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式武俠的盡頭是鹿鼎記這樣反武俠的顛覆作品,那麼古龍呢?仙俠/玄幻小說呢?
首先我認為武俠小說這鍋湯永遠都能不斷添加新的作料。
但寫完《鹿鼎記》這部反武俠的小說之後,金庸推翻了自己之前確立的金式武俠觀。也算是給金庸筆下的江湖畫上一個句號。
可惜古龍早逝,沒能看到他對自己武俠世界觀總結的作品。那麼大家覺得,應該用一部包涵怎樣思想的小說作為古龍式武俠的句號?
現在流行的仙俠/玄幻也自有其思想內核。它們的盡頭又是什麼呢?
網路上曾有一篇名為《武俠祭》的萬字神貼,就是討論武俠小說最終的歸宿和終點的,收藏多年,難得見到這麼契合的問題,現全文轉載在此,原作者已不可考。
武俠祭
一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這簡單的一句話概括了金庸小說中俠客的最高標準,實際上也是大多數武俠默認的一個標準,武林中不管黑白兩道,殺人放火是尋常事,打家劫舍是謀生手段,但如果勾結外族賣國,那麼一定會遭到一致唾棄。
而金庸之前的武俠,也有人更嚴格的貫徹這個原則,就是梁羽生,他筆下的主角不論男女大部分充滿著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堅持武裝鬥爭反朝廷的活動,在革命事業一切個人情感都可以暫時不管,從《七劍下天山》開始,每一代主角出來就一定是以反清廷為己任,偏偏用的方法還只有一種,就是在新疆(後來變成四川)拉攏少數民族造反。這樣子前後反了十幾本,都是同一個模式,註定永遠反不成功的鬥爭看多了,實在讓人沒法忍受,實際上,他被人認為出色的作品,反倒是《雲海玉弓緣》這類不怎麼反朝廷的故事。
即使在金庸自己小說中,真正貫徹這一原則的人也不多,因為武俠小說更多著眼於江湖。而在主角身上體現這一句話的人,也正是在襄陽城外對楊過說出這一句話的郭靖。
郭靖之前,書劍里的陳家洛和碧血劍的袁承志不是沒有按照這條標準行事,只是這兩部金庸的早期作品限於功力不足,大部分故事情節實在不怎麼吸引人,連帶兩個主人公也跟著沒滋沒味,好在金庸馬上就有射鵰出場,一統武林,取兩者之長舍兩者之短,這個人物終於定型成了郭靖。
楊過問道:「郭伯伯,你說襄陽守得住嗎?」郭靖沉吟良久,手指西方鬱郁蒼蒼的丘陵樹木,說道:「襄陽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是他當年耕田隱居的地方。諸葛亮治國安民的才略,我們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最後成功失敗,他也看不透了。我與你郭伯母談論襄陽守得住、守不住,談到後來,也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八個字。」
郭靖稱得上這句話,也稱得上大俠的名號,射鵰里的少年郭靖,性格上塑造的很簡單,堅守的道德規範也是很基本的幾項傳統美德,守信,守義,知恩圖報。他的武功招式簡單,一上來學會了降龍十八掌,之後至多加上九陰真經的輔助,終於二次華山論劍可以與前輩高手比肩,他的頭腦不算好,很多事想不通,但是卻偶爾能說出連老頑童一輩子想不通的道理,小事上有黃蓉出謀劃策,然而大局上黃蓉卻總是按郭靖的主意辦,他不算大智若愚,只是單純覺得對的事情就去做,也不會講太多道理,更不會惺惺作態,只是每個認識他的人都會自然感到他的性情源於自然流露,即使把他當成殺父仇人的楊過,在殺他之前的時候,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一直內心對他的欽佩。
射鵰里的郭靖從少年到青年的成長只是一部分,而神鵰中的郭靖完成了整個人物性格補完及升華,武功上已經是一代宗師,獨闖全真教,大破天罡北斗陣,打得百餘名道士狼狽不堪,襄陽城牆上施展上天梯功夫,驚得城上城下萬軍寂靜無聲。性格上依然堅持遵守的道義原則,而江湖上許他為天下第一大俠,不單是因為他的武功,而是因為苦守襄陽十幾年的苦心孤詣,最後終於和黃蓉一起以身殉城。
歷史的襄陽守城比小說中更為慘烈,在蒙古軍勢已經橫掃天下之際,南宋的皇帝大臣們依然信著北兵已退的夢話,對襄陽城發來的一封封求救信置之不理,在沒有援兵,沒有退路的情況下苦守五年,將蒙古鐵騎一次次逼退,在互為犄角的樊城被攻破後,襄陽失去了最後希望,守將呂文煥每日巡城,一定望著南方皇城的方向大哭一場後退下,終於最後選擇了投降,襄陽陷落,南宋隨後也滅亡了。
金庸沒有寫出這一段,郭靖殉城的故事也只是在倚天中簡單的一筆提過罷了,對大家來說,或許也無法接受在襄陽城破當日,郭靖力戰至死的描寫,留作永遠的空白好了。
射鵰三部曲中的人物,郭靖樸實,楊過偏激,張無忌軟弱,後兩個人物性格中為此少了一份英雄色彩,楊過的性格叛逆來自少年時的經歷,它追求的世界只有和小龍女的古墓,少年時闖蕩江湖,所做的事不過是隨心而行,後來襄陽城所辦兩件功勞,無非是博小女孩一笑,他本人不會有多少國家民族的觀念。
楊過的死結在於他的殺父之仇,在於他和小龍女之間的禮教大防,加上情花之毒,讓他的前半生憂多樂少,十六年來浪跡江湖風霜撲面,他從全真教棄徒成了神鵰大俠,江湖人覺得他這麼高強的武功,沒有辦不成的事,只有他一個人慨嘆「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而他初期執著的報父仇,最後也終於在他了解自己身世後成為空談。
楊過道:「柯公公,晚輩拜託你一件事,請你替先父立過一塊墓碑,碑上便書:『先父楊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楊過謹立』幾個字。」柯鎮惡一怔,隨即會意,說道:「不錯,不錯!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遠勝於旁人之肖了。老朽定當遵辦。」
他放棄了父仇,剩下的只有等待十六年後的重逢,絕情谷寂靜無語,一夜白頭的他終於躍入深谷,所幸金庸筆下留情,也或許是迫於讀者壓力,給了他一個歡樂收尾,於是他趕赴襄陽去做最後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他終於成了天下人景仰的俠客。
柯鎮惡說「楊公子,你在襄陽立此大功,你父親便有千般不是,也都掩蓋過了。他在九泉之下,自也歡喜你為父補過。」連曾經想殺他的郭靖最後也原諒了他,因為他飛石擊殺了蒙古大汗,楊過也承認「倘若我終於誤入歧路,那有今天與他攜手入城的一日」,然而這一段讀起來卻覺得很是無奈,這個曾經放蕩不羈的少年花了十幾年的時間學會了規範世故,學會了人情冷暖,總算把自己的稜角磨去了。
「終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鵰俠侶,絕跡江湖。」
他從古墓中出來,最後終於又回到了古墓。
至於張無忌,恩……實在沒什麼想說的,金庸自己也已經說了「張無忌不是好領袖,但可以做我們的好朋友。」對於這個人大概也只能等喜歡他的人來談了,倚天一部書格局比射鵰大氣,場面比射鵰開闔,打鬥比射鵰精彩,唯獨主角一項大敗特敗,裡面出彩的人物有張三丰,有謝遜,甚至有小昭,但絕對沒有張無忌,整部書寫的不是他,而是無數人,一個個故事,大場面的描寫為之後的天龍打下了絕好的基礎。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一句話最常遇到的現實問題就是一個人沒法選擇出生的民族和國家,更未必能決定所站的立場,發生衝突時要如何抉擇,射鵰中的郭靖比較幸運地迴避了這個問題,他生在蒙古長在蒙古,但他是漢人,蒙古滅金他為報父仇去參與,而蒙古要滅南宋,他立刻阻止,而母親自盡,讓他毫無顧忌站在漢人一方,如果一切反過來呢?
