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解讀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一文?
芥川想要通過這篇文章反應人性或者是當時日本社會的何種問題,亦或是其個人對於藝術與強權關係的理解 具體是如何的 希望有知之士不吝賜教 謝謝
芥川龍之介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博雜家,《地獄變》不單單同於谷崎潤一郎和三島由紀夫在文學美學方面的追求,更有人文思想等多方位的追求。芥川說過這樣的話--「人生,遠比地獄更像地獄。」他藉由主人公良秀之口-----「我一向只能畫親眼所見之物。」-----良秀所畫的「地獄」景象,不也全都脫胎自真實人間?良秀是芥川道明這層寓意的口述者。
此外他苦心孤詣地模仿堀川大公手下一個侍者的口吻來講故事,從他的立場出發故意顛倒黑白曲解客觀事實--把堀川大公美化成一代聖人形象,而把良秀描述為一個倔犟自傲的、違反人倫五常的自作孽的卑窶小人,無疑起到了反諷效果。這皆是時代背景造就。芥川所處的大正年間統治階級肆無忌憚的蔑視一切,他又怎敢明目張胆的鞭撻統治階級?
謝謝大家對這個答案的關注,最近開了個微信公眾號【少年的時光】,歡迎來看我寫的其它東西。
2017.11.4
---2017.8.22更新---
感謝點贊同的大家,真的沒想到會有這麼多贊,挺開心。
最近看到一篇韓國電影《老男孩(原罪犯)》的影評,裡面有一段講福柯的話,讓我覺得跟《地獄變》很像,貼在這裡分享一下:
「作者:Bigteeth(來自豆瓣)
來源:我唾棄你的墳墓
我的偶像福柯老師是一個神一般的人物。他認為人的本質——如果真的存在這種東西的話——只不過是人所處環境的規範和習俗苟合之後的產物,一種理想的人生應該不服從這種宿命的安排。「從自我不是給定的這一觀點出發,我想只有一種可行的結果:我們必須把自己創造成藝術品。」從他一方面縱情聲色人亡而精不盡另一方面又在學術上揚名立萬的表現來看,他真的成功了。一個人,能不依命運的意志而成為不同於原來那個自己的自己,他簡直不是人。」
---以下為原答案---
這故事的關鍵在於,良秀在本能撲上去要救女兒的途中,突然轉變了行動。
他拿起了畫筆,畫下了一幅不朽的《地獄變》。這幅畫驚才絕艷到,後來唾棄良秀拋棄女兒的人都被這幅畫所折服——畫得真好,真的地獄。
芥川用了一種很微妙的筆法,明面上他說的是大公為了懲戒、對付良秀這麼個「邪惡繪畫」的人,故意去燒他的女兒,而沒有直接把大公想強佔良秀女兒的事攤出來。芥川甚至嘲諷地一直說大公是個正直、賢明的人。這樣寫是有道理的,因為芥川並不希望我們從簡單的善惡對立的角度理解這個故事。
芥川寫的地獄,沒有地震之類的天災,沒有活不下去的困境,只有一個在自己堅持到極致的事情上遇到世界之地獄本質的人。這本小說的意圖當然是人間和人與人之間才是真正的地獄。
明明是良秀偏執,怎麼就說人間是地獄了呢?我的理解是這樣的,人間之所以是比地獄更深的地獄,在於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糾結:你活在世上只是因為你(的才能)對別人還有用處,你所堅持的,可能是被別人蔑視和玩弄的。只要你還活著,你就必須用這個糾結去換生存。良秀不就因為可以為大公畫畫才可以活著嗎?如果他沒有用了,或者只要他跟大公發生衝突,大公隨時可以把他殺死,更不要說他的女兒。可笑的是,良秀還要在這個(被別人視作利用物的)才能上,堅持自己的堅持——換言之,良秀有他的理想。
《地獄變》在真正拷問我們的存在之所以得以存在,我們存在著只是因為我們可以被他人利用么?我們可以在這個令人窒息的基礎上,有所堅持,獨創出自己的理想么?而代價就是毀滅自己?
問得不那麼極端,也是,在這個塑造了我們、決定了我們的世界上,我們可以有一個獨特的、與別人有差異甚至極大不同的自我嗎?
良秀在畫地獄變的那一刻,成為了一個真正偉大的人,因為他實現了自己的理想,完成了自己心目中的繪畫,不再受大公的擺布和玩弄。不單當時他邪惡如神的繪畫姿態震驚了當場的所有人,他完成的地獄變圖也使所有人震撼到忽略他在世俗意義上的不堪。大公本來一直以一種高對低、擺弄良秀的姿態,在這幅畫面前也說不出話來。同時,良秀失去了作為一個普通意義上人的資格,因為他放棄了自己最心愛的女兒,放棄了人的「常情」。
為了好好做一個自己想要成為的人,良秀獻祭了自己作為世人眼中之人的資格。
地獄變圖完成之後,良秀將其獻給大公,隨後自殺。
這就是我留給這世界的我,而我不會留下。
良秀,真良秀也。
我也來寫一寫我的理解 答主看的是林版的 林版中老殿下即為大公
芥川的文章 一是反諷時代中的惡 二是寫自己在藝術與人性間的矛盾 那麼《地獄變》這篇文章就很好的表現了這兩點
首先是毋庸置疑的 老殿下肯定是強權統治的化身 第一節中寫的「將最寵愛的書童為橋捨身奠基」以及用不可靠敘述:老殿下身邊一個大臣的口吻敘述整件事 文中一再強調的「無中生有」以及每次為老殿下垂涎少女找借口 如「完全是出於他憐愛小猴的孝心的欣賞,絕不是世人風傳的什麼好色云云」等等 增強了文章反諷的色彩 實在太妙 芥川這種手法不知道高出上帝視角幾倍【膜】 除了以這種巧妙的敘述手段寫老殿下 還有直接寫老殿下的
我列舉幾點老殿下的異常之處可以細細品味
1:「於是少女賞賜得到了一件紅色內衫」
2:「寬宏大度的老殿下也到底微露【笑 不悅之色,默默注視著良秀」
3:「老殿下焦急地瞪著良秀的臉」「『那,你想怎麼著?』不知為什麼,老殿下竟奇異地顯出喜悅神色,催促良秀。」
「老殿下的樣子也非同小可,活像傳染上了良秀的瘋癲,嘴角堆起白沫,眉端閃電似的抽搐不已。」
其實可以很清楚地明白,畫地獄變是老殿下為什麼懲戒不服從強權表現出狂妄的良秀和不服從強權躲避的良秀女兒徹頭徹尾設下的一個局。他了解良秀的性格,所以當良秀求見是他「一口應允,傳令速速求見」,當良秀提出燒車的要求時,他「奇異地顯出喜悅神色。」
