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張棗的《鏡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長文慎入。——————————————————————————————————————————


這是一首漂浮在空中卻也不會離我們而去的詩。

這一年( 1984) 深秋或初冬的一個黃昏,張棗拿著兩首剛寫出的詩歌《鏡中》、《何人斯》急切而明亮地來到我家,當時他對《鏡中》把握不定,但對《何人斯》卻很自信,他萬萬沒想到這兩首詩是他早期詩歌的力作並將奠定他作為一名大詩人的聲譽。

————————————《親愛的張棗》
張棗是湖南人,他也喜歡自稱自己為湖南人,湖南人自近代以來就以強悍聞名,他自稱自己是湖南人就可以看出來他是堅強的,我們可以從他給他的好朋友的信中窺知一二:

不過,我們應該堅強,世界上再沒有比堅強這個品質更可貴的東西了! 有一天我看到一個龐德的紀念片(電影),他說:「我發誓,一輩子也不寫一句感傷的詩! 」我聽了熱淚盈眶。

他瘋狂熱愛詩歌並且自視甚高,他在《80 年代是理想覆蓋一切》中談到「我那時年輕氣傲,寫了詩就丟在地上」。
但是這個湖南人具有奇妙的張力———輕盈與強悍———他天生具有,《鏡中》最能反映他身上這一對強力———至柔與至剛———所達到的平衡,但就是這樣一個湖南人在討論自己的詩歌的時候竟然說要劃掉「皇帝」。
先看看它的初稿:

整首詩完全由「皇帝「一詞實現輕重的轉化。
在和張棗同時代的詩人普遍都有輕的特徵,在封閉壓抑的政治和文化環境中,大量的詩人都在尋找一種輕以成為一種更輕盈的東西,「以便越過一個更稠密、更笨重的存在」。
不過張棗在表達自己的輕的時候是這樣說的:

我特別想寫出一種非常感官,又非常沉思的詩。沉思而不枯燥,真的就像蘋果的汁,帶著它的死亡和想法一樣,但它又永遠是個蘋果。

這首詩的輕,就是寫悔的輕,悔一直是一個沉重的話題,讓我們都喘息猶且不及,遑論審美。但是張棗卻寫出了一種悠長,像梅花一樣輕輕落下,清軟綿長。卡爾維諾在談論自己特別珍視的文學品質的時候首先就談到了輕,足見這種輕在構成文學美學的地位。輕是一種像鳥一樣的輕,而不是羽毛那樣的輕,輕的前提是輪廓的堅定。

首先,把語言變輕,進而通過似乎是無重量的文字肌理來傳達意義,直到意義自身以同樣等精純的一致性顯現。其次,是對有微妙和難以察覺的元素在起作用的一連串思想或心理邏輯程序的敘述,或任何一種涉及高度抽象的描寫。第三,是一種獲得象徵性價值的輕的視覺形象,例如一一在薄伽丘的故事中——卡反爾坎蒂靈活的雙腿騰躍而起,越過墓石。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梅」和「悔」二字在許慎《說文解字》中都是「每聲」,古代作品中常常以音聲相近的物象借代人事。「梅」和「悔」借用字形的相近,發聲的互諧使「悔」具有了「梅」的輕盈,「梅」帶有了「悔」的感情。「落」字可謂是舉重若輕。它使本體獲得了語體的一份輕盈,卻也沒有失去本體應該具有的重感。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為什麼在這裡不是彼岸,不是對岸,而是另一岸呢?
「對岸」和「彼岸」是一對同義詞,《現代漢語詞典》對「對岸」的註解是:

「一定水域互相對著的兩岸互稱對岸」,

其語義特點是「一個整體里的兩部分」,

而另一岸呢?是一種強調。是一種觀望。那觀望的另一岸是什麼呢?
這是網上的一種解釋:

在1984年,中國文化尚處於非常封閉和封鎖的時期。很多優秀的詩人都進行了文化的反思,和對社會的反思。聯繫到後面「危險的事」這種說法,「游泳」到「河的另一岸」和「比雪片更遙遠的眼鏡」都代表了這種顯然的反思,和對當時政治的以及社會的「危險」的認識。這種危險在當時更多的詩歌里被呈現過,只是表達方式不同:比如九個太陽,比如死亡,比如冬天的荒蕪的麥田。所有這些都反映了當時詩人的緊迫感和壓迫感,以及對自由的尋找和嚮往——當然,這是非常危險的。

