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美國詩人弗洛斯特關於文學劃分的觀點(悲哀的文學和抱怨的文學)?
他說:「文學可分成兩類,悲哀的文學和抱怨的文學。前一類是關於人類永久的生存狀況,後一類帶有某時某地的文學痕迹,也許真切、動人,但和前者相比較,不是偉大的文學。」
你們對這樣的劃分有什麼看法?
什麼是悲哀/抱怨的文學?能否舉例佐證。謝謝。
如題目不完整,歡迎補充。
謝謝邀請。
很遺憾,沒有讀過弗洛斯特的作品,但是這個觀點並不很新穎,最近一次看到類似的觀點是在木心的《文學回憶錄》里,他好像說是,幾乎好的文學作品都產生於無可奈何(大意)。
莊子講: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國家不幸詩家幸,話到滄桑句始工。
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就說過: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
《論語·季氏》講: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
是的,詩可以怨。
錢鍾書在《詩可以怨》中就詳細述說了「哀」、「怨」與文學(詩歌)之間的關係,此處摘錄分析如下:
尼采曾把母雞下蛋的啼叫和詩人的歌唱相提並論,說都是「痛苦使然」(Der Sehmerzmacht Huhner und Dichter
gackern)。這個家常而生動的比擬也恰恰符合中國文藝傳統里一個流行的意見:苦痛比快樂更能產生詩歌,好詩主要是不愉快、苦惱或「窮愁」的表現和發泄。這個意見在中國古代不但是詩文理論里的常談,而且成為寫作實踐里的套板。因此,我們慣見熟聞,習而相忘,沒有把它當作中國文評里的一個重要概念而提示出來。
中國古典文學中,早在《詩·大序》中就並舉「治世之音安以樂」、「亂世之音怨以怒」、「亡國之音哀以思」,其實此處的例舉是很全面的,喜樂的、怨怒的、悲哀的方面都談到了,而我們看見,弗羅斯特直接忽視了積極的、喜樂的文學(他可能認為這些作品均不能算是文學作品···很掉價),而是將文學分作「悲哀的」和「抱怨的」,事實上這種主觀性很強的說法,很能引起現代人們的審美共鳴(強調文學個性,否定文學體系)。
就像錢鍾書所講,在中國,司馬遷可能是第一個拋開積極面而只講「哀怨文學」的:
《報任少卿書》和《史記·自序》曆數古來的大著作,指出有的是坐了牢寫的,有的是貶了官寫的,有的是落了難寫的,有的是身體殘廢后寫的;一句話,都是遭貧困、疾病、甚至刑罰磨折的倒霉人的產物。他把《周易》打頭,《詩三百篇》收梢,總結說:「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還補充一句:「此人皆意有所鬱結。」那就是撇開了「樂」,只強調《詩》的「怨」或「哀」了;作《詩》者都是「有所鬱結」的傷心不得志之士,詩歌也「大抵」是「發憤」的悲鳴或怒喊了。中國成語里似乎反映了這個情況。樂府古辭《悲歌行》:「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從此「長歌當哭」是常用的詞句。
看到這裡,我們對弗羅斯特的觀點就找到類似的例證了,這是他的價值觀更在乎坎坷、挫折,所謂蚌病成珠。
哀怨文學能引起絕大多數人的共鳴,這涉及了美學「崇高」、「悲劇」的審美範疇,也涉及文藝心理學中一些理論,其實弗氏的觀點反應了一類人的共同心理特點,用馬克思的說法就是社會存在決定了社會意識,用李澤厚的說法就是這是一種特定的文化心理結構。抱怨的文學似乎還帶著殺氣,而悲哀的文學則沒有了,悲哀的文學是悲天憫人,是終極關懷了。
以下羅列錢鍾書引證「蚌病成珠」(坎坷產生哀怨文學)所用的材料:
《文心雕龍·才略》講到馮衍:「敬通雅好辭說,而坎坷盛世;《顯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
《楚辭·九辯》所說:「坎坷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
《劉子·激通》:「梗柟郁蹙以成縟錦之瘤,蚌蛤結痾而銜明月之珠,鳥激則能翔青雲之際,矢驚則能逾白雪之嶺,斯皆仍瘁以成明文之珍,因激以致高遠之勢。」
蘇軾《答李端叔書》:「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於人,皆物之病」。
格里巴爾澤(Franz
Grillparzer)說詩好比害病不作聲的貝殼動物所產生的珠子(die Perle,das Erzeugnis deskranken stillen Muscheltieres);福樓拜以為珠子是牡蠣生病所結成(la perle est une maladie de I』hui tre),作者的文筆(le style)卻是更深沉的痛苦的流露(1』écou-lement d』une
douleur plus profonde)。海涅發問:詩之於人,是否象珠子之於可憐的牡蠣,是使它苦痛的病料(wie die Perle,die Krankheitsstoff,woran das arme Austertier leidet)。
豪斯門(A.E.Housman)說詩是一種分泌(a secretion),不管是自然的(natural)分泌,象松杉的樹脂(like the turpentine in the fir),還是病態的(morbid)分泌,象牡蠣的珠子(likethe pearl in the oyster)。
看來這個比喻(按:蚌病成珠)很通行。大家不約而同地採用它,正因為它非常貼切「詩可以怨」、「發憤所為作」。
這裡就不列出江淹的《恨賦》和《別賦》,雖然它倆太應景了,錢鍾書倒是注意到鍾嶸《詩品·序》中一段話:
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於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反,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盪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日:『詩可以群,可以怨。』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於詩矣!
