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一篇你最愛的文章吧?

我個人比較喜歡 燒紅的往事 這篇文章


我最鍾情的文章,當屬簡媜的《四月裂帛》,出自作品《女兒紅》

------------------------------------------------------以下為原文----------------------------------------------------------

《四月裂帛》
----簡媜

三月的天書都印錯,竟無人知曉。
近郊山頭染了雪跡,山腰的杜鵑與瘦櫻仍然一派天真地等春。三月本來無庸置疑,只有我關心瑞雪與花季的爭辯,就像關心生活的水潦能否允許生命的焚燒。但,人活得疲了,轉燭於錙銖、或酒色、或一條百年老河養不養得起一隻螃蟹?於是,我也放膽地讓自己疲著,圓滑地在言語廝殺的會議之後,用寒鴉的音色讚美:「這世界多麼有希望啊!」然後,走。
直到一本陌生的詩集飄至眼前,印了一年仍然初版的冷詩,(我們是詩的後裔!)詩的序寫於兩年以前,若洄溯行文走句,該有四年,若還原詩意至初孕的人生,或則六年、八年。於是,我做了生平第一件快事,將三家書店擺飾的集子買盡——原諒我鹵莽啊!陌生的詩人,所有不被珍愛的人生都應該高傲地絕版!
然而,當我把所有的集子同時翻到最後一頁題曰最後一首情詩時,午後的雨絲正巧從簾縫躡足而來。三月的駝雲傾倒的是二月的水谷,正如薄薄的詩舟盛載著積年的亂麻。於是,我輕輕地笑起來,文學,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啊!那些黥面的人,不必起解便自行前來招供、畫押,因為,唯有此地允許罪愆者徐徐地申訴而後自行判刑,唯有此地,寧願放縱不願錯殺。
原諒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尋日布衣,把你的一品絲綉裁成放心事的暗袋,你嫻熟的三行連韻與商簌體,到我手上變為縫縫補補的百衲圖。安靜些,三月的鬼雨,我要翻箱倒篋,再裂一條無汗則拭淚的巾帕。
我不斷漂泊,因為我害怕一顆被囚禁的心,終於,我來到這一帶長年積雨的森林,你把七年來我寫給你的信還我,再也沒有比這更輕易的事了。
約在醫院門口見面,並且好好地晚餐。你的衣角仍飄蕩著辛澀的藥味,這應是最無菌的一次約會。可惜的,慘淡夜色讓你看起來蒼白,彷彿生與死的演繹仍鞭笞著你瘦而長的身軀。最高的紀錄是,一個星期見十三名兒童死去,你常說你已學會在面對病人死亡之時,讓腦子一片空白,繼續做一個飽餐、更浴、睡眠的無所謂的人。在早期,你所寫的那首《白鷺鷥》詩里,曾雄壯地要求天地給你這一襲白衣;白衣紅里,你在數年之後《關渡手稿》這樣寫:恐怕,我是你的屍體衣裳,非婚禮華服,並且悄悄地後記著:「每次當病人危急時,我們明知無用,仍勉強做些急救的工作。其目的並非要救病人,而是來安慰家屬。」
你早已不寫詩了,斷腕只是為了編織更多美麗的謊言喂哺垂死病人絕望的眼神。也好讓自己無時無刻沉浸於謊言的絢麗之中,悄然忘記四面楚歌的現實。你更瘦些,更高些,給我的信愈來愈短,我何嘗看不出在急診室、癌症病房的行程背後,你顫抖而不肯落墨討論的,關於生命這一條理則。
終於,我們也來到了這一刻,相見不是為了圓謊為了還清面目,七年了,我們各自以不同的手法編織自己的謊,的確也毫髮未損地避過現實的險灘。唯獨此刻,你願意在我面前誠實,正如我唯一不願對你假面。那麼,我們何其不幸,不能被無所謂的美夢收留,又何等幸運,歷劫之後,單刀赴會。
穿過新公園,魅魅魑魑都在黑森林裡遊盪,一定有人殷勤尋找「仲夏夜之夢」,有人臨池摹仿無弦釣。我們安靜地各走自的,好像相約要去探兩個摯友的病,一個是七年前的你,一個是七年前的我,好像他們正在加護病房苟延殘喘,死而不肯瞑目,等親人去認屍。
「為什麼走那麼快?」你喊著。
「冷啊!而且快下雨了。」
燈光飄浮著,鋼琴曲聽來像粗心的人踢倒一桶玻璃珠。餐前酒被潔凈的白手侍者端來,耶穌的最後晚餐是從哪兒開始吃的?
「拿來吧,你要送我的東西。」
你靦腆著,以遲疑的手勢將一包厚重的東西交給我。
「可以現在拆嗎?」我狡詐地問。
「不行,你回去再看,現在不行。」
「是什麼?書嗎?是聖經?……還是……真重哩!」我掂了又掂,七年的重量。
「你……回去看,唯一、唯一的要求。」
於是,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與你晚餐,我痛恨自己的靈敏,正如厭煩自己總能在針氈之上微笑應對。而我又不忍心拂袖,多麼珍貴這一席晚宴。再給你留最後一次餘地,你放心,凄風苦雨讓我擋著,你慢慢說。
「後來,我遇到第二個女孩子,她懂得我寫的、想的,從來沒有人像她那樣……」你說。
「我察覺在不知道的地方,有一種東西,好像遙遠不可及,又像近在身邊;似在身外,又似在身內,一直在吸引我。我無法形容那是什麼——或許是使得風景美麗的不可知之力量;或許是從小至今,推動我不斷向前追求的不能拒絕之力量;或許是每時刻我心中最深處的一種呼喚、一種喜悅、一種夢;或許是考婁芮基(Coleridge)在他的《文學傳記》所述的『自然之本質』,這本質,事先便肯定了較高意義的自然與人的靈魂之間,存在著一種『關聯』……想著,想著,《關渡手稿》就在這種心境寫下來。……」年輕的習醫者在信上寫著。
「她懂你像你懂自己一樣深刻嗎?」我問。
「我試著讓她知道,我為什麼而活。」你說。
「來此兩個多星期,天天看病人,跟在醫院無兩樣。空間多,看海與觀星成了忘我的消遣。我很高興能走入『時間』裡面去體會時間的分秒之悸動,聖經寫說,人生若經過煉金之人的火及漂布之人的鹼,必能嘗到豐溢的酒杯,於是我更能體會瀕死病人的呻吟,可以真實地走過病眼深水的波浪洪濤。
在『你的瀑布發聲,深淵就與深淵響應』之際,雖然長夜仍然漫漫,我仍舊守候在病人的身旁,守候著風雨之中的花蕾,守候著天發亮的晨星……這是我衷心想告訴你的……」在東引海邊的軍營里,有一封信這麼寫。
「為了她我拒絕所有的交往,我告訴另一個女孩子,我在等人;她哭了,也嫁人了。」你頹唐起來。
「啊!」我說:「這個女孩子真是銅牆鐵壁啊!是你不能接受她是個非基督徒,還是她不能接受你的主?」
「我曾由只要去愛不是去同情的初學者,變成現在差不多以make money為主的醫匠。我甚至陷在希望借研究與學術發表演講來滿足內心好大喜功之慾望里而不可自拔,我甚至怕自己突因某種原因而死亡(很多醫師因工作太累,開車打瞌睡而撞死)。目前,我正在鑽研一種『內生性類似毛地黃之因子』,我渴求能在兩年內把它分析出來公諸於世,以滿足一己暫時的快感……我不知道我是誰?