但是張棗在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七日給他的好友柏樺的信中說:

中國文人有一個大缺點, 就是愛把寫作與個人幸福連在一起, 因此要麼就去投機取巧,要麼就碰得頭破血流,這是十分原始的心理,誰相信人間有什麼幸福可言,誰就是原始人。痛苦和不幸是我們的常調,幸福才是十分偶然的事情, 什麼時候把痛苦當成家常便飯,當成睡眠、起居一類東西,那麼一個人就算有福了。

他在這裡批評一些人在文章中含沙射影,功利的目的太強,而導致其作品的現實感過於讓讀者聯想到社會環境中的事實。張棗在柏樺的印象中沒有任何世俗的痛苦,即便是有也會轉化為一種高遠飄渺的詩性。所以在這裡「另一岸」是一種基於視角的方位,這裡的人稱還是我。

比如看見雪片中更遙遠的眼睛
塗改為比如看見雪片

他塗改的時候依然留下來了雪的意象,我們猜想當時是下雪了,梅花在雪中飄落,為的是表現一種落寞的襲來,可是這種感情太深了,過於沉重了。如果沒有下雪,在這裡就難以免俗了,我們可以提出來這樣的很多的寫法。梅、雪,經典的意象組合。改為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這裡就是形式的輕盈了,「株」,到底是說的松木呢還是梯子呢?不確定性,讀者在這裡判斷上的疑惑又給感情蒙上了一層薄霧。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假如我們改為美麗的事固然危險。這樣更符合我們思考的邏輯,卻喪失了那份奇異感,如果這樣,那前面的那些意象構築起來的不確定的感情帶來的輕卻消失了。而危險的時固然美麗卻包含著好奇,好奇也是一種不確定的感情。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面頰溫暖」、「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四組動作,畫面溫柔,也具有十足的動感,這裡詩歌的速度也變快了。皇帝使這些動作具有了指向性。不再是單純的「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詠嘆。

柏樺說:

『這兩個字是這首詩的命,

而張棗卻遲疑是否要劃掉「皇帝」
拉金說過:

為了震嚇這個世界,詩人有時會故意用FUCK這類詞,來刺激讀者,使之如臨冷水澆背。

同樣的道理,「皇帝」的及時出現讓詩營造出來的纏綿的感情有了十足的張力。

試想將「皇帝」改為人稱代詞「我」,雖然古典的美感還在,但是易被感知為一首滿含悔意追憶往日戀人的情詩,讀者和詩人都得不到被編織進歷史時間、窺探秘密的快感。然而「皇帝」的出現一下子將詩歌情境歷史化,而「她」又是一種個人化的非正式稱呼。這兩個稱謂之間本身就隱含著巨大的張力,引發讀者無窮幻想。

詩受到了重力,不能繼續上升,開始下降了,而且是快速下降。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張棗詩歌中最具意象代表性的「鏡子」出現了。

你無法達到鏡面的另一邊無法讓兩個對立的影子交際
蘋果樹林
因為月亮就是高高懸向南方的鏡子
十月之水

鏡子!月亮!水,它們共有的外在特徵是平整!圓潤和光潔,同時也因此而容易破損和殘缺,在形象和色彩上往往呈現出某種非人間的美"此外,鏡子又往往具有下述種種隱喻意義二內向的,自我迷戀的,同時又往往會伴隨以自我折磨的憂鬱心境;缺乏面對現實的勇氣,虛弱不堪而自我退縮;以及一種受挫感和危機感"
···········
鏡子還有另外一層重要的意義,那就是虛幻,投映在鏡子裡邊的或者說從鏡子里折射出來的,都不再是實物本身,而僅僅是實物的影子,它們充其量都只是實物的一種非現實的替代物,與實物相比,它們無疑帶有空幻的性質
《 季節輪換「第三代」詩敘論》

