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詩詞的水準如何?

如「花謝花飛飛滿天」之類。有沒有達到唐詩宋詞名家的水平,或與之有無可比性?


正好之前寫過一篇文章《我看紅樓夢中的詩詞》,貼過來就教於方家。

首先要說明的是,既然心迷紅樓,我也是非常喜歡紅樓夢中的詩句的。但喜歡是一回事,客觀評價它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既不覺得紅樓夢中有什麼拙劣的詩作,也不認為其中的詩詞有極高的藝術水準。這兩種觀點,似乎在前面的帖子當中都有。我以前在水木紅樓版就提到過,我以為,從紅樓夢裡的詩詞來看,曹雪芹在明清的詩人中,只好算第二流的,比不上明代的高啟,也不如清朝的納蘭性德。如果這樣看的話,置之於唐人之中,恐怕就得等而下之,算第三流的水準了——自然,這個一二三流並不是一種嚴謹的說法,帶有很大的主觀色彩,不過一般的公論也還是有的。下面詳細說一說我的看法。

縱觀紅樓夢一書,我們可以發現,曹雪芹似乎最工於七律,如詩社詠白海棠、詠菊、蘆雪庵詠紅梅花、寶玉的四時即事等等;其次是七絕,古風也還有幾首(相對而言,因為一般的詩人古風都不多),五絕、五律稍少一些,詞就更少了——僅有關於寶玉的兩首西江月和後來的詠柳絮諸詞等兩三處。況且紅樓夢中的詞都是小令,沒有長調。我一直有種疑惑,懷疑曹雪芹於詞上面略遜一些。其實紅樓夢中的詩作是極為令人佩服的,一般人能作到言自己心聲就已經難得了,而曹雪芹要寫出這麼多人的聲氣情懷來,真是大才!——寶釵、黛玉這些頗富才情的人還好說,尤其是那些不精於詩詞的人物,如李紈、迎春,還有香菱的最初兩首詩作,實不知雪芹先生如何想出。何況這些詩詞中還要隱含人物的身世、結局,言此及彼,明修暗渡,確是無人能及。

然而,因為雪芹先生在紅樓夢中以詩為讖,難免就會有以辭害意的情況。就好像迴文詩,從來就沒有什麼極好的作品——先天的限制在那裡擺著呢。雖說寫詩就是帶著枷鎖跳舞,但真正的好詩是在形式下表現自我,紅樓夢詩詞這種為小說服務的特性決定了,它不可能是最優秀的。

這是從紅樓夢詩詞的先天條件上說,只就詩詞本身來說,紅樓夢中詩作的缺欠在於:過於注重辭藻,用詞濃艷華美,顯得太精緻了些。讓我想起歐陽修《六一詩話》里的一個典故來:北宋有本名為《九僧詩》的詩集,收錄了當時九位詩僧的作品(其中有很出名的惠崇)。一次,有位詩人出題,邀諸僧作詩,雲詩中不得犯「山」、「水」、「雲」、「竹」、「石」、「花」、「草」、「雪」、「霜」、「星」、「月」、「鳥」等字,於是諸僧擱筆……這當然是個很極端的例子,卻是很能說明問題的。

紅樓夢裡很多詩詞中都有「女兒」、「公子」、「寶炬」、「錦罽」等字樣(如寶玉《冬夜即事》「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這些字眼未免有些輕飄,不夠真切。使的熟語多,創意少,意境便不夠獨特。比如寶玉的「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便不怎麼樣,流於俗套。(詠白海棠)再如黛玉的「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源於「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看似更勝一籌,實際則顯得過於用力,「偷」、「借」二字雕鑿的痕迹重了些,反不如原來的句子那麼自然。還有像黛玉的螃蟹詠,首聯起得平平,頷聯「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更有些堆砌,簡單描摹,不夠有詩意。再比如黛玉的《代別離·秋窗風雨夕》格式套用唐代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但因為出自黛玉之手,便有些一味凄清,比之「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境界來,總還是不如的,還且不說這種詩歌格式的開創意義更是難以匹敵的。缺少闊大深沉的氣象,便很難躋身上乘。不說李杜,象李商隱的《杜工部蜀中離席》、杜牧的《題宣州開元寺……》以及初唐四傑、高岑、韓柳、元白以至郊、島等人的作品,都有紅樓夢詩詞中難及之處。我感覺紅樓夢中的詩詞,在遣詞用語上,略略有些像姜夔的詞——清空,再稍微偏一點,就是周邦彥的路子了。