「我渴望婚姻,但也害怕婚姻帶來的角色改變,我是痛苦的空城。直到,我碰到了一位『女作家』,我非常喜歡和她做朋友,但我的直覺和教會及所有的人認為我不能和一個非基督徒結婚。我相信我有能力做她的好朋友,但我不知道能否做她的好丈夫?我不能接受夫妻因信仰所發生的任何衝突,我又很希望這位女作家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當然希望結婚的對象也是基督徒……我可能選擇獨身,我是矛盾的人。」第四十二封信寫著。
「的確,」我啜飲著燙舌的咖啡:「天上的父必然要選擇他地上的媳,如同平凡的婦人也想選擇她天上的父。」
「我不懂她心中真正的想法,她真是銅牆鐵壁!」你說。
「她或許了解你的堅持,你卻不一定進得去她固執的內野。你們都航行於真理的海,沿著不同的鯨路。你只希望她到你的船上,你知道她的舟是怎麼空手造成的?她愛她的扁舟甚於愛你,猶如你愛你的船甚於愛她。如果你為她而舍船,在她的眼中你不再尊貴,如果她為你而棄舟,她將以一生的悔恨磨折自己。的確,隱隱有一種存在遠遠超過愛情所能掩蓋的現實,如果不是基於對永恒生命衷心尋覓而結縭的愛,它不比一介微塵驕傲。你們曾經歡心驚嘆,發現彼此航行於同一座海洋;現在,卻相互爭辯,只為了不在同一條船上。假設,她願意將你的纜繩結在她的舟身,不要求你棄船,那麼你能否接受她的繩,不要求她覆舟?如果比身並航也不為你的宗教所允許,你只有失去她,永遠的失去她。」
「我是一個失敗的證道者!」你喟然著。
「不!」我說:「如果你不曾成功地攤開你的內心,她早就成為你痛苦的妻。當你朗誦詩篇二十三給她:『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他使我的靈魂蘇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你要相信,她才答應自己去尋找另一處無人到過的迦南美地。
如果她在你心中仍然美麗,就是因為這一身永不妥協的探索與敢於迎戰的清白足以美麗。她一生不曾侍奉任何的主,而她讚美你,等同讚美了上帝。你信仰了主,你當終生仰望,你既然住著耶和華的殿,享有他賜予的糧,你何苦再尋一座婚姻的空殼?我只聽說有人千方百計將他的茅屋改成宮殿,未曾聞過在宮殿里另築茅屋。你成全了她走自己的義路,這是你賜她最大的福音。她住在她那寒傖的磨坊,無一日不在負軛、磨糧,你要體會,不是為了她自己,為了不可指認、不能執著的萬有——讓虛空遍滿琉璃珍珠,讓十五之後日日是好日,讓一介生命甘心以粉身碎骨的萬有;如同你活著為了光耀上帝。你要眼睜睜看她怎麼粉碎,正如她眼睜睜看你七年。」
最後一封信這樣落筆:「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個尊貴的靈魂,為我所景仰。認識你愈久,愈覺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處清喜的水澤。
「為了你,我吃過不少苦,這些都不提。我太清楚存在於我們之間的困難,遂不敢有所等待,幾次想忘於世,總在山窮水盡處又悄然相見,算來即是一種不舍。
「我知道,我是無法成為你的伴侶,與你同行。在我們眼所能見耳所能聽的這個世界,上帝不會將我的手置於你的手中。這些,我都已經答應過了。
「這麼多年,我很幸運成為你最大的分享者,每一次見面,你從不吝惜把你內心豐溢的生息傾注於我的杯。像約書亞等人從以實各谷砍了葡萄樹的一枝,上頭有一掛葡萄,又帶了些石榴和無花果來……你讓我不致變成一個盲從的所知障者,你激勵我追求無上自由的意志,如果有一天我終能找到我的迦南之野,我得感謝你給我翅膀。
「請相信,我尊敬你的選擇,你也要心領神會,我的固執不是因為對你任何一樁現實的責難,而是對自己個我生命忠貞不二的守信。你甚美麗,你一向甚我美麗。
「你也寫過詩的,你一定了解創作的磨坊一路孤絕與貧瘠,沒有一日,我卑微的靈不在這裡工作、學習。若我有任何貪戀安逸,則將被遺棄。走慣貧沙,啃過粗糧,吞咽之時竟也有蜜汁之感,或許,這是我的迦南地。
「不幻想未來了。你若遇著可喜的妹妹,我當祈福祝禱。
你真是一個令人歡喜的人,你的杯不應該為我而空。
「就這樣告別好了,信與不信不能共負一軛。」
且讓我們以一夜的苦茗,
訴說半生的滄桑,
我們都是執著而無悔的一群,
以飄零作歸宿,
在你年輕而微弱的生命時辰里,我記載這一卷詰屈聱牙的經文,希望有朝一日,你為我講解。
如果筆端的回憶能夠一絲絲一縷縷再繞個手,我都已經計算好了,當我們學著年輕的比丘尼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時,我要把缽中最大最美的食物供養你,再不准你像以前軟硬兼施趁人不備地把一片冰心擲入我的壺。
我們真的因為尋常飲水而認識。
那應該是個薄夏的午後,我仍記得短短的袖口沾了些風的纖維。在課與課交接的空口,去文學院天井邊的茶水房倒杯麥茶,倚在磚砌的拱門覷風景。一行櫻瘦,綠撲撲的,倒使我懷念冬櫻凍唇的美,雖然那美帶著凄清,而我寧願選擇絕世的凄艷,更甚於平鋪直敘的雍容。門牆邊,老樹濃蔭,曳著天風;草色釉青,三三兩兩的粉蝶梭游。我輕輕嘆了氣,感覺有一個不知名的世界在我眼前幻生幻化,時而是一段佚詩,時而變成幽幽的浮煙,時而是一聲惋惜——來自於一個人一生中最精緻的神思……這些交錯紛疊的靈羽最後被凌空而來的一聲鳥啼啄破,然後,另一個聲音這麼問:
「你,就是簡媜嗎?」
我緊張起來,你知道的,我常忘記自己的名字,並且抗拒在眾人面前承認自己,那一天我一定很無措吧!遲頓了很久才說:「是。」又以極笨拙的對話問:「那,你是什麼人?」
知道你也學中文的,又寫詩,好像在遍野的三瓣酢漿中找四瓣的幸運草:「唷,還有一棵躲在這!」我愉快起來就會吃人:「原來是學弟,快叫學姊!」你面有難色,才吐露從理學院輾轉到文學殿堂的行程,倒長我二歲有餘。我看你溫文又親和,分明是鄰家兄弟,存心欺負你到底:「我是論輩不論歲的!」你露齒而笑,大大地包容了我這目中無人的草莽性情。
那一午後我歸來,莫名地,有一種被生命緊緊擁住的半疼半喜,我想,那道拱門一定藏有一座世界的回憶。
畢竟,我只善於口頭稱霸,在往後與你書信嬗遞,才發覺你瘦弱的身軀底下,凝鍊了多少雄奇悲壯的天質,而你深深懂得韜光養晦,只肯鑿一小小的孔,讓琢磨過的生命以童子的姿勢嬉嬉然到我眼前來。我們不談身世只論性命,更多時候在校園道上相遇,也只是一語一笑作別,但我堅信:「這人是個大寂寞過的人!」
