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用古龍的文筆寫一部香港江湖志?
〈楔〉
「好劍。」
「確實是好劍。」
「可惜沒有劍鞘。」
「它不可為劍鞘所容。」
「為何?」
「它太利,劍鞘會為它所傷。」
「此劍太過無情。」
「劍本無心,又何處來情?」
「劍的主人如今在何處?」
「劍在人在,劍毀人亡。」
「他還在世?
「他尚活著,又已死去。」
「他行將就木?」
「他生不如死。」
「為何?」
「他是個傷心人。」
「他為誰所傷?」
「傷心人。」
「傷心人亦會傷人?」
「又怎能不會?」
「傷心人在何處?」
「人在天涯,人已斷腸。」
「天涯在何處?」
「在他眼裡。他的雙眼映有整個繁華世界。」
(一)
寒冬。臘月。楊花飛雪。
很多人分不清雪與楊花。很多人以為花即是雪,雪即是花。
花不是雪。花不會化,花沒有雪般冰冷。
花有色。花有心。花會愛戀土壤。雪沒有心。雪不懂愛恨。
有心的雪,就像無色的花一樣,是不存在的東西。
梁朝偉曾經對張曼玉說:「如果我有一張船票,你會與我一起走么?」
那日也有傾城大雪。雪如碎縞。張曼玉素衣墨發,孤清獨立,如凌空仙子,剎那會隨風而去。
風霧凄迷。枯筋焦瘦木,馥指纏心雲。
張曼玉掣劍於肘,衣衫颯颯。容顏秀麗如水。兩人在高天闊地間相對,萬物絕美似畫。
張曼玉道:「我要走了。」
梁朝偉道:「去哪裡?」
張曼玉道:「不知何處。」
梁朝偉道:「既不知何處,為何要去?」
張曼玉道:「我要找一個人。」
梁朝偉道:「誰?」
張曼玉默默片刻,猛然一笑。提劍輕身,倏忽而去。素衣入雪,難覓蹤跡。
寒風拂面。美人口中乃歌曰:「可憐玉之傲,輕佻陷於淖。枉作這、痴情人,空落世人笑。」
(二)
暮色漸沉。梁朝偉在暮色里獨行。衣衫獵獵。他的耳邊只有風聲。他的耳邊已空無一物。
無外界,無物我。他已完全在自己的世界中。他已忘掉自己。
其實有聲音是很脆亮的。甚至是不忍卒聽的。他無鞘的長劍正拖在身後,與粗礪的石板一下一下摩擦。
茲拉——茲拉——
如果有人有幸親耳聽到那種聲音,他一定會流淚。那種聲音會令人聯想到哭泣的少女。那種聲音比少女的哭泣更催人淚下。
梁朝偉沒有哭。
事實上他沒有表情。
他的臉被寬大的帷帽遮住,帷帽上的長紗垂下,就好像他沒有臉一樣。
他當然是有臉的。甚至這張臉十分好看。甚至這張臉迷倒過很多女人。她們為了一看他的面目而瘋狂。
幸好現在沒有女人。
幸好現在他沒有露出臉來。但是他的眼睛透過黑色長紗望向天空,閃爍不定,像兩枚黑曜石。又像深不見底的井。
沒有人能抗拒這雙眼睛的魔力。璀璨星河,皓月長空無法與之比擬。他的身或許總會老去,他的眼卻永遠年輕,充滿無限的智慧與張力。
如果有人正視他的眼睛,他一定會被迷住。他一定會用夢境來形容那樣子的眼睛。他一定會被人當成瘋子。為一個不切實際的夢境而瘋的瘋子。
幸好這條路上沒有人。
這條路並不窄,也並不短,從南到北,縱貫了浣衣集。浣衣集在艾城。艾城有十萬人家。
人煙燈火密,富世彩輝明。
這條路上沒有第二個人。這本是一件奇怪的事。一件可怕的事。
此時的浣衣集,沒有一戶人家。
恐怕此時的艾城,也沒有一戶人家。
這裡已沒有煙火氣。這已是個死城。
肅暮驚飛鳥,寒宵葬冷魂。
梁朝偉進了這座死城。他頎瘦而蒼白。蒼白的手從黑氅下探出,緊緊握著他的劍。
蒼白的手,漆黑的劍。
他為何來此?這座死城中莫非還有他要找的人?
(三)
雪停。一片白茫茫大地。天清雲散。明月懸空。
美人在望月。明月也正望著美人。
古往今來紅顏愁月,不知明月可曾愁美人?
