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喜歡的一首詩是什麼?為什麼喜歡上一首詩?

請把自己記憶最深的詩,給自己感悟最深的詩寫出來。


《我曾經七次鄙視自己的靈魂》 紀伯倫

第一次,當它本可進取,卻故作謙卑。
第二次,當它在空虛時,用愛欲來填充;
第三次,在困難和容易之間,它選擇了容易;
第四次,它犯了錯,卻藉由別人也會犯錯來寬慰自己;
第五次,它自由軟弱,卻把它認為是生命的堅韌;
第六次,它鄙夷一張罪惡的嘴臉時,卻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
第七次,它側身於生活的污泥中,雖不甘心,卻又畏首畏尾。

一首詩,觸電七次。
是的,我曾七次鄙視自己的靈魂。


戴望舒的《假如》,很巧妙的詩,表達是很精緻,高中時看見,一下子就記住了。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相信未來 食指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

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我要用手 指那湧向天邊的排浪

我要用手 撐那托住太陽的大海

搖曳著曙光那枝溫暖漂亮的筆桿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我之所以堅定地相信未來

是我相信未來人們的眼睛

她有撥開歷史風塵的睫毛

她有看透歲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們對於我們腐爛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悵、失敗的苦痛

是寄予感動的熱淚、深切的同情

還是給以輕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諷

我堅信人們對於我們的脊骨

那無數次的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

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評定

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

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

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

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這首詩陪伴我走過艱難的歲月,伴我從生命的陰影中爬出來~恩,我最愛的,一定是跟我共患難過的~


定風波
蘇 軾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我喜歡蘇軾的樂觀曠達,「一蓑煙雨任平生。」是我最喜歡的一句。


長相思 納蘭性德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雨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這是納蘭隨康熙出關時寫的是一首詞,蒼涼的筆觸抒發深沉的思鄉之情。
納蘭是馬背上鐵骨錚錚的滿洲漢子,是努爾哈赤的曾孫,是一腔報國之志的熱血男子,我不理解為什麼人們一提到納蘭就一定要是「人生若只如初見」,就好象納蘭是滿腦子男歡女愛,只會寫兒女情長的一介書生。


年輕時愛過很多詩,現在當然一如既往的愛著。但要說最喜歡,「喜歡」這樣持續的漂浮的情緒,我只能想起一首詩,那是卡佛的詩,卡佛並不以詩揚名,雖然我第一次在西財的圖書館裡讀文學期刊上的譯介時,編者按還是這樣的說辭,介紹卡佛並非專業詩人但詩寫得別有風味。但我讀了卡佛的詩後,時間過去,漸漸明白,我年輕時愛的許多「純詩」,畢竟還是輕了點。
正如我現在厭惡許多民謠,厭惡許多新詩,文學的表達一定要準確,特別是詩歌,如果沒有個人化的經驗,就不必表達了。你那樣隨意的使用青春、疼痛、夢想、花朵、意外、生命、遠方、歡樂……這有什麼創造力?這樣流俗的虛偽,用前幾天我聽過的韓喜平的話說,這是用腦子說的話?這是用屁股說的。這是缺乏表達能力的體現,因為你只會偷懶和抄襲,因為你無法進行高級的思維,只會假裝深情,其實只表達出不甘心與世俗功利。因為你根本沒有對生活,沒有對任何一個生活片段任何一種私人情緒的洞察,你並沒有什麼刻苦銘心的經驗,所以才會隨大流的庸俗。有什麼真誠可言?
卡佛說,「我記得20多歲時,讀了斯特林堡的劇本,里爾克的詩,聽了巴托克的音樂,我都會覺得我的人生發生了變化,你不可能不受到藝術的影響。但不久我就發現我的人生根本就沒有改變。我終於明白藝術是一個有閑暇有閑錢才能去追求的東西,就這麼簡單。藝術是一種奢侈,它不會改變我和我的生活。」如今我認同這樣的說法,並非退而求其次的自我安慰,我隨便寫點什麼,仍然能騙騙小女孩騙騙學妹得到私信得到喝杯東西坐在一起聊聊的邀約,文學讓人哭讓人笑都太容易了不是么。現在的我,平靜的愛著文學,並不寄望文學給我帶來名聲和女人。我對文學少了很多慾望,只剩下了愛。
卡佛在《大教堂》里這樣寫道,「我想,文學能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的匱乏,還有生活中那些已經削弱我們並正在讓我們氣喘吁吁的東西。文學能夠讓我們明白,像一個人一樣活著並非易事。至於文學是否能真的改變我們的生活,這樣想想當然好,但我真的不知道。」
我喜歡的那首詩,叫做《運氣》,這首詩花了幾十行鋪陳當然都是為了最後幾行的紓解,最後幾行讓我如此難忘。相信我,過了年紀,經過很多不如意不自由後,你會想起這首詩,你會明白他在表達什麼,你會愛上這首詩。

好多年後,
我還想放棄
朋友、愛情、燦爛星空,
換座無人在家的
房子,無人回來,
酒想喝多少有多少。

Years later,
I still wanted to give up
friends, love, starry skies,
for a house where no one
was home, no one coming back,
and all I could drink.


雨巷
  
戴望舒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的
  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
  默默彳亍(chì | chù)著
  冷漠、凄清,又惆悵。

  她靜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的,
  像夢一般的凄婉迷茫。
  像夢中飄過
  一枝丁香的,
  我身旁飄過這女郎;
  她靜默地遠了,遠了,
到了頹圮的籬牆,  
  走盡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顏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悵。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飄過
  一個丁香一樣的
  結著愁怨的姑娘。


泰戈爾,吉檀迦利
  在七月淫雨的濃陰中,你用秘密的腳步行走,夜一般的輕悄,躲過一切的守望的人。
  今天,清晨閉上眼,不理連連呼喊的狂嘯的東風,一張厚厚的紗幕遮住永遠清醒的碧空。
  林野住了歌聲,家家閉戶。在這冷寂的街上,你是孤獨的行人。呵,我唯一的朋友,
  我最愛的人,我的家門是開著的--不要夢一般地走過罷。


如果有來生 要做一棵樹
如果有來生,
要做一棵樹,

站成永恆,
沒有悲歡的姿勢。

一半在塵土裡安詳,
一半在風裡飛揚。

一半灑落陰涼,
一半沐浴陽光,

非常沉默非常驕傲,
從不依靠從不尋找。
------海子

2009年5月16日

附註:本詩出處有爭議,詳見「如果有來生,要做一顆樹」這首詩作者是誰?


。。。。。。。
我愛你
但我不敢說
我怕我說了
我就會死去
我不怕死
我怕我死了
沒有人像我這樣愛你
。。。。。。。
忘了作者是誰了。
還有一首印象深刻,舒婷的《致橡樹》
《致橡樹》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痴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籍;
也不止像險峰,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里。
每一陣風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干,
像刀,像劍,
也像戟,
我有我的紅碩花朵,
像沉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彷彿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裡: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


禮物
米沃什(波蘭)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裡幹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
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佔有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並不使我難為情
在我身上沒有痛苦
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這首詩每讀一次就會幸福一次,詩里描繪的是我的理想國。


《思帝鄉》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
一個對著幸福生活有著美好嚮往的女子
有著堅定的執著的勇氣,以及對失敗的承受能力


昨晚看蔣勛講唐詩,很喜歡這首:

王維

欒家瀨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如果不結合王維的一生經歷,很難明白何謂「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

來自前天去世的木心


希米,希米

希米,希米
我怕我是走錯了地方
誰想卻碰上了你!
你看那村莊凋敝
曠野無人、河流污濁
城裡天天在上演喜劇。

希米,希米
是誰讓你來找我的
誰跟你說我在這裡?
你聽那腳步零亂
呼吸急促、歌喉沙啞
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

希米,希米
見你就像見到家鄉
所有神情我都熟悉。
看你笑容燦爛
高山平原、風裡雨里
還是咱家鄉的容儀。

希米,希米
你這順水漂來的孩子
你這隨風傳來的欣喜。
聽那天地之極
大水渾然、靈行其上
你我就曾在那兒分離。

希米,希米
那回我啟程太過匆忙
獨自走進這陌生之鄉。
看這山驚水險
心也空荒,夢也凄惶
夜之望眼直到白晝茫茫。

希米,希米
你來了黑夜才聽懂期待
你來了白晝才看破樊籬。
聽那光陰恆久
在也無終,行也無極
陌路之魂皆可以愛相期?

這是一首史鐵生寫給妻子陳希米的情詩,我非常喜歡。還特意寫過一篇文章:誰是史鐵生?(一)

試圖用史鐵生和希米作品中的段落重現他們的愛情故事,轉載到這兒吧。

重病之時

重病之時,有幾行詩樣的文字清晰地走進過我的昏睡:
最後的練習是沿懸崖行走
夢裡我聽見,靈魂
像一隻飛虻
在窗戶那兒嗡嗡作響
在顫動的陽光里,邊舞邊唱
眺望即是回想。

重病之時整天是夢。夢見熟悉的人,熟悉的往事,也夢見陌生的人,和完全陌生的景物。偶爾醒來,窗外是無邊的暗夜,是恍忽的晴空,是心裡的懷疑:

誰說我沒有死過?
出生以前,太陽
已無數次起落
悠久的時光被悠久的虛無吞併
又以我生日的名義
捲土重來。

重病之時,寒冷的冬天裡有過一個奇蹟——我在夢中學會了一支歌。夢中,一群男孩和女孩齊聲地唱:生生露生雪,生生雪生水,我們友誼,幸福長存。莫名其妙的歌詞,聞所未聞的曲調,醒來竟還會唱,現在也還會。那些孩子,有我認識的,也有的我從未見過,他們就站在我兒時的那個院子里,輕輕地唱,輕輕地搖,四周虛暗,瑞雪霏霏。

這奇妙的歌,不知是何徵兆。

懂些醫道的人說好——「生生」,是說你還要活下去;「生水」嘛,腎主水,你不是腎壞了嗎?那是說你的生命之水枯而未竭,或可再度豐沛。

是嗎?不有些牽強?