PS.所以有評論說林少華版的老殿下是個正面角色,我是反對的。沒看過其他版本,但林版的翻譯絕對做到了達信雅。
說話老殿下我說說良秀。我覺得在這篇小說中,作者想要表達思想主要還是體現在良秀的身上。
不可靠敘述反諷老殿下,同樣反諷良秀。「我」說良秀是一個外形猥瑣有些古怪脾性的人。「我」眼中的良秀完全是一個怪人形象存在的。可是透過「我」,其實良秀即是芥川的化身。是一個糾結在藝術至上和人性道德的角色。從描寫使弟子受苦來畫畫等等都看出良秀是一個在藝術面前不講絲毫人性的人。可是文中第五節卻著重描寫了良秀對他女兒的愛,這愛近乎於瘋狂的愛。想罷是他女兒是他同社會接觸同世俗接觸的唯一橋樑。也就是說,他女兒是唯一可以喚醒他人性的開關。那隻「良秀」的小猴,以我個人的想法,認為是他人性的化身。十八節中小猴跳進車裡和跳進車後良秀的反應,非常的有意思。諸位可以自己去分析。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作者一個勁地想要以曖昧的口吻寫老殿下對少女的覬覦導致悲劇發生這樣一件常人看來符合邏輯的事呢?我想,作者更想表達的是導致悲劇發生的除了老殿下,是良秀自己。
中間有一段寫良秀的夢話的「女兒…女兒…在地獄等著我呢」。其實良秀知道自己要完成這幅畫必須拿自己女兒生命作為代價。「發現站在走廊里怔怔仰望春日將至的天空的師父兩眼充滿淚水…………為畫生死圖連路旁死屍都寫生不誤的我行我素之人,竟為屏風畫進展不碩寫區區小事而孩子似的哭泣,實乃天下奇聞」。獨到這裡心中應該有些感覺,良秀流下人性的淚水,只可能為一人-他女兒。
十五節老殿下應允他的要求後他沒有露出他的藝術思維終於被認可接受的喜悅,而是「陡然失去血色,只是哮喘似的哆嗦著嘴唇。未幾,一下子癱瘓在榻榻米上,以低得難以聽清的聲音恭敬地說到『多謝殿下恩典』」。這裡是燒車前全文的一個鋪墊高潮。「難以聽清」和「恭敬」顯然是矛盾的,此時的良秀必然被矛盾折磨得十分痛苦。豆瓣上有一篇書評把全文高潮部分燒車解讀得非常好,有興趣可以自己去看。這裡答主就不展開分析了
至於藝術至上和人性的矛盾,正如芥川所表達的,終究不可調和啊。
妙如芥川,痛如芥川啊。
我眼裡芥川最傑出的短篇小說之一,個人喜愛程度遠超《羅生門》。
個人想從「藝術至上」這個角度分析一下《地獄變》這個短篇。當然對於《地獄變》也是可以從反映人性,或者是指摘社會問題,藝術與強權的關係這些角度去分析的,但是個人認為,①這個短篇更多的還是反映了芥川對於「藝術至上」的追求和理解②反應人性的短篇小說,還是《竹林中》和《羅生門》更加典型一些。
(對於原文比較熟悉的可以拉到最後面,是我個人對於這篇文章的理解。)
下面想一邊回顧一下原文,一邊穿插一些個人解讀。
良秀這個形象本身是很立體鮮明的,他有卓越的才能兼以糟糕的性格和各種怪癖,(一個天才的標配,想想Sherlock,想想梵高)他是那個時代舉國最優秀的畫師,「那時大家都說,拿畫筆的人,沒一個出於良秀之上,他就是那樣一位大名鼎鼎的畫師。」同時生的模樣醜陋「模樣是一個矮小的、瘦得皮包骨頭的、脾氣很壞的老頭兒。」脾氣古怪,而且傲慢自大,是一個通常意義上為人所厭棄的人。
他的脾氣,就是吝嗇、貪心、不顧面子、懶得要命、惟利是圖――其中特別厲害的,是霸道、傲慢,把本朝第一大畫師的招牌掛在鼻子上。如果單在畫道上,倒還可說,可他就是驕傲得對世上一切習慣常規,全都不放在眼裡。
因為他是這樣的人,畫吉祥天神時,畫成一張卑鄙的小丑臉,畫不動明王時,畫成一幅流氓無賴腔,故意做出那種怪僻的行徑。人家當面責備他時,他便大聲嚷嚷:「我良秀畫的神佛,要是會給我降災。那才怪呢!」因此連他的弟子們都害怕將來會受他牽連,有不少人就半途同他分手了。――反正一句話,就是放蕩不羈,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
甚至連畫畫也總要畫一些世間認為「丑」的東西;與別人相比,他的畫總是散發著陰暗詭譎,怪異驚悚的氣息:
可是對良秀的畫卻另有陰森森的怪評,比如說,他畫在龍蓋寺大門上的《五趣生死圖》,有人深夜走過門前,能聽到天神嘆氣和哭泣的聲音。不但如此,甚至說,還可以聞到圖中屍體腐爛的臭氣。又說,大公叫他畫那些女侍的肖像,被畫的人,不出三年,都得瘋病死了。照那些惡評的人說,這是良秀墮入邪道的證據。
如上所說,他那麼蠻不講理,反而還因此得意。有一次,大公在閑談時對他說:「你這個人就是喜歡醜惡的東西。」他便張開那張不似老人的紅嘴,傲然回答:「正是這樣,現在這班畫師,全不懂丑中的美嘛!」儘管是本朝第一的大畫師吧,居然當著大公的面,也敢放言高論。
除去他一些性格上的缺點不談,他還有另外一個藝術上的邪癖,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沒看過的東西畫不好。」為了完成為了畫一幅描繪地獄中眾生受苦的圖,他使勁辦法折磨自己的弟子,津津有味地觀察他們受苦時的樣子,在他眼裡,那都是作畫的素材。
這其實不過是良秀對於藝術的追求能無止境地逼近極端的一個表現而已,良秀作為那個時代最出色的畫師,難道沒有實物在眼前,就什麼都畫不出來了嗎?當然不是,只不過畫出來了,也不滿意,是良秀不能忍受的事情;他對於藝術有高於常人數倍的嚴苛標準。雖然他作為一個人可能有無數殘破的地方,但是作為一個畫師,他要追求的是極致。所以他那麼傲慢,那是他作為一個畫師的傲慢;他的古怪,不過是他的追求,在世人眼裡就變成了古怪;他的傲慢和他的那些古怪行徑是相輔相成的。
下面看看良秀是如何折磨弟子,讓他們一個一個變成自己的繪畫素材的。
【1】