閑人觀伶伶觀人。
台上優伶還在唱作。一出《玉堂春》。百端脂艷面,一色鬧清宵。
張敏素服,在城高處。死城蕭索,此處卻錦繡叢叢,夜夜笙歌。
風花雪月。身在富貴鄉,世外高潔客。
美妓婷婷立於旁,口中銜起玫瑰。她很瘦削,很孤高。她的下巴有傲慢女人特有的上翹的弧度。她的眼瞼有生性清冷的人特有的蒼白的單薄。
這種才華橫溢的美人總並不討人喜歡。
然而沒有人能否認她很美。她相信任何人都無法拒絕她的美。
她將一件狐裘搭在張敏肩上。
美妓道:「公子,天寒地凍,小心受涼。」
張敏道:「多謝。」
她閃向一邊。狐裘落在雪中。
美妓的心被刺傷了。她的驕傲令她無法落淚。佳人抱琴起舞,盈淚而歌——
半片寒微骨,
翻作面面心。
自從遭點污,
拋擲到如今。
雪化如淚。
她的臉上竟顯出聖潔來。像她這種人臉上本不應該有聖潔。
天地空明。公子搖扇而立,面向東方蒼茫。不知長生幾時休,尚懵半世許多愁。
美妓道:「公子在等誰?」
張敏道:「在等故人。」
美妓道:「是什麼故人?」
張敏道:「無名無姓,無來無去,無影無蹤。」
美妓道:「那豈非神仙?」
張敏一笑:「不是仙人。只是三魂七魄,七情六慾,白種風流,萬紫千紅。」
美妓一笑:「那想畢是個美人。」
張敏道:「是。」
美妓道:「那人可是公子的朋友?」
張敏道:「不算。」
美妓道:「那人可是公子的愛人?」
張敏道:「不算。」
美妓蹙眉道:「莫非是公子的仇敵?」
張敏淡淡道:「不過是個傷心人。」
(四)
素手卸殘妝,名伶倦倚門。門內潑出膩脂水,水上浮起暗月痕。
張國榮慵坐在鏡前。鏡中半張素容。芙蓉仄開。檀木窗邊一盞沉香。他挑弄著燈花。人與鏡影相望,分得出誰是誰?
仆廝都被屏退下去,留下一個小旦。脂粉酡紅,目如桃葉,珠翠琳琅,容顏嬌俏,頭上沉重的碎玉釵不住晃蕩。太寬大的戲服堆曳在地,使他更顯得纖盈可愛。
張國榮瞥他一眼,問道:「叫什麼名字?」
小旦道:「姓張,就叫小魚。」
張國榮把玩鳳冠,狎目道:「會些什麼戲?」
張小魚道:「會《霸王別姬》。」
張國榮慢慢揚起嘴角,笑道:「唱一段西皮搖板。」
張小魚一覽水袖,吊嗓開腔,吊梢媚眼含情脈脈。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張國榮搖頭輕呢道,足矣,足矣。
他問:「你可知道,虞姬為何不肯走?」
張小魚答:「知道。」
張國榮挑眉:「你如何知道?」
張小魚道:「楚王不走,虞姬必不肯走;先生不走,奴必不肯走。」
張國榮笑道:「你能跟我到幾時?」
張小魚道:「一生一世。」
張國榮道:「一生一世又能到幾時?」
張小魚道:「到共赴黃泉。」
張國榮猛然笑道:「那麼就到今日為止了。今日就是我的死期。」
張小魚道:「為何?」
張國榮道:「有人會來殺我。」
張小魚道:「誰?」
張國榮道:「不知。」
張小魚道:「既不知是誰,又怎知今日有人來殺你?」
張國榮道:「有兩個人。」
張小魚道:「哪兩個人?」
張國榮微笑道:「一個是清高慕雅女。」
張小魚也微笑起來:「那想畢是先生欠下的風流債。」
張國榮懷念道:「五年前今日,是我二人邂逅之時。那日她第一次為我束髮。她的手十分溫暖,再沒有第二個人有她手心的溫度。」
張小魚道:「既是定情日,為何要在今日前來殺先生您?」
張國榮哼笑一聲,傾身至他身前,手帶憐惜,輕撫他的面盤。
他略帶含混地說:「你不懂得,當一個人擁有的時候,什麼都是好的,哪怕是這個東西給他的苦難。當一個人失去的時候,再美好的回憶,也無比殘忍。」
張小魚迷惘片刻,悄聲問道:「另一個人是誰?」
覆在他臉上的手愣怔住,半晌抽回。他修長五指掂起一塊玉玦,反覆把玩。
張國榮淺撩脂硯帳,微垂軟薄衾,屈膝伏在金絲玉縷中。青絲掛下,他容顏明晦朦朧,若即若離。
張國榮慨嘆道:「那一個,是多情痴病人。」
張小魚道:「多情人亦會殺人?」
張國榮笑道:「世上殺人者大為多情人。」
張小魚不懂。這種事情他本就不會懂得。
他只得問道:「那人是何名姓?」
張國榮道:「無名無姓,無來無去,無影無蹤。」
張小魚笑道:「先生誆我也。世人皆有名姓,又何來無名姓?」
張國榮不答,短嘆一聲,執筆點翠描妝,哼唱《貴妃醉酒》——
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醉在夢裡,他醉在情中。
痴迷繁華宴,醉卧錦官城。
他不能回答。是,世人皆有名姓,沒有名姓的人如同天際的風,不在眾生之列,不入六道輪迴。
但如果那人就是眾生?