不過,我更滿意後兩句:我們友誼,幸福長存。

那群如真似幻的孩子,在我昏黑的夢裡翩然不去。那清明暢朗的童歌,確如生命之水,在我僵冷的身體里悠然蕩漾。

妻子沒日沒夜地守護著我;任何時候睜開眼,都見她在我身旁。我看她,也像那群孩子中的一個。

我說:「這一回,恐怕真是要結束了。」

她說:「不會。」

我真的又活過來。太陽重又真實。晝夜更迭,重又確鑿。我把夢裡的情景告訴妻子,她反倒脆弱起來,待我把那支歌唱給她聽,她已是淚水漣漣。

我又能搖著輪椅出去了,走上陽台,走到院子里,在早春的午後,把那幾行夢中的詩句補全:
午後,如果陽光靜寂
你是否能聽出
往日已歸去哪裡?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極處
在時間被忽略的存在之中
生死同一。

異國海濱

海浪撞擊堤岸,翻起白色浪花。海天之間,鷗鳥自由地吶喊;它們飛進岸邊的街道,在人群中闊步徜徉,甚至大模大樣地跳上餐桌。

五彩繽紛的遮陽傘下,人們或是舉杯狂飲,或是昏昏欲睡。

森和淼坐在一群朋友中間,談笑風生。

攝影師扛著機器退得遠遠的,尋找著恰當的角度。大家不時地朝他招招手,意思是快來一起入座。攝影師卻越退越遠,正拍得入迷。

但他的鏡頭中,更多的卻是淼的影像:一身大紅的連衣裙,燦爛奪目,同樣燦爛的是她時而忍俊不禁的大笑。

眾人屢屢被她的笑所吸引,以致忘記了手中的酒杯。

又來了一位女士,跟大家一一寒暄,看情形都是老相識

但當她與森面對時,兩人都顯露出一絲刻意的拘謹——畫面好像突然放慢幾格,但最多兩三秒鐘。之後一切都入正軌——兩人相互問候,中情中理。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是:新來的女士入座後老半天,才在旁人的提醒下,發現了淼——或不如說是才意識到這位大紅衣裙的女子是誰,便趕忙跳過幾個人,與淼輕輕擁抱。

短短這十幾秒鐘,周圍的嘈雜似乎有些過分,其實是由於本桌上忽兒岑寂。有人發現了這一點,便急忙起立,提醒大家在這樣歡樂的時刻應當舉杯……但紛紛落座之後,仍有人交頭接耳,目光無疑是在淼和那位女士的臉上游移。

這一切都收進了攝影師的鏡頭。

異國之湖

林莽環繞,湖水連綿。四個人——森、淼、攝影師和晶——駕一葉輕舟,破浪飛馳。

淼緊握著方向盤,笑聲和驚叫聲時而壓過馬達的轟鳴。攝影師在她身旁,鏡頭俯、仰、推、拉、搖,貪婪地攝取著水色山光……

湖面上幾隻白色的大鳥,時而靜若幻影,時而展翅擊波、伴一陣洪亮的長鳴飛入林中。

船尾,晶坐在森的膝旁,雙手緊緊捉定他的輪椅。

森不時俯下身,與晶相互附耳——噪音太大;好處是不怕「隔牆有耳」,麻煩的是一字一句都得貼近對方的耳邊喊。

「昨天,我又看了一遍你那篇《我與地壇》。」

「什麼?你與什麼?」——似有故意之嫌。

「我是說,你寄給我的那本書,最近我又看了幾遍!」

「咳!我還以為是又買了幾本呢,那我就能多拿些版稅了。」

「你說什麼?!」

「哦,沒事兒,沒事兒……」見晶一臉的認真,森只好又俯下身來喊:「我是說呀,多學習幾遍沒啥不對!」

晶含嗔帶笑地看看他。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直至攝影師的鏡頭搖過船尾。

「喂,能不能問你個問題?」

森交叉兩個食指,意思是:十個也行。

「我覺得,那裡面,是不是還藏著個故事?」

「是嗎?哪兒?」

「結尾。接近收篇的地方。」

森點支煙,朝遠處望了一會兒,才不易覺察地向晶蹺了蹺拇指。

「我沒猜錯,對嗎?」

你並不是第一個。但你是第一個直接這麼問我的。」

「一個愛情故事?」

「還要再加十分嗎?」

「幹嗎不直接寫出來?」

這你應該知道。」

那幾隻白色的大鳥又出現在岸邊巨大又茂密的樹冠上,理毛,扇翅,高聲鳴叫……

馬達聲震耳欲聾。小船躥著,跳著,一個急轉彎,船尾「捲起千堆雪」……

畫外,淼的輕聲誦讀: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你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麼也沒忘,但是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

激涌飛濺的浪花上,浮現出一個年輕姑娘的影像……隨即浪涌聲、馬達聲以及鳥兒的鳴叫聲,均告消失。

畫外,淼的誦讀聲更趨輕緩: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地只有兩處:心與墳墓。比如說郵票,有些是用於寄信的,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

在湖岸上

開闊、起伏的湖岸上,森開著電動輪椅,如綠浪中的一隻小船。晶不時要緊走兩步,才能保持與他並行。

晶:「那……這些事,她知道嗎?」

森:「你說誰?」

晶示意一下淼的方向。

前面,幾十米,淼和攝影師正朝這邊佇望;身後是連綿不斷的大森林,是湛藍碧透的浩瀚天穹,幾隻大鳥正穩穩地盤旋。

晶:「當然是你妻子。」

森:「你擔心她看不出那兒藏著個故事?」

晶略顯遲疑,欲言又止,抬頭看那幾隻大鳥……

森:「我說你是頭一個直接問起我(那故事)的,並沒說你是最先發現(它)的。」

晶指指頭頂上的大鳥:「那是什麼,鷹嗎?」

森停車仰望:「也可能是鷂,也可能是,是鷲,或者……」

肯定不是雞!」晶有點兒沒好氣。

森抱歉般地笑笑。晶並不當真,知道他是存心沒正形兒

「你們怎麼認識的?」晶突然問。

森不可能是沒聽見,但目光依舊保持在天上,彷彿沉迷於那幾隻大鳥的矯健與從容……

晶也只好再抬起頭,但注意力全在森的臉上。

太初……」森雙目微合,嘴中念念有詞,「大地混沌,還未成形,深淵一片黑暗;上帝的靈運行在水面上……」(《舊約·創世記》)

晶:「也許,我不該問?」

森:「不不不,我正回答你呢。我是說呀,其實,我們都是從那水面上漂離的,而一切所謂希望,說到底,都是要在那兒重新團聚。」

晶疑惑地看看森:「玄了你!」

森這才把目光收回來:「你不是問她嗎?她就像一個『順水漂來的孩子』——這是借用昆德拉的一句話,你應該看過他那本書。」

「什麼意思?」

按照那位托馬斯的意思,是說有些女人——哦,或者說異性吧——你可以跟她們做愛,卻不能容忍跟她們一起睡覺;但『順水漂來的孩子』不一樣,她在,你也能安心入睡。在你最軟弱、最本真的時候,你也希望她就在你身邊……」

「托馬斯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一樣啊,哥們兒!」

「誰是你哥們兒!」晶臉上忽現一絲慍色。

森張口結舌,一時倒不知如何答對。

餐桌上的那種尷尬又出現——這裡面埋藏的意思是:叫全名吧,未免顯出刻意的疏遠,昵稱呢,又嫌太過親近;「哥們兒」一詞卻在調侃中化解了這份兩難。

「甭為難,『嘿』一聲就行了,我挺習慣。」

「嗯……據說有人發明了一種葯,能讓人幾天幾夜不睡覺也不困,照樣能工作,而且絲毫不損害身體。可有件事他們沒弄懂,睡覺單是為了恢復體力嗎?不哇,那更是為了修復靈魂!讓人有機會重新回到那水面上去,同上帝的靈一起運行。」

「你確實有點兒玄了。」

「一點兒都不玄。我常在深夜醒來時,一下子就明白了很多白天總也不能明白的事。」

「你是說,那才是人最本真的時候?」

「你不覺得?」

「這麼說,人,最本真的時候也是最軟弱的時候了?」

「人最坦誠的時候,恰恰也是最容易受到攻擊的時候。睡著了,你看人是多麼自由、坦誠,多麼沒有防範,想怎麼就怎麼,不管夢見什麼你都不會羞愧,不管說什麼都是真心。可你看人一醒過來,先要以最快的速度弄清自己的處境,然後穿衣,下床,梳洗打扮;這過程中,表情一會兒比一會兒虛假,肉體的衣服穿好了,心靈的衣服也穿好了。等他們走到街上,你看吧,一個顯著比一個強大,透著一副『我才求不著你呢』的神氣。」

