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紅樓夢「揚黛抑釵」的現象?
如題,感謝各位不吝賜教!
對於這個問題,我最近的體會是:因為林黛玉是第一女主角,所以讀者會以她為標杆來衡量其他人的人格。而作者在創作中,也許確實有這樣的意圖。
之前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麼脂批說史湘雲是為「自愛」所誤。直到我產生了以上的想法。
說得簡單一點。寶釵一早就收拾心情做君子,青春歲月沒有一點自然的釋放,這很可惜。但黛玉太真性情了以至於矯情,也不好。湘雲自愛,不將兒女私情放在心上,似乎也有失閨閣的本來面目。但黛玉太痴情了,對自己又不太珍重。妙玉自絕紅塵繁華,連黛玉都被她看做俗人,但她的空是形式主義,不是真的解脫,和寶釵是異曲同工。黛玉就不同,還是食人間煙火的。不過關鍵時候,黛玉就沒有妙玉希望能「翻轉過來」的勇氣,只求「冷月葬花魂」,還能維持自己的最後驕傲。
黛玉,在該釋放該叛逆的時候,縱情任性地體驗了自我,也經歷了比釵湘妙更多層次的人生。然而,黛玉也終將迎來成熟後的人生,要麼,她趨近於寶釵,要麼,她只能死去以維持自己與眾不同的人格。所以對黛玉人格的側面襯托,同時也交給了寶釵,湘雲和妙玉。
這四人對待生命的態度各有千秋,都有值得惋惜之處,但也都逃不過悲劇。
雨村的正邪兩賦之人里,提名的女人很奇怪。卓文君,崔鶯入選,僅僅因為是私定終身?還是有識才識人之心?薛濤僅僅因為文學才能?有沒有追求自由與尊嚴的矛盾?紅拂為什麼入選?是取其「俠名」?女丈夫一樣的巨眼英雄?和虯髯客之間又有些微妙?朝雲是取其「不合時宜」?深情地陪伴蘇軾,又很快信佛,悟道無常?
那麼,寶釵、湘雲、妙玉,也是正邪二氣之人?妙玉似乎不用講,她和林黛玉一定是,不用去和誰對照,她自身性格就是正邪兩賦。湘雲多半也是,至少符合女丈夫,有俠氣。寶釵就難說了,邪氣基本被她根除乾淨了。難道寶釵暗合的是朝雲?稟正邪二氣所生之人,通通都不是人格完整自洽的人。
所以,揚黛抑釵或者湘或者妙都是從某個切入點去體會《紅樓夢》而已,一點錯都沒有。反過來也一樣。全看你用什麼尺度的標杆拿什麼角度去量。寶釵其實還沒和大觀園小群體混熟。四姐妹+黛玉+湘雲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寶釵是後來才來的。
逗比模式即使有,也還沒有開啟。
如果沒有,反而更糟糕。所謂「顰有為顰,笑有為笑。不顰不笑,哀哉年少。」看寶釵成長的環境,她恐怕實際上比黛玉孤獨。一個少女總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恰恰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紅樓夢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
欣賞《紅樓夢》的過程可謂鑽之彌深又無窮盡也,就像思考人生意義一般,沒有終極的答案,然而這也是最吸引人投入的地方。有尊薛抑林者,亦有右黛左釵者,對於薛寶釵的評價,歷來總是褒貶不一,毀譽相參。書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引起評論者兩極化的看法,如牟宗三先生認為薛寶釵是一個「人情通達、溫柔敦厚的正人君子」,而且是「道中庸而極高明」的典範人物;而太愚先生卻認為她是一位「富有政治手腕的現實主義者」;王崑崙先生更是直指薛寶釵是一個「披著大家閨秀美麗外衣的道學家」。實在令人不得不佩服曹雪芹出神入化的刻畫功力。
清朝的評點派也可分為「擁林派」與「擁薛派」兩類。「擁林派」的支持者莫過於解盦居士,其言:「此書既為顰顰而作,則凡與顰顰為敵者,自宜予以斧鉞之貶矣。寶釵自雲從胎裡帶來熱毒,其人可知矣。」 ;至於「擁薛派」,除趙之謙所言:「全部《紅樓夢》第一可殺者即林黛玉。」之外,護花主人王希廉更在《紅樓夢回評》中,多次表現出擁薛抑林的鮮明態度,如第八回:「黛玉開口尖酸,寶釵落落大方,便使黛玉不得不遁詞解說。」 或是第三十二回:「寫黛玉戔戔小器,必帶敘寶釵落落大方;寫寶釵事事寬厚,必帶敘黛玉處處猜忌。兩相形容,賈母與王夫人等俱屬意寶釵,不言自顯。」不過擁薛派對林黛玉的指責明顯的封建衛道特點,而擁林派對薛寶釵的貶斥卻具有明顯的直覺色彩。兩者都顯得三言兩語又語焉不詳。
我們無法真正得知曹雪芹的真實心意,但脂硯齋是最早超出釵黛優劣而不以道德判斷為終極關懷的解釋者,清楚指出了「善惡二分,忠奸判然」的人物塑造手法是不近情理的手法,「瑕瑜互見,美疵並存」才是人性的真實面相。如脂硯齋第五回夾批曰:「此句定評。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寶釵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纖柳,各極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 俞平伯也是根據第四十二回的回前總批:「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才作出「書中釵黛每每並提,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其妙末能相下,必如此方極情場之盛,必如此方盡文章之妙。若寶釵為三家村婦,或黃毛鴉頭,那黛玉又豈有身分之可言。」的主張。
閱讀者大多秉其自身的背景、生活經驗或學識作主觀性的論斷與判別,無所謂誰對誰錯,無所謂孰優孰劣。因此,下面只是談及我的眼中薛寶釵是何等模樣。
正式開始之前先暫停下。經常有人問,為什麼你有那麼多時間玩知乎,嗯,其實已經重複過一百次了……全靠打字快。
現在是晚上9點25分。等我寫完再來對時間。
寶釵的情節是從賈雨村補授了應天府的官位開始。書中寫到賈雨村一下馬,就必須要處理一件人命官司,而這件官司的主要人犯就是薛寶釵的哥哥——薛蟠,針對這號人物,書中第四回就有相關的論述,其文如下:
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龍,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第四回)
這段文字中,清楚說明了薛蟠的性情與處世風格,此人個性驕奢,好逸惡勞,雖貴為皇商,卻完全沒有行商該有的經營理念與管理作為,事業全靠家中老夥計經營籌辦。然而,為何地位背景如此顯赫的薛家,卻有如此無能的子孫呢?主要原因在於其母——王氏在教養其子方式上的錯誤:
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帥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遂至老大無成。(第四回)
從文中,可以明白薛蟠會有偏差性格與混亂無序的處世風格,全因其母的寵溺。然而,其母為何會如此寵溺薛蟠?其一,在於薛蟠幼年喪父,從文中以「寡母」代稱得知;其二,薛蟠為家中獨子之故。因為傳統社會風氣「重男輕女」的觀念甚重,其中富貴人家對於家中男丁多半較為寵溺、放任,書中的賈寶玉就是一例。然而,若僅靠薛蟠這位紈袴子弟,薛家的地位與權勢終究不保,好在薛蟠並不是獨生子女,王氏還生有一女,第四回便有針對此女的描述:
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第四回)
此處點出了書中的重要人物——薛寶釵,天生麗質,當時年紀雖小,但舉手投足卻十分優雅宜人。此外,從上文可知,薛寶釵能讀書識字,乃因薛父尚在,深受疼愛之故。在人、事、物都如此圓滿俱足的情況下,可以推論寶釵的幼年生活應是相當幸福的。
不論貧富貴賤,寶釵都能安然自得,樂觀以對,完全不受外在環境影響,更不見其身上存有一絲悲觀樣態;另外,若寶釵具有依賴性格,勢必其心情會隨著丈夫的狀況起落,相反的,寶釵卻展現高度的情緒掌控能力,連面對忽冷忽熱、心思不定的丈夫——賈寶玉,都能怡然自得,情緒表現總是平穩妥貼,令人佩服。
那麼首先,寶釵是否有「頑固」、「剛愎」性格?此疑問早在第五回出現曹雪芹「行為豁達,隨分從時」八個字的描述時,便已得到解答。另外,脂批也曾如此贊道:「寶釵認的真,用的當,責的專,待的厚,是善知人者,故贈以『識』字。」,此批語出現在第五十六回寶釵協理大觀園時的回末總評,牽涉到的是「識人」、「任人」的管理手腕,而該回中不乏看出寶釵變通、開明之性格,每每探春提出管理園中事務的辦法,寶釵如認為可行,總是不吝給予肯定,如:寶釵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畫,聽如此說一則,便點一回頭,說完,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眾婆子去後,探春問寶釵如何。寶釵笑答道:「幸於始者怠於終,繕其辭者嗜其利。」。至於批語中「待的厚」、「善知人」也凸顯寶釵深具慷慨且善體人意之性格,換言之,寶釵並不存在「吝嗇」性格,在許多章回其實都可見到她「慷慨大方」的實際的作為,如第四十五回中,寶釵在探望黛玉時,發現她咳嗽的癥狀更加嚴重,於是當晚就派人送黛玉一大包燕窩,黛玉也為此深感窩心。另外,在第三十七回中寫到寶釵與史湘雲討論如何設東擬題,寶釵深知史湘雲並不富裕,故從家中要了一些螃蟹,讓其作東宴請眾人,以致史湘云為此情誼感動到直說:「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第三十二回)這類的話。
也許寶釵家庭的經濟背景使她能夠出手闊綽、大方慷慨,但其細緻、體察人心的性格卻是不可否認的,像是當其見到正為自己身世飄然孤伶而自艾自憐的黛玉時,便拿自家的狀況來讓黛玉寬心:
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嘆』﹖(第四十五回)
「司馬牛之嘆」出自於《論語?顏淵》,文中: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寶釵用此來化解黛玉對自身孤立無援的感嘆,可見其善體人意之性格,但也因此大得人心,以致於黛玉雖明白自己身體狀況不佳,還是主動邀約,對寶釵說:「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第四十五回)。
雖然釵、黛兩個人身處於同一個時代,也同樣接受了讀書識字的教育薰陶,但為何兩人行為及性格如此南轅北轍呢?這與兩人生於不同家庭,各自父母對其子女的養育方式不同有關:
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於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如珍寶;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第二回)
可推測出幾個教養關鍵:其一,黛玉的父親因為「膝下無子」,故將黛玉當作兒子教養,至於是否曾教導黛玉女子應有之婦德是值得商榷的,但這樣的教養方式也可能在黛玉的基本性情內產生某種特性。五歲喪母,接著喪父,自幼少受『禮教』傳統教育,又『假充養子』培育,柔弱的骨子裡滲著男孩的『剛性』。這也是黛玉初入賈府與其居住賈府一段時日後,前後行為舉止巨大差異的原因。從書中第三回的情節描述中,我們可以發現六歲的她不僅未被賈府「不同別家」的天地嚇得傻愣,入府過程也顯得她具有很高的警覺與環境適應能力,如第三回所述:
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第三回)
老嬤嬤們讓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卻也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東邊椅子上坐了。(第三回)
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身,雲飯後務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裡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的改過來,因而接了茶。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第三回)
從上述情節,可清楚的看出黛玉除了在言行上謹慎小心外,甚至還明白自己應顯現出「入境隨俗」之態。對照劉姥姥那同樣是五六歲的板兒在第六回與第三十九回中的反應,便知黛玉所具有的「剛性」特質之所在:
半日鴉雀不聞之後,忽見二個人抬了一張炕桌來,放在這邊炕上,桌上碗盤森列,仍是滿滿的魚肉在內,不過略動了幾樣。板兒一見了,便吵著要肉吃,劉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第六回)
那板兒仍是怯人,不知問候。(第三十九回)
又命人去先抓果子與板兒吃。板兒見人多了,又不敢吃。(第三十九回)
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那板兒略熟了些,便要摘那鎚子要擊,丫鬟們忙攔住他。他又要佛手吃,探春揀了一個與他說:「頑罷,吃不得的。」東邊便設著卧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板兒又跑過來看,說「這是蟈蟈,這是螞蚱」。劉姥姥忙打他一巴掌,罵道:「下作黃子,沒乾沒淨的亂鬧!倒叫你進來瞧瞧,就上臉了。」打得板兒哭起來,眾人忙勸解方罷。(第四十回)
忽見奶子抱了大姐兒來,大家哄他頑了一會。那大姐兒因抱著一個大柚子玩的,忽見板兒抱著一個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眾人忙把柚子與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來與他才罷。那板兒因頑了半日佛手,此刻又兩手抓著些面果子吃,又忽見這柚子又香又圓,更覺好頑,且當球踢著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第四十一回)
且說眾人等他不見,板兒見沒了他姥姥,急的哭了。眾人都笑道:「別是掉在茅廁里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兩個婆子去找,回來說沒有。(第四十一回)
同樣是六歲左右的孩童,板兒除了顯現出易受外在物質誘惑外,不見劉姥姥時的怯弱反應,或見著新鮮事物產生「喜新厭舊」之態度也與一般孩童無異。也許有人認為,黛玉畢竟受過教育,背景也屬書香世家,怎可與鄉間小童放在一起比較呢?不過若以寶釵與之對比,便有得力的佐證。如第四十二回寶釵對黛玉表述的:「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第四十二回),寶釵的話語中明顯點出當其年歲約在七八歲時,也曾是個小淘氣,夠個人纏的,與上文所提之板兒孩童模樣有些異曲同工之處。但同樣是六歲左右的孩童,黛玉在初入賈府時顯得進退得宜,具有不符其年齡該有的膽識與小心謹慎,而此種性格也變成黛玉內在的一種基本調性。換言之,黛玉初入賈府時便帶著這股因教養產生的「剛性」而展現出超齡的樣子。其二,身為獨生女的黛玉又十分聰明,甚得父母的寵愛,進入賈府又深得賈母疼愛,將其視為「心肝」,故養成嬌性;其三,為了彌補無子之缺憾,讓黛玉接受教育,使其才高因此氣傲,此外,黛玉幼年失母,其實也是影響其性格的重要原因之一。總結以上幾點,就可以明白身為獨生孤女的黛玉為何會如此心高氣傲,好使小性子。
但在相同時代下接受教育的寶釵,入府後為何能待人圓融、深守禮教、進退得宜呢?其實,第五回已能看出釵、黛居住賈府一些時日後的差異:
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玩笑。(第五回)
兩人在初入賈府時,都受到賈府上下的熱絡歡迎與接待,但後來為何二女在眾人心中如此不同?也許是因為,寶釵不似黛玉為獨生子女,家中還有一兄長——薛蟠,雖然薛蟠自幼在能力上就不及寶釵,不過在父母教養上,因為傳統社會有著「重男輕女」的觀念,倒也不致讓寶釵得到完全的關注,但教養上倒也不曾被輕忽,根據寶釵在第二十二回「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泰然自若」的表現,脂硯齋的批語讓我們可以清楚明白,薛父薛母在其幼時的教養其實佔了很重要的部分。脂批說道:「瞧他寫寶釵,真是又曾經嚴父慈母之明訓,又是世府千金,自己又天性從禮合節,前三人之長並歸於一身。前三人向有捏作之態,惟寶釵一人做坦然自若,亦不見踰規踏矩也。」可見寶釵幼時雖也是個「淘氣」的。
但在嚴父慈母的教養之下,便能在某些時刻呈現穩健、不輕言妄動之性格。然而,雖然薛父在世時,因對寶釵的疼愛,使之讀書識字,但書中並無提及如此教育之目的與作用,不似黛玉,被當作養子教養,為的是寬慰無子之憾,也因此無意間造成黛玉內在「剛性」之形成。
姓氏的「薛」即「雪」的諧音。「豐年好大雪」,具有庇護作用,而帶來「豐饒」的收成,故「豐饒」可謂曹雪芹賦予薛家的第一層意義。寶釵也因此具有資產豐饒的家世背景。第五回的曲文「終身誤」,也特別點出薛寶釵與雪的相關性: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以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亯。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帄!(第五回)
「高士」這個語詞指品德高尚而隱居不仕的君子,曹雪芹在此曲中,將薛寶釵比擬作在山中隱居的高士,其德行有如光亮透明無瑕的白雪。而寶釵所服用的藥物,也名為「冷香丸」,這是一個象徵性極強的設計:香氣本身並無冷、熱之分,既香又冷,表面是說藥丸,實則點出寶釵性格的特徵,就連寶釵的居所都有「雪洞」之稱。
然而,若以「寶釵是個冷人」的說法直接推論寶釵的性格、心性宛如鐵石般冷酷無情、陰險藏奸,實在過於小看曹雪芹如此細心雕琢此人物的心意。寶釵之冷,也許只是一種在禮教的薰陶下較深沉內斂的性格表現,而非冷酷無情。
為何如此論斷?可對寶釵背後的動機進行探究得知。從表象上來看,寶釵對這姑子冷淡的態度顯而易見,就連寶玉都覺察到她對姑子的厭惡,到底是什麼的原因造成寶釵這樣的態度,我們可以試著推敲:是因為寶釵積極入世的態度,無法苟同出家人的遁世無塵嗎?還是對於外來人士所具有的基本防衛心呢?抑或是因為寶釵這明眼人見此姑子並不是什麼善道人士,才故作冷落?
從第一個問題來看,我們應該可以直接斷定,這個理由不是促使寶釵有這樣態度的原因,因為寶釵對同為出家人的妙玉是十分禮貌與敬重的。而從後文中可推論,最後兩個原因的可能性較大。因為文中(雖然八十回後文本個人認為非曹雪芹原意,但姑且參考之)說到當姑子見寶釵冷淡的態度後,就離開找惜春去,接著在惜春那開始高談闊論,批評妙玉的遭遇:
那姑子便到惜春那裡,……惜春便問起水月庵的姑子來。那姑子道:「他們庵里鬧了些事,如今門上也不肯常放進來了。」便問惜春道:「前兒聽見說櫳翠庵的妙師父怎麼跟了人去了﹖」惜春道:「那裡的話!說這個話的人提防著割舌頭。人家遭了強盜搶去,怎麼還說這樣的壞話!」那姑子道:「妙師父的為人怪僻,只怕是假惺惺罷。在姑娘面前,我們也不好說的。那裡像我們這些粗夯人,只知道諷經念佛,給人家懺悔,也為著自己修個善果。」惜春道:「怎麼樣就是善果呢﹖」那姑子道:「除了咱們家這樣善德人家兒不怕,若是別人家,那些誥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輩子的榮華。到了苦難來了,可就救不得了。只有個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遇見人家有苦難的就慈心發動,設法兒救濟。為什麼如今都說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呢。我們修了行的人,雖說比夫人、小姐們苦多著呢,只是沒有險難的了。雖不能成佛作祖,修修來世或者轉個男身,自己也就好了。不像如今脫生了個女人胎子,什麼委屈煩難都說不出來。姑娘,你還不知道呢,要是人家姑娘們出了門子,這一輩子跟著人是更沒法兒的。若說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師父自為才情比我們強,他就嫌我們這些人俗,豈知俗的才能得善緣呢。他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第一百十五回)
書中描述惜春聽完姑子所言,倒也十分認同,便開始推心置腹的將自己內心感受與姑子分享,沒想到這姑子最後還是觸怒了惜春,而悻悻然地離開。如果這姑子是個如妙玉那般潔身自好的人物,相信寶釵斷不會用此種冷淡的態度待之,但文中只見這姑子百般批評妙玉,甚至將妙玉的遭遇拿來說嘴,完全無出家人慈悲的心腸,最後還故意激起惜春「絞發」的念頭,可謂居心叵測,可見寶釵待之以「冷」確實有識人之明。
先前已探明寶釵的性格並不屬於「冷酷無情」的類型,也許,以「喜怒不形於色」來形容其性格應該更為貼切,就如庚辰本第二十一回脂批謂:「寶釵之行止端肅恭毅不可輕犯」,「寶卿待人接物不疏不親,不遠不近,可厭之人亦未見冷淡之態形諸聲色,可喜之人亦未見醴密之情形諸聲色。」而書中的第三十回和第四十九回可以應證寶釵這樣的性格,第三十回的描述如下:
二人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他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說的個靛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著許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第三十回)
在紅樓夢中,下人的地位是卑微、低下的,連較有地位的管家周瑞家、吳新登家等,對於賈府的老爺、夫人、公子或小姐都得畢恭畢敬,要說下人有較輕挑或比較不尊重的態度,也是出現在賈府家道開始沒落之後,但第三十回的賈府還在興盛時期,故小ㄚ頭靛兒會用與友人相處的態度對寶釵,勢必因平日與寶釵相處大概就沒什麼分際與界限有關,或者是在於寶釵對待下人的態度十分柔和、親切,以致靛兒才如其名般,分不清是藍是紫,摸不清是主是仆的分際,導致平日行止端肅的寶釵不悅,甚至疾言厲色的指正。不過根據文中最後寶玉的反應,寶釵會如此疾言厲色,與其脫不了干係,故以此論證還不足以凸顯寶釵端肅的一面。
但到了第四十九回,香菱的態度便清楚地將寶釵不可輕犯的性格作了個凸顯:
如今香菱正滿心滿意只想作詩,又不敢十分羅唣寶釵,可巧來了個史湘雲。
雖寶釵會和一干大觀園的女子說說笑笑,甚至和大家一同進行俗物燈謎創作,並沒有自視甚高、目中無人之態,但香玲會在此處顯露出小心翼翼,不敢打擾寶釵的態度,相信其原因已不證自明了。寶釵如同曹雪芹為她量身打造的蘅蕪苑一樣,主屋被石塊群繞,房舍皆被遮住,顯現出居處的主人在禮教的環繞下,進而擁有那股後天所培養的深沉隱蔽的性格。
然而,不管是香菱對寶釵敬畏的反應,還是前文所提寶釵對待姑子冷淡的態度,都可見此一紅樓人物不論親疏、遠近,其穩重、沉著的性格,自然使他人不敢過度親近與打擾,故此處更可明其「不親不疏,不遠不近」之態。但如僅以此論寶釵,勢必容易落入偏頗的評論,故曹雪芹為避免寶釵落入他人眼中「冷漠、不苟言笑」之類,在同一回中,又寫下了寶釵平易近人、談笑風生的樣貌,以平旁人的偏頗推測:
那史湘雲又是極愛說話的,哪裡禁得起香菱又請教他談詵,越發高了興,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寶釵因笑道:「我實在聒噪得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一個香菱沒鬧清,偏又添了你這麼個話口袋子,滿嘴裡說的是什麼:怎麼是杜工部之沉鬱,韋蘇州之淡雅,又怎麼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放著兩個現成的詵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麼!」湘雲聽了,忙笑問道:「是哪兩個﹖好姐姐,你告訴我。」寶釵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瘋湘雲之話多。」湘雲香菱聽了,都笑起來。(第四十九回)
從上述,可得一結論,古人云:「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此句話十分適用於寶釵身上。榮格所提出的人格內在動力中,他特彆強調「內向」與「外向」兩極相對的性格傾向。所謂內向(introversion),是指個體的欲力所促動的生命力,在性格上會表現出沉靜、含蓄、內斂,較關心自己的修持,較少注意外在的事物。而外向(extroversion)則指個體的欲力所促動的生命力,使他在性格上會表現出活潑、好動、好表現、好言辭,關心周圍的一切,喜歡參與社會活動。而寶釵不僅有「內向」的人格動力,如「隨時從分」(第五回)、「罕言寡語」(第八回)等。也有「外向」性格上的表現,如第二十七回「撲蝶為戲」的橋段。所以一個人的內在動力傾向,也可能不只有一個,而可能同時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思想情感,只是佔上風的那一個才有了顯現的機會。
因此,平時寶釵較佔上風且較常顯現的是其「內向」性格,而這性格恰好最受賈府長輩的喜愛,如第二十二回與第三十八回就可聽見賈母讚賞寶釵穩妥、細緻的性格:
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他穩重和平。(第二十二回)
賈母喜得忙問:「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東西都乾淨。」湘雲笑道:「這是寶姐姐幫著我預備的。」賈母道:「我說這個孩子細緻,凡事想得妥當。」(第三十八回,)
除了可從賈母口中探得寶釵的內向性格,曹雪芹在第十八回也藉由黛玉作為對比,凸顯寶釵內斂、不喜彰顯的性格,其文如下:
賈妃看畢,稱賞一番,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景罷了。(第十八回)
另外,在第二十二回,也藉由寶釵自身展現其含蓄、內斂的一面:
寶釵等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並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讚,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就猜著了。(第二十二回)
文中寶釵雖早已知曉謎底的答案,卻不外露,顯得其沉靜含蓄,此性格也十分符合其「冷」的特質設定。可以看出,初入賈府的薛寶釵,其人格發展已臻於成熟,而且人格的內在動力可說調和的十分完美。
另一角度上看,曹雪芹從姓名上就已暗示薛寶釵的性格趨向,一個有著如「雪」般高潔的人物,而「熱」就與第七回寶釵提到她自身的體質有關:
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麼名醫以葯,從不見一點兒效。後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先天壯,還不相干;若吃尋常葯,是不中用的。(第七回)
文字中提到的「熱毒」為何?「熱」也者,意味對人生的熱情,包括希望、追求與期待,以及喜怒哀樂貪嗔痴愛之種種好惡情緒。這病根實則還隱隱牽連著冥冥命根,而這病不僅止於肉身,恐怕尤其是在暗喻「心靈」。如脂硯齋的批語所說:「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
也許「熱毒」本身就是一種存於內在心裡的慾望之毒,並非經由外力禁制、壓抑才形成的一種「毒」。既然曹雪芹設定此毒從「胎」而來,表示此熱毒來自於母體。就生理醫學上的角度來看,存在母體中的胚胎,對於母體所給予的養分,胎兒並無選擇的權利,只能照單全收,這種先天生成又無從選擇狀態,蠻符合薛寶釵判詞中「金簪雪裡埋」的背景模式設定。寶釵未出世前,也許就受到母體胎教的影響,以致出生後體內才會存有這股胎裡帶來的「熱毒」。但胎教的影響並不只局限於母體,其他影響最大的應屬「父親」,也就是「薛父」。但曹雪芹在書中並未安排任何有關薛父的事件或場景,僅在書中第四回提到的護官符中,點出已逝薛父的身份和地位: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第四回)
從文中可知,薛父原為「紫薇舍人」,即明清時期的中書舍人,是皇帝親近屬官之一。明清兩代也設有「中書舍人」一銜,但職權已不似先前朝代,僅事繕寫文書而已。既然薛家有此背景,故其不僅是有經商之能的「皇商」而已,薛父甚至可能是個政治和文化素養都很高的「儒商」,且富有政治目光,所以在見其女兒能力高過其兄長數倍,總希冀透過教養,讓女兒能成為一位才德兼備的淑女,以光耀薛家門楣。也許當時薛寶釵進宮陪侍公主、郡主,並不是其父最終且唯一為寶釵所設定的目標,有朝一日,若寶釵能像「元春」一樣,被皇上納入後宮為妃,則薛家的權勢與地位便不可同日而語。然而,若未能如願進宮,依封建社會的風氣,只要女子有才德,就有機會嫁一個與之匹配的丈夫,門當戶對的人家,也可使家族獲得地位或權勢上的提升。
然而,薛姨媽既為薛父之妻,在那以夫為天的時代中,當然深受其夫婿的觀念影響,故當時胎教的「環境」,已可從上述文字中推知一二。總之,寶釵除了其外被具有庇護作用的雪掩埋外,其內也被自「胎裡帶來的熱毒」烙下病根,備受後世人批判,可謂內外深受家族影響至深。不論寶釵個人意願如何,薛家豐饒、富裕,以及她中不能免於陷入權勢核心的擺布,「冰雪」而「冷香」的寶釵畢竟是無所逃於「胎」裡帶來「熱毒」的指責,該也是身不由己的難堪。
曹雪芹為何言之為胎「毒」?因家世背景,便不免牽涉到地位的穩固與權勢掌握,薛家送寶釵入京的終極目的就是為了尋找政治權勢的靠山,來保護自己的商業利益。獲取地位與權勢,實際上就是一種「貪」,而貪慾不就是一種「毒」?就佛學上來說,貪慾為「三毒」之首。何謂「三毒」?在佛學中,指貪慾、瞋恚、愚痴三種煩惱。一切煩惱本通稱為毒,然此三種煩惱通攝三界,系毒害眾生出世善心中之最甚者,能令有情長劫受苦而不得出離,故特稱「三毒」。而曹雪芹對薛寶釵所設定的「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恐怕指的就是商人文化中的一種功利主義思想。
