛著畢業生的青澀,渾身卻有一股正面人物的貴氣,有點像洪常青,反正跟四周這些陰鬱的牛鬼蛇神是很有反差的。吳世平介紹道,他叫潘家柱,解放軍某外語學院研究生剛畢業,自願加入我們協會,正在研究和引進海明威。大伙兒鼓起掌來,年輕的我也在鼓掌,彷彿看到年輕的黃珂也在鼓掌,他那時是長長的嬉皮士頭髮,濃眉大眼的,俊氣逼人。而再看潘家柱,他語無倫次地說了一段話,挺高調的,忘了他具體說了什麼。只記得他說完,挺身立正,給大家敬了個脆響的軍禮,還是那種注目環顧式的。二十多年了,甚至在孤懸海外的日子裡,我會偶爾想著這個場景的。不知為何,覺得它美。
也不知為何,黃珂其他都忘了,卻也沒忘記那個軍禮。他甚至也跟我一樣,忘了我們曾經見過面,喝過酒,一起跟共同的朋友玩過一段光陰。而此刻,浮生里一小星點的通幽,喚起了一片悠遠。他說,來嘛,喝杯高山酒嘛——我倒也聽明白了,連聲說,來來,喝杯流水酒。喝完,他就去睡了。
而我還不想睡,便獨飲著。忽然想起自己幾年沒寫詩了,寫不出,每次都被一種逼仄堵著,高興不起來。而寫詩是需要高興的,一種枯坐似的高興。好像R·弗洛斯特也有同感:從高興開始,到智慧里結尾。或者可以說:從枯坐開始,到悠遠里結尾。想著這些,覺得這暗夜,這人世,都悠遠起來,覺得自己突然想寫一首悠遠的詩,講一個魯迅似的"幽靜美麗有趣"的"好的故事"。我想寫兩個陌生人,一男一女,揣著偷稅漏稅的錢,隱名埋姓地逃到海南島去了。他們倆特搞得來,待在一起很貼心,很會意,很好玩。比這個時代好玩多了,悠遠多了。我寫了幾句,又被逼仄堵住,寫不進去。忽然又想起黃珂來,知道他是懂得悠遠的,因為他內心其實很悠遠。似乎他在鼓掌。於是,我精神一振,寫完了這首詩。這詩以前忘了給他看了,今天拿出來,或許他會喜歡的。
枯坐
枯坐的時候,我想,那好吧,就讓我和我
像一對陌生人那樣搬到海南島
去住吧,去住到一個新奇的節奏里——
那男的是體育老師,那女的很聰明,會炒股;
就讓我住到他們一起去買鍋碗瓢盆時
胯骨叮噹響的那個節奏里。
在路邊攤,
那女的第一次舉起一個椰子,喝一種
說不出口的沁甜;那男的望著海,指了指
帶來陣雨的烏雲里的一個熟人模樣,說:你看,
那像誰?那女的抬頭望,又驚疑地看了看他。
突然,他們倆捧腹大笑起來。
那女的後來總結說:
我們每天都隨便去個地方,去偷一個
驚嘆號,
就這樣,我們熬過了危機。
建議修改題目為「你最喜歡的」,因為文章這種東西難分高下,更多的時候是各花入各眼。
我個人最喜歡的是《我與地壇》。蘇葉的《總是難忘》,這篇散文淡然而有味,百讀不厭,而且對我個人的寫作也有很大的幫助。以下貼上全文,手機複製的,排版難免雜亂,見諒。
總是難忘
蘇葉
六二年夏天,我考中學。發榜的時候,知道自己被錄取在南京四中。
四中在當時是一個三等學校,而我住的那個大院,教授、副教授的兒子們,女兒們,幾乎都被市內各名牌中學點中。那幾天,他們的臉陡然添了一重小大人的矜持神色,彷彿打過了金印,便要自尊自貴起來。當時,滿院的薔薇開得正好,紅紅白白,顫顫巍巍,一蓬一蓬的,熱鬧得不分貴賤好醜。和薔薇一起長大的孩子,卻從此有了高低間的距離,有少數幾個沒考上重點學校的千金,躲在家裡哭,走在太陽底下,臉上訕訕的。我可不。我覺得自己沒刷去上「民辦」已是幸運。我學習語文歷史,吹點牛,可說輕鬆得如揀鴻毛;可是對於加減乘除開平方之類,實在感到重比泰山。
從湖南遷來南京,我缺了半年的課。文不成問題,原先就不紮實的數學基礎則徹底地崩潰下來。
我又有一大幫大院外的同學。她們是剃頭匠、保姆、修鐘錶和賣鹹菜的人家的女兒。天天和她們混在一起,我逃學,曠課,撒謊,鬧課堂,偷毛桃桑椹挖野菜,抄作業……練就了全掛子本事,從中得到無窮的放肆與快樂,再不覺得天下「唯有讀書高」,學業只是一日一日地混著,所以,我能上四中,已很知足。
我當時並不知道四中的可貴,只是詫異:
南京歷來被稱為龍蟠虎踞的帝王之地,而四中所在的那條巷子偏偏就叫龍蟠里,與龍蟠里對口相望,逶迤而去的那道坡,竟叫虎踞關。窄小的街道,其實並無王氣可言,但是在一兩處高牆裡,深院中,有褪了色的雕樑畫棟。翹翹的飛檐,掛著一兩個青綠色的風鈴,使人覺得這裡或許真有些古時候的來歷。每次路過那緊閉的木門,忍不住要拍那銹了的銅環,再貼著門縫張了一隻眼向里窺望。但見石板縫中寂寂青草,但見軟軟的蛛網,在朱顏剝落的廊柱間隨風擺動。冷不防後面同學拍一下肩,鬼喊一聲:「狐狸精出來羅!」我們便尖叫著飛奔而去,任憑書包里的鐵殼鉛筆盒,像一顆狂亂的心臟,一陣亂響。
進四中校門,迎面一座碧螺樣的土坡,坡不高,遍植桑槐,取名叫菠蘿。站在菠蘿山上向前看,有一口烏龍潭,潭邊楊柳依依,傍著四中禮堂的圍牆。如果手搭桑樹向左一望,發現清涼山掃葉樓劈面而站。清涼山五代十國時就有了名氣。山上大樹很多,一到夏季,碧蔭侵人。據說南唐後主李煜一聽蟬兒開叫苦,便要避到這裡,遍拍欄杆。後來,清初著名畫家龔賢在這裡造了掃葉樓,隱居起來。至今樓台清俊、花木扶疏。清涼山上有尼姑。每日弄些素菜齋面供應遊人。在一株古樹上,吊著口大鐘。我們放學以後,常常翻過菠蘿山,直奔清涼寺,拽住那大鐘的粗麻繩一頓亂撞,撞得人心惶亂,行人佇足,撞得樹林溝壑荒、荒、荒響起告急似的回聲,直撞得老尼姑跳出山門拍起巴掌高聲罵娘,連素帶葷的髒話,一把一把地扯將出來,而我們早已笑彎了腰,四散奔逃了。站在遠處,看著斜陽漸漸浸紅了掃葉樓的粉牆,聽著老尼沙啞的喉嚨變成一串模糊的餘音,在鳥雀啾鳴的山林間悠悠回蕩,心就靜了。這時候,如果興緻好,我們便爬上更高的山頭。只見眼下橫著一列古老的城牆,幾個打赤腳的孩子敞著衣襟在城牆上放風箏。去霞斑斕,渾耀著三國東吳時留下來的石頭城。外秦淮河在這裡溫柔地轉了一個彎,卸卻了千百年的粉黛香脂,清清地,在夾岸的菜花和稻麥伴送下,緩緩流去。而長江卧在迷濛的天際下,壯闊濁黃的江水,篩濾過千古風流人物,消磨了多少英雄豪傑?顯得又渾重,又遼闊。
當天地間第一顆燈火跳亮了的時候,我們知道非走不可了,從地上拖起沾了草香的書包,在變得幽暗的樹林間,踩動碎石,結伴回家。下了清涼山就瘋跑,怕那邊火葬場的陰死鬼來抓人。直到暮色中背後那焚屍的巨大煙囪看不清了,才減緩了步子。然後在烏龍潭的垂柳邊,向漆黑的潭水丟幾塊石子,聽個響聲,這才路過工人醫院,肺結核病院,精神病院往回走。偶爾停下步子,看一行病亡人的家屬悲啼著走過。再穿過隨家倉——清朝大才子袁枚的領地,回我的大院去。