「其實呢?」

「對呀對呀,其實呢?」森滿懷期待地看著晶。

晶輕輕地嘆一口氣:「唉,你們這些作家!」

兩個人默默地又走了一會兒。

「我不過是問你,她怎麼樣?」

「如果,一個人的睡姿,就像個『順水漂來的孩子』,這說明,他/她值得你愛,一般來說,他/她也已經愛上你了。如果你發現,一個人的睡姿,就像個『順水漂來的孩子』,這說明你也愛上他/她了,而且很可能,你也值得他/她愛……」

「從什麼時候?或者說,你們(認識)有多少年了?」

「上帝,從不給人絕境。她就從那片大水上漂來,從我的夢裡漂來,你說有多少年了?」

順水漂來的孩子

遠處,淼坐在一處緩坡上歇息——那兒算得上一個制高點,可以俯瞰山坡下的一切。她也許是累了,順便等一等森和晶;但森明白,那是為了不使他脫離她的視野,以便隨時知道他是否要她來幫忙。

森的畫外音:那書上是這麼寫的:「他不斷回想起那位躺在床上,使他忘記以前生活中任何人的她。她既非情人,亦非妻子,她是一個被放在樹蠟塗覆的草籃里的孩子,順水漂來他的床榻之岸……而他在床榻之岸順手撈起了她……」(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淼那副與其說是張望著、不如說是操心著的眼神,正如書中那位托馬斯所說,既非情人,亦非妻子,甚至也不是母親或者女兒,或者說這幾個詞都不能概括她。她那目光與神情,果真就像個孩子——一心一意的孩子,一心一意地聽著一個久遠的傳說、並為主人公的命運而忘卻一切的孩子,一個順著藍天、碧水一路「漂來的孩子」。

森的畫外音:不過,我跟那位托馬斯可不一樣。她呢,也不是特麗莎。她是順水漂來的孩子,但不是我撈起了她,是她撈起了我;不是用手,是用她一心一意的眼神,或是滿心燦爛的歡笑,召喚我,要我到她那個「塗滿瀝青和柏油的草籃」上去,同她一起漂流,在那片太初至今的大水上……

從各種角度,拍攝淼在不同背景中對森的張望,或是操心著、擔憂著的他那副純凈的眼神——

比如說在會場里,黑壓壓的聽眾中間,你一下子就能找到那個默默的身影,和那一雙你隨時看她、她都在看你的眼睛……

比如說在大街上,如潮的人流衝撞得她步履踉蹌,但那目光仍是在尋找著你,安慰著你……

或者在醫院,你在屋檐下的陰涼里等候,她在烈日下、排在長長的挂號隊伍中間,不斷把一副無所謂的神氣送過來……

或是在早點部,她端著餐盤擠出人群,向你走來,時而小心翼翼地盯著餐盤,時而挑起目光像在瞄準你、校正好一條直線,一步一步向你走來,那慣有的燦爛笑容隨時準備綻放……

在醫院的檢查室,朋友們七手八腳地把你抬起來,放下去,從眾人的縫隙中你看見,她正不知所措地尋找著你的目光……

在機場,在車站,在公園……以及在夢裡,夢裡那些奇異的街道、屋舍、曠野和山谷……所有那些彷彿前生或來世的景物中,她那眼神,那伸長著脖頸在尋找、在注視、在擔憂或是在寬慰著你的樣子,讓你隨時都會覺得,你已然又跟隨著上帝的靈,運行在那水面上了……

森的畫外音:是呀是呀,就像我曾經說過的:「它們不能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不過,這一回,已不再「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她來了,順著那太初的大水終於漂來我的跟前了,一切就都不一樣了。當然,這兒沒有摩西,但是,我們確乎是在不知不覺間走出了那一片遼闊但無形的「埃及」……

重病之時

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鮮紅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從我的身體里出來,再回到我的身體里去,那時,我常彷彿聽見飛機在天上掙扎的聲音,猜想上帝的劇本里這一幕是如何編排。

森的畫外獨白:把身體比作一架飛機,要是兩條腿(起落架)和兩個腎(發動機)一起失靈,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機長就會走出來,請大家留些遺言。

有時候我設想我的墓志銘,並不是說我多麼喜歡那路東西,只是想,如果要的話最好要什麼?要的話,最好由我自己來選擇。我看好《再別康橋》中的一句:「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在徐志摩先生,那未必是指生死,但在我看來,那真是最好的對生死的態度,最恰當不過,用作墓志銘再好也沒有。

彷彿在遼闊無邊的水面上,彷彿在迷迷濛蒙的霧靄里……重病之時,寒冷的冬天裡有過一個奇蹟——我在夢中學會了一支歌。夢中,一群男孩和女孩齊聲地唱:生生露生雪,生生雪生水,我們友誼,幸福長存。莫名其妙的歌詞,聞所未聞的曲調,醒來竟還會唱,現在也還會。那些孩子,有我認識的,也有的我從未見過,他們就站在我兒時的那個院子里,輕輕地唱,輕輕地搖,四周虛暗,瑞雪霏霏……

森的畫外音:這奇妙的歌,不知是何徵兆。

懂些醫道的人說好——「生生」,是說你還要活下去;「生水」嘛,腎主水,你不是腎壞了嗎?那是說你的生命之水枯而未竭,或可再度豐沛。

妻子沒日沒夜地守護著我,任何時候睜開眼,都見她在我身旁。我看她,也像那群孩子中的一個。

我說:「這一回,恐怕真是要結束了。」

她說:「不會。」

「剛才,我想到一句詩,你要聽嗎?」

「當然。」

「我怕我是走錯了地方/誰想卻碰見了你!」

「謝謝。」

「只是不知道,來世,我能不能再找到你。」

「一定。我還會順水漂來……」

那群如真似幻的孩子,在我昏黑的夢裡翩然不去。那清明暢朗的童歌,確如生命之水,在我僵冷的身體里悠然蕩漾……

森的畫外音:我真的又活過來。太陽重又真實。晝夜更迭,重又確鑿。

我又能搖著輪椅出去了,走上陽台,走到院子里……我把夢裡的情景告訴妻子,她反倒脆弱起來,待我把那支歌唱給她聽,她已是淚水漣漣……

大鐘遺址

齋宮北牆外的那一片馬尾松,並未比過去長高太多,但茂密依舊。森和淼,沿林邊細長的小路緩步而行。

森的畫外音:這兒是園中最為僻靜的地方,遊人很少光顧。當年我常來這兒看書,鑽進林中,無人打擾,一看就是幾個小時。

森在松林對面的一片草地前駐步,默望良久。

那兒,原來,還有一口大鐘。」他說。

「大鐘?噢噢我懂,是不是那種……」淼雙臂合攏,比畫著。

森不及回答,繞著草地,測定那口大鐘曾在的位置。

淼望著他,像在人山人海中望著他時一樣。

好半天森才停下來,自語道:「是這兒,應該是這兒。」

淼才走近他,想問什麼,又沒問。

仍怕不夠準確似的,森繞著草地再作查看,然後把輪椅開進草地中央,對淼說——或仍不過是自語:「沒錯兒,就是這兒。」

看著他這股突來的認真勁兒,淼已經猜到了什麼。

有那麼一會兒兩個人都不說話,默默地望著那片草地出神。

天空中雲聚雲散,草地上時暗時明。明暗之間似有一縷簫聲涌動,但稍縱即逝。

淼:「你怎麼啦?」

森:「我?沒有哇?哦,沒事兒。」

淼飛快地看他一眼,意思是:沒事兒?沒事兒值得你這樣?

森也感到了這一點,笑笑:「過去,我常在這兒等她。」

淼:「幹嗎不說約會?」

森:「對,約會。」

淼:「後來呢?」

森:「什麼後來?後來你都知道了。」

淼:「我是說那口大鐘,哪兒去了?」又是那副一心一意的眼神,一心一意地為他人擔憂的樣子。

森搖搖頭:「不知道。有天來了一伙人,開個吊車,不知把它給搬哪兒去了。」

小花園

攝影師捧著書,細看那一段,不由得讀出聲:「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地只有兩處:心與墳墓。比如說郵票,有些是用於寄信的,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你是說這兒?」

淼:「還能是哪兒?真夠遲鈍的你可!」

攝影師再捧起書,反覆琢磨。

小花園裡鳥語花香,輕風徐徐,「嗡嗡」的蜂鳴有如眠歌。

淼伸伸懶腰,打了個哈欠。

攝影師方有所悟:「這個愛情故事,好像……是個悲劇?」

淼微閉雙眼:「你說的是婚姻,愛情沒有悲劇。」

攝影師驚訝地看著淼,大惑不解:「真夠遲鈍的,我可?」

「那可不是!」淼說:「對愛者而言,愛情怎麼會是悲劇?對春天而言,秋天是它的悲劇嗎?」

攝影師:「那……結尾是什麼?」

「等待。」

「之後呢?」

「沒有之後。」

「或者說,等待的結果呢?」

「等待就是結果。」

「那,不是悲劇嗎?」

「不,是愛情。」

攝影師繼續發愣,好半天才把迷幻般的目光凝聚到淼的臉上:「那……你呢?」

淼這才睜開眼睛:「我咋啦?」

「那你跟他,是什麼呢?」

「你只有過一次愛情?」

「不好意思,我好像還……一次都沒有過。」

「我信嗎?」

「我騙你?」

「你還沒有過婚姻,這我信。可愛情……」淼指了指心口。

攝影師下意識地也摸摸胸口:「這也算?」

「這不算什麼算?」

「我說的是成功的愛情。」

「對愛者而言,愛怎麼會是失敗?對春天而言,秋天是失敗嗎?」

淼站起身,走到治療室的窗根下,欠起腳跟朝裡面望,然後笑笑,做個手勢,意思是:放心吧,我在這兒!