最終寶釵也以撫育、教養其子——賈桂成人出仕為責,可說是書中最不可能遁入空門的角色。這應該也和寶釵一出世就染此胎毒,有極大的相關。其實寶釵的先天胎毒並不是影響她人生唯一的因素,另一個影響因素在於她是一個身處於封建世代的女子。而《紅樓夢》中,處處可見曹雪芹對於女子的推崇,例如:在第二回就借寶玉之口說出:「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第二回)的話語,其實是在表達對女子的悲憫與哀憐。處在這個男尊女卑世代中的女子,對於未來要走什麼樣的路,可能都要以父母之命為是,寶釵的父親又在她幼年早逝,所以也只能以哥哥和母親為首。是故,身處在那個時代的寶釵,可說從一出生,就背負著被無從選擇、無法逃離的命運,換言之,也可說寶釵具有當時傳統女人性格中——順從的美德。而這種深受禮教影響的性格,從第四回的描述可推敲而得:
近因今上崇詵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二則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賯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機會,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其實則為遊覽上國風光之意。(第四回)
文中已見其兄薛蟠欲進京的理由當中,就有一個是「送妹待選」。至於寶釵自身對「待選」是否有意願,或能否參與決定,從書上無法看出,但就傳統禮教上,順應父母、兄長的可能性還是大些。甚至是否入住賈府,從文中也只見薛姨媽和薛蟠對此進行討論,並不見寶釵的任何意見,可見身在倫理中,寶釵還是有無法破除的枷鎖。柔順接受命運的性格也許並不是寶釵的本性,而是受到禮教的規範下,不得不如此。
事實上,在封建下的女子,就算擁有一顆經世濟民之心,礙於當時風氣,是完全無法出仕的,即使能力強過男子,也無處發揮,只能轉而壓抑。故寶釵要如何避免那內在熾熱的孽火齊攻?如何抑制那「送我上青雲」之志呢?也許透過「冷香丸」以及如「雪洞」般的居所,才能夠稍稍壓抑住那顆熾熱的「凡心」。也許寶釵是在根本慾望不被外界所接受的情況下,將這樣的心思壓抑轉為潛意識,甚至因為自我防衛機制的運作,進一步將這樣的慾望升華,將被壓抑的潛意識轉化成詩作,在第七十回寶釵在詠絮詩中,就寫到:
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第七十回)
從詩中「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可見寶釵積極、向上的性格,也因為詩作的升華,這樣「熱切」的潛意識才得以舒展。此詞其實也點出寶釵善於處世的特質,寶釵不僅以「解舞」、「均勻」自詡,而且以「幾曾何隨逝水?何必委芳塵?」以高潔自喻,暗指不願屈居人下的心志。至於備受爭議的末二句,則是曹雪芹藉此表現寶釵欲憑藉封建勢力,獵取名位走飛黃騰達的道路。不過也有人認為這段詞是舊式女子必須因夫榮子貴的隱喻,而這就要從曹雪芹所設定的「罕言寡語,安分隨時」之性格談起。
在第八回中,曹雪芹透過寶玉的眼光,描寫出旁人對於寶釵性格的形容:
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第八回)
從字面上來看,「罕言寡語」中的「罕」和「寡」都是少的意思,整句話意思指此人很少開口說話,用以形容人沉默寡言。寶玉看見一副景象,就下如此評語,應可推測,寶釵平時就給人穩重、不喜多言的印象。
與這印象相對的書中人物,無庸置疑的,便是那個性直爽、有話藏不住的「史湘雲」。而在曹雪芹編排的第二十二回的一小段情節,兩女對比之下,更顯現出寶釵不妄言輕動的內在性格,其文如下:
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裡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史湘雲接著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眾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一時散了。(第二十二回)
從文中可知,對於鳳姐玩笑似的話語,寶釵在察覺出這是種帶點輕視意味的玩笑後,「便只一笑不肯說」,相較於史湘雲的心直口快,不加思索地說:「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釵的「不肯說」顯現出其為人厚道,以及性格上的謹慎小心,如襲人所認為的,確實是個「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也因為此種性格,往往使她能遠離爭端,不受無謂的波及。因為當眾人散去,史湘雲不僅為此與寶玉鬥氣,欲離園而去,還和寶玉同時成為黛玉怨懟的對象,可謂完全陷入風波之中。
而「罕言寡語」的下句「人謂藏愚」也有其意,「人謂」應指他人口中或眼中寶釵所展露的樣態;「藏愚」則意指不願顯露自己的識見和本領。此語詞所延伸出的性格,可藉由第二十二回元春送燈謎至賈府,與眾人同樂的情節來進行探究:
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兒,命你們大家去猜,猜著了每人也作一個進去。四人聽說,忙。來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帄頭白紗燈,專為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一個,眾人都爭看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眾小姐猜著了,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在紙上,一齊封進宮去,娘娘自驗是否。」寶釵等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並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讚,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就猜著了。(第二十二回)
在早已猜著燈謎的情況下,寶釵卻選擇閉口不言,只說難猜,就是一種「藏愚」的實際作為。然而,卻有些人因寶釵此舉,認為其「逢迎諂媚」、「善於作偽」。此種論調與早期評點十分相似,都屬「感覺」式的評斷,實在過於斷章取義。寶釵是否有意「作偽逢迎」,有兩種推論方法:其一,可用「元妃身何處」進行論證。當時元妃僅派遣小太監送燈謎至賈府,並未親自到場與眾人同樂,若要說寶釵矯揉造作,那她是要「造作」給誰看呢?而且若要品評書中人物,為何不言過往情節中亟欲出風頭的黛玉「爭強好勝」,反倒認定寶釵的低調是種「矯揉造作」,故此言論稍嫌偏頗!其二,曹雪芹刻劃寶釵看見燈謎的反應,用的是一種內在獨白的形式,一種隱藏在其內心的思想活動,如不見此段文字,誰知寶釵心中所想?誰知寶釵內在所藏?換言之,從此段情節可以看出,寶釵的「藏愚」其實是種性喜低調、不喜出頭的人格特質,就算比眾人早知曉謎底為何,還是選擇隱藏在人群中。
而「人謂藏愚」的「人謂」二字除先前所述之義外,這二字也代表曹雪芹對寶釵博學多聞的肯定。像在第四十二回就顯露出她在畫作方面的學識:
寶釵道:「你不該早說。這些東西我卻還有,只是你也用不著,給你也白放著。如今我且替你收著,等你用著這個的時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著畫扇子,若畫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兒替你開個單子,照著單子和老太太要去。你們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說著,寶兄弟寫。」寶玉早已預備下筆硯了,原怕記不清白,要寫了記著,聽寶釵如此說,喜的提起筆來靜聽。寶釵說道:「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鬚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開面十支,柳條二十支,箭頭朱四兩,南赭四兩,石黃四兩,石青四兩,……」(第四十二回)
這樣洋洋洒洒的一大段,就是出自寶釵之口,裡頭如數家珍地把一幅畫要使用的材料、用具,甚至數量,都詳實地描述出來,連品名都一清二楚,令人為其咋舌。但寶釵的見多識廣也不僅限於藝術層面,從其他情節中可發覺,其在文學、戲曲、醫學等方面也都有所涉獵,學識可謂十分淵博。
而寶釵如此學識淵博卻「罕言寡語」,除了是一種外顯的「低調」性格外,也可說是一種心思周全下的處世之道。尤其第五十五回王熙鳳對其「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第五十五回)的評論,正是此種說法的最佳認證。在許多場景中,只要有鳳姐兒在,就不曾聽聞寶釵的一絲言語。如第三十六回,鳳姐、王夫人和薛家母女四人同在一房中,獨獨只見鳳姐、王夫人以及薛姨媽的對談,完全不見寶釵,而且此場景持續了「半日」。這麼長的時間,寶釵只在一旁靜靜的聆聽,完全一副「不幹己事不張口」的模樣,可謂「罕言寡語,人謂藏愚」的另一種刻劃。除了因禮教薰陶,具有與長輩相處要得宜的觀念外,也出自她對自身居處賈府,只是一個「外客」,只是一門「親戚」的自知之明,就如鳳姐兒曾說過:「再者林丫頭和寶姑娘他兩個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家務事。」寶釵謹慎小心可謂處處可見。
然而就如前頭針對寶釵「謹慎小心」之性格所述:「此種性格,往往使她能遠離爭端,不受無謂的波及。」換言之,此性格也往往能使其成功「避禍」,像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中「搬遷離園」事件,便是行事謹慎的寶釵為避禍而有的作為。在該回中只見寶釵輕描淡寫地對尤氏和李紈提到:
只因今日我們奶奶身上不自在,家裡兩個女人也都因時症未起炕,別的靠不得,我今兒要出去伴著老人家夜裡作伴兒。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麼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橫豎進來的,所以來告訴大嫂子一聲。(第七十五回)
她將自己離園的情況定位為「不是什麼大事」,所以連與賈母和王夫人打聲招呼的禮節都自行省略了,此舉與其平日禮數周全的行事風格截然不同,將此段與第四十八回要帶香菱進入大觀園同住時的態度相比,便知差異。當時一入園,寶釵便千叮嚀萬交代,提醒香菱一定要處處去打聲招呼,才合乎禮數,其文寫道:
寶釵笑道:「我說你『得隴望蜀』呢。我勸你今兒頭一日進來,先出園東角門,從老太太起,各處各人你都瞧瞧,問候一聲兒,也不必特意告訴他們說搬進園來。若有提起因由,你只帶口說我帶了你進來作伴兒就完了。回來進了園,再到各姑娘房裡走走。」(第四十八回)
相較之下,當寶釵要搬離大觀園時,竟然說出「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麼大事,且不用提」,當中一定有她的考慮,應該是為了避免當面辭行時,被賈母和王夫人極力挽留之故。因為以寶釵順服的性格,必然無法當面拒絕長輩要求,便可能產生無法順利離園的情況,這是其心中不願之事。然而,如何斷定寶釵因上述所言才如此做呢?可從其在何處顯現順服論起。
在第二十九回便曾顯露出此性格,其文寫到:
一時,鳳姐兒來了,因說起初一日在清虛觀打醮的事來,遂約著寶釵、寶玉、黛玉等看戲去。寶釵笑道:「罷,罷,怪熱的。什麼沒看過的戲,我就不去了!」鳳姐兒道:「他們那裡涼快,兩邊又有樓。咱們要去,我頭幾天打發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趕出去,把樓打掃乾淨了,掛起帘子來,一個閑人不許放進廟去,才是好呢。我已經回了太太了,你們不去我去。這些日子也悶的很了。家裡唱動戲,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賈母聽說,笑道:「既這麼著,我同你去。」鳳姐聽說,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好了!就只是我又不得受用了。」賈母道:「到明兒,我在正樓上,你在旁邊樓上,你也不用到我這邊來立規矩,可好不好?」鳳姐兒笑道:「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賈母因又向寶釵道:「你也去,連你母親也去。長天老日的,在家裡也是睡覺。」寶釵只得答應著。(第二十九回)
文中可見寶釵原已拒絕鳳姐邀約,不去看戲,卻因賈母的一句「你也去,連你母親也去。長天老日的,在家裡也是睡覺。」,只得答應著,這也難怪寶釵會採取暗自離園的作法。後來的幾個章節也證實:寶釵的作法確實有先見之明的。因為在第七十八回,就被王夫人屢勸,希望她能搬回大觀園住,但木已成舟,寶釵只要找個理由便可巧妙地回絕,其文如下:
寶釵笑道:「這話說的太不解了,並沒為什麼事我出去。我為的是媽近來神思比先大減,而且夜晚沒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個。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針線活計並家裡一切動用的器皿,尚有未齊備的,我也須得幫著媽去料理料理。姨娘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我撒謊。三則自我在園裡,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原是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圖省路也從那裡走,又沒人盤查,設若從那裡生出一件事來,豈不兩礙臉面。而且我進園裡來住原不是什麼大事,因前幾年年紀皆小,且家裡沒事,有在外頭的,不如進來姊妹相共,或作針線,或頑笑,皆比在外頭悶坐著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園子也太大,一時照顧不到,皆有關係,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執意辭去,之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些的就減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據我看,園裡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們當日也是這樣冷落不成。」鳳姐聽了這篇話,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竟是,不必強了。」王夫人點頭道:「我也無可回答,只好隨你便罷了。」(第七十八回)
是故寶釵選擇「搬遷離園」的作法有其性格參雜於內。其實在「抄檢大觀園」前,寶釵就已懂得明哲保身,謹慎性格不言而喻,在第六十二回就這麼寫到:
一進角門,寶釵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寶玉忙說:「這一道門何必關,又沒多的人走。況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裡頭,倘或家去取什麼,豈不費事。」寶釵笑道:「小心沒過逾的。你瞧你們那邊,這幾日七事八事,竟沒有我們這邊的人,可知是這門關的有功效了。若是開著,保不住那起人圖順腳,抄近路從這裡走,攔誰的是﹖不如鎖了,連媽和我也禁著些,大家別走。縱有了事,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第六十二回)
所以從「罕言寡語,人謂藏愚」(第八回)至「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第五十五回),甚至到一把角門鑰匙,都是寶釵「謹慎小心」性格的顯現,而她「罕言寡語」的道理就在這裡。
除了「罕言寡語」外,寶釵的另一個特質是「安分隨時」,其實早在第四回曹雪芹便已透過情節的描寫來形容寶釵這項特質,其文寫道:
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第四回)
為何此段最能看出寶釵「安分隨時」的特質呢?要回答此問題,便要先對「安分隨時」這個詞語有所了解。何謂安分?意指守規矩,安於本分。處於書中的時代的女子應該要守什麼樣的本分呢?從寶釵對黛玉所述的一段話便可得知,其言:
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第六十四回)
因此第四回寶釵「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已顯現出其「安分」的特質。而且,在許多章回中都可見到寶釵埋首於紡績針黹的場景。如第八回,就從寶玉眼中進行描寫這:
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做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第八回)
而在第三十六回中,改從黛玉的眼中看見這樣的寶釵:
林黛玉卻來至窗外,隔著紗窗往裡一看,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第三十六回)
上述情節在在都顯示出寶釵的「安分」,無怪乎曹雪芹在第五回寶釵一出場便直接點出「安分隨時」這項特質。
至於寶釵之「隨時」以「順應時代的情勢」解釋較為恰當。而在第四回的情節中,直接點出寶釵會放下書字,留心於女子本分中的針黹,都是因薛父去世,其兄——薛蟠又無法成為她和母親的依靠,在這樣的現實生活情勢下,即使自身擁有高於其兄十倍的才情,還是毅然決然地放下詩詞、書字,改留心於針黹、紡績等女子應守的本分,此處寶釵的「隨時」,「隨」的便是現實家庭的情勢。但寶釵的「隨時」並不僅順應家庭現況而已,更深入來說,其順應的是當時傳統社會限制女性發展的時代情勢。換言之,唯有「安分隨時」,才能解其母之憂慮,甚至讓薛氏家族能得以延續,以至於我們可以進一步理解,為何聰慧的她明明很清楚寶黛之間深刻的情感,卻還是選擇介入寶黛之間。
至於,「安分隨時」的下半句「自雲守拙」其意為何?「自雲」不外乎指自己說;「守拙」則意指安於自己的樸拙,不去用心與世周旋。此語和「安分隨時」可謂異曲同工,此語所指的「樸拙」應該就是女子應守本分的另一大項——「女子無才便是德」。因為明清之際,出現大量精通書史善於吟詩弄文的女子,時人喻為「才女」——讚揚一個女子是才女,即是稱許她超出一般女子被預期的水平,在學問與詩文的造詣,達到文人豎立的標準。
以寶釵高過其兄十倍的才能,若有機會發揮,贏得「才女」美名可謂輕而易舉,但既然其認為自身應該安於樸拙,不去與世周旋,自然而然視詩詞為「閨中遊戲」,而安於女子本分——紡績針黹,這可從寶釵所述:「其餘詩詞之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的話語得到印證。而且寶釵明白以當時家庭狀況以及社會氛圍,自身的才情與學識終究無處發揮,反之,若能「安分隨時」,努力維持深具婦德、禮教的表現,也許還能為自己贏得一個理想的夫婿,為其母解憂,為薛氏家族延續命脈。
雖說「自雲」,但曹雪芹主要藉由寶釵與其他人物對話時,從其口中說出:何謂「守拙」?在第三十七回中,寶釵便對史湘雲如此說道:
詩固然怕說熟話,然更不可過於求生,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麼,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第三十七回)
一句「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麼」,可說漠視女子在詩詞才情上的發揮,也無意間闡述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爾後,至第四十二回,寶釵甚至直接向黛玉點明「女子無才便是德」之內在含意:
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詵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份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份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至於。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第四十二回)
從上述可見,寶釵不僅僅是「自雲」而已,藉由對其他女子的闡述,也表露自身對這樣觀念的認同。
而除了上述曹雪芹所描寫寶釵「安分隨時」特質的情節外,高鶚也在其續寫的最終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也試著通過某段描述來強調寶釵此項特質,文中寫道:
薛姨媽道:「這是自己一定的。咱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麼別的說的嗎﹖幸喜有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後來就有了結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他頭裡的苦也算吃盡的了,如今的甜來,也是他為人的好處。我們姑娘的心腸兒姐姐是知道的,並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姐姐倒不必耽憂。」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寶釵小時候更是廉靜寡慾極愛素淡的,所以才有這個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數的。看著寶釵雖是痛哭,他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的!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紅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兒。」(第一百二十回)
寶玉的離去對寶釵而言,也是一種情勢上的轉變,如同其幼年薛父早逝,而當時她已能順應時勢,「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第四回)。此時寶玉雖讓她痛哭不已,但她依然切合時宜地讓自己「端莊樣兒一點不走」,還回過頭勸王夫人寬心。顯然的,高鶚此處主要從寶釵外在「婦容」進行描寫,但已讓所有讀者見識到其柔順中帶有一絲堅忍的性格。也許寶釵是如何走完剩餘的人生道路,我們無從得知,但取其「安分隨時」之特質,相信不論發生何事,這隻埋於雪中之金簪必能堅忍、勇敢的走下去。
此刻晚上10點40分,休息一下,一會繼續。
曹雪芹在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時,十分注重內心獨白與人物性格的聯繫,並以合乎人物的心理邏輯,去刻劃人物的心理,藉此觀照人物的內心世界,使筆下的人物各個皆具其特性。 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中,就有多處薛寶釵「內心獨白」的橋段設計,如: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並巧姐、大姐、香菱與眾丫鬟們在園內玩耍,獨不見林黛玉。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麼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睡覺不成﹖」寶釵道:「你們等著,我去鬧了他來。」說著便丟下了眾人,一直往瀟湘館來。正走著,只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上來問了好,說了一回閑話。寶釵回身指道:「他們都在那裡呢,你們找他們去罷。我叫林姑娘去就來。」說著便逶迤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一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罷了,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第二十七回)
從文中可看出寶釵心思細密、替人著想的個性,那低頭一想,想的是「如果她在寶玉之後也進入了瀟湘館,是否會讓平時相處親密、不避嫌的兩人變得尷尬」;且平日觀察入微、體察人心的她,對周圍每個人的個性可說是瞭若指掌,此時因了解「黛玉的好猜忌、好弄小性的個性」,如自己唐突進入也許會掀起不必要的風波,故選擇返回原處,找尋其他姊妹去,也就是說,寶釵一直處在「避嫌」的行動考慮之下,這也顯示出生性低調、不喜惹事的性格。
然而,寶釵的內在獨白也不單獨只有此處,在同一回中的另一處,曹雪芹也運用了這樣的方式來進行描寫,其文寫到: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只聽說道:「你瞧瞧這手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人道:「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了什麼謝我呢?難道白尋了來不成?」又答道:「我既許了謝你,自然不哄你。」又聽說道:「我尋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揀的人,你就不拿什麼謝他?」又回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叫我拿什麼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麼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答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說個誓來。」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一個人,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呀!咱們只顧說話,看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便是有人見咱們在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玩話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得見,就別說了。」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第二十七回)
從文中「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這句話,就可再度發覺寶釵在此回最初所顯現的不喜生事、低調的性格,但是寶釵以黛玉為借口,使了「金蟬脫殼術」,也成了她備受爭議,廣受批評的爭端。但寶釵的做法也許只是基於一種但求無礙的消極避禍心理,然而,這牽涉到內在動機與心理的部分,故在此暫且不論。
但此回並不單單只凸顯寶釵低調、不喜生事的性格,另外也藉由描寫寶釵的一個小舉動——「聽」,來表現她的好奇及處處留心的特質。上文中除了第一次的「細聽」以及下一段「聽見這話」的「聽」外,整個過程中「聽」字總共用了七次。然而,何謂「處處留心」?其實就是「細心」,常用以形容一個人總是留心細微處的表現,賈母也曾因此稱讚寶釵:「我說這個孩子細緻。」(第三十八回)。另外,曹雪芹也曾另外在一回情節中,點出寶釵的此項獨特性格,其文寫到:
賈母因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手翻弄拿了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像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戴著這麼一個的。」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賈母道:「原來是雲兒有這個。」寶玉道:「他這麼往我們家去住著,我也沒看見。」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他都記得。」(第二十九回)
固可說「處處留心」是寶釵的習慣也是其性格上的顯現。不過,此回最特殊之處在於,第二十七回被曹雪芹加入了一段極其罕見的橋段,橋段中的寶釵可謂前所未見,也是《紅樓夢》全書中寶釵唯一一次外向性格的展現:
忽見面前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的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得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第二十七回)
此段文字所描寫的情境中顯然並無任何他人在場,四下無人的情形下,總算讓平時總是謹言慎行的寶釵有了放鬆的一刻。相信賈府的任何一人,甚至是最親近的薛母、薛蟠,都未必見過寶釵躡手躡腳,小心翼翼,不敢聲張的樣子。此時的寶釵,不用在意他人的眼光,不用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是否恰當,眼前只有那對玉色雙蝶。倘若有第三人在場,相信就算是再怎樣令人驚嘆的事物出現在面前,都無法讓沉著穩重的她顯露出如此活潑、天真的面目。不置可否的,各位看官所見的也是「薛寶釵」!