用王國維的話說,這種不好的感覺便是「隔」。所謂「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柔裝束之態。」(《人間詞話》)是不隔。如果堆砌典故,套用熟語,看起來如「隔霧看花」,就很難讓人讀後形成清晰的形象。所以王國維稱許「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認為姜夔的《暗香》、《疏影》「情味索然」。我看錢鍾書先生的詩作,便覺得錢先生才學是極高的,然而那樣去寫詩,到了不做注釋,像我等還算對古詩詞粗知一二的人根本看不明白的地步,終不能算詩家正道。紅樓夢裡雖到不了像王國維說的用「謝家池上」代春草的地步,但確實有很多地方犯了這個毛病。例如黛玉的詠柳絮詞《唐多令》一首,開篇便是「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倒是很雅緻,只是連用百花洲、燕子樓二典,不是實景,只是一種表象,就有些「隔」了。我們可以看看燕子樓的出處,蘇軾有《永遇樂》一詞雲「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在這裡,燕子樓是實用,不像黛玉的詞是虛比,就顯得實在多了。相比之下,詠菊諸首還算不錯的,頗有風致,可探春「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以及黛玉「登仙非慕庄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等句還是缺少蘊藉渾然的感覺。

話說回來,紅樓夢裡的詩詞也許不能代表雪芹先生的水平(但我們現在只能以此來衡量),而且現在紅樓夢裡也還是有很多高妙的詩句。我個人認為菊花詩、五美吟、懷古詩、柳絮詞、桃花行都是很不錯的,這些說的人很多了,不再贅述。而《真真國女兒詩》裡面的「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一句我十分欣賞,以為堪比孟浩然的「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是紅樓夢裡少有的闊大手筆,卻不見以前有人提過。可是從總體上講,紅樓夢裡的詩詞在中國的詩詞歷史中,只好算三流的水準——可別以為這是貶低或者對其價值估計不足,照我看,第一流的詩人只是有數的幾個,然後如楊萬里、高啟、晏殊、范成大、秦觀等等一大批人都是第二流的,雪芹先生與他們已經可以說是差相彷彿了。

小子無知,唐突紅樓,知我罪我,其在諸君。


這個問題,葉嘉瑩先生早就談過了.

葉嘉瑩:漫談《紅樓夢》中的詩詞


(本文根據葉嘉瑩2002年10月25日在南開大學召開的《紅樓夢》翻譯研討會的報告記錄整理)


我是一個終生從事詩詞教研的工作者,小說不是我的教研範疇。但我寫過一本書叫做《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而王國維寫過一篇《紅樓夢評論》,所以我也寫過一篇對於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的評論。有一次在美國威斯康星州大學的周策縱先生主持一個國際紅學會議,他因為我寫過一篇《紅樓夢評論》的評論,把我也約去了。但我不是真的紅學家,我除了因為研究王國維而偶爾寫過這麼一有關《紅樓夢》的文稿以外,沒有再寫過關於《紅樓夢》的任何文字。南開大學舉行這次《紅樓夢》翻譯的研討會,組織者約我講講《紅樓夢》中的詩詞。而我手邊一本《紅樓夢》的書都沒有,所以就臨時借了一本題為《〈紅樓夢〉詩詞》的書,找了幾首詩詞,想隨便談一談。在開始講《紅樓夢》詩詞前,我想先講幾句話,因為我是講詩詞的,而《紅樓夢》中確實有很多詩詞。對我們這個古典詞,有的年輕人沒有那麼高的興趣,而對於《紅樓夢》興趣卻比較大。所以我也常常在講課中被學生提問:「老師,您常常講詩詞,那《紅樓夢》中的詩詞怎麼樣呢?」藉此機會,我就回答一下大家的好奇的問題。


我首先要說的,在我的感受里,在過去教詩詞的體驗中,我覺得對真正的詩人之詩與小說中的詩要分別來看。古代的詩人詞人,像杜甫、李白寫的詩,蘇東坡、辛棄疾寫的詞,這些詩人、詞人的作品,如果說把《紅樓夢》的詩詞放在那些詩人、詞人中去衡量,它實在不能說是很好的作品。但這樣的衡量是不公平的,因為這不是曹雪芹自己的詩詞,而是曹雪芹的小說裡面的詩詞。而如果作為小說裡面的詩詞來看待,那我覺得《紅樓夢》中的詩詞是了不起的。而且我以為,作為小說的詩詞,在曹雪芹寫的《紅樓夢》詩詞裡面,大致可以分為三種不同的類別。我們不能一視同仁,說這都是《紅樓夢》裡面的詩詞,不能這樣看。這三種類別,若是以詩詞標準來說,我認為還是有高下之分。有一類詩詞是作為一種暗示的性質,預先要介紹小說的人物,對小說人物預先用詩詞來介紹。這一類作品,我簡單舉兩個例子,金陵十二釵副冊的判詞。金陵十二釵分為正冊和副冊,就是《紅樓夢》中一些女性形象。有些重要人物就在正冊,還有些次要人物就在副冊。這類判詞對《紅樓夢》中的人物做了簡單、概括的說明,而且是用詩詞來做說明。舉例來看,一個例子是香菱。香菱是很不幸的一個人,從小被人拐走,又被賣出去,後來被薛蟠買去給他做妾,然後薛蟠娶了夏金桂,是一個性情非常淫暴的女人,香菱在她手下受了不少虐待。《紅樓夢》判詞里香菱的詩是這樣寫的:「根並荷花一莖香」,香菱是菱角,生長在水塘里的,荷花也是生在水塘里的,所以說「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因為她從小就被拐走賣出去了,賣給人家做妾,而且是在大婦的淫暴下受盡屈辱和虐待,當然是「遭際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兩地生孤木」,是拆字的謎語,說的是薛蟠的妻子夏金桂,「兩地生孤木」是桂花的桂字,一邊是木,一邊是兩個土字。用一首詩簡寫香菱的一生,好像一個詩歌的謎語,而且用了拆字的辦法。所以嚴格說來,這個不能算是很好的詩。但是作者曹雪芹在小說裡面,用這樣的話,這麼簡單地概括了香菱的一生,自然有一種微妙的作用,這是一類的作品。再如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判詞,金陵十二釵中最重要的兩位女性,一個是林黛玉,一個是薛寶釵。曹雪芹用更短的一首詩,總括了她們兩個人不同的身世和命運。詩句是:「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停機德」說的是薛寶釵,一般說來寶釵在做人方面表現得非常有修養。「堪憐詠絮才」說的是林黛玉的才華過人。「玉帶林中掛」是林黛玉。而這裡還用了諧音,「玉帶」的「帶」字,諧音成「黛」字,就指林黛玉。「金簪雪裡埋」,「金簪」就是寶釵,頭上戴的金釵,「雪」就是諧音「薛」。前一句「可嘆停機德」說的是寶釵的性格,「堪憐詠絮才」說的是黛玉的才華,「玉帶林中掛」是緊接第二句寫林黛玉的諧音,「金簪雪裡埋」返回來接第一句用諧音暗指寶釵。