蕭峰給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作為金庸書中所有主角年齡最大的一人,也是最有英雄氣概的人,段譽一見他,立刻慨嘆「燕趙之地慷慨悲歌之士」。生死無懼,酒來碗干,英雄豪傑的形象已經脫然躍出。
他武功絕高,除了那個無名老僧,他可以算是表現最高的一人,出手之間更是酣暢淋漓,如果說郭靖尚有九陰真經的速成,蕭峰則被單純地描寫成武學奇才,尋常的一招一式在他手裡施展出來就是有絕大威力,一套太祖長拳打得少林寺高手節節敗退,出手正大光明,掌力雄厚絕倫,端的是一代高手風範。他為人忠厚,四長老叛他殺他,他甘願以自己鮮血替他洗罪,他能謀善斷,一場叛亂被轉眼間平定,他身為天下第一大幫幫主,絕不擺高手架子,可以和段譽結拜,和幫中弟子也打成一片,丐幫在他治理下日益興旺。
這樣一個看上去毫無缺點的人,因為發現他是契丹胡虜,立刻不容於天下,加上巧合安排,他成了殺父母,殺恩師,天下人共唾棄,欲殺之而後快的大奸大惡之徒,一夜之間他不容於中原武林,遠奔塞外,一過雁門關,此生永不還。
即使他是契丹人,他一樣是個英雄,聚賢庄千萬人吾往矣,「我殺你不是忘恩,你殺我不算負義」,打得群雄束手;少林寺外燕雲十八騎奔騰煙舉,隔空數掌震退星宿老怪,一把抓起慕容復擲飛,「北喬峰,南慕容」的確恥於齊名,沒有人敢不承認他的男兒氣概,拿得起放得下,天大的事情一肩來抗。
可惜,他越是英雄,他的不幸就越多。別人評論天龍三個主角,段譽得失由命,虛竹不求自得,只主動追求的蕭峰最苦,最愛的阿朱死在他掌下,追尋的大惡人是他父親,他沒有一件仇能報,沒有一個人可恨,也沒有一個人能愛,他自信半生多行仁義,然而他最後發現那些朋友還不及剛認識的兩個結義兄弟。
過了一會,喬峰緩緩的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兇惡殘暴,虐害漢人,但今日親眼見到大宋官兵殘殺契丹的老弱婦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從今而後,不再以契丹人為恥,也不以大宋為榮。」
他是契丹人,但是他生長在漢人間,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還是想做一個漢人,所以契丹南下入侵他阻止,在他內心裡依然認為自己是漢人,但漢人不容他,契丹人也不容他,他最後想的是去兩邊都不是的女真族度過餘生,但最後他阻止了遼國入侵,為大宋立下大功,成為遼國的罪人,他父親的仇恨有一個無名老僧來化解,他卻沒有,所以他自盡於雁門關前。
中原群豪大哭,終於承認「你雖是契丹人,卻比我們這些不成器的漢人英雄萬倍。」只是那些話他再也聽不到。
雁門關前絕壁屹立,幾百年前,這裡沒有遼國,沒有大宋,幾百年後,這裡也沒有遼國,也沒有大宋。
二
國家和民族的話題,是一個需要探討太多也太沉重的部分,武俠承載不起,所以金庸在天龍之後又回到了傳統的江湖上,這一次沒有兩軍對壘,沒有時代背景,只有一個江湖人走的江湖。
金庸喜歡寫隱士,特別是出來闖蕩江湖一番之後再歸隱的隱士,「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種張子房的行徑是傳統人士的嚮往,也符合自然之道。「得法而忘法,入世後出世。」而笑傲江湖裡面也有著隱士,一個真正的江湖人令狐沖。
笑傲江湖裡的江湖世界是一個隔離了現實的江湖,裡面所有的武林人生來就是江湖人,有人就有江湖,就有人性,所以這個江湖有著社會的無數特徵,裡面所有人都有所求,有所蔽,為名,為利,為情,為義,為武林盟主,為天下第一,為千秋萬代,一統江湖。沒有人能跳出這個圈子,金庸自己說令狐沖是天生的隱士,因為他就隱在這個江湖裡,心無拘礙,天地自寬,坐看滄海潮生潮落。
令狐沖的性格極為複雜,包括無數部分,他有郭靖仁義的部分,但是他生性滑頭,絕對不會堅守傳統道德,他有楊過放蕩的部分,但是他已不年輕,絕對不會刻意表現叛逆,他有張無忌心軟的部分,他也有蕭峰豪俠的部分,這麼多特徵加在一起,構成了一個自在的令狐沖。什麼人從什麼角度看他,他就是什麼樣子,華山門下的人看他是那個為人磊落的大師兄,恆山門下看他是那個行俠仗義打抱不平的令狐掌門,岳不群看他是背師學藝的本門棄徒,岳夫人看他是天性善良的沖兒,方正沖虛看他是大局把持得定的少年英俠,任我行看他是不拘於世俗的忘年小友,正派人士看他是浮滑浪子,魔教人士看他是英雄豪傑,盈盈看他是如意郎君,東方不敗看他……東方不敗沒看上他。
有這麼多人眼中不同的評價,令狐沖自己就是令狐沖,浪跡天下,隨遇而安,他失意的時候武功盡廢,也一樣坦然處之,他得意的時候武功蓋世,也沒有多麼開心自得,他尊師重友,他苦戀小師妹,得不到的一切他也沒有強求,他不拘於身份,不在乎名聲,傳統的禮義約束不了他,他所堅守的只有心中的自己一把尺子,他不想做,不能做的事情不會為別人改變。
外圓內方,自在自由的令狐沖內心深處也是一個極為自傲自信的人,所以即使是驕傲的大小姐任盈盈,在他面前也收起了小性兒,最終琴蕭合奏笑傲江湖之曲,兩個人攜手共游華山,令狐沖不算是退隱,他永遠都在這個江湖裡,根本不想出來。
架空武俠的世界到了盡頭,無非一個笑傲江湖,金庸最後的武俠還是回到了社會來。
鹿鼎記的成就已經無需多說,各方面都承認這部小說是金庸小說中不論筆法還是立意都是價值最高的一部,最常用的說法就是鹿鼎記已經超出了武俠小說的範疇,不再是一部單純的武俠小說。