那時候,你的面目早已因潛伏的病灶難靖,稍稍地傾斜著,反正已經割過了而且是個慢性子的瘤,就不必管吧,只在你心力用瘁的時候,才憔悴起來,我叫你當心,你復來的信不痛不癢地說:「今早文心課見你挽抱書本飄然而去,霎時間萌生一種遠颺的感覺,沒來得及跟你說。有回上聲韻,下了課,正見你倦極而伏案,其時感覺也是一驚。記得有次夜深,與你不期然遇,你說從總圖出來,回宿舍去。夜色下的你步履決定,卻透著層弱倦後的蒼白。一直沒能多問候你,反而是你看出我的憔悴。」你始終不願意稱我「簡媜」,說這二字太堅奇鏗鏘,帶了點刀兵,你寧願正正經經地寫下「敏媜」,說有了這「敏」字,行雲流水起來,不遭忌的。我深深動容,你一片片蓮燦,都為我惜生,而我能為你做什麼?性格里橫槊賦詩的草莽氣質,總讓我對最親近的人殺伐征討。難得有一回清清淡淡的小聚,臨別時,我不經心竄出那頭獸、那忘情負義恩將仇報的猛禽:「保重喲,下一次見面或許九天,或九年。」你清和的面容浮掠一絲秋瑟,寬懷地笑納這些語鋒契機,你報平安的信通常這麼作結:「寫信、說話,歡喜日復一日。看你什麼時候有空,小談。我擔心一語成讖。」
爾後,我離了學院,日復日載飢載渴,過的是牛飲而後快的星夜。偶有不死的詩心,才寫些哀哀怨怨的信給親近的人,你總是快快地回:「外出三天,深夜踏雨歸來,檐前出現一小疊信。中有你親切的字跡,你的信柬自然令我喜歡。……
我的病情,好好壞壞,終須挨上一刀才見分曉。近兩個月來的抱病自守,旦夕之間,情知對於生命的千般流轉,盡須付與無盡的忍愛。我想,他朝小痊,如你之賓士,亦須這樣。一步一履,無非修行。至此,我依然深心樂觀,來日或聚,願其時你的事業大勢底定,我亦澡雪精神。」
我們深心樂觀著未來,幾次擊掌切磋,暗暗以創格自許,不屑襲調。負氣使才如我,滔滔灑墨,似欲與千夫萬夫一拚。
你見我清瘦異常,只吩咐我不可太夜太累,我委屈了,說:
「就活這麼一次,我要飛揚跋扈!」你語重心長地說:「早慧,難享天年的,古來如此。」
你珍貴我這頑桀的生命,大大地甚於你自己的。那一回生日,你特地去尋玉送我,一龍一鳳繞著凈瓶(啊!會是觀音的凈瓶嗎?),你說鬻玉的老者稱這塊玉的肌理具荷質,返家的途中經過南海路,你去植物園的荷花池,輕輕地輕輕地將這玉沁了又沁……你說:「生命恆有繁華落盡的感覺,只不過,不染淤泥!」
病魔卻與你弄斧耍戧,你的眼開始不自覺地淚,夜半常因拭淚而難以入眠,你謙稱這是宿業使然。在你卜居的深山窮野,你宛若處子與生滅大化促膝而談,抱病獨居的信,不改涓涓細流的字跡:「有天半夜不能安睡,出至陽台。山間天象澄明,月光大片大片灑落一地。忽然間,我看見自己月下的影子,細細瘦瘦,怯怯地,觸目竟十分眼熟,但那分明不是日光中的『我』。我獃獃地忖忖想想,啊,是了——是童話時候的『我』!我好感動地望著那片身影,然後牽他入夢。偶得一悟,心情願如莊周,處於病與不病之間。」
你第二度開刀,除去右顏面突變的肉瘤,我將一串琥珀念珠贈你,那是寺里一名師父突然脫下贈我的,我歡喜生命中「突然」的意象。你認真地戴在手腕,虛弱地在病榻上閉目。我又天真起來了,彷彿一名間諜,在你短兵相接的戰場之前,先給你解藥,你此後可以大膽地無懼地去迎喂毒的流箭。病後,你說:「我漸漸願意把所有的悲沉、蒙昧、大痛、無明都化約到一種素樸的樂觀上,我認為它是生命某種終極的境界。你知我知。」
最珍貴而美麗的,應該是你赴港念比較文學之前的半年。
你詩寫得少了,專志狼吞文學批評的典籍,你戲謔這是一樁「反美」的工程,但要我千萬注意,你並非不愛美。我說:
「管你家的什麼美不美,天天念原文書,把一個人念得豆芽菜似的,這種美簡直王八蛋!」你每星期總要回長庚醫院追蹤病情,我們相約在中午,趁我歇班的時刻,你教我念書。常常在市囂流矢的小咖啡店裡,你取出一疊白紙、一支鋼筆,在喝了一口微冷的紅茶之後,開始以沙啞沉濁的聲音,為我喚來「福寇」(Michel Foucault),我靜靜地抱膝聽著,進入神思所能觸摸的最壯闊與最陰柔的空間,你的話幽浮起來:
「……如今,書寫已和獻祭發生關聯,甚至和生命的獻祭發生關聯……」我幡然有悟:「等等,我下一本書的架構出來了,你要不要聽!」知識的考掘通常轉化為創作的考掘,我是銹刀,拿你當磨刀石。你不也說了嗎,我的生命太千軍萬馬,終究不會聽你這座「紫微」。實而言之,你是一則遙遠的和平,為了你,我必須不斷地戰爭。
有一回,茶冷言盡,你取出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讓我瞧:
一名十歲男童倚在漫畫書店的租台邊,白白凈凈的怯生生的,眼睛裡有一股神秘的招引與微燃的悲喜,靜靜地與世界相看。
我驚嘆起來:「多美啊!是你嗎?」你歡喜地說:「是!」
那一回,你送我回報社上班,沿著木棉擊掌、械實落墨的磚道,你微微地喟嘆:「天!給我時間!」
香港一年,你終因病發大量出血而輟學,從中正機場直奔林口長庚,醫師已開了病危通知書。你卻幽幽轉醒,看著病床邊來來往往的友好、同窗,或者,你還在等,當養育的父母雙亡,親生的父母待尋。你那時已不能進食,肉瘤塞住口舌,話也不能說了。你見我來,兀自掙身下床,從雜亂的行李中掏出一塊精緻的香皂,多少年前,我說過一日三浴更甚於心頭歡喜,你在紙上寫著:「多洗澡!」那一剎——那百千萬億年只可能有一回的一剎,我想狠狠地置你於死。
半年來,我抗拒著再去看你,想迴向給你七七四十九遍的經誦終於不能盡讀,我壓抑每一絲絲一縷縷一角角關於你的挂念。只有兩回夢見,一次你以赤子的形象從半空掠過,我仰首不復尋蹤;一次你款款而來,白白凈凈的面目,我大喜,問:「你好了?」你笑而不答,許久許久才說:「還沒開始生病啦!」夢醒後,深深地痛恨自己,現世里的大歡大美被解構得還不夠嗎?連在可以作主的夢土,也要懦怯地繳械。我終究是個懦夫,不配英雄談吐。
那麼,敬愛的兄弟,我們一起來回憶那一日午後,所有已死的神鬼都應該安靜敷座,聽我娓娓訴說。
那一日,我借了輪椅,推你到醫院大樓外的湖邊,秋陽綿綿密密地散裝,輪轉空空,偶爾絞盡磚岸的莽草。我感覺到你的瘦骨宛若長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煙。當我們面湖靜坐,即將忘卻此生安在,突然,遙遠的湖岸躍出一行白鷺,摶扶搖直上掠湖而去,不復可尋。湖水仍在,如沉船後,靜靜的海面,沒有什麼風,天邊有雲朵堆聚著。
你在紙上問我:「幾隻?」
我答:「十二隻。」你平安地頷首。
也許,不再有什麼詰屈聱牙的經卷難得了你我。當你恆常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試圖以小說的懸崖瓦解宿命的懸崖;當我無法安慰你,或你不再關懷我,請千萬記住,在我們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隻白鷺鷥飛過秋天的湖泊。