像這一類《紅樓夢》金陵十二釵的正副冊判詞,用了很多拆字、諧音的辦法來總括小說裡面的那些主要女性的平生。這一類作品,作為小說來看,是非常巧妙、非常恰當地來掌握每個人的性格和命運,可是不是很好的詩詞。


《紅樓夢》中還有另外一類詩詞。《紅樓夢》中常常寫她們這些女孩子,往往組織一些詩社、詞社。比如在菊花開時,組織菊花的詩社,大家都寫菊花詩。天柳絮飄飛的時候,大家就組織了柳絮的詞社,大家就都填關於柳絮的詞。這一作品也有它的特色。一般說來曹雪芹的詩詞雖然不能夠跟古代真正的詩人、詞人李杜蘇辛等大家相比,但他真的了不起,因為他表現了各方面的才華,他用了各種寫作技巧。前邊他用了諧音、拆字,概括地掌握了金陵十二釵的一生。現在更進一步,曹雪芹他自己作為一個男性,他要設身處地地替那些小說中的人物,林黛玉是什麼樣的性格,薛寶釵是什麼樣的性格,設身處地地設想每個人的遭遇,每個人的生平,每個人的性情,而按照她們的個性寫出不同風格的作品來,這是很了不起的地方。

我們也舉兩個例證看一看,在《紅樓夢》第70回中,寫她們大家結社來填寫柳絮詞。


一篇是林黛玉的《唐多令》:「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漂泊亦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這是林黛玉眼中的柳絮。「粉墮百花洲」,我們在中國大陸的北方,每到春天,常隨風飄舞著很多柳絮。在詩詞裡面,柳絮是非常美的,「氵蒙氵蒙亂撲行人面」,寫得非常美,是「拂面沾衣」。


但我們若真是生活在柳絮中騎車也很煩惱的。想像之中是非常美的。「粉墮百花洲」,百花洲中有很多茂密的柳樹,當暮春時節,柳絮紛飛的時候,「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燕子樓是一座美麗的著名的樓,相傳有個美麗的女子名叫關盼盼的在裡面住過,「香殘燕子樓」是春去花落人亡的悲慨。春天的消失是柳絮飄飛,「一團團逐隊成」,柳絮看起來不像桃花、李花、杏花,紅紅白白的開在枝頭,你什麼時候看過柳絮在樹上開了一樹的花?沒有。柳絮是才開就落了。蘇東坡的一首柳絮詞:「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你說它是花嗎?它不像別的花開在枝頭上,「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沒有一個人愛惜柳絮,你們惜花愛花,你們愛的是開在枝頭上的紅紫粉白的各種顏色的花,但哪個人真正愛惜過柳絮?所以「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柳絮飄下來,毛茸茸的,滾成一團。我一直還記得,印象深刻的是,我當年十多歲時才考上大學,我是輔仁大學畢業的。輔仁大學男女分校,女校校舍在恭王府。而紅學家周汝昌寫過一本書《恭王府考》,他認為恭王府就是曹雪芹《紅樓夢》所寫的大觀園的藍本。


周汝昌寫了這本書後,送給我一本,要我寫兩首詩。我曾寫了兩句:「所考如堪信」,你的考證假如真的是值得相信的話:「斯園即大觀」,我當年讀書的校園就是大觀園。


所以那時我在當年的恭王府上課,每到春天,我們教室敞開門和窗戶,柳絮飄飛在庭院之中,捲成一團,又飄到講堂之中,真是「一團團逐隊成」。「漂泊亦如人命薄」,柳絮之沒有人珍惜,柳絮之隨風飄落,正與林黛玉相似,她母親死了,後來父親也死了,所以她不得不隻身一人寄居在賈府。「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因為它這樣在地上滾來滾去,像蘇東坡所寫「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思量卻是,無情有思」,她說柳絮漂泊,好像有那麼多情思,而且在地上滾來滾去,是團團旋轉,是「繾綣」。「繾綣」是一種徘徊、纏綿不斷的樣子。


