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阮籍的窮途之哭?


對於歷史人物,必須抱有理解之同情。
阮籍11歲時,魏主曹丕演了一出漢帝禪位、自己登基的戲,正式結束了兩漢427年的歷史。在他中年時期,看到的都是曹氏與司馬氏的殘酷政治鬥爭,因此,在53歲那一年,他求為步兵校尉,遠離政治中心,也正是這一年,嵇康被司馬昭殺害。第二年冬,阮籍病死。他死前,魏禪位於晉的局面已定。他死兩年後,魏主正式禪位於晉。也就是說,在阮籍的一生中,他親眼目睹了兩次禪代的殘酷政治鬥爭,這讓他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
其實阮籍早年是有政治抱負的:

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

他登廣武古戰場,觀楚漢戰爭處,甚至慨嘆道:

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然而在曹氏與司馬氏的政治鬥爭中,司馬氏先殺曹爽,再殺夏侯玄,正是這兩件事,非常生動地表現出司馬氏父子的奸詐、老謀深算與殘酷無情。而且,他們殺曹爽與夏侯玄,不僅牽涉政界,而還涉及大批名士,司馬氏在殺曹爽的同時,依附曹爽的何晏、鄧颺、丁謐、畢軌、李勝、桓范等人也都被殺,史稱天下名士去其半。這件事在阮籍心中激起了強烈反響。《詠懷詩(二十一)》說:

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
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駸駸。
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
三楚多秀士。朝雲進荒淫。
朱華振芬芳。高蔡相追尋。
一為黃雀哀。淚下誰能禁。

內心的抱負與現實的殘酷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他應該怎麼辦?是如嵇康那樣剛腸嫉惡,堅決不與司馬氏和偽名士合作,還是如何曾那樣投靠司馬氏?他與嵇康交情頗好,要他依附司馬氏,那是他不願意的,然而像嵇康那樣慷慨赴死,他也沒那麼激烈的性格,因此,他便只能依違於兩可之間,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口不談政治:

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於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鍾會數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

當然,還可以故為任誕:

鄰家少婦有美色,當壚沽酒。籍嘗詣飲,醉,便卧其側。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識其父兄,徑往哭之,盡哀而還。

這不僅表現了他的真性情,還能以名士之任誕免去政治之追責。
現實政治既不可為,阮籍只有在虛幻的世界中得到寄託,因此他才有那麼多描寫虛幻世界的詩,而天下多故的現實,也讓他不由得有了人生短促的悲哀和無人訴說的苦悶,如以下幾首《詠懷詩》:

(十七)
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
出門臨永路。不見行車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曠野。
孤鳥西北飛。離獸東南下。
日暮思親友。晤言用自寫。

 (十八)
懸車在西南。羲和將欲傾。
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
朝為咸池暉。濛汜受其榮。
豈知窮達士。一死不再生。
視彼桃李花。誰能久熒熒。
君子在何計。嘆息未合幷。
瞻仰景山松。可以慰吾情。

(十九)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纖羅衣。左右佩雙璜。
修容耀姿美。順風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舉袂當朝陽。
寄顏雲霄閑。揮袖凌虛翔。
飄颻恍惚中。流眄顧我傍。
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

 (二十)
楊朱泣歧路。墨子悲染絲。
揖讓長離別。飄颻難與期。
豈徒燕婉情。存亡誠有之。
蕭索人所悲。禍釁不可辭。
趙女媚中山。謙柔愈見欺。
嗟嗟塗上士。何用自保持。

《晉書阮籍傳》說他「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大道不可期,人慾何之?人生道路早已崩壞,自己的價值觀也無由實現,人生之「窮」,莫過於此。不於此時慟哭,還能如何?魯迅先生說:「長歌當哭,必定是在痛定之後。」而阮籍的苦悶卻是無窮無盡的,他的長歌,早在窮途之前已經歌過了,如今的局面如此逼仄,只能「憂傷以終老」了。王勃說「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他正是年輕時候,意氣風發,加以大唐一統,又怎能體會阮籍的悲苦內心呢?
在《阮籍傳》的最後,他的兒子阮渾也想要模仿父親的任誕行為,阮籍跟兒子說道:

仲容(阮咸)已預吾此流,汝不得復爾!