鏡子一下增強了詩的層次性和複雜性。在空間的維度上,鏡子的一端是虛擬的空間,鏡子的另一邊是虛幻的空間,她在鏡子中是看她自己的主體,她在現實中又是看她自己的主體。而在她和鏡子之外又有皇帝一個層次。在他們之上有是我敘述者一層。實際有四層空間,但是鏡子卻可以把四層空間擴展到無數層的空間。這樣就分不清楚虛實了。在時間的維度上,即存在著她和皇帝的歷史時間,也存在著敘述者的現實時間,在這裡的人稱不是我,轉換成了皇帝,但是我的時間又和皇帝和她的時間交錯在一起。彷彿「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這樣的萬花筒似的複雜讓詩歌又獲得了輕。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最後的反覆使詩歌形成了一個環形結構,流逝的時間重生了。我們的祖先在長期的耕作中,因為四季的交替而形成了永恆的輪迴的時間觀念。而詩人對時間的流逝非常敏感,所以環形結構的使用使時間得以回復,詩開頭意象產生的感情和讀完詩的感情互相疊加,獲得性的意蘊。
那這次望著窗外的是誰呢?是敘述者我呢還是她呢?如果是我,那麼詩歌在這裡反覆就只是為了炫技了。如果是她。那她就脫離了敘述者的控制了,又開啟了她自己的一段回憶,這樣的話整首詩的意境一下開闊了。
望向窗外,看到了南山。神韻悠然,皇帝突然被消解了,讀者產生了一種平靜的感覺。整首詩又開始往上飄。

《鏡中》寫完的時候它被丟在地上,隨著讀者的閱讀,它開始往上漂浮,因為「皇帝」它快速下降,卻最後又開始往上漂浮。多麼美妙的心理體驗。

少年心事當拿雲,終不過是一些平靜。


這首詩是他最美,最純粹的詩歌之一,它訴諸我們的視覺,也許還有聽覺感知。但是它又將可感知物進行了轉變,讓其成為陌生者,還有令人悚異者。它以其完美無缺的格律、夢囈式的無辜完成了反常的行動。它摧毀了實物, 以便將它們提升為絕對本質,這些本質與經驗世界無涉,更加徹底地在語言中在場。它們藉助語言進入了一種脫離了現實秩序的相互關聯。

《現代詩歌的結構》論馬拉美,也適合描述《鏡中》


短短几句換了數個視角:作為作者的我、女主人公、皇帝。

詩句間的銜接卻如攝像機掃射一般連貫。

頭尾的呼應讓詩意突然爆發。從梅花落了下來到落滿南山的時間變化,彷彿像是度過了一生。


提供一個角度:

詩經 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看張棗的詩,《鏡中》,開頭與結尾最有意境,也最為喜歡。

開頭是,「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結尾是,「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關於鏡中人的回憶,張棗有多少繾綣的遺憾,能把梅花落滿南山啊。我也有我的梅花,不足以落滿南山,但或許可以織成一冠花環。

比如,沒有在大學時候讀更多的書。

比如,沒有把研習草木持續。

比如,沒有把字練好。

比如,小時候沒能種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太陽花、鳳仙花和紫羅蘭。

比如,丟掉和賣掉了以前上學的課本。

比如,沒有把手工進行到底。

比如,去壩上的時候沒有騎馬,在篝火前沒有盡情歌唱。

比如,沒有培養一項自己的興趣與特長。

比如,沒有好好保護自己的胃。

比如,一直沒有寫構思中的小說。

比如,沒有在爸爸在世時對他說過我愛你。

……

羅織以上這些梅花時,很多陳年往事浮上心頭,有些以為是要當做梅花的東西,居然早已風輕雲淡了。寫出來的,有很多現在彌補都還來得及。真好。我才三十歲,很多事情還來得及。

除了對爸爸親口說「我愛你」。


《鏡中》是一首特別容易記住的詩,除了它特有的音律感以外,還因為它詩足夠美,美到想讓人靜思一會。

《鏡中》

只要想到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梅花落滿了南山,這句是情緒的最高點,而此時這首詩戛然而止,但它更像是一個山谷迴音,在 腦海里不斷的播放:「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注意第一句,與最後一句奇妙的對應起來,但仔細品味就會發現,它更像一種情緒的遞進。