後來又過了一月光景,他把另一個弟子叫進屋去,自己仍在幽暗的油燈下咬著畫筆,忽然回過頭來命令弟子:「勞駕,把你的衣服全脫下來。」聽了師傅的命令,那弟子急忙脫去自己身上的衣服,赤裸了身子。他奇怪地皺皺眉頭,全無憐惜的神氣,冷冰冰地說:「我想瞧瞧鐵索纏身的人,麻煩你,你得照我的吩咐,裝出那樣子來。」原來這弟子是拿畫筆還不如拿大刀更合適的結實漢子,可是聽了師傅的吩咐,也不免大吃一驚。後來他對人說起這事說:「那時候我以為師傅發精神病要把我殺死哩。」原來良秀兄弟子遲遲疑疑,已經冒起火來,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副鐵索,在手裡晃著,突然撲到弟子的背上,扭轉他的胳臂,用鐵索捆綁起來,使勁拉緊鐵索頭,把捆著的鐵索深深勒緊在弟子的肌肉里,當嘟一聲,把他整個身體推到地板上了。
那時這弟子像酒桶似的滾在地上,手腳都被捆成一團,只有腦袋還能活動。肥胖的身體被鐵索抑住了血液的循環,頭臉和全身的皮膚都憋得通紅。良秀卻泰然自若地從這邊瞅瞅,從那邊望望,打量這酒桶似的身體,畫了好幾張不同的速寫。那時弟子的痛苦,當然是不消說了。
要不是中途發生了變故,這罪還不知要受到幾時才完。幸而(也可說是不幸)過了一陣,屋角落的罈子後面,好像流出一道黑油,蜿蜒地流了過來。開頭只是慢慢移動,漸漸地快起來,發出一道閃爍的光亮,一直流到弟子的鼻尖邊,一看,才嚇壞了:
「蛇!……蛇!」弟子驚叫了,全身的血液好似突然凍結,原來蛇的舌頭已經舐到他被鐵索捆著的脖子上了,發生了這意外事故,儘管良秀很倔,也不禁驚慌起來,連忙扔下畫筆,彎下腰去,一把抓住蛇尾巴,例提起來。被倒提的蛇昂起頭來,蜷縮自己的身體,只是還夠不到他手上。
「這畜生,害我出了一個敗筆。」
良秀狠狠地嘟噥著,將蛇放進屋角的罈子里,才勉強解開弟子身上的鐵索。也不對弟子說聲慰勞話。在他看來,讓弟子被蛇咬傷,還不如在畫上出一筆敗筆更使他冒火……後來聽說,這蛇也是他特地豢養了作寫生用的。
【2】
那弟子見了桌上的怪鳥,心裡估量,大概也是為畫《地獄變》使用的。他走到師傅跟前,恭恭敬敬問道:「師傅有什麼吩咐?」良秀好像沒聽見,伸出舌頭舔舔紅嘴唇,用下額朝鳥兒一指:
「看看,樣子很老實吧。」
「這是什麼鳥,我沒有見過呀!」
弟子細細打量這隻長耳朵的貓樣的怪鳥,這樣問了。良秀照例帶著嘲笑的口氣:
「從來沒有見過?難怪啦,在城裡長大的孩子。這鳥兒叫梟,也叫貓頭鷹,是前幾天鞍馬的獵人送給我的,只是這麼老實的還不多。」
說著,舉手撫撫剛吃完肉的貓頭鷹的背脊。這時鳥兒忽的一聲尖叫,從桌上飛起來,張開爪子,撲向弟子的臉上來。那時弟子要不連忙舉起袖管掩住面孔,早被它抓破了臉皮。正當弟子一聲疾叫,舉手趕開鳥兒的時候,貓頭鷹又威嚇地叫著再一次撲過來――弟子忘了在師傅跟前,一會兒站住了防禦,一會兒坐下來趕它,在狹窄的屋子裡被逼得走投無路。那怪鳥還是盯著不放,忽高忽低地飛著,找空子一次次向他撲去,想啄他的眼睛。每次大翅膀拍出可怕的聲響,像一陣橫掃的落葉,像瀑布的飛沫。似乎有猴兒藏在樹洞里發爛的果實味在誘惑著怪鳥,形勢十分驚人。這弟子在油燈光中,好像落進朦朧的月夜,師傅的屋子變成了深山裡噴吐著妖霧的幽谷,駭得連魂都掉了。
害怕的還不僅是貓頭鷹的襲擊,更使他毛骨悚然的,是那位良秀師傅,他在一邊冷靜地旁觀這場吵鬧,慢慢地攤開紙,拿起筆,寫生這個姑娘似的少年被怪鳥迫脅的恐怖模樣。弟子一見師傅那神氣,更恐怖得要命。事後他對別人說,那時候他心裡想,這回一定會被師傅送命了。
以上都是良秀作為一個「人」存在於世間異於尋常的地方。
但是良秀也有作為一個正常人的感情,那就是他對女兒深切的愛。
良秀的女兒「是一位很嬌美的姑娘,可能因為早年喪母,年紀雖小,卻特別懂事,伶俐,對世事很關心。」會在府里公子抽打小猴的時候救下小猴,有著善良的秉性;被大公青睞提拔,也「因為本來是一位靈巧的姑娘,也沒引起其他女侍的嫉妒。」簡而言之,是善與美的化身。
良秀把自己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女兒身上,從某種意義上說,女兒是他與現實世界的聯繫。
關於良秀如何寵愛女兒,原文是這樣描述的:
可是,甚至這個良秀――這樣目空一切的良秀,惟獨對一個人懷著極為深厚的情愛。
原來良秀對獨生女的小女侍,愛得簡直跟發瘋似的。前面說過,女兒是性情溫和的孝女,可是他對女兒的愛,也不下於女兒對他的愛。寺廟向他化緣,他向來一毛不拔,可是對女兒,身上的衣衫,頭上的首飾,卻毫不吝惜金錢,都備辦得周周到到,慷慨得叫人不能相信。
良秀對女兒光是愛,可做夢也想不到給女兒找個好女婿。倘有人講他女兒一句壞話,他就不難雇幾個街頭的流氓,把人家暗地裡揍一頓。因此大公把他女兒提拔為小女侍時,老頭子大為不服,當場向大公訴苦。所以外邊流言:大公看中他女兒的美貌,不管她老子情不情願,硬要收房,大半是從這裡來的。
這流言是不確的,可是溺愛女兒的良秀一直在求大公放還他的女兒,倒是事實。有一次大公叫一個寵愛的童兒作模特兒,命良秀畫一張幼年的文殊像,畫得很逼真,大公大為滿意,便向他表示好意說,「你要什麼賞賜,儘管說吧!」「請你放還我的女兒吧!」他就老實不客氣地提出了請求。別的府邸不說,侍奉堀川大公的人,不管你當老子的多麼疼愛,居然請求放還,這是任何一國都沒有的規矩。這位寬宏大量的大公,聽了這個請求,臉色就難看了,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瞧著良秀的臉,馬上喝了一聲:「這不行!」站起身來就進去了。這類事有過四五次,後來回想起來,每經一次,大公對良秀的眼光,就一次比一次地冷淡了。和這同時,女兒也可能因擔心父親的際遇,每從殿上下來,常咬著衫袖低聲哭泣。於是,大公愛上良秀女兒的流言也多起來了。其中有人說,畫《地獄變》屏風的事,起因就是女兒不肯順從大公,當然這種事是不會有的。
大公傾心良秀的女兒而不得也在這個地方欲蓋彌彰欲遮還掩地有所鋪墊。
然後故事的高潮很快就來了,大公命他作畫《地獄變》,他本來就以「欲繪地獄變之屏風,須親眼目睹地獄」的理由,做了很多異於常理,折磨他人之事,現在他又提出了他最後的要求:
製造一場火災,讓一位穿著華貴的嬪妃被鎖在檳榔毛車內被活活燒死。
只有親眼目睹了這樣慘絕人寰的一幕,他才能完成作品的核心部分。
「我準備在屏風正當中,畫一輛檳榔毛車正從空中掉下來。」