大院里自然早已窗帷低垂。樹影婆娑中,家家燈下坐著老老小小讀書的人。我在家人的側目中,盡量斯文地吃完飯,然後打開作文本,寫:「四中,背靠清涼山,面臨烏龍潭。右邊,出漢中門,有鳳凰街。李白一首寫金陵的詩說『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就是寫的這個地方……」
我的筆停了,眼前鑽出幾個住在鳳凰街的同學,她們都長著油光水滑的大辮子,前額很低,汗毛重。她們老跟我說漢中門外有個槍斃人的地方,她們都去看過槍斃人,槍子兒打出來,吱吱吱地有聲音……。
我不敢去看犯人臨刑,也不相信子彈會像老鼠叫,但是漢中門一帶倒也走過。那是在中午,在倦慵的陽光下,與同學勾肩搭背去吃九分二兩一碗的單面,再看人家如何捏糖人,如何補傘,如何炸炒米;一張插著紙筆信封的小桌後面,那戴著一副瘸腿眼鏡的老人,如何給人代寫家書;打赤膊的搬運工,一個個汗流浹背,「嘿唷,杭唷……」把紫銅色的身體彎成一張弓,拖呀,拉呀,推呀,板車上是圓木、方木、木板……,那一雙雙發出臭氣的大腳狠狠地踩在地上;我們還看流著熱汗的漢子,用小板車拖著大肚子女人往工人醫院飛跑;看掛著「奠」字花圈的門欄內那些香蠟和錫箔……看這樣,瞧那樣,嘴裡吮著酸淹小杏子,搖搖擺擺走到學校,急急忙忙去趟廁所,下午的第一節課又開堂多時了。於是在初一(五)班(後來是初二(五),初三(五)教室外面,就站了一排推推搡搡的女孩。老師沒奈何地瞪一眼,嘆口氣,放這忸忸怩怩的一行進去。聽說一些男老師在背後賭咒發誓:下回再也不教女生班了!
我們也不明白,怎麼把我們編成個女生班。你從講台上往下看,一溜溜的辮子,一排排的劉海,名副其實的女兒國。沒有男生在一旁,女娃子個個變得膽大包天,無拘無束,再秀氣的人都張狂了十分。
雖說前後兩個教室都是男生,可他們見了我們都有些畏縮,只是每當上課鈴一響,大家往教室里去的時候,他們就「嗷嗷」地喊著,把同伴們往我們身上推,惹得我班的人紅著臉罵「畜牲」,「不要臉」,他們並不回嘴,我們則凜凜然地進到教室,沖鄰座得間地歪嘴一笑。
記得那天上英語課,班長叫「Stand up!」(起立)大家七歪八倒地站起來,與此同時,聽見前後教室里的男生吼一樣地說:「老師好!」「坐下!」一片板凳響。
但是我們用英語問了老師好,他卻不叫我們坐下,幾個自說自話落了座的人,只好再站起來,很不滿意地盯著這個代課老師。「看看看,他頭梳頭多光嘔!」「咦喲喂,看他嚴肅的!」「哎,沒得鬍子,他沒得鬍子!」嘁嘁喳喳的耳語在教室里嗡嗡地傳染,時不時夾雜著一兩聲鬼頭鬼腦的笑。代課老師的臉,耳朵,脖子,漸漸地紅起來,年輕端正的臉上顯出竭力剋制的羞惱。他說:「站起來一個個都不小了,考試成績有百分之六十不及格!有的人至今連字母都搞不清,把b寫成d,把d寫成b,像什麼話?自己的辮子倒蠻會梳的,可惜一輩子就去梳辮子吧!站好!」他怒喝一聲,把嚴美琴的膀子一扯,沒得個站相的嚴美琴頓時一聲尖叫,一把撣開他的手:「男娃不要碰我哎!」說著連連拍打被拉過的地方,又吹吹自己的手指。哄!全班大笑起來,又急剎車似的頓住,老師的臉漲得血紅,憋了半天,憋出一串你你你你你……,這下把我們開心得要死,笑聲重新迸發,個個齜牙咧嘴,前仰後合,狀如女鬼。直到這年輕的代課老師奔出教室,我們才長一聲短一聲地歇下來。
後來大家歸了座,可老師沒再回來。教室里悶悶的,誰也不說話。天陰下了,空氣中有了雨腥味兒。走過我們教室的老師又回頭看了看,詫異初三(五)今天安分得好奇怪。
於是校園裡有歌謠說:初三(五),二百五。又說:女生班,兩大怪,哭哭笑笑地上賴。我們聽見了只當沒聽見一樣。女兒國里也吵,也鬧,可是哪個班有我們女兒國的芬芳?
歌詠比賽,文娛演出,連年拿頭獎不說,最有趣的是臨近端午節的時候,每個人抽屜里有小剪子,五彩絲線,各色珠子。我們用紙折成一系列大小不等的棕子,用彩色絲線裹出各色斑斕花紋,再用珠子串起來,玲瓏奪目。有編鴨蛋網的。細巧一點的人,還會用零碎緞子做香袋。每當此時,語文老師又要講屈原了。
語文老師姓劉,五十幾歲的年紀。他古典文學的功底極好,特別偏重詩詞,做派舉止都有名士之風。他常常穿一套飄飄的紡綢褲褂,翹著小指頭翻書,著青幫粉底千層布鞋,走起路來,必先抬腳停半拍,然後移步,和我們想像中的孔夫子一樣。
我們都喜歡他,和他沒大沒小,跑到他在小操場的房間,指著滿牆抖抖的毛筆字(都是他自作的詩詞)問他:
「這是什麼體呀?」
他說:「人各一體,又何必竟仿前人之體?」
我們又指著那宣紙上的紅印,問他「白下雋甫」是什麼意思?他說是他的號。我們又問他,號是什麼東西?他就不答了,拿扇柄點著我們說:「頑皮呀頑皮呀頑皮呀……」我們就大笑起來,同時就把他的鎮紙塞到床下,毛筆掛上帳鉤,拂床的大撣子插到漱品杯中,一邊亂翻作文本,看那上面長長的硃批又寫了些什麼好玩的話。
上他的課,大家總是很振奮。一篇篇中外佳作,今古妙文,在他的講授下,帶著聲、色、形、味,悄悄地滲進了我們的骨肉。高興起來,劉老師要吟一段詩:「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我們亂叫著:「再唱一個!再唱一個!」
他抹抹臉,慈愛地笑著,說「這是唱嗎?這叫吟哦!」
更多的時候,是叫我們全班誦讀。「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我們搖頭晃腦,一片女孩子清脆的琅琅書聲,彷彿五十四台織布機,在木蘭的家院中齊奏。劉老師微閉了雙目,反絞雙手,醺醺然徜徉於課桌之間,直到前後兩個班的老師依次跑到窗口來打手勢,我們的聲音才漸漸小下去,小下去,不一會兒,又大起來,念到慷慨處,我們乾脆手拍桌子以助鏗鏘。剎那間,書聲如令,掌聲如蹄,宛如花木蘭蓋世無雙的騎兵隊,乘雷挾電掠過了課堂。
校長也搖頭:「今後,再也不招女生班了。」
這些事情,我不知道張月素還記不記得?張月素還記不記得我?