攝影師的目光跟隨著淼,跟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直到她又坐回到原來的地方,才終於吞吞吐吐地說:「那麼,那個女人,她……」

淼:「她會不會回來,是不是?痛快點兒!」

「是是是。那你,怎麼想?」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我是希望她回來,還是不希望她回來。」

攝影師驚得瞠目結舌。

「咋啦你,不要緊吧?」

「不行不行,我得承認我實在是有點兒遲鈍。您的意思是?」

「真的,我有時真的是希望她能回來,他們能夠重逢,隆重的、精彩的、非同凡響的重逢……可有時候,又不希望。你懂了嗎?」

「真是抱歉,我沒聽出您比剛才都說了什麼。」

「唉,你們這些男人,全都一根筋!」

比如說,她要是回來了,那……你怎麼辦?」

「所以嘛!」

「所以什麼呀?你快把我弄糊塗了。」

「你壓根兒就不算明白!」

那……他呢,他希望她回來嗎?」

淼把頭仰靠在椅背上,眸中映滿天光,有一縷流雲,有一隻白色的鳥,有一絲閃閃爍爍的憂鬱……

那隻白色的鳥,飛得很高,飛得很慢,翅膀扇動得瀟洒且富節奏,但在廣袤無垠的藍天里彷彿並不移動……

淼在畫外說道——與以往誦讀的語速、音調完全一樣:如果上帝不允許一個人把他的夢統統忘掉得乾淨,就讓夢停留在最美麗的位置……所謂最美麗的位置,並不一定是最快樂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憂傷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只是排除……

畫外,攝影師問:排除什麼

白色鳥

天上,白色的鳥,甚至雨中也在飛翔……貼著灰暗的天穹……更顯得潔白,閃亮的長翅一上一下優美地扇動,彷彿指揮著雨,掀起漫天雨的聲音……

雨,飄灑在荒林中,飄灑在空地上,飄灑在大鐘和鍾旁的一頂雨傘上……橘紅色的雨傘遮住了一對戀人的臉,但可以看出:他們一同坐在那輛手搖車上……

畫外,淼的回答——語速與那隻大鳥收展翅膀的節奏一致:是說,只排除平庸……

白色的鳥像一道光,像夢中的幻影,在雲中穿行,不知要飛向哪兒……雨響作一團……世界只剩下這聲音,其他都似不復存在……

那對戀人,相擁著,傘下似有喃喃低語……雨在橘紅色的傘面上飛濺,密如鼓點,響如心動……因而,能聽清的似乎只有這麼一句:「摟緊我,哦,摟緊我摟緊我……」

畫外,淼的回答——或許是受了那鼓點兒般的雨聲的感染,語速也似急劇起來:是說:只排除不失禮數地把你標明在一個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開在一個距離外,又把你限定在一種距離內:朋友。這位置,這距離,是一條魔谷,是一道鬼牆,是一個醜惡兇殘食人魂魄的老妖,它能點金成石、化血為水、把你捨命的珍藏刷啦一下翻轉成一塊醜陋的浮雲,輕飄飄隨風而散……

攝影師在畫外問道:誰是

畫外,淼幾近一字一句地回答: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天上,那隻鳥在盤旋,穿雲破霧地盤旋,大概並不想到哪兒去,專是為了掀起這漫天風雨……

地上,那把橘紅色的傘,被風吹起,又被雨打落,在林間的空地上翻滾,像一朵盛開時節忽而凋零的花……戀人已不知何往,唯那喃喃的低語——「摟緊我,哦,摟緊我摟緊我」——變作呼喊,在大鐘四周盤桓不去,在天地之間震蕩不息……

跳蚤市場

遠處,教堂鐘樓的尖頂指向天空。近處,廣場上人頭攢動;那兒有一個只在周末開放的「跳蚤市場」,從時新的服裝到用過的傢具、燈具,從雕塑、圖畫到各種各樣的小藝術品,應有盡有。

晶和淼顯然剛剛逛過「跳蚤市場」,坐在離它不遠的一條小街口旁歇息,啃著麵包,喝著飲料。晶不斷扭頭看淼,一副欣賞兼著羨慕的樣子——潛台詞是:啊,你可真是年輕,完全不知道累。淼正擺弄著一些剛剛買來的小藝術品,愛不釋手,不時對著陽光、從不同角度觀看它們。

過往的行人——尤其是老人,尤其是相互攙扶著的老夫老妻——都會放慢腳步,看看淼,被她的無比真純的笑所感染。

淼:「這燭台他一定會說好。我擔心的是這件裙子,他會說什麼。」

晶啃著麵包,不眨眼地看著淼,甚至把包裝紙吞進嘴裡也不覺得。

淼忽然扭過臉來問:「是不是我花錢太多了?」

晶搖搖頭,似乎輕輕地嘆了口氣:「哎,說真的,真得感謝你。」

淼:「感謝?我?」

晶:「是呀,我們都很感謝你。」

淼:「我們?還有誰?」

晶:「所有的人,所有他的朋友。」

淼已聽出弦外之音,把臉扭開:「為什麼?」

晶:「你看他現在活得有多好,又自由,又自信。」

淼:「所以得感謝我?」

晶:「是呀?你真是太不容易了……」

淼又燦爛地笑起來。

晶:「真的真的,你別笑,我說的是真話。」

淼:「我知道。我是笑還有一句話,緊跟著你就要說了。」

晶:「什麼?」

淼:「是說他的,說他真是福氣大。」

晶也笑了:「是,是是。」

淼:「所有的人都是這麼說的,他真是福氣大,我是真不容易。」

晶:「不是嗎?」

淼:「別人這麼說的時候,他『嗯嗯嗯』的一個勁兒點頭。別人走了呢,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

說怎麼你活蹦亂跳的真不容易,我老弱病殘的倒是福氣大?」

緊跟而來的淼的大笑,仍可謂「瘋」,可謂燦爛。晶卻笑得虎頭蛇尾,繼而呆望著遠處的教堂,和廣場上的鴿子。

很久,晶才又自語般地說道:「真的,真的是……真的。」

「你說什麼真的、是真的?」

哦,我是說他可真是,真的是……福氣大。」

教堂的鐘聲響了,一聲聲清脆又沉重。廣場上的鴿子「噗嚕嚕」都飛起來,圍著鐘樓的尖頂一圈又一圈地盤旋……

永在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夠
坦然赴死,你能夠
坦然送我離開,此前
死與你我毫不相干。

此前,死不過是一個謠言
北風呼號,老樹被
攔腰折斷,是童話中的
情節,或永生的一個瞬間。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夠
入死而觀,你能夠
聽我在死之言,此後
死與你我毫不相干。

此後,死不過是一次遷徙
永恆復返,現在被
未來替換,是度過中的
音符,或永在的一個迴旋。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夠
曆數前生,你能夠
與我一同笑看,所以
死與你我從不相干。

如今我也是年近花甲了,手搖車是早就搖不動了,「透析」之後連一般的輪椅也用著吃力。上帝見我需要,就又把一種電動輪椅泊來眼前,臨時寄存在王府井的「醫療用品商店」。妻子逛街時看見了,標價三萬五。她找到代理商,砍價,不知跑了多少趟。兩萬九?兩萬七?兩萬六,不能再低啦小姐。好吧好吧,希米小姐偷著笑:你就是一分不降我也是要買的!這東西有趣,狗見了轉著圈地沖它喊,孩子見了總要問身邊的大人:它怎麼自己會走呢?據說狗的智力相當於四五歲的孩子,他們都還不能把這椅子看成是一輛車。這東西才真正是給了我自由:居家可以亂竄,出門可以獨自瘋跑,跳舞也行,打球也行,給條坡道就能上山。舞我是從來不會跳。球呢,現在也打不好了,再說也沒對手——會的嫌我煩,不會的我煩他。不過呢,時隔三十幾年我居然上了山——昆明湖畔的萬壽山。

誰能想到我又上了山呢!

誰能相信,是我自己爬上了山的呢!

坐在山上,看山下的路,看那浩瀚並喧囂著的城市,想起凡·高給提奧的信中有這樣的話:「我是地球上的陌生人。(這兒)隱藏了對我的很多要求」,「實際上我們穿越大地,我們只是經歷生活」,「我們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遙遠的地方去……我們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

坐在山上,看遠處天邊的風起雲湧,心裡有了一句詩:嗨,希米,希米/我怕我是走錯了地方呢/誰想卻碰見了你!——若把凡·高的那些話加在後面,差不多就是一首完整的詩了。

希米,希米

希米,希米
我怕我是走錯了地方
誰想卻碰上了你!
你看那村莊凋敝
曠野無人、河流污濁
城裡天天在上演喜劇。

希米,希米
是誰讓你來找我的
誰跟你說我在這裡?
你聽那腳步零亂
呼吸急促、歌喉沙啞
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

希米,希米
見你就像見到家鄉
所有神情我都熟悉。
看你笑容燦爛
高山平原、風裡雨里
還是咱家鄉的容儀。

希米,希米
你這順水漂來的孩子
你這隨風傳來的欣喜。
聽那天地之極
大水渾然、靈行其上
你我就曾在那兒分離。

希米,希米
那回我啟程太過匆忙
獨自走進這陌生之鄉。
看這山驚水險
心也空荒,夢也凄惶
夜之望眼直到白晝茫茫。

希米,希米
你來了黑夜才聽懂期待
你來了白晝才看破樊籬。
聽那光陰恆久
在也無終,行也無極
陌路之魂皆可以愛相期?