和笑傲江湖完全脫離現實的情況相反,鹿鼎記不僅故事完全和歷史結合,裡面的每個武林人士幾乎都圍繞著現實的皇朝背景來轉,天地會想當皇帝,平西王想當皇帝,神龍教想當皇帝,至於清朝自己,當皇帝當得很舒服,當然不肯放手,所以大家爭這個皇帝爭得熱鬧,至於武林中那點小事,先放在一邊好了。
仔細想想,如果概括一下鹿鼎記的故事,就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小混混憑藉一些為人處事的手段,一些看似高明實際漏洞百出的計策,一次次好到不能再好的運氣,一路飛黃騰達,左右逢源,最終娶了七個老婆,做成了一番大事業。大家一定會罵,這tmd是三流玄幻,對,現在的人這麼寫,的確是三流玄幻,但在當時,這就是偉大的一個劇本。
鹿鼎記是浪漫主義的,因為這個故事完全不可思議也不合理,裡面的皇帝、太監、官員、俠客、梟雄都被抽取出固定的特徵,臉譜化,一個小孩用一些根本不算高明的手段,就能呼風喚雨,這些完全是理想化的編造出來的劇本;鹿鼎記也是現實主義的,儘管我們覺得那麼多地方不可能,韋小寶一路冒充混到皇帝身邊不可能,韋小寶有著大把銀票和皇帝寵信不可能,韋小寶憑藉多一點的情報騙到無數人不可能,韋小寶憑著評書打勝仗不可能,但是看著韋小寶指點羅剎人造反時說的那九個字,「我們中國人,向來這樣。」忽然覺得,一切也沒什麼不可能的。
韋小寶的人物性格也同樣被無數人分析的不用多說,我們看著這個人,就是看我們自己,我們想發財,想做官,想出名,想娶美女做老婆,偶爾也想講講義氣當一次大俠,所以我們沒有多少人會討厭這個人,即使那些缺點,也被無意中抹去了。
以這樣的人物為主角,也代表著理想中的武俠人物走向末日,在有火槍的時代,在神功開始抵不過科學的時代,鹿鼎記裡面的武功高手已經沒有神話,而他們追求的現實目標也令他們不再是武功高手,那些是憑藉武功沒有用的事情。
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陳近南。
話說那陳近南,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錯了,「平生不識陳近南,但稱英雄也枉然。」這句話一出,奠定了鹿鼎記里最後一位金庸式俠客的形象,而開頭第一章,書生談笑退敵,報上名號的一刻,分明是一個英姿颯爽的登場。
相貌堂堂,武功高強,文采橫溢,軍戰精通,天地會總舵主,率領反清復明的義軍,如果在別的武俠里,他本是一個毫無缺陷的正面人物,但是在鹿鼎記里,這位大俠卻很少有開心的時候。
以他的見識,他明白清朝的皇帝已經治理天下漸有成效,人心不再思明,他所進行的事業希望渺茫,但是他本著士為知己者死的原則,盡人事以待天命,為反清復明一生奔走。他率領天地會,在江湖上聲望卓著,卻要聽命於一個無能的鄭二公子,他手下無數大好兄弟,但精於軍事的他明白打起仗來這些人的見識派不上用場,他為人正直,也逼得為做大事不擇手段收韋小寶為徒,卻只有著一個小徒看得出這師傅眼中常有不樂。
韋小寶在陳近南死的一刻,終於明白自己把師傅當作了父親,這是鹿鼎記最為感人的一處。沒有愛情也沒有友情的世界裡,畢竟還有著這種親情在,紅花會反朝廷失敗,總算還有個轟轟烈烈的刺殺,天地會卻是根本連皇帝的影子都摸不到,聯絡四處武林豪傑,發掘寶藏,斷了韃子龍脈,這一切在皇帝眼中,根本只是徒勞,連對手都稱不上,幾個內奸,就瓦解了天地會。而韋小寶自己忠義不能兩全的時候,他做出很符合個性的選擇,一走了之。
鹿鼎記的歸宿寫盡了金庸的武俠世界,入世出世,武俠不再神話的時候,就走到了它的末路。
三
開始讀古龍的小說之前和之後,最頭疼的一個問題是古龍作品的真偽問題,在資訊不那麼發達的年代根本不清楚古龍全集的目錄,偏偏還作品甚多,金庸雖然有全庸金童不少結拜兄弟,一共也不過十五本,加上難以模仿的長篇巨著,所以偽作無所遁形,而古龍自己前期風格不穩定,後期也良莠不一,很多風格模擬甚似的作品完全可以矇混過關,等到後來了解清楚,又發現這個人晚年有著寫個開頭讓別人去代寫的賤格行為,確認自己看全了該看的古龍作品,已經花了很長時間了。
古龍的小說風格之明顯,就和優點與缺點一目了然,短句精鍊,懸念迭起,幾下子就能吸引人看下去,而懸念越鋪越大,最後能不能收得回來就是另外一回事,而眾所周知古龍不願意寫打鬥場面或者說就不會寫打鬥場面,重要決鬥基本是側面烘托或者乾脆略過,所以看古龍小說,必須要做好習慣有頭沒尾甚至沒頭沒尾的故事的準備,誰讓你是自找的。這樣的行為多了,也就成了古龍的風格,個別交待故事情節比較清楚的作品如大人物,血鸚鵡等,反而不如其餘系列成名。
古龍的劇情可以讓一讀就欲罷不能,卻未必能讓人記住,大家多半有印象,還是他筆下的一個個人物。
福樓拜曾說,十九世紀後不會再有小說,因為故事已經寫完了。古龍則說,福樓拜忽略了人類的感情一直都在變。故事的曲折變化會有窮盡,人類感情的變化卻是無窮的。所以,人類的思想感情,是寫不盡的題材。尤其是利用不同的文學型式,可以描述出變化多端的感情思想。
那也許是古龍指導自己寫武俠的格言,他朝著超越金庸的方向努力,儘管沒能走完,但至少走出了一條別的路。
別人評價古龍寫的女角色不過三種,第一種是美女,用來當男主角身邊每集的花瓶;第二種是妖女,以為一脫可以征服天下男人;剩下比較少見的是第三種。這說法很是精闢,如果按這個概括古龍的男主角,那麼第一種是毫無目的的痛苦者,第二種是有目的的痛苦者,剩下比較少見的不痛苦者是第三種。
