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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星際穿越,想了解下狄蘭·托馬斯是個什麼樣的人?


狄蘭?托馬斯:通過綠色導火索催開花朵的力量
北島

1953年11月4日凌晨兩點,狄蘭?托馬斯(Dylan Thomas)獨自走進白馬酒家(White Home Tavern)。這棟建於1880年的木結構的房子,位於紐約曼哈頓格林威治村附近, 是由碼頭倉庫改裝的酒吧,過去主要顧客是碼頭工人。一個多鐘頭後,他回到附近的旅館,跟女友麗茲(Liz)說:「我幹了十八杯純威士忌,我想這是紀錄了。」然後昏睡過去。早上他醒來感到胸悶,要呼吸新鮮空氣。麗茲陪他到白馬酒家,他又喝了兩杯啤酒,回到旅館,由於呼吸困難、嘔吐、腹痛等癥狀,請來醫生,給他服用大量的嗎啡。是夜,不見好轉,他被送到紐約一家羅馬天主教私立醫院,陷入昏迷狀態。
像大多數愛爾蘭男人一樣,狄蘭喜歡酗酒。這本來不是什麼大問題,只要在家,他就會感到安全。他給贊助人卡爾泰妮(Caetani)公主寫信時,提到自己酗酒的問題:「我在故鄉,在任何我喜歡的地方,我很忙,喝酒一點兒也不可怕,我很好,好極了,快樂且不害怕,儘是那些挺不賴的廢話,總之一個傻樂的夥伴只圖說個痛快,從來不會變成無益、偶然、醜陋和不幸的行動,有條理的騷亂,清洗中的憂傷,過度的榮耀,我所知道不知道的世界。」而一旦離開家鄉,他對酗酒和自我毀滅感到懼怕。正是四次美國之行最終導致他的死亡。
第一次美國之行是1949年。邀請他去的是美國詩人兼評論家布朗寧(John Malcolm Brinnin)。他一直想請狄蘭到美國來,當他擔任希伯來人青年男女協會的詩歌中心的主任時,終於如願以償。狄蘭顯然被曼哈頓征服了,他寫道:「這泰坦尼克之夢的世界,高人云霄的巴比倫,一切難以置信的富裕和陌生。」他很快就找到幾家愛爾蘭酒吧,最喜歡的是白馬酒家,也許因為又昏暗又故舊,讓他想起倫敦的酒吧。
狄蘭一系列朗誦獲得空前的成功。布朗寧記述了他來美國的頭一次朗誦,當時他病
得很重,甚至吐了血。但他一上台,「肩膀筆直,堅定地挺胸昂首向前」。他帶給美國的是一種全新的朗誦方式。朗誦結束時,全場起立歡呼。另一個目擊者認為,普通聽眾根本不在乎他那些難懂的詩句,狄蘭用聲音——那痛苦與歡樂的緊箍咒征服了他們。
由於自己沒上過大學,在寫給妻子凱特琳(Caitlin)的信中,他承認自己對那些高等學府的畏懼心理:「那類我正要進入的不可知的鬼地方」。但他應付自如,在二十九天中朗誦了十七場,場場爆滿,美國聽眾被順口獨特的魅力震住了。
在一個女演員的回憶錄中,記述了狄蘭的劣跡。她問狄蘭為什麼來好萊塢。狄蘭說,一來他想摸摸金髮碧眼的小明星的乳頭,再者想見見卓別林。那個女演員滿足了他的願望,先讓他用手指蘸香檳消毒摸她的乳房,然後帶上他與卓別林和瑪麗蓮?夢露共
進晚餐。而狄蘭在飯前就喝醉了,卓別林很生氣,把狄蘭趕走,他說偉大詩歌不能成為發酒瘋的借口。狄蘭的答覆是在卓別林家門廊的一棵植物前撒了泡尿。
在美國獲得的成功,使他難以拒絕各種誘惑,特別是酗酒。他意識到這一點,但無
能為力。第二次美國之行帶有更明顯的自我毀滅傾向。在亞利桑那州憑弔美國祖先的紀念石前,狄蘭在給朋友的明信片上寫下墓志銘:

1952年春在曼哈頓島我們戰死,
在對抗美國慷慨大方的英勇之戰中。
一個叫雙麥的美國佬槍殺凱特琳。
我被波旁王朝分子剝去頭皮。
留給你這死後的愛……

回到威爾士,狄蘭的身體逐漸康復,並開始寫作。但他們欠了一屁股債,還要養家
糊口。在美國朗誦雖收入有限,但白吃白喝,還能多少寄點兒錢貼補家用。狄蘭沒有別的選擇。
這是狄蘭第四次來美國。自1949年他開始創作詩劇《牛奶樹下》,他花了兩三年的工夫才完成。1953年5月他第三次來到美國,在紐約等地上演了《牛奶樹下》,引起轟動。成功就像一輛剎車失靈的汽車,欲罷不能。回到威爾士,狄蘭度過他生命中最後一個夏天,他妻子凱特琳竭力勸阻他再去美國。按一個演員朋友的說法,狄蘭曾要跟他借幾百鎊,他一時拿不出來,否則狄蘭就不必再去美國了。狄蘭畫漫畫諷刺自己像「為美元發瘋的夜鶯」,在尋找「穿濕橡皮雨衣的裸體女人」,為寫作為掙錢養家而飛翔。
在最後的美國之行中,他結識了麗茲並成為情人。麗茲是個結過兩次婚的女人,很
自信,但和凱特琳的不同之處是,她根本管不住狄蘭。狄蘭死後,凱特琳給麗茲寫信,指責她偷走了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人,而紐約人根本無權擁有他的任何部分。
詩人之死,恐怕和美國酒中放毒品的習慣有關。那是格林威治村吸毒文化的開始,動輒用可卡因和海洛因來控制情緒的好壞。這種毒品與酒精的混合是非常危險的。此外,為了獲得最好的表演效果,狄蘭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藥與鎮靜劑。
狄蘭最後一次朗誦是在紐約市立學院。他的好朋友、威爾士詩人杜德(Ruthven Todd)見證了狄蘭的死亡。他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11月3日他和另外兩個人在旅館的房間見到狄蘭。當時他「極為有趣,忙於發明一個精神分裂症的酒吧,其中他自己是唯一的顧客」。第二天中午,在十八杯純威士忌後又加上兩杯啤酒,他徹底垮了。杜德記得狄蘭說的最後一句話:「一個人一不留神就到了三十九歲。」
白馬酒家依在,我幾年前在格林威治村的朋友家小住,曾專程拜訪過。牆上掛著狄蘭在那兒飲酒的照片,出售和他有關的旅遊紀念品。這裡曾一度成為藝術家聚會的地方,包括小說家諾曼,梅勒,傑克?克魯亞克,歌手鮑普?狄蘭等。據說每年狄蘭的忌日,這裡供應狄蘭最後一餐所用的飯菜。詩人之死居然為一個酒吧帶來好生意,「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狄蘭死於1953年11月9日,年僅三十九歲。由於他是外國人,死因特別,故需要辦理認屍手續,由美國的新方向出版社的老闆勞夫林(James Laughlin)出面。據勞夫林回憶,在醫院停屍房,甲醛味道和甜膩膩的背景音樂混在一起。一個小老頭推出一具具屍體,勞夫林在其中認出又青又腫的狄蘭。在小老頭的指點下,他來到一個窗口,辦手續的是一個又矮又小的姑娘。在勞夫林的幫助下,她勉強拼寫出名字。問到職業一欄,勞夫林說:「詩人。」這一回答讓她困惑:「什麼是詩人?」勞夫林說:「他寫過詩。」於是小姑娘在表格上寫下:「狄蘭?托馬斯。他寫過詩。」

