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卡夫卡的《城堡》?
最近在看《城堡》,感覺看完一頭霧水,感覺不是很明白,各位有看過的可以交流下嗎?
這是我很久以前寫的一篇關於《城堡》的讀書筆記,沒什麼章法和邏輯,只能拋磚引玉了。
早期接觸卡夫卡時我同正常人的反應無異,由於他晦澀且具有歧義性的創作風格讓人如墜五里雲霧,在後來的學習中我一直有注意搜集許多評論家與作家對卡夫卡的理解。其中匈牙利評論家盧卡契即使在全面否定表現主義的前提下仍道出了卡夫卡的創作特質。他說:
「雖然卡夫卡的細節描寫極其逼真,但他創作的一個特點就在於用自己充滿焦慮的世界幻想代替了客觀事實。」
這位馬克思主義批評家認為卡夫卡作品中的荒誕性來源於他焦慮的情緒,這種說法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為卡夫卡小說中拋卻邏輯的做法從形式上來看確實與焦慮的狀態有相似之處,歷史上許多批評家及作家也贊同這一看法。我認為這種看法仍然很片面。卡夫卡身上確實具有焦慮的情緒,這種情緒集中體現在他的一篇小說《地洞》中,至於其他的小說則不適用「焦慮」這個詞。就拿《城堡》來說,城堡的情節和人物同樣是荒誕的,但卡夫卡表達的主題卻異常清晰,這個清晰的主題同焦慮沒有半點關係,我認為他創作風格之怪誕是來源於別處,這點我會在後面說到。
除了盧卡契,還有薩特,薩特將卡夫卡收入存在主義文學裡,因為卡夫卡描寫了人「在極限環境下的生存狀態」,在中國莫言認為卡夫卡是「寫夢第一人」等等......這些說法都在一定程度上有合理性,但是也無法概括卡夫卡作品的本質。我覺得最接近卡夫卡作品本質的評論來源於德國哲學家本雅明。
「卡夫卡有為自己創造寓言的稀有才能,但他的寓言不會被善於明喻者所消釋。」
其實卡夫卡作品本質十分簡單,即寓言。這一點也在美國猶太作家辛格那裡也得到了肯定,卡夫卡作品形式上的變幻基本都從寓言的本質出發。但他同一般寓言小說不一樣,一般寓言小說會從形式上在別處找到一個與寓言主體對位的事物來表達寓言,卡夫卡則使用誇張變形的手法讓他身邊的世界從形式上(現代社會)與寓言的主體對位。
解釋了這麼多,我們就從《城堡》展開證明我的觀點。
《城堡》的內容簡言概括之:
主人公K應聘來城堡當土地測量員,他經過長途跋涉,穿過許多雪路後,終於在半夜抵達城堡管轄下的一個窮村落。在村落的招待所,筋疲力盡的K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它們都是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平民。其中有招待所的老闆、老闆娘、女招待,還有一些閑雜人員。城堡雖近在咫尺,但他費盡周折,為此不惜勾引城堡官員克拉姆的情婦,卻怎麼也進不去。K奔波得筋疲力竭,至死也未能進入城堡。
關於城堡主題的解釋爭論不休,大致有這麼幾種:
城堡是權利的象徵,國家機器的縮影。
城堡是猶太人無家可歸的寫照。
城堡是「聖恩」。(這個解釋來源於卡夫卡的好友,馬克思布羅德。)
城堡是社會的形象,卡夫卡始終無法融入社會環境。
其實城堡是什麼讀到小說的一半就可以明白了。小說的被刪除部分(26)有一個很好的解釋。
「城堡本來就已比你們強大不知多少倍,儘管如此,還是可以懷疑它是否會勝利,可你們不去利用這一點,而是似乎把全部的努力都用在確證城堡會勝利上,因此你們在鬥爭中會突然毫無根據的害怕起來,結果就使你們更加軟弱無能了。」
這一段卡夫卡為什麼刪除?這是因為這一段過於顯而易見地揭示主題,卡夫卡於是刪除了它使故事更加隱晦(這一點在後面的情節中可以看出)。但是更重要的是這一段的意思不得不讓我想到了卡夫卡引以為傲的一個故事——《在法律門前》。故事全文如下:
在法的門前站著一名衛士。一天來了個鄉下人,請求衛士放他進法的門裡去。可是衛士回答說,他現在不能允許他這樣做。鄉下人考慮了一下又問:他等一等是否可以進去呢?