之所以痛苦的主角多,當然可以解釋為人生多苦,但實際上,古龍自己經歷的人生決定了他寫什麼樣的故事。按照他的定義,大多數武俠男主角一定要痛苦,如果說李尋歡還算得上有痛苦的理由(雖然也是自找的),那麼楚留香陸小鳳之列的痛苦理由就實在令人說不過去了,這種大俠們每次登場換一個姑娘,喝花酒醒了之後痛苦的故事,也許某些相仿的時候能觸動心境,但每次出來痛苦一陣,感受「酒醒之後的空虛,繁華之後的寂寞」這種欠打的行為,除了和大俠們有相同經歷的人,其他人很難感同身受,我相信這種人是不多的。
至於真正有資格痛苦的第二種人,比如傅紅雪,他反而是不怎麼喝花酒的……
古龍善寫男人不善寫女人,善寫友情不善寫愛情已經是公認的,或者說,他心目中友情遠比愛情高上許多,這從他會寫出李尋歡把林詩音送人的扯淡故事就能看出來,認識的人當中不論男女沒有一個對此有正面評價的,大概也只有古龍一個人認為這很不錯……
李尋歡是古龍小說里最為成名的一個角色,雖然這個人的性格可圈可點,古龍自己倒是經常強調李尋歡人格多麼多麼偉大,寬容,善良,接觸他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魅力,但這種自誇自賣的行為說服力不大,就如同他說蘇櫻翻來覆去只有風華絕代四個字,我還是一樣感覺不到……扯遠了,與其說李尋歡的人出名,不如說他的刀出名。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這八個字一出,所有人為聞之膽寒,「一門七進士,父子三探花。」也奠定了李家飛刀這一塊招牌,雖然飛刀第二代被外人學去了,李家自己第三代就沒落了……但是小李飛刀已經成了一種標誌,那種影響力不僅在於整部飛刀系列,在所有之後的作品,大家都把小李飛刀當成一種信仰,進而影響讀者,成為真實存在的象徵,一如金庸的降龍十八掌和獨孤九劍。
古龍說自己要在武俠里不再寫神,寫魔頭,而是寫有感情的常人,實際上……估計大家還是覺得他的武俠里一樣有神,有魔頭,而強烈的感情是有也大多超越了常人的範疇,偶爾沒有神和魔頭,大家也不再喝花酒的故事是《歡樂英雄》。
「誰說英雄寂寞,我們的英雄就是歡樂的。」
對這句開場白讓人印象深刻無比,接下來的話就是「郭大路人如其名,的確是個很大路的人。」
痛悔過去的不孝子,浪蕩落魄的傷心兒,年輕逃婚的貴公子,最後一個女扮男裝的俏丫頭,歡樂英雄從這幾個人開始,慢慢引出了每個人的過去,裡面的英雄們終於不再一擲千金,不再破除陰謀,他們面對的是生活瑣事,以及自己所逃避的過去,古龍例外的沒有折磨這幾個人,而是為每個人安排了幸福的結局,成了真正的歡樂英雄。
歡樂英雄未必是最好的古龍故事,但卻是最令人難忘的古龍故事,以現實中的眼光去看歡樂英雄,就是一個人住的房東搬進來兩三個房客,最後變成了富貴山莊男子四人宿舍了,而大學時代過來的人,看歡樂英雄也一定會有別樣不同的感覺,在樸素的共產主義思想的指引下的郭大路和王動他們,和年輕的自己一樣有活力又沒持久性,一樣的貧窮又對未來充滿夢想,一樣的忙來忙去又無所事事,也許還像他們一樣一起瘋,一起笑,一起談女生,一起醉倒在街頭……
也許古龍值得談的地方還有很多,因為古龍留白的惡習留下了無數未解的懸念和猜測,比如李尋歡和上官金虹一戰的實況,比如青龍會的首腦到底是誰,比如那一口箱子的原理,等等,只是這些,永遠不會有答案了。
金庸的武俠是童話,古龍的武俠則是夢,大家都在江湖的夢裡放浪形骸,直到醒來那一刻。
四
大俠主角們進入江湖的理由不一,高尚一點的為了反清復明,傳統一點的為了行俠仗義,悲壯一點的為了報仇雪恨,平凡一點的為了成名立萬,還有的就是學了一身功夫,不肯埋沒于山林之間,當然也有就是出來追姑娘的,總之理由要什麼樣的都有。
不過一個後續的問題也跟著來了,當仇報了,恩還了,錢賺夠了,官當上了,武林盟主當上了,反派魔頭轟爆了,大俠主角站在孤峰上,左手摟著七八個姑娘,右手拎著四五種神兵利器,背後一面旗子,上書四個大字「天下第一」的時候,他還能幹點什麼?
大多數時候這根本不是個問題,因為這個時候故事已經沒幾頁了,誰關心大俠們之後的事情。
金庸可以讓他們退隱,古龍可以讓他們繼續浪跡天涯,其他人不定,當官保鏢開門立派都不錯,個別心狠手辣一點的直接讓主角掛掉,免得以後礙事。故事完結之後,主角的利用價值也到了盡頭。除非是少數續作,否則繼續設想大俠們抱孩子中年發福挺著啤酒肚出場的樣子很是無趣,不是每個人都能張三丰一般仙風道骨,尤其是俠女的部分……中年黃蓉已經很多人不滿了,所以大俠們的青春歲月和運動生涯一樣是有限的。
而我們看到,如何在大俠生涯的頂峰再推一步,讓他們成為不朽的招牌就是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提到黃易的時候,似乎算是武俠作品的一支異軍,評價褒貶不一,喜歡的人怎麼看都不在乎,不喜歡的人怎麼都看不下去,善能寫長篇乃至超長篇,但這和金庸的構架大不同之處在於,很多時候他長的段落原因是能用一句話說明的事情一定要極度耐心的講解,或者兩三個人的視角分別複述一次,導致有時候一刀斬落能斬半章的情況,頗有說書人石秀跳樓跳三個月的古風(題外話,如果喜歡這類風格的請去看《龍魔傳說》,篇幅之長!)。這種長篇的惡症之一就是拖到讀者沒有耐性,大唐雙龍傳長是夠長,結尾也是出了名的快,一卷之內完成投降工作加思想轉變的整個過程(題外話,如果喜歡這類風格的也請去看《龍魔傳說》,結尾之快!)
而黃易留給我最深刻印象的部分,不是大唐中爭霸天下的設定,也不是尋秦記中穿越時空改變歷史的設定,而是四個字。
破!碎!虛!空!