她和我在小學同班,上了四中,她當了我們的班長,我做文娛委員。
張月素的家和我們大院隔一條馬路。一條黑泥巴的小巷,兩邊的屋頂多是茅草,伸手就能摸著。
這裡比肩住著裁縫,燒老虎灶的,炸油條的好些人家。張月素和她媽、妹妹住的一間屋,光線很暗。牆上糊著報紙,床腿用磚墊得很高,怕潮濕。張月素的媽媽是小腳,打綁腿,講侉子話(徐州方言)。她梳個巴巴頭,整天系一條半截子藍布圍裙(總是濕的),過馬路這邊,進一道密實的竹籬笆牆,到我們大院來幫人燒飯洗衣服。她人很和氣,大家叫她二嫂。
母親不請二嫂給我們洗衣,母親要我帶張月素到家裡來玩。她脾氣很古怪,到我家不肯喝水,不肯吃東西,好一點的椅子也不肯坐。我教她下象棋,沒有多久,我就再也下不贏她了。她借書,借《吶喊》、《唐詩三百首》……我常常跳過地上的黑水窪,走進那條小巷,走到她們家。坐在磨得光亮了的小板凳上,就著門口射進來的一方陽光,十分自在。關於銀河,拿破崙,居里夫人,長安街,李大釗,都江堰……都有過討論。有時爭得「反目成仇」,可是過了一天,又是我先去找她。我在那矮小的茅屋裡學會了區分野菜馬蘭頭和母雞頭,品嘗了炒米粉沖開水是何等香甜。我生平第一次聽到「遺腹子」這個詞,這是指張月素的妹妹。她妹妹的眼睛很「貓」(近視),看起人來老遠就覷成一條線。後來,張月素也起覷越厲害,配了一副黃框架廉價眼鏡,座位從第七排換到第二排,又從第二排換到第一排。再後來,老師允許她看不清時,可以走到黑板前面。
她衣服的領口總是嫌緊,扣不上。袖子嫌短,前襟後片只齊到腰。她走路快,吃飯快,講話也快。她不跟男人講話,回答男老師的提問也是側著身子昂著頭,一副英勇就義的英雄氣,顯得很滑稽。老師不笑也不生氣,她能寫出老師沒教過的演算式。
初中畢業的時候,張月素報考志願上填的是中專。學校覺得可惜,勸她,她不聽。那天她媽到我家,淺淺地坐進藤椅,要我動員張月素升高中,今後上大學,她說她養得起,我剛給她倒了杯熱茶,張月素一腳搶進房來,不由分說,側了身子拖了她媽就走,在樓梯上忿忿地叫著「媽!」又回頭瞪了我一眼。
她終於去上無線電專科學校了。中等專科技校,學雜費免收,吃伙食也不用交錢。
分手的時候,她來還書。一本一本,都用嶄新漂亮的畫報紙包好。她象個男人一樣劈手和我握了一下,手板又薄又硬,很有力。又像個大人一樣,說:「再見!」我恨死了,恨得幾乎要踹她一腳!
我回到房間,把書的的包裝紙一張一張地撕下來,撕下來,忽然從書頁里飄下張紙片,上面寫著:「無論我走到什麼地方,你都在我心上!」我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抱著那堆書,哇哇大哭起來。
春天,秋天;秋天,春天。教室兩邊的白楊樹沙沙地響。高牆外,龍蟠里,常常傳來小販們蒼老而又漫長的吆喝:
「舊——皮鞋、跑鞋拿來賣——錢!」
「破布爛棉花兒——拿來賣——啵——」
有時夾著一陣嗚哩嗚哩的竹笛聲,很憂傷。有時,風把音樂教室的歌唱一陣一陣的吹過來:「雷鋒,我們的戰友,我們親愛的弟兄。雷鋒,我們的榜樣,我們青年的先鋒……」那略帶哀悼的歌聲在深深的校園悠悠回蕩。某個教室的老師正大聲講文天祥;另一個教室的女老師的尖聲卻在說:「愛克斯加娃艾,括弧,平方……」
這時,菠蘿山上的槐花開了,清香四溢,蜜蜂在采蜜;這時,烏龍潭裡的秋水涼了微波輕拍,小魚兒在水草間戲水。這時,我就走神了,「漢姆萊脫」、「李爾王」、「名優之死」、「孔雀膽」、「娜拉」……在我眼前大會串起來。這都是從校文工團話劇隊輔導老師那進而聽來的。
話劇隊有個比我高一班的積極分子,叫王悅雅。
有時,下課鈴剛一響,她就把笑臉伸進來沖我喊:「喂!今天下午話劇隊活動!」
有時,課還沒下,鄰座的同學碰碰我:「哎,王悅雅又來找你羅!」我抬頭一看,果然她在教室外,沖我又是勾手,又是捂著嘴笑。
於是下午自習課我就不上了,到禮堂和小飯廳去找話劇隊的人。
話劇隊的師生正在排練《年青的一代》,林育生痛哭流涕地讀母親在獄中寫給他的遺書。扮演林育生妹妹的王悅雅老是笑場,她說林育生光哭沒淚,不像。老師只好把王悅雅撤下來,準備詩朗誦。
她太愛笑。我常常在排練場門外就聽到她快活的聲音:「該死,該死,老師,對不起我再來一遍……」可是又笑。老師說:「王悅雅,你是不是喝過笑婆婆尿啦?重來!」「好,重來!」王悅雅將臉一抹,終於進入角色,向前跨一步,把右手從胸前劃向前方:「我的理想啊,像駿馬賓士……」
我坐在方桌後面我喜歡看她好朝氣蓬勃的臉,好像老是有陽光在那上面跳躍。她的頭髮剪成卓婭式。因為愛體育,腳上總穿一又白球鞋。夏天,也不怕人說她露大腿,愛穿一條天藍色西裝短褲,小腿圓滾滾的,皮膨膚像棕色緞子般發亮。她一笑一甩頭髮,走起路來,挺著健康的胸脯。最看不得我窩胸,每次排練,她就揀一根小棍在我後面蹲著,我一哈肩塌胸,她就在背後用小棍兒一戳。她一戳我就忘詞,氣得老師大叫王悅雅滾蛋!她就咯咯地笑著跳起來逃掉了。老師搖著頭對我們說:「這個王悅雅啊,還想當演員呢!一點控制力都沒有。要是給她演個林黛玉,她連眉毛都皺不起來!」「誰說的?誰說的?」王悅雅「呼」地一聲從老師背後的窗口鑽出來,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我馬上哭給你看!」老師只好點著她一教訓我:「你呀,把王悅雅假小子的性格分一點走吧,你要放得開一點才行呀!」
於是每逢星期四,每逢校牆外又飄來小販悠長的叫賣,每逢舞台精靈們又在我腦中浮動的時候,我就又等著王悅雅把臉伸進窗口來嚷嚷:「喂,今天下午話劇隊活動啊!」
我最後和她見面時間,情景,我已不記得了。我六五年離開四中,在別校就學,六六年就開始了文化大革命。每個人都東倒西歪,或亢奮,或遭殃,自顧不暇,我又怎麼可能及時知道我那母校發生的種種事情?
許多年過去了。那天,下著雨,在路上,我碰見原先話劇隊的輔導老師。我向他問起「喝過笑婆婆尿」的王悅雅,他奇怪地瞪住我:「你不知道王悅雅的事?」
我說:「不知道,怎麼了?我不知道。」
……我永遠記得那到的情景:在馬路轉彎處,雨水不停地傾瀉著,行人從我們身邊走過又走過,地上滿是新落的黃葉,腳下的陰溝里流淌著淙淙的水聲。我們站著,老師撐著一把黑傘,我撐著一把紅傘,雨水冷冷地打在我臉上,流進我眼裡,嘴裡,老師告訴我:「王悅雅已經死了!」
王悅雅已經死了?!