然後錢鍾書還把司馬遷和鍾嶸的觀點做了對比:
同一件東西,司馬遷當作死人的防腐溶液,鍾嶸卻認為是活人的止痛藥和安神劑。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只說「舒憤」而著書作詩,目的是避免「姓名磨滅」、「文彩不表於後世」,著眼於作品在作者身後起的功用,能使他死而不朽。鍾嶸說:「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於詩」;強調了作品在作者生時起的功用,能使他和艱辛孤寂的生涯妥協相安,換句話說,一個人失意不遇,全靠「詩可以怨」,獲得了排遣、慰藉或補償。
好吧,你有沒有想起佛洛依德曾經說過:
在實際生活里不能滿足慾望的人,死了心作退一步想,創造出文藝來,起一種替代品的功用(Ersatz für den Tri-ebverzicht),借幻想來過癮(Phantas
iebefriedigungen)。
佛洛依德的觀點不正是對鍾嶸的觀點的佐證么?
我們來看看為什麼弗羅斯特不把喜樂的文學當文學看,錢鍾書是用韓愈的觀點來說的:
韓愈確曾比前人更明確地規定了「詩可以怨」的觀念,那是在他的《荊潭唱和詩序》里。這篇文章是恭維兩位寫詩的大官僚的,恭維——請注意!——恭維他們的詩居然比得上窮書生的詩,「王公貴人」能「與韋布里閭憔悴之士較其毫釐分寸」。言外之意就是把「憔悴之士」的詩作為檢驗的標準,因為有一個大前提:「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眇,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全宋文》卷一九王微《與從弟僧綽書》:「文詞不怨思抑揚,則流淡無味」,正是說「和平之音淡薄」。所以,窮書生的詩才是詩的權衡。推崇「王公貴人」也正是抬高「憔悴之士」;恭維而沒有一味拍捧,世故而不是十足勢利,應酬大官僚的文章很難這樣有分寸。司馬遷、鍾嶸只說窮愁使人作詩、作好詩,王微只說文詞不怨就不會好;韓愈把反面的話添上去了,說快樂雖也使人作詩,但作出的不會是很好或最好的詩。有了這個補筆,就題無剩義了。韓愈的大前提有它的一些事實基礎。我們不妨說,雖然「窮苦之言」的詩在質量上未必就比「歡愉之詞」的詩來得好,但是「窮苦之言」的好詩在數量上的確比「歡愉之詞」的好詩來得多。因為「窮苦之言」的好詩比較多,從而斷言只有「窮苦之言」才構成好詩,這在推理上有問題,韓愈犯了一點兒邏輯錯誤。
看完就清楚了,弗羅斯特沒說出口的話,中國人早他千年就說過了,而且更詳細更有說服力,西洋人也在詩歌里說過類似的話:
「最甜美的詩歌就是那些訴說最憂傷的思想的」(our sweetest songs are those that tell of saddestthoughts);
「真正的詩歌只出於深切苦惱所熾燃著的人心」(und es kommt das
echte Lied/Einzig aus dem Menschenherzen,/Das ein tiefes Leid durchgluht);「最美麗的詩歌就是最絕望的,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純粹的眼淚」(Les plus
déséspérés sont les chants les plus beaux,/Et j』en sais
d』immortels qui sont de purs sanglots)。克羅齊也承認詩是「不如意事」的產物(La poesia,come
e stato ben detto,nasce dal「desiderio insoddisfatto」);佩服弗洛伊德的文筆的瑞士博學者墨希格(WalterMuschg)甚至寫了一大本《悲劇觀的文學史》,證明詩常是隱蔽著的苦惱(fast
immer,wenn auch oftverhüllt,eine
Formdes Leidens)。
以下錢鍾書還指明了寫就不朽的哀怨文學的途徑:
沒有人願意飽嘗愁苦的滋味——假如他能夠避免;沒有人不願意作出美好的詩篇——即使他缺乏才情;沒有人不願意取巧省事——何況他不至於損害旁人。既然「窮苦之言易好」,那末,要寫好詩就要說「窮苦之言」。不幸的是,「憔悴之士」才能說「窮苦之言」。······作出好詩,得經歷卑屈、亂離等愁事恨事,這代價可不算低,不是每個作詩的人所樂意付出的。於是長期存在一個情況:詩人企圖不出代價或希望減價而能寫出好詩。小夥子作詩「嘆老」,大闊佬作詩「嗟窮」,好端端過著閑適日子的人作詩「傷春」、「悲秋」。······語言文字有這種社會功能,我們常常把說話來代替行動,捏造事實,喬裝改扮思想和情感。值得注意的是:在詩詞里,這種無中生有(fabulation)的功能往往偏向一方面。它經常報憂而不報喜,多數表現為「愁思之聲」而非「和平之音」,······我想起劉禹錫《三閣詞》描寫美人的句子:「不應有恨事,嬌甚卻成愁」;傳統里的詩人並無「恨事」而「愁」,表示自己才高,正象傳統里的美人並無「恨事」而「愁」,表示自己「嬌多」。李贄讀了司馬遷「發憤所為作」那句話,感慨說:「由此觀之,古之賢聖不憤則不作矣。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而呻也。雖作何觀乎!」(《焚書》卷三《〈忠義水滸傳〉序》)「古代」是召喚不回來的,成「賢」成「聖」也不是一般詩人能夠和願意的,「不病而呻」已成為文學生活里不能忽視的現象。······南北朝二劉不是說什麼「蚌病成珠」、「蚌蛤結痾而銜珠」么?詩人「不病而呻」,和孩子生「逃學病」,要人生「政治病」,同樣是裝病、假病。不病而呻包含一個希望:有那樣便宜或僥倖的事,假病會產生真珠。假病能不能裝得象真,假珠子能不能造得亂真,這也許要看本領或藝術。詩曾經和形而上學、政治並列為「三種哄人的玩意兒」(die drei Tauschungen),不是完全沒有原因的。當然,作詩者也在哄自己。
最後羅列三個例子,關於「造假」的哀怨文學:
張耒取笑秦觀說:「世之文章多出於窮人,故後之為文者喜為窮人之辭。秦子無憂而為憂者之辭,殆出於此耶?」(《張右史文集》卷五一《送秦觀從蘇杭州為學序》)。
辛棄疾《醜奴兒》詞承認:「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上半闋說「不病而呻」、「不憤而作」,下半闋說出了人生和寫作里另一個事實,緘默——不論是說不出來,還是不說出來——往往意味和暗示著極端(「盡」)厲害的「病」痛、極端深切的悲「憤」。
有個名叫李廷彥的人,寫了一首百韻排律,呈給他的上司請教,上司讀到裡面一聯:「舍弟江南沒,家兄塞北亡!」非常感動,深表同情說:「不意君家凶禍重並如此!」李廷彥忙站起來恭恭敬敬回答:「實無此事,但圖屬對親切耳。」這事傳開了,成為笑談,有人還續了兩句:「只求詩對好,不怕兩重喪」
所以講,悲哀的文學和抱怨的文學並不都是好的文學,因為還有很多作品是「假悲哀」和「假抱怨」,是魚目混珠,還有很多作品是「強悲哀」和「強抱怨」,是霸王硬上弓。弗氏雖然提出了哀怨文學的分類,並指出悲哀文學高於抱怨文學,但是他的想法還是簡單了,或者他讀的書還是不夠多,至少從這段話(我沒有看過上下文和語境)中體現了出來。
有兩點必須說明:
一是弗氏講的範疇是文學,而錢鍾書講的是這個範疇里的子範疇——詩,有參考價值,但並不完全包括,因為小說、散文、劇本都沒提及,這是個浩蕩的工程,有心且餘力的人可以嘗試一下,結果應該會有出入,但可預料。
二是錢鍾書以上分析的是「哀怨文學」產生的背景、條件、途徑等,而弗氏除此之外,明顯有強調哀怨文學的現實價值關懷的傾向(從他對兩者作比較可以看出),錢鍾書的論證可以證明弗氏所謂「吾道不孤」,但沒有說明具體的價值關懷,畢竟沒有事先溝通過嘛。
就這麼多吧,綆短汲深,以為玉引。
《詩可以怨》:文學院研究性閱讀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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