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打白骨精到底有什麼深意？

西遊記

在中國，再沒有哪只猴子有孫悟空名氣大，這個可以不斷被翻拍被演繹被解構的形象，群眾基礎早已超過歷代偉人，無人強推也能做到家喻戶曉。但是，神魔鬼怪通常難登大雅之堂，孫悟空雖然有名，要想上《人民日報》也是不容易的，作為一個長期被賦予反封建鬥士稱號的戰士，孫悟空想要登上人民日報還全要靠一個末流小妖撐場，想想也是醉了。

說起來，白骨精確實是西遊記里的一朵奇葩，作為一個末流小妖卻成為了西遊記里名氣最大的妖精，不但登上了人民日報，還成為時任最高領袖和大學士切磋詩意、交流政見的代言，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妖不在牛逼，有人捧場就行，白骨精為什麼能成為為數不多登上國報的妖精呢？

米糕少時看86年版的《西遊記》，幾乎每集都看過五六遍以上，唯獨《三打白骨精》這一集，至今只看過一次，每逢電視台重放，播到這一集必然轉檯，相比於其他西遊記故事裡，師徒四人歡樂打怪、和諧過關的祥和氣氛，三打白骨精從一開始就開啟了鬼片模式，將聊齋志異的精神發揚光大，鬼山陰氣、磷火冥冥、妖風陣陣、厲哭嚎嚎，一堆白骷髏轉眼變成了一個滿臉奸相、胖胖的中年婦女，80年代不多見的比基尼外穿模式、突出上圍的透視裝，陰森龍洞內白骨夫人臨水梳發，一臉哀怨，即便是我國劇大師楊春霞老師也挽救不了白骨精的怨婦氣質。

而這一集最讓人憋屈的是，素來神通廣大的齊天大聖卻落得個有口難辯被炒魷魚的下場，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陰謀詭計，到了唐僧這裡就硬是油鹽不進，不但口念緊箍咒痛得孫悟空上天入地，還要手寫休書再添一道傷，反正就是講也講不聽、聽也聽不懂、懂也不會做、做也做不好的讓你從內到外的討厭他。

大部分不喜歡唐僧的小夥伴也多是從這一集開始的，這種情緒被當時只是孩子的我看來真正是感同身受，在中國做個娃，誰特么沒被父母師長冤枉過，百口莫辯過，有理說不清過，敢情孫大聖也遭過這罪，心裡頓時憤懣滿滿，問候了唐僧祖宗十八代，替猴哥心疼，繼而感懷自己受過的那些個委屈。尤其是唐僧後來被黃袍怪變成白虎，心裡那叫一個解氣，看著孫悟空心急火燎的救師父，臉上是大寫的「忠義」二字，掉頭裡安慰自己原諒長輩們那些個混蛋想法，常常也以猴哥自慰，孫悟空不也是這麼委屈大的嗎？

在西遊記眾多妖精里，白骨精是為數不多讓唐僧師徒反目甚至差點散夥的妖精，而更為奇葩的是，原著中關於這位白骨夫人，既無來歷也無靠山，名為屍魔又叫白骨夫人，地盤不過40里，相比於電視劇里有洞有兵，原著里的白骨夫人孤魂野鬼，寄予白虎嶺上，極有可能是被白虎吃掉之後化作白骨成精。除了能變化人形，基本沒有什麼神級道具，每次被打也是一棒現形，下場也不同於一般的妖怪被收回神仙座下當寵物，而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直到打死為止！然而，就是這麼一個末流精怪卻成了西遊記里最重要的一節，並成為登上國報的妖精，原是有些細思極恐的道理。

「三打白骨精」看似是個打妖精的故事，實際上是在講一個「誅心」的故事，是利用一個可以打死的、無靠山的妖精，教育徒弟、樹立權威、加強隊伍建設的故事。在這個故事裡，最本質的矛盾不是白骨精要吃人，而是團隊領袖敲打首席執行官不要屢屢越權辦事的矛盾。用時髦的話說，不是敵我矛盾，是人民內部矛盾，是一個在處理外部矛盾之前先解決內部矛盾的故事。

西遊記其他的降妖故事裡，唐僧與孫悟空並沒有多少隔閡，一致對妖，師父動口、徒弟動手，事畢受人感激，也是唐聖僧在前做代表，孫悟空持棒高冷居於後。而在三打白骨精里，師父犯了錯，卻死活不認錯，緊箍咒念了，徒弟趕走了，自己受難了，末了，孫悟空還要屁顛屁顛的回來相救，從這個角度來看，唐僧是極其成功的管理者。

電視劇西遊記里，唐僧給孫悟空寫休書時說了一句話：「你野性未除，連傷三命，佛祖也不寬容於你，回去吧！」這一句話大抵有三個意思：

第一， 你犯錯誤是因為你野性未除，不是我的責任；

第二， 你犯錯並不是我不原諒你，而是佛祖無法原諒你；

第三， 如果佛祖不能原諒你，我留下你，這就是我犯錯了，所以你必須走。

短短一句話足以看出，唐僧作為在如來座下混了十世的金蟬子，人情世故瞭然於胸，是層級潛規則的集大成者，難怪被委以前往西天取經的重任。而回到事件本身來看，孫悟空所做的一切恰恰是為了避免唐僧被吃掉，結果到最後，不管是責任還是錯誤全在孫悟空，唐僧成了道義和實利的雙重贏家，而真正幹活的孫悟空不但要承擔佛祖怪罪的風險，殺妖的功績更是被一筆抹殺，雖然觀眾看著心堵，這穩健的作風佛祖必是十分滿意的。