可是「空繾綣」,沒有人珍惜它,它的多情繾綣是沒有結果的。「空繾綣,說風流」,風流就是多情,無人珍惜它只是空自多情。下面又說:「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我們說草木是無知的,像柳絮這樣的植物雖然是草木,好像也懂得悲愁了。因為它的「韶華」,正是在美好的春天,而它卻剛剛在枝上長出來,只要枝上的蕊一張開,它馬上就落下來了。所以王國維也寫過一首柳絮詞,也用的是蘇軾和章質夫的韻。


王國維說它「開時不與人看」,開的時候,沒有人看見,哪個人看見過?「如何一剎氵蒙氵蒙墜」,怎麼沒有一個人看見花開,而它就已經落下來了。所「韶華竟白頭」,一開就落下來了,一開就是白色的。「嘆今生,誰舍誰收」,柳絮有什麼命運?誰珍重它?誰愛惜它?誰收拾它?「嫁與東風春不管」,因為它是隨風漂泊的,嫁給東風了,它就委身給吹來吹去的東風。如果說春天有個掌握百花命運的春神,那個春神注意過它嗎?憐惜過它嗎?「憑爾去,忍淹留」,任憑你漂泊,任憑你墜溷沾泥,沒有人珍重,沒有人愛惜。「忍淹留」,你怎麼忍心還停留在世界上?世界沒有人珍惜你,沒有人看重你,你生下來就是漂泊的,所以「憑爾去」,你最好還是早點消失吧,你怎麼還能夠忍心停留在世界上?「憑爾去,忍淹留」,這完全是林黛玉的性格、林黛玉的生平。


可是你看同樣在當時填柳絮詞的還有薛寶釵,這薛寶釵就不同了。這就是曹雪芹的妙處,他寫黛玉是黛玉的性格,寫寶釵是寶釵的性格。同樣是柳絮也可以寫出截然不同的風格來。薛寶釵說:「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這兩句寫得好。把柳絮寫得多麼貴重,「白玉堂前」是多麼華貴的所在。而且「解舞」,它懂得在白玉堂前舞弄出這麼美麗的姿態。剛才林黛玉說的「一團團逐隊成
」,「空繾綣,說風流」,可寶釵說「東風卷得均勻」,一團一團卷的多好,多均勻;一團團,一個圓球,一個圓球,多麼美好。「白玉堂前春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這麼多的昆蟲都來追求柳絮:蜜蜂也圍著它繞轉,蝴蝶也圍著它擺成陣。


「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難道柳絮的命運真的隨流水消失了嗎?不一定吧。「豈必委芳塵」,它也不一定就落在泥土當中。怎麼樣?「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她說柳絮的萬縷千絲,不管是怎麼樣吹來吹去,其本性是不改的,任憑風吹,它隨風可以聚,也可以分。「韶華休笑本無根」,你不要笑春天的韶華,你不要笑柳絮之無根,「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我就要借一陣好風的風力,把我吹上天去。


這是《紅樓夢》詩詞中的另一類作品。有時用詩詞做一種預言,用拆字、諧音;有時他寫的詩詞完全配合了小說裡面的那些角色的性格命運,寫出不同風格的詩來。

雖然不能和李杜蘇辛相比,但作為小說之中的詩詞,那曹雪芹真是了不起,能夠說怎麼寫就怎麼寫,想怎麼寫就怎麼寫。但我以為,這還不是他最好的作品。《紅樓夢》里真正好的詩詞是曹雪芹借著對於小說的預言,而果然寫出作者曹雪芹自己內心的一份真正的感情和感慨,是小說裡面的詩詞,也是對小說的預言。可這些詩詞和剛才的詩詞不一樣,因為他果然寫出了他自己內心一種真正的感情和悲慨。


這類詩中,我認為有一首詩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可是大家平常不太引它,那就是《紅樓夢》開頭第一回在所有詩詞都沒有出現以前出現的一首詩,《頑石偈》。


大家不要忘記,《紅樓夢》是後來改的書名,原來的書名是《石頭記》,寫的就是石頭,所以書名叫《石頭記》。《紅樓夢》開篇第一首出現的詩詞,我覺得很應該受到注意,那就是《頑石偈》,是青埂峰下的那塊石頭。《紅樓夢》小說中說這塊石頭是當時女媧鍊石補天時留下的一塊石頭。這塊石頭每天自己悲哀嘆息,他說那些石頭都是有用的,女媧把他們鍊石補了天了,就剩下我這塊石頭,居然沒有用處,就落得荒廢在這裡。這真是可悲哀啊!一個人什麼最可悲哀?你活在世界上,過了一世你完成了你自己嗎?你白白地來到這個世界上了嗎?左思的詩曾說:「鉛刀貴一割,夢想逞良圖」,他說「鉛刀」,刀當然該是鋼刀,吹毛得過,頭髮絲一吹,就割斷了,鋼刀是好刀。但我只是一把鉛刀,沒有力量去切割,可是縱然是一把鉛刀,誰讓我的名字是刀呢?你為什麼叫做刀呢?刀之用就在有一個切割的作用。