通過綠色導火索催動花朵的力

通過綠色導火索催動花朵的力
催動我綠色的歲月;炸裂樹根的力
是我的毀滅者。
而我喑啞,無法告知佝僂的玫瑰。
同一種冬天的熱病壓彎了我的青春。

催動水鑿穿岩石的力
催動我鮮紅的血液;使波動的溪流枯乾的力
使我的血液凝固。
而我喑啞,無法告知我的血管
同一張嘴這樣在山泉旁呼吸。

攪動池水的那隻手
揚起流沙;牽動風的那隻手
扯動我的屍布船帆。
而我的喑啞,無法告知被絞的人
我的泥土怎樣被做成劊子手的石灰。

時間的嘴唇緊吮泉眼;
愛滴落又匯聚,但落下的血
將撫慰她的創痛。
而我喑啞,無法告知氣候的風
時間怎樣在繁星周圍滴答出一個天堂。

而我喑啞,無法告知情人的墓穴
同一種蛆蟲怎樣在我的被單上蠕動。

(王燁 水琴 譯)

穿過綠色莖管催動花朵的力

穿過綠色莖管催動花朵的力
催動我綠色的年華;摧毀樹根的力
摧毀我的一切。
我無言相告佝僂的玫瑰,
同樣的寒冬熱病壓彎了我的青春。

催動流水穿透岩石的力
催動我鮮紅的血液;驅使溪流乾涸的力
驅使我的血液凝結。
我無言相告我的血管,
同樣這張嘴怎樣吸干山間的清泉。

攪動一泓池水旋轉的手
攪動沙的流動:牽動風向的手
扯動我屍布般的風帆。
我無言相告那絞死的人,
我的泥土這樣製成劊子手的石灰。

時間的嘴唇水蛭般貼緊泉眼;
愛滴落又相聚,但是流淌的血
一定會撫慰她的傷痛。
我無言相告一個氣候的風,
時光怎樣圍繞星星滴答出一個天堂,

我無言相告情人的墓穴,
我的被褥上蠕動著同樣的蛆蟲。

(海岸 傅浩 魯萌 譯)

通過綠色的莖管催動花朵的力

通過綠色的莖管催動花朵的力
也催動我綠色的年華,使樹根枯死的力
也是我的毀滅者。
我也無言可告佝僂的玫瑰
我的青春也為同樣的寒冬熱病所壓彎。

催動著水穿透岩石的力
也催動我紅色的血液,使喧嘩的水流乾涸的力
也使我的血流凝結。
我也無言可告我的血管
在高山的水泉也是同一張嘴在嘬吸。

攪動池塘里的水的那隻手
也攪動流沙,拉著風前進的手
也拖曳著我的衾布船帆。
我也無言可告那絞死的人
絞刑吏的石灰是用我的泥土製成。

時間的嘴唇像水蛭緊貼泉源;
愛情滴下又積聚,但是流下的血
一定會撫慰她的傷痛。
我也無言可告一個天氣的風
時間已經在群星的周用記下一個天堂。

我也無言可告情人的墳墓
我的衾枕上也爬動著同樣的蛆蟲。

(巫寧坤 譯)

通過綠色導火索催開花朵的力量

通過綠色導火索催開花朵的力量
催開我綠色年華;炸毀樹根的力量
是我的毀滅者。
而我啞然告知彎曲的玫瑰
我的青春同樣被冬天的高燒壓彎。

驅動穿透岩·石之水的力量
驅動我的鮮血;枯竭滔滔不絕的力量
使我的血凝結。
而我啞然告知我的血管
同樣的嘴怎樣吮吸那山泉。

在池中攪動水的手
攪動流沙;牽引急風的手
牽引我裹屍布的帆。
而我啞然告知那絞死的人
我的泥土怎樣製成劊子手的石灰。

時間之唇蛭吸源泉;
愛情滴散聚合,但沉落的血
會平息她的痛楚。
我啞然告知一種氣候的風
時間怎樣沿星星滴答成天堂。

而我啞然告知情人的墓穴
我床單上怎樣蠕動著同樣的蛆蟲。

(北島譯)

在這裡我採用了四種譯本。我參考了前三種譯本,並在美國詩人的幫助下,根據原作重譯。由於狄蘭獨特的節奏與韻律,以及矛盾修辭法、雙關語等,對任何譯者來說都是極大的挑戰。比如,其中關鍵一句I am dumb to tell,dumb除了啞巴,還有笨的意思 ,tell意為告訴。我們先來看王燁、水琴的譯法:而我喑啞,無法告知,就顯得比較笨拙,是典型的翻譯文體。相比之下,海岸等譯成無言相告,巫寧坤譯成無言可告就好多了,但似乎離「啞巴」的原意有一定距離。我譯成啞然告知也不甚理想,但多少傳達了這一矛盾修辭法的特點。另外,在不增不減的對應原則下,我設法使中文修辭更準確更順暢,創造一種新的節奏。依我看翻譯如同寫作一樣,往往關鍵是第一句,為全詩定音 。讓我們比較這四種譯本的第一句:通過綠色導火索催動花朵的力/催動我綠色的歲月(王燁、水琴譯);穿過綠色莖管催動花朵的力/催動我綠色的年華(海岸等譯);通過綠色的莖管催動花朵的力/也催動我綠色的年華(巫寧坤譯);通過綠色導火索催開花朵的力量/催開我綠色年華(北島譯)。第二種和第三種把fuse譯成莖管顯然是重大錯誤,失去了狄蘭那帶動全詩的最有原始衝動的想像,而第一種把年華譯成歲月雖不能說有誤,但從意象上則差遠了。我得承認,我把眾口一詞的催動譯成催開是一種小小的冒險,但我認為催開有一種直接性,更具視覺效果。還有一點,即前三種譯本一致把譯成,這在漢語中是十分拗口的。
此外,有幾個重要之處值得一提。一個是第二段第二行原文the mouthing streams是雙關語,即指喧嘩的水流,又有口若懸河之意。我譯成滔滔不絕,就是想設法保留原作中的雙重含義。第四段第一行原文leech指的是像水蛭(螞蟥)那樣吸血,我只好用漢語創造了一個對應的詞「蛭吸」。再就是同一段的最後一句:時間怎樣沿星星滴答成天堂。在這裡滴答(tick)是動詞。再看看其他譯者是如何處理的:時間怎樣在繁星周圍滴答出一個天堂(王燁、水琴譯),時光怎樣圍繞星星滴答出一個天堂(海岸等譯),時間已經在群星的周圍記下一個天堂(巫寧坤譯)。在我看來,他們的處理都過於繁複,似乎想儘力填補原作中的空白,而那恰是此詩的精妙之處。
二十五年前我頭一次聽到這首詩。那是在《今天》編輯部每月例行的作品討論會上,邁平把狄蘭介紹給大家,並讀了幾首自己的譯作,其中就包括這首詩。我記得眾人的反應是張著嘴,但幾乎什麼都沒說。我想首先被鎮住的是那無以倫比的節奏和音調,其次才是他那輝煌的意象。很多年後我聽到狄蘭自己朗誦這首詩的錄音帶。他的聲音渾厚低沉,微微顫抖,抑揚頓挫,如同薩滿教巫師的祝福詛咒一般,讓人驚悚。
通過綠色導火索催開花朵的力量/催開我綠色年華;炸毀樹根的力量/是我的毀滅
者。/而我啞然告知彎曲的玫瑰/我的青春同樣被冬天的高燒壓彎。我曾反覆說過,一首詩開篇至關重要,一錘定音,有如神助一般,可遇而不可求。狄蘭的第一句就是如此。綠色導火索花朵的因果關係,正是通過催開這一動詞連接並推動的,如果用另一種處理方式,或置換另一個動詞,就會毀掉這一句甚至整首詩。若僅有通過綠色導火索催開花朵的力量還不夠,緊接著催開我綠色年華成為第二推動力,由此帶出炸毀樹根的力量/是我的毀滅者。縱觀全詩,每一句都是由這類相關聯的兩組意象組成的。而我啞然告知彎曲的玫瑰/我的青春同樣被冬天的高燒壓彎。我前面提到過啞然告知,恰恰表明了詩歌寫作的困境在語言限度與可能之間。冬天的高燒又是典型的矛盾修辭法,處理不好,效果會適得其反。
驅動穿透岩石之水的力量/驅動我的鮮血;枯竭滔滔不絕的力量/使我的血凝結。/而我啞然告知我的血管/同樣的嘴怎樣吮吸那山泉。第二段如果壓不過第一段,也絲毫不能示弱。穿透岩石之水我的鮮血對應,用滴水穿石比喻人的生命力,反之亦然。在這一段用了三個和相關的意象:第一次是滔滔不絕(mouthing),第三次是同樣的嘴,而第二次是我啞然告知(I am dumb to mouth),僅在這一段和其他的我啞然告知(I am dumb to tell)不同,用替代告知。可惜在翻譯中難以反映出來。
在池中攪動水的手/攪動流沙;牽引急風的手/牽引我裹屍布的帆。/而我啞然告知那絞死的人/我的泥土怎樣製成劊子手的石灰。第三段音調的轉變,是從句式變化開始的,而動詞仍是改變句式的動力:攪動、牽引、製成。牽引我裹屍布的帆帶入死亡意象。在絞死的人、劊子手之間,由於生死相連,在某種意義上構成某種共謀關係。
時間之唇蛭吸源泉;/愛情滴散聚合,但沉落的血/會平息她的痛楚。/我啞然告知一種氣候的風/時間怎樣沿星星滴答成天堂。第四段第一句非常精彩:時間之唇蛭吸源泉。正如我剛才分析翻譯時提到動詞蛭吸(leech),正是這個讓人疼痛畏懼的詞,顯示出時間之唇的貪婪和殘忍。愛情滴散聚合正與時間之唇蛭吸源泉相呼應,但沉落的血/會平息她的痛楚,在這裡,顯然是指愛情。時間怎樣沿星星滴答成天堂讓人拍案叫絕,足以在結尾處壓住分量。而我啞然告知情人的墓穴/我床單上怎樣蠕動著同樣的蛆蟲。最後一段由兩行組成,是對整首詩的主題——自然、生死、愛情相生相剋的總結。
這是一首偉大的現代抒情詩。詩歌寫作是一種危險的平衡。狄蘭的偉大之處就在於他把握住這一危險的平衡,找到容納他那野蠻力量的唯一形式。他這首詩如此雄辯,如此渾然一體。在某種意義上,一首好詩是不講理的,靠的是通過綠色導火索催開花朵的力量,穿透語言與邏輯之網。