但曹雪芹在此章回的題目為何不以「寶釵」為名,而是借代「楊妃」來標示呢?是取其外貌、體質上的相似性呢?還是有另一層更深的含義?有待我們更進一步探究。
「楊妃」指的是楊貴妃,乃中國古代四大美人之一,也是常用以形容女子容貌姣好,足使花、月為之退掩、失色的四字語詞「閉月羞花」中的「羞花」。然而此女在四大美女中較為與眾不同處就是在於——體態。在成語中就有「燕瘦環肥」一詞,此詞點出楊貴妃體態較豐腴的事實。而楊貴妃除體態豐腴外,白居易在「長恨歌」中用「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來形容她的傾國之貌,並用「溫泉水滑洗凝脂」描寫貴妃皮膚的嫩滑白凈。而《紅樓夢》第四回就顯現出寶釵與楊貴妃的關聯性,其文提到:
寡母王氏……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第四回)
此處已見對寶釵膚質的描述「肌骨瑩潤」,肌骨指的是肌肉與骨骼,瑩潤則指潔白光滑、豐澤白皙的樣子,恰似貴妃嫩滑白凈的肌膚,可謂兩者第一相似處。另外,在第八回,則藉由寶玉之眼來描寫寶釵臉部的相貌: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第八回)「唇不點而紅」,自然可以聯想到「唇紅齒白」這個常用的詞語,至於「眉不畫而翠」,則可聯想到「翠眉」,古代用螺黛所染畫的眉毛,也是用以比喻美人的眉毛。而「臉若銀盆」中的「銀盆」,主要形容圓月,在此應是取其膚色白皙如銀盆般光可鑒人,雙頰豐潤如盆,故以臉若銀盆形容之。「眼如水杏」中的「水杏」,實指一種呈橢圓形、頭尾微尖的果實,在此曹雪芹應是取其外形來形容寶釵略圓的眼型。從上述兩段文字,我們已經可以想像出一個臉型圓潤福態、五官精緻秀麗、肌膚晶瑩賽雪的美人形貌。寶釵的美,屬於環肥的美;雪膚冰肌,豐澤腴潤;而她所抽中的花簽又屬「冠艷群芳」、「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牡丹,雪的冷,牡丹的艷,正是楊貴妃的「雪膚花容參差是」。可見,將寶釵之美比擬那四大美人之一的楊貴妃並不為過。
根據與曹雪芹年代相近的李漁在其所著的《閑情偶寄》一書,對於女子的面相與性情之相關,有其獨到的見解,其言:「面為一身之主,目又為一面之主。相人必先相面,人盡知之。相面必先相目,人亦盡知,而未必盡窮其秘。吾謂相人之法,必先相心,心得而後觀其形體。形體為何?眉發口齒耳鼻手足之類是也。心在腹中,何由得見?曰有目在無憂也,察心之邪正,莫妙於觀眸子。」意思指面龐是人身之主,而五官又以眼目為主,一個人的目光,最能表露出心思的邪正愚慧和性情的剛柔。
根據《紅樓夢》書中對寶釵外貌的形容,寶釵應屬面相中的「營養質」,也十分符合寶釵「體豐怯熱」的特點。然而,這種臉型的人經常面帶微笑,顯得非常可愛、動人,所以留給人一種和藹、親切的印象。其性格比較明朗、快樂,與任何人都能融洽的相處,是屬於討人喜愛的類型。此性格描述與書中第五回「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所述做對比,到十分符合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故從外貌上,對寶釵的性格也可略窺一二。
雖然書中將寶釵與楊貴妃並列聯想有其美意,但是當其他書中人物提及寶釵與楊貴妃相似之處時,寶釵本人並不是那麼樂意。像是第三十回就寫到:
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也體豐怯熱。」寶釵聽說,不由得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第三十回)
從上述文中可知,寶釵對於寶玉開她因體態豐腴、體質燥熱的玩笑非常不悅,以至於平時待人平和穩重的她,也忍不住明嘲暗諷的表示寶玉不似楊國忠那樣能幹,甚至將這怒氣遷怒到下人靛兒身上。寶釵很少感情激動的時候,但寶玉當著人說她長得胖,像是楊貴妃,太傷害了她的體面,她不能不反攻兩句話。雖然寶釵深受禮教薰陶,但是在心理上還是有獲取他人尊重的需求,與平常人無異。現實社會中,所有人都希望被認可、讚許、關愛,寶釵自然也不例外。畢竟寶釵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與「社交需求」都已因富裕的家庭背景,以及周全的人際關係獲得滿足,而當這些需求都滿足的情況下,當然會希望得到更高的,「尊重需求」的滿足。故當寶玉將其比擬為「楊妃」體豐怯熱時,寶釵的「尊重需求」自然沒有得到滿足,進而產生沮喪情緒或神經質的傾向。
寶釵雖然曾經如第五回所描述的「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但也可能因為心理生活空間的變化,而有下文情節中不符合其性情的反應,其文寫到:
二人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他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說的個靛兒跑了。(第三十回)
所以,雖然寶釵個性平易近人,但如心理情境產生變化,便有可能產生以往「不可能」的情緒反應。假使一個人只有較邊緣的區域受到了指責,雖然產生忿怒,但忿怒的程度較小;假使牽連較中心的區域,則很可能會公開表示憤怒。故我們可以合理推測,寶玉無意間將寶釵的體豐怯熱拿來玩笑,自以為無傷大雅,殊不知已牽連至其人格的中心區域,促使平時喜怒不形於色、溫柔敦厚的寶釵也忍不住發怒,直接冷笑的回應寶玉。如此說來,其性格還是帶有堅守、不可侵犯的部分,而這樣性格的展現,只能說,使得曹雪芹筆下的她更「栩栩如生」了。
不管從家庭背景還是養育方式進行探究,都可看見寶釵成熟、穩妥、善體人意的一面,雖然曹雪芹在刻劃此人物時,給予了一些世人眼中負面特質的設定,如冷、熱等,但實際上寶釵的「冷」,不是「冷酷無情」的冷,而是一種獨有的「端肅恭毅」、「一言一事必求理義」的處世態度;其身上的「熱」也是在她無從選擇與逃避的情況下,存於體內的先天之「毒」,但主要也是藉此來形塑她對外在事物追求的熱切。至於「罕言寡語」、「安分隨時」,除了顯現出她性喜低調之外,謹慎小心更是其內在的主要特質,也因為此特質,使得她能躲過不必要的風波與禍端。
當然,外在環境也是影響性格的重要因素,而寶釵在外在環境傳統禮教的薰陶下,對其又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呢?我們接著來探討。
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不管是性格上的「冷」與「熱」,或是「罕言寡語」、「隨時從分」的特質,都顯示出禮教確實對她產生了影響,甚至是剝奪,以第四十二回她對黛玉所說的話語,便可看出禮教對其個性或主觀性上的影響,其文寫到:
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第四十二回)
文中可見寶釵年幼時也是個「淘氣的」、「夠個人纏的」,但經過禮教的薰陶後,淘氣轉化成「不妄言輕動」,夠個人纏的轉變成「安分隨時」;原先背地裡「愛詞」、「愛書」的主觀意識,卻變成「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份內之事」、「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等禮教之觀念。雖然第一回借空空道人之口說全書「無朝代年紀可考」,但作者本身仍為當代的社會人,對於生命的體驗,與生活細節的觀察,都在特定的時空之中完成。因之,《紅樓夢》書中所展示的社會氛圍、文化特徵,必定與作者所處的社會風氣相關。蔡義江認為:「《紅樓夢》寫的不是一家一事一人,它不是自傳體小說,也不是小說化了的曹氏一門興衰史,雖則在小說中毫無疑問地融入了大量作者自身見聞、經歷和自己家庭榮枯變化的種種可供其創作構思的素材。只是作者搜羅並加以提煉的素材的來源和範圍都要更廣泛得多,其目光和思想,更是從幾個家庭擴展到整個現實社會和人生。」
所以,寶釵會自願順服禮教,其實也與女子唯一的人生目的——「嫁人」有關。在其父亡逝、其兄不成材的情況下,順服於禮教的束縛,接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禮教觀念,放下筆墨拿起針黹;收起淘氣,努力維持「貞靜」的樣貌,這樣的寶釵從外表到內心,從克己到處人,體現著一種自我修養的很高境界,在那個社會條件下堪稱典範。而依書中的情節來看,寶釵終歸希冀自己在符合社會傳統禮教的規範下,為自己與家族的未來,尋得一個能與自己匹配的佳婿,這也難怪為何曹雪芹會直言她為母分憂解勞。
其實在《紅樓夢》中,薛寶釵並不是唯一個受禮教規範的女子,根據第四回的描述,李紈也是一位受到傳統禮教束縛與影響的女子,而且堪稱書中傳統禮教之典範。曹雪芹主要也藉由此人物,順道將書中所強調的禮教觀念做了闡述,文中寫到:
至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第四回)
首先,文中提到「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是書中第一次提到「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此語顯示出當時社會對女子智識增長與學識拓展的限制。而文中提及李紈以「紡績井臼」為要,此與「女教四法」中的「婦功」有關。
傳統禮教會對女子受教育有如此之限制,其實並不是開始於《紅樓夢》所處年代——清朝,而是遠在春秋,甚至到明代,都可在一些文獻記載中看見一些認定女子有天賦上的弱點之言論,認為女子因為先天能力不佳,所以不用讀書,詩書翰墨也只能作為遊戲,如《論語》所記載的「為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紅樓夢》中出現許多互通書信與結詩社的情節,像是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便是描述書中的第一次結社情節,而且還牽涉到書信——帖兒上的往來,文中寫到:
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寶玉笑道:「可惜遲了,早該起個社的。」黛玉道:「你們只管起社,可別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誰還敢呢!」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不要你謙我讓的。各有主意自管說出來大家平章。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個話兒。」寶釵道:「你忙什麼,人還不全呢。」一語未了,李紈也來了,進門笑道:「雅得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麼,因而也就忘了,就沒有說得。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第三十七回)
文中探春對大觀園內眾人下帖,便是一種書信傳遞,而下帖就是為了「結社」,不過女子雖然通過書信流通與締結詩社得到了才情上的舒展,但是當中還是存有禮教對女子的限制。女子深隱於閨幃,不暴露出形容,是尊貴的象徵。將自己謹慎隱藏,清凈幽居,即是閨中女子自愛的表現。同時詩作的抒情載體,表達的是深層的情識,形諸於文的同時,已將內心世界曬諸於外,可視為己身邊界的延伸,一但暴露於外,即是以閱讀的形式被男性觀看,而此與女教所持明顯背道而馳。
而這樣的禮教觀念可在第六十四回中,寶釵對黛玉所說的話語得到印證:
林妹妹這慮的也是。你既寫在扇子上,偶然忘記了,拿在書房裡去被相公們看見了,豈有不問是誰做的呢。倘或傳揚開了,反為不美。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第六十四回)
所以,寶釵、黛玉等姊妹雖然得以在大觀園中成立詩社、吟詩作對,但所作詩詞也僅能相互鑒賞,不得流落於外,以免不小心被男子觀看而違背禮教。另外,第六十四回寶釵也提醒女子在吟詩作曲時應有之心態,其說到:
其餘詩詞之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第六十四回)
喜文弄墨的女子,當然渴望情志的發抒,能得到知己或時人的認許,或可博得才女的美稱。所以寶釵才會出口提醒眾人,切莫因自身才情而有沽名釣譽之心,當然,她也是在提醒自己要「安分隨時」,謹守禮教對女子之規範。也許「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的出現原因種種,但主要還是出自一種社會對付女子的手段,畢竟女子雖然一直受到傳統禮法的束縛,不過其智慧還是可能隨著時代而進步。男人雖然欽慕有才情的女子,不過如果她的才情對自己形成一種威脅,特別是足以映襯出自己的平庸,那麼這個特質就不再是正面的。而身在清朝的作者曹雪芹,當然也深知男子此種心態,以及這類特意針對女子的禮法觀念,故設計在《紅樓夢》一書中,借「薛寶釵」這一角色將這樣的觀念做個表述。
然而,曹雪芹除了借「女子無才便是德」凸顯寶釵深受傳統禮教薰陶外,在許多章回描述中,也利用寶釵在「女教四法」上的守持,來彰顯禮教對其所產生的影響,而這樣的影響就讓我們很少看到她坦露自己的真情實感,只處處看到她從禮合節的言談舉止。
班昭《女誡》所提到的「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四法,其中寶釵一直強調的「貞靜」二字,便包含在「婦德」中。首先,「婦德」指不必才明絕異也——幽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其二,「婦言」指不必辯口利辭也——擇詞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後言,不厭於人,是謂婦言。其三,「婦容」指不必顏色美麗也——盥浣塵穢,服飾鮮潔,沐浴以時,身不垢辱,是謂婦容。其四,「婦功」則指不必工巧過人也——專心紡績,不好戲笑,潔齊酒食,以奉賓客,是謂婦功。
寶釵除了用言語提醒黛玉「貞靜」的重要外,她自身也將四種女教之法徹底展現在日常生活中:首先,寶釵在「婦容」上的守持,如第七回寫到:
只聽簾櫳響處,方才和金釧頑的那個小丫頭進來了,問:「奶奶叫我作什麼﹖」薛姨媽乃道:「把匣子里的花兒拿來。」香菱答應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道:「這是宮裡頭作的新鮮樣法,拿紗堆的花兒十二支。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舊了兒的,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得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對,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罷。」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罷,又想著他們作什麼!」薛姨媽道:「姨娘不知道,寶丫頭古怪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第七回)
顯然,寶釵不喜歡裝飾用的「花兒粉兒」,故可知她不特別在乎其顏色美麗與否,只以整潔樸素為上。像第七回描述周瑞家的進到裡間,見到平日的薛寶釵也只是穿著家常衣服,頭上簡單的散挽著?兒而已,如此的整齊、簡單、樸素,可謂「婦容」的展現。
而第七回接著的第八回中,曹雪芹更進一步從寶玉眼中,展現寶釵同時具有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四種傳統婦女禮法的樣態,此回中是這樣描述的:
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做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第八回)
文中點出寶釵正在炕上做針線,這正是「婦功」的展現;接著,進一步描述寶釵的穿著,「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第八回),簡明地寫出寶釵的「婦容」;接著所述的「罕言寡語」,可知寶釵在「婦言」上的表現;最後,提到寶釵的「安分隨時」,更是傳統禮法中「婦德」的展現。然而,此回才只是曹雪芹所著的八十回中的第八回而已,但已如此詳實的描摹,可說此人物深具禮教的樣貌,早已深深地刻在讀者的腦海中。
不過,針對婦道所施行的教育,並不通用於所有女子,只有「宗室五屬之女」才能在出嫁前三個月接受這些教育。為何在出嫁前三個月才教受這些教育?因為,當時的人認為「婦人學,一時足以成已。」意思指這些婦人的教育並不艱難,只需要花一些時間即可學成。然而,相對地位較低下的庶人之女,就連受這些教育的機會都沒有,單單只有出嫁前,父母戒勉幾句而已。而寶釵既貴為皇商之後,又準備待選入宮,必然接受了婦道禮法的教育,以致才有那些符合女教的形象表現。既然當時女子在出嫁前三個月才接受那些教育,換句話說,寶釵在幼時尚未接受正宗禮法的教育,再搭配第四十二回她兒時也會翻閱雜書,甚至到打罵才丟開的程度之論述,也讓人恍然大悟,為何寶釵會有如此博學多聞、通曉古今的學識。不過寶釵既然接受了禮法教育,勢必對禮法有深入的認識與了解,是故,當她面對滿口濃詞艷賦的黛玉時,便擔心其因揀了些不正經的書看,而移了「性情」。為何寶釵如此提醒黛玉?此處的「性情」指的是什麼?人的本性和情慾。因而我們可以從「貞靜」二字來探討,以求理解寶釵為何對黛玉言:「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也藉此了解寶釵受到傳統禮教影響的內在心理。
「貞」有堅定不移之意,而多指意志或操守。寶釵所指的「貞靜」的「貞」,應與女子之字義有關。在《紅樓夢》第二十八回,便可從寶玉的內在獨白,見識到寶釵在「貞」字上的守持:
此刻忽見寶玉笑問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紅麝串子。」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第二十八回)
寶玉既言「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代表當時寶玉並不敢隨意唐突寶釵,換言之,這個平日與女子相處親昵無礙的寶玉都因其「端肅」而不敢越矩,可見寶釵在「貞靜」上,下了功夫。
明代,是獎勵貞節最有力的時代。而明代《溫氏母訓》一書中提到:最能守節的便是那「貧也不知愁,富也不知樂」的人,而賈母就曾提到了寶釵這樣的特質:
大凡一個人,有也罷,沒也罷,總要受得富貴,耐得貧賤才好。你寶姐姐生來是個大方的人。頭裡他家這樣好,他也一點兒不驕傲,後來他家壞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裡,寶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樣安頒;一時待他不好,不見他有什麼煩惱。我看這孩子倒是個有福氣的。(第一百零八回)
此處所刻劃的不正是寶釵「安分隨時」的特質,然而,「守節」不也是一種安分。雖然第一百零八回不是由曹雪芹所寫,但高鶚也屬清朝時期的人物,應該對當時女子的規範有某種程度的理解,與曹雪芹應相差不遠,故采之。而且明末的《溫氏母訓》曾提到:「只看晏眠早起,惡逸好勞,忙忙地無一刻丟空者,此必守志人。」以此對照寶釵平日的生活作息,便能發現:她必是一個能「守節」之人,像第四十五回就寫到:
寶釵因見天氣涼爽,夜復漸長,遂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省候兩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閑話半時,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閑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閑,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第四十五回)
文中提到寶釵「日間不大得閑」、「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已見其「勤」外,「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省候兩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閑話半時,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閑話一回」更顯現其「忙」,可謂「忙到無一刻丟空者」。在《溫氏母訓》中說明「為何這樣的人能夠「守節」?」,其寫到:「身勤則念專,貧也不知愁,富也不之樂,便是鐵石手段。若有半晌偷閑,老守終無結果。吾有相法要訣曰:『寡婦勤一字經。』」可見,寶釵確實是個能守「貞節」之人,可謂無庸置疑。
不過,除了「貞」字之外,女子本分還提到「靜」字。「靜」的字義也不少,且比「貞」字特別的是,書中處處可見曹雪芹在寶釵身上作「靜」的刻劃。在第二十二回中寶釵就有類似的特質,文中提到眾人皆因賈政在場,拘束不樂,唯獨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凸顯出其本已存有的「靜」的特質。此外,「靜」除了上述字義外,也指環境的緘默無聲。如「安靜」、「寧靜」。然而,寶釵除了「罕言寡語」的特質與此字義相關外,情節中也可以發現寶釵「靜」的特質,如寶釵本愛「靜」,故在賈政離席後,就對「如同開了鎖的猴子一般」的寶玉說到:「還像適才坐著,大家說說笑笑,豈不斯文些兒!」。另外,書中也常常運用寶釵做針黹的情境,營造出一股安適、寧靜感,如第八回,便從寶玉眼中,展現了寶釵在炕上閑靜地作針線的樣子。其實,「針黹紡績」也是養靜培德的一種修練。精巧的綉針和閨秀細緻平滑的雙手正適合用來從事刺繡的工作——顯示出這名女性無須接觸室內或戶外的粗活。刺繡是純潔的象徵,令人聯想到道德上的凈化。曹雪芹每每刻劃寶釵沉浸在針黹紡績的樣子,便是在呼應其「山中高士晶瑩雪」之形象。
而除了上述字義外,「靜」還有「貞烈」的意思,「貞烈」指自身能夠守節,寧死不屈,致使他人不敢隨意輕慢侮辱之。如《詩經》邶風?靜女:「靜女其姝。」第三十六回也可看見寶玉對寶釵肅穆之意:
寶玉未說話,黛玉便先笑道:「你看人家趕蚊子分上,也該去走走。」寶玉不解,忙問:「怎麼趕蚊子﹖」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了一坐的話說了出來。寶玉聽了,忙說:「不該。我怎麼睡著了,褻瀆了他。」一面又說:「明日必去。」(第三十六回)
從文中可見,寶玉得知寶釵曾在自己睡著時相伴,不免一驚,深怕自己「褻瀆」了她。脂批也提到:「寫得釵、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遠,何也。寶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論貴賤接親密之至,豈於寶釵反生遠心哉。蓋寶釵之行止端肅不可輕犯,寶玉欲近之而恐一時有瀆,故不敢狎犯也。」。如此一來,綜合前段「貞」字的探討,可說寶釵在「貞靜」上是下足功夫的。
第六十二迴文中所寫:
寶玉笑道:「原來姐姐也知道我們那邊近日丟了東西 ﹖」寶釵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兩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連這兩件還不知道呢。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若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不知裡頭連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訴你。帄兒是個明白人,我前兒也告訴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頭,所以使他明白了。若犯不出來,大家樂得丟開手;若犯出來,他心裡已有了稿子,自有頭緒,就冤屈不著平人了。你只聽我說,以後留神小心就是了,這話也不可對第二個人講。」(第六十二回)
當時大觀園已出現許多內部的紛亂,大事小事皆有,大事主要是「玫瑰露與茯苓霜」事件;小則如藕官園內燒紙錢,或是芳官對其乾媽的偏心不平等,鬧得沸沸揚揚,一切就如心理學中「蝴蝶效應」般的發生了,但還居處於園中寶釵不僅未被波及,甚至還早一步提醒平兒,讓平兒小心行事,其態度是如此的冷靜、平和,不見一絲混亂,真可謂之「靜」。
寶釵在第五十六回對探春和李紈說:「學問中便是正事。此刻於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作高一層了。」寶釵語中所謂的「學問」其實指的便是儒學在日常生活中自覺地、不時地「去欲存理」。換言之,也就是所謂的「一言一事必求理義」之意。在許多章回中,也可見到寶釵「一言一事必求理義」的態度,如第四十七回,雖然薛蟠因柳湘蓮的緣故傷痕纍纍回來,對兄長心疼與愛護之心一定有的,但寶釵自知是家兄理虧,故勸諫欲尋拿柳湘蓮的薛姨媽,希望藉此給兄長一次教訓,以免過於溺愛其兄,落得縱容其生事之嫌。薛姨媽聽了直說:「我的兒,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時氣糊塗了。」另外,第七十七回,賈府中的王夫人也對寶釵的話心服口服,其文如下:
王夫人自是喜悅,因說道:「『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裡有好的,不知給了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反倒各處求人去了。」說畢長嘆。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不過是葯,原該濟眾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王夫人點頭道:「這話極是。」
不過事事求理的結果,反倒給人「無情」之感,尤其在面對書中一些事件的態度,讓人感受到透心徹骨的森然冷氣,莫過於她在金釧兒投井、三姐飲劍、湘蓮出家這一系列事件中的態度。對「金釧兒投井事件」寶釵的態度到底為何?我們一一來探討,其文如下:
一句話未了,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哪裡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襲人唬了一跳,忙問「哪個金釧兒﹖」那老婆子道:「哪裡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裡的。前兒不知為什麼攆他出去,在家裡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會他,誰知今兒找他不見了。剛才打水的人在那東南角上井裡打水,只見一個屍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他。他們家裡還只管亂著要救活,哪裡中用了!」寶釵道:「這也奇了。」襲人聽說,點頭讚歎,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第三十二回)
首先,寶釵與襲人雖然同時聽聞金釧之死,但兩人反應大不相同,襲人念其同氣之情,流下淚來,但寶釵只聽聞後,說了句:「這也奇了。」未見其為此落淚。針對寶釵這樣的反應,寶釵的「冷」是道德價值壓倒了人之常情,也可說是一種在「靜」字上的修為,使她能用「冷靜」的態度面對。
然而,「無情」其實只是後世讀者的一種讀後觀感,實際上,寶釵並不全然的冷漠,爾後她便急忙前去王夫人的居處,安慰王夫人便可為證,此種理性判斷後的作為,著實令人感受到她的「熱」,寶釵對王夫人的勸慰、對金釧兒致贈粧裹,都顯出其人情上的厚道與溫暖,無視傳統文化中將自己的衣物給死人妝裹,可能沾染不祥之氣的忌諱,真可謂「一言一事必求理義」。
生死是人一生中之大事,悲喜也是人之常情,雖然金釧兒只是王夫人之婢,但相較於王夫人之悲痛,寶釵以其「是個糊塗人」作結,不見其對人死之悲憫,實在有失「常情」,但也只能說其理性大於感性。不過,如要因此說其冷酷、無情,就未免太過,畢竟寶釵一聽聞此事,馬上前往王夫人居所,此舉無非出於關心,致贈金釧兒妝裹也可見其熱心。故可說,寶釵其內心以「同理」王夫人的想法去處理,而其外在則顯露出「冷靜權衡」的樣貌,可謂「情理」兼具,「冷熱」並存,實在令人印象深刻。然而,寶釵除了性格上的「冷熱」並存,也許其情感上也是如此,如果仔細觀察,說不定可以發覺,就是因為這「冷」與「熱」,使得她在情感上產生了波動與起伏,進而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心理歷程。
此刻晚上10點20,我去喝口水。
接下來繼續對寶釵的情感歷程進行探討。
寶釵在初入賈府時,是以「探親」及「待選」的名義進京的。但「待選」之事可說是「雷聲大,雨點小」,在薛氏一家於賈府住下後,卻未見他們有任何送選的行動,也毫無這方面的信息或蛛絲馬跡,這「待選」一事是真是假,也就讓人生疑了。從後來章節中完全未提及此事看來,「待選」勢必不是寶釵進京後繼續待在賈府的主要原因。但是,如果說寶釵在一開始進到賈府時,就抱著當賈府寶二奶奶的心愿,倒是有些過度推測,試著以寶釵初入賈府的情景來做解釋:
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卧,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第五回)
從上文可知,寶釵初入賈府時,其實只是在人際關係與個性明顯比黛玉佔優勢,本來和女子相處就沒有什麼親疏遠近之別的寶玉,也沒有因此與之較親近,相處也只是基於天性使然。一直到第八回,才有寶釵與寶玉兩人互動上的描寫,而且實際上是寶玉主動前去梨香院探視寶釵,而非寶釵主動親近寶玉,文中寫到:
且說寶玉來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媽室中來,正見薛姨媽打點針黹與丫鬟們呢。……寶玉道:「姊姊可大安了﹖」薛姨媽道:「可是呢,你前兒又想著打發人來瞧他。他在裡間不是,你去瞧他!裡間比這裡暖和,那裡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去和你說話兒。」寶玉聽說,忙下了炕來至裡間門前,只見吊著半舊的紅?軟簾。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第八回)
寶玉掀簾進去後的情節可說是「金玉良緣」之說的開端,其後情節如下文:
寶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你的這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我今兒倒要瞧瞧。」說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了上去,從項上摘了下來,遞在寶釵手內。寶釵托於掌上,……。寶釵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內念道:「莫失莫忘,以壽恆昌。」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裡發獃作什麼﹖」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寶玉聽了,忙笑說道:「原來姊姐那項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賞鑒賞鑒。」寶釵道:「你別聽他的話,沒有什麼字。」寶玉笑央:「好姐姐,你怎麼瞧我的了呢!」寶釵被他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鏨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麼趣兒!」一面說,一面解了排扣,從裡面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掏將出來。寶玉忙託了鎖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篆字,兩面八字,共成兩句吉讖。亦曾按式畫下形相:不離不棄 芳齡永繼。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頇鏨在金器上——」寶釵不待說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問寶玉從那裡來。(第八回)
從上文可知,是寶釵主動向寶玉要玉來看,細看之餘,又鶯兒不經意的插話中,讓寶玉知道了金鎖的存在。這段過程其實曾引起不小的討論聲浪,到底寶釵是有意通過鶯兒讓寶玉知道金鎖的存在?還是無意間發生的?為何如此啟人疑竇,筆者嘗試推敲如下:首先,寶釵在寶玉進入裡間後,一面讓寶玉坐到炕沿上,便即命鶯兒去倒茶,但鶯兒卻在寶釵三催四請之後才去,而且在寶釵與寶玉的對話過程中頻頻插話,實在不符合主僕該有的禮儀,也難怪有人究此推測寶釵是有意讓寶玉知道「金鎖」存在的,以此作為「金玉良緣」的第一步;其二,為何寶釵將寶玉上的對句念了兩遍後,才回頭催促鶯兒去到茶,是否給予鶯兒暗示,希冀此丫環脫口說出「金鎖」的存在?其三,一開始是「笑」著催促鶯兒,而等到後頭鶯兒提及癩痢和尚所言,不等其說完,就表現出嗔怒狀,提醒她去到茶,其情景之怪異,讓人匪夷所思,難道是怕鶯兒不小心說出不該讓寶玉知道的細節。不過上述也僅是推敲,個人認為就算寶釵有意讓寶玉知道金鎖的存在,也不代表其有成為賈府寶二奶奶之意,因為以第二十七回和第二十八回中寶釵所顯現的態度,就可以破解這樣的說法。第二十七回中寫到:
寶釵回身指道:「他們都在那裡呢,你們找他們去罷。我叫林姑娘去就來。」說著便逶迤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一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罷了,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第二十七回)
文中寶釵的內在獨白已清楚地顯露出她善體人意的性格,在深知寶、黛二人之間擁有不同於其他姊妹情誼的前提下,除了體貼寶玉可能因自己進入瀟湘館產生不便外,也因理解黛玉多疑、好使小性,是故抽身離去。若寶釵此時已有意成為賈府寶二奶奶之意,其實大可不必介意寶、黛二人「從小一處長大」(第二十七回)的情誼,只要擁有賈母及王夫人對自己的喜愛,黛玉是否懷疑自己,倒也不必太在意;且寶玉本來就具有與女子不分親疏遠近之天性,與之友好、平和相處也是自然之事。不過,實際上寶釵卻是處處小心,深怕介入寶、黛之間,所以此階段寶釵對寶玉或是寶二奶奶的位子是否有心也不需多言。至於第二十八回,除了寶釵態度依然顯現出不涉入寶、黛情誼之外,情節中清晰可見的外在行為以及內在感受更可作為佐證,其文如下:
一時吃過飯,寶玉一則怕賈母記掛,二則也記掛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麼﹖吃飯吃茶也是這麼忙碌碌的。」寶釵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罷,叫他在這裡胡羼些什麼。」寶玉吃了茶,便出來,一直往西院來。(第二十八回)
正說著,只見寶釵從那邊來了,二人便走開了。寶釵分明看見,只裝看不見,低著頭過去了,到了王夫人那裡,坐了一會,然後到了賈母這邊,只見寶玉在這裡呢。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了元春所贈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 (第二十八回)
依據上述內容,可以明顯的看出,對於「金玉之說」,寶釵並不以為然,以致在行動上清楚的顯現,不願意介入寶、黛二人之間。故當寶、黛二人有些誤會時,便催促寶玉去寬慰使小性子的黛玉;就算見到寶、黛二人閃避她,她也不吭一聲的裝看不見,低著頭過去;此外,更因其母對王夫人提「金玉之說」,而遠著寶玉;甚至當她見到元春賜予她與寶玉相同的東西時,心裡只是越發沒意思起來,並未為此感到欣喜。故可以斷言,寶釵在此時並未對寶玉產生任何情意。所以,令人好奇的是:寶釵到底在何時開始對寶玉產生異樣的情感呢?其實可從第二十八回的標題「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看出,「羞」字真的用的十分真切。此段情節描述如下:
此刻忽見寶玉笑問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紅麝串子?」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生得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寶釵見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丟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裡咬著手帕子笑呢。(第二十八回)
此段文字裡頭所發生的化學變化,筆者認為就是寶釵對寶玉產生情意的關鍵。此段互動不僅促發寶釵的情意,也強調寶釵對寶玉其實具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這股吸引力,就要從清代「男子眼中的女性美」談起,講女性美最好的應推前面提到的生活美學家李漁,他認為:「女子所以要修飾、涵養,目的完全為取悅於男性。」其對婦女姿容第一注重的是「肌膚之白」,他說:「婦女嫵媚多端,畢竟以色為主。《詩》不云乎,素以為絢兮,素者,白也。婦人本質,惟白最難。常有眉目口齒般般入畫,而缺陷獨在肌膚者。」故曹雪芹將寶釵之手臂形容如「白雪」般,正符合李笠翁所提出女性美的第一要項,難怪寶玉不禁被其吸引。然而,寶玉對寶釵之美的反應還不只如此,再接續下去的描述中,寶玉更被寶釵的容顏所攝,從臉到眼到眉,無一不漏,可說是將男性眼中的美完全顯現在寶釵的容貌上,但最關鍵的還是曹雪芹最後的振筆一揮,點出了寶釵讓寶玉如同獃頭鵝般傻住的「態度」——嫵媚風流。
針對女子的「態度」,李笠翁的見解很獨到,他說:「古云:『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為何,媚態是已。世人不知,以為美色,烏知顏色雖美,是一物也,烏足移人?加之以態,則物而尤矣。」又說:「媚態之在人身,猶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是無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所以寶釵除了似白雪的肌膚對寶玉產生吸引力外,其無形的媚態更是關鍵,而提到「尤物」莫不令人想起那尤二姐與尤三姊,兩女之絕色可把賈珍、賈璉兄弟迷得神魂顛倒,完全就是「尤物移人」的最佳例證。除上述說法,李笠翁又進一步解釋:「如雲美色及尤物,即可移人,則今時絹做之美女,畫上之嬌娥,其顏色較之生人,豈止十倍,何以不見移人而使之害相思成郁病耶?是知媚態二字,必不可少。」又言:「態之為物,不特能使美者愈美,艷者愈艷,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無情之事變為有情,使人暗受寵絡而不覺者。女子一有媚態,三分姿色,便可抵過六七分,是以六七分姿色而無媚態之婦人,與三分姿色而有媚態之婦人同立一處,則人止愛三四分而不愛六七分,是態度之於顏色,猶不止於一倍當兩倍也。」也強調:「今之女子,每有狀貌姿容一無可取,而能令人思之不倦,甚至捨命相從者,皆態之一字之為祟也。是知選貌選資,總不如選態一著之為要。態自天生,非可強造,強造之態,不能飾美,止能愈增其陋。同一顰也,出於西施則可愛,出於東施則可憎者,天生強造之別也。」
從李笠翁的說法我們可以推測,如一個女子不屬絕色,也可因其渾然天成的媚態使人愛之,更不遑論,寶釵不僅具有堪稱國色的外貌,更擁有天生的嫵媚風流,不難明白為何寶玉會有「呆了」、「怔了」的反應。其實整段過程對於寶玉來說,是自然不過的事,全然的順其本性與本意,無一絲矯揉造作,但這段微妙的異性互動,對深受禮教薰陶的寶釵來說,可是產生空前絕後的心理震蕩,文中描寫其因寶玉的動作與反應,竟然使一向不妄言輕動的她因嬌羞而丟下串子,回身就走。
其實是有可能在這個契機下,讓寶釵對寶玉產生一種不同以往的情愫。我們知道,如果人們在一起時獲得正面結果或感到愉快,那麼他們就會彼此喜歡。如果某個人是滿足的直接來源,或是愉快結果的可能性會隨著與他(她)的互動增加,則我們更有可能會喜歡這個人。但自第二十八回後,寶釵對寶玉的態度其實有些「閃避」,可能會讓讀者對於羞籠紅麝串的情節,是否真的讓寶釵對寶玉生情感到懷疑,如第三十一回寫到:
史湘雲笑道:「你才糊塗呢!我把這理說出來,大家評一評誰糊塗。給你們送東西,就是使來的不用說話,拿進來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們的了……橫豎我來給他們帶來,豈不清白!」說著,把四個戒指放下,說道:「……。」眾人聽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寶玉笑道:「還是這麼會說話,不讓人。」林黛玉聽了冷笑道:「他不會說話,他的金麒麟會說話。」一面說著,便起身走了。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只有薛寶釵抿嘴一笑。寶玉聽見了,倒自己後悔又說錯了話,忽見寶釵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寶釵見寶玉笑了,忙起身走開,找了林黛玉去說話。(第三十一回)
文中只見寶釵「忙起身走開」,但這樣「閃避」的反應並不代表寶釵對寶玉毫無情意,而是基於禮教的薰陶,以及她對寶玉與女子親疏不分之天性的理解。因為在第七十九回,香菱就曾因寶玉過分的親昵,搶白了寶玉一頓,事後香菱這麼提醒自己:「怨不得我們寶姑娘不敢親近,可見我不如寶姑娘遠矣;怨不得林姑娘時常和他角口氣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從此倒要遠避他些才好。」故在情感心理歷程的初段,深具禮法的寶釵在行為上也採取「遠著」、「不和你說笑」的反應。另外,第五十七回紫鵑也曾因為寶玉對女子特別親昵、友善的態度,忍不住出聲喝斥,當時紫鵑的說法恰與香菱的內在獨白相似,她對寶玉說道:
「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賬行子們背地裡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和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
重點是,除了第三十一回外,寶釵在第三十五回也有類似「閃躲」的反應,文中寫到:
賈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說,忙笑道:「這話老太太是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裡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寶玉勾著賈母原為贊林黛玉的,不想反贊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
根據文中所寫,寶釵得到了長輩們的讚美,本是極好的事,但寶釵不僅不出聲且未見其喜形於色,更不見那曾經令寶玉神魂顛倒的嬌羞貌,其態度是如此淡然平和。然而,對於寶玉那一笑,筆者相信寶釵並不是沒有感覺到,反倒只是一種故作鎮定的姿態罷了,因為通過一些情節中的蛛絲馬跡,可以確定當時寶釵的情感心理歷程早已進入中段。首先,我們從第三十二回看起:
襲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道:「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煩他打十根蝴蝶結子,過了那些日子才打發人送來,……如今聽寶姑娘這話,想來我們煩他他不好推辭,不知他在家裡怎麼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塗了,早知是這樣,我也不煩他了。」寶釵道:「上次他就告訴我,在家裡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襲人道:「偏生我們那個牛心左性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裡這些活計上的人作。我又弄不開這些。」寶釵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說是你做的就是了。」襲人道:「哪裡哄的信他,他才是認得出來呢。說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罷了。」寶釵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如何﹖」襲人笑道:「當真的這樣,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親自送過來。
雖然文中只見寶釵平淡的主動提出幫忙襲人縫製寶玉的鞋子,但是表面上的幫助,其實暗地裡是一種情意上的展現。因為在傳統文化中,女子怎可隨意地幫男子縫製鞋子,鞋子終歸是一種貼身的衣物,像許多中國傳統的故事或小說中,都可以見到女子替自己心愛的男子縫製鞋子相贈的情節;而「鞋」同有「偕」的音,取一同之意,故有一說,如送一雙鞋給新婚夫妻,代表祝福他們白頭偕老,如果送予仕途中人,則有祝其步步高升之意,故在此處,寶釵主動表示願意協助縫製寶玉的鞋子,除了表面上幫襲人分憂外,其實也是有傳達情意之意。
而在接下來的第三十四回中,寶釵的情意表現就更加清楚了。話說賈政因忠順王府及金釧兒之事,把寶玉打得遍體鱗傷,還好有人及時前去通報賈母,寶玉才得以獲救,而在眾人關心的過程中,就可見到寶釵一些「主動性」的情感表露:
正說著,只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紗被替寶玉蓋了。只見寶釵手裡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了。」又讓坐。
其實寶玉被打傷後,寶釵是最先趕到現場的人物之一,而且如上文所寫,當眾人散了之後,寶釵又獨自前來,且手裡托著一丸藥走進來,給寶玉治傷,問他:「這會子可好些?」其熱心關懷,卻非尋常。依據心理歷程,當時寶釵早已對寶玉生情,見到寶玉受如此重的傷,當然是心疼不已,所以當寶玉略好些,一時鬆懈就不小心將自己的情意表露出來,其文如下:
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紅了臉,低下頭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
謹言慎行一直是寶釵的處世原則之一,出現說話如此急速而自陷窘狀的狀態,可說是十分難得的,其中話語中又透露出一些不被當時時代所允許的表白,不僅讓寶釵「再度」羞紅了臉,還情不自禁的撥弄衣帶,一副小女兒姿態。然而,寶釵雖已在情意上露出端倪,但寶玉並未注意到,他只是很單純的被眼前寶釵「嬌羞怯怯」的態度吸引,而這樣的嬌羞貌,其實也是一種「媚態」的展現,對於男子來說也是一種美。所以這也難怪,寶玉見到寶釵的嬌羞貌就感到十分暢快,甚至連疼痛都丟到九霄雲外。雖然寶釵在寶玉面前無法自制的泄漏了情意,但是礙於禮教,寶釵在情感上還是顯得相當低調與保守。所以當兄長——薛蟠直指她對寶玉有心後,便氣哭了,其文如下:
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有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薛蟠見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賭氣走到自己房裡安歇不提。
可見,寶釵被其兄薛蟠直白的揭露了自己對寶玉的情意後,羞怯落淚,畢竟當時社會十分重視女子的「貞節」觀念,尤其寶釵又是個深受禮法規範的女子,當然不能承受家兄這樣的取笑,故而哭了一夜,甚至遇到黛玉,被其酸言酸語,也無力回應。不過,這並未讓寶釵在情感上有所退卻,畢竟情意不是說收就收得回的,在第三十五回中,寶釵便通過「打絡子」,將自己的「金」與寶玉的「玉」做了實質上的聯繫:
寶釵笑道:「這有什麼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個什麼顏色才好﹖」寶釵道:「若用雜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又過暗。等我想個法兒:把那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這才好看。」
劇情發展至此,寶釵的主動性已漸趨明朗,接下來只是在程度上日與俱增罷了,而主動性的程度到第三十六回,可謂發展到了最高點,文中寫到「寶釵獨自行來,順路進了怡紅院,意欲尋寶玉談講以解午倦。」此處已可看出寶釵對寶玉的「主動性」,已不再因「金玉」之說而遠著寶玉,反過來,為了緩解自己的午後睏倦,竟獨自順路地進到寶玉的居處——怡紅院。
而且隨著文中劇情發展,寶釵的主動性可不再只是找寶玉緩解午後睏倦,第三十六回中可謂是寶釵主動性發展的最高點,其文如下:
說著,一面又瞧他手裡的針線,原來是個白綾紅里的兜肚,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寶釵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得費這麼大工夫﹖」襲人向床上努嘴兒。寶釵笑道:「這麼大了,還帶這個﹖」襲人笑道:「他原是不肯帶,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氣熱,睡覺都不留神,哄他帶上了,便是夜裡縱蓋不嚴些兒,也就不怕了。你說這一個就用了工夫,還沒看見他身上現帶的那一個呢。」寶釵笑道:「也虧你奈煩。」襲人道:「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得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說著便走了。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得拿起針來,替他代刺。
從文中我們可以發現:深守禮法的寶釵,除甘願冒著被他人質疑其「貞潔」的危險,獨身坐於寶玉床畔之外,還拿起襲人外出前正在縫製的針線活,幫她代刺,而那針線活還是一件綉著鴛鴦戲蓮的肚兜,其對寶玉的情意就此表露無遺,主動性可謂到達高峰,回過頭看,先前寶釵還只是以協助襲人為借口,幫寶玉縫製鞋子,到此回中,已進展到幫寶玉縫製貼身衣物的地步了,真可謂用情至深!
依據上述寶釵的種種行為,可合理推測:寶釵在此時對寶玉已有不同以往的情愫,而情愫已深到將寶玉視為未來伴侶的程度。而寶釵在情感心理歷程中段的所有作為,可說完完全全符合這段文字的描述,其心意與目的可謂不言而喻。然而,劇情發展至此,曹雪芹並未讓寶釵繼續沉溺在那兒女情懷的狀態中,如下文:
這裡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兒,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 (第三十六回)
文中寶玉無意間強烈了表達了他的情感所向,而曹雪芹筆下的寶釵——不覺怔了!單單幾個字卻明顯的表現出寶釵內心的震蕩,雖然爾後襲人就進房來,打斷了她的思緒,但寶釵的反應卻是如此平靜無波,反倒讓我們可以感受到寶玉在寶釵心中的分量。假如沒有這樣一個偶然的機緣,這樣一種強烈的刺激,是不能觸發寶釵那裡藏很深的感情地弦索的。而曹雪芹這一設計,有如投了一顆石子到寶釵的情感漩渦中,使其不得不面對現實,這也是曹雪芹不同於一般佳人才子作品的獨到之處,因為他所認為的現實世界是「場面忽新忽敗,忽麗忽朽」的,以致才寫出如脂批所言「倏恩倏愛,倏痛倏悲」的情境。他巧妙且狠心地藉由賈寶玉的一席夢話,一棒打醒薛寶釵,讓被感情沖昏頭的她恢復理性,恢復以往固守禮法的「無情」狀態,而其情感心理歷程也就從此進入了末段。
進入末段後,寶釵再也沒有出現中段所顯露的情緒反應了,雖然和寶玉還是有些許互動,不過大多出現在眾姊妹齊聚作詩、聊天說笑的場景。如第三十七回寫到賈芸來請安:
寶玉看了,笑道:「獨他來了,還有什麼人﹖」婆子道:「還有兩盆花兒。」寶玉道:「你出去說,我知道了,難為他想著。你便把花兒送到我屋裡去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同翠墨往秋爽齋來,只見寶釵、黛玉、迎春已都在那裡了。
除了上述這類的場景之外,再無前三十六回寶玉與寶釵私下相伴的情景。而且自三十六回後,寶釵對寶玉的態度也有些不同,搶白或取笑的話語佔了大多數,而且接二連三,連寶玉都招架不住,其文如下:
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不要你謙我讓的。各有主意自管說出來大家平章。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個話兒。」寶釵道:「你忙什麼!人還不全呢。」(第三十七回)
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得很。」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就好。」寶玉笑道:「小時候乾的營生,還提他作什麼。」探春道:「你的號多得很,又起什麼。我們愛叫你什麼,你就答應著就是了。」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於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倒是隨你們混叫去罷。」
光同一回中,寶釵就一而再,再而三,明槍暗箭的酸諷寶玉,雖然是笑鬧之語,但與過往不妄言的樣貌差距頗大。不過,這到底不是寶釵平日的敦厚含蓄,所以到第三十八回,寶釵又恢復到了平日的樣貌,而寶玉依然與眾姊妹親疏不分,如下文所寫:
寶玉道:「也不用擺,咱們且作詵。把那大團圓桌放在當中,酒菜都放著。也不必拘定座位,有愛吃的大家去吃,散坐豈不便宜。」寶釵道:「這話極是。」
……
寶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釣魚,一回又擠在寶釵旁邊說笑兩句,一回又看襲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飲兩口酒。
所以,在第三十六回之後,賈寶玉依舊是賈寶玉,依然與女兒們親密無間;但薛寶釵卻不再是那個願意違背禮教,坐其床畔的薛寶釵了,在曹雪芹的設計下,薛寶釵慢慢的在情意上恢復了往日的不慍不火,終歸回到「無情」的面目。但是寶釵為何最終還是走上高鶚所敘寫的結局?顯然與第五回《紅樓夢》十二支曲有關,其寫道: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以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光曲牌名就可推測出,寶釵一生幸福終究被寶玉所誤,詞曲的首句也正是寶玉在夢中敲醒寶釵的話語:「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第三十六回),詞曲的末段更寫到「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顯而易見的,此曲早已點明曹雪芹心中所設定的結局:寶釵與寶玉之間雖結為夫妻,但至始至終未能情投意合,終究是美中不足呀!但令人疑惑的是,既然寶釵早已明白寶、黛玉之間的情意是如此深刻,為何還願意順應鳳姐的計謀,和寶玉結成連理,走向那悲涼的結局呢?是被逼迫還是自願呢?抑或只是為了爭贏黛玉一口氣?要了解其心理狀態,還是得通過旁敲側擊,從一些細微的反應與行為來進行推論。
在情感初期,寶釵雖與寶玉有些明顯的互動,但是應該只是親戚間相互的關心與問候,或是寶玉與女子親疏不分的天性,才使得二人有較多的互動。會這樣推論,主要是根據第二十八回中寶釵「總遠著寶玉。」或是「昨兒見元春所?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的反應來看,當時寶釵並未對寶玉動情,甚至對「金玉之論」感到困擾,就連對貴為王妃的元春賜予她與寶玉一樣的禮物,也感到沒意思。但到了該回最後,卻出現了寶釵對寶玉動情的關鍵,此關鍵點主要起因於寶釵手上所帶的紅麝串,而從寶釵的反應「羞」,可以感受到她內心的悸動,此處便是寶釵對寶玉的動情的開端。接著從第三十二回開始,寶釵的「主動性」慢慢顯現,除了主動協助襲人縫製寶玉的鞋子外,進展到第三十四回,寶釵更因寶玉被賈政打得遍體鱗傷,心疼之餘,竟不小心的將自己的情意泄漏,其小女兒姿態可是被曹雪芹描寫得栩栩如生,甚至還為寶玉挨打之事,回頭質問其兄薛蟠,卻反被薛蟠直指她對寶玉動情,對謹守禮教、保守的她來說,可謂受到羞辱,以致後來連在路上遭到黛玉奚落,都無力回應,此時寶釵的情感心理正持續慢慢升高當中。
接著進展到第三十五回,在此回中,寶釵雖然對寶玉有些若即若離的態度,但是寶釵在鶯兒打絡子時,通過金線讓金、玉做了個串聯,也算通過實質象徵表示了自己的情意;到了第三十六回末段,寶釵的情意可說是抵達最高點,因為身為禮教規範的極致代表人物,竟然在尚未婚配的情況下,對一個男子做出類似妻子般的行為,例如縫補貼身衣物、近身待在男子睡鋪旁,驅趕蚊蠅等,這些行為顯然已違背禮教的規範,但是她卻做的那麼甘願、自然,可見她陷情已深。
但就如第二十八回寶釵從元春贈禮,覺得越發沒意思起來,到羞籠紅麝串的急遽演變,曹雪芹在第三十六回的末段也這麼神來一筆,讓寶釵親耳聽見自寶玉口中說出:「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使其從情感的雲端上掉落,不得不從所陷的情慾中走出,轉向「無情」,其情感心理歷程也因此開始走下坡!而寶釵對寶玉顯露情意的篇章就到此為止,第三十六回後所描述的互動模式多半與初期相仿,未再出現中期特有的嬌羞樣貌,從此寶釵的情感心理趨於平緩,不再出現高低起伏。特別的是,不管是寶釵外貌對寶玉所產生的吸引力,還是收回情意恢復「無情」的面目,都恰恰與第六十三回寶釵的牡丹花簽——「任是無情也動人」相呼應。
不過,寶釵雖然對寶玉的情意已趨於平緩,但實際上,在心理與行為上卻出現一種不同以往的心態與作為,而且都直指書中寶玉的心上人——黛玉,為了解寶釵真正的意向,我們再來看寶釵對黛玉的心理歷程。
此刻晚上11點50,我要洗澡刷牙先,一會繼續。
寶釵對黛玉的情感心理歷程,大致可分前後兩段,而劃分點是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余香」,即黛玉對寶釵態度上的轉變。
寶釵性格平和厚道,待人親切和善,應是無庸置疑的,整部書,除非遭遇特殊情境,並不曾見寶釵對誰疾言厲色,其性格表現可說始終如一。但是反觀黛玉,孤高自傲外,自第五回寶釵初入賈府,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爾後的情節中,酸言酸語為多,二人關係不算融洽;但自第四十二回後,竟與寶釵建立起姊妹情誼,並且日漸熱絡,所以第四十二回可說是二女關係轉變的關鍵。然而,如要論寶釵對黛玉的情感心理歷程,則應以黛玉的反應與態度作為對照基礎,藉此觀察出寶釵對黛玉情感心理歷程上的起伏與變化。
還是從寶釵初入賈府說起,寶釵因「行為豁達,隨分從時」,所以深受賈府眾人喜愛,但此時文中黛玉已顯現出對其不以為然的態度,其文如下:
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
文中可見黛玉因寶釵深受賈府上下的喜愛,因而有些「悒鬱不忿之意」,但就如文中所寫「寶釵卻渾然不覺」,依寶釵之聰慧,以「不以為意」解釋應更為恰當。接著在第八回中,黛玉總是有意無意地對寶釵說出一些尖銳的話語,如下文所述:
一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話猶未了,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一見了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笑讓坐。寶釵因笑道:「這話怎麼說?」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我更不解這意。」黛玉笑道:「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鬧了。姊姊如何反不解這意思?」
……
這裡寶玉又說:「不必溫暖了,我只愛吃冷的。」薛姨媽忙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颭兒。」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得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寶玉聽這話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來方飲。黛玉磕著瓜子兒,只抿著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他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裡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藉此奚落他,也無回復之詞,只嘻嘻的笑了兩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
文中,黛玉明明因寶玉早她一步獨自到寶釵家,以及寶玉聽從寶釵勸,改喝熱酒,深感不悅而出言酸諷,但寶釵也僅以「我更不解這意」以及「也不去睬他」做反應,由此可看出她對黛玉採取退讓以及消極迴避的態度,十分符合她「罕言寡語」、「不妄言輕動」的特點。但是到了第二十二回,寶釵對黛玉採取的態度稍微有一些改變,其文寫到: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頑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抬身就走。寶釵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齊走,瞧瞧他去。」說著,下了炕,同寶玉一齊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史湘雲大笑大說的,見他兩個來,忙問好廝見。正值林黛玉在旁,因問寶玉:「在那裡的?」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裡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寶玉笑道:「只許同你頑,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他那裡一趟,就說這話。」林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麼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便賭氣回房去了。
雖然此段情節未見到寶釵的反應與態度,但後來寶玉又跟黛玉而去,想安慰黛玉,不料寶、黛兩人爭執未完,寶釵便出現了,其文如下:
正說著,寶釵走來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說著便推寶玉走了。這裡黛玉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
猜測寶釵不似先前那般容忍與退讓,主要是因為姊妹入園也有些時日了,不僅更為熟識,也大致了解彼此的脾性,是故,才選擇了這樣的表現方式。第二十一回便可對這樣的推論作個印證,其文如下:
話說史湘雲跑了出來,怕林黛玉趕上,寶玉在後忙說:「仔細絆跌了!那裡就趕上了?」林黛玉趕到門前,被寶玉叉手在門框上攔住,笑勸道:「饒他這一遭罷。」林黛玉搬著手說道﹕「我若饒過雲兒,再不活著!」湘雲見寶玉攔住門,料黛玉不能出來,便立住腳笑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罷!」恰值寶釵來在湘雲身後,也笑道:「我勸你兩個看寶兄弟分上,都丟開手罷!」黛玉道:「我不依。你們是一氣的,都戲弄我不成!」寶玉勸道:「誰敢戲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說你!」四人正難分解,有人來請吃飯,方往前邊來。
除上文中,寶釵與寶玉、湘雲、黛玉一同笑鬧外,甚至第二十五回寶釵還一改常態,開始藉機取笑黛玉,而這樣的場景還出現了兩次,第一次主要是鳳姐打趣黛玉,對黛玉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黛玉因嬌羞,想抬身就走,沒想到寶釵竟接連著取笑,叫道:「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坐著!走了倒沒意思。」說著說著還起身拉住黛玉。第二次同樣在第二十五回中,如下文:
至晚間,他二人竟漸漸的醒來,說腹中飢餓。賈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寶一般,旋熬了米湯來與他二人吃了,精神漸長,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來。李宮裁併賈府三艷、薛寶釵、林黛玉、平兒、襲人等在外間聽信息。聞得吃了米湯,省了人事,別人未開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薛寶釵便回頭看了他半日「嗤」的一聲笑。眾人都不會意,惜春問道:「寶姐姐,好好的笑什麼?」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說法,又要普渡眾生,這如今寶玉、鳳姐姐病了,又燒香還願,?福消災;今兒才好些,又要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得可笑不可笑?」黛玉不覺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們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麼死!再不跟著好人學,只跟著那些貧嘴爛舌的學。」一面說,一面摔帘子出去了。
從文中可見到,寶釵如前頭鳳姊般取笑黛玉,對此,黛玉顯得不太開心,可見二女雖日漸熟識,但彼此還是處於針鋒相對的狀態。至第二十九回,二人針鋒相對的關係更顯清楚,文中有一段:
賈母因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像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這麼一個的。」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賈母道:「是雲兒有這個。」寶玉道:「他這麼往我們家去住著,我也沒看見。」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他都記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寶釵聽說,便回頭裝沒聽見。
此時,金玉之說早已因薛姨媽對王夫人提及,而在賈府傳開,黛玉聽聞後當然對此甚感介意,故在此又藉機冷言冷語,嘲諷寶釵一番,但畢竟長輩在場,所以寶釵採取消極迴避,並不正面迎擊。爾後第三十回,可是釵、黛之間針鋒相對最精采之處,前文寫到寶釵因寶玉奚落她如楊妃般「體豐怯熱」,故而大怒,進而發展至下文所述情節:
林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兒取個笑,不想靛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便改口笑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麼戲?」寶釵因見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見問他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麼連這一齣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麼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做《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一句話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裡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鳳姐於這些上雖不通達,但見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著問人道:「你們大暑天,誰還吃生薑呢?」眾人不解其意,便說道:「沒有吃生薑。」風姐兒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既沒人吃生薑,怎麼這麼辣辣的?」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不好過了。寶釵再要說話,見寶玉十分討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
寶釵可謂對過去黛玉所有的一切針對性的舉動,作了一次性的反擊。不過黛玉也不是省油的燈,只要抓準時機,還是會予以反擊,如第三十四回最末尾寫到:
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房裡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整理,便出來瞧母親。可巧遇見林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他那裡去。薛寶釵因說「家去」,口裡說著,便只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彩的去了,又見眼上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不知寶釵如何答對,且聽下回分解。
從黛玉「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這句話可以試著推論,黛玉早已認定寶釵是其寶、黛之間的第三者,以致看見寶釵落淚,便直接推測是因為寶玉挨打受重傷的關係,故而取笑寶釵,但是只見下回寫到「話說寶釵分明聽見林黛玉刻薄他,因記掛著母親哥哥,並不回頭,一逕去了。」,寶釵並未作出任何反擊。話說到此,釵、黛二人在曹雪芹刻意安排下,你來我往,互不示弱,雖無當面的衝突,但所用指桑罵槐,寓譏含諷的口舌手段,暗傷對方而使之無還手之力的功力,竟是各極其妙。
不過自第三十四回後,二女再無你來我往、唇槍舌劍的場景,到了第四十二回,釵、釵黛關係甚至出現戲劇化的轉變,姊妹之間日漸熟捻、親昵,而這一切都始於寶釵發現黛玉脫口說出雜書《西廂記》的詞句後,其情節如下:
鴛鴦又道:「左邊一個『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寶釵聽了,回頭看著他。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第四十回)
文中已見寶釵對黛玉脫口而出的詞令有疑義,故回頭看了黛玉一眼,這時兩人關係就如前段研究所言,尚處於針鋒相對的關係,故黛玉當下雖有理論之意,但因為尚在行令之中,故對寶釵的反應不予以理會。然而就在黛玉這般輕忽、不以為意的情況下,就此落了把柄在寶釵手中,以致才有了第四十二回的劇情發展:
進了房,寶釵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審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寶丫頭瘋了!審問我什麼﹖」寶釵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裡說的是什麼﹖你只實說便罷。」黛玉不解,只管發笑,心裡也不免疑惑起來,口裡只說:「我何曾說什麼﹖你不過要捏我的錯兒罷了。你倒說出來我聽聽。」寶釵笑道:「你還裝憨兒。昨兒行酒令你說的是什麼﹖我竟不知那裡來的。」黛玉一想,方想起來昨兒失於檢點,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著寶釵,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再不說了。」寶釵笑道:「我也不知道,聽你說的怪生的,所以請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別說與別人,我以後再不說了。」寶釵見他羞得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詵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話,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應「是」的一字。
從文中可以見到,寶釵曉以大義的馴服了平日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黛玉, 而這可是釵、黛之間關係轉變的關鍵,自此之後,不似過去那般針鋒相對,二人相處模式有了相當大的改變,二人情感可說是日漸攀升。而不同以往的相處模式就顯現在同一回——第四十二回當中,其文如下:
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出來了。虧他想得倒也快。」
……
黛玉也自己撐不住笑道:「又要照著這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眾人聽了,都拍手笑個不住。寶釵笑道:「『又要照個這個慢慢的畫』,這落最後一句最妙。所以昨兒那些笑話兒雖然可笑,回想是沒味的。你們細想顰兒這幾句話雖是淡的,回想卻有滋味。我倒笑的動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寶姐姐贊的他越發逞強,這會子拿我也取笑兒。」
文中雖然可以見到黛玉一如往常那般「牙尖嘴利」,但寶釵在情節中卻不似過去那般罕言寡語,非但在黛玉戲謔惜春時,未作公親,還出言稱讚、迎合了黛玉一番,甚至接連兩次,可說完全不管惜春的感受,連惜春都忍不住抱怨:「都是寶姐姐贊的他越發逞強,這會子拿我也取笑兒。」,完全與平日處世周全、善解人意的性格相違。然而二人關係之轉變還不僅於此,接下來的文中更出現了親密友好的景象:
黛玉又看了一回單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畫個畫兒又要這些水缸箱子來了。想必他糊塗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探春「噯」了一聲,笑個不住,說道:「寶姐姐,你還不擰他的嘴﹖你問問他編排你的話。」寶釵笑道:「不用問,狗嘴裡還有象牙不成!」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他的臉。黛玉笑著忙央告:「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作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我還求誰去﹖」眾人不知話內有因,都笑道:「說的好可憐見的,連我們也軟了,饒了他罷。」又寶釵原是和他頑,忽聽他又拉扯前番說他胡看雜書的話,便不好再和他廝鬧,放起他來。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饒人的。」寶釵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你伶俐,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髮攏一攏。」黛玉果然轉過身來,寶釵用手攏上去。
這段內容中釵、黛間還是有些過往唇槍舌劍的影子,但結果卻與以往不同,顯現出姊妹情深的樣子。其實寶釵初入賈府時,黛玉對寶釵的態度就如第五回所寫的「有些悒鬱不忿之意」,情節中黛玉也時常因為寶玉,而對寶釵酸言酸語。但在第四十二回情節中,二人一來一往的鬥嘴後,黛玉不僅跟寶釵撒嬌,還讓其幫忙梳攏她因笑鬧而掉落的髮絲,對寶釵的態度可謂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重要的是,自此之後,未再見到黛玉用言語刻薄寶釵,可說兩姝的姊妹情誼就此建立。爾後,二者關係日趨親密、友愛,第四十五回還出現了寶釵相贈燕窩、黛玉深感於心的情節。甚至到了第五十七回,黛玉除了持續與寶釵姊妹相稱外,還進一步認寶釵之母——薛姨媽作乾媽,薛姨媽還因此在玩笑間作出要幫黛玉出面,向賈母求親於寶玉的提議。也因為釵、黛關係如此親厚,所以到了第六十七回,在薛蟠自江南帶回一些江南小物,特意要送予薛姨媽及寶釵時,寶釵尤其在給予黛玉的那一部分,比旁人加厚一倍,其文如下:
只有黛玉的比別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一一打點完畢,使鶯兒同著一個老婆子,跟著送往各處。
由此可見,黛玉在寶釵心中的份量是如此地與旁人不同。然而,釵、黛之間關係的轉變,也進而使黛玉在性情上發生極大的變化,此變化不僅讓深知黛玉性格的寶玉感到匪夷所思,更讓他對此二女關係的改變,感到詫異與無解,其文如下:
寶釵忙起身答應了,又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哪裡來的福氣!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曲著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兒不如你。」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都進來了,寶釵猶自嘲笑。湘雲因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頑話,恰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惱的再沒別人,就只是他。」口裡說,手指著寶玉。寶釵湘雲都笑道:「他倒不是這樣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說著又指著黛玉。湘雲便不則聲。寶釵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得比我還疼呢,那裡還惱﹖你信口兒混說。他的那嘴有什麼實據!」寶玉素習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見湘雲如此說了,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時,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心中悶悶不樂。因想:「他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好,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時林黛玉又趕著寶琴叫妹妹,並不提名道姓,直似親姊妹一般。那寶琴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自幼兒書識字,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見諸姊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與黛玉親敬異常。寶玉看著只是暗暗的納罕。(第四十九回)
照理,黛玉在看見湘雲不則聲,暗指她介意賈母偏愛寶琴而嘲諷她時,應該會出現如第二十二回般的反應,在第二十二回,當時黛玉不僅在外貌上被拿來比戲子取笑,又見寶玉對湘雲使眼色,不禁惱怒,忍不住對寶玉使小性子。其文如下:
寶玉隨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惱了,終是什麼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問的我倒好,我也不知為什麼原故。我原是給你們取笑兒的,——拿著我比戲子取笑。」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我並沒有笑,為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辨,不則一聲。黛玉又道:「這一節還恕得。再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他和我頑,他就自輕自賤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他和我頑,設若我回了口,豈不他自惹人輕賤呢﹖是這個主意不是﹖這卻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又不領你這好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
明顯的,一樣是湘雲,一樣是暗諷,黛玉卻未出現一樣的情緒反應,到底寶玉是熟知黛玉心性的人,當然不解黛玉為何會有如此轉變,在無法強忍好奇心的情況下,在同一回中,就借典故問黛玉,其文如下:
一時寶釵姊妹往薛姨媽房內去後,湘雲往賈母處來,林黛玉回房歇著。寶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你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聽。」黛玉聽了,便知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七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這『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黛玉聽了,禁不住也笑起來,因笑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得好,你也問得好。」寶玉道:「先時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沒的說,我反落了單。」黛玉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起,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告訴了寶玉。寶玉方知緣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家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
文中寶玉所提的「孟光接了梁鴻案」,其實與「舉案齊眉」這個成語的典故有關,孟光為妻,梁鴻為夫,應是孟光舉案於梁鴻,而非梁鴻舉案於孟光,所以寶玉其實是藉此典故的反意暗諷黛玉,以「太陽真是打從西邊出來」之意,調侃黛玉與寶釵之友好。爾後,經過黛玉解釋後,寶玉才明白為何會有這樣的變化,而且黛玉除了解釋原因外,還將寶釵的善行告訴了寶玉,可見寶釵在黛玉心中形象轉變之大。
不過自第六十七回後,除第七十回因桃花詩社的關係,園中姊妹相聚作詩外,就無其他寶、釵、黛三人共處的情節了,如第七十六回也只見湘雲與黛玉二人,其文如下:
原來黛玉和湘雲二人並未去睡覺。只因黛玉見賈府中許多人賞月,賈母猶嘆人少,不似當年熱鬧,又提寶釵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賞月等語,不覺對景感懷,自去俯欄垂淚。
中秋原是舉家團圓的日子,但寶釵卻逕自回家賞月去,並未在與寶玉、黛玉等姊妹們聚在一起談天說笑。爾後到第七十八回又有寶玉那一聲「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的嘆息。可見,寶釵不管是對黛玉還是寶玉,其情感心理歷程都在第六十七回後,漸漸隱沒。
不過,雖然釵、黛關係日趨熱絡,親昵程度與日俱增,但個性平和、穩重的寶釵卻在一些情節中,對黛玉表現出一些不符合她性格的行為反應,然而這些行為反應背後的心態與動機到底為何,令人好奇不已。像是第六十二回,就描述出一段寶釵不符平日特徵的情節,其文如下:
寶玉正欲走時,只見襲人走來,手內捧著一個小連環洋漆茶盤,裡面可式放著兩鍾新茶,因問:「他往那去了﹖我見你兩個半日沒吃茶,巴巴的倒了兩鍾來,他又走了。」寶玉道:「那不是他,你給他送去。」說著自拿了一鍾。襲人便送了那鍾去,偏和寶釵在一處,只得一鍾茶,便說:「哪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寶釵笑道:「我卻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夠了。」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遞在黛玉手內。襲人笑說:「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許我多吃茶,這半鍾盡夠了,難為你想的到。」說畢,飲干,將杯放下。
文中提到,當襲人端了一杯茶與給黛玉時,沒想到寶釵正巧與黛玉同在,處世周到的襲人當然不可能失禮於寶釵,故問:「哪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然而,如以二人過往性格來論,平時禮數周全的寶釵,這時應該表現出中國人傳統禮節上所強調的「謙讓」態度,讓黛玉先飲才是。但是寶釵不僅找借口,未「尊讓」的拿起來先喝了一口,甚至直接將自已飲過、不潔的杯子遞於黛玉,完全出現一種非禮教文化該有之作為,如此反常,其心態到底為何?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明明自第四十二回後,釵、黛關係已日漸親昵、熱絡,但其在許多作為上,寶釵明顯的將矛頭直指黛玉,也許儘管姻緣對她的威脅沒有停止,但鬥爭轉入了隱蔽狀態。而這樣的隱蔽狀態的鬥爭,便出現在寶釵一些與過往相比之下較為突兀的作為上。
前面探究寶釵性格時,還提到寶釵並無黛玉那般,總想「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其基本人性格是低調、不喜出頭的。就連元春出燈謎與賈府眾人同樂時,明明一見就猜著,但還是作出「只說難猜,故意尋思。」的樣子。但是寶釵除了第六十二回在一杯茶上出現欲與黛玉爭奪、拼比之外,在詩才上也早已暗自與黛玉較勁,從第三十七回海棠詩社到第三十八回詠菊,甚至到第七十回詠柳絮,寶釵都在在顯示出那股不甘低於人下的心思,而寫出「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的詩句,可說與先前所探討的基本性格有極大的差異。而寶釵對寶玉的「無情」出現在第三十六回後,但自此之後,便開始出現那些不符合其性格及平日言行之作為。筆者推測,是否就連寶釵也明白了寶玉之情已與黛玉鐵了心,自己的金玉婚姻已不能指望通過爭奪寶玉的感情來達到,而只能藉助父母之命來完成了,從此,寶釵對寶、黛的態度、策略也幡然變化。寶釵這些細微動作的意向,雖顯現出欲與黛玉一較高低的態度,但實際上寶釵的作為卻是「反其道而行」,為了釐清寶釵是否真的在知曉寶玉內在情感後,對黛玉產生不可告人的內在情緒,將「寶釵對寶玉」及「寶釵對黛玉」的心理歷程根據以下進程進行比較:
第28回(遠著寶玉)
第28回(羞籠紅麝串)
第32回(縫鞋)
第34回(寶釵送葯)
第35回(打絡子)
第36回(床畔之情)
第36回(寶玉夢話)
第37回(貶損寶玉)
第38回(寶釵漱茶)
第42回(審黛玉)
第42回(孟光接梁鴻案)
第45回(贈燕窩)
第57回(慰痴顰)
第67回(贈土儀)
第70回(桃花社柳絮詞)
第75回(搬遷離園)
第76回(寶釵自己賞月)
第78回(寶玉無情之嘆)
可以從中發現:寶釵對黛玉的心理歷程與對寶玉的心理歷程,恰恰形成一種「交叉線」,當寶釵對寶玉的情感趨於平緩時,卻漸漸與黛玉建立深厚的姊妹情誼。所以自第三十六回後,其對寶玉的情意趨於平緩是「無情」的表徵;與黛玉的關係日趨親密則是「有情」的展現,而這些「情意」的發生,實在讓人不得不好奇:寶釵內在真正的心理意向到底為何?