人生當中有越想越後悔的事情,它會成為一個回聲,讓人紛亂如落下的梅花。

對於情緒的噴洒,木心也有過類似的描寫: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啊/你再不來我就要下雪了

這種下落,柳絮紛飛的形狀,也像我們的某種情緒,但這種情緒用語言的辭彙難以表達出來,所以透過景象,透過這種「無生命者」的飄飛,賦予它有生命者的情思。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讓我想起了電影的畫面,如此反主為客的方式,也正是電影鏡頭裡的視角,此時的空間是立體的,指向著三個方面即:觀眾眼中的她 鏡中的她 女主人公自己眼中的她。

「望著窗外」此時的鏡頭一轉,而女主人公的思緒也飛越到了千里之外,她在回憶以前活過的歲月,也在猜想由不同的選擇所帶來的另一種人生。

人生就是你所做的選擇,你會選擇哪一種?詩人回答道:危險的事固然美麗,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對,這是一種生活,在詩中,這是一種相濡以沫的生活,我們可以有很多猜想,或許他們是一對歸隱田園的恩愛的夫婦,或許他們有著不一般的身份,是皇帝與傾國妃子撩倒眾生的一段情誼,總之,詩人留下了想像的空間,但這故事本身不重要,它是一種表達方式,是無生命的辭彙,求助於有生命者。

這是一副畫面,畫面的場景雖然不多,但它卻能輻射出生活的模樣,以及一個詩人,對生活的回溯。

一些讓人後悔的事情


後悔之處是人生污點,是對過往的否定。我們要接受自己所犯之錯,才能把精神從自責的內耗里解脫出來,去面對外面的世界。詩人把骯髒、污濁、冷酷、嘲諷、挫敗的後悔情緒粉飾,從與後悔的對峙爭鬥中和解,接受了曾經不完美的自己,來獲得繼續行走的力量。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匆忙前行,偶爾觸景生情,回溯往事,一絲後悔如雪花推開心湖泛起漣漪,浸潤,蔓延,全世界忽然安靜了下來,灰暗到心的邊緣。往事亮了起來。


這後悔是什麼呢?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是當初一次探索的舉動。也許,是一次未知的冒險。是一次誤入歧途的決定。是一次慾望戰勝理智的放縱。是一場無知無畏的衝鋒。是徘徊十字街頭的盲目抉擇。是信以為真的追夢。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是當初觀望的姿態。也許,是一次懦弱的退縮,是一次羨慕的凝視,是一次保守的停留,是一次自卑的閃爍。是欲言又止的傾訴。是欲語還休的挽留。是從別後,憶相逢,青山不改水長流,天涯不見君的絕望相思。是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天人永隔。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回想當初的決定,真是驚心動魄啊,每一步都踏著命運的咽喉。
當初要是知道結果,會不會不一樣呢?

當初為什麼要這樣!我切切地自責,居高臨下地質問,那個令我後悔的自己。
當初如果那麼做,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好後悔。為自己感到羞恥。惋惜。不甘。明明知道錯了,可是再也回不去啦。


可那是我自己啊。那時的自己,足夠勇敢,也有過彷徨,即使失敗也沒有放棄過尊嚴,不知錯,愛漂泊,在幽暗裡步履從容,從墮落里積蓄力量。
那個自己,親切,稚嫩,孤單,需要被澆灌。
或許,要是回到當時再來一次,還是要重蹈覆轍吧?因為這才是那個熟悉的不完美的自己呢,而不是一個冷酷理智的陌生人。
釋懷吧,擁抱過去的自己,面對她,包容她,攜她的手,讓過去的自己,照亮未來的路。

你做錯了,可我依然欣賞你,愛你。
我知道錯了,可我沒放棄。我成長,排遣,微笑面對,努力把前路照亮。
未來和你,我選你。有你才有未來。
每一個過去的你,通過千絲萬縷供我呼吸,我們呼吸同一片空氣。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

回憶是一面鏡子。過去與現在相逢在鏡中,每次一憶起,就後悔,彷彿建立了跨越時空的隧道,忘不了,看得見,改不變。
鏡中那縹緲虛幻的自己,曾經有無限可能,最終還是指向眼前這個自己。
二人從分裂的對峙中達成某種和解,瞬間合而為一,現在與過去握手言和,共同面對未來的風雨,個人也從自責的精神內戰里解脫,不在沉湎於過去,把精力用來關注外面世界。視角從對峙的鏡面交點向外平移,視線隨之飄落到窗外,窗外南山的雪啊,早已積了千年。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沒想到恍惚之間,梅花落了那麼多,美好而寂寞。