猶似存在主義,
或是老莊,
或是一杯下午茶,
或兩本借來的書。
百般凌虐你,你都不生氣,或,只生一小會兒氣。好似在你那裡存了一筆巨款,我盡情揮霍,總也不光。有時失了分寸,你肅起一張滄桑後的臉,像一個蹇途者思索不可測的驛站,我就知道該道歉了,摸摸你深鎖的額頭說:「什法子,誰叫你欠我。不生氣,生氣還得付我利息。」
常常在早餐約會,或入了夜的市集。熱咖啡、雙面煎荷包蛋、烘酥了土司,及三分早報。你總替我放糖、一圈白奶,還打了個不切實際的哈欠。我喜歡晨光、翻報、熱咖啡的煙更甚於盤中物,你半哄半騙,說瘦了就丑,我說:「喂,就吃!」
你果真叉起蛋片進貢而來,我從不吝惜給予最直接的禮讚:
「今天表現不錯,記小功一支。」
早晨恆常令我歡心,彷彿攝取日出的力量,從睡眼沉靜射入驚蟄的流動,有了賓士的野性及征服的慾望。早晨對你卻是苛責的,你霧著一張臉,聽我意興風發地擘畫每一樁工作,幫你整理當日的行程及爭辯的重點,戰役的成果未必留給我們,但我們聯手打過漂亮的仗。
入夜的城市更顯得蠢蠢欲動,入夜的我通常是一隻安靜的軟體動物,容易認錯、善於僕役,不扎別人的自尊。你活躍於墨色的時空,以銳利的精神帶著我遊走於市集。一碗滷肉飯、石斑魚湯、水煮蝦也是令人難忘的飲食起居。我擅於剝蝦、剔無刺的魚肉,伺候你。你儘管放心地細數我的不對,定讞白日的蠻悍,我一向從善如流,乖乖地向你懺悔。
當市集悄悄撤退,夜也懨了,我打起一枚長長的呵欠,你說:「走吧!回家。」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歸途。這城市無疑是我們巨構的室家,要各自走過冗長的通道,你回你的卧室,我有我的睡榻。
那麼,的確必須用更寬容的律法才能丈量你我的軌道。你不曾因為我而放棄熟悉的生命潮汐——不管是過往的情濤、現實的波瀾,或即將逼近的浪潮;我也不必為你而修改既定的秩序——我有我不能割捨的人際、工作的程序,及關於未來的編排。當我們相約,其實是趁機將自己從曲曲折折的軌道釋放出來,以大而無當的姿勢攜手、尋路。你四十過二的音色里仍留有不肯成熟的童話(要不,你怎麼老是叉橡皮筋偷襲我!);我二十又七的華容仍忘懷不去初為兒女的恣意(挺喜歡捧你的大手,一支一支地啃你的指頭!);你時而化童時而老邁,我時而為人時而原獸,我們生動地演出內心被禁錮的角色,以城市為舞台,行人當盲目的觀眾。那些令人疲憊的典章制度不容推翻總可以暫忘,你雖然抱怨半生顛躓無以轉圈,我卻不曾慫恿你或然言棄——那些包袱早已變成心頭肉,在我們分手後仍然繼續由你背負的。如是,我期望每一次相聚,透過理智的剖析與情感之疏浚,更助益你昂然駝行。我深知,情會淡愛會薄,但作為一個坦蕩的人,通過情枷愛鎖的鞭笞之後,所成全的道義,將是生命里最昂貴的碧血。因而,你可以原始地袒露,常常促膝一夜,談你孑然成長的大江南北、談夢幻與現實互滅、談你雲煙過眼的諸多女人、談你遠去的妻與兒女……常常,我看到那一顆三十多年未落的噙淚。
同等地,我得以在你身上複習久違的倫常,屬於父執與兄長的渴望。過於陰柔的家境,促使我必須不斷訓練自己雄壯、摹仿男系社會的權威;而我生命的基調,卻是要命的抒情傳統,三秋桂子十里芰荷的那種,遂拿你砌湖,我得以歌盡舞影,臨水照鏡(啊!我終究必須戀父情結)。實則如此,每一樁生命的墾拓,須要吮取各式情愛的果實,凡是虧空的滋味,人恆以內在的潛力去做異次元的再造。你在不知不覺中已被我修改,按著我心中的形象發音;正如我願意為你而俯身,將自己捏成寬口的罍,以盛住你酒後崩塌的塊壘——
任何一樁情緣,如果不能激勵出另一種角色與規則,以彌補夢土與現實之間的斷崖,終究不易被我珍愛。
於是,我們很理智地辯論著婚姻。
你說,不曾歇息的情濤,總難免落得一身蕭索,過往的女人不是不愛,卻發現愈愛得深愈陷泥淖;我說,這是剝奪,愛情之中藏有看不見的手。你說,如果我們結婚如何?我問,你視我為何?難道紛落的情鎖不曾令你卻步?你說,我在你心中不等同於女人,屬於一種透明的中性——像白晝與黑夜,時而如男人清楚,時而如女性張皇,你能充分享受訴說,從最崔嵬的男峰吐露至最婉柔的女澤(你有時細心得像一名婢女),我歡愉你所陳述的,那表示,一個人對他(她)內在生命做多元創造的無限可能。而我開始敘述,關於多年來我們另闢蹊徑,如今儼然一條軌道的情愛(請注意,放棄世俗軌道的通常要花更多心血為自己領航,且不再有回頭的可能)。
我們成就一種無名的名分,住在無法建築的居室,我不要求你成為我的眷屬如同我厭煩成為任何人的局部,你不必放棄什麼即能獲得我的灌注,我亦有難言的頑固卻能被你呵護,我們積極相聚也品嘗不得不的舍離,遂把所能擁有的辰光化成分分秒秒的驚嘆。如果愛情是最美的學習,我願意作證,那是因為我們學到了布施勝於佔取,自由勝於收藏,超越勝於廝守,生命道義勝於世俗的華居。想必你了解,婚姻只是情愛之海的一葉方舟,如果我們願意乘桴浮於海,何必貪戀短暫的晴朗——要縱浪就縱浪到底吧!我已拍案下注,你敢不敢坐莊?
我們還要一座殼嗎?讓殼內眾所皆知的遊戲規則逐漸吞噬我們的章法。以我不靖的個性,難以避免對你層層剝奪;以你根深柢固的男系角色,終究會逐步對我干涉。原宥我深沉的悲觀,婚姻也有雄壯的大義,但不適合於我——我喜於實驗,易於推翻,遂有不斷地、不斷地裂帛。
我情願把這城市當成無人的曠野,那一夜,我爬上大廈廣場的花台,你一把攫住,將我駝在肩上,哼著歌兒,凜凜然走過兩條街;被擊潰之後如果有內傷,那內傷也帶著目中無人的酣暢。有一日,深夜作別,我內心擊打著滔滔逝水的悲切,不忍責忍你什麼,只想一個人把漫漫長夜走完,你說起風了,脫下外衣披我,押我上車,在站牌旁頻頻向我揮手,然後孤獨地走向你候車的街口。那一剎,我又劍拔弩張,想狠狠刺大化的心臟,遂在下一站下車,拚命地跑,越過城市將滅的燈色,汗水淋漓地回到你的背後,你多麼單薄,掏煙、點火,長長地向夜空噴霧,像一名手無寸鐵的人!我倏地蒙住你的眼睛,重重地咬你的耳朵:「不許動!」你回頭,看我,錯愕的神情轉化成放縱的狂笑,我勝利了我說。
在借來的時空,我們散坐於城市中最凌亂的蓬壁,抽莫名其妙的煙,喝冷言熱語的酒,我將煙灰彈入你的鞋裡,問:
「欸,你也不說清楚,嫁給你有什麼好處?」
你脫鞋,將灰燼敲出,說:「一日三頓飯吃,兩件花衣裳嘛,一把零用錢讓你使。」
我又把煙灰彈進去:「那我吃飽了做什麼?」
你捏著我的頸子:「這樣么,你寫書我讀——再彈一次看看!」
我又把煙灰彈進去。
我隨手抽了把單刀,
走了趟雪花掩月,
無聲的月夜,
只有鴿子簌簌地飛起,
你怎麼來了?
