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蒲松齡的<聊齋志異>? ?


我是外行,只能說點我還記得的。

首先,聊齋不是以鬼故事出名,學術界公認它是「我國古代最傑出文言短篇小說集」(雖然本來也沒幾本)。問世不久就「風行天下,萬口傳誦」,題詞的、作序的、研究的多了去了還全是大咖。晚清和民國對《聊齋》的研究頗為冷清,新文化運動以後就更是了,錢玄同、胡適、周作人都輕視它。冷了很久,直到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以及《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的出現才打破這種局面,其中對《聊齋》給出了精到公允的評價。魯迅學術雖然不太尖,但勝在名頭響,有獨見,而且出現的時機剛好,《聊齋》就又火了起來。後面經過新中國和改革開放,「聊齋美學」更是雨後春筍一般冒啊冒的。


在我看來,《聊齋》有這麼幾個好:


一、語言

聊齋是文言,但把人寫得特活特豐滿,這是功底沒得講,通而不俗,一點沒被語體縛住。馮鎮巒評「文章皆如錦繡」。

1、先說生動雅潔。

《紅玉》篇馮相如初見紅玉:

「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見東鄰女自牆上來窺。視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來亦不去。固請之,乃梯而過,遂共寢處。」

情竇初開的少女見心上人,只是「微笑」,「招以手,不來亦不去」。這一句「不來亦不去」太妙了。對於心上人的追求,是積極面對還是保守矜持?是牢守封建清規還是大膽追求幸福?都在這五個字里。

還有一個「窺」字,懵懂?羞澀?竊喜?都包括了。

蒲松齡寫了很多詩,知道什麼叫練字。一字盡得風流的例子,《聊齋》里太多,可見他寫小說也這樣自覺。

佳處另有:《馬介甫》、《江城》中的悍婦;《王子安》對舉子們的比喻;《王六郎》寫王六郎送許姓;《席方平》中席方平「大冤未申,寸心不死,若言不訟是欺王也」;《促織》的心理描寫;《嬰寧》《西湖主》《彭海秋》美如散文詩的寫景。

2、再說幽默風趣。

《董生》夜遇狐女,初見狂喜,後來因狐女「毛尾修然」而大懼欲遁,當狐女曰:「何所見而畏我?」時,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

《狐諧》中狐女與客的對話,博弈般充滿了機智、勇敢和幽默,眾賓客為之絕倒。

蒲松齡總是選擇最適合人物身份的語言來突出人物,同時逗笑讀者。別以為這很容易做到。

《聊齋》也有「含淚的微笑」,如《死僧》。不僅要笑這位道士的迂腐,而且也為其行為悲哀。這是為了警世。

再如《翩翩》里翩翩和花城娘子的對話,《司文郎》對瞽僧聞到餘杭生老師的文章「下氣如雷」的描寫,《嶗山道士》中妻子對王生的揶揄,《鏡聽》中次婦「儂也涼涼去」的忿惻,《竹青》中生與竹青「胎生也?卵生也」的閨房趣話,《仙人島》綠雲對驕傲自大的王勉善意的詼諧等等,大都幽默雋永,蘊含勸世意圖。

3、最後是文白和雅俗的兼蓄。

《聊齋》用典多,加上化用古語,很有內涵。但僅如此並非創新。畢竟清以前的筆記小說也有這寫法,光是繼承怎麼脫穎而出?於是,蒲松齡就把口語、俗語等一些生活化的語言和文言融合,使文言獲得了新生命。這種「新語言」也讓它有了廣大擁躉。

《詩經》、《漢書》、《韓非子》、《文中子》、《南史》、《古今注》、《神仙傳》、《正韻》、以及唐宋各家詩、文、《西廂記》、《西遊記》等等數十種,都能在《聊齋》里尋得見。蒲松齡用古人句子有兩種辦法,一是概括其意思,另一則是原句引述或借用。無論哪種方法都能做到渾成自然,天衣無縫,絕對沒有穿鑿附會、削足適履的感覺,從《聊齋自序》就可見一斑。且他更善於師天寫實,師心造境。所以,他的文辭固然有古語之滋養,卻絕不陳語重談,襲故蹈常,落套刻板。

而「新語言」如

《翩翩》中的對話。

《畫璧》中寫幾個姑娘之間的調笑:「腹內郎已許大!尚發蓬蓬學處子耶」。

《嬰寧》里嬰寧稱王子服:「個兒郎目灼灼似賊」。

《仇大娘》對負心漢的憤怒之語:「恩義已絕,更何顏與黑心無賴子共生活哉」。

《庚娘》寫閨房趣語:「饞猧兒欲吃貓子腥耶」。張鴻漸中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情」。