她是哪一年死的,我問了,又不記得了。我只記得老師說她和千百萬知青一樣,去農村插隊,在鄉下愛上個南京知青。那人會唱歌,唱「知青之歌」,還說了,寫了一些不滿現實的話。後來,當現行反革命抓起來,押回南京,在五台山體育場召開了聲勢浩大的萬人批判大會,會後就槍斃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被押到漢中門外(記得鳳凰街同學說那裡是槍斃人的地方,子彈打出來……),我只記得老師說,王悅雅作為他的女友和知情人,也被押在台上。他們要她檢舉揭發!我不知道她有沒有開口,只聽得老師說她不久就瘋了,時好時壞,又過了一些日子,她死了。自殺。
是時,二十二歲。
二十二歲的王悅雅臉色是蒼白的嗎?眼神是枯乾的嗎?呼吸是停止的嗎?身軀是僵硬的嗎?
不。她老是笑。她老是張開紅紅的嘴,從窗口探進頭來,興高采烈地大喊:「今天下午話劇隊活動啊!」
要是王悅雅還活著,今天,她該會跳迪斯科吧?她會唱「阿里巴巴」?她肯定有牛仔褲!肯定在五彩燈光與鼓點中快活地大笑,露出雪白結實的牙齒,把頭髮瘋甩得像一道波浪!然而王悅雅不在了,永遠留在那個可怖的年代,身上壓著許多像鏈條一樣沉重的紅色、黑色、白色的標語……每想到此,我的眼睛便淚濕,寫字的手抖動不止,對四中的憶念便被一幅黑色的帷幕隔斷了。
我離開四中十年,又是十年……我明明知道,過去的已不可追,未來的則正不可阻擋地滾滾前來,生活需要我們有堅強的神經和意志,可是我,卻總是被去的和來的時時觸痛。
去年夏天,我應老師之邀,回四中去談談文學。但見烏龍潭作為古迹,已圍著一圈短牆。龍蟠里巷口仍是寂寥。火葬場早已搬家。掃葉樓整飭一新。俯身在清涼寺的石山前,見城西大道霍然貫通,卡車,汽車,帶著塵土呼嘯而過。新植的梧桐張開了幼小的枝葉……我走進教室,宛若當年。彷彿我那久別了的夥伴,瘋瘋傻傻,甩著長辮子,呼啦啦一齊撲上來抱住我;我那端莊的,嚴肅的,風趣的,正直的老師,一齊微笑著走上前來圍住我!但是,但是我水光朦朧的眼睛,只見到拔地而起的高樓,只見到新一代學生身上的旅遊鞋,電子錶,幸子服,日本簽字筆……只見到他們又自負又稚氣的神色……我什麼也說不出了。他們有他們的道路。我那爛漫少女時代已經關閉。我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從過去一直捶響到未來。
一九八六年四月於南京後湖之畔
余光中 聽聽那冷雨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裡,也似乎有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里風裡,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裡來的。不過那一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二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捲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裡,被她的裾邊掃一掃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這樣想時,嚴寒里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后土猶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裡面是中國嗎?那裡面當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裡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題里嗎?還是香港的謠言里?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思聰的跳弓撥弦?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櫃內,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裡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去,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磁石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於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託。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淅瀝瀝,一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視覺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麼英文,日文,俄文所能滿足?翻開一部《辭源》或《辭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萬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雲霞,駭人的雷電霹雹,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台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下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於感性。雨氣空濛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出草和樹林沐浴之後特有的腥氣,也許那儘是蚯蚓和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那腥氣。
第三次去美國,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兩年。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乾旱,天,藍似安格羅薩克遜人的眼睛,地,紅如印第安人的肌膚,雲,卻是罕見的白鳥,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飄雲牽霧。一來高,二來干,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里「盪胸生層雲」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難睹的景象。落基山嶺之勝,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疊互倚,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里的風看。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不過要領略「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的境界,仍須來中國。台灣濕度很高,最富雲情雨意迷離的情調。兩度夜宿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著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賴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樣睡去。山中一夜飽雨,次晨醒來,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沖著隔夜的寒氣,踏著滿地的斷柯折枝和仍在流瀉的細股雨水,一徑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彎彎,步上山去。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鬱的水氣從谷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只能從霧破雲開的空處,窺見乍現即隱的一峰半壑,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兩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頭諸峰玩捉迷藏的遊戲。回到台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問,故作神秘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雲縈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紙像宋畫,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親,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颱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於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再籠上一層凄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再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三打白頭聽雨的僧廬下,這便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裡,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漓漓的靈魂,在窗外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於中國。