今天我們在這裡聚會,給史鐵生過六十周歲生日。

上個星期,朋友們提起要給他過生日,他很感慨,說,我真夠本啊,也活到六十了!三十歲的時候,大夫們以為我最多能活十年,就是活到四十,現在是整整賺了二十年!

史鐵生一輩子最大的福氣是朋友多,和朋友,我們有過無數次難忘的聚會,可是,特別是到了透析多年之後,他卻成了朋友們的聚會上最煞風景的那一個,養精蓄銳地等待聚會,剛在興頭上,他就累了,要撤……,幾乎每次都是意猶未盡。

今天不會了,今天,我們不用再時時看錶,怕他累,怕耽誤他寶貴的、少得可憐的用來寫作的時間。今天,他有的是時間,有的是力氣,和我們一起盡興,再盡興。

幫助史鐵生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渡過危機和災難的是他一幫又一幫老友新朋,是你們給他的幫助,給他的愛,保佑了他,來自你們的愛是他對這個世界最大的留戀。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死,是我們兩個人幾乎隨時調侃的話題。記得1997年,我們在普林斯頓大學,草坪上,一個孩子在捉螢火蟲,他嚮往地看著那個孩子,對我說,你記著,有一天我死了,那個孩子,你肯定認得出,就是我。

他寫過: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夠
坦然赴死,你能夠
坦然送我離開

我想,這一次,是他認為時候到了。
他做到坦然了,我也做到了。

他還寫過: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夠
曆數前生,你能夠
與我一同笑看

所以我們不再悲傷,我們的會場上到處都是燦爛的鮮花和溫暖的回憶。

在另一首詩里,他說:
誰說我沒有死過?
出生以前,太陽
已無數次起落
悠久的時光被悠久的虛無
吞併,又以我生日的名義
捲土重來

今天,他肯定來了,他就在我們中間……

遺物

如果清點我的遺物
請別忘記這個窗口
那是我常用的東西
我的目光
我的呼吸、我的好夢
我的神思從那兒流向世界
我的世界在那兒幻出奇景
我的快樂
從那兒出發又從那兒回來
黎明、夜色都是我的魂靈

如果清點我的遺物
請別忘記這棵老樹
那是我常去的地方
我的家園
我的呼喊、我的沉默
我的森林從那兒轟然擴展
我的擴展從那兒通向空冥
我的希望
在那兒生長又在那兒凋零
萌芽、落葉都是我的痴情

如果清點我的遺物
請別忘記這片天空
那是我恆久的眺望
我的祈禱
我的痴迷、我的憂傷
我的精神在那兒羽翼豐滿
我的鴿子在那兒折斷翅膀
我的生命
從那兒來又回那兒去
天上、地下都是我的飛翔

如果清點我的遺物
請別忘記你的心情
那是我牽掛的事呵
我的留戀
我的靈感、我的語言
我的河流從你的影子里奔涌
我的波濤在你的目光中平靜
我的愛人
沒有別離卻總是重逢
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路程

節日

呵,節日已經來臨
請費心把我抬穩
躲開哀悼
輓聯、黑紗和花籃
最後的路程
要隨心所願

呵,節日已經來臨
請費心把這囚籠燒凈
讓我從火中飛入
煙縷、塵埃和無形
最後的歸宿
是無果之行

呵,節日已經來臨
聽遠處那熱烈的寂靜
我已跳出喧囂
謠言、謎語和幻影
最後的祈禱
是愛地重逢

讓死活下去 除你以外,在天上,我還有誰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無愛慕
——《舊約·詩篇》

誰也不知道那一天會是最後一天。那個星期四,直到最後我也沒有任何預感,你會離開我。在救護車上,你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沒事。」

我在下班路上接到你給我的最後一個電話。五點半我們還在家,你說:「今天全賴我。」我知道,你是指上午透析前我們為護腰粘鉤設計是否合理的爭執,你的壞脾氣又上來了。或許是因為這個導致了出血。都叫了救護車,我仍然沒有感覺,還在猶豫去不去,我想這麼冷的天去醫院,別得不償失給你弄出感冒。

在醫院,知道了是顱內大面積出血,我沒有聽立哲的話做開顱手術,很快就決定放棄。我冷靜得出奇,史嵐也沒有絲毫的不理解,我們非常一致。

在你進了手術室等待做器官移植之後——事實上,已經意味著永遠沒有了你。我居然還可以跟別人大聲說話——幾個月之後,我很難做到,就是必須,之後生理上非常難受。

那一天是最後一天,是2010年的最後一天。你不再管我,自己走了。

你做得滴水不漏:最後一天離開;嘎巴死;順利捐獻器官——幾乎不可思議,凌鋒大夫誇讚的角膜和心臟不能用,卻用上了肝臟(多虧任老師治好了你的肝臟!)。之後第四天是你的六十歲生日,我們跟你聚會,試圖使你「捲土重來」。

我不知道什麼是死,一丁點都不知道,忙碌了幾天,不睡覺也不困,甚至也不那麼痛苦。

下雪了,今天是周四,透析的日子,這麼多年我們都是一、三、五,剛改成二、四、六,還不習慣呢。老田會來接你,想到老田接你,我心裡踏實。真的,多虧有了老田,真是幫了我們大忙,對,還有老蔡、律師,就是你說的那「三座大山」,可以依靠的大山,真的,我有時真想依賴他們。雪很好看,你一定又想到院子里去拍照。我的車改三輪之後安全多了,不怕下雪,還是你說得對,這車是真該買。我會當心,一到社裡就會給你簡訊。

你在哪兒?

我們說過無數次的死,終於來了?我終於走進了你死了的日子?

別人都說,你死了。

上帝忙完,創造了世界,就到了第七天。

到第七天,我第一次有夢,並且夢見了你。

你說你沒生病,是騙他們的,你說,咱倆把他們都騙了。

你是說你沒死?你騙他們的,我也知道你沒死?咱倆一起騙的他們?

咱們倆,怎麼會分開?當然不會是真的。你老研究死,你不過是想看看死究竟是怎麼回事,所以你就開了個玩笑?不管怎麼樣,我總是知道的,你騙人,我肯定會發現,我不發現你也會告訴我。所以,是我們倆一起騙了大夥。
這個夢什麼意思?或許,真是一場騙局,我是在夢裡做夢?只要醒來,就沒事了?

我們一見面,就迅速地去了外婆橋,那橋很高,好像從來沒有這麼高。真的去了。你是想要告訴我,我們今後就在外婆橋上見?

我怎麼知道你到底想怎樣?我就天天盼著去外婆橋,天天盼著再醒來。在夢裡,沒有時間,千年也是瞬間,對嗎?

可是,瞬間也是千年啊。

邢儀記得你的話:我們等著吧,等我們走到那兒,就會知道那邊是什麼,反正不是無,放心吧,沒有「沒有」的地方。我一聽就知道她一個字也沒記錯,是你說的。

陳雷拿來好多好多紙,燒了好久好久,一定要把它們燒「沒」。讓它們「沒有」,才能去「沒有」的地方。他迷信。你不回來,我只能跟著他們燒,我什麼感覺也沒有。你有嗎?

選骨灰盒,他們七嘴八舌的。他們有很多建議。

我不認真聽,扭頭就要問你,才知道,與你已經無關。

你死了,是真的。

樊建川在熱烈地說著死,他說他死了就把博物館捐了,他說他怕不知道哪天就出事,就死了,所以要抓緊幹事,把想乾的事情盡量地去做,他說他不怕死,他死了之後什麼都不要……——就是說,確實有死這種事,樊建川也會死,一汽車的人,對他說的都沒有疑義,這充分說明死的確鑿。在這世上,確實有死。你現在,就是被人們認為死了,我正在經歷你跟我說過無數次的你的死?什麼意思?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會突然醒來嗎?醒來就是我也死了嗎?死究竟是什麼?

看不見,摸不著,這些太淺薄。

看不見!摸不著!永遠!沒有什麼比這更殘酷。但是仍然淺薄。

什麼是你呢?看見是你?摸著是你?聽見是你?

你的意志,你的思緒,你的願望,你的態度,你的目光,都在。你不在?

但不能跟你說話!這是可怕的,這是死!

要是我確鑿地知道你對每一件事情的看法呢?幾乎確鑿。

要是我想問你,問你怎麼辦,問你對又一件事情的看法,你不理我,彷彿沒有聽見,這就是死?

你在哪兒?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你與我們之間隔著無限?你即便在,在無限的那邊,對我又有什麼意義?!

一切都是騙人,死,就是絕望。

死,談也談不出,想也想不出。想念死人,是世界上最最殘忍的。

何東說,走在街上,看見一個人,彷彿是你,就追上去……

我也走在街上,對自己說,不會的,真的不會,他哪兒都不在,他不可能出現,再像他的人也不會是他。他死了,世界上確實有死這回事,這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不懷疑,我知道。但我還是想,他在哪兒,我活在的這個世界,是哪兒。我不理解這件事。每天,我都要反覆告訴自己,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在這個世界上無比正常。特別是聽到別人的死,證明了確實有死這樣的事。既然這樣,他也會遭遇這樣的事。這符合邏輯。

我在經歷你的死,是真的,可一點都沒法理解。它到底是什麼?明明你在,我天天都和你說話,每時每刻都知道你只是不在,不在身邊,不在家,不在街上。但是你在的!要不然什麼是我呢?我的整個身心都充滿了你,你不可能不在。但是你在哪兒?!