「有可能,」衛士回答,「但現在不成。」
由於法的大門始終都敞開著,這當兒衛士又退到一邊去了,鄉下人便彎著腰,往門裡瞧。衛士發現了大笑道:「要是你很想進去,就不妨試試,把我的禁止當耳邊風好了。不過得記住:我可是很厲害的。再說我還僅僅是最低一級的衛士哩。從一座廳堂到另一座廳堂,每一道門前面都站著一個衛士,而且一個比一個厲害。就說第三座廳堂前的那位吧,連我都不敢正眼瞧他吶。」
鄉下人沒料到會碰見這麼多困難;人家可是說法律之門人人都可以進,隨時都可以進啊,他想。不過,當他現在仔細打量過那位穿皮大衣的衛士,看了看他那又大又尖的鼻子,又長又密又黑的韃靼人似的鬍鬚以後,他覺得還是等一等,到人家允許他進去時再進去好一些。衛士給他一隻小矮凳,讓他坐在大門旁邊。他於是便坐在那兒,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其間他做過多次嘗試,請求人家放他進去,搞得衛士也厭煩起來。時不時地,衛士也向他提出些簡短的詢問,問他的家鄉和其他許多情況;不過,這些都是那類大人物提的不關痛癢的問題,臨了衛士還是對他講,他還不能放他進去。鄉下人為旅行到這兒來原本是準備了許多東西的,如今可全都花光了;為了討好衛士,花再多也該啊。那位儘管什麼都收了,卻對他講:「我收的目的,僅僅是使你別以為自己有什麼禮數不周到。」
許多年來,鄉下人差不多一直不停地在觀察著這個衛士。他把其他衛士全給忘了;對於他來說,這第一個衛士似乎就是進入法律殿堂的惟一障礙。他詛咒自己機會碰得不巧,頭一些年還罵得大聲大氣,毫無顧忌,到後來人老了,就只能再獨自嘟嘟囔囔幾句。他甚至變得孩子氣起來;在對衛士的多年觀察中,他發現這位老兄的大衣毛領里藏著跳蚤,於是也請跳蚤幫助他使那位衛士改變主意。終於,他老眼昏花了;但自己卻鬧不清楚究竟是周圍真的變黑了呢,或者僅僅是眼睛在欺騙他。不過,這當兒在黑暗中,他卻清清楚楚看見一道亮光,一道從法律之門中迸射出來的不滅的亮光。此刻他已經生命垂危。彌留之際,他在這整個過程中的經驗一下子全湧進腦海,凝聚成了一個迄今他還不曾向衛士提過的問題。他向衛士招了招手;他的身體正在慢慢地僵硬,再也站不起來了。衛士不得不向他俯下身子,他倆的高矮差距已變得對他大大不利。
「事已至此,你還想知道什麼?」衛士問。「你這個人真不知足。」
「不是所有的人都嚮往法律么,」鄉下人說,「可怎麼在這許多年間,除去我以外就沒見有任何人來要求進去呢?」
衛士看出鄉下人已死到臨頭,為了讓他那聽力漸漸消失的耳朵能聽清楚,便沖他大聲吼道:「這道門任何別的人都不得進入;因為它是專為你設下的。現在我可得去把它關起來了。」
我們再結合城堡的情節來看,這兩個故事之間是否存在著巨大的聯繫?沒錯,我認為城堡這個故事可以看作是《在法律門前》的擴寫版。這兩篇小說可以用同一個主題概括。
即人們本可以光明正大通過正常渠道實現公平與正義的訴求,由於人們自身對官方的畏懼和膽怯,使他們永遠也無法進入這道門。
於是我們便可以力排眾議,確定城堡是什麼了。結合《在法律門前》,「城堡」即國家機器或法律的縮影。
既然《在法的門前》是一篇寓言體小說,《城堡》是它的擴寫版,不僅主題,甚至形式上也大同小異,從前後關係上可以明顯看出卡夫卡的創作思路,於是他創作風格里的「荒誕性」就可以理解了。正如前文所說,卡夫卡的寓言是結合了現代社會變形之後的寓言,為了柔和「現代社會」與「寓言」的特徵,必然要拋棄邏輯。
卡夫卡小說中另一個值得人們注意的特點就是「鬥爭」的主題。這個主題我認為來源於兩方面,一方面是他脆弱敏感的心靈,這個不必說,在他的書信日記選中常常提到鬥爭這個詞,另一方面從文學來講來源於陀思妥耶夫斯基。
卡夫卡鬥爭的表現形式常常是突如其來的將某個人物視為敵人,為一件小事展開了鬥爭。他鬥爭的最基本方法是鬥嘴,卡夫卡的人物鬥嘴十分可怕,往往是三到四面不分段地說,這一個人物說罷又輪到另一個人物發表不同的意見,又是三到四面的長篇大論。這些對話基本貫穿全篇,從形式上來看更像獨白而不像對話。只要看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人會發現二者驚人的聯繫。另外卡夫卡在日記中常常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對陀的感情更像是崇拜,於是我們可以推斷這種對話的形式是從陀那裡學來的。不得不說,卡夫卡是一個很好的形式模仿者,但他始終沒有觸及陀小說中對話的本質。陀的小說直到二十世紀中葉後以巴赫金的「復調小說」論才算概括了本質,巴赫金提出陀小說中的對話特點:
「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的而不相融合的聲音與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調。」
假如轉換一個概念,陀的小說之所以充滿這種形式的對話是因為他的小說中人物都是圓形的。(福斯特《小說面面觀》人物特性論)回頭來看卡夫卡的小說,卡夫卡的小說中人物其實還是扁形的,卡夫卡僅僅從對話的形式上模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但又由於小說中的「荒誕性」以及他敏感的心靈讓這些對話充滿了卡夫卡的特色。
十九世紀末,佩特和王爾德作為印象主義批評家把印象主義批評推向了極端。他們認為批評家的工作更像是一種「再創作」,他們標榜批評家也能夠成為藝術家。但是文學批評家和神學家或儒學家有本質上的區別,文學批評家不需要「述而不作」來解釋《聖經》或儒家經典,我認為文學批評家的職責應該是按照文學作品本身的架構和意識還原其本身,這不僅是對作者和文本的尊重也是對知識的尊重。可惜我在查閱卡夫卡的批評資料時常常看見許多評論家們隨意地(或為了其他目的)將卡夫卡的文本導向自己的解釋,這一點著實叫人惋惜。
卡夫卡其實並非一位偉人,我們在閱讀他時應該讓他走下神壇,他不過是一位心靈敏感而脆弱的人,他始終搖擺於理性與荒誕的鬥爭之中,將鬥爭的經驗作為寶貴的財富提供給人們。這裡我要引用一句卡夫卡的箴言來結束全文:
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繩索上,它不是繃緊在高處,而是貼近地面的。與其說是供人行走的,毋寧說是用來絆人的。
他是猶太人啊
K企圖進入城堡的原因,卡夫卡沒有交代。但是K試圖進入城堡的原因顯然是極為強烈的。K的悲哀在於,他早就跟老闆娘一樣知道自己的企圖是虛妄而不自量力的。看起來他似乎非常認真,一直非常堅定,與老闆娘大段大段扯道理。但是全文下來他除了跟一個剛跟他交往就自斷門路的弗麗達交往,委託一個連自己是不是信使的信使送信,以及見了幾個毫無意義的秘書之外,好像也沒幹什麼事情。
按我的曲解來說,這就是K自己早就絕望的表現。他逃避自己的夙願,把城堡推向一個他自己無法負荷的形象,一個完美的幻影。K感到自己追隨這個幻影的必要性,所以他會不停地爭辯,不停地去做事情。他早就知道這一切都會致使城堡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虛幻,但是他太認真。兩個助手的出現就是為了緩解他的認真,而他們的被趕走更加證明了K的認真。
這當然使得K的形象無比滑稽,他在村子裡的境遇相當不好,不斷地被敷衍或者被誘導,雖然都是無意的,但是確實讓K走向了一條本來就不存在的道路上。與其說是K被驅使,不如說是K驅使自己走向了迷失的路途。
就文本看,個人覺得是寫小人物面對社會時的彷徨與矛盾。
K來到城堡,為的是干測量土地的活。既然如此,得知這裡根本不需要一個土地測量員後,他幹嘛不轉身離開呢?幹嘛還一直賴在村子裡?他還整天跟城堡、村子裡那幫人耗個什麼勁?
當然,K有他的理由:我辛辛苦苦跋山涉水地趕來,你一句「不需要土地測量員」就把我打發了?你這不是糊弄小孩呢嗎?我K是那麼好打發的嗎?我這可是有你們大官簽了字的委託書耶!
反觀城堡也有難處。尤其村長,夾在中間也很為難:我們確實是不需要你這麼個「土地測量員」,現實如此,你讓我能怎麼辦?也許確實是城堡出了錯,我能去指責城堡嗎?就說那個鞋匠吧,他女兒把索爾帝尼先生得罪了,看看最後他家是個什麼下場吧!再說了,誰還沒有個犯錯的時候?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嘛,你K幹嘛老抓著這個小把柄不放呢?
好了,這事是有點麻煩,那麼K接下來怎麼辦?他只有在村子裡鑽營苟活,給學校當看管,干點雜活什麼的,然後伺機跟城堡里攀上關係……
想想看,K冬天踏雪來到城堡,像不像某學生F大學畢(混)業(完)來到社會?
如同到了城堡的K一樣,到了社會的F,見社會說用不著他,這時候他怎麼辦?轉身離開嗎?回頭去找學校算(讀)賬(研)嗎?還是賴在社會裡鑽營苟活,干點雜活什麼的,然後伺機跟上流社會攀上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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