寶釵對寶玉日趨升高的曲線證明其曾對寶玉生情,但自第三十六回之後,曲線落下,開始顯露無情之態,終至第八十回都未再出現情感上的波動;相對的,寶釵對黛玉之情,卻在第四十二回開始升起,日益增高,增高至第六十七回相贈土儀後,因其搬遷離園,姊妹相聚情節變少,才漸漸落下,爾後至第七十六回,描述黛玉因寶釵與其母自家賞月去而俯欄垂淚,曲線自此落至最低點。
那麼可以看出,寶釵在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中對黛玉所展現出善意,顯然並不單純,其背後目的令人懷疑;其二,明明對與黛玉有一較高下之心,卻又處心積慮地與其建立姊妹情誼,可謂居心叵測,實在令人不得不懷疑其「藏奸」,這樣的情感歷程,背後到底存在著什麼樣的心理因素呢?
很多讀者根據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的情節認為寶釵存在「嫁禍」的動機,但寶釵在當時會脫口說出:「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其實只是一種心理上的慣性作用,或者是一種但求無礙的消極避禍心理。黛玉雖在書中曾多次被拿來當作「屏風」遮掩,終歸無任何「災禍」發生,是故何來寶釵嫁禍之說呢?
下面嘗試對此事做出一番推論,文中一開始曾寫到:寶釵為將黛玉尋來,丟下了眾人,一直往瀟湘館來,而接下來的情節描述便是本推論的重要關鍵處,其文如下:
正走著,只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見寶釵問了好,說了一回閑話。寶釵回身指道:「他們都在那裡呢,你們找他們去罷。我叫林姑娘去就來。」說著便逶迤往瀟湘館來。(第二十七回)
文中可見寶釵在離了眾姊妹與丫鬟後,接著便遇到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而且還說了一回閑話。重要的是寶釵在離去前,曾對文官們提及自己準備去叫「林姑娘」一事,而且去去就來。話語中的「林姑娘」,無庸置疑,指的就是「黛玉」。爾後情節發展至「那亭內的紅玉墜兒剛一推窗」,寶釵便借黛玉施行了「金蟬脫殼術」,遠去後心中只有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樣。」,但是重點在於,寶釵話語中的「她二人」——紅玉、墜兒卻接著遇到筆者推論中的關鍵人物,此者何人呢?且看其文:
誰知紅玉聽了寶釵的話,便亯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說,也半日不言語。紅玉又道:「這可怎麼樣呢?」墜兒道:「便是聽了,管誰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紅玉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風聲,怎麼樣呢?」二人正說著,只見文官、香菱、司棋、待書等上亭子來了。二人只得掩住這話,且和他們頑笑。
此人正是十二個學戲女孩子中的「文官」。文中只見紅玉與墜兒後來就與上亭子來的文官、香菱、司棋等人玩笑。,寶釵以「黛玉」為借口其實是合乎常理的,因為此時被寶釵形容為「素昔眼空心大,最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的紅玉,只要在文官等人玩笑間,無意中聽聞一絲寶釵離去尋人的消息,或是自身主動提及剛才遇到寶釵欲尋「林姑娘」之事,便可得知寶釵「金蟬脫殼術」中的「林妹妹」是否為真,而寶釵自始自終都以「林妹妹」為事,自然而然不會露出破綻,而曹雪芹也因此保有寶釵「完人」之形象。
除了上述推論,寶釵至第二十八回都還會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或是因「昨兒見元春所?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換言之,寶釵既未對寶玉生情,固然尚無任何動機陷害黛玉,第二十七回的嫁禍之說自然無法成立。
至於寶釵是否藏奸,還是有值得疑義之處,不然曹雪芹為何如此下筆,特意將此種抹黑似的用詞,加註於被他形容為山中高士的薛寶釵身上呢?不過就文中來看,曹雪芹藉由黛玉之口點出寶釵藏奸時,倒不是真正發現其藏奸之處,反而將「藏奸」隱藏在黛玉充滿愧疚與誤解的說詞中,其文如下: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第四十五回)
黛玉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第四十九回)
懷疑此處曹雪芹是故意借著黛玉來行使「煙雲模糊法」,文中黛玉之嘆就如那煙雲般,將寶釵「藏奸」模糊了去。不過文中黛玉「藏奸」一語,並不是她真的察覺到寶釵任何言行上的不妥,實際上,只是黛玉因醋意而生的猜想與揣測。然而曹雪芹運用「藏奸」一詞也不僅於此,在第五十五回鳳姐因探春協理之事與平兒閑聊時也曾提到,文中鳳姊說到:
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他這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於太太的事也有些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頭退步。
按此處鳳姐說法,其「藏奸」的詞意指一種隱匿自身心懷不軌之意,此處鳳姐用來表述自己平日的行事風格。而第六十九回時,也有類似「藏奸」的語詞,其情節主要是描述尤二姐被鳳姐使計騙入賈府,爾後利用借刀殺人之計,百般折磨尤二姐,最後使其香消玉殞,而在尤二姐吞金自盡前,其妹尤三姐曾到夢中,對尤二姐說道:
姐姐,你一生為人心痴意軟,終吃了這虧。休亯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狡,他發恨定要弄你一死方罷。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即進來時,亦不容他這樣。此亦系理數應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你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不然,你則白白的喪命,且無人憐惜。
文中尤三姊形容鳳姐「外作賢良,內藏奸狡」,使「藏奸」一詞的詞意更加明確。而文中鳳姐藏奸源於對尤二姐之妒,可謂替女子「藏奸」的背後心理動機作了註解。然而,寶釵是否藏奸?其背後的心理動機到底為何?是否也同鳳姐一樣出於「嫉妒」呢?
根據前面對寶釵性格的研究,寶釵其實是在順從傳統;順從母意;為了家族未來才做出那樣的決定。但筆者懷疑的是:難道寶釵在這當中,全然無一絲一縷出於自我意願?畢竟寶釵對寶玉生情已是確定之事,以她的才識品貌、身份教養,對賈寶玉產生愛戀之心也是十分自然、無可厚非。所以,寶釵是否藏有自主意願產生懷疑,並不是沒有根據的,因為她既有一顆上青雲之心又有與黛玉建立情誼的動機之疑;最重要的是,她曾經對寶玉產生不可抑制,且不惜違禮坐其床畔之情,如全歸咎那將金簪掩埋之「雪」,而忽視掉其身上那股自胎裡帶來的「熱毒」,倒有些不符實情。
促使寶釵出現這些啟人疑竇的行為的背後動機與情感意向,正巧與前頭所述鳳姐藏奸的心理動機——「嫉妒」相吻合。脂批也曾說:「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忌妒愈甚,若一味渾厚大量涵養,則有何令人憐愛護惜哉。然後知寶釵襲人等行為,並非一味蠢拙古版,以女夫子自居。」「嫉妒」這項心理特徵能在寶、釵、黛三者之間關係的發展中,或是寶釵一些有意無意的言行舉止上,做出合理的解釋。總之,因為這推論,讓我們可以開始理解,為何整部《紅樓夢》會走向高鶚所續寫的結局,至於寶釵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言行舉止,也因這項心理特徵的發現而獲得解釋。
一個總以婦德為修身之鑰且時時謹守分際的女子,怎麼可能明知故犯地犯下古時為休妻所列的「七出」中的「妒」呢?誰是其「妒」的對象?而且身受禮教薰陶的她,為何會明知故犯?首先,從記載中可知,「妒」為當時社會風氣中一種極度不被接受的心理狀態,既然如此,其實就不難理解:為何我們在《紅樓夢》中,無法看出薛寶釵的「妒」。《紅樓夢》中也不乏出現因「妒」所造成的悲劇,如先前針對「藏奸」一詞進行研究時,曾提到王熙鳳設計毒害尤二姐,使其最後忍辱不得吞金而死,就是出於「妒」。另外,薛蟠之妻夏金桂對香菱百般折磨,也是出於「妒」,而且從第七十九回回目「薛文龍悔娶河東獅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以及第八十回回目「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便可看出夏金桂乃是一妒婦無誤。而其「嫉妒」之心態更可從下文典故中看出,其文如下:
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
文中所寫到的「宋太祖滅南唐」,其注釋就已明示「這裡是嫉妒、不能容人之意。」;至於「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則意指「自己勢力範圍,不許別人插足。」從夏金桂的心思已見其對香菱之妒。然而,寶釵畢竟受過禮教薰陶,與那目不識丁的鳳姐、內秉風雷性的夏金桂不同,既然知曉世人對「嫉妒」之厭惡,必將之深藏、隱匿起來,而這也是曹雪芹運用「煙雲模糊法」的獨到之處,因此要從書中發現寶釵之「妒」並不容易。
不過,如果細細探尋,還是能發現寶釵確實有一些不符合其性格的行為,如先前針情感心理歷程進行探究時,就曾提到第六十二回中,一向遵守禮教的寶釵竟然搶在黛玉之前,將襲人端來的茶率先喝了一口,此舉出現在從不妄言輕動的寶釵身上,實在突兀。筆者試著推測,寶釵會出現如此知禮犯禮的反差行為,其背後一定存在某些未知的心理因素,在經過分析探究後,薛寶釵會有如此行徑,可說是出自一種「嫉妒」的心理狀態。
但受禮教影響至深的寶釵明知故犯,應是對寶玉用情至深,使內在的嫉妒之情衝破原有的理性,以至最終將因這顆衝破理智的「嫉妒」之心,陷入那情與悲的漩渦中。但是,寶釵的嫉妒之情到底為何引爆?是如何引爆的?主要還是出自於她對寶玉之情。雖然寶釵一直給予讀者一種「無情」的印象,而這種「無情」的印象,曹雪芹除了藉由寶釵聽聞金釧兒投井、尤二姐劍刎,以及對柳湘蓮出家訊息時的漠然態度進行刻劃外,在第六十三回更用一支牡丹花簽來強調他筆下薛寶釵的「無情」特質。
但曹雪芹慣用「煙雲模糊」的手法,模糊掉一些他意圖隱藏的線索,讓讀者信以為真。故在寶釵的情感上,也可能是曹雪芹有意讓讀者以為寶釵對寶玉毫無情意,她會嫁與寶玉,完全是出於自身的無奈與長輩們的寄盼。但其實寶釵對寶玉的「無情」,恰恰是種「有情」。如脂批所云:「蓋寶玉之行警已泥於閨閣,近則恐不遜,反成遠離之端。故二人之遠,實相近之至也。」寶釵若與寶玉朝夕相共、耳鬢廝磨則不免發生丑禍,招人疑忌,名節可能還會因此受損。退一步說,即使寶釵心理渴望實現金玉良緣,也只能是以遠求近的。因此不能認為「遠」就是假裝的、違心的,恐怕倒是由衷的、甘心的。而這樣「由衷、甘心」的有情,跟著寶釵對寶玉的情感心理歷程發展至第三十六回後,就真的煙消雲散地消失在讀者所能見到的「檯面」上了,讀者也再也無法從情節中發覺寶釵動情。
然而,除了在第六十三回利用花簽點出寶釵之「無情」外,當情節進展到了第七十六回時,曹雪芹又藉由湘雲之怨再次點出寶釵無情的特質:
可恨寶姐姐,姊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
爾後至第七十八回,寶釵無聲無息的搬遷離園後,更通過寶玉所發出的「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的嘆息,為寶釵在《紅樓夢》書中的「無情」做了總結。但是寶釵的情感真的是從第三十六回之後,由「有情」轉為全然的「無情」嗎?實際上,寶釵自三十六回之後並非無「情」,只是其「情」顯現在對黛玉之「熱」,日日噓寒問暖;以及對寶玉之「冷」,時時奚落貶抑而已。其對寶玉之情不是無情,其對黛玉也並非真有情,而是一種欲得而不可得所引發的「嫉妒」之情。寶釵的「熱毒」是一種承襲於母體的貪慾,而「嫉妒」之情不正也是一種「貪慾」么?但這「熱毒」明明被那作法極為講究的「冷香丸」所抑制,為何會對寶釵產生如此大的影響,成為一種怨恨、一種自我折磨?
依據前面敘述的心理歷程曲線,當寶釵對寶玉的情感在第二十八回開始萌芽後,她的情感心理曲線一直攀升,至第三十六回達到高點,但接著在該回中,被寶玉的一句不經意的夢話:「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瞬間拉回現實,從此情感心理曲線就直轉而下。雖然在當下,寶釵情緒顯得平穩、毫無波動,甚至還拿襲人被王夫人相中的事開玩笑,但此後,其對寶玉的情感心理歷程曲線就未曾再出現任何起伏了。故可說,寶玉的夢話正是寶釵「嫉妒」之情被引爆的關鍵,至此,寶釵的嫉妒之情,就像那被她深藏在大紅襖內的金鎖一樣將之捆綁,使之無法逃脫。
以「嫉妒」的本質上來看,寶玉雖然不是寶釵嫉妒的對象,但是顯然的,由於寶玉在夢中無意間表露出對黛玉之情,才引發了寶釵的嫉妒之情,所以,賈寶玉可說是薛寶釵嫉妒引發的「導火線」,換言之,寶釵「嫉妒」之情是立基於對寶玉「有情」之上。對於賈寶玉,寶釵在既不能得其「情」,又明白付出「情」終究無益的情況下,不得不逼迫自己用深具婦德的形象——「無情」,來面對那索求不得的無奈局面。這樣的嫉妒情緒、這樣的「有情」,也使得寶釵無法自拔的陷於「無情」的泥沼,身中其毒的她,漸漸地將自己推向那美中不足的「無情」結局。然而,也因為寶釵具有「人性」,以致凸顯出曹雪芹花簽上「『任是』無情也動人」的「任是」之妙,也無怪乎脂批認為寶釵不是一位蠢拙古版的女夫子。然而,何謂「嫉妒」?我們雖然知道「嫉妒」存在人性之中,而寶釵的「嫉妒」是被寶玉對黛玉之情所引爆的。而寶釵的「嫉妒」之情,除了顯現在那杯被她搶先喝了一口的茶杯之上,在哪裡還可以發現其具體的嫉妒之意呢?其程度如何?真的符合「嫉妒」的心理狀態嗎?