張國榮記得第一次與那人見面,為那雙墨眼神魂顛倒。那雙眼映著眾生百態,繁華萬千。
(五)
梁朝偉曾與張國榮在絕情谷一戰。一戰三天三夜。拆得二千零四十六招,無名劍向張國榮脅下刺去。
忽然間他就落入一個大千世界。斑斕可變,光怪陸離。
張國榮倏然不見。
梁朝偉知道,不是張國榮不見,而是劍鋒已偏。
劍去勢不止。偏鋒仍可傷人。
劍影一閃。
大千世界驀然被劃破,被摧毀。這仿若真實的一切粉身碎骨,露出其背後的本來面目來。
但張國榮已然不動。
嚓然聲響。長劍破空,畫出一個圓,翻轉會掌下。
這柄劍,像他手的延長,像他身體的一部分。
蒼白的手,漆黑的劍。
張國榮長身玉立,笑道:「好劍。」
梁朝偉道:「好掌法。」
張國榮笑意更濃:「你認得出我的掌法?」
梁朝偉冷冷道:「七斷七絕傷心掌。」
七斷。
心脈斷、血脈斷、筋脈斷、肝腸斷、腎水斷、骨骼斷、腕脈斷。
七絕。
心絕、情絕、恩絕、欲絕、苦痛絕、生死絕、相思絕。
七斷七絕,傷人傷心。
這種功夫漸漸的也快絕了,沒有人喜歡練這種絕情絕義的功夫,也沒有人願傳。
張國榮依然在笑:「從來沒有人能活受七斷七絕,你是第一個。」
梁朝偉道:「也從來沒有人接下無名劍的無名一式,你是第一個。」
張國榮道:「為何此劍無名?」
梁朝偉冷笑道:「因為此劍無情。」
張國榮亦冷笑道:「劍本無心,又何處來情?」
梁朝偉道:「你是多情人,為何要練如此絕情絕義的掌法?」
張國榮嘆道:「心到空時心自滅,多情還似無情人。」
梁朝偉沉默。到底是多情,是無情,又有幾個人能分清?春蠶的絲為什麼要到死時才能吐盡?