大約十五年前,在我的英國出版社的安排下,我從倫敦乘火車去威爾士首府卡地夫朗誦。按中國的標準,卡地夫最多算個城鎮而已。由於多是石頭房子,整個城市呈灰藍色調。所有路牌都標有英文和威爾士文。威爾士文顯然是一種古老文字,完全摸不著頭緒,讓人充滿敬畏。我當時英文水平極差,記得朗誦後回答問題時,我甚至連問題都沒弄懂,茫然不知所措。幸好聽眾中有個學過中文的威爾士姑娘,站起來幫忙。儘管她的中文有限,我們東拼西湊,總算對付了過去,最後聽眾報以善意的掌聲。散了場,那姑娘請我到她家屹晚飯。席間,我們談起中國和狄蘭?托馬斯。對於像我這樣的外來人,一個熱情開朗的姑娘就代表了一個民族。讓我驚奇的是,她對威爾士以至國際詩歌都了如指掌。
威爾士人是凱爾特人(Celt)的後裔,威爾士語是蓋爾語分支。在威爾士的詩歌傳統中,由兩種詩人組成。一種是由宮廷供養的詩人,一種是到處漂泊靠賣唱為生的游吟詩人。宮廷詩人要經過韻律和基督教寓言的嚴格訓練,出口成章,歌功頌德。不同的宮廷以激烈比賽的方式選出桂冠詩人,分別由各威爾士大公豢養。十三世紀諾曼人人侵。游吟詩人轉向對諾曼人征服的頌揚,於是亞瑟王和騎士精神的浪漫故事傳遍整個歐洲。凱爾特游吟詩人離開自己的家鄉。據史書記載:「由於四處漂泊,游吟詩人得以穿過不同人們居住的土地。他們總是結伴而行,從北到南,有人被其歌聲感動,慷慨贈禮,他在同伴中名聲大振,展示死前靈魂的高貴和生命之光。他在大地上得到的回贈是永世盛名。」
十五世紀,詩人戈威林(Dafydd ap Cwilym)所創造的一種獲官方認可的詩歌形式,使宮廷詩人和游吟詩人合而為一。而游吟詩歌的傳統,在英國內戰期間被消解,直到當代威爾士舉辦的詩歌音樂比賽大會才開始復活。
分裂的游吟詩歌傳統因分裂的語言而惡化。威爾士北部及山區在都鐸王朝以前一直講威爾士語,而威爾士南部在被諾曼人佔領後,先說法語然後改成英語,游吟詩人還學會了用外語唱讚歌。英語在十九世紀工業革命的推動下遍及整個威爾士,成為南威爾士的日常語言,不僅工作社交,甚至連教堂唱讚美詩和詛咒發誓也在內。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英格蘭文化已在威爾士處於絕對的統治地位,威爾士詩人開始放棄了他們祖輩的語言。也許唯一倖存的傳統,就是對牧師和詩人的尊敬。無論在廠礦村鎮,只要舉辦葬禮,詩歌仍是必不可少的。
狄蘭?托馬斯有個中間名:馬爾萊斯,是他父親給起的,為了紀念他的叔公威廉托馬斯(William Thomas),其游吟詩人的筆名是馬爾萊斯(Gwilym Marlais)。他是牧師、詩人、激進分子、一神論信徒,以及威爾土報刊的主要撰稿人。他曾組織他的教區的貧僱農和地主對著干,並率領他們遷往別的教區。在威爾士,他是為民請命的民族英雄。

