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小說里有哪些關於服裝的描寫?
1散文
(寫完這個標題發現題目問的是「張愛玲的小說」T.T。。。不過既然寫了,就捨不得刪了~)
散文首推《更衣記》,觀點非常有趣,討論服裝變化與政治局勢的互動。這篇文章沒法摘抄,整篇都是關於衣服的描寫。
《更衣記》的觀點在《怨女》裡面借著銀娣的口又說了一遍——雖然是借個神經質的老太婆之口:
哦,現在旗袍又興長了,袖子可越來越短。不是變長就是變短,從來沒個安靜日子,怎麼怪不打仗?幾時袍子袖子都不長不短,一定天下太平了。
2小說
2.1 半生緣
作為張愛玲第一部完整的長篇小說,《半生緣》裡面關於服裝的描寫其實並不多,不過長篇的好處是,服裝的變化可以看到人物性格的變化,而且有些衣服會不止一次地出現,還有些衣服在某種程度上會推動情節的發展。
2.1.1 曼楨和翠芝
世鈞第一次和曼楨見面,世鈞眼裡的曼楨是一個普通而文靜的少女:
新年裡面,也沒有什麼生意,一進門的一張桌子,卻有一個少女朝外坐著,穿著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她面前只有一副杯箸,飯菜還沒有拿上來,她彷佛等得很無聊似的,手上戴著紅絨線手套,便順著手指緩緩地往下抹著,一直抹到手丫里,兩隻手指夾住一隻,只管輪流地抹著。
這件大衣似乎是曼楨僅有的一件外套,她和世鈞、叔惠一起出去拍照的,她穿的也是這件大衣:
她穿著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風颳得卷了起來,她一隻手掩住了嘴,那紅絨線手套襯在臉上,顯得臉色很蒼白。
曼楨的打扮始終是比較樸素的,因為家境貧寒,也因為她的性格是內斂而沉毅的,她工作時候穿的衣服甚至像學生裝一樣:
她在戶內也圍著一條紅藍格子的小圍巾,襯著深藍布罩袍,倒像個高小女生的打扮。藍布罩袍已經洗得絨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顏色倒有一種溫雅的感覺,像一種線裝書的暗藍色封面。
——繼續說剛才的灰色羊皮大衣,曼楨去世鈞南京的家裡,穿的也是這件大衣——這是在很多年之後由翠芝說出來的:
我知道,就是你們那個顧小姐,穿著個破羊皮大衣到南京來的。
翠芝眼裡的曼楨,穿著一件「破羊皮大衣」,這一方面是因為翠芝此時說的是自己丈夫的前女友,肯定不會有什麼太高的評價,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翠芝自小就是家裡的小公舉,吃穿用度都是曼楨所不能比的。是世鈞說的:
這位小姐呀,就是穿一件藍布大褂,也要比別人講究些。她們學校里都穿藍布制服,可是人家的都沒有她的顏色翠——她那藍布褂子每次洗一洗,就要染一染。她家裡洗衣裳的老媽子,兩隻手伸出來都是藍的。
在曼楨穿著「破羊皮大衣」到南京的時候,碰巧在南京遇到翠芝,翠芝穿的是一件豹皮大衣(感覺完全不是一個重量級的有木有……),而且還是一件上好的豹皮大衣:
豹皮這樣東西雖然很普通,但是好壞大有分別,壞的就跟貓皮差不多,像翠芝這件是最上等的貨色,顏色黃澄澄的,上面的一個個黑圈都圈得筆酣墨飽,但是也只有十八九歲的姑娘們穿著好看,顯得活潑而稍帶一些野性。
(我一直覺得在曼楨到南京那次是張愛玲安排的一個意味深長的大聚會:當時見面的一堆年輕人——世鈞曼楨、一鵬翠芝、叔惠、竇文嫻——有情侶有朋友,但後來世事變遷,情侶關係重新排列組合……假如人物在以後回憶起當年的那次聚會,不知應當如何唏噓)
2.1.2 曼璐
曼璐一出場便是一副風塵相:
她穿著一件蘋果綠軟緞長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際有一個黑隱隱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時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現出這樣一隻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頭髮亂蓬蓬的還沒梳過,臉上已經是全部舞台化妝,紅的鮮紅,黑的墨黑,眼圈上抹著藍色的油膏,遠看固然是美麗的,近看便覺得面目猙獰。