你的名字叫做刀,你憑什麼從來沒有割過?你真是對不起你的名字。所以左思說就是鉛刀也貴在有一割之用,所以「夢想逞良圖」。一個人每天都在想,我一定要實現我自己,一定要不枉過我這一生。所以這個頑石就整天悲嘆,那些石頭都有補天的作用,獨有我是荒廢了,於是它就要求道士僧人帶它到紅塵中去,可是它來到紅塵又怎麼樣?你在青埂峰下,你是浪費了;你來到紅塵,你是要對紅塵有所用?


怎麼樣才能有所用?中國古代封建社會,要有所用,惟一的路子就是學仕途經濟之學,走仕途經濟之路,你就要參加科考,就要進入仕途。而古往今來,特別在中國的封建社會之中仕途充滿污濁,直到現在貪官污吏,貪贓枉法都是如此。哪一個官場是乾淨的?古往今來連中外都算上,都是如此。你說你來到紅塵之中,你怎麼樣來完成你自己?仕宦都是貪贓枉法的,哪一個人是乾淨的?這一方面失望了,你追求什麼?人類追求什麼?很多哲學家都在想,人生的意義和價值究竟在哪裡?

很多人都在想這個問題。有的人就說,其實一切都是虛空,什麼都是假的,什麼都是沒有價值的,什麼都是不可靠的。惟一的給你得到安慰的只有愛情,只有愛情才是真的,就是你在愛情之中的時候,你覺得你的生命是有意義的,是有價值的,是可寶貴的。


可是愛情就果然那麼可信嗎?在封建社會中,馮其庸先生也講過了,一是在仕宦中,它是不幹凈的;(本文凡引馮先生語皆根據馮其庸先生在《紅樓夢》翻譯研討會上的發言。)愛情呢,在封建社會中是不自由的。你真的能夠和你所愛的人結合嗎?不可能的。仕宦是不幹凈的,愛情是不自由的。其實就算自由了,你看現在結婚離婚,一日數變的,即是有愛情,愛情是可靠的嗎?愛情是不可靠的。哪個愛情是可靠的?就算是追求愛情,就算賈寶玉和林黛玉追求的是愛情,而追求愛情也是不同的。像崔鶯鶯和張生兩個人,根本就是眉目傳情。白居易說:「郎騎白馬傍斜橋」,一個年輕少年郎騎著白馬站在橋邊:「妾折青梅倚短牆」,女孩子就折青梅靠著短牆:「牆頭馬上遙相顧」,我在橋上看你一眼,你在馬上看我一眼:「一見知君即斷腸」。古代女子封鎖太久了,偶然看見一眼,一眼就斷腸。可賈寶玉和林黛玉真的不同,他們不像張生和崔鶯鶯「一見知君即斷腸」,然後兩人在西廂就約會。至於《牡丹亭》的杜麗娘連見都沒見只在夢中也有幽會。而賈寶玉其實是不同的。所以警幻仙姑說古人所謂「淫」,說的就是一般的男女,是物質化的,是肉體的,是現實的,是這樣的淫慾。而賈寶玉是「意淫」,與一般人是不同的,賈寶玉是屬於心靈的,一種感情的。而賈寶玉還有很妙的一點。我認為,如果是一般的男孩子,對很多女人都表示好感,我們做女人的,一定覺得不贊成。你怎麼能看見這個也覺得不錯,看見那個也覺得很好呢?但如果是賈寶玉,我認為是可以的。


因為賈寶玉第一是很純的,沒有邪惡,他對於女子,不像賈璉、賈瑞那麼低下的愛情,一種物質的慾望的感情。你看賈寶玉對女子的關心,有一次賈寶玉覺得香菱這麼好的女子,而遭遇這麼不幸的生活,他不是要佔有她,不是要對她怎麼樣,他想的是能為她做一點事,也是心甘情願的。他聽劉姥姥講一個故事,說那個女孩子很貧窮,他就想去關愛她。他是一種仁者之心,一種同情,一種關懷。所以這是賈寶玉的多情,一種純真的多情,而且他跟林黛玉的相知,他和林黛玉的愛情,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不是只是「牆頭馬上遙相顧」,那種只是外表上形色、肉慾的愛情,而是真正發自心靈的感情。我看過一個電視劇,很多人都沒有看過的電視劇。