1936年4月,狄蘭與凱特琳相遇,一見鍾情。是老畫家約翰(Augustus John)把自己年輕的女友介紹給這個愛爾蘭詩人的。狄蘭那又迷糊又熱烈的性格,與凱特琳不同節奏的慵懶及暴烈的活力竟如此契合。凱特琳是鄧肯式的自由舞蹈家,生長在愛爾蘭,從父母婚姻破裂的豪宅逃出來後,過著自由放蕩的生活。剛經歷超現實主義時期的狄蘭正心灰意懶,被凱特琳一把火點燃。第二次見面是在朋友家的聚會上,他倆公開調情,導致兩個男人在停車場酒後鬥毆,最後老畫家把詩人擊倒在地,帶女友揚長而去。
狄蘭不甘心,接連不斷給凱特琳寫情書:「我並非只想要你一天,一天是蚊蟲生命的長度:我要的是如大象那樣巨大瘋狂的野獸的一生。」凱特琳終於離開了約翰,投入他懷抱中。在某種意義上,他倆都天真無邪,對世界存在的方式幾乎一無所知,並且不在乎這種無知。這天性深處的共同點使他們走到了一起。
同年7月12日,他倆突然結婚了。他們在市政廳辦理了登記手續,身五分文,沒有親友參加。如此倉促成婚,恐怕是狄蘭擔心再次失去凱特琳。他們沒有家,只能到親友家輪流借宿。當新婚夫婦頭一次回到天鵝海鎮,母親看不慣凱特琳那身吉普賽的服飾,不同意這樁婚事,他們只好搬到凱特琳母親家去住。像以往那樣,狄蘭到處跟朋友借債。他在一封信中寫道:「我以名望而非以尊嚴獲得貧困;我儘可能做到的是保持貧困的尊嚴。」他還是多少有些進項,比如零星發表的詩作及書評的稿費。另外,美國新方向出版社的老闆勞夫林買下今後五本書的版權,這樣每周都有一筆津貼。他們用這筆錢在勞佛恩(Laugharne)租下一間漁舍。那裡多種語言混雜,主要是威爾士人後裔,混雜著荷蘭人、英格蘭人和西班牙人血液。按狄蘭的說法,那是個小鎮中的島嶼,有人在開始工作前就退休了,其他人似乎「像威爾士吸食鴉片的人,在天堂半睡半醒」。
對狄蘭來說,勞佛恩簡直就是天堂,又舒適又便宜,但唯一能把他們從貧困中解救出來的還是倫敦,而他對倫敦充滿怨恨。在他看來,倫敦是個讓死者不安寧的瘋狂都市:「很多年我都不再想去倫敦。那兒的知識界頭腦忙碌但一無所獲;其魅力有一股山羊味;根本就沒好壞之分。」
1938年凱特琳懷孕了。壓力越來越大,最讓他們擔心的是賬單。在給朋友的信中,狄蘭寫道:「貧困讓我懶散而心靈手巧。我不是那種好天氣的詩人,或抒情的妓女,或等待涓流的閃亮的小碗,或刮鬍子時用豪言壯語破了相的男人;我喜歡有規律的餐飲,一張桌一把尺——和三支筆。」
在1939年二戰前夜,狄蘭出版了他的第三本詩集《愛的地圖》,包括幾篇超現實主義的短篇小說,其中十六首詩中大都是重寫的舊作。在和凱特琳相好後的兩年半時間,他只寫了五首詩。
戰爭爆發,似乎是對狄蘭本人及其詩歌權力的惡意攻擊。幸好在體檢時,醫生診斷他患有急性哮喘而免去他服兵役。除了不去死,還要想法子活下來。而真正的麻煩還是債務,他必須湊夠七十英鎊,否則全家就要從魚舍被趕出來。在英國著名詩人斯班德(Stephen Spender)的呼籲下,作家們終於湊夠了一筆錢,渡過這一難關。
而戰爭帶來電影特別是紀錄片的繁榮,可謂絕處逢生。狄蘭自幼喜歡電影,曾在校刊上發表過有關現代電影發展的文章。他在一家電影公司,找到份工作,周薪七英鎊,後長到十英鎊。除了寫紀錄片腳本外,還參加配音。戰爭期間,他先後寫了十部紀錄片。這一以視覺為主的新經驗,為他的後期詩歌帶來不可估量的影響,使他從早期的抽象誇張的隱喻,轉向一種更經濟更精確更簡樸的表達。
他們住在倫敦一個單間公寓,家徒四壁。在1942年的一封信中,狄蘭寫道:「有時
候什麼都沒有挺好。我要的是社會,而非我自己,有個地方坐著有張床躺下;誰想要個丈夫和他擁有的東西呢?」狄蘭白天忙著拍電影,晚上泡酒吧。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自食其力。
一天晚上,狄蘭因壓力過大,陷於瘋狂狀態,把部分詩稿撕碎扔進垃圾箱。第二天凱特琳翻垃圾箱,搶救那些詩稿。她感嘆道:「狄蘭腐敗了,完全徹底腐敗了。我可救
不了他,如果他不能自救的話,就讓他爛掉吧。」
戰爭結束了,繼而是全面的經濟蕭條,很多人失業。英國廣播公司(BBC)給作家和詩人帶來一線生機。1946年8月《圖畫郵報》的一篇文章中,把詩人混進的BBC稱作「啼鳥們的窩」。由狄更森(Patric Dickinson)主持BBC的詩歌節目,他把許多詩人夥伴召了進去,包括狄蘭。但由於狄蘭偶爾在播音時出現醉態,未能成為正式僱員。在詩人之筆的介入下,一種由BBC傳遍世界的最優秀的英文應運而生。
狄蘭整天叼著煙捲,挺著啤酒肚,明顯發福了。據一個朋友描述,他晚上泡在酒吧里,被一幫崇拜者團團圍住,他們伸著脖子捕捉隻言片語。「我說,再來一紮。」他用來自腹部的低音說,一陣騷動,一紮啤酒很快就傳過來。
1946年詩集《死亡與出場》問世,引起轟動,確立了他在英國詩歌界的地位。電影腳本和廣播稿的寫作,顯然給他的詩歌帶來變化——更清晰更透明了。特別是《十月的詩》,達到了一種悠閑與感觀之美的平衡。這首詩孕育於戰時,前後花了三年時間才最後定稿。
由於凱特琳對錢滿不在乎的態度和狄蘭在管賬方面的無能,債台高築。他們借酒澆愁,吵架成了家常便飯。而英國經濟進一步衰退,犯罪率越來越高,打家劫舍,窮凶極惡。生活完全看不到任何希望,狄蘭開始求美國的同行,幫助他們全家移民到美國:「對一個贊助人來說易如反掌,他要麼讓我和家人在紐約過豪華生活,要麼在德克薩斯州找個狗窩。我最想做的是朗誦,圖書館,或在哈佛講學。」他讓新方向出版社請他去美國,並試圖在弗吉尼亞大學找工作。
在去大洋彼岸移民的等待中,狄蘭度日如年。1947年初,他向英國著名的小說家格林(Graham Greene)求援,並附上他的電影劇本。格林回信說喜歡他的電影劇本。感謝之餘,他請求格林給他更多的機會還債:「我自然會寫比這好一百倍的劇本,毫無問題。除了恐怖故事我還能寫別的,我心甘情願。」
狄蘭在BBC一周廣播一次,除了寫專稿外,他也朗誦自己的詩作。這一威爾士游吟詩人的傳統,對他來說再合適不過了。他寫道:「朗誦自己的詩如同從口袋裡放出貓。你總是會懷疑詩的音步是否過重、過生猛草率,而突然間,當環繞在詩人的舌頭上時,你的疑惑就會煙消雲散。」播音就像寫紀錄片腳本一樣提純他的詩歌寫作。清晰是廣大聽眾的需要,雖然他在廣播中聲稱不可能過於清晰,而其過於複雜化的風格一次次讓他陷入混亂中。正是私人吟詠與公共宣讀之間的對比與差異,讓他解開詩歌表達中的某些結。
1947年1月,他從牛津寫信給父母,告訴他們在新聞簡報後是他主播的「今夜談話」。很多人都覺得這節目有點兒古怪,特別是在新聞簡報後。一封聽眾來信這樣寫道:「它一半熱情,另一半讓我想到的是從蒙昧主義者到裝腔作勢的人,從超現實主義喜劇演員到瘋子。」狄蘭全身投人工作中,幾乎整整一年沒寫詩,而BBC付給他的工資又少得可憐。在BBC保留至今的檔案中,多是他要錢的請求、未完成某項指定工作以及和財務部門吵架的記錄。
一個牛津大學的歷史教授是他的崇拜者,於是狄蘭一家搬進他在牛津住宅後花園的小木屋。但喧鬧和沒完沒了的借錢,讓教授很快就厭倦了。而教授夫人瑪格麗特(Margaret Taylor)卻成為狄蘭生命後期最大的恩人,儘管她和凱特琳不和,甚至吵過架(狄蘭也站在凱特琳一邊跟她爭吵),她還是盡其所能幫助他們一家。為了避免相鄰的衝突,她用自己的私房錢,在牛津郡鄉間買下—棟農舍供他們居住。
狄蘭把自己父母也接過來。他父親體弱多病;母親摔壞了膝蓋,無法再照顧老伴。狄蘭盡量呆在倫敦,很少回來,以逃避家庭和父母。家庭重擔落在凱特琳肩上,她變得越來越暴躁不安。而財政狀況每況愈下,狄蘭不僅無法支付所得稅,連日常開銷都人不敷出。他自哀自憐:「這兒沒什麼可賣的。我的靈魂賣掉了,載的才智迷失了,我的身體東倒西歪了,孩子太小,我不能賣掉凱特琳,牆上唯一的照片來自《圖畫郵報》,我們的狗是雜種,貓是半隻耗子。在這老房子里剩下的是貧困的小小歡樂。」
瑪格麗特再次伸出援助之手。她不計前嫌,賣掉這棟農舍,用這筆錢在勞夫恩買下
一棟叫船塢的房子,作為禮物送給他們。在漂泊多年後,狄蘭一家終於在故鄉安頓下來,他還在附近為年邁多病的父母租了個房子。狄蘭對瑪格麗特充滿了感激之情,直到他生命的終點。