後來她嫁給祝鴻才,一方面祝鴻才賺了錢,一方面她自己年紀也大了,她的打扮也換了:
曼璐現在力爭上遊,為了配合她的身分地位,已經放棄了她的舞台化妝,假睫毛,眼黑,太紅的胭脂,一概不用了。她不知道她這樣正是自動地繳了械。時間是殘酷的,在她這個年齡,濃妝艷抹固然更顯憔悴,但是突然打扮成一個中年婦人的模樣,也只有更像一個中年婦人。曼璐本來還不覺得,今天到綢緞店去買衣料,她把一塊紫紅色的拿起來看看,正考慮間,那不識相的夥計卻極力推薦一塊深藍色的,說:"是您自己穿嗎?這藍的好,大方。"曼璐心裡很生氣,想道:"你當我是個老太太嗎?我倒偏要買那塊紅的!"雖然賭氣買了下來,心裡卻很不高興。
曼璐真的不知道自己已經人老珠黃了嗎?她知道,她知道自己不僅老了,而且知道自己在不成器的丈夫眼中一天比一天失去地位,所以當她去見豫瑾的時候,她在努力挽回自己青春的記憶,她選的衣服也是別有用心的:
豫瑾來了,正在他房裡整理行李,一抬頭,卻看見一個穿著紫色絲絨旗袍的瘦削的婦人,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進來的,倚在床欄杆上微笑望著他。豫瑾吃了一驚,然後他忽然發現,這女人就是曼璐——他又吃了一驚。他簡直說不出話來,望著她,一顆心直往下沉。……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這件紫色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從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綢旗袍,他很喜歡她那件衣裳。冰心有一部小說里說到一個「紫衣的姊姊」,豫瑾有一個時期寫信給她,就稱她為「紫衣的姊姊」。她和他同年,比他大兩個月。
張愛玲是個非常狠心的作者,對於這件紫色的旗袍,她在後來又補了一刀——在曼璐設計把曼楨叫到家裡,準備讓祝鴻才和曼楨發生關係的那天,原本曼楨計劃第二天和母親去參加豫瑾的婚禮,曼楨的母親在臨走前還在念念叨叨跟曼楨說話:
顧太太道:「你不要回來換件衣服么?你身上這件太素了。這樣吧,你問姊姊借件衣裳穿,上次我看見她穿的那件紫的絲絨的就挺合適。」
——無法想像如果曼楨真的穿著那件紫色的旗袍去參加豫瑾的婚禮,豫瑾的心會碎成什麼樣子。
我沒有看過《半生緣》的電影電視劇——絕大部分喜歡的文學作品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後都讓人看得比較失望——電影裡面的曼楨是吳倩蓮演的(電影《半生緣》許鞍華1997年的作品,演員陣容炒雞華麗:沈世鈞-黎明飾;顧曼楨-吳倩蓮飾;顧曼璐-梅艷芳飾;祝鴻才-葛優飾;許叔惠-黃磊飾;石翠芝-吳辰君飾;張豫瑾-王志文飾),電視劇裡面的曼楨是林心如演的,其實我覺得林心如的氣質更符合曼楨,但是百度了一下劇照覺得林心如在戲裡的衣服未免太華麗了,不像吳倩蓮穿的那麼樸素:
2.2 其他短篇、中篇小說
2.2.1
張愛玲的小說里隨處可見對於服裝的描寫,看起來只是閑閑幾筆,但是卻非常準確與傳神,而且有很多獨到的見解。比如她好像很喜歡穿著寬大袍子的女性:
聞名不如見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頭髮下的臉是金棕色的,皮肉緊緻,綳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來。一件條紋布浴衣,不曾系帶,鬆鬆合在身上,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約略猜出身體的輪廓,一條一條,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說寬袍大袖的古裝不宜於曲線美,振保現在方知道這話是然而不然。——《紅玫瑰與白玫瑰》