談下個人理解,拋磚引玉,請方家賜教: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暮年的回憶,帶著許多遺憾與不甘
梅花便落了下來————潔白的梅花象徵著一切美好,美好的形象,美好的理想等等,在遲暮中,這些美好的東西剝落了,漏出事物本來的樣子。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這個詞和第二句接不上,那就只能接第一句,也就是後悔的事,比如看她游到河對岸。終究沒有去追趕或者挽回,也沒有和她一起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登高望遠,眼高手低,雖然不想她離開,卻只能多目送一程。另外一種理解,松樹是正直的象徵,砍伐了松樹做成了梯子,也即放棄了正直,藉以上位。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比如游泳把她追回或者和她一起游泳,投身於理想,迎著風險奮鬥等等。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然而很多時候我們還是選擇做看客,看別人奮鬥、成功、失敗,我們評頭論足,對於失去的東西,我們只希望她們自己回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她還是她,只是回答著皇帝,理想還是理想,只不過被別人實現了。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在自己心裡,那份美好從未變色,它美好如初,只是從未化作行動。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一個人的後悔,落了一朵梅花,然而世人大多如此。


這首詩比於正拍的所有古裝劇加起來還美


放棄理解。


你讀這首詩的直觀印象是什麼?


美。我覺得它很美。就夠了。


你喜歡一朵玫瑰,就一定要弄懂它的生長習性,莖葉構成嗎?


不必。

且對於張棗的詩,確實難懂。

(這首是早期的,還好些。)

你若不理解,百家講評聽過後也還是不理解。

你若想理解,你會自覺去找資料,做橫比縱比,深度挖掘。

文學,尤其是詩歌。

有自己的見解才是最重要的。

本來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不必人云亦云。


那還是1984年初冬的下午,當柏樺還沉浸在毛澤東時代的抒情狂歡之時,張棗來到他家拿出了《鏡中》和《何人斯》。而這兩首詩也被(無名的主體)認為是這個精緻的浪費主義的「代表作」。

首先我們必須意識到《鏡中》這絕非張棗最好的作品,它不能被認為是一個詩人天才式的絕對之作,他應該被認為是一個前音,一個即將在漢語詩歌史上進行最完美的語言實驗的詩人的第一步。換句話說,在張棗整個作品體系里,《鏡中》應當被認為是一首精湛的「習作」。透過這首習作,我們得到的很少(在信息的量上),也得到了很多(一個長遠的視角)。

正是從《鏡中》開始,張棗確立了他的詩風和詩觀,即對傳統的再次認知:

「歷史從來就沒有不屬於某種傳統的人,沒有傳統的人是不可思議的,他至少會因為寂寞和百無聊賴而死去。的確,我們也見過沒有傳統的人,比如那些極端個人主義者和浪漫主義者,不過他他們最多只是熱鬧了一陣子,到後來卻什麼也沒幹。」(柏樺:《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第117頁)

而傳統從來就不盡然是那些家喻戶曉的東西,一個民族所遺忘了的,或者那些它至今為之緘默的,很可能是構成一個傳統的最優秀的成份。不過,要知道,傳統上經常會有一些「文化強人」,他們把本來好端端的傳統領入歧途。比如彌爾頓,就耽誤了英語詩歌二百多年。 傳統從來就不會流傳到某人手中。如何進入傳統,是對每個人的考驗。總之,任何方式的進入和接近傳統,都會使我們變得成熟、正派和大度。只有這樣,我們的語言才能代表周圍每個人的環境、糾葛、表情和飲食起居。(宋琳:《精靈的名字》引張棗 見諸《中國當代實驗詩選》之文,《今天》,第89期)

對於張棗對於傳統這樣的痴迷我們不得不想起T·S·艾略特的經典論述:

「假如我們研究一個詩人,撇開了他的偏見,我們卻常常會看出:他的作品,不僅最好的部分,就是最個人的部分也是他前輩詩人最有力地表明他們的不朽的地方。我並非指易接受影響的青年時期,乃指完全成熟的時期」(《傳統與個人才能》)

而四川外國語學院英語專業的張棗對於艾略特的相關論述也必有所耳聞。也正是在這樣的意識追求之下,張棗開始痴迷於現代漢語詩歌的實驗,「著迷於成為一個古老的、馨香時代的活的體現者」,用張棗自己的話說就是:

「從漢語古典精神中演生出現代日常生活的唯美啟示。」

而脫胎於《詩經》的《鏡中》更像是《何人斯》的前調,它優美,輕盈卻暗藏玄機。而這種讀古典作品的「現代性」創造或者說是與古典的對話使得張棗對於語言有著極其嚴苛的要求,他要在這種語言的「甜」之中重新撫摸受傷的漢語。他認為

「現代漢語已經可以說出整個世界,包括西方世界,可以說出歷史和現代」

其寫作的追求就是:
「恢複詞語原本的意圖,即它和我們生存的內在聯繫。「

而這種見解在當時,絕非尋常人可以理解。我們可以說張棗是一個有著世界性眼光的詩人,這在於他已經敏銳地意識到詩歌的技藝最終是語言的鍊金術,詩歌的成就必須在「偉大的傳統」(里維斯)中完成,而漢語詩歌的未來也必須不斷與古典精神對話。同時張棗也是有著極強文學史/詩歌史自覺的詩人,在八十年代,每一個文學青年都對北島等人的詩無比激動的年代,張棗卻自覺地規避了這種英雄主義的,帶有官方話語色彩的詩歌語言/文體,在1983年北島一行人來到重慶並與張棗在宿舍見面之時,張棗說話一反常態,言不由衷,場面緊張。革命已經破壞了漢語內在有機體,革命的話語已經進行的權力的壓制,而用一種宣言式的話語去反抗另一種宣言式的話語這不是張棗所認同的。這種「史」的意識不僅體現在張棗對英雄主義宣言式話語的拒絕,還體現在他對白話文發展史的反思,張棗對於「文學現代性」的反思從未停止,而這些都為其後來提出的「元詩理論」以及對於中國現代漢語詩歌起源的再次發現(魯迅的《野草》)埋下了種子。

那麼現在我們在這個基礎上再次追問《鏡中》究竟表達了什麼?我的答案是,它什麼也沒有表達。他只是它自身。正如張棗在斯蒂文斯《最高虛構筆記》的前言所表達的那樣:

「讀者應該留意的是········」世界的迷人之處正是世界本身(《徐緩篇》)。而世界本身就是最終的價值和詩歌(想像力)最高的理由。儘管現實能夠升騰躍進成』『秩序的激昂」,詩歌卻不是現實的對立物,而是它的內蘊物,也就是說,史蒂文斯對想像力的一切讚頌都可以毫釐不差地被換置到現實本身。因而。現實就是想像,世界不自外在於詩歌。詞就是物,寫作就是生存,而生存,這個「堆滿意象的垃圾場」,才是詩歌這個』『超級慮構」的唯一策源地。」

換句話說,《鏡中》就是言之悅本身。不要忘了,張棗同史蒂文斯一樣,都是只沉溺在「語言之樂」的享受主義者,一個精緻的浪費者。

一個誤讀附註:這首詩中出現的」皇帝「一詞與張棗欽佩的詩人史蒂文斯的詩作《冰淇淋皇帝》也許有內在聯繫,或者就是中國的皇帝。然而如果想以文本細讀的方式繼續分析這首詩那將是徒勞的。我們也許能夠做到的更多的是發掘背後的精神空間與主體關係。而這首詩或許也暗示著日後張棗的詩會不時地迷失於」複雜而空洞的修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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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里出現了三個人物,「我」、「她」、「皇帝」,每個人物都有各自的特點,下面一一分析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我,也就是敘述者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她」是一個有主見,愛冒險的姑娘,「我」只是看著,卻不願冒險,所以沒有做,但是現在後悔了。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轉折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我」是可以欣賞冒險的美麗,但是卻依然覺得溫順和屈服的 美麗更好,「我」是一個保守的人。皇帝:權威的人
一面鏡子永遠等侯她 ——鏡子:我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鏡中:「我」的想像,如果她還在這裡,沒有離開,是不是也會後悔
屈服於現實了,有好多冒險的事沒做。