每天,在路上,在路上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人會插進來,沒有人會打攪我們,我慢慢地開,我不著急去上班,不著急去任何地方,你似乎就在我上面,一直陪我……

我一個人在街上。

小庄往南,有一條新路,我們倆曾經走過……我看見你穿著那件藍色衝鋒服,開著電動輪椅在前面,一個藍色的影子,一直在前面,恍恍惚惚,慢慢悠悠,就是永遠,永遠都不等我,不和我在一起。

街上幾乎沒有人,只有凜冽的風。

我一個人在街上,不知道過了多久……

是啊,不知道過了多久,你自己一個人,搖著那輛手搖輪椅不知道走了多遠,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天都快黑了,撞見了下班回家的劉瑞虎,他驚異地向你喊:鐵生你知道你跑到什麼地方了嗎?!

什麼地方有什麼重要,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搖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這個世界……

那一年,那個時候,是你失戀的日子。你抽著煙,慢慢地跟我講著過去的事。我卻哭得停不下來。我知道,你心裡的苦,不能用眼淚,也不能在屋子裡;也許這世界是有盡頭的,不管是用腳走,還是用破車搖。我問你,你那時自己哭嗎?你說,是絕望。絕望不是一種哭的感覺。我也懂過的,我忘記了。

劉瑞虎什麼都沒問,推著你進了小飯館。你們不說什麼。你們心裡都明白。你們是男人。

我現在一個人在外面,是不是也想要走出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多空曠,冷得讓人受不了,不管你做什麼,世界都巋然不動。你為什麼也這麼冷漠,不管過多久,過多久你也不會回來,不會停下來等我。

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是不應該活的。因為人是通過「對象」而存在的,通「你」才會有「我」!

你說,沒有「我死了」這回事,也沒有「你死了」這回事,只有「他死了」存在。對你來說,沒有死,只有史鐵生會死,你的「我」永在。對我來說,你的「我」不死,不一定與我有關。但史鐵生不死——因為我還在,因為史鐵生是我的「你」——沒有「你死了」這回事。

沒有「你」,就沒有「我」,「我」因為有「你」才能命名,否則「我」是誰?魯濱孫島上不需要「我」這個詞。我的存在和顯現要靠你,反過來對你也一樣。一個人漫長的生命里,「你」也許不是一個人,不止一個人。但同一時刻,只有一個人。而我們——我與你,幾乎活成了穩定和唯一的一對,在我的生命里,只要還以你為坐標,只要還以史鐵生作為我的「你」,史鐵生就還在,飽滿地在。

當稱呼史鐵生為「他」的時候,他就死了。他會變成另一個人嗎?按你的說法,應該是,那我想念的是史鐵生,不是他,他還在走他自己的「我」的路,他不再關心他自己曾經的「史鐵生之路」,所以,他死了——他死了,史鐵生說過,只有「他死了」這回事,此外沒有別的死。對我們——這個世界的人,作為每個人的「他」,對每個人毫無意義。但當他一旦變成我的「你」,意義就產生了,因此,你是「我」永遠的史鐵生,「我」也在同一時刻「生成」、存在——這就是「我與你」。什麼時候你變成了我的「他」,你就死了。

這樣的理論你我早就懂,但此刻對我一無用處。

你說:「我死了,你還活著。」

我說:「你死了,我還活著。」

你與我,可以混淆。但意義總是,你我分離。一種絕對。那種絕望沒有力量,無論是奮起擊碎,還是墮落潦倒,都不是它的可能(方向)。那種絕望甚至沒有勢能。

小狄肯定地說,人有來世,是輪迴。馮老師說,你在那邊很忙。我知道這些都無法考證。但禁不住總是想,你在忙什麼?那邊是哪邊?

也許,死,就是被燒掉了,燒成了灰。就像桌椅板凳。灰,是確鑿的!

然而,毫無疑問人與桌椅板凳不同。但效果一樣,一樣看不見摸不著;一樣可以想像模樣,重現親切。只是,桌椅板凳以前就不說話,就不表情不呼應。但死、灰,都意味著喪失全部的功能。對桌椅板凳的愛因為是單向的,過去和今天的不同就不可怕。

而人與桌椅板凳之最大的不同在於,人是生長,是變化、生成,是運動,是互為存在,是過程。死,就是不再生長。不再有新的念頭、動作、表情,也不再重複……(那尼采說的「永恆復返」是什麼?是「我」的延續,是表情、態度和動作的延續,在另一個生命那裡的延續,是屬於人類的?)所以,不是你在,而是我在,你在我之中「在」,你在所有想你的人中「在」,成為他們的在的一部分。成為我的養料,成為想念你的人的一部分生命,你就延續了,你就仍舊在!

死,就是不再生長了,不再有新的念頭,新的表情也不再重複——不,會重複,在我,在我們這裡,在你,在他,不斷地重複、重現——這是永恆復返?

死,只能遭遇,不能被理解。

死,是永遠。

什麼是永遠?就是絕對?

從此我就將一個人,一個人決定一切,一個人做一切。你即使看見聽見,也決不說一個字。你死了,就是決定永遠袖手旁觀。到底發生了什麼?世界上每個人都會死?死了都是這樣?每個人都必將要離開自己所愛的人?徹底離開,永遠離開?!你們死去的人,會看見我們在世上的身影嗎?會知道我們想念你們嗎?會很著急要聯絡我們嗎?你說過,你要給我發信號的,會盡一切力量去做,讓我感知。可是我沒有收到信息!

也許,我現在一個人待在家裡總是異常安心,總是想一個人待在家裡,是因為你也在?你說,「家就是你和我,沒有別的,就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和地點」。是你在陪著我?我哪兒都不想去,就想在家裡,也不想任何人來,就想一個人。我不明白為什麼人都想活著,要是死意味著與你相聚,為什麼不可以選擇死?死,一定是一件不好的事嗎?死一個人不好,一起死有什麼不好?既然死並不是什麼下地獄,我也不想上天堂。我只想能跟你在一起安安靜靜地說話,聽你掏心掏肺,也跟你袒露一切。那才是人最好的生活。你說過,我們要愛得不同凡響!你說我們做到了嗎?

我們是不是都已經填平了彼此心上的坑坑窪窪,愛的生命又在我們身上復活;我們是不是對著彼此就像對著上帝,什麼也不隱瞞,又謙卑又虔誠;我們是不是活得又嚴肅又活潑,又努力又生動;我們是不是一直在進步,在爬山——我們的山比別人高嗎?因為我們不斷地爬它,上帝就讓那山越來越高?尼采怎麼說的?尼采說鳥兒飛得越高,就越看不見。跟鳥兒一樣的,是「獵人」[見史鐵生的小小說《獵人》],那是我們看到了的境界,雖然孤獨,卻嚮往。更高的山上、更遠的天空、更深的林子,那兒的風景一定不一般。你說的,我們要像兩個好孩子,永遠赤誠,永遠好奇,永遠疑問,永遠探索

我們一直都在這樣做,我們終於走到不同凡響了嗎?

夢不見你!白天,幾乎每時每刻都是你,每一處有過你的風景,每一條你走過的路,每一句你可能說的話,每一樣你愛吃的東西,你厭惡的品格,你會欣喜的消息,你的影子,你的聲音,你生氣,你高興……可是夢不到你!

昨天夢見了,居然是說,你差一點死,其實沒死,我心裡直後怕,想,幸虧沒有火化,要不然太可怕了。我們是在一家醫院裡,但以前沒去過,很陌生。還有小何也在,你沒什麼大病,醫生說兩天後就可以回家了,聽不見或者記不得你說了什麼,但那得意的表情似乎又在抓漏反唇相譏……夢很短。

你死了,這個信息太強烈。在夢裡我都忘不了你死了……

你死了。你死以後發生的事情你會知道嗎?朋友開過玩笑,說是你們倆沒有過婚禮,六十歲上過一個隆重的生日,請好多好多人,要是像現在人家婚禮收份子錢,那得收多少?這種胡說八道,竟然……

你的六十歲生日,竟是葬禮!

你知道嗎?你來了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甚至沒有比別人更痛苦,只是忙碌,把你擱在一邊。就像你還在一樣,我憑著習慣,許多事也沒有多想,就說了,就做了。現在想來,真是很危險,要是做錯了什麼,真是不可挽回。真要感謝陳雷,要不是他堅持,我快要撐不住了,就要妥協了。是他說,我們要堅決按照你的意願辦,你那麼不喜歡遺體告別,那我們就堅決不搞。幸好,我們真的沒有搞遺體告別(我們倆多少次在電視里看見那樣的遺體告別,每看見一次就說一次:我們不要!),沒有哀樂,今後,也將沒有墓地。幸好,應該沒有大錯。是我們自己辦的,是我們倆和朋友們,朋友們一起幫忙辦的。我想你肯定願意這樣。也有朋友抱怨有官員來,說長長的官話,並為此半途離開。我仔細想,若是你在,你也不會拒絕「官員」,你是一個「老好人」,不是原則問題,你不會拒絕,何況他們是真心,我相信,這就足夠了。你知道嗎?你看見了嗎?好多好多老朋友老同學都來了,友誼醫院、中日友好醫院、朝陽醫院的大夫和護士們也來了,還有好多素不相識的讀者,有比你年老許多的長者,也有年輕的新朋友……還有的遠道而來……我將來慢慢數給你聽。柳青給你訂了一個巨大的蛋糕,鐵凝給你拎來一大筐新鮮櫻桃,曹谷溪還給你帶來了陝北延河的泥土和水……

一個優雅的葬禮,一個不同凡響的生日聚會……你說過,你早已經死過多回,並必將以生日的名義捲土重來!你來了嗎?