她這件衣服,想必是舊的,既長,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種特殊的誘惑性,走起路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顫抖,無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顫抖,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極其神秘。——《花凋》
2.2.2
張愛玲曾經在散文《童言無忌·穿》裡面提到:
張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他喜歡一個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藍布罩衫,於罩衫下微徽露出紅綢旗袍,天真老實之中帶點誘惑性,我沒有資格進他的小說,也沒有這志願。
雖然張愛玲說自己沒有這志願,但是也許張恨水的這個想法給張愛玲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以至於她在小說《五四遺事》裡面讓男主角在農村的原配妻子又依樣打扮了一遍:
羅直到下一個星期六方才回家。那是離杭州不遠的一個村莊,連乘火車帶獨輪車不到兩個鐘頭。一到家,他母親大聲宣布蠲免媳婦當天的各項任務,因為她丈夫回來了。媳婦反而覺得不好意思。她大概因為不確定他回來不回來,所以在綢夾襖上罩上一件藍布短衫,隱隱露出裡面的大紅緞子滾邊。
2.2.3
《色戒》關於服裝的描寫在張愛玲的小說中並沒有多少特別,但是由於李安的電影,給我們一些直觀的視覺感:
王佳芝的出場:
酷烈的光與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張臉也經得起無情的當頭照射。稍嫌尖窄的額,髮腳也參差不齊,不知道怎麼倒給那秀麗的六角臉更添了幾分秀氣。臉上淡妝,只有兩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塗得亮汪汪的,嬌紅欲滴,雲鬢蓬鬆往上掃,後發齊肩,光著手臂,電藍水漬紋緞齊膝旗袍,小圓角衣領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樣。領口一隻別針,與碎鑽鑲藍寶石的「紐扣」耳環成套。
和王佳芝一起打麻將的太太
左右首兩個太太穿著黑呢斗篷,翻領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鏈條,雙行橫牽過去扣住領口。戰時上海因為與外界隔絕,興出一些本地的時裝。淪陷區金子畸形的貴,這麼粗的金鎖鏈價值不貲,用來代替大衣紐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面招搖過市,因此成為汪政府官太太的制服。也許還是受重慶的影響,覺得黑大氅最莊嚴大方。
看到這個圖之前我一直想像不出來這種戴金鏈子的黑呢斗篷長啥樣——其實電影對於這個黑大衣的太太也就是一閃而過,但是看到這個截圖才恍然大悟。
網上有很多分析電影《色戒》的衣服、首飾的帖子,我上面的截圖就都來自於下面兩個帖子:當年你真的看懂《色戒》了么?快來看看你忽略掉的;【熱】從王佳芝818對女明星們來講困難度最高的旗袍裝(第2頁)_娛樂八卦)。
3從《小團圓》看張愛玲自己
小團圓裡面的九莉即以張愛玲為原型創造的,從九莉的著裝大概可以看到張愛玲穿衣服的風格。其實張愛玲自己的#穿衣觀#在她的很多散文里也有體現,用現在的說法是比較「非主流」的,基本以奇裝異服為主旋律。