《嬌娜》中「創口已合,未忘痛耶?」。

《小謝》中的「小鬼頭」。

《青梅》青梅說出的「賠錢貨」。

這樣的語言在《聊齋》中幾乎篇篇都有,看起來分外精神。

對比《池北偶談》和《閱微草堂筆記》,相近的時期和體裁,這兩本的小說觀念還停留在唐前那種「粗陳梗概」「殘叢小語」式的「舊志怪體」上,沒創新沒力度。哪怕王士禎、紀曉嵐的名氣及才學再大,寫小說蒲松齡才是高手。


二、意境

《聊齋》的意境美主要是小說中詩化傾向造成的。

袁世碩曾對《聊齋》詩化意境的建構方式總結:「一是雖然沒有或甚少詩句出現其間,但整個故事卻藉助傳統詩歌意象建構而成。一是作為結撰故事的重要關目,賦予故事以詩意。」前一種情況如《宦娘》、《嬰寧》、《黃英》等,後一種情況如《白秋練》、《公孫九娘》。

無論是作者還是作品中的人物,「他們用對詩的全身心投入表明:詩意味著愛,詩意味著生命,詩意味著美。」事故離奇變幻,疑鬼疑神;文亦詭譎縱橫,若即若離。反覆展玩,有如山陰道上行,令人應接不暇,及求其運筆之妙,又如海上三仙山,令人可望不可即。

《聊齋》的意境美首先表現在它融合了詩歌含蓄蘊藉的特點。什麼「言外之意」、「味外之旨」、「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該有的都有。《嬰寧》笑與不笑的對比意味,《畫璧》僧的不回答恰恰是禪宗的真諦,《連鎖》、《嶗山道士》《綠衣女》、《粉蝶》、《宦娘》、《公孫九娘》的結尾,撲朔迷離的《花姑子》和《促織》。可以看出蒲松齡對讀者心理的把握,在清初就有如此先進的創作意識,這一個非常難得。

《聊齋》寫景就更是詩情畫意了,如《嬰寧》《王桂庵》《連鎖》。並不是自然景物的簡單再現,而是得益於蒲松齡情景交融的藝術手法,出色處簡直是將人物的精神氣質融化於藝術氛圍之中。這種詩化意境中,連愛情都顯得很高尚通脫,沒有世俗怨恨。


三、人性

《聊齋》中無論是人是鬼,大都有較高的概括性和理想性,其中凝聚的是蒲松齡對生命價值和人性的思考。郭沫若評《聊齋》「刺貪刺虐入木三分」就從這裡來。

1.善良仁德,人性大美

蒲松齡從小受儒家傳統倫理道德的熏陶,是個不折不扣的好男人。

所以他謳歌的那些人物如《宦娘》《王六郎》《田七郎》,真誠助人的《陸判》,精靈可愛又重義勇敢的《小謝》,不忘知遇之恩,「滴水之恩,定當湧泉相報」的《大力將軍》,自愛自重的《喬女》、《蛇人》、《仇大娘》等等,凡斯種種,可謂感盪心靈,他們助人於危難之中,以德報德甚至捨生取義。

2.痴且不諱,一往深情

蒲松齡寫《聊齋》出了名的痴,他筆下也痴人一大把,有的是對愛情,有的是對物件,還有的對道德。世界是有情世界,人是有情人,如《阿寶》《香玉》《書痴》《石清虛》,表現出一種對現世的深情。

《聊齋》的愛情主題中「禮緣情制」的構想、「性解放」的描寫和對柏拉圖式精神戀愛的反映皆為獨創,步子邁得實在不小。

3.勇敢鬥爭,美醜對照

蒲松齡活在明末清初,他在作品中塑造了很多勇於抗爭的人物形象,他們身上的真摯善良與統治階級的醜惡黑暗形成了鮮明對比。

鬥爭者如《席方平》、《夢狼》、《石清虛》、《紅玉》、《向杲》、《連成》。

美醜者如《畫皮》、《羅剎海市》、《喬女》。

中國文言小說的「典型化」人物形象塑造,本來就比白話小說差勁。而《聊齋》可謂扳回一大局。


四、悲劇

「悲劇是崇高的。」它是在美受到摧殘時顯示出的光輝品質。

《聊齋》悲劇美的一大特徵,就是這種悲劇美並不消極,它的目的在於鼓勵人們對美執著,走向光明。這也是「勸善懲惡」題材的真正意義所在。基本都是圓滿的結局,又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悲劇意味,使讀者心理上達到平衡。「聊齋美學」很大方面就在於悲劇的快感。

1.孤憤之書,生命悲歌

蒲松齡一生潦倒,科舉是他傾注了畢生心血的事業,卻沒多少成果。

而《聊齋》中人物的悲劇命運正是他自己的寫照。尤其是《葉生》、《考弊司》、《司文郎》、《賈奉雉》、《王子安》。這正是一位文學家所具有的「偉大的孤獨感。」如果說《聊齋》是一首詩,我認為它更接近《楚辭》,正是那位「感而為騷」的詩人當了蒲松齡的指路人。