死亡也不得統治萬物

死亡也不得統治萬物。
赤裸的死者一定會
與風中的人西天的月融為一體;
當他們的骨頭被剔凈而剔凈的骨頭又消失
他們的臂肘和腳下一定有星星;
儘管他們瘋狂也一定會清醒,
儘管他們沉落入海也會再一次升起;
儘管戀人已失去愛情也不會失去;
死亡也不得統治萬物。

死亡也不得統治萬物。
在大海的曲折輾轉下
他們長久地仰卧而不會像風一樣消逝;
當肌松腱懈,在刑架上掙扎,
雖被縛於輪上,他們也不會崩潰;
他們手中的信仰被折成兩段,
獨角獸般的邪、惡將他們徹底刺穿;
整個身子裂成了碎片他們也不會屈服;
死亡也不得統治萬物。

死亡也不得統治萬物。
海鷗不再在他們耳畔啼哭
海濤也不再在海岸喧響;
曾經吹拂著花朵的地方不再有花朵
昂首迎候雨點的打擊;
雖然他們瘋狂,如釘子般僵死,
那富含特徵的頭顱從雛菊中嶄露;
在太陽下碎裂直至太陽崩潰,
死亡也不得統治萬物。

(韋白 譯)

死亡也一統不了天下

死亡也一統不了天下
死去的人赤身裸體
一定會與風中的人西沉的月融為一體;
骨頭被剔凈,白骨又流逝,
他們的肘旁和腳下一定會有星星;
儘管他們發瘋卻一定會清醒,
儘管他們沉落,滄海卻一定會再次升起
儘管情人會失去,愛卻一定會長存;
死亡也一統不了天下。

死亡也一統不了天下。
久卧在大海的波瀾旋渦之下,
他們決不會像風一樣消逝;
即便在刑架上掙扎得精疲力盡,
受縛於刑車,他們也決不會碎裂;
信仰會在他們的手中折斷,
獨角獸的邪惡也會將他們刺穿;
縱使四分五裂,他們也決不會崩潰;
死亡也一統不了天下。

死亡也一統不了天下。
海鷗也許不會再在他們耳邊嗚叫,
波濤也不再洶湧地拍打海岸;
迎著風雨昂首挺立;
儘管他們發瘋,僵死如釘,
人類的頭顱卻會在雛菊叢中嶄露;
在陽光下碎裂直到太陽隕落,
死亡也一統不了天下。

(海岸 傅浩 魯萌 譯)

而死亡也不得稱霸

而死亡也不得稱霸。
死者赤裸他們將
與風中人西邊月合一;
當他們骨頭剔凈消失,
他們肘邊腳下會有星星;
儘管發瘋他們會清醒,
儘管沉入大海他們會再升起;
儘管失去戀人愛情依舊;
而死亡也不得稱霸。

而死亡也不得稱霸。
在大海的九曲迴腸下
他們久卧不會如風消失;
在刑架輾轉精疲力竭,
綁在輪上,他們不會碎裂;
在他們手中信仰會折斷,
獨角獸之惡穿透他們;
四分五裂他們不會屈服;
而死亡也不得稱霸。

而死亡也不得稱霸。
沒有海鷗在他們耳邊叫喊
或波浪轟擊海岸;
花吹落處不再有花
昂頭迎向風雨;
儘管發瘋徹底死去,
那些人擊穿雛菊嶄露頭角;
闖入太陽直到太陽碎裂,
而死亡也不得稱霸。

(北島 譯)

我選用的三種譯本,各有千秋。就整體風格而言,韋白和海岸等人的譯本過於鬆散,帶有明顯的翻譯體痕迹。先讓我們來看看第二段中比較簡單的三句:儘管他們瘋狂也一定會清醒,/儘管他們沉落入海也會再一次升起;/儘管戀人已失去愛情也不會失去(豐白譯);儘管他們發瘋卻一定會清醒,/儘管他們沉落,滄海卻一定會再次升起;/儘管情人會失去,愛卻一定會長存(海岸等譯);儘管發瘋他們會清醒,/儘管沉入大海他們會再升起;/儘管失去戀人愛情依舊(北島譯);韋白的第三句儘管戀人已失去愛情也不會失去,尤其顯得拗口,相比下海岸等人的這一句儘管情人會失去,愛卻一定會長存好多了,但有些拖沓。再來看看結尾:雖然他們瘋狂,如釘子般僵死,/那富含特徵的頭顱從雛菊中嶄露;/在太陽下碎裂直至太陽崩潰,/死亡也不得統治萬物(韋白譯);儘管他們發瘋,僵死如釘,/人類的頭顱卻會在雛菊叢中嶄露;/在陽光下碎裂直到太陽隕落,/死亡也一統不了天下(海岸等譯);儘管發瘋徹底死去,/那些人擊穿雛菊嶄露頭角;/闖入太陽直到太陽碎裂,/而死亡也不得稱霸(北島譯);首先,韋白和海岸等人的第一句有明顯錯誤,原文中dead as nails是徹底死去,若硬譯,就有如把銀河(Milky Way)譯成「牛奶路」一樣。韋白的第二句那富含特徵的頭顱從雛菊中嶄露,原文中Heads of characters,characters在這裡是物體,不能譯成形容詞。另外還忽略了擊穿hammer through這一層含義。至於本詩的關鍵句:死亡也不得統治萬物(韋白譯)死亡也一統不了天下(海岸等譯)而死亡也不得稱霸(北島譯),依我看都不理想,有待後來者的努力。由於篇幅原因,關於這首詩翻譯的討論就此為止。
開篇頭一句而死亡也不得稱霸,是典型韻狄蘭?托馬斯風格,為整首詩一錘定音。它首尾呼應,環環相扣,如同主旋律一般貫穿始終。對死者的存在與消失是通過一連串的意象展示的:死者赤裸他們將/與風中人西邊月合一;/當他們骨頭剔凈消失,/他們肘邊腳下會有星星;特別精彩處是與風中人西邊月合一,這句我譯得也比較滿意,有古詩之風。緊接著是一組悖論式的修辭:儘管發瘋他們會清醒,/儘管沉入大海他們會再升起;/儘管失去戀人愛情依舊;/而死亡也不得稱霸。
第二段有明顯的宗教意味,讓人聯想到基督受難:在刑架輾轉精疲力竭,/綁在輪上,他們不會碎裂。正是由於深層文化的障礙,或許對於多數中國讀者來說難以進入。基督教精神的拯救往往與受難密切相關:在他們手中信仰會折斷,/獨角獸之惡穿透他們;/四分五裂他們不會屈服;/而死亡也不得稱霸。
最後一段正是受難後的升華:而死亡也不得稱霸/沒有海鷗在他們耳邊叫喊/或波浪轟擊海岸;/花吹落處不再有花/昂頭迎向風雨;/儘管發瘋徹底死去,/那些人擊穿雛菊嶄露頭角;/闖入太陽直到太陽碎裂,/而死亡也不得稱霸。請注意雛菊太陽的呼應關係,與此相對應的是擊穿闖入,以及嶄露頭角碎裂。這種由小及大由低向高的指向,在結尾處把全詩推向高潮。
這首詩是對死亡的宣戰書,充滿了生命的驕傲與尊嚴,正如他的另一詩句所說的「太高傲了以至不屑去死」。生與死是他詩中最常見的主題。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T.S.艾略特和奧登的智性詩歌風靡一時。而狄蘭·托馬斯反其道而行之,強調生命的原始衝動,挖掘人類慾望深處的潛意識,為現代主義詩歌開闢了新的方向。如果說這首詩有什麼不足的話,只要把它和《通過綠色導火索催開花朵的力量》一詩相比就知道了。《死亡也不得稱霸》頭開得好,但後繼無力,沒有獲得《通過綠色導火索催開花朵的力量》那種層層遞進令人激動不已的效果。