王禹偁在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據說住在竹樓裡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這樣豈不像是住在竹筒里,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誇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對於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至於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縴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里,陰影在戶內延長復加深。然後涼涼的水意瀰漫在空間,風自每一個角落裡旋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沉重都覆著灰雲。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里,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噬於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麼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敲,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輓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舊式的古屋裡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濕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聽颱風台雨在古屋頂一夜盲奏,千層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挾持,掀翻整個太平洋只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蠍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里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牆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潮瀉過,秋意便瀰漫舊式的庭院了。
在舊式的古屋裡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樂是室外樂,戶內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穀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吧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濛濛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台北你怎麼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牆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的韻里找。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後,三輪車的時代也去了。曾經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隻手裡握一隻纖纖的手。台灣的雨季這麼長,該有人發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隻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如何發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只要雨不傾盆,風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檐。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髮和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後向對方的唇上頰上嘗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只能發生在法國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數的雨傘想不會為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放學,菜市來回的途中。現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濕濕的灰雨凍成乾乾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晶體在無風的空中回迴旋旋地降下來。等鬚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白雨的祝福,或許發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岩削成還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一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後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
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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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功力蘊育密集之中,請諸君品味
《寒風吹徹》 劉亮程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過的地方,我已經不注意它們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開始降臨到生活中。三十歲的我,似乎對這個冬天的來臨漠不關心,卻又好像一直在傾聽落雪的聲音,期待著又一場雪悄無聲息地覆蓋村莊和田野。
我靜坐在屋子裡,火爐上烤著幾片饃饃,一小碟鹹菜放在爐旁的木凳上,屋裡光線暗淡。許久以後我還記起我在這樣的一個雪天,圍抱火爐,吃鹹菜啃饃饃想著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遠而入神。柴禾在爐中啪啪地燃燒著,爐火通紅,我的手和臉都烤得發燙了,脊背卻依舊涼颼颼的。寒風正從我看不見的一道門縫吹進來。冬天又一次來到村裡,來到我的家。我把怕凍的東西一一搬進屋子,糊好窗戶,掛上去年冬天的棉門帘,寒風還是進來了。它比我更熟悉牆上的每一道細微裂縫。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經預感到大雪來臨。我劈好足夠燒半個月的柴禾,整齊地碼在窗檯下。把院子掃得乾乾淨淨,無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違的貴賓——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掃到一邊,騰出乾淨的一片地方來讓雪落下。下午我還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轉了一圈。我沒顧上割回來的一地葵花桿,將在大雪中站一個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會發現有一兩件顧不上幹完的事而被擱一個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樣用自己那隻冰手,從頭到尾地撫摸自己的一生。
屋子裡更暗了,我看不見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頂和柴垛上,落在掃乾淨的院子里,落在遠遠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場雪,都會懷著莫名的興奮,站在屋檐下觀看好一陣,或光著頭鑽進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讓雪知道世上有我這樣一個人,卻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自己活蹦亂跳的年輕生命。
經過許多個冬天之後,我才漸漸明白自己再躲不過雪,無論我蜷縮在屋子裡,還是遠在冬天的另一個地方,紛紛揚揚的雪,都會落在我正經歷的一段歲月里。當一個人的歲月像荒野一樣敞開時,他便再無法照管好自己。
就像現在,我緊圍著火爐,努力想烤熱自己。我的一根骨頭,卻露在屋外的寒風中,隱隱作痛。那是我多年前凍壞的一根骨頭,我再不能像撿一根牛骨頭一樣,把它撿回到火爐旁烤熱。它永遠地凍壞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
那個冬天我十四歲,趕著牛車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時一村人都是靠長在沙漠里的一種叫梭梭的灌木取暖過冬。因為不斷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來越遠。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時間才能拉回一車柴禾。每次去拉柴禾,都是母親半夜起來做好飯,裝好水和饃饃,然後叫醒我。有時父親也會起來幫我套好車。我對寒冷的認識是從那些夜晚開始的。