這是一部作品的名字,也是一種境界,一種結局。
作為最初成形的短篇《破碎虛空》以及我認為該視作後傳的《覆雨翻雲》,雖然作為黃易早期作品有著無數漏洞,但和後期成熟反而固定了模式的作品相比,這個故事有著更多生動的妙筆和靈光。
破碎虛空的故事不長,發展也極簡單,從青年傳鷹進入鷹宮接觸到天道,經過幾場決戰提升戰力,參透最後一著,躍馬破空而去,留下了一代傳說。
雖然只能算是短篇,但是黃易小說中很多的基本設定和思路都已經在這部小說里成型,魔道之爭,兩教分歧,以及最重要的,對於天道的領悟。
何謂天道,實際上就是從武俠最初的故事開始,一部蜀山劍俠傳想像縱橫詭奇,將武俠小說的登場帶出了幾分仙氣,而後當武俠漸漸平凡,走進死胡同的時候,成仙得道為大俠們的結局提供了一種可能,而且是最理想最浪漫的可能。
當武學發展到極致,大俠站到自己生涯頂端的時刻,他不再沒路可走,而是有了一座永遠可以攀登的高峰,悟出最後一著的那一刻,他就可以離開現有的這個世界,破空而去,如同棋子終於離開了棋盤,不再是棋子,在自己最光輝的一刻,畫上完美的結局。
破空而去之後如何呢?不用管了,那已經不是武俠關心的地方了。破碎虛空裡面的影子人物,無上宗師令東來,這個人的一生就是武俠世界所能想像的美好極限。
光滑的石壁上面寫著:餘十歲學劍,十五歲學易,三十歲大成,進窺天人之道。天地宇宙間,遂再無一可與抗手之輩。轉而周遊天下,南至天竺眾國,西至波斯歐陸,北至俄羅斯,遍訪天下賢人,竟無人可足與吾論道之輩。廢然而返。始知天道實難假他人而成。乃自困於此十絕關內。經九年潛修,大徹大悟,解開最後一著死結,至能飄然而去。留字以紀。
厲工敗在令東來手下,只想再見他一面,傳鷹看著石壁上人力不能及的大字熱淚盈眶,因為天道不再是渺茫不可及的目標,他終於也一樣走上了這條路。
在大眾環伺下,傳鷹輕聲在祁碧芍的耳邊道:「碧芍,你有甚麽未了之恨,讓我給你了結。」
講完環顧眾人,又道:「要不要我將他們全部宰了。」
包圍著他的人一齊面色大變。
這種藐視天下已經到神話色彩的戰力,是武俠中一個永遠不可少的部分,比起之後大唐中高手們開打之前必先廢話的攻心戰,主角們在逃命中增長經驗值的技能,破碎虛空和覆雨翻雲的故事有著更多的豪氣,更像心中的武俠。
厲若海從出場至戰死,不過寥寥數頁,然而已經寫活了一個角色,丈二紅槍,坐下快馬,挑戰天下第一高手龐斑的豪情。
厲若海接著微微笑道:「我本自信勝過龐斑,可惜我仍是敗了,但我已將你救了出來,十日內龐斑休想與人動手,龐斑啊龐斑,你雖目空一切,但別想這一生里能有片刻忘掉我厲若海。」
而之後在浪翻雲和烈震北兩位摯友的回憶里,厲若海依然栩栩如生。
烈震北持槍傲立,大笑道:「痛快!痛快!竟能擋我全力出手的一百槍,湊夠百擊之數,可惜不是燎原槍法,否則保你們無一活口。若海兄!你若死而有知,當會明白我以你的丈二紅槍克敵制勝時心中存在的敬意。」
厲若海停下腳步,聲調轉冷道:「浪兄家有嬌妻,生有所戀,劍雖好,卻仍是入世之劍,浪兄可知此乃致敗的因由?」
厲若海七年前說的這番話,就像在昨天才說,但現在惜惜已經死了,厲若海也死了。
一個是他最心愛的人兒。
一個是他最敬重的武學天才。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這兩句話形容厲若海,是說不出的合適。
而覆雨翻雲對於情感的描寫,也是黃易小說里少有的細緻之作,不是三個主角的部分,而是浪翻雲,龐斑和言靜庵三個人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龐斑心知元朝不可為的無奈,與言靜庵二十年的賭約與糾葛,浪翻雲與言靜庵三次見面,同為修道人的理解與孤寂,似若有情而無情的距離,讓覆雨翻雲在最後有了黃易長篇小說里最有氣勢的結尾。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破碎虛空之後為在人世間掙扎的大俠們提供了一個出口,讓他們能離開這個虛幻的凡世,也為走到頂峰的武俠提供了一個出口,然而卻讓武俠從此走上另外的部分,如同武功打不過科學,科學打不過神仙一般,武俠演變成了更神奇,更不需要合理性的東西。
武俠始於仙俠,也終於仙俠。
五
和其他武俠作者相比,溫瑞安有一個絕大的特色是,此人在武俠短篇的造詣上是無人能比的,短篇小說本來就難,而武俠小說的短篇要寫得好更難,篇幅所限的情況下,故事展開和人物刻畫都受影響,但是溫瑞安十幾部短篇里,都是一個故事跌宕起伏,人物性格鮮活地在故事中完成,《戰僧與何平》里寧負閣下不負本人的何平,《請借夫人一用》中年輕時的宗師韋青青青,都是可以讓人看過就記住的角色。
長篇巨著,真的是巨著——我們也要知道這個人同樣是舊連載不完就開新連載的類型,關於這一點有看他的作品的人都明白,要抱怨的話可以寫上幾十倍——這不是現在要說的問題,實際上如果不是執著於每部作品之間若有若無的關係,當成獨立的來看未嘗不可,比如他風格正式成熟後的少年名捕系列。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此而已」,徐志摩的詩句被用來形容《少年追命》裡面的少年追命,兒時的命運坎坷,落魄江湖的不得志,不如意,一次次面對不幸漠然處之的態度,少年追命就這樣變得不再少年,而對於這個原本充滿感傷色彩的段落,卻始終只用一種述說旁人事情的淡淡口氣去描寫,少年的追命一早已經老去,所以今後再也不會老,也只有識盡愁滋味後的欲說歡休。
作者的人生決定他寫出怎樣的武俠,年輕時的溫瑞安也曾熱血過,也曾結義神州社,那時的文字充滿熱血不羈的飛揚,後來入獄,昔日朋友紛紛離去,見過了世態炎涼之後筆風一轉,從此故事裡面充滿了背叛與出賣,神州奇俠的蕭秋水從闖蕩江湖到寂寞高手,最終還是折劍斷琴,在大雪紛飛中一路滄然而去。
天下有雪紛紛過,落盡江湖不成歌。