我在網上找小團圓文本的時候看到了這樣一篇文章:《小團圓》 線頭尚未剪凈(組圖)_網易新聞中心,作者劉晶晶,這篇文章基本把我想說的話說完了…………摘抄幾段如下:
張愛玲很喜歡寫布料花紋,九莉更是在香港讀書的時候就愛買布:「她新發現的廣東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紅地子上,綠葉粉紅花朵,用密點渲染陰影。」回到上海,這塊刺激的花布做成旗袍與簡化西式衫裙,「像把一幅名畫穿在身上,森森然快樂非凡,不大管別人的反應。」「森森然」本來多見於古典艷情小說的穢褻描寫中,可見對張愛玲來說穿衣之樂真是有大於人欲也。但是,奇裝異服的九莉並不自信。去畫家徐衡家裡偶遇邵之雍夫婦,九莉「穿件民初棗紅大圍巾縫成的長背心,下擺垂著原有的絨線排穗,罩在孔雀藍棉袍上,觸目異常。他顯然對她印象很壞,而且給他丟了臉」。為去浙江探望逃亡的邵之雍,「……做一件藍布大棉袍路上穿,特別加厚。九莉當然揀最鮮明刺目的,那種翠藍的藍布。」
九莉參加淪陷區文人雞尾酒會的裝扮:「戴著淡黃邊眼鏡,鮮荔枝一樣半透明的清水臉,只搽著桃紅唇膏,半卷的頭髮蛛絲一樣細而不黑,無力地堆在肩上,穿著件喇叭袖孔雀藍寧綢棉袍。」這樣的打扮不僅怪而且僵,所以「不大有人跟她說話」。這應該就是身體和衣裳彼此叛逆的結果。
《更衣記》
作為一個張迷,這題我倒是可以答上一二~
讀張的文章,有人是愛她冷眼旁觀悲涼的調調,有人是愛她嫻熟自如地運用各種修辭手法,有人是愛她對那個時代小人物悲歡離合的定格。這些我雖然都愛,但最愛的還是她在細節方面的華麗筆墨。一件平常不過的衣裳,經她執筆數語,都會變得彷彿絕美孤品般的存在。
搬運狗決定搬出以前的摘抄讓大家驚艷一把:
《半生緣》
她在戶內也圍著一條紅藍格子的小圍巾,襯著深藍布罩袍,倒像個高小女生的打扮。藍布罩袍已經洗得絨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顏色倒有一種溫雅的感覺,像有一種線裝書的暗藍色封面。
穿了件翠藍竹布袍子,袍叉里微微露出裡面的杏黃銀花緞旗袍。她穿著這樣一件藍布罩袍來赴宴,大家看在眼裡都覺得有些詫異。
原來曼璐已經進來了,從房間的另一頭遠遠走來,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旗袍,袍叉里又露出水鑽鑲邊的黑綢長褲,踏在那藕灰絲絨大地毯上面,悄無聲息地走過來。
《沉香屑》
她穿著海綠的花綢子衣服,袖子邊緣釘著漿硬的小白花邊。
《心經》
她因為騎腳踏車,穿了一條茶青折褶綢裙,每一個褶子里襯著石榴紅里子,靜靜立著的時候看不見,現在,跟著急急風的音樂,人飛也似地旋轉著,將裙子抖成一朵奇麗的大花。眾人不禁叫好。
另附著一張著色的小照片,是一個粉光脂艷的十五年前的時裝婦人,頭髮剃成男式,圍著白絲巾,蘋果綠水鑽盤花短旗衫,手裡攜著玉色軟緞錢袋,上面綉了一枝紫蘿蘭。
《相見歡》
就她一個人怕羞不肯改裝,依舊一件仿古小折枝織花「摹本緞」短襖,大圓角下擺;不長不短的黑綢縐襇裙,距下緣半尺密密層層鑲著幾道松花彩蛋色花邊,也足有半尺闊,倒像前清襖袖上的三鑲三滾,大鑲大滾,反而引人注目。
《五四遺事》
薄施脂粉,一條黑華絲葛裙子系得高高的,細腰喇叭袖黑木鑽狗牙邊雪青綢夾襖,脖子上圍著一條白絲巾。
《金鎖記》
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
《私語》
到上海,坐在馬車上,我是非常挎氣而快樂的,粉紅底子的洋紗衫褲上飛著藍蝴蝶。
《色戒》
電藍水漬紋緞齊膝旗袍,小圓角衣領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樣。
《同學少年都不賤》
懶得打字了,上圖吧。
自己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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