西遊記中，三伏屍魔是第27回，是唐僧師徒4人作為一個完整團隊第一次降妖除魔，在以往的磨合中，作為師父的唐僧屢屢被孫悟空扣上「肉眼凡胎」的帽子，恐怕心裡的陰影面積早就超過十萬八千里，但是因為當時只是師徒二人，誰強誰弱心知肚明，倒也無所謂角色定位，但是現在變成4人組合後，誰是團隊真正的老大，團隊按照什麼規則進行決策就需要有個說法。

不管是唐僧還是孫悟空都需要一場打妖實踐來確定自己在團隊里的位置。白骨精可謂正當其時。而所謂誅心，就在於白骨精知道要利用唐僧與孫悟空之間的矛盾來吃唐僧肉，孫悟空知道要利用火眼金睛掌握滅妖的決策權，而唐僧知道要利用白骨精的詭計來滅孫悟空的氣焰，讓自以為掌握了宇宙真理的齊天大聖明白，心相比真相更重要，你對我的忠誠與尊重比你的除妖能力和金箍棒更重要。

整個西遊記中，唐僧唯一克制孫悟空的法寶就是緊箍咒，而幾乎只在三打白骨精的時候大劑量使用過，但是唐僧也明白緊箍咒不能解決所有問題，畢竟死人是不會念緊箍咒的，對於孫悟空這種閑時愛吃個人玩玩的猴妖，光靠緊箍咒是遠遠不夠的，要讓孫悟空真正歸心不但要對他的循循善誘，更要讓他明白唐僧那些表面上看上去迂腐不堪的決策道理在哪？繼而能死心塌地的保護這麼一個肉頭和尚西去取經，不生反意。

不管是唐僧還是吳承恩，如來還是觀音，都希望通過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教育孫悟空，不要以為你火眼金睛就能夠看到真相，在取經路上僅僅看到真相是不夠的，你能體會如來的心思嗎？你知道九九八十一難背後菩薩的考量嗎？你看到真相打死妖怪就符合上頭的意願嗎？你知道妖怪什麼背景來歷就敢亂打亂殺？你縱有屠龍之術不能總領全局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說到底，你本事再大還不是一隻山林野猴，人家是如來座下金蟬子轉世，是上面的人，是能夠真正領會上層意圖的代言人，你整天左一個肉眼凡胎、右一個不明真相的直接招呼，到底是吃了多少熊心豹子膽？

所以，別看你火眼金睛看到真相，還必須要有一個能體會如來心思的肉眼凡胎來約束你，告訴你什麼是心相。而白骨精正好是一個沒有背景、沒有根基、外貌可憎、人民群眾喜聞樂見，可以用來教育孫悟空的最佳選擇。在這個故事裡，白骨精的惡毋庸置疑，唐僧的庸坦坦蕩蕩，孫悟空的力憋憋屈屈，然而在最高權力者如來的模式設置下，孫悟空終於明白了要修大道就要忍小庸，要取真經就要服人管，要脫緊箍咒就得一邊摸索真相一邊琢磨心相，才能領悟佛祖真意，這就是所謂的修行。

「屍魔三戲唐三藏，聖僧恨逐美猴王」，一個是上頭來的聖僧，一個是山林間做大的猴王，在一場白骨夫人的調戲中分了高下，定了名分，自此之後，兩人再無隔閡，直到取得真經。所以末流小妖白骨精也就成了名氣最大的妖精。

白骨精的故事好就好在，白骨精惡得從頭到尾毋庸置疑，但唐僧的善與庸，孫悟空的智與戾，都不可簡單判斷是非對錯，相反有很多空間可以思索挖掘，真正體現了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屁股決定腦袋的宇宙真理。也就給很多後來者藉此故事東拉西扯的到處打比方。

嘉靖35年，也就是1556年，46歲的吳承恩當上了浙江長興縣丞，這就是個伺候領導的職位，給縣令出主意，替長官擦屁股，幹不了幾年，吳承恩被罷黜官職，滿腔憤懣化成西遊記里的妖魔鬼怪，他又怎麼會想到，400年後，兩個頂尖的人物會借著白骨精來過招，用對詩的方式笑談國際風雲。

1961年10月18日,大學士郭在北京民族文化宮觀看了浙江省紹劇團演出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回味良多，7天後賦詩一首，寫下了《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並發表在11月1日的國報上：

人妖顛倒是非淆，對敵慈悲對友刁。

咒念緊箍聞萬遍，精逃白骨累三遭。

千刀當剮唐僧肉，一拔何虧大聖毛。

教育及時堪讚賞，豬猶智慧勝愚曹。

這首登在國報上的七律簡直公開了對唐僧的各種嫌棄，幾乎直言「你是豬嘛你！」不，你連豬都不如！1961年的10月17日，恰逢蘇共二十二大召開，這次大會中蘇徹底決裂，在嚴峻的鬥爭形式之下，昔日盟友念緊箍咒，也難怪大學士恨得咬牙切齒，借題發揮，恨不得千刀萬剮肉唐僧。

然而，不足一月後的11月17日，時任最高領袖寫下《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

今日歡呼孫大聖，只緣妖霧又重來。

這首詩後來由康生轉抄交於正在廣州的郭學士，1962年1月8日，郭學士再做回復：

賴有晴空霹靂雷，不教白骨聚成堆。

九天四海澄迷霧，八十一番弭大災。

僧受折磨知悔恨，豬期振奮報涓埃。

金睛火眼無容赦，哪怕妖精億度來。

正是這一唱一和對唐僧態度的幾個轉變，白骨精終於成為極好的政治寓言形象，並因此名聲大振，在治病救人、懲前毖後、團結同志、建設隊伍的道路上成為一座豐碑。很多年後，大學士再次吟出「還有精生白骨，自比則天武后」的詩句，可惜，此時已經再無懂得此間情趣的大領袖和他相互輝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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