良秀說著,抬頭注視大公的臉色。平常他一談到作畫總像發瘋一般,這回他的眼光更顯得怕人。
「在車裡乘一位華貴的嬪妃,正在烈火中披散著亂髮,顯出萬分痛苦的神情,臉上熏著蒙蒙的黑煙,緊蹙的眉頭,望著頭頂上的車篷,一手抓住車簾,好像在抵禦暴雨一般落下來的火星。車邊有一二十隻猛禽,張大尖喙,圍著車子――可是,我畫不出這車子里的嬪妃。」
「那……你準備怎麼樣?」
大公好像聽得有點興趣了,催問了良秀。良秀也像上了火似地,哆嗦著紅紅的嘴唇,又像說夢話似的重複了一遍。
「我畫不出這個場面。」然後,又咬一咬牙,「我請求一輛檳榔毛車,在我眼前用火來燒,要是可以的話……」
大公臉色一沉,突然哈哈大笑,然後一邊忍住笑,一邊說:
「啊,就照你的辦,沒有什麼可以不可以。」
那時我正在大公身邊伺候,覺得大公的話裡帶一股殺氣,口裡吐著白沫,太陽穴索索跳動,似乎傳染了良秀的瘋狂,不像乎時的樣子。他說完話,馬上又像爆炸似的,嗓門裡發出的格格的聲音,笑起來了。
「一輛檳榔毛車,被火燒著,車上一位華貴的女人,穿著嬪妃的服裝,四周包圍著火焰和黑煙,快將燒死這車中的女子……你想像出這樣一個場面,真不愧是本朝第一大畫師,了不起啊,真了不起!」
良秀聽著大公的話,忽然臉色蒼白,像喘息似的哆嗦著嘴唇,身體一軟,忙把雙手撐在地上。
「感謝大人的鴻恩。」他用僅能聽見的低聲說著,深深地行了個禮。可能因為自己設想出來的場面,由大公一說,便出現在他眼前來。站在一旁的我,一輩子第一次覺得良秀是一個可憐的人。
這個地方,良秀已經大致猜到了,大公要燒死自己的女兒。大公傾心良秀的女兒而不得,如何想到強佔又未遂,前面有很多曖昧的鋪墊,在這裡不贅述了。大公答應良秀焚毀一輛車,活活燒死一個人的時候,首先是「臉色一沉」感到不悅,然而轉瞬想到可以藉此懲罰良秀和他的女兒的不屈從,於是」哈哈大笑「。他的這些表情變化良秀都看在眼裡,這是什麼意思,聰明的良秀應該明白。也許,他將要燒死的就是他自己的女兒,那個大公求而不得的女兒。所以良秀」忽然「臉色蒼白,像喘息似的哆嗦著,身體一軟,跪倒在地。他已經猜出來了,可是他只是跪倒在地。
那是他的人性,良知,和人倫在顫抖。
故事的高潮一旦轉述就將失去原有的震撼,所以我在此不轉述了,如下。
大公說到這裡,向旁邊的人遞過一個眼色,然後換成陰鬱的口氣說:「車子里捆著一個犯罪的女子,車子一燒,她就得皮焦肉爛,化成灰燼,受最後的苦難,一命歸陰。這對你畫屏風,是最好的樣板啊。你得仔細觀看,看她的雪膚花容,在火中焦爛,滿頭青絲,化成一蓬火炬,在空中飛揚。」
大公第三次停下嘴來,不知想著什麼,只是搖晃著肩頭,無聲地笑著:
「這種場面幾輩子也難得見到的,好吧,把帘子打開,叫良秀看看車中的女子。」
這時便有一個下人,高舉松明火炬,走到車旁,伸手撩開車簾。爆著火星的松明,顯得更紅亮了,赫然照進車內。在窄狹的車廂里,用鐵索殘酷地鎖著一個女子……啊喲,誰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綉著櫻花的燦爛奪目的宮炮,垂著光澤的黑髮,斜插著黃金的簪子,發出美麗的金光。服裝雖已改變,但那嬌小的身材,白凈的頸項,沉靜賢淑的臉容,這不是良秀的閨女么?我差一點叫出聲來。
這時站在我對面的武士,連忙跳起身子,一手按住刀把,盯住良秀的動靜。良秀見了這景象可能已經昏迷了,只見他蹲著的身體突然跳起來,伸出兩臂,向車子跑去。上面說過,相離得比較遠,所以還看不清他臉部的表情。一剎那間,陡然失色的良秀的臉,似乎有一種冥冥之力使他突然跳起身來,在深深的暗色中出現在我的眼前。這時候,只聽到大公一聲號令:
「點火!」那輛鎖著閨女的檳榔毛車,已在下人們紛紛拋去的火炬中,熊熊燃燒起來了。
火焰逐漸包圍了車篷,篷門上紫色的流蘇被風火吹起,篷下冒起在黑夜中也顯出白色的濃煙。車帘子,靠手,和頂篷上的鋼絞鏈,炸裂開來,火星像雨點似的飛騰……景象十分凄厲。更駭人的,是沿著車子靠手,吐出萬道紅舌、烈烈升騰的火焰,像落在地上的紅太陽,像突然迸爆的天火。剛才差一點叫出聲來的我,現在已只能木然地張開大口,注視這恐怖的場面。可是作為父親的良秀呢……
良秀那時的臉色,我至今還不能忘記。當他茫然向車子奔去,忽然望見火焰升起,馬上停下腳來,兩臂依然伸向前面,眼睛好像要把當前的景象一下子吞進去似的,緊緊注視著包卷在火煙中的車子,滿身映在紅紅的火光中,連鬍子碴也看得很清楚,睜圓的眼,嚇歪的嘴,和索索發抖的臉上的肌肉,歷歷如畫地寫出了他心頭的恐怖、悲哀、驚慌,即使在刑場上要砍頭的強盜,即使是拉上閻王殿的十惡不赦的罪魂,也不會有這樣嚇人的顏色。甚至那個力大無窮的武士,這時候也駭然失色,戰戰慄栗地望著大公。
可是大公卻緊緊咬著嘴唇,不時惡狠狠地笑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這個場景。在車子里――啊啊;這時候我看到車中的閨女的情形,即使到了今天,也實在沒有勇氣講下去了。她仰起被濃煙問住的蒼白的臉,披著被火焰燃燒的長髮,一下子變成了一支火炬,美麗的綉著櫻花的宮袍――多慘厲的景象啊!特別是夜風吹散濃煙時,只見在火花繽紛的烈焰中,現出口咬黑髮,在鐵索中使勁掙扎的身子,活活地畫出了地獄的苦難,從我到那位大力武士,都感到全身的毫毛一條條豎立了起來。
又一陣風吹過庭園的樹梢,――誰也意想不到:漆黑的晴空中突然發出一聲響,一個黑魆魆的物體平空而下,像一個大皮球似的,從房頂一條直線跳進火燒的車中。在朱漆的車靠手的迸裂聲中,從後面抱住了閨女的肩頭。煙霧裡,發出一聲裂帛的慘叫,接著又是第二聲、第三聲――所有我們這些觀眾,全都異口同聲地一聲尖叫。在四面火牆的烈焰中抱住閨女肩頭的,正是被系在壩州府里的那隻諢名良秀的猴兒。誰也不知道它已偷偷地找到這兒來了。只要跟這位平時最親密的姑娘在一起,便不惜跳進大火里去。
但大家看見這猴只不過一剎那的功夫。一陣像黃金果似的火星,又一次向空中飛騰的時候,猴兒和閨女的身影卻已埋進黑煙深處,再也見不到了。庭院里只有一輛火燒著的車子,發出哄哄的駭人聲響,在那裡燃燒。不,它已經不是一輛燃燒的車,它已成了一支火柱,直向星空衝去。只有這樣說時,才能說明這駭人的火景。