明明將你鎖在夢土上,經書日月、粉黛春秋,還允許你閑來寫詩,你卻飛越關嶺,趁著行歲未晚,到我面前說:「半生飄泊,每一次都雨打歸舟。」
我只能說:「也好,坐坐!」
關於你生命中的山盟與水逝,我都聽說。在茶餘飯後,你的身世竟令我思謀,什麼樣的人,才能與秋水換色,什麼樣的情,才能百鍊鋼化成繞指柔。我似乎看到年幼時的你,已然為自己想像海市蜃樓,你願意成為執戟侍衛,為亘古僅存的一枚日,奉獻你絢霞一般的初心。
那麼,請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總有不斷的流星,就算大化借你硃砂御筆,你終究不會辜負悲沉的宿命,擊倒的人寧願刎頸,不屑偷生。這次見你,雖然你的眉目仍未能廓然朗清,倒也在一葦航之後,款款立命。你要日復日吐哺,不吐哺焉能歸心。
把我當成你回不去的原鄉,把我的挂念懸成九月九的茱萸,還有今年春末大風大雨,這些都是你的,總有一日,我會打理包袱前去尋你。但你要答應,先將夢澤填為壑,再伐桂為柱,滾石奠基,並且不許回頭望我,這樣,我才能聽到來世的第一聲雞啼。
你走的時候,留下一把鑰匙,說萬一你月迷津渡,我可以去開你書中的小屋。我把指環贈你,儘管流離散落,恆有一輪守護你的紅日,等候於深夜的山頭。
你說:「還要去廟裡燒香,像凡夫凡婦。」
那日,我獨自去碧山岩,為你拈香,卻什麼話都沒說。
這就是了,所有季節的流轉永不能終止。三世一心的興觀群怨正在排練,我卻有點冷,也許應該去尋松針,有朝一日,或許要為自己修改徵服。
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頭?


--------------------------------------------------------原文完----------------------------------------------------------------

空靈,優雅,滌盪,佛性。簡媜的文字,給我文學啟蒙,助我心靈澄凈。

如果你喜歡,不妨贊個,讓更多人得到靈魂的洗禮~


《受戒》汪曾祺

  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
  他是十三歲來的。
  這個地方的地名有點怪,叫庵趙莊。趙,是因為莊上大都姓趙。叫做莊,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這裡兩三家,那裡兩三家。一出門,遠遠可以看到,走起來得走一會,因為沒有大路,都是彎彎曲曲的田埂。庵,是因為有一個庵。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訛了,叫成荸薺庵。連庵里的和尚也這樣叫。「寶剎何處?」——「荸薺庵。」庵本來是住尼姑的。「和尚廟」、「尼姑庵」嘛。可是荸薺庵住的是和尚。也許因為荸薺庵不大,大者為廟,小者為庵。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從小就確定要出家的。他的家鄉不叫「出家」,叫「當和尚」。他的家鄉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鄉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個出去當和尚。當和尚也要通過關係,也有幫。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遠。有到杭州靈隱寺的、上海靜安寺的、鎮江金山寺的、揚州天寧寺的。一般的就在本縣的寺廟。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夠種的了。他是老四。他七歲那年,他當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議,決定叫他當和尚。他當時在旁邊,覺得這實在是在情在理,沒有理由反對。當和尚有很多好處。一是可以吃現成飯。哪個廟裡都是管飯的。二是可以攢錢。只要學會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懺,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錢。積攢起來,將來還俗娶親也可以;不想還俗,買幾畝田也可以。當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聲如鐘磬,三要聰明記性好。他舅舅給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幾步,後走幾步,又叫他喊了一聲趕牛打場的號子:「格當XX——」,說是「明子准能當個好和尚,我包了!」要當和尚,得下點本,——念幾年書。哪有不認字的和尚呢!於是明子就開蒙入學,讀了《三字經》、《百家姓》、《四言雜字》、《幼學瓊林》、《上論、下論》、《上孟、下孟》,每天還寫一張仿。村裡都誇他字寫得好,很黑。
  舅舅按照約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帶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領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點,給明子穿上。明子穿了這件和尚短衫,下身還是在家穿的紫花褲子,赤腳穿了一雙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個頭,就隨舅舅走了。
  他上學時起了個學名,叫明海。舅舅說,不用改了。於是「明海」就從學名變成了法名。
  過了一個湖。好大一個湖!穿過一個縣城。縣城真熱鬧:官鹽店,稅務局,肉鋪里掛著成邊的豬,一個驢子在磨芝麻,滿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賣茉莉粉、梳頭油的什麼齋,賣絨花的,賣絲線的,打把式賣膏藥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麼都想看看。舅舅一勁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一個河邊,有一隻船在等著他們。船上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瘦長瘦長的大伯,船頭蹲著一個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剝一個蓮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艙里,船就開了。明子聽見有人跟他說話,是那個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薺庵當和尚嗎?」
  明子點點頭。
  「當和尚要燒戒疤嘔!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麼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搖了搖頭。
  「你叫什麼?」
  「明海。」
  「在家的時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們是鄰居。我家挨著荸薺庵。——給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個蓮蓬扔給明海,小明子就剝開蓮蓬殼,一顆一顆吃起來。
  大伯一槳一槳地劃著,只聽見船槳撥水的聲音:「嘩——許!嘩——許!」
  ……
  荸薺庵的地勢很好,在一片高地上。這一帶就數這片地勢高,當初建庵的人很會選地方。門前是一條河。門外是一片很大的打穀場。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樹。山門裡是一個穿堂。迎門供著彌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寫了一副對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顏一笑笑世間可笑之人彌勒佛背後,是韋馱。過穿堂,是一個不小的天井,種著兩棵白果樹。天井兩邊各有三間廂房。走過天井,便是大殿,供著三世佛。佛像連龕才四尺來高。大殿東邊是方丈,西邊是庫房。大殿東側,有一個小小的六角門,白門綠字,刻著一副對聯:
  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進門有一個狹長的天井,幾塊假山石,幾盆花,有三間小房。
  小和尚的日子清閑得很。一早起來,開山門,掃地。庵里的地鋪的都是籮底方磚,好掃得很,給彌勒佛、韋馱燒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面前也燒一炷香、磕三個頭、念三聲「南無阿彌陀佛」,敲三聲磬。這庵里的和尚不興做什麼早課、晚課,明子這三聲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後,挑水,餵豬。然後,等當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來,教他念經。