因為我姓葉,我本是蒙古人,後來被滿清征服了,就是葉赫納蘭族,就是滿清寫《飲水詞》的納蘭成德一族,我們是同一個族氏葉赫納蘭族。台灣有一位非常著名的作家席慕蓉,她是蒙古人,因此當她聽說我是蒙古籍的滿洲人時非常高興,說一定要帶我去尋根。所以2002年9 月下旬,她就把我帶到吉林長春附近葉赫的地方,那真是葉赫的地方,還有葉赫古城的一個廢城的土堆,這箇舊城是真正400 年前的葉赫古城,旁邊還蓋了一個贗品的新城。國內拍了一個電視劇叫做《葉赫納蘭的公主》,葉赫納蘭或是那拉,是蒙古發音,是大太陽的意思。葉赫是大的意思,納蘭是太陽的意思。我聽說這個劇演的是葉赫納蘭家族的事,所以就要把這部電視劇找來看看。


劇中有一個女孩子叫做冬哥,她愛上一個漢人。而在葉赫的部落中,其實不止葉赫的部落,像歐洲王室的政治婚姻,以及漢唐全盛的朝代,一個女人,一個公主,在國家用到你的時候,就讓你去和番。歐洲的公主嫁王子,都是彼此的政治國際交易。

冬哥的兄長就逼她嫁別人,把她原來愛的漢人綁起來,要用火把他燒死。他們不許這個男子愛冬哥,那個男的就說愛情是發自心靈的,這是不能勉強的。不是說你讓他愛就愛,不讓他愛就不愛,愛是沒有辦法的,是自己都欲罷不能的。那是一種心靈上的感情,才是如此的,與那種「instant love 」是不太一樣的。寶玉與黛玉,他們是從小一起長成的,所以寶玉說,你看林妹妹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混帳話。


可他們兩個被人拆散了。你說生命的意義和價值是什麼?有一位國內研究哲學很有名的先生認為:真正使人生有意義有價值的就是愛情。可是你現在證明愛情,不用說兩個人,就連本人自己都可以改變。就算兩個人是發自心靈的愛情,是不可改變的愛情,林黛玉和賈寶玉結合了嗎?冬哥和那個漢人結合了嗎?沒有。所以你發現你在世界上追求的一切都落空了。在仕宦方面,你說你要挽救國家民族,你不去官場中做官,你不去趟這渾水,你有什麼資格說救國救民?你什麼機會都沒有。


所以說「無才可去補蒼天」,你追求愛情,你能夠得到什麼?就算你果然能夠掌握了,可是環境允許你得到嗎?「枉入紅塵若許年」,你的一輩子不是白白過去了?


你沒有完成你自己,你的追求都沒有得到,這是《頑石偈》,是《紅樓夢》開宗明義的第一首詩:「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這是賈寶玉的悲劇,賈寶玉的追求的落空,他對人生的失望,這是第一首詩。

我說過《紅樓夢》中有幾類詩,諧音拆字的就不算了,假託每一個書中角色所寫的詩也不算了,而這些借書中情事寫作者自己悲慨的詩是值得注意的。因為這類詩表現了作者真正寫作《紅樓夢》這本小說的內心的感情,他內心的真正的動機,所以他不但寫了那首詩,「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這是賈寶玉的悲劇,所以書名本是《石頭記》,是石頭一生的悲劇。他最後還寫了題《石頭記》的一首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所以《紅樓夢》與中國其他古典小說的一個最大區別就是中國的古代小說有的是歷史的演義,像《三國演義》,許多小說都是某朝某代的假託歷史,從歷史中挑出某個事件,把它演義成的;又或是寫神怪的,像《西遊記》;要不就是寫其他軼事傳聞的。而《紅樓夢》不是,它是地地道道的創作。


並不是根據一段歷史,一個神怪的傳說,而是作者真正地從內心中抒寫出來的,是他自己生活的經歷,是透過他自己對於生命的體驗寫出來的作品。他假託是「荒唐言」,因為有一些他不願直說,不能夠直說。他假託很多道士和尚、絳珠仙草、青埂頑石。你從外表上看都是荒唐言,但真正的裡面是「一把辛酸淚」,是作者平生對生命生活,對人生的悲哀、苦難的體會。「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人一生追求仕宦,仕宦不幹凈;追求愛情,愛情是落空的。所以他另外有兩首詩:一首寫一般人所追求的物質層次的落空,一首寫愛情層次追求的落空。一首是《好了歌》,寫世人追求物質的落空,「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這是屬於現實的物質的追求,落空了,一切都落空了。你追求愛情呢?第二首是《紅樓夢》十二支曲子的《引子》,是這樣寫的:」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還有《枉凝眉》一首曲子:」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暇。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現實的功名利祿的追求落空了,而愛情的追求不用說你沒有遇見,就算是遇見了又怎麼樣呢?「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


我們以上講了《紅樓夢》中三類的詩詞,一類是拆字、諧音的,這是很工巧的作品,但沒有更多意義和價值;一類是模擬書中角色寫的,他能夠結合得這樣好,寫得這樣貼切,這是有他的成就;另外一種是作者吐露內心寫作《紅樓夢》的苦衷,一份真正內心深處的感情的詩詞,這是寫得非常好的。


另外我最後回答大家的問題。《紅樓夢》詩詞寫的很好,可是不能夠跟很正式的詩人的詩詞相比。怎麼樣分別高下?像剛才林黛玉、薛寶釵的詞不是寫的很好?