引申:「我」是現在的我,「她」是我過去想成為的我: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現在的我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過去我想成為的我,但是終究沒有付出行動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轉折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覺得現在的我也挺好,雖然屈服於現實,但過的也算安穩。

一面鏡子永遠等侯她——鏡子:現在的自己 ,等候:還是不甘心。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鏡中:想像自己成為了過去自己想成為的人,經過冒險的一生,也許 還是會有許多後悔的事,可能是後悔自己沒有去過安穩的生活,選擇了 冒險?


讀了很多遍這首詩後 我腦中有了一個畫面。

也算是有個人賞識吧~



鏡中 - 周雲蓬

詞:周雲蓬改編自張棗同名詩歌

曲:周雲蓬

我在鏡中等你歸來

坐在鏡中望窗外

想起一生後悔的事情

梅花就會落下來

我在鏡中等你歸來

坐在鏡中看雲天

想起一生後悔的事情

梅花就會落滿南山

鏡子照鏡子

很多的鏡子

所有鏡中都要有你

一個小影子

一個老影子

抱著睡進黑暗裡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

印象中梅花的顏色都有些深,不算大也不算小,像不會落似的(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 小哥還唱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呢),時常是櫻花,洋洋洒洒地長在枝頭,風一吹,粉片片就成群結隊地飛起來。


然而讀到第一句,我腦海里並不是玫紅色,有小銳鋸齒葉邊的實物梅花,而是一顆遠遠的樹,正飄下雪一樣的花。大概前兩句的字型都不複雜,梅和悔又長得像,能藏起那種沉沉的感覺。

仔細想想,一生中有哪些讓人後悔的事呢?

大概沒有在三年級的午後抓那隻黃蝴蝶這樣的事,像櫻花,太輕,很容易被遺忘

而殺人越貨,向權力低頭這樣的事,又太重,像一枚鉛球

像梅花那樣的,該是

那天沒有按時回家,讓媽媽在路口望紅了眼;小時候沒有好好學鋼琴,現在掀開琴蓋想彈一首合乎心情的曲子,竟早不知該把手放在哪裡

還是梅花,恰到好處

有點重量,不會輕到飄走,也不會重到生恨


詩人的梅花是 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特別喜歡這個「株」字,好像很高,直挺挺通上天,上面有個姑娘調皮地望著你

你覺得她真美呀,可是轉念就怕 怕她會掉下來,嬉笑著掉下來。


還是看她騎馬歸來吧,總算野回來了

一切都平安,像看她踏下松木梯子的最後一級

舒的那一口氣里,天真、調皮又透著一點羞慚

她是溫暖的,帶著因為冒險和故事而生的風韻。不過沒有也無妨。


皇帝這個詞兒像是詩里的秤砣,你不知道為什麼他在那兒幹嘛,但卻讓整首詩落地了。

多讀幾遍,好像皇帝在那兒也挺好的,戳戳那張粉嫩的臉,嘆一句「朕真是拿你這個可愛的小東西沒辦法!」


她的房間里有一面鏡子,永遠等著她,潔凈自己的身子,只為了讓她看清自己的美好。就像皇帝的眼睛,雖然時時刻刻映照著千千萬萬,卻只在捉住她身影的時候發出亮光。

可她是不是真的想要回來呢?這看似自由而被愛的一生是否毫無遺憾呢?

她望著窗外,梅花落滿了南山


越讀越好 服。


這個問題前兩天恰好討論過,不過一群小青年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相對於說出自己的理解,更重要的是分享自己為何喜愛這首詩,這首詩的什麼打動了你。
附上鏈接:http://tieba.baidu.com/p/3868660497?fr=frs


白話翻譯版: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來,老子就很後悔
blablabla
有些事,其實想想就好了。
blablabla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來,老子就很後悔,悔的腸子都青了


by Y.


不知為什麼讀時想到了甄嬛傳里的葉瀾依。。


好像在思念著王昭君


圖源見水印,侵刪。



隨手寫寫的一首詩這麼解讀,好像深不可測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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