  教念經也跟教書一樣,師父面前一本經,徒弟面前一本經,師父唱一句,徒弟跟著唱一句。是唱哎。舅舅一邊唱,一邊還用手在桌上拍板。一板一眼,拍得很響,就跟教唱戲一樣。是跟教唱戲一樣,完全一樣哎。連用的名詞都一樣。舅舅說,念經:一要板眼准,二要合工尺。說:當一個好和尚,得有條好嗓子。說:民國二十年鬧大水,運河倒了堤,最後在清水潭合龍,因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師——十三個正座和尚,各大廟的方丈都來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誰當這個首座?推來推去,還是石橋——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薩一樣,這就不用說了;那一聲「開香贊」,圍看的上千人立時鴉雀無聲。說:嗓子要練,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要練丹田氣!說:要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說:和尚里也有狀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貪玩!舅舅這一番大法要說得明海和尚實在是五體投地,於是就一板一眼地跟著舅舅唱起來:
  「爐香乍爇——」
  「爐香乍爇——」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諸佛現金身……」
  「諸佛現金身……」
  ……
  等明海學完了早經,——他晚上臨睡前還要學一段,叫做晚經,——荸薺庵的師父們就都陸續起床了。
  這庵里人口簡單,一共六個人。連明海在內,五個和尚。有一個老和尚,六十幾了,是舅舅的師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稱之為老和尚或老師父,明海叫他師爺爺。這是個很枯寂的人,一天關在房裡,就是那「一花一世界」里。也看不見他念佛,只是那麼一聲不響地坐著。他是吃齋的,過年時除外。
  下面就是師兄弟三個,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里庵外,有的稱他們為大師父、二師父;有的稱之為山師父、海師父。只有仁渡,沒有叫他「渡師父」的,因為聽起來不像話,大都直呼之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為他還年輕,才二十多歲。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當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卻叫「當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為他確確實實幹的是當家的職務。他屋裡擺的是一張帳桌,桌子上放的是帳簿和算盤。帳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經帳,一本是租帳,一本是債帳。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錢,——要不,當和尚幹什麼?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規的焰口是十個人。一個正座,一個敲鼓的,兩邊一邊四個。人少了,八個,一邊三個,也湊合了。荸薺庵只有四個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別的廟裡合夥。這樣的時候也有過,通常只是放半台焰口。一個正座,一個敲鼓,另外一邊一個。一來找別的廟裡合夥費事;二來這一帶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時候,誰家死了人,就只請兩個,甚至一個和尚咕嚕咕嚕念一通經,敲打幾聲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經錢不是當時就給,往往要等秋後才還。這就得記帳。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錢不是一樣的。就像唱戲一樣,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為他要領唱,而且還要獨唱。當中有一大段「嘆骷髏」,別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個人有板有眼地曼聲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為這容易呀?哼,單是一開頭的「發擂」,手上沒功夫就敲不出遲疾頓挫!其餘的,就一樣了。這也得記上:某月某日、誰家焰口半台,誰正座,誰敲鼓……省得到年底結帳時賭咒罵娘。……這庵里有幾十畝廟產,租給人種,到時候要收租。庵里還放債。租、債一向倒很少虧欠,因為租佃借錢的人怕菩薩不高興。這三本帳就夠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燭、燈火、油鹽「福食」,這也得隨時記記帳呀。除了帳簿之外,山師父的方丈的牆上還掛著一塊水牌,上漆四個紅字:「勤筆免思」。
  仁山所說當一個好和尚的三個條件,他自己其實一條也不具備。他的相貌只要用兩個字就說清楚了:黃,胖。聲音也不像鐘磬,倒像母豬。聰明么?難說,打牌老輸。他在庵里從不穿袈裟,連海青直裰也免了。經常是披著件短僧衣,袒露著一個黃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腳趿拉著一對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著。他一天就是這樣不衫不履地這裡走走,那裡走走,發出母豬一樣的聲音:「呣——呣——」。
  二師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間來住幾個月,因為庵里涼快。庵里有六個人,其中之一,就是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師娘。這兩口子都很愛乾淨,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時候,坐在天井裡乘涼。白天,悶在屋裡不出來。
  三師父是個很聰明精幹的人。有時一筆帳大師兄扒了半天算盤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轉兩轉,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贏的時候多,二三十張牌落地,上下家手裡有些什麼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時,總有人愛在他後面看歪頭胡。誰家約他打牌,就說「想送兩個錢給你。」他不但經懺俱通(小廟的和尚能夠拜懺的不多),而且身懷絕技,會「飛鐃」。七月間有些地方做盂蘭會,在曠地上放大焰口,幾十個和尚,穿繡花袈裟,飛鐃。飛鐃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鐃鈸飛起來。到了一定的時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幾十副大鐃緊張急促地敲起來。忽然起手,大鐃向半空中飛去,一面飛,一面旋轉。然後,又落下來,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種架勢,「犀牛望月」、「蘇秦背劍」……這哪是念經,這是耍雜技。也許是地藏王菩薩愛看這個,但真正因此快樂起來的是人,尤其是婦女和孩子。這是年輕漂亮的和尚出風頭的機會。一場大焰口過後,也像一個好戲班子過後一樣,會有一個兩個大姑娘、小媳婦失蹤,——跟和尚跑了。他還會放「花焰口」。有的人家,親戚中多風流子弟,在不是很哀傷的佛事——如做冥壽時,就會提出放花焰口。所謂「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後,叫和尚唱小調,拉絲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點唱。仁渡一個人可以唱一夜不重頭。仁渡前幾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里。據說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個。他平常可是很規矩,看到姑娘媳婦總是老老實實的,連一句玩笑話都不說,一句小調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穀場上乘涼的時候,一伙人把他圍起來,非叫他唱兩個不可。他卻情不過,說:「好,唱一個。不唱家鄉的。家鄉的你們都熟,唱個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麥,一轉子講得聽不得。
  聽不得就聽不得,
  打完了大麥打小麥。
  唱完了,大家還嫌不夠,他就又唱了一個:姐兒生得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裡有點跳跳的。
  ……
  這個庵里無所謂清規,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
  仁山吃水煙,連出門做法事也帶著他的水煙袋。
  他們經常打牌。這是個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飯的方桌往門口一搭,斜放著,就是牌桌。桌子一放好,仁山就從他的方丈里把籌碼拿出來,嘩啦一聲倒在桌上。斗紙牌的時候多,搓麻將的時候少。牌客除了師兄弟三人,常來的是一個收鴨毛的,一個打兔子兼偷雞的,都是正經人。收鴨毛的擔一副竹筐,串鄉串鎮,拉長了沙啞的聲音喊叫:「鴨毛賣錢——!」
  偷雞的有一件家什——銅蜻蜓。看準了一隻老母雞,把銅蜻蜓一丟,雞婆子上去就是一口。這一啄,銅蜻蜓的硬簧繃開,雞嘴撐住了,叫不出來了。正在這雞十分納悶的時候,上去一把薅住。
  明子曾經跟這位正經人要過銅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門前試了一試,果然!小英的娘知道了,罵明子:「要死了!兒子!你怎麼到我家來玩銅蜻蜓了!」小英子跑過來:
  「給我!給我!」
  她也試了試,真靈,一個黑母雞一下子就把嘴撐住,傻了眼了!