問題一:你的詩是對你自已有用還是他人有用?
答:兩者都有。詩歌是有節奏的、不可避免的敘述性運動,從層層包裹的盲目到赤裸的視覺,就其強度而言,這一運動取決於投入詩歌創作的勞動。我的詩應該對我有用,因為它記錄我衝破黑暗抵達某種光明的個人掙扎,而見識到具體記錄的缺憾會對將來的個人掙扎有益。之所以說我的詩應該對他人有用,因為他們也熟悉同樣掙扎的個人記錄。

問題二:你認為敘述性詩歌有沒有用?
答:當然。敘述性是不可或缺的。如今大量單調而抽象的詩歌沒有敘述性運動,完全沒有,因此是僵死的。每首詩都必須有推進性的詩句或主題。其實一首詩越主觀,敘述性詩句越清晰。敘述性,在最廣泛的意義上,符合艾略特在談到「意義」時所說的「讀者的一種習慣」。順其運動,讓敘述採取讀者的那種邏輯習慣,詩的本質就對他起作
用了。

問題三:你是否在寫詩前等待一種自發衝動;如果是的話,它是詞語的還是視覺的?
答:寫詩對我來說,是建立一個正規的詞語密封艙,既是體力勞動又是腦力勞動,最好能有一個主要的活動支柱(即敘述性),多少支撐那來自創造性身心的真正動因。動因總是在那兒,總是需要具體表達出來。對我來說,詩歌「衝動」或「靈感」只不過是突發的,通常是體力上的,如同能工巧匠的那種技藝。最懶的工人衝動最少。反之亦然。

問題四:你是否受到弗洛伊德的影響,你怎麼看他?
答:是的。凡是隱藏的就應該讓其赤裸。剝光黑暗是凈化,剝光黑暗帶來凈化。詩歌,記錄了個人如何剝光黑暗,一定會把隱藏太久的地方照亮。因此讓黑暗徹底曝光。弗洛伊德照亮了他發現的一點黑暗。看到這樣的光,意識到隱藏的赤裸,詩歌就會因此獲益,而且比弗洛伊德所揭示的隱秘原因走得更遠,進入更凈化的赤裸之光。

問題五:你是否支持任何政黨或政治經濟信條?
答:我支持任何主張人人完全平等、人人共享生產資源和產品的革命政體,因為只
有通過這樣實質性的革命政體才會有公共藝術的可能。

問題六:作為一個詩人,你覺得什麼使你區別於一個普通人?
答:所有的人身上都有同樣的動因,我只不過用詩歌這種媒介來表達而已。

1931年,天鵝海鎮處於經濟蕭條時期。二十年代的一連串大罷工,導致鋼鐵廠和煤礦紛紛倒閉,失業率高居不下。而狄蘭很幸運,由於他父親的關係,他在《南威爾士郵報》找到份工作,在讀了十五個月清樣後,他成為小記者,專門報道本地新聞,諸如婚禮、火災和安葬。狄蘭的詩中大量和死亡有關的術語,正來自他的現實——為尋找故事,奔忙於警察局和停屍房之間。但他發現所有事件都差不多,於是敷衍了事,大部分時間和朋友們一起泡酒吧,東拉西扯。據一個當年的朋友回憶,他是個天生的小丑。在他面前,無論演藝界還是知識界的人都自慚形穢,他能按他們各自的路數打敗他們;如果對方謙卑,他也謙卑。他曾和姐姐及未來的姐夫在當地小劇團演過戲,客串各種角色。
狄蘭一直在寫詩,寫在兩個學生用的筆記本上。他在給一個患結核病的朋友的信中寫道:「我現在處於一個最重要的過渡期。我擁有的才能會突然消失也會突然增長。我
可以輕而易舉變成個大笨蛋。我也許現在就是。而這並非讓同一個人的空虛變得不安。而正是在這一過渡期,狄蘭完成了他的頭一本詩集《詩18首》,幾乎囊括了他所有重要的早期詩作。
本地的小圈子,對孤獨的狄蘭來說如此重要。天鵝海鎮生活的悠閑儒雅(甚至在那些反叛的藝術家之中),成為狄蘭的才能的搖籃。他知道自己天生就是個詩人,對此從未懷疑過。他從兒歌、民間傳說、蘇格蘭謠曲、《聖經》故事、讚美詩、布萊克和莎士比亞詩行中廣泛吸取營養。在一封1935年給朋友的信中他寫道:「我的方法是:我在無數張小紙片上寫詩,兩面都寫,常常顛倒交叉,不帶標點符號,被塗抹的燈柱和煮雞蛋包圍,在極骯髒的混亂中,我逐漸把一首慢慢發展的詩抄在一個練習本上;一旦完成,再打出來。我燒掉那些紙片……」
酗酒給一個外省年輕詩人帶來驕傲,既是男性的證明,也是對教堂的否認。對狄蘭來說,天鵝海鎮的最好的方式就是灌進滿肚子啤酒,一醉方休。
狄蘭認識了帕米拉(Pamela Hansford Johnson),她是住在倫敦的女詩人,常在一家報紙《星期日仲裁人》的「詩歌之角」發表作品。1933年夏天,帕米拉在「詩歌之角」讀到狄蘭?托馬斯的一首詩,於是寫信到天鵝海鎮。狄蘭的回信帶有明顯的自我保護意識。他批評了帕米拉隨信寄來的詩,並附上自己更多的作品。他很高興帕米拉跟他年齡相仿,並非那種老處女。他甚至在信里撒了謊,虛報了兩歲。兩個詩人當時都充滿挫折感:帕米拉在倫敦的辦公室打工,狄蘭在威爾士默默無聞。這也許正是他們的共同點——同命相憐。
經過幾個月頻繁的書信來往,1934年2月,這兩個青年詩人終於在倫敦見面了。那年狄蘭十九歲,帕米拉二十一歲。狄蘭在倫敦住了一周,以後常到倫敦看望帕米拉。他倆很快墮入情網。
《星期日仲裁人》以設立詩歌獎的方式幫助青年詩人出版詩集,第一本選中帕米拉,第二本是狄蘭。報社編輯們簡直不敢相信,狄蘭這麼年輕竟能寫出如此非凡之作,於是給他買火車票,要親眼見見作者。狄蘭來到倫敦時正趕上復活節,他和帕米拉及其家人一起度假。
在修改《詩18首》期間,他發現寫作越來越難,抱怨他像壯工一樣寫六行詩。他失去對寫作的自信,開始向朋友抱怨:「詞語中的折磨,連接與拼寫中的折磨,在偷來的紙上爬行的蝸牛和四面風倍增的聲音中的折磨,以及我的知識貧乏的折磨。」
在威爾士的一個周末,狄蘭和一個記者及其未婚妻喝得酩酊大醉,那女人居然睡到狄蘭的床上來,鬼混了四天。出於內疚和犯罪感,混合著男性的驕傲,他給帕米拉寫了絕交信。那年夏天,他們又言歸於好。但好景不長,他們最終還是分手了。
倫敦對一個青年詩人敞開了大門。1934年11月,狄蘭和他的朋友佛萊德(Fred Janes)搭車來到倫敦,開始了獨立的生活。11月17日,在他們共同寄出的第一張明信片上寫道:「抵達。帆布,紙,書,沒錢……不管好歹我們絕大多數時間閑著……」他倆住在環境惡劣的小單元。按佛萊德的說法,為了取暖,狄蘭常把衣服都穿上,捂得嚴嚴實實坐在床上。然後突然消失,數天甚至數周。有一次他出去理髮,再見到狄蘭竟是一個月後,在天鵝海鎮。每次狄蘭回到倫敦,總會帶來些新朋友,諸如過了氣的美國拳擊手,或躲藏中的共產黨員。
狄蘭開始和倫敦詩人和編輯圈子混熟了,找到讀稿寫書評之類的零活維持生計。他生性直率粗魯,常得罪人。他在給《1934年最佳詩選》的編輯的信中指出,他選的都是最糟糕的詩作:「對詩歌的智性閱讀是有害的;一首從另一首吸血;兩種相近的才能最易於互相抵消。」在給兩個青年詩人的兩本詩集寫的書評中,他是這樣開始的:「即使報以最大的同情,這樣的詩人還是應該每周被踢一頓屁股。」
大都市帶來的刺激總是把他累垮,然後回到威爾士休養。他在家鄉雖極度無聊,卻可以專心寫詩。由於生活窘迫,他自稱有時候想改行成為銀行職員,「而我恰恰喜歡那些難以寫出難以理解的東西……詩人根本不懂他自己寫下的一切。」他的第一本詩集《詩18首》於1934年12月18日出版,只印了二百五十本。這本薄薄的書得到好評,他開始在英國詩歌界小有名氣了。受清教徒傳統的影響,狄蘭在結婚以前並不隨便跟女人上床,除非喝醉了。但他太懶太被動,難於拒絕誘惑;特別是酗酒。酒吧在倫敦是階級對立的緩衝地帶,人喝醉全都一樣,儘管是暫時的。據一個朋友回憶,幾乎人人都喜歡狄蘭酒後所顯露的溫暖與機智。在他看來,在第三杯到第八杯之間,狄蘭是世界上最健談的人,妙語連珠。而在三杯前他悶悶不樂,八杯後他暴躁不安。
狄蘭發現倫敦不是個寫作的去處,只能消耗他的語言才能,而回到天鵝海鎮,溫情不再,朋友所剩無幾。「家不再是家。我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是,無論哪兒都一樣,僅僅在不同的歇腳處之間而已……身體大腦,所有運動中樞,一定要移動或死去。也許根本的孤獨讓我無家可歸。也許如今太多的非此即彼。可憐的狄蘭。可憐的他。可憐的我。」
他在1935年底的一封信中提到,他幾乎整個夏天寫了不少,自從他回到天鵝海鎮的家中,「酒精慵懶的波浪漲潮」,他只能重新開始把詞拼湊到一起。「詩歌機器上好了
油,應該無故障地運轉,直到我下一趟去倫敦內臟那明知故犯的毀滅之行。」