早前看金庸的《連城訣》,事先看評論說這部書裡面的慘痛,看過之後的感覺卻也是不過如此,狄雲的故事,丁典的故事,不是不悲,而是寫的太蒼白,讓人生不出多少感觸,因為篇幅限制了金庸描寫的發揮,也是因為他寫不出。
溫瑞安可以,所以有了所有作品中成就最高最完整的一部,《刀叢里的詩》。
刀叢的故事極為簡單,南宋年間,詭麗八尺門的大俠龔俠懷被陷害入獄,江湖上的武林人士立刻紛紛為之奔走,四處求人,最後在無望的情況情況下終於選擇了劫獄,然而一切早都在朝廷與官府的算計間,中伏苦戰至死,最終只有空灑落一腔熱血,一事無成。
文中的龔俠懷,從頭到尾只有開始的一個出場,然而整部書里似乎都能看見這位大俠的影子,岳飛入獄,只需莫須有三個字,而龔俠懷被捕,則根本沒有理由,朝廷只是要找一個武林人物來殺一儆百,龔俠懷不過是被隨意指中的那一人而已。
他武功俱廢,受盡酷刑,然而他在獄中不忘他的同門兄弟,希望能犧牲自己一個人去保全他們。
葉紅借著火光,打開那張對摺的紙張。那張紙折紋都是極深刻的,可見曾經多次展讀,但又每次都再為珍惜保藏。紙很薄,從指尖傳過來的感覺很冷。字很潦草,但仍力透紙背,直欲破紙飛去。上面只有四個字:請背棄我。
他叫他的兄弟背棄他,可是龔俠懷不知道,出賣他將他送進監牢的就是他的兄弟們,不用他的紙條,他們已經率先背棄他了,反而是他生前不太合的那些對手,比過武的人,甚至想殺他的人早早集合起來,為他的事情出謀劃策,只是他們最後也一樣被自己的兄弟出賣,連龔俠懷一面都沒有見到就倒在刀下,劍下。
龔俠懷的紅顏知己嚴笑花,龔俠懷入獄,她隨即就答應了陸倔武一直以來的求婚,擺明了車馬,以放龔俠懷為交換的條件。她不在乎別人背地說她薄情寡義,也不在乎自己的聲名,她只希望能救出龔俠懷,她身為女子,也有著巾幗不讓鬚眉的俠氣,也有著百轉千回的柔情。為了龔俠懷,她甚至可以一劍就斬落自己一隻手指。
我若是婉拒他,他決不罷手;我要是給他點甜頭,他就會得寸進尺。如果我斷然拒絕,他也會老羞成怒,因為這令他更深切地知道他在我心裡的位置永遠也不及你,他唯一的對策,也許只有把你毀掉或把你永久的押在牢里,不放出來。我可不能冒這種險。我要絕了這個後患,除非放你出來,否則我決不容許他沾我一指。
所以我一劍切斷了手指。
自己的手指。
一如壯士斷腕,紅顏也可以斷指、甚至不惜斷臂的。
沒有了尾指,我的箏,是再也彈不好的了。錚錚瓊瓊,以前,我曾以指尖尋索你在江湖上的影蹤,你啊你,你在哪一處?少了一根尾指,我的琴,是再也彈不好的了。丁丁冬冬,我會用琴聲譜出你英雄的俠風,你啊你,而今卻在牢中。
而最後,當群豪流夠了血,低夠了頭,求夠了人,終於驚動了天聽,一句輕描淡寫地「也沒什麼大事」下了釋放龔俠懷的令狀時,在公文送抵前的一天,傳來了龔俠懷死於獄中的消息,經過了如許漫長的忍耐和等待,那麼多的掙扎與受苦,犧牲了那麼多性命和熱血,龔俠懷竟就在放出來的前一天,寂然而逝。
龔俠懷怎樣死的,是否死了,甚至整個被捕與否,一切此刻都已經變得不再有意義,因為沒有這個龔俠懷,還有無數和龔俠懷一樣命運的人,一樣流過血灑著豪情可望為國為民做事的人,而他們都已經像滿天飄落過的雪片一樣,無聲無息的離開了。
「曲忌死了,我要去找大不慈悲,」王虛空以一種寂寞如雪的語音說,「我要去報仇,我還會報仇下去,直至我在這世間沒有仇,或者沒有了我。」
葉紅忍不住問了一句:「那麼,你活著就是為了報仇嗎?」
「至少,報仇會給我活下去的力量。」王虛空嘴邊掛了一個很奇詭的微笑:「在我而言,有正義即是要報仇的,所以正義就是復仇。如果在刀叢里才有真正的詩,我只有在刀叢里尋找我的道。」
為國為民,然而當國與民都不需要你,甚至害你恨你的時候,俠客們剩下的只有手裡的劍和心中的道,他們只能一個人繼續在江湖上走下去活下去。
刀叢的故事是武俠中的悲涼,因為它寫出了武俠童話的幻滅,寫出了英雄力量的脆弱,寫出了人類性格中美好與悲劣的各自一面,寫得太無奈,所以溫瑞安在後記里說「寫完了《刀叢》的最後一句,忍不住淚,忍不住倦,忍不住前塵如夢,忍不住折斷了我的筆,因為無法忍受它再會寫另一篇文章。」
的確不忍,一度讓我認為,在對現實的無奈與理想的破滅上,刀叢已經將武俠寫到了極限。
六
「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英雄便該凌遲死,悲憤垂淚苦無語?我自橫刀向天叫,忠義孤臣枉痴心,安得大千復渾沌,莫叫我輩知天命!」
這是《英雄志》當中的悲歌,名為英雄志,裡面的英雄秦霸先一開始就已經死了。
回歸傳統武俠的風格,英雄志開始仍然以歷史為背景,以明朝的土木堡之變加以演化,構成了英雄志最初的線索,二皇爭位,舊皇復辟,這些在現代人眼中看來已經是無足輕重的事,在那個年代卻是每個人都不敢提不敢碰的禁忌,而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參入這場鬥爭的人,任你是王侯將相也好,皇親國戚也好,文人俠客也好,天下第一也好,沒有一個人能置身事外,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
而正因為如此,中後期的英雄志已經不再局限於歷史,脫離了時代,它是一個寓言,裡面的故事可以放在任何一個皇朝,都是差不多的。
英雄志里沒有了江湖,沒有了俠客,裡面的武林人士都變成了社會的一分子,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即使是四大宗師,崑崙派掌門,少林寺高僧,只要人生在天地間,要穿衣吃飯,有七情六慾,有親人舊友,就不能不向權勢低頭認命。
而英雄志里的俠客高手們從江湖中回到了凡世,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天下第一的寧不凡。
陽光灑落,滿是光輝。合山弟子無人言動,靜聽掌門賜號。
從今日起,你就叫做不凡。