  下雨陰天,這二位就光臨荸薺庵,消磨一天。
  有時沒有外客,就把老師叔也拉出來,打牌的結局,大都是當家和尚氣得鼓鼓的:「×媽媽的!又輸了!下回不來了!」
  他們吃肉不瞞人。年下也殺豬。殺豬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樣,開水、木桶、尖刀。捆豬的時候,豬也是沒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儀式,要給即將升天的豬念一道「往生咒」,並且總是老師叔念,神情很莊重:「……一切胎生、卵生、息生,來從虛空來,還歸虛空去往生再世,皆當歡喜。南無阿彌陀佛!」
  三師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鮮紅的豬血就帶著很多沫子噴出來。
  ……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裡跑。
  小英子的家像一個小島,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條小路通到荸薺庵。獨門獨戶,島上只有這一家。島上有六棵大桑樹,夏天都結大桑椹,三棵結白的,三棵結紫的;一個菜園子,瓜豆蔬菜,四時不缺。院牆下半截是磚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門是桐油油過的,貼著一副萬年紅的春聯:向陽門第春常在
  積善人家慶有餘
  門裡是一個很寬的院子。院子里一邊是牛屋、碓棚;一邊是豬圈、雞窠,還有個關鴨子的柵欄。露天地放著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磚基土築,上面蓋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還露著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薩的畫像上貼的金還沒有發黑。兩邊是卧房。隔扇窗上各嵌了一塊一尺見方的玻璃,明亮亮的,——這在鄉下是不多見的。房檐下一邊種著一棵石榴樹,一邊種著一棵梔子花,都齊房檐高了。夏天開了花,一紅一白,好看得很。梔子花香得沖鼻子。順風的時候,在荸薺庵都聞得見。
  這家人口不多,他家當然是姓趙。一共四口人:趙大伯、趙大媽,兩個女兒,大英子、小英子。老兩口沒得兒子。因為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災,也沒有大旱大水鬧蝗蟲,日子過得很興旺。他們家自己有田,本來夠吃的了,又租種了庵上的十畝田。自己的田裡,一畝種了荸薺,——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愛吃荸薺,一畝種了茨菇。家裡餵了一大群雞鴨,單是雞蛋鴨毛就夠一年的油鹽了。趙大伯是個能幹人。他是一個「全把式」,不但田裡場上樣樣精通,還會罩魚、洗磨、鑿礱、修水車、修船、砌牆、燒磚、箍桶、劈篾、絞麻繩。他不咳嗽,不腰疼,結結實實,像一棵榆樹。人很和氣,一天不聲不響。趙大伯是一棵搖錢樹,趙大娘就是個聚寶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歲了,兩個眼睛還是清亮亮的。不論什麼時候,頭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掙掙的。像老頭子一樣,她一天不閑著。煮豬食,餵豬,腌鹹菜,——她腌的咸蘿蔔乾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編蓑衣,織蘆篚。她還會剪花樣子。這裡嫁閨女,陪嫁妝,磁罈子、錫罐子,都要用梅紅紙剪出吉祥花樣,貼在上面,討個吉利,也才好看:「丹鳳朝陽」呀、「白頭到老」呀、「子孫萬代」呀、「福壽綿長」呀。二三十里的人家都來請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就來!」「一定呀!」——「一定!一定!」
  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里托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髮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這裡的風俗,十五六歲的姑娘就都梳上頭了。這兩上丫頭,這一頭的好頭髮!通紅的髮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
  姐妹倆長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靜,話很少,像父親。小英子比她娘還會說,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大姐說:「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
  「像個喜鵲!」
  「你自己說的!——吵得人心亂!」
  「心亂?」
  「心亂!」
  「你心亂怪我呀!」
  二姑娘話裡有話。大英子已經有了人家。小人她偷偷地看過,人很敦厚,也不難看,家道也殷實,她滿意。已經下過小定,日子還沒有定下來。她這二年,很少出房門,整天趕她的嫁妝。大裁大剪,她都會。挑花繡花,不如娘。她可又嫌娘出的樣子太老了。她到城裡看過新娘子,說人家現在繡的都是活花活草。這可把娘難住了。最後是喜鵲忽然一拍屁股:「我給你保舉一個人!」
  這人是誰?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時候,不知怎麼得了半套《芥子園》,他喜歡得很。到了荸薺庵,他還常翻出來看,有時還把舊帳簿子翻過來,照著描。小英子說:「他會畫!畫得跟活的一樣!」
  小英子把明海請到家裡來,給他磨墨鋪紙,小和尚畫了幾張,大英子喜歡得了不得:「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這就可以亂孱!」——所謂「亂孱」是繡花的一種針法:綉了第一層,第二層的針腳插進第一層的針縫,這樣顏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迹,不像娘那一代繡的花是平針,深淺之間,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小英子就像個書童,又像個參謀:「畫一朵石榴花!」
  「畫一朵梔子花!」
  她把花掐來,明海就照著畫。
  到後來,鳳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葉,天竺果子、臘梅花,他都能畫。
  大娘看著也喜歡,摟住明海的和尚頭:「你真聰明!你給我當一個乾兒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說:「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個頭,從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乾娘。
  大英子繡的三雙鞋,三十里方圓都傳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來看。看完了,就說:「嘖嘖嘖,真好看!這哪是繡的,這是一朵鮮花!」她們就拿了紙來央大娘求了小和尚來畫。有求畫帳檐的,有求畫門帘飄帶的,有求畫鞋頭花的。每回明子來畫花,小英子就給他做點好吃的,煮兩個雞蛋,蒸一碗芋頭,煎幾個藕糰子。
  因為照顧姐姐趕嫁妝,田裡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幫手,是明子。
  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車高田水,薅頭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場子。這幾薦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過來的。這地方興換工。排好了日期,幾家顧一家,輪流轉。不收工錢,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頓,兩頭見肉,頓頓有酒。幹活時,敲著鑼鼓,唱著歌,熱鬧得很。其餘的時候,各顧各,不顯得緊張。
  薅三遍草的時候,秧已經很高了,低下頭看不見人。一聽見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濃綠里唱:梔子哎開花哎六瓣頭哎……姐家哎門前哎一道橋哎……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裡,三步兩步就趕到,趕到就低頭薅起草來,傍晚牽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這裡的習慣,牛卸了軛,飲了水,就牽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滾撲騰,弄得全身都是泥漿,這樣蚊子就咬不通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掛十四軋的水車,兩個人車半天就夠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車杠上,不緊不慢地踩著車軸上的拐子,輕輕地唱著明海向三師父學來的各處山歌。打場的時候,明子能替趙大伯一會,讓他回家吃飯。——趙家自己沒有場,每年都在荸薺庵外面的場上打穀子。他一揚鞭子,喊起了打場號子:
  「格當XX——」
  這打場號子有音無字,可是九轉十三彎,比什麼山歌號子都好聽。趙大娘在家,聽見明子的號子,就側起耳朵:「這孩子這條嗓子!」
  連大英子也停下針線:「真好聽!」
  小英子非常驕傲地說:「一十三省數第一!」
  晚上,他們一起看場。——荸薺庵收來的租稻也曬在場上。他們並肩坐在一個石磙子上,聽青蛙打鼓,聽寒蛇唱歌,——這個地方以為螻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聽紡紗婆子不停地紡紗,「XX——」,看螢火蟲飛來飛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褲帶上打一個結!」小英子說。
  這裡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來的時候在褲帶上打一個結,心裡想什麼好事,就能如願。
  ……