你怎麼說不好?最後我給大家舉一個真正的例證來做比較。

現在有詩二首,是清末民初的一個真正的詩人寫的詩,寫的是《落花》詩。而在《紅樓夢》中寫得最長最動人的是林黛玉的《葬花詞》。林黛玉的《葬花詞》很長,我只引前幾句與結尾幾句,然後我把林黛玉所寫的落花、葬花與真正的詩人所寫的《落花》詩做一個比較。然後大家就能知道《紅樓夢》詩詞在《紅樓夢》中是好的,但不能和一般的正統詩詞相比,差別究竟在哪裡?


林黛玉的《葬花詞》大家都比較熟悉:「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綉簾。」這裡說道:「花謝花飛花滿天」,漫天飛花,所有的花都落了。馮正中的一首詞中說道:「梅落繁枝千萬片」,梅花落了,從繁茂盛開的枝頭飄落,千千萬萬、一片一片地飄落了,而縱然落了,它「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縱然生命到了飄落的時候,可仍然表現得如此多情,在從枝頭向地面落下的過程中,她要在空中舞出一個旋轉的過程。馮正中的詞給人一種言外的感發,而林黛玉寫的只是一層感動。


最後林黛玉寫道:「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我愛憐春天,她忽然間來了,我滿心歡喜;忽然間她又走了。來時沒有一句話,走時也沒有一句話。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奴肋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扌不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是寫的非常動人的詩,非常直接,非常淺白。李後主也曾寫過一首詞,說:」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一份悲哀寫的很好,而李後主的哀悼春天消逝的詞與林黛玉的詩有所不同。李後主使用很短的句子,非常精鍊,因為其短和精鍊,所以從落花寫起而結合了人生,有了象喻性。」林花謝了春紅「,而林黛玉的葬花詞是鋪展的,點綴修飾的很多,反而把主題沖得淡漠了,寫葬花就是葬花,是個人的事件了。李後主寫的凝聚在一起,在短短一首詞中表現人生:」林花謝了春紅「,春天是紅色的,珍貴美好,」太匆匆「,花落匆匆,人生消失得太匆匆,人生本來短暫,何況在短暫的人生中,有這麼多悲哀,這麼多痛苦,有這麼多挫折和打擊。」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今天樹上還有幾朵殘花,」胭脂淚,相留醉「,每朵花像女子的紅顏,上面的雨點就好像淚珠,這樣帶著淚的花朵留人醉,她讓我為她再喝一杯酒,」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因為明天這花也許就不在了,花還會再開,但」君看今日樹頭花,不是去年枝上朵「,即使明年再有花開但不是今年的花了,」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永遠不會回來了,所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現在我們再來看另外兩首詩,也是《落花》詩,有很深的悲哀。這是清朝末代皇帝的師傅陳寶琛所作。


其一:「生滅原知色是空,可堪傾國付東風。喚醒綺夢憎啼鳥, 入情絲奈網蟲。雨里羅衾寒不耐,春闌金縷曲初終。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


其二:「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駘蕩碧池頭。燕銜魚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庇根枝葉從來重,長夏陰成且小休。」


「生滅原知色是空」,給人最強烈的從生到死的感覺是花,因為花的生命最美好,花的生命最短暫。「可堪傾國付東風」,這麼傾國傾城的美色轉眼被東風吹落了。「喚醒綺夢憎啼鳥」,把美夢喚醒了,用的是唐詩「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隱藏的是孟浩然的詩,是啼鳥把你叫醒了,在早晨鳥叫時,喚醒美麗的夢,昨天的美麗的花被風吹走了,花落到哪去了?花沒有隨流水飄走,沒有「人生長恨水長東」,不是「流水落花春去也」。辛棄疾曾說,春天走了,惟有「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要想挽留花的,有屋檐下的蜘蛛網。蜘蛛網是多情的,要把落花留住,它是有情的、多情的,是蜘蛛網的絲把你留住。但後三個字寫得十分悲哀,你說落花被蜘蛛網網住了,這豈不好?可你看看網裡,蜘蛛網網住美麗的花,網中還有蒼蠅和蚊子,你捲入情絲,網上還有許多蟲。人生就是如此,你身上所披掛的是千千萬萬的情絲,從你的天倫的情絲,你的父母,你的子女,你的兄弟,你的夫婦,多少情絲纏繞在你身上。所有情絲有它寶貴的一面,而常常也有不美好的一面。有一天我在講朱彝尊的一首小詞,他寫到夜雨船頭上,「小簟輕衾各自寒」,你有你的一床窄窄的褥子,你有你身上蓋的一床薄薄的被,你要忍受你的寒冷;另外一個人就算跟你在同一條船上,而他有他的一個窄窄的褥子,他有他的一床薄薄的被蓋,他要忍受他的寒冷。同在一個船篷之下,你在「小簟輕衾」窄的褥子薄的被下忍受你的寒冷;他在他的窄的褥子薄的被下忍受他的寒冷。同在一個屋頂之下,同在一個教室之中,同在一個家庭之中,你有你的寒冷,他有他的寒冷。人生就是如此的,人生就是孤獨的,人生就是短暫的。所以「入情絲」,就算你有那麼多情絲,可是「奈網蟲」。你要相愛就應該彼此相信。我曾經看過一個電視劇《過把癮》,那個女的整天追問那個男的:「你到底愛不愛我」,「你到底愛不愛我」,「你為什麼多看那個女的兩眼?」你到底是信他還是不信他?「雨里羅衾寒不耐」,「雨里羅衾」,這是李後主的說法:「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雨里羅衾寒不耐」,「流水落花春去也」。「春闌金縷曲初終」,這也是唐人的詩:「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春闌金縷曲初終」,無花空折枝。「返生香豈人間有」,有一種香,焚香,聞香,可使死人復活。有這樣的香嗎?天底下有香能使死人復活的嗎?「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除非你寫一個奏摺,奏到通明的天上,問那個碧翁翁的天帝,問一問他:為什麼人生這樣短暫?為什麼人生這樣無常?為什麼人生這樣痛苦?還不止如此,這兩首詩------第二首和前一首「喚醒綺夢憎啼鳥, 入情絲奈網蟲」,這不是直接、簡單的反射,與「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不同,「入情絲」這裡面有轉折更深的意思,更有哲理意味。