我像一個模仿激情的青年,去了地壇。我沒有別的方式,我不知道我做些什麼才能與你相關。雖然地壇不再荒蕪,不再寧靜,可那些大樹還在,那些曾經長久地陪伴過你的大樹還在,在初春的陽光里,安靜從容。我彷彿看見你的身影,你開著電動輪椅一個人遠遠跑在前面,悠然得意,一會兒又迅速地轉回來,告訴落在後面的我們,哪裡又添了籬牆,哪裡又鋪了磚路……

在還沒有搬家的時候,傍晚,我們也還是去地壇。你讓我和一棵又一棵古樹合影,告訴我從前這裡的樣子,我們慢慢地在這院子里走,心中平安如馨。你看照片上的我們,有初夏的陽光從後面過來,從西邊,那差不多是夕陽了,你的那輛破車現在也不知去了哪裡,那時候你還能自己上電瓶車呢。照片上的我,簡直年輕極了,有人說我像你女兒,你有這麼老嗎?!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二十一年前吧。那會兒劉瑞虎還沒出國呢。這照片,很可能就是他照的。

一個念頭又一次油然升起:我想把你的骨灰埋在地壇。沒有碑,也沒有墓志銘,沒有痕迹,也不要什麼人知道。那些大樹,一直就這樣坦然和安靜,這樣從容地走過無數個酷暑和寒冬,目睹人間的慘烈和無知。它們會活很久很久,幾乎會永遠活下去,它們或許不懂得什麼是死,它們不知道你已經死了,它們只顧自己慢慢地活著;也或許它們什麼都知道,只是認為什麼都不必說出來。對人間發生的一切,它們從來不動聲色。它們只是默默地和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你肯定喜歡這樣的方式,真正的朋友的方式。

也或許,我們再去普林斯頓,去那片有螢火蟲的草地,在草叢裡埋一塊方石,刻上你死去和重生的日子。我要你在那兒獲得重生,就像我們曾經看到的那個捉螢火蟲的孩子,你羨慕的孩子。那裡雖然離我們家路途遙遠,我不能常去看你,但我知道那兒空氣清新、陽光充沛,普林斯頓小鎮,多像你夢中的花園,你太應該待在那樣的地方。你說過的,我們下一輩子會降生在那兒。一旦我收拾停當,我就去找你,一分鐘也不會耽擱。

亭亭說她又去了福克納的墓地,過一段時間,她總要去看他,去福克納的墓地看看……,她寄來過照片的,福克納的墓,和上面不知什麼人擺放的鮮花(那樣的鮮花常年有),沒有特別的地方,因為福克納,才會端詳許久。她還說,她最想去的地方是丹麥,因為安徒生在那兒,安徒生的墓在那兒。她曾經一個人打著傘冒著大雨去紐約中央公園看安徒生的雕像。對著雕像,她大聲地告訴他:安徒生你好!我來看你了,我一個人來的!

因為她喜歡福克納,她喜歡安徒生。

我去了法蘭克福,卻沒有去海德堡大學,沒有去海德堡山頂墓園中的馬克斯·韋伯夫婦墓。看到《三聯生活周刊》上有一幅照片:海德堡山頂墓園中的馬克斯·韋伯夫婦墓。文中描述:山林間寂靜似太古,明媚的陽光披灑下來,一座座歷經歲月侵蝕但卻潔凈得不沾半點塵埃的墓碑上搖動著柔美婆娑的樹影。看韋伯的生卒:1864—1920,做一下減法,他才活了56歲!我又拿來與你相比(現在,任何人的死,我都會注意歲數,並與你比較)。再看瑪麗安妮,1870—1954,再做減法,84歲,特別是,在韋伯死後又活了34年!去掉人成長的階段,一個人一生真正自主、清醒的年頭,34年,幾乎又是一生!我不知道上帝還要我活多久,還要我做什麼,34年,超過了我們在一起度過的年頭!34年!分別的日子未免太漫長!

約翰·伯格寫的《日內瓦》,他和妹妹拜訪博爾赫斯之墓。墓碑上寫著:他死於1986年6月14日(恰好在他死去整整3年,是我們結婚證上的日子,那個絕不因為我們結婚而難忘的初夏)。墓碑正面刻著:切勿恐懼;背面刻著:他拿過格蘭特神劍,把出鞘的劍擱在他們之間。(這裡面有他們相愛相知的故事。)

教堂後面的墓園,我第一次看見就喜歡上了,那是我們心目中的墓地——神聖的墓地。在那裡,那些逝去的人的故事,又遠又慢,融在靜謐與安寧里,被一直傳下去。

還有在電影里看到的陽光下一望無際的將士墓園,是最晴朗美麗的,給人一種豪邁的欣慰。

那樣的墓園會使人產生想像,與塵俗生活無關的想像。

忽然有一點嚮往,嚮往我和你也會有一座墓,我會精心設計,讓她簡樸又寓意深刻。不要高,要低;不要大,要小。但要刻上你的墓志銘: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以及我的:下一世我還將順水漂來。

嚮往一座墓,是為了不朽?

是為了看見有一天(就像亭亭會冒雨趕赴安徒生的雕像前,會常常去給福克納的墓獻上一束花),有一個熱愛和理解你的人,不管這個人在未來哪一世出生,與你隔著多少年月,不管他是老還是年輕,他因為能在你的墓前待一會兒而感到安慰,因為讀你的書,而跟你隔著世紀對話;有一個人,從遙遠的地方來,只為了來看看你……那樣的墓地必是像我今世在異國他鄉看到的,在鮮綠的草地上,有鮮花點點,一定有明媚的陽光,有情侶在親吻,有老人在散步,聽得見教堂的鐘聲……

還可能會有情侶來看我們倆。因為他們相信古老的愛情,因為他們如此相愛,也想要我們的見證;或者,他們遭遇了不幸,就像我現在失去了你,他或她,想在我們這兒待一待,要是我們能給他們安慰,要是我們能陪一陪他們……

我們沒有那麼偉大。你不是韋伯,也不是福克納。可我真的願意想像那景象,綠草叢中,或者樹林里,一座一座墓碑莊嚴、安寧,充沛的陽光給墓地滿滿的生氣,一幅人間美景,一幅畫,那畫面里有我們。想像我們倆的墓,樸素得找不見,又典雅得難忘。那是我們永遠在一起的象徵。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你肯定也想。

但你說過的,我們不管那形式,我們不論怎樣都在一起,「在天在地,永不相忘」。

我知道,我不會真的去做。

但是,你還寫過複雜的必要。你懂得要有一種形式,否則哀思無以寄託。可你又說我們不必,我們都明白,我們來世還會相互找到……你對我的要求太高了。現在我被思念籠罩,失去了理智。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又到哪裡去找你?!我到了地壇,卻分明感到你不在!我打車到了飛機場,卻不能去普林斯頓!我要有一個意味。我要有一個形式。我要「想」你。我必須自己走完這一世剩下的路,我得有一個坐標,有一種語言,否則我會迷路。

不,我們說好的,我們不要墓地。你說過的,你說,只要想到你,無論在何處,就都是你的墓地,你就在那兒,在每一處,在我們想你的地方。


很喜歡明朝文官錢宰寫的"四鼓咚咚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
人越大,事情越多,操心的事情越多,越難好好睡一覺。


安妮·塞克斯頓的《勇氣》


「它存在於細小的事物中
孩子走出的第一步
如地震般令人敬畏
第一次騎上自行車
在人行道上打滾
當你的心獨自踏上旅程時
受到的第一次衝擊
當你被稱作愛哭鬼、窮人、胖子或瘋子
被當做一個異類
你咽下他們的刻薄並將其隱藏
之後,如果你面對炸彈與子彈的威脅
你不會舉旗投降
而只會用帽子蓋住心臟
你不會撫摸內心深處的柔軟
儘管它的確存在
你的勇氣,就是你不斷咽下的一小塊煤炭」


安妮·塞克斯頓是我最喜歡的詩人之一,也是我喜歡的詩人里唯一的女性,感興趣的可以百度她的生平和其他作品,我在這裡就不多說了。

因為我就是很多人眼裡的那個「異類」,他們控訴我不尊重自己的生命,不熱愛這個世界和生活。但我想告訴他們,我也曾愛過這個世界的。

你們說求我別這樣,求我走出來,可是你們越是這樣,越讓我有負罪感,我不想最後我不是為了成全自己而離開,而是畏「罪」自殺的。你們讓我見識到了人心險惡,其實我壓根不會感謝那些你們屁都沒用的安慰和所謂「你對我很重要,所以你不可以死」之類的道德綁架,相反,我怨恨你們。

你們讓我意識到這個世界不美好,很兇險,我只有自己這條單薄的靈魂,捱不住的。


朗 誦
      
      
   孫磊
      
      
      如果確實有願望,如果所渴望的東西確實光明,
      那麼對光明的渴望就會產生光明。

      
     ——S.薇依(法)
      