最奇怪的,――是在火柱前木然站著的良秀,剛才還同落入地獄般在受罪的良秀,現在在他皺癟的臉上,卻發出了一種不能形容的光輝,這好像是一種神情恍惚的法悅(佛家用語,意思是從信仰中得到的內心喜悅)的光。大概他已忘記身在大公的座前,兩臂緊緊抱住胸口,昂然地站著,似乎在他眼中已不見婉轉就死的閨女,而只有美麗的烈火,和火中殉難的美女,正感到無限的興趣似地――觀看著當前的一切。」
奇怪的是這人似乎還十分高興見到自己親閨女臨死的慘痛。不但如此,似乎這時候,他已不是一個凡人,樣子極其威猛,像夢中所見的怒獅。駭得連無數被火焰驚起在四周飛鳴的夜鳥,也不敢飛近他的頭邊。可能那些無知的鳥,看見他頭上有一圈圓光,猶如莊嚴的神。
鳥猶如此,又何況我們這些下人哩。大家憋住呼吸,戰戰兢兢地,一眼不眨地,望著這個心中充滿法悅的良秀,好像瞻仰開眼大佛一般。天空中,是一片銷魂落魄的大火的怒吼,屹立不動的良秀,竟然是一種莊嚴而歡悅的氣派。
良秀雖然已經猜出了一些,但是親眼看到車裡的少女是自己的女兒的時候,良秀人性的一面展現了出來,不由自主地向馬車奔去,張開雙臂,彷彿要把眼前的景象吞進去似的僅僅注視著眼前凄厲的景象,表情變得恐怖至極,「滿身映在紅紅的火光中,連鬍子碴也看得很清楚,睜圓的眼,嚇歪的嘴,和索索發抖的臉上的肌肉,歷歷如畫地寫出了他心頭的恐怖、悲哀、驚慌,即使在刑場上要砍頭的強盜,即使是拉上閻王殿的十惡不赦的罪魂,也不會有這樣嚇人的顏色」。然而不管他內心的掙扎如何,不管此時他體內對於藝術的追求和人性的本能多麼激烈的鬥爭,是否決出勝負,「馬車很快就變成了一隻衝天的火炬」,他已經永遠失去了自己的女兒。
而他開始進入另一種狀態,他的靈魂已經失去了,他的肉體留在這個世界只是為了完成剩下的《地獄變》。
《地獄變》成了傳世神作,在那以後再沒有人說良秀的壞話了。無論誰,凡見到過這座屏風的,即使平時最嫌惡良秀的人,也受到他嚴格精神的影響,深深感受到火焰地獄的大苦難。文中最後出現的德高望重的僧侶,他在聽說女兒被燒死這一事件後說:「無論如何,即使是為了展現一能一藝,如若拋棄了人倫五常,那便永墜地獄。」可是,當他親眼看到「地獄變」的畫作時,也不禁無比震驚的感嘆:「世間竟有如此畫作」。
而良秀在畫好之後第二天就自殺了,荒冢再無人問津。他的靈魂已不堪重負,他的追求使得他產生的所有不符合普世道德規範的想法,在他間接殺死了自己的女兒之後撕裂了他。
他只是為了藝術來人間走了一遭。
為了一份追求,人類能夠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啊。
我對這篇地獄變的理解,基本可以用荊棘鳥的傳說,和一句「不瘋魔不成活」來概括。
【荊棘鳥】
傳說中有一種鳥,它一生只歌唱一次,那歌聲比世上一切生靈的歌聲都更加婉轉動聽。從離巢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尋找著荊棘樹,找到才肯罷休。它把自己的身體扎進最長,最尖的荊棘上,在那荒蠻的枝條之間放開了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時刻,它超脫了垂死的劇痛,那歌聲竟然使雲雀和夜鶯都黯然失色。這是一曲無比美好的歌,曲終而命竭。然而,整個世界都在靜靜地諦聽著,上帝也在蒼穹中微笑。因為最美好的東西只能用深創劇痛來換取... …
鳥兒胸前帶著荊刺,它追尋著一個不可改變的法則,它被不知名的東西刺穿身體,被驅趕著,歌唱著死去。在那荊棘刺進的一瞬,她沒有意識到死亡的降臨,她只是唱著、唱著,直到生命耗盡,再也唱不出一個音符。但是,當我們把棘刺扎進胸膛時,我們是知道的,我們是明明白白的,然而,我們卻依然要這樣做,我們依然把荊棘刺進胸膛。
There is a legend about a bird which sings just once in its life, more sweetly than any other creature on the face of the earth. From the moment it leaves the nest it searches for a thorn tree, and does not rest until it has found one. Then, singing among the savage branches, it impales itself upon the longest, sharpest spine. And, dying, it rises above its own agony to outcarol the lark and the nightingale. One superlative song, existence the price. But the whole world stills to listen, and God in His heaven smiles. For the best is only bought at the cost of great pain… Or so says the legend.
【2】
不瘋魔,不成活
於我心有戚戚焉。
最近才拜讀這篇名篇,樓上諸位的分析已相當到位,我在這,就把當時剛剛讀完時所寫的讀書筆記謄述於下。
《地獄變》痴狂絕倫!
「藝術之存在」是這篇小說探討的命題。良秀一人,身負藝術和純粹親情,社會似乎與他無關。居高臨下,這個老爺的角色可笑至極,諸多所謂事迹加之於他,不過都是侍者無知的誑語。而我們看的,不過是世俗至極的權利和富貴在藝術面前的可憐顫動。
所謂鬼神那裡存在?
牛頭和馬面可不在地獄之中,人間即地獄的幻影。苦難之中的歡愉一絲一毫拼織成人間圖景。良秀所畫則是真正的浮世繪。這地獄圖中不過是真實人間。
而何為藝術之存在?