所以我們需要接著來探究其對黛玉「因嫉生情」的這一面。
現在是凌晨零點45,感覺無窮無盡寫不完了怎麼辦……
因情生妒是大觀園中常見之事,曹雪芹最擅長寫女人的嫉妒心理正是他深入挖掘人性的結果。讓我們針對寶釵「嫉妒」之情進行深入的探討。首先,嫉妒乃一人對另一人在實踐方面的作為,這「另一人」不需多言,正是寶玉的心上人——「林黛玉」。而「實踐方面的作為」正是在《紅樓夢》書中最難察覺的部分,因為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本就不似書中熙鳳般的人物,也不似元明戲曲中常見的妒婦,書中的她不管是待人處世,還是言行舉止都緊守著傳統禮教的規範與操守,實在無法讓人將其與「嫉妒」產生聯繫,而這正是一般人屢屢提及寶釵「藏奸」,但始終落得「不得其門而入」之因。
真要發掘寶釵對黛玉的嫉妒,如未先知曉其情感心理歷程之發展,其實是十分困難的。根據寶釵心理歷程曲線,自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余香」中寶釵馴服了黛玉後,對黛玉可說關懷備至,不僅時時噓寒問暖,對其照料更是無微不至。甚至第四十五回在飲食上建議黛玉利用燕窩進行溫補,而在明白其難處之後,便立馬相贈燕窩,二人關係曲線可說是日漸攀升。黛玉還因此在寶玉面前,將自己對寶釵的改觀做了表述,此部分已在前面做了說明,在此不再贅述,然而,上述皆是寶釵對黛玉「生情」的有力證據。
不過,寶釵對黛玉「生情」示好,也不僅此一次,在第六十七回,薛蟠打江南回來,帶了一些江南小物特意要送予薛姨媽及寶釵,寶釵除了一些留用外,也依其大方、好禮之性格,將這些江南小物分送給眾姊妹,其中更見其對黛玉的與眾不同,其文如下:
只有黛玉的比別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一一打點完畢,使鶯兒同著一個老婆子,跟著送往各處。
以釵、黛兩人當時的關係,寶釵的多贈其實是合乎情理的事。但實際上,黛玉卻未因寶釵大方之舉而感動,反因見到家鄉之物,勾起其濃郁的思鄉之情,淚流不止。而黛玉因思鄉所引發的情緒,到底在不在寶釵的預料中?是因為與黛玉親厚,才特別將所贈之物「加厚一倍」?還是明知黛玉身體病弱,需情緒平穩,故而有意觸動其思鄉之情,使其情緒波動,咳疾加劇呢?而且寶釵明知黛玉時常感於自己身世飄零、孤苦無依而悲傷至極,還曾勸黛玉莫做「司馬牛之嘆」,為何還在黛玉面前說些觸景傷情的話語,其文如下:
且說寶玉同著黛玉道寶釵處來。寶玉見了寶釵,便說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帶了東西來,姐姐留著使罷,又送我們。」寶釵笑道:「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是遠路帶來的土物兒,大家看著新鮮些就是了。」黛玉道:「這些東西我們小時候倒不理會,如今看見,真是新鮮物兒了。」寶釵因笑道:「妹妹知道,這就是俗語說的『物離鄉貴』,其實可算什麼呢。」寶玉聽了這話正對了黛玉方才的心事,連忙拿話岔道:「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時,替我們多帶些來。」
就連不懂醫理的寶玉都懂得體貼黛玉那易於感傷的性情,反觀頗具醫理的寶釵,為何不懂避諱,偏偏促其傷情,使其咳疾日趨嚴重,故可說,寶釵在第六十七回借家鄉小物促發黛玉思鄉之情的作法,正可謂是一種「嫉妒之情」在實踐上的作為。
嫉妒必有利害接觸點,寶、黛二人的利害接觸點不外乎是:誰最後能成為賈府的寶二奶奶?對黛玉而言,此點應是她畢生之心愿,只是礙於身世孤零,無人做主,就連貼身丫環——紫鵑都深知此理,故在第五十七回就提醒黛玉:
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以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早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不過,雖有紫鵑的建言,但黛玉並未真的去找賈母為其親事做主,畢竟在當時的禮教規範下,女子怎可能自己擇親而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傳統締結婚姻的重要因素。其實寶釵也曾因為此種禮教上對女子的束縛委屈落淚,此情節出現在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里錯以錯勸哥哥」,寫到:
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兒,見寶玉有那勞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薛蟠見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賭氣走到自己房裡安歇不提。
閨中女兒不待父母之命,不經媒妁之言,私自對某男子產生情感是不道德、沒出息的。做哥哥的如此誤解、取笑她,實在是莫大的貶抑和沖犯,為寶釵這樣的女性所不齒。由此可見,寶釵除了性格受到禮教影響外,在情感上也深受禮教束縛,以至於才會在薛蟠唐突的言語刺激下激動落淚。
但其實自由愛戀的的力量一直流傳至清朝末年,只見其影響隨時代演進日增,未曾見有削弱之跡象。父母早亡的黛玉,雖然深得賈母疼愛,但是又礙於賈母並不認同男女自行擇配,所以在無人可為自己做主的情況下,就算想要成為賈府寶二奶奶,也只能對天長嘆。而這樣一個充滿悲苦的心愿,就在寶釵對寶玉燃起情意後,便成為釵、黛之間的利害接觸點。而這個利害接觸點,並不是在第二十八回寶釵對寶玉燃起情意後才形成的,早在第八回寶釵借鶯兒之口,說出「金玉之配」後就已形成。而此利害接觸點若從黛玉的角度看,更顯清楚明白,如第十九回寫到:
黛玉點頭嘆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聽出來。寶玉笑道:「方才求饒,如今更說狠了。」
文中黛玉雖然用玩笑的方式,向寶玉暗示自己對「金玉之論」的介意,但其內心在意的程度,可從寶玉所言:「如今更說狠了。」的「更」字去推敲,此字有程度上加乘之意,表示黛玉除了介意寶釵的「冷香丸」令寶玉神魂顛倒外,更在意從薛姨媽口中所說出的:「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至第二十八回,又因賈元妃賜予寶釵和寶玉相同的物品,黛玉對「金玉」更顯在意了,其文如下:
剛洗了臉出來,要往賈母那裡請安去,只見林黛玉頂頭來了。寶玉趕上去笑道:「我的東西叫你揀,你怎麼不揀?」林黛玉昨日所惱寶玉的心事早又丟開,又顧今日的事了,因說道:「我沒這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寶玉聽他提出「金玉」二字來,不覺心動疑猜,便說道:「除了別人說什麼金什麼玉,我心裡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林黛玉聽他這話,便知他心裡動了疑,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說什麼誓?管你什麼金什麼玉的呢!」寶玉道:「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說個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說誓,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情節發展至此,可看出黛玉依舊十分在意那「什麼金什麼玉的」,每每只要與寶玉使性子,莫不在言語中牽扯上「金玉」二字,甚至拿自身與寶釵相比,說出:「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自卑似的話語。然而,第二十九回曹雪芹便藉由黛玉的內心獨白,將這一連串針對「金玉」的言行,作出其自我意向的表白,如下所述:
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我的。我便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瞭然自若無聞的,方見得是待我重,而毫無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金玉』,見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著急,安心哄我。
反觀黛玉此段論述,其內在其實也充滿了嫉妒之情,而「金玉之論」是否是黛玉心中存有的「利害接觸點」,已無需多論。換言之,在寶釵確實對寶玉生情的前提下,寶玉夢中所說的「木石姻緣」,自然而然也就是寶釵嫉妒之情中的「利害接觸點」。雖然上述看來,二人各自有所認為的「利害接觸點」,不過統歸起來,其實都是為了賈府寶二奶奶的位置,更嚴格來說,應該都是為了「賈寶玉」。
這對寶釵來說,是否有其價值呢?其價值為何?真正的答案也只有寶釵自己明了,因為不管世俗上的外在價值如何,最重要的還在於寶釵對自己所選對象價值的判定,正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若寶釵對寶玉的情意為真,是否有無利害價值已不需多論,而「嫉妒」之情被觸發也是必然之事。
寶釵心中的價值,正是她對寶玉的情意。畢竟早在先前探討寶釵心理歷程時,就已知曉:因寶玉的夢中之語:「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使得寶釵早已明白其情意不可能為自己所有,是故寶玉的夢話不僅是觸動寶釵「嫉妒」之情的關鍵。
嫉妒因素還有一點:「嫉妒者對有這價值的人不折服」,寶釵不折服之人便是那株絳珠草轉世的林黛玉。但從書中何處可以看出寶釵對黛玉的不折服呢?較明顯處莫過於先前已提及的第六十二回中的情節。在該回中,只見寶釵特意將襲人為黛玉端來的茶,搶先喝了一口,雖然襲人端茶到釵、黛面前時,已表明因不知還有兩人,在頭一杯先給寶玉的情況下,只剩下一杯茶。論情,此杯茶應由黛玉先飲,襲人隨後再為寶釵補上一杯;論禮,寶釵既為守禮懂禮之人,應當將茶謙讓於黛玉,讓黛玉先飲,但寶釵在黛玉尚未反應的情況下,直接將杯子拿起,表明「我倒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夠了。」實在有失禮儀。
此外,寶釵除了搶杯失禮外,也應該要在自己先飲後,主動清洗此杯,再重新裝茶給予黛玉,以示清潔、恭敬的態度,就算是目不識丁的鳳姐,都知道謹守此禮,其文如下:
鳳姐兒笑道:「不用他敬,我討老祖宗的壽罷。」說著,便將賈母的杯拿起來,將半杯剩酒吃了,將杯遞與丫鬟,另將溫水浸的杯換了一個上來。(第五十四回)
文中鳳姐雖直接飲了賈母所剩的半杯酒,但因其身為晚輩,故並不算失禮,且在吃了酒後,另換了一隻溫水浸過的新酒杯給賈母,可見「洗爵」以示尊重是當時社會中普遍存有的禮儀觀念。但在六十二回中,寶釵隨手將自己飲過的半杯茶直接遞予黛玉,讓黛玉在不覺無禮的情況下接過杯子直接飲下。此舉對深受禮教薰陶的寶釵來說,真可謂明知故犯。除了欺黛玉不知禮數外,也有意將其視為比自己位份低者,遂可見其對黛玉的不折服。
不過,黛玉雖然沒有察覺到寶釵之居心,但寶玉倒是有些警覺,此點可從第五十二回和第五十七回可看出:
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面說,一面便挨過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一語未了,只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兩天好﹖」(第五十二回)
紫鵑也便挨他坐著。寶玉笑道:「方才對面說話你尚走開,這會子如何又來挨我坐著﹖」紫鵑道:「你都忘了﹖幾日前你們姊妹兩個正說話,趙姨娘一頭走了進來,——我才聽見他不在家,所以我來問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說了一句『燕窩』就歇住了,總沒提起,我正想著問你。」寶玉道:「也沒什麼要緊。不過我想著寶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窩,又不可間斷,若只管和他要,也太托實。雖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經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個風聲,只怕老太太和鳳姐姐說了。我告訴他的,竟沒告訴完了他。如今我聽見一日給你們一兩燕窩,這也就完了。」(第五十七回)
文中的「托實」意指「老實不客氣」,也可說是「實心眼兒」,含有不識相的意思。如寶玉相信寶釵是真心誠意的對待黛玉,何必連她區區相贈一些燕窩就提點黛玉,此段對話內容其實已明顯的顯現出:寶玉將寶釵當作外人,而非「自己人」。可見其對寶釵還是有些提防之心。畢竟「旁觀者清」,若不是寶玉察覺些什麼,為什麼如此提醒黛玉切莫過於叨擾、倚靠寶釵。
不過寶釵不折服於黛玉,其實也情有可原,在寶釵初入賈府時,第五回中就有一段寫到:
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既然「人多謂黛玉所不及」、「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自然兩者高下立見。而且除了外貌、性情外,在當時傳統社會重視門第的風氣下,不管是寶釵的出身背景或是家中經濟,黛玉全然無法與之相比。
黛玉雖也出生於世家貴族,但畢竟早已沒落,祖上雖然襲過列侯,但到五世林如海時,已不得不憑科第出身了,加上「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門庭當然荒涼冷落,現出衰敗的模樣。而生母賈敏又在黛玉年幼時就過世,其生父林如海也在第十四回時沒了,是故除賈母外,黛玉可說是舉目無親,以致她每每想到自己孤身一人,身旁無任何親人相伴,未來的姻緣也無人作主時,總是不禁哀傷,垂淚悲泣至天明。
相對的,寶釵家世乃為「系金陵一霸」,當鋪、商行遍設帝都,是個人人稱羨、家聚萬貫的皇商之家,而且身旁尚有生母——薛姨媽,還有不成材的兄長薛蟠,不似黛玉孤家寡人。根據上述種種現實面來論,黛玉如何與寶釵相比。故可推論:寶釵在初見黛玉時,應該早就意識到自己在許多方面都優於黛玉,唯獨與黛玉情似參商的寶玉其內在情意,卻是自己「所無且自知非其所能有」的,自然而然無法「折服」於黛玉,也就不自禁的做出一些不符合其性格與禮法的行為。
要在處事平和、行為豁達的寶釵身上,覺察出對他人惡意損害的心理狀態著實不易,在第三十七回中,我們可以發現寶釵出現與此因素所描述的心理狀態相似的言語與反應,文中寫到:
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不要你謙我讓的。各有主意自管說出來大家帄章。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個話兒。」寶釵道:「你忙什麼!人還不全呢。」
……
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得很。」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就好。」寶玉笑道:「小時候乾的營生,還提它作什麼。」探春道:「你的號多得很,又起什麼。我們愛叫你什麼,你就答應著就是了。」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於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倒是隨你們混叫去罷。」
……
寶玉聽了,先喜的說:「這話極是。詹子亮的工細樓台就極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絕技,如今就問他們去。」寶釵道:「我說你是無事忙,說了一聲,你就問去。等著商議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麼畫﹖」寶玉道:「家裡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寶釵冷笑道:「我說你不中用!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
刁鑽刻薄原是黛玉的專利,但在第三十七回中,寶釵卻直言不諱的調侃著寶玉身上,不為現世所認同的負面特質,致使最後連寶玉都招架不住,只得舉白旗投降;另外,在第四十二回,寶釵一則取笑寶玉「我說你無事忙!」;一則損寶玉「我說你不中用!」,接二連三的在言語上酸諷寶玉。寶釵給寶玉起諢名叫「無事忙」、「富貴閑人」,分明是對他的輕視。這樣的寶釵,完完全全就像只心理學所形容的「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狐狸。
而第四十二回除了寫出寶釵調侃寶玉行事風格的話語外,還特別點出了寶釵的態度——冷笑,這樣的態度更顯得文中針對寶玉的言語,似乎帶點「惡意損害」的意味。寶釵在這些情節中,特意針對寶玉的那些玩笑話,具有當事人才知曉的某種獨有的、目的性意味。因為根據寶釵情感心理歷程之發展,可以明顯的看出:寶釵與黛玉建立情誼的起點,恰恰在她明白寶玉對黛玉真心之後,所以不禁讓人懷疑,其與黛玉建立的情誼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而這段情誼是否是一種手段?最後她終與寶玉舉案齊眉,而此結果對黛玉不正是一個致命的打擊?如果她待黛玉之情為真,為何明知黛玉內在情感——無寶玉不可活,卻還是殘忍的奪其所愛,使其悲痛不已而魂歸太虛,最終達成其「預止遭嫉妒者由此價值獲得其他價值」的目的。
然而,除了寶釵與黛玉那日漸濃厚的情誼啟人疑竇外,還有哪些讓人不解其意之處呢?比如說,在第四十五回中,黛玉因感於寶釵的細心照料,便推心置腹的將自己身處賈府的無奈與困難說與她,寶釵卻在明知黛玉對寶玉之情,且無人能為其作主的情況下,拿黛玉的姻緣促狹,其文寫到:
寶釵笑道:「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裡。」黛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道:「人家才拿你當個正經人,把心裡的煩難告訴你聽,你反拿我取笑兒。」
另外,在第五十七回,寶釵也同薛姨媽在話語間,將寶、黛之間的姻緣拿來玩笑,除了先提到將黛玉婚配給哥哥薛蟠,讓黛玉忍不住朝薛姨媽撒嬌抱怨外,又藉此引出薛姨媽主動提及將黛玉婚配給寶玉之事,惹得黛玉忍不住追打寶釵,其文如下:
黛玉笑道:「姨媽既這麼說,我明日就認姨媽做娘,姨媽若是棄嫌不認,便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媽道:「你不厭我,就認了才好。」寶釵忙道:「認不得的!」黛玉道:「怎麼認不得?」寶釵笑問道:「我且問你,我哥哥還沒定親事,為什麼反將邢妹妹先說與我兄弟了,是什麼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屬相生日不對,所以先說與兄弟了。」寶釵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經相准了,只等來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來,我方才說你認不得娘,你細想去。」說著,便和他母親擠眼兒發笑。黛玉聽了,便也一頭伏在薛姨媽身上,說道:「姨媽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媽忙也摟他笑道:「你別亯你姐姐的話,他是頑你呢!」寶釵笑道:「真箇的,媽明兒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婦,豈不比外頭尋的好?」黛玉便夠上來要抓他,口內笑說:「你越發瘋了。」薛薛姨媽忙也笑勸,用手分開方罷。因又向寶釵道:「連刑女兒我還怕你哥遭塌了他,所以給你兄弟說了。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兒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門好親。前兒我說定了刑女兒,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的一個去了。』雖是頑話,細想來倒有些意思。我想寶琷雖有了人家,我雖沒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不說。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林黛玉先還怔怔的,聽後來見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拉著寶釵笑道:「我只打你!你為什麼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的話來﹖」寶釵笑道:「這可奇了!媽說你,為什麼打我﹖」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為何寶釵明明嫉妒黛玉擁有寶玉之情,卻不時假意認同似的,拿黛玉的姻緣或是拿其對寶玉的情意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甚至還偕同其母允諾黛玉,展現有意協助其向賈母建議與寶玉之婚事,讓其信以為真,連同丫環紫鵑都相信薛姨媽有心助黛玉一臂之力,而有以下反應:
紫鵑忙也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太太說去﹖」薛姨媽哈哈笑道:「你這孩子,急什麼!想必催著你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去了。」紫鵑聽了,也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箇倚老賣老的起來。」說著,便轉身去了。黛玉先罵:「又與你這蹄子什麼相干﹖」後來見了這樣,也笑起來說:「阿彌陀佛!該,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媽母女及屋內婆子丫鬟都笑起來。婆子們因也笑道:「姨太太雖是頑話,卻倒也不差呢。到閑了時和我們老太太一商議,姨太太竟做媒保成這門親事是千妥萬妥的。」薛姨媽道:「我一出這主意,老太太必喜歡的。」(第五十七回)
從文中可看出,不管是在黛玉眼中,或是在紫鵑、眾婆子耳里,寶釵和薛姨媽都顯現出對寶、黛姻緣樂見其成之態,但此母女二人是真心實意想要助黛玉一臂之力嗎?實際上卻不然,因為不管是從薛姨媽允諾黛玉的第五十七回開始至第八十回,或是高鶚續寫的後四十回,都未曾見到此母女二人在賈母面前表露出欲促寶、黛婚配之意。
故可推論,母女二人也許就是打算藉由二人雙簧影響黛玉,讓黛玉將自己的終身大事,寄託於連紫鵑及婆子們都認為十足可行的「薛姨太太」身上,而不是尋求於擁有決定寶玉姻緣之權的「賈母」。可說寶釵以及其母藉由此舉,完全斷除黛玉本可達成其心愿之路。綜觀來看,倆人在黛玉面前,一個露出無意與之爭奪之態;一個顯出欲助其成就之心,到頭來,寶、黛婚配終歸是一場空。此母女二人可說藉由「唱雙簧」達到了目的呀!
寶釵若能如願當上賈府寶二奶奶,藉此姻緣所得之好處正可謂「其他價值」之所在:其一,王、史、薛、賈四家聯姻,不管是經濟上還是政治上,都可形成互助互利、共生共榮的型態,故當寶釵嫁於寶玉,薛、賈二家聯姻成功,則薛家的經濟實力再加上賈府的政治勢力,二家便可呼風喚雨,致使一切無虞,而對寶釵來說,薛家若能因此獲得地位或權勢上的提升,這價值自然是不容小覷的;其二,就是如先前研究所言,在封建社會中,丈夫對女子來說,是一座仰靠的大山,在其母薛姨媽心中,寶釵如能嫁入門當戶對的人家,必是其身為人母最大的心愿,就如第二十八回中所寫「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薛姨媽在眾人未知金鎖之存在時,就已主動的向王夫人提及金鎖之事,可謂「司馬昭之心」,而孝順的寶釵自然明白此理,故為了讓其母無以憂慮,所以願意嫁入賈府,當她的寶二奶奶。
不過,寶釵雖然可能是為了使其母無以憂慮而嫁與寶玉,但其實也曾顯露出其欲「成為賈府寶二奶奶」的意願,像是第三十八回寶釵「接飲合歡花酒」的舉動便含有此意味,其文寫到:
黛玉放下釣竿,走至座間,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丫鬟看見,知他要飲酒,忙著走上來斟。黛玉道:「你們只管吃去,讓我自己斟,這才有趣兒。」說著便斟了半盞,看時卻是黃酒,因說道:「我吃了一點子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頇得熱熱的喝口燒酒。」寶玉忙道:「有燒酒。」便命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寶釵也走過來,另拿了一隻杯來,也飲了一口放下,便蘸筆至牆上把頭一個《憶菊》勾了,底下又贅了一個「蘅」字。
文中提到的「酒」,其實是寶玉特地命人為黛玉燙來的「合歡花酒」,在這裡曹雪芹特意點出此酒為「合歡花酒」,其意涵頗令人玩味。「合歡花」開於合歡樹上,合歡樹簡稱為「合歡」,因「至暮而合,枝葉相交結」,而合歡樹其實有象徵愛情之意,而文中寶玉特意命人熱了這樣一壺酒給黛玉,應有表示其對黛玉用情至深之意,但寶釵在黛玉吃了一口後,也另拿了一隻杯來喝了一口,故其想涉入寶、黛情意之間已不證自明,這也就成為她自主性地想要成為賈府寶二奶奶的最佳例證。
另外,在第七十回也可以看到寶釵對其姻緣的渴求,文中寫到:
寶釵也高興,也取了一個來,卻是一連七個大雁的,都放起來。
文中雖平淡地提到:眾人施放風箏,寶釵也取了一個「七個大雁」的風箏放了起來,但這風箏所象徵的隱性意涵卻顯露出其對婚配的重視。「雁」自古被譽為「忠貞之鳥」,故在《儀禮?士昏禮》中男女雙方在締結婚姻的儀式中,就是以「雁」為禮,整個「六禮」的流程,「雁」一共出現了七次,而這也與寶釵所放的大雁數量剛好相當,故寶釵「一連七個大雁」的風箏是在宣達其對婚姻所求之意。推論至此,寶釵是否有嫁入賈府成為寶二奶奶的意願,已無需多言。
寶釵「嫉妒」之情已然確定無疑,不過,寶釵雖然就是因為此情,將自身推向「意難平」的悲劇懸崖,但是單靠寶釵深具婦德以及平日克己復禮的表現,只能算是擁有促成此結局的基本條件,到底要如何才能達成嫁入賈府之心愿?
寶釵自身要為其悲劇命運負最大責任,因為她完全懂得婚姻要由雙方家族和家長來決定的遊戲規則。她明白,「金玉良姻」的實現不是單靠愛情之果的成熟,而是靠長輩和輿論對自己的賞識來擇取,故而嚴謹的控制自己的情感,從禮合節,安分隨時,不做非分之想,不行越軌之事,完全以「婦德」為最高之準則。因此,寶釵雖明知故犯「七出」之罪,卻懂得隱藏,爾後才會在深得賈府長輩的喜愛,以及其母愛女心切的推送下,走向那「意難平」的結局。換言之,不管是寶釵之母薛姨媽、或是寶玉之母王夫人,還是最疼愛寶玉的祖母史太君,甚至是那位遠在深宮,長姐如母的賈元春,都在促成此結局上,有不可推卸之責,固然也是促成這出悲劇的關鍵人物。至於「媒妁之言」這個部分,從高鶚所敘寫的後四十回中可知,王熙鳳擔任了這個重要的角色。除此之外,遭寶釵嫉妒的林黛玉,其實也是關鍵人物之一,主要根據曹雪芹對這書中要角的設定與安排來作此推論。因為,雖然寶釵確實「藏奸」而與黛玉親近、交心,不過其實寶釵只是秉其心,順其情勢去達成她所求之目的,更直白的說,如果寶釵對賈府寶二奶奶的位置毫無眷戀與寄盼,黛玉也未必能達成其心愿。
總之,寶釵是如何依附這些人所營造出來的情勢,將讓自己推向「意難平」的結局?我們可以一一探究。
一、林黛玉
黛玉未能與寶玉「舉案齊眉」,在許多讀者的眼中,都認為是因為寶釵存在的緣故,但在對黛玉這位紅樓人物進行探究後,:不管是否有無「金玉良緣」,「木石姻緣」締結的可能性都極低,而造成無法締結的關鍵因素,就存在曹雪芹對黛玉這個人物的背景設定,而寶釵只是借勢而為,如此而已。
黛玉早在初入賈府前,就已存在「無法」成為賈府寶二奶奶之不可抗力之因素。總共可歸納出三大點:其一,具有「喪婦長子者」之身世;其二,擁有不符合婦德之性情;其三,持有「身有惡疾」之狀態,除了第二點是在進入賈府之後才產生之因素外,其餘都在入府前就已存在。
「五不取」指的就是五個不娶此女為妻的理由,其中「喪婦長子」指的就是身為長女卻無母者,在《紅樓夢》第二回中,就可以見到曹雪芹在黛玉身上所設定的這項要素:
妙在只一個女學生,並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
此文中可知,黛玉在其年幼時就喪母,而林如海又只有黛玉這位千金,是故,其正是所謂的「喪婦長子」。從第三回林如海對賈雨村說的話語中,便可看見曹雪芹在黛玉身上,進行與這個因素相關的背景設定,其言道:
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隻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
文中小女指的就是林如海之女——林黛玉,其中「無人依傍教育」的描述,完全符合「五不取」中喪婦長子者「無所受命」之意。《公羊傳》何休注也言:「婦人有五不娶:喪婦長女不娶,無教戒也。」意指母親早逝之女,因為沒有接受到母親教化與訓誡,所以不可娶其為妻。而在同一回中,林如海又對「不忍棄父而往」的黛玉說到:
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雲不往﹖
可見林如海對黛玉無生母教養感到憂心,希望黛玉通過依附其外祖母與舅氏姐妹,接受女子該有的教育,故鼓勵黛玉前往賈府。除此之外,畢竟在當時以夫為天的社會風氣中,當然要盡量減少受到禮教所述「五不娶」的影響,故在第三回中,林如海提及:「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隻來接」,顯示出賈母也注意到黛玉年幼失母,無人教養的情況,故遣人來將其接至賈府,準備代行母職。
上述內容已清楚的點出黛玉早已非賈府寶二奶奶最佳人選。然而,黛玉其實對此也有自知之明,可從第四十五回看出,她自嘆道:
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
黛玉會出此言,主要是因為寶釵提醒她不可看雜書而移了性情,然而確實從書中情節可看出,黛玉的思緒確實曾受到雜書的影響,如第二十三回中所述: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黛玉道:「什麼書?」寶玉見問,慌得藏之不迭,便說道:「不過是《中庸》、《大學》。」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兒給我瞧,好多著呢。」寶玉道:「好妹妹,若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人去。真真這是好書!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遞了過去。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過一頒飯工夫,將十六齣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余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隻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面含嗔,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好好的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還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兩個字上,早又把眼盠圈兒紅了,轉身就走。寶玉著了急,向前攔住說道:「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原是我說錯了。若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里,教個癩頭黿吞了去,變個大忘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往你墳上替你馱一輩子的碑去。」說的黛玉嗤的一聲笑了,揉著眼盠,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這個調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寶玉聽了,笑道:「你這個呢?我也告訴去。」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文中只見黛玉用不到一頓飯的功夫,便把《西廂記》十六齣戲看完,雖知書中儘是「淫詞艷曲」卻還是暗自記誦,這也難怪為何會在第四十回,一不小心脫口而出書中詞句「良辰美景奈何天」。然而,黛玉除了不小心脫口而出書中詞句外,在性情上確實也曾為之動搖,如下文中所述:
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上,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只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又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詵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第二十三回)
文中雖描寫黛玉是因聽見戲文而「不覺心動神搖」、「越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但其情感受到雜書詞句影響已是不爭的事實。甚至當情節進展至第三十五回時,黛玉還依然會回想起書中詞句,為之感慨萬千,如下文:
一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因暗暗的嘆道:「雙文,雙文,誠為命薄人矣!然你雖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併連孀母弱弟俱無。古人云『佳人薄命』,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於雙文哉!」
文中黛玉內心獨白所提到的「雙文」,便是《西廂記》中的女主角崔鶯鶯,此女因與借宿寺中的張生相互吟詩而產生愛慕,但此情卻遭到鶯鶯之母老夫人阻擋,爾後在鶯鶯的丫環紅娘的相助之下,兩人暗通書信,進而幽會。不過,終究被老夫人察覺,老夫人本欲責罰兩人,但在紅娘極力爭取之下,改命張生上京趕考,考中便可回來迎娶鶯鶯,最後結局圓滿落幕。雖然文中黛玉所感慨的是自己的身世,但其實也暗自為自己能否與崔鶯鶯一樣,「有情人終成眷屬」——與寶玉結為連理,感到憂心。因為在《紅樓夢》所處時代,男女婚配主要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締結的,男女自由相戀結成夫妻並不被允許,掌握黛玉與寶玉各自婚配權的賈母就曾言道:
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得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得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第五十四回)
在男女相戀並不被傳統社會文化所允許的前提下,《西廂記》中的人物、情節卻屢屢浮現在黛玉的腦海中,可見其確實如寶釵所言:看雜書移了性情。黛玉不經意說出《西廂記》的句子,事後寶釵加以道德勸解,使黛玉「心下暗伏,只有答應『是』的一字。」她何嘗贊同過寶釵的意見?只因黛玉不知如何面對自己的慾望(如同崔鶯鶯),也羞懼於公開表達自己的某種心事,所以用寶釵一席話來教訓自己。黛玉其實不是責備自己的慾望,而是公然講出將陷自己於危殆之境,給禮教社會一個攻擊自己「不守女德」的口實。換言之,如寶釵未即時點醒黛玉,自幼缺乏其母教導的黛玉,可能還沉浸在《西廂記》的淫辭艷曲中,不可自拔,甚至做出書中佳人那些違背禮教之事,進而遭受社會撻伐。
雖然黛玉具有「喪婦長子者」此項不可抗力因素,但如能在賈母教養下,成為一位深具婦德的女子,光憑她在賈母心中的分量,還是有極大可能實現嫁與寶玉的心愿。黛玉是否具有婦德,為其「木石姻緣」成敗之關鍵。而黛玉初入賈府也如上述婦德這般嚴謹,除了「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謹言慎行之舉外;又有「老嬤嬤們讓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卻也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東邊椅子上坐了。」;「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攜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的守禮謙讓之態。另外,還可從黛玉對王夫人回應的話語中,得知她其實具有不隨意親近男子的「貞靜」觀念,其文如下:
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雖極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姊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豈得去沾惹之理!(第三回)
但黛玉自此語後,所顯現的形象卻不似其所言那般「貞靜」。在書中第十九回就有黛玉不符合「貞靜」之描述:
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裡,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寶玉道:「我也歪著。」黛玉道:「你就歪著。」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哪個臟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倒下。(第十九回)
文中黛玉雖然曾對寶玉表示,希望他可以在「那邊老老實實地坐著」,但是當寶玉拒絕,黛玉卻未再加以阻止,最後兩人「對面倒下」,雖然文中二人只是同床並未共枕,但黛玉其實已犯了禮法中「貞靜」之大忌,禮法既然強調女子的臂膀不能隨意讓男子碰觸,更不用說,隨意與男子「同床」,還與男子面對面倒下呢!