      
      在說話之前,要先想一個樸素的詞
      一個試圖睡去的瓷罐
      要帶著潮氣,帶著被蝴蝶碰散的音調
      為了表示吹拂的力量,要揚起衣襟
      要讓懷裡的草充滿生長的慾望
      要秘密地投胎,要旋轉
      把自己從誕生中擰乾,要猝然改變
      驚醒時的姿勢,像一枚枯葉從樹中重又彈出
      要吮吸,要像罈子一樣空腹
      像黃金,無知而昂貴。要返回庭院
      信任灌木和草叢,要適當地留下陰影,留下
      漫長的移動讓世界傾聽 
      
      要把波浪吹到膝下
      要傾斜,讓內心存有高地和低谷
      要聽見乾枯里的燃燒,聽見旗幟和鼓
      以及努力分裂的瀑布。要聽著群體的聲音
      聽著森林在狩獵中失聲,聽著麋鹿腳底的
      火焰。要從里往外聽,從心臟,肢體
      要聽著它,引來八月,一個晦暗的月份
      雨和腐朽如此之多。要聽下去
      把苔蘚聽得旺盛起來,把銹在身體里的
      一塊鐵聽化,像雪一樣
      要有解構和消融的方向 
      
      要準備好流浪和逃亡,「嚴峻的死暗暗打斷我們」
      要用大半個晚上撕紙,白天,要活得更渙散 
      
      在說話之前,要先握住一滴水
      像握著一整條河流
      要摘取岸邊的果實,要念出殼體里的哭泣
      找到這時代最後一個宮女,要試著
      同她一起緬懷,帝王的神儀和頹廢
      要衝洗她的眼睛,看到那些易於
      溶化的事件,瑣碎,繁盛而且平淡 
      
      要斑駁,讓光被每一塊碎片有限的吞噬
      要接受照耀,接受一次短促的信仰 
      
      要在窪地上根植火種,要把風
      從山體里拉出,要讓黑暗中的沉默發出響聲
      也要存有影響的焦慮,在順風的枝椏中
      「挺住意味著一切。」但仍要折斷
      要哀悼。雪降臨了,預言變得更暗
      要在綻放中冷卻,要消損。被同化的部分
      要帶著餘光凋謝,持續地凋謝。要剝開
      花萼,亮出貯蓄已久的異色
      在鄉下,要刨樹根,刨出村莊古老的神經
      要沿著它回溯到飢餓,在鄉下
      要咳嗽著讀書,直到把雪
      讀進另一個人的安眠 
      
      要慣於拍打身上的鐵屑和灰塵,並向它們致敬
      要清澈,由於坡度,要接受凈化的指引 
      
      在冬天,要先嘗一粒黑莓
      嘗到提前到達的春天
      要懷著巨大的驚駭,對我來說
      春天是否是又一次敏銳的毀壞?是否
      一個人可以把火種擎持到凍土裡
      當洒水車還在雪地上打滑,要去撿些乾草
      要讓車子持續地空虛,在春天到來之前
      要有足夠的寒冷,在寒冷里活著是高貴的 
      
      要告訴園丁,要像神一樣給花添水
      要添得適當,在冬天,要維持住那座縮水的花園 
      
      要邁過海岬。一整個夜晚,海水沿著慾望結冰
      要沿著狹長的灘地走下去,要留下足跡
      在海邊,常常,我只遇到一次波浪。要等它
      帶著鹹味兒湧來,要嗅到它肢體里的彈性
      要聽到船聲,聽到馬達撞散的鷗鳥
      它們總聚在一起飛翔,這是否是世界的表象?在海邊
      要用礁石表達,要像岸一樣有所寄託
      要在魚群出沒的地方建立燈塔,「誰在我們之間?」
      要帶著空想的美守在大堤,要像船艙一樣慵倦
      在海邊,雪來得太快。要恍惚地登上桅杆
      誰不拒絕眺望,誰就能像海水那樣
      守護住自身的溫暖 
      
      要誦頒,漂浮的碼頭,瀲灧的波光
      要盤膝在甲板上,對計劃中的航行保持敬畏 
      
      在北方,到處是骨骼和猛獸
      到處是島嶼。要禁錮海面上的雲靄
      它的陰影將淹沒島上的噴泉。在北方
      要再度出場,要讓腳佩丁當作響,要年老且貧窮
      在一棵棕櫚樹下避寒,在一塊浮冰上呼號
      要伸手撈起海藻,它帶著太多的浮華和泡影
      要暈眩。在路過一堆芒果時,要饑渴
      要讓咀嚼帶來的幻景更深入。要靈敏地說動
      每一次早潮。在北方,光正急劇地減弱
      要更加盲目,到處遊說 
      
      要編織,用草繩和絲絨
      要改變喻體,用熱血的老虎 
      
      在說話之前,要抬起頭,要貪婪
      像樹枝,要高過自身,要迎接 
      
      毀滅過的塵埃,它們即將來臨
      雪已經停了,要攥著膽小的石塊
      要把它攥出光來。要不朽
      要學會做一隻蜜蜂,在涼陰里卸下螫針
      要一閃即逝,融化顯得過於奢侈。要用鏡子
      推開另一個世界的門。要跟著白鷺和鷹上升
      要撤出太陽中的黑籽,它們是階梯上的蛀蟲
      要微微地閉目,當摸到帶刺的行星
      要留下鮮血 
      
      要在天平上忽然失去重量,要輕
      要裸露舌尖上的一粒細沙,要展開卷帙
      要牽著一群羊,要躡足走過河床,戰爭流失了
      人們還在旋渦里,刀像證詞一樣閃光
      要愛戴兵器,愛戴它寧靜的微笑。當它損害了什麼
      什麼就充滿汁液。要安排一次晚宴
      要著盛裝和華衣。那曾是我們的位置,現在
      還空著。那曾彈過的馬頭琴正克制著另一個靈魂的嘆息
      要轉身彎曲我們的思想,要忘記它
      從竹簾濺入的水滴,要把暗記刻到房樑上
      煙灰熏黑了檀木,到處是稀落的容顏
      當一次戰役結束,一條河流也已改變,要允許
      乾涸,當渾濁的月亮進入流淌
      要允許它離開幽暗的長廊 
      
      要穿越沮喪的消息,要蔑視停泊
      要凹陷,有一種節奏值得暗合 
      
      在說話之前,要先點一盞油燈
      要裁剪火苗,它剛剛哭過。要往它內心灌注
      酥油和馬奶。要高齡
      在火苗下雕刻大理石,要用最謙遜的刻刀雕出夜鶯
      它正試著顯形,要給它聲音。到處都是黑卵石
      到處都是帶著磁性的沉默。要感到震驚
      單色的暮年,要仍然嚮往彩飾的項鏈和手鐲
      要化晚妝,在摯友間悄悄崩潰
      要像一條蜥蜴沉溺於冬眠,要能想起
      一顆流星,它已不再是一枚明亮的釘子
      要重新開始,要說一個樸素的詞
      要說:光明,一切就挪出了陰影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聶魯達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彷彿你消失了一樣。
你從遠處聆聽我,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
好像你的雙眼已經飛離遠去,
如同一個吻,封緘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滿了我的靈魂,
你從所有的事物中浮現,充滿了我的靈魂。
你像我的靈魂,一隻夢的蝴蝶,
你如同憂鬱這個字。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好像你已遠去。
你聽起來像在悲嘆,一隻如鴿悲鳴的蝴蝶。
你從遠處聽見我,我的聲音無法企及你。
讓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靜無聲。

並且讓我借你的沉默與你說話,
你的沉默明亮如燈,簡單如指環。
你就像黑夜,擁有寂靜與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遙遠而明亮。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彷彿你消失了一樣,
遙遠而且哀傷,彷彿你已經死了。
彼時,一個字,一個微笑,已經足夠。
而我會覺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覺得幸福。


有種熟悉的寂寞和踏實的解答。


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

柏樺

牆上的掛鐘還是那個樣子
低沉的聲音從裡面發出
不知受著怎樣一種憂鬱的折磨
時間也變得空虛
像冬日的薄霧

我坐在黑色的椅子上
隨便翻動厚厚的書籍
也許我什麼都沒有做
只暗自等候你熟悉的腳步
鐘聲彷彿在很遠的地方響起
我的耳朵痛苦地傾聽
想起去年你曾來過
單純、固執,我感動得大哭

今夜我心愛的拜訪還會再來嗎?
我知道你總是老樣子
但你每一次都註定帶來不同的快樂

我記得那一年夏天的傍晚
我們談了許多話,走了許多路
接著是徹夜不眠的激動
哦,太遙遠了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這一切全是為了另一些季節的幽獨

可能某一個冬天的傍晚
我偶然如此時
似乎在閱讀,似乎在等候
性急與難過交替
目光流露寧靜的無助
許多年前的姿態又會單調地重複

我想我們的消逝一定是一樣的
比如頭髮與日曆
比如夸夸其談與年輕時的裝束
那時你一生氣就撕掉我的信封
這些美麗的事迹若星星
不同,卻綴滿記憶的夜空
我一想到它就傷心,親切而平和

望著窗外漸濃的寒霜
冷風拍打著孤獨的樹榦
我暗自思量這勇敢的身軀
究竟是誰使它堅如石頭
一到春天就枝繁葉茂
不像你,也不像我
一次長成只為了一次零落

那些數不清的季節和眼淚
它們都去哪裡了?
我們的影子和夜晚
又將在哪裡逢著?

一滴淚珠墜落,打濕書頁的一角
一根頭髮飄下來,又輕輕拂走
如果你這時來訪,我會對你說
記住吧,老朋友
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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