特別是當十月的風

特別是當十月的風
以霜凍的手指懲罰我的髮絲,
被蟹行的太陽捉住,我踏火而行
投在地上的影子成蟹,
在海邊,聽著鳥的噪鳴,
聽著渡鴉在冬日枝幹間乾咳,
我繁忙的心在她說話時顫慄
灑落帶音節的血,傾訴她的言語。

關進一座文字的塔,我看見
地平線樹林般行走著
女人像文字的形體,以及公、園裡
一行行姿態如星星的孩子。
有人讓我製作你,用發母音的山毛櫸,
有人讓我用橡樹的聲音,自荊棘叢生的
州郡的根莖告知你音符,
有人讓我製作你,用水波的囈語。

一盆羊齒草後面搖擺的鐘
告訴我時辰的消息,神經的寓意
盤旋於帶軸的圓盤上,在雄雞的啼曉聲中
宣告早晨,預報風的氣候。
有人讓我製作你,用草地的痕迹;
把我知悉的一切轉告我的信號草
透過眼窩掙脫蛆蟲的冬天。
有人讓我告知你渡鴉的罪過。

特別是當十月的風
(有人讓我製作你,用秋天的魅力
和蜘蛛舌頭般、威爾士喧囂的山)
以蘿蔔的拳頭懲罰大地,
有人讓我製作你,用無情的詞語。
心被擠干,在循環、奔突的血液中
憩息,預言狂暴將降臨。
在海邊聽到黑色母音的鳥群。

(王燁 水琴 譯)

尤其當十月的風

尤其當十月的風
伸出霜寒的手指痛擊我的髮絲,
為蟹行的太陽所制,我踏著烈火
在地面投下一片影子蟹一樣爬行,
我站在海邊,傾聽群鳥的喧鳴,
傾聽渡鴉咳叫在冬日的枝頭,
我忙碌的心一陣陣顫慄,當她
傾瀉音節般的血液,傾吐她的話語。

也被關入言辭的塔中,我留意
地平線上樹木般行走的
女人身姿喋喋不休,以及公園裡
一排排孩子明星般顯露。
有人讓我製作你,用發母音的、山毛櫸,
有人讓我用橡樹的聲音,從荊棘叢生的
州郡根須告知你音符,
有人讓我塑造你,用水的話語。

一盆羊齒草後,搖擺的鐘
告訴我時辰的消息,神經的意圖
盤旋於莖桿的花盤,在雄雞啼曉時
宣告早晨降臨,並預報颳風的氣候
有人讓我製作你,用草地的標誌,
草符告訴我知曉的一切,
透過眼睛掙脫蠕蟲的冬天。
有人讓我告知你渡鴉的罪過。

尤其當十月的風
(有人讓我塑造你,用秋天的字元,
蜘蛛的語言,以及威爾士喧鬧的山崗。)
握緊蘿蔔般的拳頭捶打大地,
有人讓我塑造你,用無情的詞語。
心已耗盡,流失一股奔突的熱血,
預警狂暴即刻來臨。
站在海邊,傾聽鳥群嗚叫黑色的母音。

(海岸 傅浩 魯萌 譯)

特別當十月的風

特別當十月的風
用結霜手指懲罰我的頭髮,
被橫行太陽抓住我走在火上
在大地投下陰影之蟹,
聽見渡鴉在冬天枝頭咳嗽,
她說話時我忙碌的心戰慄
淌下音節之血耗干她的詞語。

也被關進詞語之塔,我在
樹木般行走的地平線作標記
字形的女人,與一行行
公園裡星星比劃的孩子們。
某些詞讓我用母音的山毛櫸造就你,
那橡木的聲音,從棘手的郡的根部告訴你音調,
某些詞讓我用水的言說造就你。

一盆羊齒草後面擺動的鐘
告訴我時光詞語,神經含義
隨鐘擺飛翔,宣告早晨
在風信雞中告知多風的天氣。
某些詞讓我用牧場標誌造就你;
信號草告訴我知道的一切
以多蟲的冬天穿透眼睛。
某些詞讓我告訴你渡鴉的罪惡。

特別當十月的風
(某些詞讓我造就你,用秋天魔力
蜘蛛讒言和威爾士喧鬧的山崗)
蘿蔔的拳頭懲罰大地,
某些詞讓我用無情之詞造就你。
心在耗干,用化學之血
疾行中拼寫,警告將臨的狂怒。
在海邊聽見那黑色母音的鳥群。

(北島 譯)