藝術之責任非麻木眾人,揭示人間真相才是終極目的。雖然手段不盡相同,不論何種技巧,歸於最好,藝術旨在突破種種宿命與幻想,直指這隻有瞬間的人間,沒有未來,沒有過去。藝術保留人間真實的截面。
道德?
道德可貴。但不過是苦難中的歡愉。
眾人之中,獨守歡愉的人,略顯懦弱。
時隔兩年,重讀此文,有一些想法發生改變,故對原答案進行了修改和補充。 8/23/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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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變》所塑造的良秀這一形象很有意思:一方面,他吝嗇、貪婪、無恥、怠惰,並且對世間的一切慣例嗤之以鼻。往昔的名匠之作,都與優美的故事有關。而他卻致力於發掘丑中之美,在他的畫作中,唯有奇異的驚悚之感。另一方面,他依然保有常規意義上的人性,對獨生女兒表現出近似瘋狂的憐愛。女兒其實已經成為藝術之外,唯一一個將他與現實世界連接起來的人物。然而為了追求藝術上的完美,將地獄中貴婦描繪得儘可能逼真,他不得不面對女兒被活活燒死的場景。當烈火舔舐著他最珍愛的女兒,他與她,同在地獄。這是最殘酷的刑罰,也是最甜蜜的藝術體驗,讓他感到莊嚴和歡喜,從而創作出震撼人心的作品。
(刪)(那麼文中的大公作為強權的代表,一手導致了良秀目睹女兒被燒死這一慘劇的發生,是否暗示著政治對藝術的干預呢?我覺得這並非芥川的本意。因為觀看火燒女子是良秀對大公主動提出的要求,而大公只是滿足他的要求並把這個女子設定為他的女兒而已。大公的意圖是想要藉此懲治良秀的邪惡根性,卻在不經意間為他的創作提供了最佳條件。)
(增)文中的大公作為強權的代表,一方面饞涎良秀女兒的美色,一方面卻故作聲明只是為了照顧良秀才將她招進宮內工作。但最後卻終於對這個乖巧可愛的女子下手,並且在失手之後為了報復又以其有罪的名義將其投入毛車燒死。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強權是如何顛倒黑白,將底層的人玩弄於鼓掌之間,卻又是如何一本正經裝作清白。觀看火燒女子是良秀對大公主動提出的要求,大公安排良秀的女兒赴死,卻在不經意間為他的創作提供了最佳條件。
(增)在火舌舔舐良秀的女兒的時候,一隻小猴跳入火中與她一起。這隻諢名良秀的小猴,平日與她朝夕相伴,情深義厚。這象徵著良秀內心也有溫柔敦厚的部分,只是被追求藝術的偏執擠壓、佔據。小猴的死亡,正意味著良秀最後的溫情的消失。換言之,他徹底失去了人情味和為人的資格。
完成屏風之後,良秀因為不能承受失去女兒的痛苦而懸樑自盡。無論平時多麼憎恨良秀的人,只要看見這幅屏風,就會被奇妙的莊嚴之心打動,同時如實感受到炎熱地獄的苦難。
藝術家死了,凝聚著他所有痛苦和激情的藝術品留了下來,在人們心裡烙下不會磨滅的痕迹。
《地獄變》描繪出一個在藝術與現實之間徘徊的人的瘋狂、戰慄、偏執,他為藝術所付出的巨大代價,所承受的沉重孤獨,所收穫的莊嚴和喜悅。
芥川曾經在《侏儒警語》中寫過這樣一段話,可以參照著看:一群藝術家居住在幻滅的世界裡。他們不相信愛,不相信所謂良心,只是像古之苦行僧那樣以虛無的沙漠為家。這點固然有些悲哀,然而美麗的海市蜃樓卻是僅僅出現在沙漠上空的。對一切人事感到幻滅的他們對藝術則仍心馳神往。只要一提起藝術,他們眼前便出現常人所不知曉的金色夢幻。其實他們也不是沒擁有過幸福的瞬間。
人世才是唯一的地獄。而才能即是通往地獄的門票
很顯然,芥川龍之介在《地獄變》中的掘川大公是一個反面角色,卻在文中以反語將大公說成是好人——一位老人被堀川大公的牛撞傷,卻雙手合十喃喃地說:被大公的牛撞傷,是多麼大的榮幸啊。
有沒有一點點和魯迅相似的感覺?這與魯迅的《葯》的效果真的挺像。其實從芥川所處的時代來看,正是日本社會轉型時期。他的作品若是看不懂深層次的內涵,就類比魯迅來讀,很多東西就明白了。
在小說中良秀曾經說:「我一向只能畫親眼所見之物。」他所畫的「地獄」景象,全都脫胎自人間,意思就是,
人間比地獄更加像地獄
通讀全文,首先給人以壓抑之感,投身入文章其中,便有一種真如地獄的壓迫感。就像看見了登峰造極的藝術與人間地獄的相互碰撞的一幕幕。芥川龍之介也正像是文中的良秀一樣有一種執念:藝術比什麼都重要,要突破藝術上的阻礙,衝破這種停滯不前,藝術家可能就要作出超越人性的事情。事實也便是如此,最終的良秀看著獨生女被燒死的場景創作出了登峰造極的《地獄變》,在藝術追求和現實存在著矛盾時,藝術家可以為了實現藝術的完美(屏風的最後的神來之筆)而犧牲任何東西(自己的獨生女)。
再來看文章本身,文章的敘述方式是以一個在大人身邊侍奉了長達二十年的「我」的侍人的形象轉述的當年之事,而且文中也提到了很重要的一句「天生愚笨的我,向來只能理解一目了然的事」。是為了掩蓋住知道真相的「我」再轉述的話語中還想低調的繼續生存在府邸的裝出來的愚笨還是天生本存有的愚笨,個人偏向為前者,具體原因將在後文論述,但不管為何種愚笨,必定和本文中的一個重要人物是分不開的,那便是崛川大人。