  「」荸薺,這是小英最愛乾的生活。秋天過去了,地凈場光,荸薺的葉子枯了,——荸薺的筆直的小蔥一樣的圓葉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嗶嗶地響,小英子最愛捋著玩,——荸薺藏在爛泥里。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她自己愛干這生活,還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裡痒痒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
  明子常搭趙家的船進城,給庵里買香燭,買油鹽。閑時是趙大伯划船;忙時是小英子去,划船的是明子。
  從庵趙莊到縣城,當中要經過一片很大的蘆花盪子。蘆葦長得密密的,當中一條水路,四邊不見人。划到這裡,明子總是無端端地覺得心裡很緊張,他就使勁地划槳。
  小英子喊起來:
  「明子!明子!你怎麼啦?你發瘋啦?為什麼劃得這麼快?」……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你真的要去燒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頭皮上燒十二個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舅舅說這是當和尚的一大關,總要過的。」「不受戒不行嗎?」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處?」
  「受了戒就可以到處雲遊,逢寺掛褡。」
  「什麼叫『掛褡』?」
  「就是在廟裡住。有齋就吃。」
  「不把錢?」
  「不把錢。有法事,還得先盡外來的師父。」
  「怪不得都說『遠來的和尚會念經』。就憑頭上這幾個戒疤?」
  「還要有一份戒牒。」
  「鬧半天,受戒就是領一張和尚的合格文憑呀!」「就是!」
  「我划船送你去。」
  「好。」
  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划到荸薺庵門前。不知是什麼道理,她興奮得很。她充滿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這座大廟,看看受戒是個啥樣子。
  善因寺是全縣第一大廟,在東門外,面臨一條水很深的護城河,三面都是大樹,寺在樹林子里,遠處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點金碧輝煌的屋頂,不知道有多大。樹上到處掛著「謹防惡犬」的牌子。這寺里的狗出名的厲害。平常不大有人進去。放戒期間,任人游看,惡狗都鎖起來了。
  好大一座廟!廟門的門坎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迎門矗著兩塊大牌,一邊一塊,一塊寫著斗大兩個大字:「放戒」,一塊是:「禁止喧嘩」。這廟裡果然是氣象莊嚴,到了這裡誰也不敢大聲咳嗽。明海自去報名辦事,小英子就到處看看。好傢夥,這哼哈二將、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裝修了不久。天井有二畝地大,鋪著青石,種著蒼松翠柏。「大雄寶殿」,這才真是個「大殿」!一進去,涼嗖嗖的。到處都是金光耀眼。釋迦牟尼佛坐在一個蓮花座上,單是蓮座,就比小英子還高。抬起頭來也看不全他的臉,只看到一個微微閉著的嘴唇和胖敦敦的下巴。兩邊的兩根大紅蠟燭,一摟多粗。佛像前的大供桌上供著鮮花、絨花、絹花,還有珊瑚樹,玉如意、整根的大象牙。香爐里燒著檀香。小英子出了廟,聞著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掛了好些幡。這些幡不知是什麼緞子的,那麼厚重,繡的花真細。這麼大一口磬,裡頭能裝五擔水!這麼大一個木魚,有一頭牛大,漆得通紅的。她又去轉了轉羅漢堂,爬到千佛樓上看了看。真有一千個小佛!她還跟著一些人去看了看藏經樓。藏經樓沒有什麼看頭,都是經書!媽吔!逛了這麼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還要給家裡打油,替姐姐配絲線,給娘買鞋面布,給自己買兩個墜圍裙飄帶的銀蝴蝶,給爹買旱煙,就出廟了。
  等把事情辦齊,晌午了。她又到廟裡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好大一個「膳堂」,坐得下八百個和尚。吃粥也有這樣多講究:正面法座上擺著兩個錫膽瓶,裡面插著紅絨花,後面盤膝坐著一個穿了大紅滿金綉袈裟的和尚,手裡拿了戒尺。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個和尚吃粥吃出了聲音,他下來就是一戒尺。不過他並不真的打人,只是做個樣子。真稀奇,那麼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點聲音!他看見明子也坐在裡面,想跟他打個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嘩,就大聲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見明子目不斜視地微微點了點頭,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搖大擺地走了。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燒戒疤是不許人看的。她知道要請老剃頭師傅剃頭,要剃得橫摸順摸都摸不出頭髮茬子,要不然一燒,就會「走」了戒,燒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棗泥子先點在頭皮上,然後用香頭子點著。她知道燒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湯,讓它「發」,還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動,叫做「散戒」。這些都是明子告訴她的。明子是聽舅舅說的。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裡「散戒」,在城牆根底下的荒地里。
  一個一個,穿了新海青,光光的頭皮上都有十二個黑點子。——這黑疤掉了,才會露出白白的、圓圓的「戒疤」。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興。她一眼就看見了明子。隔著一條護城河,就喊他:
  「明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嗎?」
  「疼。」
  「現在還疼嗎?」
  「現在疼過去了。」
  「你哪天回去?」
  「後天。」
  「上午?下午?」
  「下午。」
  「我來接你!」
  「好!」
  ……
  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小英子這天穿了一件細白夏布上衣,下邊是黑洋紗的褲子,赤腳穿了一雙龍鬚草的細草鞋,頭上一邊插著一朵梔子花,一邊插著一朵石榴花。她看見明子穿了新海青,裡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領子,就說:「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脫了,你不熱呀!」
  他們一人一把槳。小英子在中艙,明子扳艄,在船尾。
  她一路問了明子很多話,好像一年沒有看見了。
  她問,燒戒疤的時候,有人哭嗎?喊嗎?
  明子說,沒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拂。有個山東和尚罵人:「俺日你奶奶!俺不燒了!」
  她問善因寺的方丈石橋是相貌和聲音都很出眾嗎?「是的。」
  「說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繡房還講究?」
  「講究。什麼東西都是繡花的。」
  「他屋裡很香?」
  「很香。他燒的是伽楠香,貴得很。」
  「聽說他會做詩,會畫畫,會寫字?」
  「會。廟裡走廊兩頭的磚額上,都刻著他寫的大字。」「他是有個小老婆嗎?」
  「有一個。」
  「才十九歲?」
  「聽說。」
  「好看嗎?」
  「都說好看。」
  「你沒看見?」
  「我怎麼會看見?我關在廟裡。」
  明子告訴她,善因寺一個老和尚告訴他,寺里有意選他當沙彌尾,不過還沒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議。
  「什麼叫『沙彌尾』?」
  「放一堂戒,要選出一個沙彌頭,一個沙彌尾。沙彌頭要老成,要會念很多經。沙彌尾要年輕,聰明,相貌好。」「當了沙彌尾跟別的和尚有什麼不同?」
  「沙彌頭,沙彌尾,將來都能當方丈。現在的方丈退居了,就當。石橋原來就是沙彌尾。」
  「你當沙彌尾嗎?」
  「還不一定哪。」
  「你當方丈,管善因寺?管這麼大一個廟?!」
  「還早吶!」
  划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方丈!」
  「好,不當。」
  「你也不要當沙彌尾!」
  「好,不當。」
  又划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花盪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麼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麼!」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劃!」
  英子跳到中艙,兩隻槳飛快地划起來,划進了蘆花盪。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隻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


謝邀,其實很難在《受戒》《歲寒三友》《大淖記事》和《四月一個晴朗的早晨,遇見百分百女孩》里挑出來最喜歡的短篇,但最後想想,還是《受戒》好了。汪老先生和他老師沈從文不同,寫故事優雅淡然,不帶絲毫煙火氣,看起來的時候,真有「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感覺。(沈老師寫的故事,就只讓我覺得小家子氣太重,也許是我幼年失學,不懂欣賞罷)


推薦閱讀:

到底「在路上」是一種什麼感覺?為什麼那麼多人都要去體驗?
二十多年過去了,還是不知道自己的興趣愛好是什麼,怎麼辦?有沒有誰也是這樣的狀況?
愛吃甜食是不是體內缺什麼?
跟汽車老闆做銷售,老闆很困難了,我能怎麼幫他呢?
為什麼會有人對心理學痴迷?

TAG:閱讀 | 文學 | 愛好 | 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