還有《小謝》、《青風》、《嬌娜》、《蓮香》,講的是「文章憎命達」的無奈。它已經是中國文人悲劇命運長河中的一個支流,成了千古文人生命的詠嘆調。

2.世事紛亂,時代感傷

剛說了蒲松齡生活在清初,「時代的感傷」也深刻影響了《聊齋》的創作,李澤厚對此總結道:「主觀上也許只是科場失意,功名未就,老死牖下,客觀上其作品中的感傷卻仍然充滿了那個時代的迴音。正是因為人世的空幻,於是寄情於鬼狐;現實只堪厭倦,遐想便多奇葩。《聊齋》中荒唐的生死狐鬼故事,已不復是《牡丹亭》的喜劇氛圍,毋寧帶著更多悲劇氣氛,這種深刻的非自覺性的『悲以深』的感傷意識,構成了《聊齋》浪漫故事的美麗。」

悲劇的效果是鼓舞人們積極鬥爭,走向光明,這是《聊齋》賦予「時代感傷」新的內涵。 這類題材在《聊齋》為數不少。如《向杲》、《紅玉》、《商三官》、《促織》、《席方平》。他們的命運或者是通過反抗而得到改變,或者有特別的機遇。但作者都給這些善良的平民一個好收梢。


五、形式

《聊齋》「文備眾體」,吸收了歷代精華。包括從史傳文學、散文到六朝志怪小說、唐傳奇,以及唐詩宋詞和宋元以來白話短篇小說的藝術經驗。

1.志怪傳奇,熔鑄創新

《聊齋》中對前代繼承最多的,就是六朝志怪小說和唐傳奇。《聊齋》中真正的優秀作品正是這些融合「二體」的文章。魯迅說「用傳奇法,而以志怪」點明了本質 。但《聊齋》真正成就不在繼承,而在於把文言小說推向了歷史最高峰。如《種梨》對《搜神記》中《徐光種瓜》的情節上的豐富。

依我的閱讀感受和認識,「用傳奇法,而以志怪」的論斷,就有不足之處,那還只是就小說的故事層面做出的概括,尚未觸及蒲松齡寫狐鬼花妖故事有自抒其憤、自表其哀、自慰其情、自發其心靈的因素和性質。而這才是《聊齋》與六朝志怪小說和唐傳奇小說更根本的區別和創新。

2.述論結合,傳承開拓

《聊齋》敘事結構深受史傳文學影響。《史記》「太史公曰」,《漢書》和《文心雕龍》中的「贊曰」,《山水小牘》中的「山水人曰」,《虞初新志》的「張山來曰」。這些評論要麼狹窄要麼無聊。

而《聊齋》「異史氏曰」的出現,對這種議論形式從內容、思想、藝術上都作了極大豐富。甚至可以單獨成篇,成為一篇精彩的小品文或議論文。或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或是作者「苦口婆心,勸善懲惡」。前者如《折獄》、《梅女》、《王子安》等,其中《王子安》對讀書人在科舉上的精神狀態描寫,可稱得上是一篇地道的紀實小品。後者如《賭符》、《冤獄》、《王十》等,《王十》則是一篇批判鹽法的論文,諷刺辛辣,議論痛快淋漓,讀之真能洞見癥結,具有很強的戰鬥性。

另外,《聊齋》在敘事上,出現了兩種新的敘事方式

第一,為故事寫「續集」,這一類有兩種情況:一、《聊齋》中的故事。二、前代小說故事。前者如《王桂庵》的續集《寄生》。後者如唐傳奇《柳毅傳》的「續寫」《織成》。

第二,作者和接受者共同完成小說創作。如《狐夢》中畢怡庵讀了《青風》之後,與狐女相遇,最後狐女還讓他向作者轉達為己作傳的請求。


以上。


寫鬼寫妖高人一等 刺貪刺虐入木三分 ;

最近看到很多帖子評價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是充斥了屌絲的YY之想。說實話,這種看法只看到了聊齋志異的「異」。簡單的看故事確實有些是太過美好的「狐遇」,而且大多故事又是以窮弱書生為創作背景的。

以我最喜歡的一篇《陸判》為例,其實也是覺得我和朱爾旦有些相似之處。原文: 陵陽朱爾旦,字小明(很頑皮的字。原來這個名字在古代就有,不是現在小學生的專屬),性豪放,然素鈍, 學雖篤,尚未之名。後來得遇陸判,拜做老師,給自己換心,給媳婦換頭,死後又在陰間為官。

但是在送給兒子的刀上有一句話我覺得非常好,這就不單單是鬼狐的故事了。刀身刻 「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尚可作為處事之道吧!


最喜歡的兩個志怪作者,一個是蒲松齡,一個是英國的詹姆斯。他們是我心目中的雙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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