本文中的重要人物有五個,良秀,大人,良秀的獨生女,諢名也為「良秀」的猴子,和故事的旁觀者和轉述者「我」。如果說良秀是對藝術追求的藝術家的典型代表,那麼大人便是與藝術相對的殘酷現實的不公、強權等等阻力的典型代表,而小侍女也就是良秀的獨生女和猴子便是在藝術中藝術家追求完美追求顛覆時不得不犧牲的最寶貴的東西,而「我」這件事情整個過程的見證者,也就是大人府邸生存的這個現實社會中普通愚笨人民的典型縮影。
我前文說道我認為「我」是裝出來的愚笨,因為即使在事情發生後,他所說的話還是那麼一種「大人對良秀女兒的寵愛,完全是因為她對猴子的憐愛,欣賞她的孝心,絕不是人們常說的那樣,貪圖她的美色」「大人無論在多美好時候,對畫師風情萬種的女兒,都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然而很顯然事情並不是這樣的,在「十三」中明顯提到了良秀女兒「不知為何跪倒在地」「身體瑟瑟發抖」與平常不同多了不少艷麗風情的她在「我」問那急促腳步是誰的時候的表現是「仍是拚命搖著頭,一句話也不說,睫毛已沾滿淚水,嘴唇要的更緊了」,這其中明眼人就能看出那腳步聲便是大人的腳步,而為了保存自己的地位而不得不這麼說的,這也便是在大人強權下的人的普遍模樣,其次也可以從房間對大人形象的刻畫和被牛撞傷的老人的完全無法理解的回答中看出。而從某種層面上說也可以說成能用平日里的大人的形象與最終看到良秀對藝術的犧牲所表現的光芒所恐嚇到口出白沫的大驚失色的樣子形成了最很鮮明的對比,也可以從這對比中看出大人強權形象下衣冠禽獸道貌岸然的本來面目。
在說回良秀的獨生女和那隻猴子,之所以將一隻猴子取名為畫師父親的名字,是帶有關聯的,猴子本身是沒有畫師在於作畫上關於藝術苦惱的單純的動物的形象。同為良秀之名,最明顯的差別卻在於一個良秀是無憂無慮的猴子,而另一個卻是背負著對藝術追求渴望的藝術家,其中兩個良秀的差別便由這對藝術追求的分界線變得截然不同了,猴子良秀可以一心一意的愛著自己的女兒一直守衛她身旁,在她有人侵害的時候瘋狂喊叫著尋求幫助,在最終獨生女被鐵鏈拴住困在檳榔毛車中被烈火燃燒時可以不顧一切的一同跳入火海被地獄般的火焰燒死;而良秀卻只能在畫作時對平時最為溺愛的女兒也不顧,其實一切的發展也似乎已在良秀的腦中預見,在一開始便看出了大人的本來面目下的強權的壓迫,多次想讓大人以放過獨生女作為賞賜卻慘遭一次又一次嚴厲的拒絕,而在做噩夢之時說出的夢話也透露出了對自己追求藝術路上可能遭遇的驚險的預見:「到地獄裡——地獄裡我女兒在等著我」「她等著呢,坐這輛車——到地獄來吧」,所以良秀後來在平常不在創作時便會不知為何的很容易變得觸景傷情,在獨處流下眼淚,這也便可看出一個藝術家對藝術的追求充滿執意時的無可奈何的心態。而此時獨生女也感覺到了大人的企圖,對面對其強權壓迫下也只能悶悶不樂強忍淚水。
全文最大的衝突交鋒便是崛川大人和良秀之間的碰撞,或者也可以說是現實的強權壓迫和理想的藝術追求間的鬥爭,大人由於想得到良秀女兒而卻無法得到,並且強權在手對權力的掌控讓他可以將良秀女兒除去並藉此來羞辱或者可以說強力打壓良秀的士氣從而加強自己的形象地位,而幸運但又不幸的是,文中的良秀卻是真真正正的純粹的能代表作者內心嚮往的藝術家,無畏強權的壓迫,直到為了畫出最完美的《地獄變》必須要為此做出犧牲,所以文中寫到良秀在看到女兒在車中時不顧一切撲向車的方向,但在大火熊熊燃燒的瞬間,他便馬上停下了,在作為父親的時候做出一個父親該表現的對女兒的那種不舍的痛心,而在一瞬變化間便變為了一個同樣懷揣痛心的藝術家的光芒形象,這個形象便是那種犧牲了最寶貴的東西在地獄中煎熬的藝術家的佛祖的光芒,在大人強權壓迫下所綻放的藝術家的真正的光芒。此時便是文章的高潮,本以為自己強權至上無人不從的崛川大人心中的強權主義完全能戰勝良秀的唯我獨尊便在此時得到了最大的挑戰,進而對良秀進行報復讓良秀投入地獄之苦,但是良秀的藝術家的光芒的綻放正來源於他雖已入地獄但未放棄而是更為頑強的抵抗,這也就是為何崛川大人大驚失色的真正緣由。而後當一切落定,《地獄變》作成後,良秀已達到了自己心中的藝術巔峰,而心中重拾的便是對身在地獄的女兒的思念痛心自責,最終他便自殺而死了結一切,留下了一個能證明自己的頂峰作品《地獄變》,而他本人的墓碑卻無人問津長滿青苔,也就能讓人更為深思其中。
總結可為:要追求作品的最高境界就必須跨入地獄,就必須犧牲人生,在藝術和人生的選擇面前,良秀選擇的是藝術。
個人拙見
以上,謝謝
這故事太工整了,導致一直對作者喜歡不起來。
極致的痛苦與醜陋催生藝術的艷麗之花,這題材古今中外都有,好多人處理的都更讓人神魂顛倒。
比如
日野日出志:藏六的怪病
谷崎潤一郎:春琴抄
立原正秋:漆花
與上面幾位比,芥川就是一個古代人,情緒太不濃烈了,成品如同工筆畫,美雖美,看了就知道假的,沒有切膚之痛。
以前看過個外國的:到凡爾塞鎮上。既美又可怕,也比這個強。
馬拉默徳寫過一個偷畫的小說,講畫師進入絕對境界?????
總之我對早期的芥川欣賞有,總不能完全共鳴,覺得他差了點什麼。
對這小說的研究太多,優?就不多嘴了
剛看完,很震撼,典型的日本故事,美的原罪
感覺這真是一個讓人讀起來,感覺非常悲傷的故事。
在這個人間的地獄裡,在備受壓迫的年代裡,看著自己的女兒被燒死,甚至知道她被騷擾,良秀也難以離開大人,因為他要生活。
當他的女兒被燒死的那刻,對良秀而言,真真如同地獄吧。
衝天的怒氣,衝天的憤恨,但是除了留下這幅「地獄變」,還能怎麼樣呢?