不凡,寧不凡,寧死也不凡。
諸大長老知道合派武功即將大進,華山一脈稱雄天下,已是指日可待,眾人激動之下,無不全身顫抖,泣不成聲。
時值景泰二年五月端陽,寧不凡十二歲。
「長勝八百戰,武藝天下尊」,寧不凡的聲名在登場之前就已經傳開,小時候的笨孩子變成了大智若愚的天下第一劍客,然而在正式登場後,我們看到的卻是如同掌柜一般的庸俗男子,在奸臣和權勢面前作揖打躬,對於別人的侮辱自甘忍受,為了華山滿門而低頭,甚至不敢反抗而讓別人斬下他兩隻手,直到方子敬出言的那一刻,在同為劍客的面前,寧不凡終於變回了當時那個大哭跳舞的笨孩子,勇石出鞘,他做回了那個只為劍而生的人,在天下第一面前,崑崙劍神也不堪一擊。
俠者之尊,以武犯禁,任你千萬人沉醉,天地唯我獨醒。九州劍王方子敬作為最後一個俠客,他離開了英雄志的現實世界,冷眼旁觀,而真正的主角觀海雲遠,每個人都在現實中掙扎。
亡命天涯的捕快、落魄潦倒的書生,豪邁不羈的將軍,心機深沉的貴公子,四個人的主角分別代表在社會中四種類型的人對於社會的反饋以及選擇,規範的維護者和反叛者,道德的遵守者和背棄者,無論哪一種人,他們都是悲劇人物,他們的悲劇在於個人力量對於整個社會的渺小與無能為力,而所要求的越多,最後失去的也越多。
伍定遠要守法,要伸冤,要為百姓做個好官,然而他最後發現自己一樣成為官場中潛規則的遊戲者;秦仲海要報父仇,要起兵造反,他最後自己背棄了父親的遺願,山寨的家家酒遊戲也玩完了,此生不跪人的痴心也終於跪倒下來。大都督,大反賊,大掌柜打來打去,他們的日子卻都不舒服,因為他們要的東西早就都沒了。
還剩下一個書生盧雲,英雄志最後的主角,整個故事始終以他的視角去看,他所知道的最少,也最苦,因為他所求的最多。
少年時出身貧賤,空有才學不得志,貧窮之中的自卑造成了書生極度自尊的個性,和顧家小姐一段相識相戀,是傳統的才子落魄佳人垂青,不足為奇。流浪江湖賣面一生,也自認胸中才學不輸於任何人,是讀書人也是江湖人的傲骨,闖出了他以後不凡的一番際遇。
結識秦伍,入了柳門做事,此後出使西域,盧雲漸漸走進了官場,一舉成名天下知,中了狀元,和顧倩兮定下姻緣,做了蘇州知府,那時的盧雲是一生最快活的時候,也自以為從此可以為國為民作一番大事,上報天子,下報黎民。
只是英雄志的故事不允許盧雲如此幸福,被捲入篡位奪權的漩渦里,周圍的好友上司一個個陷了進去,樹欲靜而風不止,更何況盧雲的性格註定不可能置身事外,終於他拋棄了官位和情人,帶著嬰兒和玉璽一路逃到怒蒼山,光耀青史的夢醒了,那時的盧雲還有另一個夢,在山寨明哲保身的夢,直到秦仲海劈下那一刀,劈碎了最後一絲幻想。
東風吹醒英雄夢,吹醒的不僅是秦仲海,也是盧雲,他剩下唯一的一條路可以走,為了自己心中的堅持逃亡,生死的那一刻,他做不成好人,救不了別人,剩下的只有手裡長劍。
俠就是夾,左邊是仁,右邊是義,頭頂灰天,腳踩泥地。只因存愛,所以存恨,只因心慈,所以心悲,只因成王敗寇,所以濟弱扶傾,只因天下無道,所以以武犯禁。
好似卓凌昭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滿身殺業的劍神向自己諄諄訴說。迷茫之下,經脈好似被鎖緊了,扼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尋不到出路的方剛血氣在體內擠壓衝撞。那忿恨血氣化為形質,一點點地催促自己。盧雲大聲喘息,雙手向空掙扎。
悲怨是空、仁義是夢,只因信仰劍,所以貫徹道。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理想中書生的雄心壯志,現實中的盧雲,達無益兼濟天下,窮不能獨善其身,
一切禮儀廉恥都失去的時候,只有大水瀑接納了這個被人世間放逐的孤臣孽子。
如果英雄志只是要提出問題,那麼故事也許可以就此結束,但是英雄志還希望能回答這個問題,所以盧雲還是從大水瀑中回來了,十年轉瞬即過,換了皇帝,天下人還是一樣的過日子,死不掉也活不好。
十丈紅塵中走了一圈,十年後再回來的盧雲已經一無所有,朋友走了,冠帶丟了,倩兮嫁了別人,他連住的房子也沒了,他失去的最多,因為他要的東西最大也最難。
盧雲肅然仰天,說道:「顧伯伯,我今日若敷衍你,我便不是儒生了。我讀聖賢書,並非為皇上辦事,也不是為百姓辦事。什麼民為本、君為本,我全都不要。」
顧嗣源面色一顫,道:「那……那你要什麼?」
盧雲仰望夜空,凜然道:「一個高乎這世間的東西,我稱他為正道。」
顧嗣源把酒杯放落,驚呼道:「正道?」
盧雲望向自己的雙掌,低聲道:「正道,就是對的事情。大是大非之前,並非拳頭大小、人多人寡便能左右。皇帝也好、百姓也好,都不能折我分毫。」他舉起酒杯,仰手而盡,道:「求不到我心裡的道,我可以回去賣我的面,便算世人說我是孔門叛徒,我也不在乎。」
他要正道,然而什麼是正道他說不出,他只知道正道是對的事情,但是人世間千姿百態,人性善惡難定,經歷了無數人和事,未必每一次都能明白對的事情,他做官造福不了百姓,做百姓保全不了自己,對朋友,對情人,對認識不認識的人他都想去救,到最後他一個也救不到,現實中不會有這種傻子。
他被賦予的任務最為艱巨,他是一個獨行於黑白之間的人,不屬於朝廷,不屬於怒蒼,他是天地最後的聖光。他卻沒有對應的法力,只是一個凡人。
而或許這也正是英雄志的結局一拖再拖的緣故,因為這條路找不出答案,大都督救不了天下,大家只能得過且過的活下去;大佛國救不了天下,無非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個英主來治世;大反賊也救不了天下,皇帝是永遠殺不完的,他最多只能拉著天下和他一起陪葬。而盧雲當日的問題卻沒有答案,可以說已經註定哪一種結果,都未必是我們想要的答案。
不是除暴安良,不是一切皆空,不是忠君愛國,不是仁義道德,甚至不是平天下,濟蒼生,而是「正道」!