牛車一走出村子,寒冷便從四面八方擁圍而來,把你從家裡帶出的那點溫暖搜颳得一乾二淨,讓你渾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個夜晚並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我一個人趕著牛車進沙漠。以往牛車一出村,就會聽到遠遠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車的走動聲,趕車人隱約的吆喝聲。只要緊趕一陣路,便會追上一輛、或好幾輛去拉柴的牛車,一長串,緩行在鉛灰色的冬夜裡。那種夜晚天再冷也不覺得。因為寒風在吹好幾個人,同村的、鄰村的、認識和不認識的好幾架牛車在這條夜路上抵擋著寒冷。
而這次,一野的寒風吹著我一個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現在全部地對付我。
我掖著羊皮大衣,一動不動爬在牛車裡,不敢大聲吆喝牛,免得讓更多的寒冷發現我。從那個夜晚我懂得了隱藏溫暖——在凜冽的寒風中,身體中那點溫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個隱秘的連我自己都難以找到的深遠處——我把這點隱深的溫暖節儉地用於此後多年的愛情和生活。我的親人們說我是個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僅有的溫暖全給了你們。
許多年後有一股寒風,從我自以為火熱溫暖的從未被寒冷浸入的內心深處陣陣襲來時,我才發現穿再厚的棉衣也沒用了。生命本身有一個冬天,它已經來臨。
天亮後,牛車終於到達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條腿卻被凍僵了,失去了感覺。我試探著用另一條腿跳下車,拄著一根柴禾棒活動了一陣,又點了一堆火烤了一會兒,勉強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塊骨頭卻生疼起來,是我從未體驗過的一種疼,像一根根針刺在骨頭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鑽——這種疼感一直延續到以後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陰冷的日子。
太陽落地時,我裝著半車柴禾回到家裡,父親一見就問我:怎麼拉了這點柴,不夠兩天燒的。我沒吭聲。也沒向家裡說腿凍壞的事。
我想很快會暖和過來。
那個冬天要是稍短些,家裡的火爐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這條腿當回事些,或許我能暖和過來。可是現在不行了。隔著多少個季節,今夜的我,圍抱火爐,再也暖不熱那個遙遠冬天的我,那個在上學路上不慎掉進冰窟窿,渾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個跺著凍僵的雙腳,捂著耳朵在一扇門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們喚回到這個溫暖的火爐旁。我準備了許多柴禾,是準備給這個冬天的。我才三十歲,肯定能走過冬天。
但在我周圍,肯定有個別人不能像我一樣度過冬天。他們被留住了。冬天總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個人,先是一條腿、一塊骨頭、一副表情、一種心境……爾後整個人生。
我曾在一個寒冷的早晨,把一個渾身結滿冰霜的路人讓進屋子,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那是個上了年紀的人,身上帶著許多個冬天的寒冷,當他坐在我的火爐旁時,爐火須臾間變得蒼白。我沒有問他的名字,在火爐的另一邊,我感覺到迎面逼來的一個老人的透骨寒氣。
他一句話不說。我想他的話肯定全凍硬了,得過一陣才能化開。
大約坐了半個時辰,他站起來,朝我點了一下頭,開門走了。我以為他暖和過來了。
第二天下午,聽人說村西邊凍死了一個人。我跑過去,看見這個上了年紀的人躺在路邊,半邊臉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被凍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經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還深藏著一點溫暖,只是我們看不見。一個人最後的微弱掙扎我們看不見,呼喚和呻吟我們聽不見。
我們認為他死了。徹底地凍僵了。
他的身上怎麼能留住一點點溫暖呢。靠什麼去留住。他的爛了幾個洞、棉花露在外面的舊棉衣?底磨得快通、一邊幫已經脫落的那雙鞋?還有他的比多少個冬天加起來還要寒冷的心境……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我的一小爐火,對這個貧寒一生的人來說,顯然微不足道。他的寒冷太巨大。
我有一個姑媽,住在河那邊的村莊里,許多年前的那些個冬天,我們兄弟幾個常手牽手走過封凍的瑪河去看望她。每次臨別前,姑媽總要說一句:天熱了讓你媽過來喧喧。
姑媽年老多病,她總擔心自己過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戶,偎在一間矮土屋裡,抱著火爐,等待春天來臨。
一個人老的時候,是那麼渴望春天來臨。儘管春天來了她沒有一片要抽芽的葉子,沒有半瓣要開放的花朵。春天只是來到大地上,來到別人的生命中。但她還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我一直沒有忘記姑媽的這句話,也不只一次地把它轉告給母親。母親只是望望我,又忙著做她的活。母親不是一個人在過冬,她有五六個沒長大的孩子,她要拉扯著他們度過冬天,不讓一個孩子受冷。她和姑媽一樣期盼著春天。
……天熱了,母親會帶著我們,趟過河,到對岸的村子裡看望姑媽。姑媽也會走出蝸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曬著暖暖的太陽和我們說說笑笑……多少年過去了,我們一直沒有等到這個春天。好像姑媽那句話中的「天」一直沒有熱。
姑媽死在幾年後的一個冬天。我回家過年,記得是大年初四,我陪著母親沿一條即將解凍的馬路往回走。母親在那段路上告訴我姑媽去世的事。她說:「你姑媽死掉了。」
母親說得那麼平淡,像在說一件跟死亡無關的事情。
「怎麼死的?」我似乎問得更平淡。
母親沒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說:「你大哥和你弟弟過去幫助料理了後事。」
此後的好一陣,我們再沒說這事,只顧靜靜地走路。快到家門口時,母親說了句:天熱了。
我抬頭看了看母親,她的身上正冒著熱氣,或許是走路的緣故,不過天氣真的轉熱了。對母親來說,這個冬天已經過去了。
「天熱了過來喧喧。」我又想起姑媽的這句話。這個春天再不屬於姑媽了。她熬過了許多個冬天還是被這個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爺爺奶奶也是分別死在幾年前的冬天。母親還活著。我們在世上的親人會越來越少。我告訴自己,不管天冷天熱,我們都常過來和母親坐坐。
母親拉扯大她的七個兒女。她老了。我們長高長大的七個兒女,或許能為母親擋住一絲的寒冷。每當兒女們回到家裡,母親都會特別高興,家裡也頓時平添熱鬧的氣氛。
但母親斑白的雙鬢分明讓我感到她一個人的冬天已經來臨,那些雪開始不退、冰霜開始不融化——無論春天來了,還是兒女們的孝心和溫暖備至。
隨著三十年的人生距離,我感受著母親獨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無能為力。
雪越下越大。天徹底黑透了。
我圍抱著火爐,烤熱漫長一生的一個時刻。我知道這一時刻之外,我其餘的歲月,我的親人們的歲月,遠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風吹徹。
劉亮程的《寒風吹徹》
木心的《同情中斷錄》和張愛玲的《燼餘錄》。
這一篇也不錯。余光中的〈聽聽那冷雨〉
《童趣》--沈復 節選《浮生六記·閑情記趣》
在課本上看到的時候,想的是:原來古人的兒時趣事也和我是一樣一樣滴~
附文:
余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見藐小之物必細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於空中,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昂首觀之,項為之強。又留蚊於素帳中,徐噴以煙,使之沖煙而飛鳴,作青雲白鶴觀,果如鶴唳雲端,為之怡然稱快。
余常於土牆凹凸處,花台小草叢雜處,蹲其身,使與台齊;定神細視,以叢草為林,以蟲蟻為獸,以土礫凸者為丘,凹者為壑,神遊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見二蟲鬥草間,觀之,興正濃,忽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蓋一癩蛤蟆,舌一吐而二蟲盡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覺呀然一驚。神定,捉蝦蟆,鞭數十,驅之別院。
我喜歡林清玄的《溫一壺月光下酒》,真是既有意境又有想像力,還有一種笑看人生的瀟洒。
大家的回答意境都好高,我嚇得差點不敢回答TAT
嗯,看到有的答主全文貼了,我也貼吧,反正也不長。
溫一壺月光下酒
煮雪如果真有其事,別的東西也可以留下,我們可以用一個空瓶把今夜的桂花香裝起來,等桂花謝了,秋天過去,再打開瓶蓋,細細品嘗。
把初戀的溫馨用一個精緻的琉璃盒子盛裝,等到青春過盡垂垂老矣的時候,掀開盒蓋,撲面一股熱流,足以使我們老懷堪慰。