他是深知他走的這條路走得有多辛苦,他也不願意他的兒子再重複他的老路,以至於一生沉悶,不得歡愉。愛子之心,於此可見。


一年前寫的一篇文章。原文奉上⊙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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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者有淚,也效窮途》
今天,講一講一種常被人提起,卻又一直受人指責不屑,貶大於褒的行為——窮途之哭。
如此行徑,最有名的人,當屬竹林七賢之一,魏晉風流的代表——阮籍。但當時《晉書》記載只是寥寥幾筆「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而真正使其揚名天下的,卻是近四百年以後,一個少年意氣的小子,王勃的一篇《滕王閣序》。一句「孟嘗高潔,空餘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從整篇,乃至當時的語境而言。猖狂,豈效二詞,足以看出王勃對窮途之哭的貶義看法。
然而事實真的如此么?
先從窮途之哭的由來講起。其實有一個比阮籍更久遠的大學者曾經有過這種行為。他就是先秦諸子之一的楊朱就這樣干過。相傳有一次楊子外出到了一個岔路口,竟然哭了起來,因為他聯想到了人生的歧路,心中不禁傷感起來。 · 或許有人說,楊子迷途知返了。他只是感慨。不算是窮途之哭。再看阮籍。
可阮籍呢?當真猖狂嗎?當一個人獨自駕著車,走著自己喜歡的路,忽然在某一天發現路的盡頭沒有路了,那應當是如何的絕望?遊玩散步的路,到了無路可走的時候可以退回來重新選擇方向,可是人生的路呢?走到盡頭的時候沒有辦法再回頭。「朝為媚少年,夕暮成老丑」,當他踏上那條路途的時候還是某個早晨一個意氣奮發的俊美少年,然而在某一個暮色四合的傍晚,路的盡頭,忽然就看見自己早已老態龍鍾步履蹣跚。阮籍的猖狂和他的絕望大概是成正比例的。他用自己歇斯底里的瘋狂掩飾著對於這個世界的倉皇與絕望。
或許,阮籍和楊子唯一的不同,就是楊子遇到岔路,而知返。哭是哭岔。而阮籍是越過岔路,一路走到黑,哭是哭死。
可阮籍真不識岔路而固執的走到黑么?不見得。當時的背景,時無綱序。司馬一族虎視眈眈,曹魏勢力困獸猶鬥,而邊關異族蠢蠢欲動,常常進犯邊關,塗炭生靈。阮籍,心性高潔。不願與司馬一族狼狽為奸,無力挽回曹魏衰亡的時代洪流,又不忍看時局糜亂如此。
於是,他飲酒,他放浪,他狷狂。有一次,司馬昭親口向他提親——要讓阮籍給他的兒子司馬炎找個媳婦。阮籍一聽,十分不滿,但他不願徹底同司馬集團決裂,也不願遭受打壓和迫害,於是狂飲酒,大醉不起,一醉六十日。
這事有人說阮籍聰明。但我卻能感覺到那種深入骨髓的悲哀。這何嘗不是一種屈辱?無力反抗,又不願與為。能怎麼樣呢?
所以,回到上文。阮籍不是不知有岔路。而是他不想知,身後滾滾紅塵,紛紛擾擾。太多悲苦,太多幽忿。他不願知。寧可恣意妄為,放任自由。可路終有盡。於是,他到了盡頭,發現無路可走。他哭,因為他明白自己終究擺脫不了。他哭,因為他明白自己走的路,到了最後,還是要回頭。他不想回頭,因為他知道,等待他回頭的是黑暗,是幻滅 是絕望。但他不能不回頭。他原路返回。哭的傷心,哭的動情,哭的幽忿。撕心裂肺,卻又無從排解。這種傷痛,無人明了。
世人常道阮籍狷狂,君不見幽忿高歌之嘯?嵇康固守,豈不聞爭鳴伐鼓之聲?