這已經不是武俠小說能回答的問題,也不是文學作品能回答的問題,而是從有國家和社會開始時,有對人性本身的思考時就提出過,現在依然沒有結果的問題。
完。
謝謝邀請。古龍會用什麼作品為自己的職業生涯划上句號呢?他已經身體力行了啊,那就是《獵鷹?賭局》,未竟的「大武俠時代」。
金庸寫下《鹿鼎記》後封筆,因為他說武俠已經寫到了極致。而這不是古龍的風格,因為對他而言,武俠永遠充滿了無限的變化性,可能性。他只會不斷地革命革命再革命,蠟炬成灰淚始干,而不可能用一部作品為自己的生涯做一個終結式的註解——抑或者,《獵鷹賭局》的確是最合適的收尾。經過了那些敷衍的預支稿費,倉促的挖坑棄坑,違心的捉刀代筆,病榻上的某日,他靈光一閃,猶如孩子發現至寶般,尋覓到自以為是新創舉的寫作方式,卻僅有幾許光華奪目,仍有許多不如人意,如同過去二十餘年每個星辰日夜。而這一次,他留下了人生中最後一個坑,黃昏的鐘聲便戛然而止。
如同他悄然降臨一般。
古龍武俠的盡頭就是返璞歸真的《歡樂英雄》。
《歡樂英雄》看似很不「武俠」,但古龍最風靡的幾部作品的內核,也就是對人心極度敏銳的洞察,以及古龍幾乎後無來者的氣氛營造能力,在這樣一本「武「與」俠」被極度淡化的《歡樂英雄》中依然鮮明而引人入勝。
進一步說,古龍其實在一點點地把作品脫出武俠的「傳統」之外,所以寫到盡頭,就是一本這樣最不像武俠卻最「古龍」的書。(亦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武俠小說)
有金庸這樣一座大山在前,如唐詩於宋人,想要做出一點創新都非常艱難。
古龍的路,是新武俠的路,另闢蹊徑。
他改造了武俠小說,用文字的凝練與美,無招勝有招。
古龍式武俠是求新求變,是不破不立。
人生有盡頭,新武俠無盡頭。
古龍的短刀(古凌)
古龍終於破繭而出。
自《風鈴中的刀聲》之後,兩年多來,古龍沒有寫過
一篇武俠小說。這段期間,他陷入低潮。他的低潮是亟亟於自我提升。古龍的成功,不在於他寫出受人歡迎的武俠小說,在於他名成利就之後,不止把寫武俠小說當作謀生方式,而是進入藝術的境界。
一位成功的藝術家,必須建立獨特的風格,然後精益求精,不斷的自我提升。
古龍的武俠世界,正是求新求變。
他說過一句話:「一位作家的作品即使再受歡迎,假如風格不變、境界不新,就很無聊。」
因此,當讀者為他的小說喝彩的時候,他卻但想孤獨地奔向靜寂、冷清的前程,準備迎接讀者下一次的掌聲。問題是,他迎接到的一定是喝彩與掌聲嗎?在這股強大的心理壓力下,古龍的情緒陷入低潮,經常借酒澆愁,竟致罹患肝疾。他出院以後,下定決心戒酒,重現江湖,無奈體力已大不如前,因而封起長劍,執筆為「聯合報」萬象版寫他第一篇短篇武俠小說——賭局。
許多武俠小說作家認為,同樣是一個故事,棄長從短不啻因小失大,所以大都不願草率動筆。古龍在體力的限制下,反倒樂於在他多種創作變化的形態之中,尋求新的嘗試。
寫短篇武俠小說,絕非泛泛之輩所能勝任。古龍的短刀初次出鞘,仍展現不凡的功力,故事自成段落,情節鋪陳前後呼應,細節交待清楚,最重要的,是他筆下的人物有性格,有血有肉。關於武俠,古龍如是說:「有很多讀者看了一部書的前兩本,就已經可以預測到結局。最妙的是,越奇詭的故事讀者越能猜到結局。
因為同樣『奇詭』的故事已被寫過無數次了,易容、毒藥、詐死、最善良的女人就是女魔頭——這些圈套,都已很難令讀者上鉤。
所以情節的詭奇變化,已不能再算是武俠小說中最大的吸引力。人性的衝突才是永遠有吸引力的。
武俠小說中已不該再寫神,寫魔頭,已應該開始寫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武俠小說中的主角應該有人的優點,也應該有人的缺點,更應該有人的感情。」
許多人關心古龍新的轉變。他說,作家隨年齡的成長,幻想力不如從前,但是組織力及對人生的體驗,必然邁入新境;小說的結構與文字的鍛煉,也非昔日可比。
古龍究竟變了多少?謎底自在讀者心中。
天涯明月刀
思想內涵不敢談,我最佩服古龍的是對武俠的設定去玄幻化。
先貼段古龍的雜文。
武俠小說中最常見的武器,還是刀和劍。
尤其是劍。
正派的大俠們,用的好像大多數是劍。
一塵道長的劍,李慕白的劍,黑摩勒的劍,上官瑾的劍,展昭的劍,金蛇郎君的劍,紅花會中無塵道長的劍,「蜀山」中三英二雲的劍……
這些都是令人難忘的。
但武功到了極峰時,就不必再用任何武器了,因為他「飛花摘葉,已可傷人」,任何東西到了他手裡都可以變成武器。
因為他的劍已由有形變為無形。
所以武俠小說中的絕頂高手,通常都是寬袍大袖,身無寸鐵的。
這也是種很有趣的現象。
好像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一個人的血肉之軀,是不是能比得上殺人的利器。
即使劍神到三少爺或燕十三,和一流高手比武時沒有一把好劍也是萬萬不行的。
古龍從早期和大部分武俠小說一樣的強調內力和神功到類似玄幻的武俠,寫到後期雖然沒刪內力設定但也形同虛設,從楚留香的掌法陸小鳳的指法,寫到小李飛刀再寫到七種武器。
古龍的發展路線是越發真實的,當然他的路線不是也不會是全面寫實,不過不寫實的部分都只是在力量和速度方面進行誇張,而重點是逐漸剔除著玄幻化的基礎設定。
武俠的盡頭就是沒有商業價值了,沒有受眾,賣不出去了。更不用說改編電影,電視劇,動畫等周邊產品了。但
黃易倪匡不就是把武俠和科幻一起寫嘛,兩個大俠正刀來劍往打得不亦樂乎,外星人開著飛船把這兩個人給捉走了……
內核都差不多吧,一個復仇故事,發生在《哈姆雷特》就是歷史,發生在《笑傲江湖》就是武俠,發生在《聖徒》就是魔法玄幻。
鹿鼎記反武俠嗎。。。為什麼我不覺得。。。這鹿鼎記這種不也是武俠嗎。。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三少爺的劍》
若是說古龍,我不知道,先生於武俠小說一途始終是求新求變的,大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境界。
若是對於仍在如何講好一個故事的道路上苦苦思索的我們,大道之行,混而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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