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能劇的藝術感體現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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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京都觀世會館看到三出能劇與一部狂言,感觸太深,尤其是對於橋本拡三郎出演的《千手》(Senju)。

故事背景在日本平安時代末期,平氏和源氏兩大武士家族進行一系列戰爭。平氏家族的平重衡是其中的中堅力量,之後在一之谷因為胯下的馬中箭而被源氏俘獲。在押解期間,因為源氏的源賴朝對平清盛的才器很欣賞,所以差侍女千手之前用歌舞去伺候寬慰平重衡。之後平重衡在河畔斬首,千手之前聽聞其死訊後,也因思念而死。這個故事講述的不是平重衡這個沙場梟雄,而是侍奉他的侍女千手之前(Senju no Mae)。


能劇舞台上,燈光、道具都是最簡。一把摺扇,作為手的延伸,就可以當作是乘酒的酒壺。燈光照明不曾有過變化,古時會在舞台周圍的地面鋪上玉石來反射太陽光。能劇著重的,是唱念(謠)、舞和戲。但也仍然是隱忍克制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向祭台。音樂也不過三四個樂器,能管(類似竹笛)、小鼓、大鼓、太鼓,還有囃子方(樂師)閉著眼睛的吟哦、鶴唳一般的高亢聲以及啞如念咒一般的低沉聲音。

《千手》這部能劇重在它的郢曲之舞。在劇的後半段,千手在為平重衡死前舞最後一曲時,舞台上所有人(囃子方、配角、協助者)在舞台後方與右側邊緣靜止跪坐,留下一個空曠而肅穆的舞台,橋本拡三郎扮演的千手,身著華服,戴著小面,緩慢而悠長地在舞台中央踱步、迂迴、旋轉、舞動扇子,余艷哀婉不過如此。世阿彌在《風姿花傳》中說表演需剛柔並濟,在表演優美風體時,演員心中必須保持「強」的一面,在這裡,極大的悲痛不是哭泣不是哀嚎,而是隱藏在千手揮舞扇子時因悲怮而微微顫抖的扇面。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讚》中描述過的那種陰翳之美,在能劇里,大抵就是這樣的不說破也不必說破的情感暗流吧。

在這部戲的最後,平重衡走過狹長的過道(橋掛),象徵著走向刑場,千手站定在正方舞台的邊緣,凝視。緩緩地她把手蓋在能面的眼睛前----原來最動人的凝視是不忍凝視。最後,她一步一步一步走過橋掛,退場。


高中時排過莎士比亞的戲劇,當時以為戲劇就是矛盾與衝突,用戲劇的矛去戳生活的痛。然而生活不全是這種尖銳犀利或是火光石電--能劇就是其中一個對立面。如果說西方戲劇重視事件,那麼能劇就是講述事件與事件之間的悠然綿長,講述趨於永恆的停頓,講述情感的暗流淙淙淌過後留下的餘韻。


業餘時間學過四年能樂,從最簡單的玄象開始到畢業匯演的羽衣 序之舞
就我個人而言,能樂的藝術感在於天人合一的沉靜之美。我是個很難靜下心的人,但每次到了舞台上,自己開始唱了以後就自然而然的進入物我兩忘的狀態
作為觀眾,也觀摩了不少老師的表演。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某次壓軸的能劇舍利。萬籟俱靜中忽然笛聲響起,然後是大鼓和小鼓,伴隨著囃子方老師的呼喝,即使豬腳還未登場就已經烘托出了十足的氣氛,然人彷彿身臨其境。
最後,能樂樂曲優雅,部分台詞富含音韻之美,這也是能樂藝術性的一面


能劇連接生死兩界,模糊古今時空,充滿了濃濃的人世無常感。在登場人物的故事裡獲取對人世無常和萬物恆久體會,這種共感的可能性是我認為的「能劇最大的藝術感」。

(在熊本市水前寺拍的能舞台,人是陳設用的假人)

能劇根據劇情不同,分為「現在能」和「夢幻能」兩種,前者的主人公直接登場,而後者是以夢見的形式登場。
後者的常見套路如下。
前段:某時一個旅人到了某地,遇到一個當地人,這個人給旅人講過去發生的一段故事,但這個人實際上是主人公(亡靈,或者是神靈)附體的,以第三者的口吻講自己的故事。
後段:主人公(亡靈,或者是神靈)以自己的本來面目登場,再現過去的場景。(也有從頭到尾都是亡靈或神靈的本體登場的能劇)
因為整個故事恍如旅人一夢,所以被稱為夢幻能。

然而仔細一想會發現,這不僅僅是旅人的一夢,更是主人公的一夢,還可能是主人公視角的第三者的一夢。作為觀劇者的我們層層代入後便會置身於亡靈的視角,死生無界。

能劇成形的室町幕府時代,死對於當時的人們來說是咫尺之間的事,人世無常感非常強烈。加之高級武士階層在京都受到公家文化和大陸文化的影響,逐漸形成了獨特的幽玄的審美,物事要悲哀,要枯槁,因為好事無常,長盛必衰,而愈是華麗愈發表現的出哀。具體的代表就是金閣寺,雖窮盡奢華,然而無限寂寥。

(圖為2007年足利義満600年忌記念而表演的能劇,美得虛幻一般。圖片引自youtube。)

到了織豐時代,戰國的生死無常更加深了對能劇的情感寄託。
能劇的唱詞十分迎合武士的口味,「古今」,「世世」,能劇里的故事就是武士自己的悲歡離合。而且這種悲歡離合是萬世共有,時間和事件進入無盡的循環中去。

比起其他的傳統戲曲,像歌舞伎等,能劇是最內斂最追求內心解脫的。歌舞伎是要把自己的情感誇張,放大出來給人看,但是能劇是要將所有榮辱悲喜都收縮到狹小的自身里,動作一切從簡,從重,一舉一動包涵千言萬語。用我們現代人的話講就是內心戲頗多。
在練習能劇演唱時,發聲都不能往前發,而要往後發,形成壓抑,幽深的氣氛。

另外,以前聽一個老師講過,能劇和古典芭蕾有共通的地方,因為他們都只有特別基本的舉動和節奏,而且注意控制身體的舉動幅度。這種程式之美也是能劇魅力的一部分。在外人看來卻容易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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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1號 彩蛋!
下面是東京大學觀世會的演出,左一擊鼓的人是本貼重要參考人

(未完待續)


所謂藝術來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是生活的提煉。
京劇的關公總是紅臉大鬍子怒目而視,曹操總是白臉奸詐像,張飛總是黑臉等等,這是對小說傳記演義的提煉,將人物的表情最簡化之後,人們就會最大程度地將注意力集中在其舞蹈、動作、故事情節上,對演員發揮的要求更高,京劇沒法做表情,所以只能靠動作、姿態、眼神來發揮。
日本的能劇其實也一樣,將某個人物、神靈等的性格背景直接簡化為一個固定表情的面具,在舞台上便定下了其性格或命運基調,靠動作、姿態、來表示故事情節和人物的喜怒哀樂。
能劇和京劇等臉譜劇的原理是一樣,就是用固定化的臉譜來最大程度提煉情節,讓人發揮想像力去揣度劇情人物所想所為。


能劇的面具之所以如此詭掉是因為它模糊了面具的表情,那種亦喜亦悲的感覺。
當然另一點就是他的表演動作中的張力,這個和中國傳統戲劇中的欲左先右等等是差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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