這其中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情趣,譬如將月光裝在酒壺裡,用文火一起溫不喝……此中有真意,乃是酒仙的境界。
有一次與朋友住在獅頭山,每天黃昏時候在刻著「即心是佛」的大石頭下開懷痛飲,常喝到月色滿布才回到和尚廟睡覺,過著神仙一樣的生活。最後一天我們都喝得有點醉了,攜著酒壺下山,走到山下時頓覺胸中都是山香雲氣,酒氣不知道跑到何方,才知道喝酒原有這樣的境界。
有時候抽象的事物也可以讓我們感知,有時候實體的事物也能轉眼化為無形,歲月當是明證,我們活的時候真正感覺到自己是存在的,歲月的腳步一走過,轉眼便如雲煙無形。但是,這些消逝於無形的往事,卻可以拿來下酒,酒後便會浮現出來。
喝酒是有哲學的,準備許多下酒菜,喝得杯盤狼藉是下乘的喝法;幾粒花生米和盤豆腐乾,和三五好友天南地北是中乘的喝法;一個人獨斟自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
關於上乘的喝法,春天的時候可以面對滿園怒放的杜鵑細飲五加皮;夏天的時候,在滿樹狂花中痛飲啤酒;秋日薄暮,用菊花煮竹葉青,人與海棠俱醉;冬寒時節則面對籬笆間的忍冬花,用臘梅溫一壺大麴。這種種,就到了無物不可下酒的境界。
當然,詩詞也可以下酒。
俞文豹在《歷代詩餘引吹劍錄》談到一個故事,提到蘇東坡有一次在玉堂日,有一幕士善歌,東坡因問曰:「我詞何如柳七(即柳永)?」幕士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棹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
這個故事也能引用到飲酒上來,喝淡酒的時候,宜讀李清照;喝甜酒時,宜讀柳永;喝烈酒則大歌東坡詞。其他如辛棄疾,應飲高梁小口;讀放翁,應大口喝大麴;讀李後主,要用馬祖老酒煮薑汁到出怨苦味時最好;至於陶淵明、李太白則濃淡皆宜,狂飲細品皆可。
喝純酒自然有真味,但酒中別摻物事也自有情趣。范成大在《駿鸞錄》里提到:「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茉莉未開者,著凈器,薄劈沉香,層層相間封,日一易,不待花蔫,花過香成。」我想,應做茉莉心香的法門也是摻酒的法門,有時不必直摻,斯能有純酒的真味,也有純酒所無的余香。我有一位朋友善做葡萄酒,釀酒時以秋天桂花圍塞,酒成之際,桂香裊裊,直似天品。
我們讀唐宋詩詞,乃知飲酒不是容易的事,遙想李白當看斗酒詩百篇,氣勢如奔雷,作詩則如長鯨吸百川,可以知道這年頭飲酒的人實在沒有氣魄。現代人飲酒講格調,不講詩酒。袁枚在《隨園詩話》里提過楊誠齋的話:「從來天分低拙之人,好談格調,而不解風趣,何也?格調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風趣專寫性靈,非天才不辨。」在秦樓酒館飲酒作樂,這是格調,能把去年的月光溫到今年才下酒,這是風趣,也是性靈,其中是有幾分天分的。
《維摩經》里有一段天女散花的記載,正是菩薩為總經弟子講經的時候,天女出現了,在菩薩與弟子之間遍灑鮮花,散布在菩薩身上的花全落在地上,散布在弟子身上的花卻像粘黏那樣粘在他們身上,弟子們不好意思,用神力想使它掉落也不掉落。仙女說:「觀諸菩薩花不著者,已斷一切分別想故。譬如,人畏時,非人得其便。如是弟了畏生死故,色、聲、香、味,觸得其便也。已離畏者,一切五欲皆無能為也。結習未盡,花著身耳。結習盡者,花不著也。」
這也是非關格調,而是性靈。佛家雖然講究酒、色、財、氣四大皆空,我卻覺得,喝酒到處幾可達佛家境界,試問,若能忍把浮名,換作淺酌低唱,即使天女來散花也不能著身,榮辱皆忘,前塵往事化成一縷輕煙,盡成因果,不正是佛家所謂苦修深修的境界嗎?
朱自清的匆匆,雖然越大越懂,越懂越無奈。
匆匆
作者: 朱自清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在又到了哪裡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里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儘管去了,來的儘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裡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於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面嘆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里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裡,在千門萬戶的世界裡的我能做些什麼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麼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麼痕迹呢?我何曾留著像遊絲樣的痕迹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麼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
劉亮程 《一個人的村莊》。
「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細微至發梢,宏大至天地。世界、宇宙乃至萬物皆為思維心力所驅使。博古觀今,尤知人類之所以為世間萬物之靈長,實為天地間心力最致力於進化者也。夫中華悠悠古國,人文始祖,之所以為萬國文明正義道德之始作俑者,實為塵世諸國中最致力於人類自身與天地萬物間精神相互養塑者也。蓋神州中華,之所以為地球文明之發祥淵源,實為諸人種之最致力於人與社會與天地間公德、良知依存共和之道者也。古中華先賢道法自然,文武兼備,運籌天下,何等的揮灑自如,何等的英傑偉倫。然天妒英傑,愚昧叢生,國人於邪魔強盜陰險心力滲透、攻擊治下,漸漸失憶,泱泱中華眾生卻敗於甘願自卑沉淪、散弱。 有德者心力難濟,無德者霸擁民眾所賦世權以為私勢,神器私用,貪腐國賊舉家富貴,萬眾民脂民膏皆被劫掠。則國力日衰,國力衰則國家民族之心力衰竭,內可誘發天災兵禍,朝代更迭,官僚、商賈、農工、學者盡難免沉淪;外可誘引強盜來犯,到頭來看,國賊、漢奸、軍民、學生均家破人亡。近代甲午海戰,八國聯軍……不平等諸般條約引狼入室,資敵來犯,實為召喚、鼓勵諸多蠻夷強盜分食華夏之舉。與蠻夷通商者使洋貨泛濫,居高居奇,國人盡被盤剝,泱泱中華竟無力生產民眾生活諸品。多年來世界強盜在中國多有斬獲,故惡敵覬覦長存、忘我之心不死。太多國恥未雪,蠻夷、豺狼、凶魔紛沓而至,國民皆因腐敗漢奸、軍閥、買辦所欠洋人無盡之亡國債務而自危。國債深陷,物價飛漲,民眾食宿艱難,災厄連連,何日可止?今滿清韃虜雖敗,可恨國、政、經濟均被愚昧獨夫、洋奴把持,國民心力沉痾羸弱,蠻夷惡敵肆意分割、吞併華夏,萬民為奴,國資殆盡。 若欲救民治國,雖百廢待興,惟有自強國民心力之道乃首要謀劃,然民眾思維心力變新、強健者是為首要之捷徑! 心力變新、強健者首應破除封建、官僚之愚昧邪道,懲治賣國、漢奸、洋買辦之洋奴愚眾,明戒不義浮財絕善終。以國家民族之新生心力志向締造世界仁德勇武文明之新學,新學為思想理論之基石、棟樑,新學不興,禦敵難成。 中華古國之敵皆為西方邪惡之魔盜與漢奸,萬勿混淆。 力主洋務借鑒「師夷之長以制夷」之道,盡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非我族者其性必惡」之祖訓。留學列強之同胞須警惕邪魔強盜對我正義靈魂之誤導、侵擾,則各類洋奴、漢奸將無處安身,中華棟樑亦生自主自強之睿智。開設抗禦蠻夷強盜殺戮預防國策,弘揚神州民眾自強富國雄軍壯志,恤農商並滋養工業。為抗擊西方蠻夷列強剿滅中華神聖傳承之奸計,執履行萬國大同目標之正義道德教化優靖之使命。 夫聞「三軍可奪其帥,匹夫不可奪其志」。志者,心力者也。民之志首推舉國民眾個性之天然強健,則國家棟樑層出不窮。數百年外侮內鬥中民眾個性屢被君主官僚殘害之重弊,舉國凡有壓抑個人、違背國民個性者,罪莫大焉!故我國三綱所在必去,愚民愚治盡除,方有優塑民眾強盛希冀。 自中國開埠以來,封建、洋務禍國殃民,究其緣由,而教會、資本家、君主、賣國賊四者,同為天下惡魔強盜者也。 四賊之中,尤以執掌政權之官僚最為緊要!蓋國之神聖重器以民為先,決不可助長惡私貪慾竊為己用!國之中樞如有愚昧膚淺肖小之徒竊而居之,則外魔必侵,國民必衰亡。 自滿清韃虜洋務運動之後,貪墨腐敗家族皆以盜取、盤剝民脂民膏逃逸海外為家族享樂之詭計。假以時日,神州中華億民之血肉、骨髓乃至福祉將被盡數剝奪轉送西方魔盜!國人如寒冬之時又墮深淵,農業落後之國民眾必將淪落為亡國之奴。今無人于海內查處、治罪,于海外統計、堵截,故國賊趨之若鶩。吾輩倘若不能懲戒,又與國賊、禽獸何異? 千古聖人,教化為根。我輩恰逢此亂象當前之世,人皆逐物慾而迷心,循末節而忘真,醉娛樂輕國志,謀小私絕大利,認蠻夷做乃父,拜魔盜為師尊,毀文明於無恥。你我何必苟且偷生,熟視無睹?有志者呼吸難暢,應以天下為己任。 今愚者忘本墮淵,竟爭先自掘其墳,卻不思危亡之計。苟活於當下,遺失神聖之使命,忘卻民族之重任;背離於真理,違逆人本之慧根,蔑毀先民之道德;醉心於享樂,不知當世之驚變,甘當媚外之洋奴;沉迷於自我,罔顧危機之四伏,輕信魔盜之讒言!故西方強盜可肆意侵殺、奴役中華。 普看當今,世界格局風雲激蕩,人類文明之前途撲朔渺茫,天下蒼生之幸福岌岌可危。雖有科技帶來物質之充足,仍難滿人慾之巨壑,各派皆為私利而競相奔走,人人皆被牽入滾滾洪流。強盜流氓制訂裁決世界法律,邪惡魔鬼公然成為人間領袖,萬國不思興道義之師,竟全然拜魔盜為導師,此星球之一草一木萬物生靈塗炭、滅絕之期不遠矣。 雖有智者、勇者願做中流之砥柱,卻猶如鬧市之人語,瀑下之魚鳴。請問周邊,還有幾人執著於真理?還有幾人探求於本源?一句開心就好,便甘願隨波逐流;一句事不關己,便通行四海愚夫;一句莫談國事,便據民權為私器。孰不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試問為天地立心何以立?為生民立命何以立?為往聖繼絕學何以繼?為萬世開太平何以開?若我輩之人此心已無,則中華即將亡亦!中華亡則人類必亡亦! 天之力莫大於日,地之力莫大於電,人之力莫大於心。陽氣發處,金石亦透,精神一到,何事不成?