相比之下,就這首詩而言,王燁、水琴的譯本要比海岸等人的譯本好多了,至少它在漢語中尋找一種相應的節奏感。而海岸等人的譯本的出現比前者晚了十三年(以出版日期為準),本應後來居上,結果卻相反,拖泥帶水,幾乎完全沒有節奏意識。我不太相信海岸等的譯本沒有參考王燁、水琴的譯本,因為它重複了同樣的錯誤。比如,其中最重大的錯誤是第二段第五行:有人讓我製作你,用發母音的山毛櫸(王燁、水琴譯),而海岸等的譯本完全照搬,無一字改動。這句的原文是some let make you of vowelled beeches,應該譯作某些詞讓我用母音的山毛櫸造就你。在這裡some指的是這段開端的詞語之塔(tower of words),不能譯成某些人(somebody),由於這一關鍵處的不求甚解,導致了後面一系列錯誤,造成結構性的硬傷。還有第三段第三行:盤旋於帶軸的圓盤上(王燁、水琴譯),盤旋於莖桿的花盤(海岸等譯),原文是Flies on the shafted disc。shafted disc直譯為桿上的圓盤,其實是鐘擺的一種詩意的說法而已。再就是結尾處:心被擠干,在循環、奔突的血液中/憩息,預言狂暴將降臨。/在海邊聽到黑色母音的鳥群(王燁、水琴譯);心已耗盡,流失一股奔突的熱血,/預警狂暴即刻來臨。/站在海邊,傾聽鳥群嗚叫黑色的母音(海岸等譯)。原文是The heart is drained that,spelling in the scurry/Of chemic blood,warned of the coming fury./By the sea』s side hear the dark/vowelled birds,我譯作:心在耗干,用化學之血/疾行中拼寫,警告將臨的狂怒。/在海邊聽見那黑色母音的鳥群。不知道為什麼在上述兩種譯本中完全忽略了原文中的關鍵詞,諸如:疾行中拼寫(spelling in scurry)和化學之血(chemic blood),而任意自由發揮。海岸等的譯本中,把最後一句聽見那黑色母音的鳥群顛倒成傾聽鳥群嗚叫黑色的母音,意思就全擰了。由於篇幅所限,不一一列舉。
最近跟一個詩人朋友討論。他說,翻譯本身就是一種細讀。我同意。詩歌翻譯中存在的種種問題,除其他原因外,恐怕與我們缺乏細讀的願望與能力有關,細讀絕非僅是一種方法,而是揭示遮蔽開闢人類精神向度的必經之路。沒有詩歌,一個民族就沒有夢想也沒有靈魂。這一點,也許正應了狄蘭?托馬斯的詩句:心在耗干,用化學之血/疾行中拼寫,警告將臨的狂怒。詩人和譯者看起來都挺忙乎——疾行中拼寫,但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忙什麼——化學之血,因而失去了重心——心在耗干,而最終受到傳統斷裂的懲罰——警告將臨的狂怒
既然翻譯本身是一種細讀,我看就到此為止吧。

1914年10月27日,狄蘭出生在威爾士一個名叫天鵝海(Swansea)的小鎮。他父親
曾夢想成為詩人,卻以拉丁學校的英文老師終其一生。他竭力否定自己工人出身的家庭背景,設法躋身於中產階級行列。狄蘭的母親是家庭婦女,愛說愛笑,慷慨能幹,虔信宗教。他有個姐姐,但由於年齡性格差異,比較疏遠。父親會講威爾士語,但在家只說英語,狄蘭無從學會自己的母語。他生來繼承的是分裂的國家、分裂的傳統、分裂的語言和分裂的社會。威爾士被一分為二:不信英國國教的堅硬的北方鄉下和英語迅速蔓延的柔和的南方城鎮。但只說英語的狄蘭,威爾士語仍在他的血液里,按他自己的說法是「兩個舌頭的大海」。他繼承了過去威爾土宮廷詩人的對音韻格律的訓練,也繼承了游吟詩人四海為家縱飲狂歡的天賦。在這個意義上,他生來就是分裂的。在十八歲那年,他這樣寫道:「讓一切都他媽,見鬼去吧,除了表達的必要和表達的媒介,除了為神秘本身以及我呻吟的意義而永遠奮鬥的偉大需要。只有一個目標:除掉你靈魂的面紗和你身上的血痂。」
狄蘭的家坐落在山坡上,背後是海,面對一個草木茂盛的公園,那是他和夥伴們出沒的秘密世界。他說過自己之所以成為詩人,是因為常下雨的原因,家裡很少讓他出去玩。更主要的是,他由於肺出血而身體虛弱,常卧床不起,因而養成狼吞虎咽的讀書習慣,並對自己會早死堅信不移。儘管他的肺部逐漸癒合,但哮喘加上吸煙過度又導致劇烈咳嗽。
狄蘭上的是一所私立學校。對他來說,除了父親在這裡教英文,和別的學校沒什麼不同。自他四歲起,父親就在書房為他朗讀莎土比亞。他完全不懂其含義,但那韻律卻深入他的心中。上學後,他厭惡學校生活的刻板訓練,成績平平。也許那一時期最重要的是友誼,他認識了最好的朋友丹尼爾(Daniel Jones)。在丹尼爾的家,他這位新朋友宣稱他要在十二歲以前成為作曲家、詩人、歷史小說家,以及鋼琴家和小提琴家。狄蘭成為他們家的一員。他開始和丹尼爾一起寫詩,創辦他們私人的「廣播公司」,朗讀自己的作品。丹尼爾回憶道:「除了偶爾在花園玩斗蛐蛐的遊戲外,我們在一起主要是藝術學徒,有時好玩,有時認真,有時合作,有時分開,但即使那樣,也還是在一起。」
狄蘭十六歲半離開學校。他有一種幽默與自嘲的天賦,這一點在他成年後才慢慢顯露出來。1933年,在他寫給女友帕米拉的滑稽作品中,他這樣總結了自己的童年:「我在格拉摩根郡的鄉下房子初見日光,在威爾士口音的恐懼和鐵皮煙囪的煙霧中長大成一個可愛的娃娃,早熟的兒童,反叛的男孩,病態的青少年。我父親是個中學教師:我聞所未聞的開放的男人。我母親來自卡馬森郡的農業腹地:我聞所未聞的小女人。我唯一的姐姐用女生的長腿,短上衣的翅翼和社會的勢利眼穿過舞台,進入舒適的婚姻生活。我還是預備學校的小男孩時頭一次嘗試煙草(童子軍的敵人),高中頭一次嘗試酒精(魔王)。詩歌(老處女的朋友)在我六七歲時揭開她的面紗;她依然還在,而有時她的臉像箇舊茶碟裂開……」

十月的詩

 這是我去天堂的第三十年
醒來我傾聽港口和附近樹林
 貽貝聚集、蒼鷺
   為岸佈道
  早晨召喚
用水的禱告和海鷗白嘴鴉的啼叫
而帆船敲擊網織的牆
  我自己踏進
   那瞬間
 依然沉睡的小鎮,動身。

 我的生日始於水
鳥和展翅的樹木之鳥放飛我的名字
 在那些農莊和白馬之上
   我起身
  在多雨之秋
在我所有日子的陣雨中外出。
潮水漲,鷺下潛,當我上路
  越過邊界
   而城門
 在小鎮醒來時關閉。

 涌動的百靈鳥在滾滾
雲中,路旁灌木叢溢滿烏鶇
 的呼哨,十月的太陽
   夏天一般
  在山岡的肩膀,
天氣宜人,甜蜜歌手們突然
走進我遊盪其中並傾聽
  雨水淋濕的早晨
   寒風吹透
  我腳下遠處的樹林。

 蒼白的雨在縮小的海灣上
在大海弄詛的蝸牛大小的教堂上
 用觸角穿透迷霧,而城堡
   棕褐如梟
  但春天和夏天的
所有花園都在吹牛中怒放
在邊界那邊在百靈鳥充斥的雲下
  在那裡我會為
   我的生日而驚奇
 但天氣突變。

 它避開那歡樂的國度
隨另一氣流而下,藍色改變天空
 再次流出夏天的驚愕
    和蘋果
  梨及紅醋栗一起
在轉變中我如此清楚地看見一個孩子
那些被遺忘的早晨,他和母親
  穿過陽光的
    寓言
 和那綠色小教堂的傳說
 以及兩次被告知的幼年田野
他的淚灼燙我的臉,心跳在我胸中
在樹林河流和大海之處
   一個孩子
  正傾聽
死亡之夏把歡樂的真理
悄悄告訴樹石頭和潮中的魚
  而神秘
   還在
在水中在啼鳥中歡唱。

 在那裡我會為我的生日驚奇
但天氣突變,那長眠的孩子
所歌唱的真正快樂燃燒
   在太陽中。
  這是我去天堂的
第三十年,站在夏日正午
而下面的小鎮滿樹十月的血。
  噢願我心中真理
   仍在這
 轉變之年的高山上被歌唱。

(北島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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