而二人除了同床外,寶玉還對黛玉做出不符合男女禮節的行為,如「伸手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肋下亂撓」,或是「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由於這樣的互動模式,以致到了第二十八回,當寶玉被寶釵雪白酥臂吸引時,就曾暗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所以只能怪黛玉平日與寶玉相處時,言行舉止未謹慎小心之故,才導致寶玉如此思考。
但是,如果上述情節,寶玉是在不知男女分際下,如此冒犯黛玉,那還算是情有可原。但是從書中情節便可知,寶玉其實是具有某種程度禮教觀念的,因為在第三十六回中,寶玉在得知寶釵守其床畔後,其反應是:「不該。我怎麼睡著了,褻瀆了他。」同樣與女子相處,寶釵坐其床畔,就認為自己褻瀆了她;但與黛玉同床面對、肢體碰觸,卻是毫無自覺,可見寶玉雖具有禮法觀念,但黛玉因為未讓寶玉自覺應以「禮」相待,故可算是黛玉在「婦德」上有所欠缺的緣故。黛玉畢竟還小,那點幼弱的理智拗不過尋覓知音的感情,更拗不過叛逆的天性,畢竟「草木胎質」終究要流露出「草木」的本性,以致才會與寶玉情如參商之下,忘了「婦德」上的界線。
黛玉不符「女誡」之性情還不僅於此。「女誡」中的「婦言」指女子「不必辯口利辭也」,要「擇詞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後言,不厭於人」。偏偏黛玉在書中總是「牙尖嘴利」,可說完全未遵守「婦言」之規範。如第七回,黛玉對送宮花的周瑞家的說:「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雖然文中周瑞家的聽了黛玉的話,只是「一聲兒不言語」,但黛玉的言語確實顯得尖酸刻薄,實在不符合「婦言」之規範。
另外在第八回中,黛玉又再次出現尖酸刻薄之語,這回裡頭的李嬤嬤可不似先前周瑞家的悶不吭聲,而是真真切切的點出其不符「婦言」之情狀,其情節如下:
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時,和寶黛姊妹說說笑笑的,那肯不吃。寶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吃兩鍾就不吃了!」李嬤嬤道:「你可仔細老爺今兒在家,提防問你的書!」寶玉聽了這話,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先忙的說:「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你,只說姨媽留著呢。這個媽媽,他吃了酒,又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推寶玉,使他賭氣;一面悄悄的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那李嬤嬤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說道:「林姐兒,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林黛玉冷笑道:「我為什麼助著他?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裡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裡是外人,不當在這裡的也未可定。」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你這算了什麼。」
從文中可知,黛玉不僅口出惡言,將寶玉奶母稱為「老貨」,在言語間也顯得過於辯口利辭,也因此賈府的下人們漸漸對黛玉有了「說話總尖酸刻薄」的印象,故紅玉才會在第二十七回說出:「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這樣的話。其中也因紅玉「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這句話,得知釵、黛二人已在賈府下人們心中分出高下,而這也呼應了第五回「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的描述,雖然明文描寫「寶釵」深得人心,但反過來卻暗指「黛玉」不受下人愛戴之,是故黛玉不具「婦言」之性情也就成了寶釵所依之勢。
至於在「婦容」上,黛玉雖有羞花閉月之貌,其裝束也算妥貼,但文中卻不乏出現對其容貌較為貶抑的比擬,如第二十二迴文中寫到:
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裡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史湘雲接著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
此處將黛玉容貌與戲子相比,其實是帶有貶抑之意的,但這還不是黛玉不具「婦容」最明顯之處。至第七十四回,曹雪芹更藉由王夫人之口,對黛玉的外貌做了貶抑的描述,其文寫到: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的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後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坎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鳳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論舉止言語,他原有些輕薄。方才太太說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亂說。」
雖然文中王夫人指稱之人是寶玉房中的丫鬟——晴雯,不過卻是用林黛玉來做比喻,可見黛玉的容貌在其心中,並不符合「婦容不必顏色美麗也」的規範,以致相貌在不得王夫人喜愛之下,也就自然成為寶釵可依之勢。除上述三點外,「女誡」中還包含最後一個項目——婦功,指女子「不必工巧過人也」,要「專心紡績,不好戲笑,潔齊酒食,以奉賓客」,表現並不僅在針織上,也包含了與人互動的表現,甚至在酒食器皿的使用上都有所規範。第三十二回就有提到黛玉在針織上的表現,其文寫到:
史湘雲道:「這越發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氣,他既會剪,就叫他做。」襲人道:「他可不作呢。饒這麼著,老太太還怕他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煩他做?舊年算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
從上文襲人所說的話語中可知,黛玉因為身體病弱,許久才做一次針織,故可知,黛玉在紡績上的表現不似寶釵那麼勤勉。而黛玉在平日與姊妹相處時,有時又有過度戲笑的表現,實在有違「婦功」。像是劉姥姥入大觀園時,黛玉就在劉姥姥身上就開了許多玩笑,如第四十一回寫到:
寶玉因下席過來向黛玉笑道:「你瞧劉姥姥的樣子。」黛玉笑道:「當日聖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眾姊妹都笑了。
另外,在第四十二回,也同樣拿了劉姥姥戲笑,其文如下:
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話。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個『母蝗蟲』就是了。」說著大家都笑起來。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出來了。虧他想得倒也快。」眾人聽了,都笑道:「你這一註解,也就不在他兩個以下。」
文中雖見寶釵也參與了戲笑,不過畢竟第四十二回只有眾姊妹在場,不似第四十一回是賈府眾人的聚會,而且每每這些玩笑都是黛玉起的頭,可見黛玉在「婦功」中「不好戲笑」的拿捏上,還是不如寶釵來的穩妥。而以上黛玉不符禮法「女誡」中的言行舉止,都剛好可呼應黛玉「喪婦長子者」背景之設定,此背景設定也給予讀者「黛玉為何欠缺婦德以及禮法觀念」的最佳解釋。
此外,曹雪芹早在黛玉第一次在書中被提及時,便特別點出其體弱多病的狀態,其文寫到:
這女學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功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本自怯弱多病的,觸犯舊症,遂連日不曾上學。(第二回)
可看出,曹雪芹在一開始的章回中就接連提到黛玉「怯弱」的體質,可說早已為其爾後「身有惡疾」埋下伏筆。另外,在第三回黛玉初入賈府時,給眾人的第一印象也提到了「怯弱」二字,其文如下:
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
然而,賈府雖然有充足的醫療資源,但是黛玉體弱多病的情形並未好轉,甚至因為時常勞心勞神,而有每下愈況之勢,如第四十五回所寫:
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後,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賈母高興,多遊玩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近日又復嗽起來,覺得比往常又重,所以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
……
黛玉嘆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的。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似的。」說話之間,已咳嗽了兩三次。
從文中可看出,黛玉其實也明白,自己過度憂慮的性格對身心傷害極大,重點是,何事惹黛玉勞心勞神,咳疾加劇呢?可分為內、外兩股因素。內在因素無非是寶、黛的前世宿命,一段為「還淚」而生的情緣。故在許多情節中,都可見到黛玉為寶玉落淚的情景,如第二十回,黛玉只因寶玉從寶釵家過來,就忍不住酸言冷語,並以落淚作結,其文如下:
正值林黛玉在旁,因問寶玉:「在那裡的?」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裡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寶玉笑道:「只許同你頑,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他那裡一趟,就說這話。」林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麼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便賭氣回房去了。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了,你到底也還坐在那裡,和別人說笑一會子,又來自己納悶。」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沒有個看著你自己作踐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踐壞了身子,我死,與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如何?」寶玉笑道:「要像只管這樣鬧,我還怕死呢,倒不如死了乾淨!」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乾淨。」寶玉道:「我說我自己死了乾淨,別聽錯了話賴人。」正說著,寶釵走來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說著便推寶玉走了。這裡黛玉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
雖然黛玉總是因寶玉哭個不停,然而這段情早在前世種下,此世註定——絳珠草必還淚於神瑛侍者,這可說是黛玉無法擺脫的宿命,也終歸成為影響其生理狀態的主要因素。但是除了為情而悲的內在因素外,黛玉對自身狀態的孤寂感也是影響其生理狀態的內在因素之一,像第六十七回,從黛玉的內在獨白,便可看出她對自身孤伶的無奈與傷感,其文寫到:
惟有林黛玉看見他家鄉之物,反自觸物傷情,想起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寄居親戚家中,那裡有人也給我帶些土物?
在此獨白後,黛玉的反應是「想到這裡,不覺就又傷起心來了。」,而寶玉與紫鵑二人雖然知道黛玉是因思鄉之情而傷心,但也只能儘力寬慰之,相對的,寶釵加倍贈送土儀的動機就如前頭研究中所說的,可謂「司馬昭之心」呀!換言之,黛玉思鄉情懷若在寶釵的預期中,只要其越發動情,本就體虛怯弱的生理狀態便會受到更大的損害,到頭來,就算賈母等人特地請大夫診脈或調配藥丸也無濟於事。故此回中,寶釵藉由送禮引發黛玉幽思之情,可說是依其「身有惡疾」之勢的最佳證明。
然而,黛玉除了內在因素所引發的「內憂」外,其「外患」為何呢?此患在第二十七回中就已露出端倪,文中寫到:
紫鵑雪雁素日知道他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麼,常常的便自淚道不幹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怕他思父母,想家鄉,受了委曲,用話來寬慰解勸。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也都不理論了。所以也沒人理,由他去悶坐,只管睡覺去了。那林黛玉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著膝,眼盠含著淚,好似木雕泥書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無話。
此時已可看到,連黛玉身旁的貼身丫鬟都因其性格,漸漸對其情緒起伏不以為意,更遑論那些與黛玉互動較少的下人們,從第四十五回黛玉的話語中,便可得知其所處環境中的人事物對其心理與生理的影響,其言道:
請大夫,熬藥,人蔘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麼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耽耽,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裡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
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
從上文可知,對寄人籬下的黛玉來說,生活於賈府,雖有賈母疼愛,但處境究竟還是與不沾賈府一文半個的寶釵不同,自己吃穿用度都得依賴賈府,就如第三回的回目所寫「榮國府收養林黛玉」,「收養」二字其實已點出了黛玉身處賈府的基本處境,實際上也如脂批所述:「『收養』二字觸目凄涼之至!」以致於黛玉在日常用物的品質上也不敢過度要求,如第二十五回中寫到:
鳳姐道:「前兒我打發了丫頭送了兩瓶茶葉去,你往哪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謝多謝!」鳳姐兒又道:「你嘗了可還好不好?」沒有說完,寶玉便道:「論理可倒罷了,只是我說不大甚好,也不知別人嘗著怎麼樣。」寶釵道:「味倒輕,只是顏色不大好些。」鳳姐道:「那是暹羅進貢來的。我嘗著也沒什麼趣兒,還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著好。」寶玉道:「你果然愛吃,把我這個也拿了去吃罷。」鳳姐笑道:「你要愛吃,我那裡還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發丫頭取去了。」
文中寶玉、寶釵與鳳姐都覺得暹羅進貢的茶不大好,但黛玉也只能佯裝喜愛、樂意。記得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時,黛玉嘴裡還說:「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第七回,頁 128),但至第二十五回,明明寶玉、寶釵都已表示茶葉味道不夠好,但黛玉卻不敢批評。前後章回相比,黛玉變得較壓抑,不似過往那般將自己的感受外放,前後反應可謂天差地別。為何黛玉會有如此變化呢?這與其居處賈府的時間長短,和其父林如海仙逝與否有很大的關係。
雖然黛玉至第七回已在賈府生活一段時間,但實際上時間也不算太長,賈母與服侍的下人們應該還是十分用心照顧黛玉的起居,而且其父林如海此時也尚未仙逝,如住不慣,隨時都可以返回蘇州去。但至第二十五回時,其父已死,孤苦無依的黛玉寄居於賈府已成定局,故環境中人、事、物可能因此產生變化,以致黛玉才會有居處在水深火熱的感觸。雖然書中不曾見到下人對黛玉無禮,但也可能背地裡說三道四,就算這些碎語不是針對黛玉,但依其心細、猜疑的性格,必然在有意無意間造成心理上的壓力,這些言語便成了影響其生理的外來因素。也因為內、外因素的夾攻下,黛玉「身有惡疾」的情形只有日趨嚴重之態,此點是否是其未能如願嫁與寶玉之因,僅依據曹雪芹所著的前八十回並未能作出判定,不過從高鶚所續寫的後四十回中,卻可得到十足的印證,因為第九十回就寫到:
那時正值邢王二夫人鳳姐等在賈母房中說閑話,說起黛玉的病來。賈母道:「我正要告訴你們,寶玉和林丫頭是從小兒在一處的,我只說小孩子們,怕什麼?以後時常聽得林丫頭忽然病,忽然好,都為有了些知覺了。所以我想他們若盡著擱在一塊兒,畢竟不成體統。你們怎麼說?」王夫人聽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應道:「林姑娘是個有心計兒的。至於寶玉,獃頭呆惱,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卻還都是個小孩兒形象。此時若忽然或把那一個分出園外,不是倒露了什麼痕迹了么?古來說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老太太想,倒是趕著把他們的事辦辦也罷了。」賈母皺了一皺眉,說道:「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他的好處,我的心裡不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第九十回)
從文中可知,在賈母尚未表態前,就連王夫人都以為賈母所認定的賈府寶二奶奶是其親外孫女——黛玉,但賈母終究以黛玉「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的理由,決定促成「金玉良緣」,故「身有惡疾」可說是使黛玉未能如願的最大因素。也因為高鶚如此續寫,使得寶釵相贈黛玉加倍土儀的背後動機水落石出,而黛玉「身有惡疾」的狀態也因此成為她憑藉的情勢之一。
因此曹雪芹雖然未能完成《紅樓夢》一書的所有章回,但因為高鶚的續寫,也使得我們可以得到一些情節上的延續,並做出合理的推論。然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終歸是寶、釵、黛三者情緣發展的關鍵,故在接下來的段落中,將繼續針對賈母、王夫人、賈元妃以及薛姨媽做分析。
現在是凌晨兩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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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再而衰,三而竭,睡一晚上起來以後感覺到乏力,趁還有一口氣填完坑吧。現在是十二點,有空的時候斷續更新吧。
如前面所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為封建社會婚姻嫁娶的兩大決定力量,男女青年的婚姻自主權可說完全喪失,只能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謂成為包辦婚姻。而這樣的包辦婚姻,既然是從父母的角度來考慮婚嫁之事,故家族中的長輩可說掌握了族中適婚者婚配的決定權。而賈母與王夫人兩者正是擁有這樣權力的主導者。寶釵堅信寶、黛只有暗自戀愛的自由,而斷無婚姻的自主,只有賈母與王夫人才是她婚姻問題的主宰。故賈母與王夫人兩者在書中所透露,關乎女子的外貌、背景、品行等說法便成為賈府寶二奶奶的關鍵條件。
首先,我們應先了解賈母在男女婚配上的觀念為何?在第五十四回,就可看見賈母藉由批判「才子佳人」,暗示自身在男女婚配上的主張,如下文所述:
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得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得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不入賊情一案了不成﹖」
賈母雖然是對說書內容進行評論,已藉此顯現她所具有的男女婚配的傳統觀念,她質疑書中的女子「那一點兒是佳人﹖」,每每「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明顯的表示出對婚姻自主的不認同,就如陳寅恪所言:「此時的賈母這番話包含有對寶黛要求婚姻自主不滿的成分,頗有指桑說槐之意。」
既然賈母的此番言論已清楚地表露自身對男女婚姻的看法,是故黛玉就算明白紫鵑的好意,又怎能前去找賈母,談論自己與寶玉婚配之事,並希冀其替自己做主呢?若真如此,則不就與賈母所厭惡的「才子佳人」同類,反倒弄巧成拙。換言之,欲成為賈府寶二奶奶,只能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規範來達成,而賈母心中所設定的條件,便成了寶二奶奶人選的決定性關鍵。是故,黛玉與寶釵二者在賈母心中孰優孰劣,便顯得相當重要。
首先,就親疏來說,黛玉身為賈母的親外孫,屬「自己人」,所以賈母不僅對黛玉百般疼愛,也時時給予關心與照顧,關愛程度甚至還遠遠超過親孫女──迎春、探春、惜春,如第五回所描述:
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
所以,若以私心來說,賈母當然希望自己的親外孫女黛玉能擁有幸福美滿的婚姻,但光靠親疏關係或是賈母的疼愛,並不足以讓黛玉就此成為賈府寶二奶奶,因為關鍵還是在於欲成為賈府寶二奶奶的女子,必須要符合賈母心中的婚配條件,而賈母心中所設定的條件為何呢?可從第二十九回中得知,文中寫到:
賈母道:「上回有和尚說了,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如今也打聽著,不管他根基,只要模樣兒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
從「不管他根基,只要模樣兒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這句話就可得知,賈母並不在意寶玉婚配對象的家庭背景與經濟狀況,就算窮困也沒關係,只要女子模樣長得好、性格好。既然不論身家背景,光以外表來論,黛玉確實是理想人選,像是第三回寶玉初見黛玉,對外貌的描述「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似嬌花照水,行動時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或是鳳姐口中的黛玉「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甚至第十六回,黛玉從蘇州回來時,寶玉眼中的黛玉「越發出落的超逸了。」都點出黛玉外貌的出眾,完全符合賈母的首要條件。
但是除了「外貌」外,「性格」也是賈母所注重的條件之一,針對黛玉的性格,在第五回中就有清楚的描述:
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
文中點出了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性格特徵。第二十七回,紅玉又這麼說到:「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風聲,怎麼樣呢﹖」顯然,黛玉性格上不似寶釵那般圓融。不過黛玉在賈母及王夫人等長輩面前,還是努力展現知書達禮的樣子,如第二十二回:
賈母果真更又喜歡,然後便命黛玉點。黛玉因讓薛姨媽王夫人等。賈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帶著你們取笑,咱們只管咱們的,別理他們。我巴巴的唱戲擺酒,為他們不成﹖他們在這裡白聽白吃,已經便宜了,還讓他們點呢!」說著,大家都笑了。黛玉方點了一出。
不過黛玉雖然懂得在長輩面前表現出溫順的性格,但影響她和寶玉婚配的關鍵點還是在於她與寶玉的相處模式上。如第五回曹雪芹就已點出寶、黛二人較其他姐妹親密友愛的關係,其文如下:
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卧,故略比別個姐妹熟慣些;既熟慣,便更覺、親密;既親密,便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這日不知為何,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氣的獨在房中垂淚。寶玉也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迴轉來。
從文中可看出,寶、黛二人的親密程度雖遠勝其他姐妹,但也因此有「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的情況,而這正是賈母最擔憂的部分,甚至還曾經為寶、黛二人鬥氣而落淚,其文如下:
那賈母見他兩個都生了氣,只說趁今兒那邊看戲,他兩個見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說:「我這老冤家是哪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見了這麼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語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幾時我閉了這眼,斷了這口氣,憑著這兩個冤家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又嚈這口氣。」自己抱怨著也哭了。(第二十九回)
就如文中所言,賈母稱寶、黛二人為「冤家」,其實「冤家」原為佛教用語。《五燈會元》一書上有「佛教慈悲,冤親平等」等字。爾後做「仇人」、「對頭」講,亦用作所愛之人的昵稱,即愛極的反語。文中的賈母其實似恨實愛,雖然在言語上抱怨著,但還是極愛寶、黛二人,不過,寶、黛的相處模式確實讓賈母極度煩惱,故而說出:「不是冤家不聚頭」的喪氣話。甚至到第三十回,還不放心地特意派鳳姐前來關心寶、黛二人,其文如下:
寶玉見他摔了帕子來,忙接住拭了淚,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林黛玉一隻手,笑道:「我的五臟都碎了,你還只是哭。走罷,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黛玉將手一摔道:「誰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還是這麼涎皮賴臉的,連個道理也不知道。」一句沒說完,只聽喊道:「好了!」寶林二人不防,都唬了一跳,回頭看時,只見鳳姐兒跳了進來,笑道:「老太太在那裡、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來瞧瞧你們好了沒有。我說不用瞧,過不了三天,他們自己就好了。老太太罵我,說我懶。我來了,果然應了我的話了。也沒見你們兩個人有些什麼可拌的,三日好了,兩日惱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這會子拉著手哭的,昨兒為什麼又成了烏眼雞呢!還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些心。」說著拉了林黛玉就走。
雖然黛玉為賈母的親外孫,對她極度疼愛,但因為黛玉屢屢與寶玉耍小性子,使賈母煩憂,故可說其性格並不得賈母喜愛,此推論可從第三十五回得到印證,其文如下:
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的一樣看待。若是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姐妹裡頭也只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賈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說,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裡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
文中寶玉原要讓賈母等人稱讚黛玉的伶牙俐齒,沒想到賈母反倒稱讚寶釵,甚至連王夫人負荷表示認同,是故,黛玉之性格可說是其無法成為賈母心中寶二奶奶理想人選的原因之一。
所以相較於讓賈母操心的寶、黛二人,寶釵雖身為「外客」但卻日漸受賈母喜愛。但是還是要確定寶釵是否符合賈母心中所設定的條件,首先外貌就如第五回所描述:
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
從文中可知,寶釵容貌姣好,甚至「人多謂黛玉所不及」,可說已符合賈母選擇寶玉婚配對象的第一要件,而「性格」部分,賈母也在第二十二回顯露出她對寶釵性格上的喜愛,其文寫到:
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他穩重和平,正值他才過第一個生辰,便自己蠲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與他置酒戲。
文中主要描寫賈母因為喜愛寶釵的性格上的「穩重和平」,故而特別交與鳳姐為寶釵置酒戲。而且該回中還寫到「吃了飯點戲時,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可見賈母對寶釵之重視。甚至到了前頭曾提過的第三十五回,賈母還當著眾人的面稱讚寶釵,此段情節已足以看出釵、黛在賈母心中孰高孰低、孰優孰劣,可謂高下立見,文中寶玉明著希望賈母稱讚黛玉,沒想到賈母反而稱讚起寶釵,故可說,賈母此時不管是在外貌上還是性格上都較中意寶釵。不過事實上,寶釵也不是賈母心中寶玉婚配對象的第一人選,在第五十回就點出賈母所中意的第一人選其實是寶釵的妹妹薛寶琴,其文如下:
賈母因又說及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因又細問他的年庚八字並家內景況。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
就如文中所寫,賈母頻頻稱讚薛寶琴雪下折梅的景象「比畫兒上還好」,此正呼應前頭賈母自己所開出的條件:「你可如今打聽著,不管他根基,只要模樣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可見賈母挑選女子還是以外貌為優先,因為十分滿意薛寶琴的人品與相貌,故有意替寶玉求配,雖然薛姨媽也有此意,只可惜薛寶琴已許配給梅翰林家,彼此只好打消此意。然而,到此已可確定:不管有無薛寶釵,林黛玉都非賈母心中屬意的人選。
不過,雖然賈母是寶玉婚配對象的主要決定者,但身為寶玉之母的王夫人,對寶玉婚配勢必有其一定的影響力,而寶釵又是如何取得王夫人的喜愛,使自己更趨近賈府寶二奶奶的位置呢?