他的死,也是命中注定的。他已經留下了什麼,他可以去見女兒了,離開這個地獄般的人間。
然後,我看了維基百科,覺得這個好象也有道理。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9C%B0%E7%8B%B1%E5%8F%98
其他答主們從良秀對藝術的狂熱的角度說了很多了。
我想說說良秀這個人。一方面,作者在文中著力描寫良秀「只能畫自己看到的東西」,一方面,卻說他曾經「把吉祥天女畫成卑賤的妓女,把不動明王畫成無賴漢」。這說明良秀這個人,他畫的都是他心裡的世界,而不是僅僅是事物表面的樣子。
在良秀的眼睛裡,崛川府是一個處處骯髒,人人不堪的地方,所以他才會對這裡的人傲慢無禮吝嗇鄙視。所以他才會三番兩次的請求大人放自己的女兒出府。
所以他在地獄變中所畫的美麗女人仍然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不是什麼妓女的化身,也不是什麼牛鬼蛇神。因為在他眼中,女兒被燒死的時刻他看到的就是地獄本身。烈火中焚燒著他最愛的人,世界上唯一乾淨的東西也被痛苦的毀滅了。良秀的女兒是他在人間唯一的牽掛,他的女兒是這世界上唯一的純凈和美好,女兒已經進入了地獄,他也不願活著,所以就像他夢裡所見到的那樣,他跟著女兒一起離開了。
文中大量的運用了對比的手法,明著寫良秀的品行之差和他對藝術的狂熱,暗著寫崛川大人的道貌岸然和貪婪殘忍,求不得的東西就要搶,搶不到的東西就要毀掉。文中多次提到良秀的女兒日漸憂鬱,以淚洗面什麼的,暗示著她正遭受著崛川大人的迫害,而小猴子請「我」解救良秀的女兒,也說明了她並不是自願與大人苟合的。但這些種種,最終寫的還是良秀眼中的人間地獄,頗有種「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的感覺。
芥川龍之介是我最喜歡的一位日本作家(也可能是因為我對日本的作家讀得不多),我總覺得他對這個世界充滿著同情和嘲諷,這可能是因為他本身的經歷決定了他性格里有著特別悲觀的一面……這篇的小說的敘述者是堀川大公家的一位老僕人,他服侍堀川大公已經有二十多年,以他這種身份作為敘述者,並且是作為不可靠的敘述者,來對他的主人唱讚歌,更表現了封建領主對人民的統治已經深入骨髓,沒有人敢對堀川大公說一個不字,也就從反面更加突出的反映出他統治的殘暴,和人民在高壓下的痛苦生活。與這種不可靠敘述者對堀川大公大力頌揚、不敢非議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畫師良秀,他固守著他的作畫原則,多次決絕堀川大公讓他作歡喜畫的的命令,他的畫筆只用來描繪人間痛苦的地獄生活。從良秀的作畫原這方面,更加深化了這篇小說的主旨,人民確已生活在水深火熱的地獄之中,畫師已經找不出什麼歡樂的題材來作畫了。由此可見,芥川龍之介的構思可謂用心良苦。也間接表達了作者的藝術觀:為了藝術可以失去生命。
我認為坊間的傳言是真的。大人確實戀良秀女兒不得。
良秀知道女兒的處境,但他沒辦法,或者說他已經盡了力,但沒有用,他的力量無法反抗堀川大人這樣的階級。文中重複提及他擅長描繪陰暗的事物,但又寫他畫文殊菩薩像取悅大人。他藉此不只一次向大人請求讓自己的女兒離開府中,但都被拒絕了。
良秀做惡夢那一段或許在暗示,他想幫女兒擺脫大人的糾纏,他想到了這個辦法,也只有這個辦法能讓女兒解脫。
我猜,要求燒牛車會不會是他的計劃。
所以,在他向大人提出請求並得到應允的時候他「驟然面無人色,只是顫動著嘴唇喘息,終於,他像被抽取了筋骨一般癱軟下來」是不是因為他想像到了女兒被燒的畫面?在那個夜晚,地獄一般陰森的庭院,他看到牛車的帘子掀開,裡面是自己的女兒,他表現出來的並不是意外,難以置信和拚命想救她,他有的更多的是無可奈何,無助的瘋癲,再而後是摒棄人性的解脫。他沒有了女兒,只剩下藝術。
有一個情節沒弄明白,就是某晚,我被猴兒帶領著到了那個房間,而房間里是衣衫不整,面色緋紅的良秀的女兒,那麼。另外一個人是誰?
我覺得是那位老爺,那位老爺是一個反面人物,如果說他把良秀的女兒綁在車上放火燒,是為了懲戒良秀那種為了畫畫什麼也不顧的態度,那麼,他未免善良的沒有分寸了。
報復還差不多,
地獄天堂,皆在人間
竇唯的一句歌詞
剛看了《羅生門》中《地獄變》這一篇,下面談談我的理解。
首先,可以很容易看出,文中的我對大公和良秀的認識和描述是與事實不相符的;大公絕對不是什麼聖人,良秀則是因為身懷才能且行事風格特立獨行而被人討厭。大公應該確實垂涎良秀女兒的美色,而良秀出於對女兒深刻的愛,不願意女兒受到大公的傷害,在多次交涉無果後,良秀借作畫《地獄變》表明了自己的心志,即寧願燒死自己的女兒,也不願自己女兒受到大公的凌辱(關於這部分,自己也不太搞得懂,可能是因為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被大公納為妾,將會過上生不如死的生活吧),最後大公當著良秀的面,把衣著華麗的良秀女兒燒死在檳榔毛車裡,應該是大公對良秀的懲罰了(但絕不是「我」以為的對良秀古怪脾氣的懲罰),最後,《地獄變》越是生動形象,就表明良秀對大公越是憤怒,表明人世比真的地獄要更像地獄。
剛剛看完,就在睡覺前看的,真是花樣作死。試著寫下我對地獄變的理解。作者以侍從的口吻講出自己眼中所見:殿下是仁慈、寬容、仁愛、不會貪戀女色(「老殿下斷不至於對一畫師之女想入非非,哪怕對方天姿國色」「絕不是世人所傳的什麼好色云云」)良秀脾氣古怪,自大狂妄,剛愎自用,唯獨對女兒疼愛之至。對藝術有自己在外人看來古怪的追求:執著,欣賞醜陋之美,對著腐爛的屍體作畫,通過弟子來找在煉獄受盡折磨之人的素材。另外作者口中還說道良秀其他不好的品性:吝嗇、懶惰、貪婪、自私。但是事實卻是對女兒身上穿的頭上戴的良秀不惜血本。創作作品是更是盡心儘力,閉門創作對其他一概置之度外。殿下問良秀要什麼賞賜時(不管到底是不是殿下真心欣賞良秀的畫作,或是其實想借賞賜來交換良秀女兒)良秀只求女兒能回到自己身邊,殿下斷然拒絕,一個父親想要自己的女兒回到自己身邊這個簡單的要求,殿下不允許,良秀心知殿下想要自己的女兒,卻大膽要求,有4到5次,這其實是勇氣的表現。不要忘了良秀對女兒是疼愛有佳的。殿下卻不願讓良秀女兒回到父親身邊。作者口中的自己「我生來愚鈍,除了顯而易見的事,此外一概渾然不覺」就如同底層百姓一般,在強權的通知下對一切「渾然不覺」。作者以自己諷刺自己眼中殿下和良秀的形象和真實形象的反差。利用種種構造的矛盾的事實來達到這種諷刺。其實良秀只是一個對藝術有自己追求的畫師,他不迎合強權的口味,在自己所處時代環境下,真實得描繪底層百姓悲慘的生活(殿下仁愛的統治下,大街上有腐爛的屍體),眼中所見惡人醜陋的嘴臉(只畫眼中所見),他知道殿下對自己女兒真實的自己女兒真正的企圖,不是迫於強權甘於把女兒拱手奉上,而是知不可為而為之(多次請求殿下放回女兒)而殿下則是虛偽、自私的強權的代表。(廢話好多,寫不下去了,又辣么亂,改天有空再改吧)
誰也沒見過地獄的樣子,所以地獄還是現實生活中的陰暗面的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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