張國榮問道:「你是有名人,為何無名?」
梁朝偉道:「我本就無名。」
張國榮哂笑道:「你撒謊。」
梁朝偉道:「你怎知我在撒謊?」
張國榮道:「因為我知道你的名字。」
梁朝偉淡淡道:「知道我名字的人都已經死了。」
張國榮嫵媚一笑,道:「一位故人在她死前把你的名字告訴了我。」
梁朝偉握住劍把的手猛地攥緊。
張國榮此時笑得更歡:「可惜你殺不了我——正如我也殺不了你。」
梁朝偉嘶啞著嗓音問:「那個人是誰?」
張國榮不語,只是意味深長地凝視著他。
他很焦躁。他很不安。但他不敢猜測。他怕他一說出口,就確定了是那個名字。
儘管他心裡已有了答案。
張國榮突然嘆道:「傷心人。」
當日絕情谷落入陽光。蒼翠浮金,遍谷幽香。桃花正盛,落英滿地,紅香殘玉繽紛,托出那紫衣直裾的優伶戲子,眉目如畫,不似凡間。梁朝偉驀然想贊一句真美。才子佳人的故事,梁朝偉聽過不少,但如面前此人這般近在咫尺,真亦夢亦幻,不可輕信。
張國榮忽然閉目嘆道:「真美。」
他輕聲笑道:「先生一雙眼睛清如秋水,又深不可測,見之忘俗,在下不敢正視,唯恐被迷。」
梁朝偉笑道:「是淺還深,不過一場空爾。」
張國榮搖頭道:「那先生為何來這絕情谷?」
梁朝偉道:「無名無姓,無來無去,無影無蹤。我來便會去,我去亦會來,又何必計較我的來去?」
張國榮仰頭呼嘯:「是了,是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梁朝偉眯目道:「果真無牽掛么?」
張國榮沉默。有的時候沉默意味著反對,但大多數時候則不是的,至少這種沉默絕對不是。
梁朝偉道:「先生非無牽掛,又何必妄談來去?」
張國榮一張素臉雪白,長笑不止:「七斷七絕,最終斷的是自己的命,絕的是自己的情。」
梁朝偉靜靜看著他:「你已快死。」
張國榮收了笑聲:「尚需苟活。」
梁朝偉望著他面容道:「你心肺大經已傷,氣血受阻,八脈僵冷,寒毒侵心,骨冰而皮暖,比死人多口熱氣而已。」
張國榮笑道:「你還懂醫?」
梁朝偉道:「略懂。」
張國榮長吁一聲,自嘲道:「少有人配殺我,你算配得起。」
梁朝偉冷冷道:「沒有誰配死。」
張國榮苦笑道:「多少人喪生於七斷七絕傷心掌下?這武功本就天地不容,我必萬劫不復。」
梁朝偉道:「無名無姓,不在眾生之列,不入六道輪迴,亦不可長存。」
張國榮一點笑意漲上眼角:「同道中人。」
梁朝偉道:「然。」
張國榮笑意愈濃:「天下除你我二人,無人有那資格殺我們。命喪彼此之手,萬不辱身。何不相約共死?」
有人相約同行,有人相約共生,從來沒有人相約共死。如果有,那人一定是瘋子。但梁朝偉知道天才與瘋子本就沒什麼區別。瘋子不一定是天才,但天才一定是瘋子。他自己是瘋子,面前這人也是。
天才是一種很可怕的人。天才會一起做可怕的事。
梁朝偉從腰間摘下玉玦,輕放於地,轉身遁去。
「明年臘八,浣衣集中,我必赴約,黃泉再見。」
餘音在幽谷之中,裊裊不絕。
張國榮拾起那塊玉玦,搖頭笑道:「傷心人也。」
(五)
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王祖賢玄衣烏冠,秋水眼睛迷濛含霧,雪白下頜微揚,俯瞰她的江山。
芙蓉如面柳如眉。
萬眾齊呼——東方教主,文成武德。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她用的是她的名字,她演的是她的角色。一張絕色容顏本應描脂繪紅,卻拿來付了這疆土山河。
雪膚冰魄,床第廝磨。香艷女子交纏。珠搖玉影,妖嬈姿容,喑啞嘆息。
(六)
王祖賢曾含淚問林青霞:「這世上可有你在乎之事?」
林青霞道:「有。權勢。」
王祖賢道:「這世上可有你在乎之人?」
林青霞道:「有。自己。」
王祖賢慘然笑道:「你撒謊。」
林青霞冷冷道:「你已信。」
王祖賢款攬紗衣。珠釵掉落,青絲披散。
燭火熒熒。她瞳仁泛出煙灰色。
她靜靜道:「我不信。」
林青霞冷笑。
王祖賢道:「除非你立殺我。」
林青霞負手道:「我為何要殺你?」
王祖賢道:「成千上萬無辜百姓喪生你手,我一小小女子何足掛齒?你又何嘗憐惜?」
林青霞眯眼怒笑道:「你在威脅我?」
王祖賢噙淚道:「我此生只用命逼你一次。」
寒光乍現。她手中一片尖峰向自己頸上橫去。
林青霞眉目一凝,厲聲喝道:「放下!」
繡花針飛來。叮噹一聲,珠釵擊飛,王祖賢頸上滾下一串血珠。
雪在膚上,冶艷異常。
林青霞居高臨下,道:「你走吧,從此兩不相見。」
言罷,紅影一閃,縱下光明頂。
王祖賢兩行清淚長流,喃喃自語:「你竟下不了手。」
她沒看到,山下林青霞拔開壺塞,傾完了那壺酒。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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