王夫人會涉入寶玉婚配對象的選擇,除了身為寶玉生母這項條件外,其對寶玉之疼愛也是個關鍵原因。無論任何事情,只要與寶玉的利害無關或對寶玉不會有任何傷害,一般來說,她都能以一種正常的心態對待和處理,十分平和、穩重、超脫;而一旦事情與寶玉有關,她立刻會變得非常警覺、敏感。所以對於寶玉婚配,她當然不可能不有所表態。在她看來,誰對寶玉盡心維護、侍奉、關愛,她就對誰格外垂青、器重。這一點最典型的是襲人。其對襲人的認同與看重可從第七十八回看出:
王夫人笑道:「冷眼看去,他色色雖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若說沉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贐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襲人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裡,也算得一二等的人。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來,從未逢迎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因此品擇了二年,一點不錯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頭的月分錢止住,我的月分銀子里批出二兩銀子來給他。不過使他自己知道越發小心學好之意。且不明說者,一則寶玉年紀尚小,老爺知道了又恐說耽誤了書;二則寶玉再自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勸他說他,反倒縱性起來。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
相較於賈母重視女子外貌,性格其次的選擇趨向,王夫人與之略顯不同,其對女子性情和順與否較為重視,外貌倒是其次。文中王夫人既說「雖說嬌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可見其認為性情應為挑選寶玉婚配對象之首要條件,尤其以「沉重知大禮」為最佳,在其眼中襲人為第一,像「行事大方,心地老實」、「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等都是襲人受到王夫人肯定之特質,而這些特質也正巧十分符合《女誡》中所提到的「婦德」與「婦言」兩項女子應遵守的禮法,故可推知王夫人認為女子能謹守禮法是十分重要的事。至此,其實已可預見王夫人對寶釵的認同與喜愛了。
但王夫人替寶玉擇配,主要還是出於現實上的考慮,對於在叛逆的道路上已經走了很遠的賈寶玉,賈政和王夫人這一對嚴父慈母可說使出了渾身解數,用盡了從硬到軟的各種手段。既然各種努力均未奏效,寶玉軟硬不吃,依然執著地沿著危險的道路走下去。在這種情況下,王夫人自然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寶玉的婚事上。
因此寶二奶奶是否具有婦德、能否給予夫婿寶玉正確的建言,指引其走上正確的人生道路,是王夫人最看重的事。若以此條件來論,寶釵確實是王夫人心中最佳的人選,但寶釵是否能贏得王夫人的喜愛還是主要關鍵點。
寶釵當然也明白此點,故在第三十二回中,寶釵在得知金釧兒投井身亡的第一時間內,便趕到王夫人房中給予寬慰,然而,根據先前寶釵心理歷程的研究,已知此時寶釵已對寶玉生情,故有此主動前往慰問的舉動並不讓人意外,而寶釵確實也成功通過此事,讓王夫人對自己印象深刻,其文寫到:
卻說寶釵來至王夫人處,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裡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問:「你從哪裡來﹖」寶釵道:「從園裡來。」王夫人道:「你從園裡來,可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哪裡去。」王夫人點頭哭道:「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是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胡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於心不安。」寶釵嘆道:「姨娘也不念念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王夫人道:「剛才我賞了他娘五十兩銀子,原要還把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他妝裹。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什麼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豈不忌諱!因為這麼樣,我現叫裁縫趕兩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口裡說著,不覺淚下。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
文中只見寶釵十分有耐性地等待王夫人主動提及金釧兒之事,畢竟如從自身口中說出此事,勢必讓王夫人臉上無光;果不其然,王夫人真的主動提及此事,但是寶釵並未追根究柢的追問事情發生的原由,或對其說法加以批判與駁斥,反而十足的扮演傾聽者的角色,在王夫人表述的過程中也適當的運用同理心,寬慰王夫人,使其不過度自責,最後還給予適當建言,讓王夫人能藉由對金釧兒或其家人一些物質上的彌補而放寬心。
而文中也顯現出寶、黛二人在王夫人心中所形成之對比,一個被認「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豈不忌諱!」,故不敢取其生日用的衣物為金釧兒妝裹;另一個卻主動提議,將自身新制的衣物送與亡者,並表示自己「從來不計較這些」,兩者當然高下立見,無怪乎到了第五十五回,寶釵就被王夫人請託,請她與李紈、探春一同協理榮國府,其文如下:
如今且說目今次王夫人見他如此,探春與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於照管,因又特請了寶釵來,托他各處小心:「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吃酒鬥牌,白日里睡覺,夜裡鬥牌,我都知道的。鳳丫頭在外頭,他們還有個懼怕,如今他們又該取便了。好孩子,你還是個妥當人。你兄弟妹妹們又小,我又沒工夫,你替我辛苦兩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來告訴我,別等老太太問出來,我沒話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說。他們不聽,你來回我。別弄出大事來才好。」寶釵聽說只得答應了。
探春與李紈本是府中人,協理榮國府,可謂名正言順,但王夫人竟請託「外客」寶釵與二人一同協理,此處便可看出王夫人對寶釵之重視與認同。
總歸來說,王夫人選擇寶釵作為寶玉婚配對象,是於內於外合情合理之事。於內,寶釵深具禮教,絕對是寶玉的「賢內助」;於外,「薛家」經濟實力更是賈府倚仗的靠山,薛、賈兩家若能聯姻,可說百利而無一害;合情,正所謂內舉不避親,寶釵畢竟是自己胞妹的女兒,而且深得自己喜愛,若能娶進門,一定能使自己在賈府得力;合理,既重女子性情,寶釵與黛玉相比,當然擇釵棄黛。至此,寶釵與賈府寶二奶奶之位也只剩一步之遙了。
除了王夫人,促成釵玉婚配之人物,賈元妃自然不可排除於外,這得從賈妃對寶玉所代表的意義說起。
快一點了,我先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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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鐘,有點時間,繼續填坑。
對寶玉來說,其實賈妃的分量並不下於王夫人,此點可從第十八迴文中看出:
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帥亦系賈母教養。後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姐,寶玉為弱弟,賈妃之心上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憐愛寶玉,與諸弟待之不同。且同隨祖母,刻未暫離。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其名分雖系姐弟,其情狀有如母子。自入宮後,時時帶亯出來與父母:「千萬好生扶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憂。」眷念切愛之心,刻未能忘。
從文中可知,賈妃與寶玉雖是姐弟,但情同母子,後來雖深居宮中但對寶玉始終「眷念切愛之心,刻未能忘。」其所扮演的角色完全切中俗話中「長姐如母」的說法。是故,賈妃必然對寶玉的婚配有一定的影響力。而在書中,賈妃確實在某些情節中,運用了一些手段,泄漏了她對寶玉婚配的想法,甚至明顯的暗示她所屬意的人選。而這樣情節就出現在第二十八回中,文中寫到:
寶玉見了,喜不自勝,問:「別人的也都是這個?」襲人道:「老太太的多著一個香如意、一個瑪瑙枕。太太、老爺、姨太太的只多著一個如意。你的同寶姑娘的一樣。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同數珠兒,別人都沒了。大奶奶、二奶奶他兩個是每人兩匹紗、兩匹羅、兩個香袋、兩個錠子葯。」寶玉聽了,笑道:「這是怎麼個原故?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
雖然文中不見賈妃直接表示自己所中意的人選,但是通過了贈禮上的差異,早已明示了自己所屬意的人選不是寶玉所鍾情的黛玉,而是貞靜持重的寶釵。然而,寶釵到底如何讓賈妃中意於她呢?筆者僅能從第十八回的部分情節中,進行揣測。首先,在外貌上,寶釵已具備了和黛玉同等競爭的條件,其文如下:
賈妃見寶、林二人亦發比別姐妹不同,真是姣花軟玉一般。
論才情,在賈妃眼中釵、黛二人其實也不分上下,此點可從賈妃針對眾姐妹的詩作評論中得知,如下文所述:
賈妃看畢,稱賞一番,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姐妹可同列者。」
不過,雖說賈妃同時稱讚薛、林二妹之作,但若真拿薛、林二人所作來進行評論的話,還是存有高低差異,此差異主要顯現在二人作詩時的心態以及用心程度。而這樣的差異就接續在賈妃的評論後,其文如下:
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景罷了。
從文中可知,黛玉因賈妃只命一匾一詠,故不敢多作,作也是胡亂作,而且作了還是首「五言律詩」,相較於寶釵及其他姐妹「勉強隨眾塞責」所作的「七言律詩」,黛玉在字數上已顯弱勢,更不用論「五言」與「七言」兩種律詩在創作難度上之高低,何況又是胡亂作、應景罷了。
此外,在第十八回寶釵做完詩作後,曹雪芹又精心設計了一個讓寶釵顯現「婦德」的機會,其文如下:
彼時寶玉尚未作完,只剛作了「瀟湘館」與「蘅蕪苑」二首,正作「怡紅院」一首,起草內有「綠玉春猶卷」一句。寶釵轉眼瞥見,便趁眾人不理論,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改了『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了?況且蕉葉之說也頗多,再想一個字改了罷。」寶玉見寶釵如此說,便拭汗道:「我這會子總想不起什麼典故出處來。」寶釵笑道:「你只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寶玉道:「『綠蠟』可有出處?」寶釵見問,悄悄的咂嘴點頭笑道:「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唐錢珝詠芭蕉詵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干』,你都忘了不成?」寶玉聽了,不覺洞開心臆,笑道:「該死,該死!現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來了,真可謂『一字師』了。從此後我只叫你師父,再不叫姐姐了。」寶釵亦悄悄的笑道:「還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認我這姐姐來了。」一面說笑,因說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開了。
寶釵不僅提點寶玉「元春的喜好」,更在寶玉拭汗「總想不起什麼典故出處來。」時,給予適宜的協助,替其化險為夷,真可謂「賢內助」也,甚至還提醒寶玉「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認我這姐姐來了。」豈止是在學識上點化寶玉,簡直是在教他怎樣做人、怎樣為臣的訣竅了。無怪乎,直至今天,不少中國人還有「娶妻當如薛寶釵」之想。
雖然在第十八回,黛玉一樣出現替寶玉解圍的情節,但其目的和作法顯然和寶釵有明顯的落差,其文如下:
此時,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費神思,何不代他作兩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處。想著,便也走至寶玉案旁,悄問:「可都有了?」寶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簾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錄前三首罷。趕你寫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這首來了。」說畢,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寫在紙條上,搓成個糰子,擲在他跟前。寶玉打開一看,只覺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真是喜出望外,遂忙恭楷呈上。
從文中可見,黛玉會相助寶玉,主要是對自身未有機會展現詩作長才感到不快,才替寶玉代作,換言之,並不是真的替寶玉設身處地的著想,可說是「為己」而非「利他」。但是除了其目的不是「利寶玉」外,作法也稍嫌粗糙,畢竟代筆實屬不夠光明正大之舉,相信賈妃並不希望見到寶玉有如此之作為,若真如此,實在有負其「自帥教授之苦心。」
而且以當時場景來看,賈妃其實對寶、林二人的作法,應該看的一清二楚,就算自身看不清,如有機會詢問周圍服侍的宮女或太監,應該也能略知一二。然而,有人認為曹雪芹早就在情節中埋下元春對釵、黛二人的喜惡。如周汝昌認為元春在接見完釵、黛二人後,將寶玉所題的「紅香綠玉」改題「怡紅快綠」是一種作者對「元春本就不喜歡黛玉」的暗示。這樣的論調著實犯了針對單一的語詞、特定的情節進行片面且過度詮釋的錯誤。畢竟當時元春對釵、黛僅有粗略的一面之緣,改題時,甚至連詩作情節都未及,怎能如此直接以「改題」替寶、黛「木石前盟」的幻滅作結。
不過,就算釵、黛二人在第十八回時的種種表現已有明顯的高低落差,但賈妃在當時並未就此認定寶釵是寶玉婚配對象,主要根據第十八回與第二十八回贈禮橋段作推論,其文寫到:
寶釵、黛玉諸姐妹等,每人新書一部,寶硯一方,新樣格式金銀錁二對。寶玉亦同此。(第十八回)
此時賈妃賞賜給寶玉、寶釵、黛玉以及眾姐妹之物相同,顯然此時薛、林二人在賈妃心中並無高下之差別,故而一視同仁地給予相同的賞賜。爾後,到第二十八回時,才顯露出差異,並藉此差異,表露出她所選定的寶玉婚配人選正是那頗具「婦德」的薛寶釵。
而第十八回至第二十八回,除了中間第二十二回,賈妃曾差人送燈謎至賈府同樂外,可說自省親後,賈妃並未再見到寶釵或黛玉,但這並不代表賈妃完全無法得知府內姐妹的近況,關鍵處可從下文得知:
眾人謝恩已畢,執事太監啟道:「時已丑正三刻,請駕迴鑾。」賈妃聽了,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卻又勉強堆笑,拉住賈母、王夫人的手,緊緊的不忍釋放,再四叮嚀:「不頇挂念,好生自養。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賈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了。
從文中可知賈母等人在賈妃省親後的每一個月,都可進宮省視一次。可合理推論,賈妃便可能在賈母等人進宮省視過程中,聽聞一些眾姐妹的消息,也就是說,在第十八回至第二十八回賈妃贈禮的這段時間中,寶釵的表現以及與其相關的重大事件就顯得相當重要。其中,就屬「寶釵的生辰宴」最為顯眼,而且從鳳姐口中,便可知曉此次寶釵的生日並不同一般,甚至「比往年與林妹妹的不同」(第二十二回),其文寫到:
話說賈璉聽鳳姐兒說有話商量,因止步問是何話。鳳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麼樣呢?」賈璉道:「我知道怎麼樣!你連多少大生日都料理過了,這會子倒沒了主意?」鳳姐道:「大生日料理,不過是有一定的則例在那裡。如今他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賈璉聽了,低頭想了半日道:「你今兒胡塗了。現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麼給林妹妹過的,如今也照依給薛妹妹過就是了。」鳳姐聽了,冷笑道:「我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我原也這麼想定了。但昨兒聽見老太太說,問起大家的年紀生日來,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將笄之年。老太太說要替他作生日。想來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與林妹妹的不同了。」賈璉道:「既如此,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鳳姐道:「我也這麼想著,所以討你的口氣。我若私自添了東西,你又怪我不告訴明白你了。」?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林黛玉是賈母的親外孫女,寶釵也僅是姻親中的一個兒女,為何鳳姐覺得需要「比林妹妹的多增些」?主要在於寶釵這場生辰是賈母親自開口提出的,以致鳳姐才會找賈璉商量,徵詢意見。而賈母為何如此?其態度在後來有了補述,其文寫到:
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他穩重和平,正值他才過第一個生辰,便自己蠲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與他置酒戲。
此處已顯露出賈母對寶釵性格的喜愛,不過,隨著情節發展,寶釵也十分懂得適時的博取賈母歡心,如:
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賈母更加歡悅。次日便先送過衣服玩物禮去,王夫人、鳳姐、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不一,不須多記。
……
吃了飯點戲時,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一遍,無法,只得點了一折《西遊記》。賈母自是歡喜,然後便命鳳姐點。
文中寶釵除了適時用話語和所點選的戲文討賈母歡心外,更懂得禮數周全的回禮給王夫人、鳳姐、黛玉等人,可說在人情世故上相當到位。若這些情景以及寶釵的作為,都成為賈母、王夫人入宮省視時與賈妃之間的家常話,對寶釵莫不有加分的作用。這種說背後話的情景也可從書中第三十五回中約略得知,其文如下:
賈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說,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是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裡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
寶釵的性情,從她初入賈府,就已受到賈母的喜愛,更不用論寶釵又如此懂得討其歡心,所以,就算賈母在背地裡說寶釵好,甚至在賈妃面前讚賞寶釵,也不足為奇。相較於黛玉,總在這些章回中與寶玉使小性子,除了在點戲時懂得守禮謙讓一番外,就無特別表現,若賈母與王夫人將之與寶玉相處時的性情,與賈妃分享,如此一來,又怎可能獲得賈妃的肯定與認同呢?
重要的是,當第二十八回賈妃藉由所賜之物表露出對寶釵的與眾不同時,曹雪芹便通過黛玉之口,說出了許久未聞的「金玉之論」,其文如下:
林黛玉昨日所惱寶玉的心事早又丟開,又顧今日的事了,因說道:「我沒這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寶玉聽他提出「金玉」二字來,不覺心動疑猜,便說道:「除了別人說什麼金什麼玉,我心裡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林黛玉聽他這話,便知他心裡動了疑,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說什麼誓!管你什麼金什麼玉的呢!」
然而,黛玉畢竟無入宮面見賈妃的機會,固然此金玉之說並不是通過她之口傳入賈妃耳里,但是其實該回中還是暗藏著賈妃可能聽聞此說的證據,而此證據主要藉由寶釵的內心獨白作表露,如下文: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了元春所?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
文中寫到寶釵因母親曾對王夫人提過「金玉之說」而遠著寶玉,這便是關鍵所在,而且後頭又接寶釵「昨兒見了元春所?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真可謂是一種前後呼應的寫法。就如前頭論述中所言:賈母、王夫人等人每個月都有一次入宮省視的機會,所以,如果王夫人在某次的省視中,將薛姨媽口中的「金玉良緣」轉述給賈妃,而賈妃在斟酌先前對寶釵的印象以及賈府長輩口中的寶釵後,再藉由賞賜表示自己對「金玉之說」的認同,也不無可能。
雖然寶釵在此時尚未醉心於「金玉良緣」,但該回之後,寶釵對寶玉的情意以於先前研究中確定是不爭的事實,而第三十六回後,雖然寶釵對寶玉的態度轉為「無情」,但「金玉良緣」卻已成為她因「嫉妒」之情而汲汲營營、亟欲爭取的目標,而其母薛姨媽便是其達成目的的最佳助手。
薛姨媽,可說是女方唯一掌有寶釵婚配大權之人,幼年喪父的寶釵如能嫁得一戶門當戶對的好人家,應是其母薛姨媽的畢生心愿,而此人家若為賈府中的賈寶玉,那更是好上加好之事,畢竟家中還有一個時常惹事的呆霸王薛蟠,若寶釵嫁入賈府,爾後如果薛蟠再惹出事,就能倚靠姻親關係幫忙疏通。
若寶釵有心成為賈府寶二奶奶,憑藉著她深得賈母與王夫人之喜愛,達成其目的並非難事。但是在尚未清楚賈母與王夫人對寶玉婚配對象的真正意向前,寶釵嫁入賈府的最大障礙,莫過於黛玉。因為賈母如果基於對黛玉的疼愛,而主張把兩玉兒配成對,也不無可能。更特別的是,薛姨媽也在釵、黛關係改變後,開始主動前往瀟湘館慰問、關照黛玉的身體狀況,使得黛玉與此母女二人的情誼可說是日漸濃厚,甚至還到了互認乾娘、乾女兒的地步,如第五十七回所寫:
黛玉聽說,流淚嘆道:「他偏在這裡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娘的人,故意來刺我的眼!」寶釵笑道:「媽瞧他輕狂,倒說我撒嬌兒!」薛姨媽道:「也怨不得他傷心,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親人。」又摩挲黛玉笑道:「好孩子別哭。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了,不知我心裡更疼你呢?你姐姐雖沒父親,到底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你強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說,心裡很疼你,只是外頭不好帶出來。你這裡人多嘴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你無依靠,為人作人配人疼;只說我們看老太太疼你了,我們也洑上水去了。」黛玉笑道:「姨媽既這麼說,我明日就認姨媽做娘。姨媽若是棄嫌不認,便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媽道:「你不厭我,就認了才好。」
除此之外,到了第五十八回,薛姨媽還藉機搬進瀟湘館,近身照顧黛玉,其文如下:
況賈母又千叮嚀萬囑咐托他照管林黛玉,薛姨媽素習也最憐愛他的,今既巧遇這事,便挪至瀟湘館來和黛玉同房,一應藥餌飲食,十分經心。黛玉感戴不盡,以後便亦如寶釵之呼,連寶釵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寶琴前直以妹妹呼之,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似親切。
從文中可以看出黛玉對薛姨媽的照顧之情萬般感激,畢竟身為孤女又一人隻身居處賈府,雖有位份甚高的賈母悉心照顧,但必然有不能盡心與疏漏之處,而且長久寄居、仰賴賈府衣食之下,勢必有些閑言閑語,就在「內憂外患」夾攻之下,突然受到薛家母女二人的關愛與照顧,勢必有如久旱逢甘霖般,深感此母女二人雪中送炭之情。
然而,此母女二人親近黛玉之作為,可能出於「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之用意外,是否也為了防堵黛玉尋求賈母這一唯一能協助其與寶玉婚配的門路,才有上述情節中的作為呢?
首先,薛姨媽與黛玉之關係從第五十七回才開始上升,而且關係一下子就變得十分親密,如同家人一般,除黛玉與其互道母女外,也與寶釵互稱姐妹,可謂親昵至極。不過實際上當第二十八回薛姨媽對王夫人提及「金玉」之事時,其就已顯露出欲促成寶、釵二人婚配之意,其文如下: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
只不過從寶釵的反應可以得知,當時其並尚未對寶玉生情意。但至第三十四回,寶釵已對寶玉生情,而且從薛蟠口中可以得知,薛姨媽其實還是繼續在盤算著「金玉」之事,其言如下:
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
從文中「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這句話可看出,薛姨媽不僅對王夫人提及「金玉」之事,也提醒自家人要有心理準備,薛、賈兩家聯姻是勢在必行的,但是自此以後,再無看見薛姨媽對此事有任何錶態,不過這並不代表其已放棄促成「金玉良緣」,因為其心意已展現在實際作為上,薛姨媽與黛玉的關係是自第五十七回才開始變親密的,但早從第四回薛姨媽初進賈府至第五十七回,中間整整相隔五十三回,全不見其對黛玉的關心與慰問,就如薛姨媽自己所言:「我每每和你姐姐說,心裡很疼你,只是外頭不好帶出來的。」,既然如此,為何至第五十七回竟開始對黛玉作出「外頭不好帶出來的」噓寒問暖,其真正用意到底為何?
現在是下午六點,提示超出文字限制,刪除半天也發不出來,只好另起一文補足了。
最後一部分見:寶釵一題回答的殘餘1.請看名家校訂過的前80回本子。
從並稱金陵十二釵之首,就看得出曹公對兩個都愛,沒有揚抑。後文也是這麼寫的。
這和版本有什麼關係呢?120回的程甲、程乙本不光續書,還篡改了前文的。所以我不知道這種揚抑的錯誤感知,是不是和這個有關。
2.賈寶玉更喜歡林黛玉,不代表作者更偏愛誰。
3.要說貶釵,最有代表性的可能就是在亭子里,她聽到小丫頭說話,栽贓黛玉。其實這並非本性壞,說「機智」更為妥當。
4.如果作者真的有「揚黛抑釵」的傾向,也不難理解,誰心裡沒有一段放不下的初戀?因為沒有結果所以最美。所以是白月光,硃砂痣。
5.讀者,學者,續書人「揚黛抑釵」,是他們的自由,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只是不要強加給作者就好。大名鼎鼎的《癸酉本》,在我看來就是「揚黛抑釵」的今人續書。
謝邀
揚黛抑釵或者揚釵抑黛,大抵都是那些沒看過或者沒看懂紅樓夢的偽粉在嗷嗷鬼叫,不加思考就主觀偏頗的認定釵黛就是那種為了搶男人而不和的花痴女,我怒摔!
沒看懂紅樓就算了,最可惡的就是打著愛黛玉愛寶釵的旗號到處刻薄掐架。我相信但凡認真耐心的將紅樓看過一遍,正常的腦迴路里是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想法的。
說起釵黛之爭,爭了快有三百多了吧,多少人唇槍舌戰甚至幾揮老拳也沒有爭出個所以然來,誰也不夠說服對方是黛玉更好還是寶釵更好,而且我相信以後的幾百年一定還會繼續爭下去。對於揚誰抑誰的現象,我們其實都著實無力,個人喜好實在太難被說服,就算生氣憤懣也只能告訴自己要淡定些看待。我真希望所有人在看紅樓的時候溫柔點客觀點,在認知形成前千萬不要去看各派紅學家的言論,否則很容易被那些不負責任亂七八糟的言論臆測給帶歪。更不要先入為主的認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這樣會把很多美好乾凈的東西都給看成扭曲醜惡。
不過換個角度自我安慰,不管揚誰抑誰,能和釵黛一爭高下的也就只有她們彼此了。雖然黛玉黨和寶釵黨鬥了數百年,但誰要敢換一個人來和她們爭,第一個跳出來拍死那人的肯定就是平日里最不合的兩派粉絲們。
哎!有時候,相愛相殺其實也沒什麼不好,至少說明黛玉寶釵是一個水平線上的鳳毛麟角。
PS:我是堅定的釵黛黨。。
小時候讀紅樓 自顧自將黛玉引為知己 對寶釵的行事個性頗有微詞
後來恍恍惚惚逼近先行中年人界限 再回頭品味 嚼出些不同 只是不知是不是真味 若有滑稽之處可指正 或權當笑料作罷
金陵十二釵 曹工極盡妍麗之詞 獨獨他二人在首 樣貌才情皆遠出同輩 可證曹工對其偏愛之情
而單獨薛林二人在文中的排次 多屬薛前林後 每每誰有展露才情之處 下半卷另一人必緊隨其後 這種比較除了更顯示二人的性格特質 竊以為更多的是這些優點若要加諸一人 顯得繁縟而不真切 倘若分而為之 顯眼地只有詩社兩處 二人俱才思敏捷 非常人能比肩 行文處處處有其他人的「」俗「」凸顯她二人的「」雅「」
因此我反倒覺得 曹工是屬意於一個枝頭花開兩朵 一朵俱牡丹之端麗 一朵勝芙蓉之嬌娜
她們是斷然不同 卻有一樣有種種無奈 一個有青雲之志 一個藏旖旎情思 但在當時的大背景下是為時所不容得 只是寶釵善於藏拙 而黛玉氣性甚高又兼尚未參透 由寶釵勸誡黛玉看閑書一章 頗有點過來人指點迷津的意味 可知互相比較之餘也有惺惺惜惺惺之意 畢竟能為對手的人 也需得是一個水平線上的人
後來的結局告訴我們 可憐黛玉終不能說服自己 虛與委蛇 落得個淚盡氣苦而終 哪怕對世人時事鑽營如寶釵 也落得凄凄慘慘的境地 眼看能平平安安過一生 但是早已不是那個借力好風 窺見青雲的寶姑娘 一個倔了一生 一個忍了一世 怎樣掙扎 都不過是徒勞 都不過是榮衰世情里的犧牲品
紅樓夢之所以為夢 在於曹工描繪的如黛玉如寶釵 都只是寶玉得不到的一場空 故而薛林二人越美好 整個故事越悲切
此二人 以一金一木為喻竟可說盡了 你可愛金之厚重溫雅 也可愛木之卓然清極
以一言以蔽之 我站薛林 偏愛黛玉且容我嗦個泡麵先
首先這個現象是讀者們提出的,而且是讀者們對於自己閱讀時針對兩位與男主有著明顯競爭關係的女主的主觀印象,進行了站隊人數上的歸納得出的統計結論,所以要談這個現象的內涵就得討論它的來源。
我進行如上的定義並未帶有任何偏好,當然也不一定是完全準確的。但這種現象的產生,顯然先用不著扯上所謂作者的本意,如果扯上了,那就是哪一派為了自己觀點的正確性尋找原作者態度的證據而已。
為什麼呢?我在以前的回答中提及,曹雪芹是個很好的描述者,他給出了多樣的人物性格,但他沒有歸納出這些人物的價值觀,因為涉及到價值則必須有衝突和比較,可貴族在衰落之前和過程中並不需要對生活的元素進行排序和區分,故若要把情商和價值等同的話,那是讀者哲學概念的匱乏,不是作者的模稜兩可。
曹雪芹對這兩人的態度沒有明確,也不可能明確。他明確態度的手法很單一,就是情節上的醜化,比如邢夫人和趙姨娘。唯有公認明確能讀出好壞的角色才是作者表達態度的角色,其他的主角大抵只是記述描寫,硬扯上曹公的態度為自己觀點添磚加瓦,說什麼抑釵揚黛是作者原意,我看就不合適了。讀者的喜好就是讀者的喜好,就別扯上作者了。
那抑釵揚黛就是讀者們的抱團了,之所以這麼有影響力,比什麼鳳姐尤二姐討論熱烈的多,原因也非常簡單。
門檻低。
誰都能說上兩句,誰都有自己的觀點。讀不讀,讀多少,怎麼讀原文都無所謂,因為這問題在討論時涉及的基本上是感情問題,婚姻問題,真性情與否的問題,各位是不是這樣呢?
不需要對家庭倫理道德的考慮,不需要思考什麼功名雜務,只需要坦然接受薛寶釵和林黛玉身上口耳相傳的諸多標籤,就能熱情的參與這種討論進來。
我看上次有個問題很好,問林黛玉是不是情商低?且不談最後的結論,單單是對所謂心直口快,真性情這些標籤的質疑,我就非常欣賞。誰說林黛玉為了愛情不顧一切了,誰說薛寶釵為了賈寶玉不擇手段了?很扯,讀一讀書再來看這些描述,覺得很可笑。
但這些印象是不可避免的,為何?大多數人先入為主,再者閱讀動機不純,不把紅樓夢當描述作品閱讀,把它當小學生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的作文來讀,自然要給喜歡哪一個找理由找借口,極端一點的標籤也就不為過了。
真正探究人物性格及其產生原因的讀者反而不會給出簡單的好壞評價,抑釵揚黛的出現,我認為是讀者閱讀水平的表現,而不是某種客觀的有關作品的討論。
爪機不便,略提一點思路。
養黛抑釵隱含著傳統審美中對女性的歧視心理。
兩個都是好姑娘,各有各的出色之處。
然寶釵的性格扔到任一男子身上,也是第一流的男子。黛玉若是男子,就要大為失色了。
故揚黛抑釵,有著女性是第二性,不適用普遍評價標準的文化潛意識。
(又想了想,還真不一定。寶釵若是男子,估計是美國隊長的模板;黛玉則是鋼鐵俠那種。欣賞鐵人的還真不一定比喜歡美隊的少。)
(所以釵黛黨估計也會站盾鐵。)
(然則寶玉是…冬兵?)其實一直都不懂,無論是揚釵抑黛還是揚黛抑釵,究竟是怎麼判斷的?誰知道是不是作者真的在描寫她們各自的缺陷,畢竟人性那麼複雜,作家又那麼偉大的話。
所以,一直無法理解喜歡黛玉的人試圖窮盡一切褒義詞描寫她,也無法贊同有人試圖洗白寶釵「撲彩蝶」那段的「嫁禍說」。昨天看到馮其庸先生的文中有說,「禍」倒是不能確定的,因為小紅、墜兒未必能為禍,BUT,「嫁」是確定「嫁」了!自己不願意的事卻把別人裝進去,這就是寶釵的機變。我舉雙爪贊同!!
先問是不是,再問為什麼呀。
本來就不是。林妹妹自己都服了寶姐姐了,我們讀者有何不服?
因為的確作者在書中明顯表現出對黛玉的偏愛。讀者是在閱讀中受到這種情緒的感染。
作者寫寶釵寫得再好,彷彿就在說,你有那麼多優點,可是我還是最愛林妹妹。
這個只能說是情人眼裡出西施,自帶光環沒辦法。
一百個人眼中有一百個哈姆雷特,這正是作者的功力。
讀者的個人性格不同,對人物的理解也不同,在我看來,薛寶釵並不比林黛玉差,至少前八十回感覺是各有千秋,這可能和我的性格有關,因為我不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平時不注意細節,碰到林黛玉這樣動不動使小性子的人,我會被她擠兌死。而薛寶釵的智慧和沉穩可以使她理智的看問題,更能理解別人言行的出發點並否有惡意。不會動不動依自己的想法胡亂使小性子。
小明是一個酷愛讀書的孩子,他很愛讀紅樓夢,他在讀紅樓之時也喜歡看他人的評論,逐漸形成了這樣的固有印象:寶釵心機婊,黛玉嬌弱女,但寶釵一定不如黛玉,因為她不純真,做任何事一定會帶有心機。
他帶著這樣的印象開始解讀文本:寶玉和寶釵初見時,寶釵穿的乾淨得體?讓人眼前一亮?她是個心機婊嘛,一定是之前準備的。那怕書里完全沒有暗示那怕一個字,但她是心機婊,這麼做一定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寶釵的丫鬟說兩人的金玉上的字對上了?寶釵啊寶釵,你還真是思慮深遠,連丫頭怎麼說話都教過了,那麼想接近寶玉?別解釋了我懂你。
滴翠亭更是罪不可恕,你躲在後面為什麼要念林妹妹的名字呢?的確,你在全書都沒有栽贓過任何人,照樣贏得了整個賈府的大勢。我也知道你喜歡用「藏愚」「守拙」自黑,能不損一人贏得賈府上下好評的你應該不可能做那麼無腦的事情。對對對,這是紅樓夢,不是辣雞偶像劇,確實對丫鬟栽贓小姐不符合你的利益和手段,但你是心機婊啊,心機婊怎麼可能僅僅因為要脫身隨便找個借口?你一定是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害林妹妹,這樣你才會對兩個丫鬟說那些話,你一定預料到了那兩個丫鬟一定會嫉恨上林妹妹,這樣又可以增加兩個幫手。對吧?你一定算到她們會對你的鬥爭產生重大影響,就算從不向賈府高層出一言,也要對這兩個丫鬟陷害一把林妹妹,你還真是有心機啊!薛寶釵!
小明成為了著名紅學家,寫下來他的發現,更加印證了寶釵是心機婊這一點,一眾研究者心照不宣。她果然是心機girl,學生小紅看了小明的評論,樹立了寶釵一定是個心機婊的正確價值觀,又在書中找到了一系列「證據」。
寶釵就此沉入萬古污名,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不管怎樣,站黛釵o(≧v≦)o
曹雪芹是一個經歷過繁華的人,從書里看,就算以前他是懵懵懂懂的富家公子,最後家道中落,以及描寫細節來看,也並非沒學會做人。最後書里依然是揚黛抑釵,因為生活中寶釵多,而黛玉少,黛玉算是精神信仰了吧,因為起起落落都經歷了,才明白真的可貴,即使摸不著,夠不著,生活你得按著寶釵的活法,但黛玉也還是皎月在心頭。人活著,總得給自己點希望。
曹公愛她筆下的每一個女子,對女主人公黛玉又尤其偏愛一點。從前世絳珠草的神話色彩,到現世林如海和賈敏的獨女的出身,從外貌到才情,曹公幾乎把所有的美好都給了林黛玉,這是有作者的立場決定的,讀者明顯是可以感受到的。從人物本身來說林黛玉屬於所有時代,薛寶釵屬於特定的時代,林黛玉具有明顯的進步性。
不過,首先作者的基本立場是愛他筆下的每一個女子的。以上可以說明作者偏愛黛玉,不能說明作者不喜歡寶釵。因此,抑釵這一點可能算不上。
紅樓夢偉大的原因之一就是雖然讀者可以感受到作者的立場但依然可以喜歡其他的人物。所謂「怡紅」也可以看做作者的基本立場之一。這也正是作者筆力高深的地方。先問是不是,再問為什麼!
考慮到《紅樓夢》是以曹公的親身經歷為範本寫出來的,我們可以認為如林黛玉和薛寶釵的女子,曹雪芹是都愛的。精讀原文的人都知道,並不存在明顯的「揚黛抑釵」,至於更偏向誰,就看各位的喜好了。
作者並沒有故意寫寶釵不好,他只是在很努力地寫寶釵的優點,寫了一大堆的優點,而黛玉有很多很多的缺點,但是自己實在是抑制不住的喜歡那些缺點而不喜歡的一大堆優點。
掉進言情坑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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