看著手癢,寫個扯淡版的答案吧,權當解悶了。

晉書阮籍傳說他『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大約就是王勃於《滕王閣序》中說「豈效窮途之哭」所本,百度還告訴我更早的庾信曾在《擬詠懷詩》中有「唯彼窮途哭,知余行路難」兩句,再早一些的顏延之也在《阮步兵》詩中有「物故不可論,途窮能無慟」,可知這個典故也算是為詩家所喜愛的熟典了。

觀察這幾句裡面用典的方法,除了王勃顯出少年人氣魄和初唐氣象明確表現了對阮籍的不滿之外,另外兩個用此典都是以「途窮」為「道窮」來哀嘆世途多艱、人生多舛。

所謂「道窮」者,便是《公羊》所言『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說的是麒麟本是仁獸,逢王者乃出,本應受世人尊崇膜拜,卻因出不以時而死於獵人之手,孔子見到這一幕勾起平生傷心事,深嘆自己生不逢時,所以說「吾道窮也」。

對於阮籍來說,事情其實也沒什麼不同,阮籍傳中說他『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又說他曾經因病辭去曹爽的徵辟,卒得免高平陵之變後的清洗,此後在任上也醉生夢死希圖避禍,謹慎到了「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這樣的一個姿態與他少年時「本有濟世志」的追求不啻霄壤,若是他能「世路如今已慣」,及時抽身退步也就罷了,可是那偏偏是個「野無遺賢」、名士不能不出的時代,所以竟連個披髮入山的餘地都沒留給他。古人說「用行舍藏」、又說「仕則行道」,可是阮籍早就無道可行又無路可退,除了途窮而哭,還能幹什麼呢?

夫子不以天下滔滔而停下腳步,屈原也不因身受禍患而放棄家國,為楚狂、漁父所笑。魏晉人迭逢變亂,多以老莊自寬,所以向來慕漁父季主而不多節士烈夫,可是到頭來大多既學不成巢許避世高蹈、又學不來汲黯伏節死義,中間進退失據、死且為後世笑者何嘗少了呢?因此如嵇康阮籍輩不失狂狷的直士被視作名士領袖,可謂是固其宜也,然而一時領袖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比之東漢名士,何以其風骨竟陵夷至此呢?大概是世途如此,人也只能如此吧……


阮籍不拘禮俗,擁有一顆赤子之心。得之則暢快受阻則痛苦,人之本性。現代人把自我的情緒隱藏太深,反而失了真性情。得失相倚,隱藏情緒有時候也是自我保護的好辦法,也罷也罷。
除駕車而返,他還有很多在外人看來喪心病狂的行為。想了解的去搜就可以了。
唯真名士自風流,他是真名士。


晉書·阮籍傳

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也。父瑀,魏丞相掾,知名於世。

籍容貌瑰傑,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於色。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日忘歸。博覽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痴。

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

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

嘗登廣武,觀楚、漢戰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嘆,於是賦《豪傑詩》。

著《大人先生傳》,傳曰:

或遺大人先生書曰:「天下之貴,莫貴於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則,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則磬折,拱若抱鼓,動靜有節,趨步商羽,進退周旋,咸有規矩。心若懷冰,戰戰慄栗,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擇地而行,唯恐遺失,誦周孔之遺訓,嘆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唯禮是克。手摯珪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閭,長聞邦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揚聲名於後世,齊功德於往古;奉事君上,牧養百姓,退營私家,育長妻子,卜吉而宅,慮乃億祉,遠禍近福,永堅固己:此誠士君子之高致,古今不易之美行也。今先生乃被發而居巨海之中,與若君子者遠,吾恐世之嘆先生而非之也。行為世所笑,身無由自達,則可謂恥辱矣。身處困苦之地,而行為世俗之所笑,吾為先生不取也。」

於是大人先生乃逌然而嘆,假雲霓而應之曰:「若之雲尚何通哉!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並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於內,而浮明開達於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吾將為汝言之……且汝獨不見乎虱之處乎褌中,逃乎深縫,匿夫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褌襠,自以為得繩墨也。飢則嚙人,自以為無窮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死於褌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處區內,亦何異夫虱之處褌中乎?悲乎!而乃自以為遠禍近福,堅無窮已;亦觀夫陽烏游於塵外而鷦鷯戲於蓬芰,小大固不相及,汝又何以為若君子聞於余乎?且近者夏喪於商,周播之劉,耿薄為墟,豐鎬成丘,至人未一顧而世代相酬,厥居未定,他人已有,汝之茅土,誰將與久?是以至人不處而居,不修而治,日月為正,陰陽為期。豈情於世,繫纍於一時。乘東雲,駕西風,與陰守雌,據陽為雄,志得欲從,物莫之窮,又何不能自達而畏夫世笑哉?「


你自己不都知道是窮途之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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