改朝換代,為民謀福,懲治貪墨漢奸,又有何難!苟其公忠體國,百折不回,雖布衣下士,未始無轉移世運之能也。有志之士可不勉哉!人生於天地之間,形而下者曰真心實性。血肉者物質之所成,心性者先天地之所生。故而有唯物唯心之論說。人活於世間,血肉乃器具,心性為主使,神志為天道。血肉現生滅之相,心性存不變之質,一切有靈生命皆與此理不悖。蓋古今所有文明之真相,皆發於心性而成於物質。德政、文學、藝術、器物乃至個人所作所為均為願、欲、情等驅使所生。 故個人有何心性即外表為其生活,團體有何心性即外表為其事業,國家有何心性即外表為其文明,眾生有何心性即外表為其業力果報。故心為形成世間器物之原力,佛曰: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西方強盜宗教亦有舊約主神虐民之邪暴,後有耶穌新約愛民之改良。神魔心性之變幻如此,故世人多為耶穌所迷。耶穌明之故說懺悔,懂恥而不惡;孔子明之故說修心,知止而不怠;釋迦明之故說三乘,明心而不愚;老子明之故說無為,清靜而不私。心為萬力之本,由內向外則可生善、可生惡、可創造、可破壞。由外向內則可染污、可牽引、可順受、可違逆。修之以正則可造化眾生,修之以邪則能塗炭生靈。心之偉力如斯,國士者不可不察。 大凡英雄豪傑之行其自己也,確立偉志,發其動力,奮發踔歷,摧陷廓清,一往無前。其強大如大風之發於長合,如好色者朱之性慾發動而尋其情人,決無有能阻回之者,亦決不可有阻者。尚阻回之,則勢力消失矣。吾嘗觀大來勇將之在戰陣,有萬夫莫當之概,發橫之人,其力至猛,皆由其一無顧忌,其動力為直線之進行,無阻回無消失,所以至剛而至強也。眾生心性本同,豪傑之精神與聖賢之精神亦然。 故當世青年之責任,在承前啟後繼古聖百家之所長,開放胸懷融東西文明之精粹,精研奇巧技器勝列強之產業,與時俱進應當世時局之變幻,解放思想創一代精神之文明。破教派之桎楛,匯科學之精華,樹強國之楷模。正本清源,布真理與天下!願與志同道合、追求濟世、救世真理者攜手共進,發此弘願,世世不輟,貢獻身心,護持正義道德。 故吾輩任重而道遠,若能立此大心,聚愛成行,則此熒熒之光必點通天之亮,星星之火必成燎原之勢,翻天覆地,扭轉乾坤。戒海內貪腐之國賊,懲海外漢奸之子嗣;養萬民農林之福祉,興大國工業之格局;開仁武世界之先河,滅魔盜國際之基石;創中華新紀之強國,造國民千秋之福祉;興神州萬代之盛世,開全球永久之太平!也未為不可。」
——《心之力》毛澤東24歲作
《背影》
今生今世的證據
我走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曾經的生活有一天,會需要證明。
安安靜靜許多年
誰寫的忘記了
世界上最小的硬幣此刻就在我的口袋裡,世界上最小的小刀此刻就在我的口袋裡,世界上最小的電話本此刻就在我的口袋裡,世界上最小的玫瑰此刻就在我的口袋裡。我不假思索地把圓圓的硬幣、光滑的小刀、厚厚的電話本、布滿露珠的玫瑰掏出口袋。外面的陽光很好,我輕鬆地把它們扔向空中。我希望它們都能很快找到自己的所愛,都能很快快樂。這樣我就不會把手老插在口袋了。我可以從從容容向陽光里的那些孩子招招手。我也可以在陽光里同羅比從從容容地握握手。在陽光里同羅比從從容容地握握手,感覺好極了。我真希望能再見到她。在陽光里見到她。她只是離開我一會兒,一小會兒。當我下意識地把自己的手重新伸進口袋,我發現圓圓的硬幣、光滑的小刀、厚厚的電話本、布滿露珠的玫瑰又回到了我的口袋。我摸摸它們,然後告訴它們我是真心希望它們的生活中能出現一些美好的暈眩與一些美好的意外。真心的,我想再努力努力。我不假思索地把硬幣投進公交車的投幣箱里,一秒鐘後,我發現自己幹了件蠢事。美好的暈眩、美好的意外,並沒有出現。出現了一個野蠻的傢伙。那傢伙與售票員發生了爭執,爭執完,猶不解恨,使勁地揮舞自己的拳頭砸向了投幣箱。裡面的硬幣受到劇烈的震動,叮噹作響。我投進去的那枚,也未能倖免。不由自主地蹦了起來。可惡的是,那傢伙喘息了一下,又揮舞著拳頭砸了下去,比第一次更狠。公交車強烈地震動了一下,有幾枚硬幣被震到了投幣箱外面,在車板上叮叮噹噹。其中的一枚,身不由己地滾到了那傢伙的腳下。被狠狠地一陣猛踩。我想它會受不了的,它會再次跳起來的。可硬幣卻出奇的安靜。面對粗暴的腳、粗暴的踩,硬幣很安靜。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安靜的東西。我彎下腰揀起了硬幣,揩凈了上面的污跡。我不會再干類似的蠢事了。我真心希望它們重新安安靜靜。
比硬幣更安靜一些的是小刀。即便它碰上了另一枚不懷好意的小刀,它也很安靜。有一年夏天,我出門旅行。在火車上碰到了幾個裝作睡眼惺忪的年輕人,他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像拎自己的包一樣拎走了我的包。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保住自己的包,沒有包,我這個孤單的旅人會更加孤單。面對年輕人手中的利器,我想到了我口袋中的小刀。我把手伸進自己的口袋,我摸到了鑰匙、紙片、手機、電話本,甚至藥片什麼的,就是沒有摸到小刀。奇怪。我又摸了一遍口袋,還是沒有摸到小刀。就在我徹底絕望的時候,小刀出現在我布滿汗珠的手心裡。我希望它毫不含糊地將自己打開,將自己的鋒利打開,勇敢地打開。它沒有如我期待的那樣毫不含糊地將自己打開,將自己的鋒利打開,勇敢地打開。它只是安靜地握在我的手心裡。比口袋裡還安靜。奇蹟出現了,僵局被打破了,那些年輕人看了一眼我手中安靜的小刀悻悻地下車了。我的小包保住了,我的一小點虛榮心保住了,我的安靜也保住了。實際上是小刀的安靜一瞬間刺激了我的安靜。我安靜地看著那幾個年輕人跳下了車,我甚至有點擔心車輪會傷著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還好,沒有一個因為車輪而發出尖叫。不是因為我仁慈,也不是因為我大度,而是因為安靜,安靜的小刀。
比小刀安靜一些的是電話本。我偶爾會翻翻它,也可以說是翻翻它們。裡面大多是我多年前的朋友。幫過我的朋友。他們的姓名至今仍清晰可辨。一個是位中學老師,我曾在他的家鄉教過書。我曾在他家裡吃過好多次飯。他老婆做的飯真好,每一次我都吃得很多,聽說大嫂後來得了半身不遂。現在做飯的只能是他了。我一直想找機會看看老兩口,一直沒有去成。真想親手做點好吃的帶給他們。真想真想。一個是學校的會計,腿有點瘸。我調機關工作後一段時間,工資關係仍保留在學校。一個下雪的日子,他一瘸一拐地來找我,雪真大呀,他的全身都白了。他拿出一疊錢來,讓我數數。自己一年多的工資嘛,我有點興奮地一張一張數了。在雪裡數了,足足數了兩遍。夠不夠?他問我。我說夠,夠。讓他進去暖和暖和,他沒有進去。他說自己走路慢,得早點回去。我只好看著他一點點消失在黃昏的雪裡,多年沒有再見到他了。有一次郊區發生了一起計程車女司機被殺被劫案。我去採訪,嫌疑人正好是會計十幾歲的小孫子。我想打電話問候一下老會計,無奈老會計的電話已經停機了。
最安靜的是玫瑰。以至多年來我一直懷疑它的存在。一直懷疑它的真切存在。要不是碰見羅比,我會永遠懷疑下去的。那時候我一貧如洗,實在想送羅比一樣東西。就把手伸進了自己的同樣一貧如洗的口袋。那時候沒有電話本,也沒有小刀,甚至沒有鑰匙,更沒有硬幣,只有一疊紙片,與一塊橡皮。當然不好送人,太小學生。正在我發窘的時候,我摸到了一朵花。一朵布滿晶瑩露珠的花。我有點吃驚。我得想辦法證實自己口袋裡是否有一朵玫瑰,玫瑰是否就在我的口袋裡。答案是肯定的,我口袋裡確實有一朵布滿晶瑩露珠的玫瑰。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出口袋。聞了一下它的香,然後送給羅比。羅比小心翼翼地接過玫瑰。怔了一下,然後揚起了布滿香氣的手。一些布滿香氣的紙片便從天空嘩啦啦飄落下來。一瞬間滿天都是紙片,被淚水打濕的紙片……我重新把手伸進自己的口袋,我摸到了一疊完好無損的紙,與一片同樣完好無損的橡皮。多年來我一直都很歉疚,有一次例外。我正乘坐一輛小中巴去老家,半道上,有一個人上來,是個小偷,摸了一個又一個的口袋。最後摸到我前面一排,座位上是個女孩子。那小偷剛把手伸過去,一聲清脆的咳嗽,我是說從我座位上發出一聲咳嗽,小偷只好悻悻地把手縮回去了。我想我並沒有咳嗽,我甚至連嘴巴與喉嚨也未動一下的。正在我胡亂猜測的時候,我座位上又發出一聲同樣的咳嗽。我有點吃驚,是從我的口袋裡發出來的。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進口袋,意外中摸到了一朵花,一朵玫瑰,一朵我曾經想給羅比的玫瑰。看來它一直安安靜靜在我的口袋裡。安安靜靜那麼多年,那麼多年。
沈從文 《鳳凰》
我17歲到23歲時候,寄載了我最純粹的理想。
《目送》
說不上是最喜歡 但是它確實幫我度過了一段特別辛苦的日子
楊絳先生寫的《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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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有一天,我在家聽到射門,開門看見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
②過了十多天,我碰見老王同院的老李。我問:「老王怎麼了?好些沒有?」
「早埋了。」
「呀,他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兒的第二天。」
截取了兩段話,依稀記得在我們上課哪會兒光這」鑲嵌「兩個字都分析了一節課,讚美作者那生動形象的文筆。第二段話在初讀文章的時候確確實實給了我會心一擊。雖然知道老王要掛,但是簡單的」早埋了「三個字卻表深深現出了當時社會對」人「的冷漠與殘酷。
想到了自殺的留守兒童、想到了偏僻鄉村的孤寡老人、想起了默默無聞的一線工作者。他們生活在城市裡,卻不屬於城市裡的人。就算有一天當他們去死或者發生意外。下場估計也和老王一樣吧,草草的火化,草草的埋了。然而城市依然光鮮亮麗,他們的遭遇也會繼續。
「米市、茶市、肉市。柴馱子、炭馱子。馬糞。粗細瓷碗,砂鍋鐵鍋,燜雞米線,燒餌塊。金錢片腿,牛乾巴。炒菜的油煙,炒辣子雞的嗆人氣味。紅黃藍白黑,酸甜苦辣咸。每個人都帶著一生的歷史,半年月的悲樂,在街上走。」——汪曾祺
看著這些文字,我就捨不得胡亂過日子。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