以下我簡單說一下第二首詩。「流水前溪去不留」,「流水落花春去也」,前面的前溪流水消失,永遠不會回來。你去就去,走就走了,如果斷了,斷就斷了,為什麼藕斷了,還有絲連著呢?為什麼花流走了,還有香氣留在那裡呢?這真是無可奈何的。「余香駘蕩」,還留下香氣飄來飄去,落花哪去了?「燕銜魚唼能相厚」,或者被燕子銜去做窩了;或是落在水裡,被魚嘴一吞一吞對著落花唼喋。「能相厚」,好像對你很有感情,對你很親厚。燕子要叼落花,魚要吞落花,他們對你表現得這麼多情,這麼親厚。可你到底落在哪了?「泥污苔遮各有由」,你是落在泥上被泥給玷污了,還是落在青苔上被青苔給遮蔽了?我們人生都是寂寞的,都是孤獨的,都是痛苦的,你有你的命運,我有我的命運。「委蛻大難求凈土」,就是林黛玉所說的:「天盡頭,何處有香丘?……質本潔來還潔去」。我知道人生是短暫的,我知道我要離開,但是我要保持我的一份清白。詩人說:「委蛻大難求凈土」,也就是「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哪裡是乾淨的土地?「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杜甫說:「花近高樓傷客心」,你們要知道,作者陳寶琛是晚清的宣統皇帝的師傅。當那個朝代消失敗亡之際,他該怎麼辦?如果你不是貴為皇帝的師傅,朝代消亡,我們下走小民,沒有關係。你來了我們照樣吃飯穿衣,他來了我們也照樣吃飯穿衣。可是你貴為皇帝的老師,在這場變故中,你該怎麼辦?「庇根枝葉從來重」,人生是短暫的,生命是短暫的,但我們的文化是久遠的,保留文化才最重要。要保護根株,要延續根株,這才是重要的。「長夏陰成且小休」,現在已到了長夏了,花雖落了,枝葉長成了,樹蔭也長成了,這就是辛棄疾說的「功成者去,覺團扇便與人疏」。該走就走,只要盡了責任,花雖落了,但有枝有葉,都長成了。而且杜甫曾寫過一首詩,詠瓜的架子,他說:「幸結白花了,寧辭青蔓除」,該開的花開了,該結的瓜結了,把架拆掉,這我也不推辭。


《紅樓夢》的詩詞寫得很好,林黛玉的《葬花詞》寫得也很好。在《紅樓夢》中,托擬林黛玉的身世,以林黛玉的年齡寫的《葬花詞》,曹雪芹寫得很好。但如果真與中國大詩人、詞人相比,像杜甫說的「一片花飛減卻春」,就知道層次的不同,哲理的深淺,幽微曲折,言外意思的多少是有所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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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歲的小兒女作詩怎麼能達到李杜的高度?

就算作者詩詞功夫驚艷絕倫,如果不和時宜地讓書中一個小姑娘吟出滄桑厚重,那才叫失敗。小說詩詞托物言志不難,量體裁衣,不賣弄,不浮誇,寧肯犧牲文學性來符合小說背景。這才是小說家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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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歡木心關於紅樓夢詩詞的評價,大意如下:紅樓夢中的詩詞像是水中搖曳的水草,美極。若是撈出來看,就乾巴巴了。


薛寶釵《螃蟹詠》里有句子:
眼前道路無經緯,
皮裡春秋空黑黃。

詩一吟出,眾人擊節讚歎,但也說薛的這幾句諷刺世人忒狠了些。整個螃蟹詠尤其這兩句,諷刺的是世上無節操無下限的人,這是一般的理解,書中人物也是如此解讀。但紅樓夢這書牛就牛在,你按表面上去理解是一層意思,前車後轍,草蛇灰線,天衣無縫。你下挖三尺,穿鑿附會有時候也能把推論和猜測說圓了。這是此書設計精巧高深經典所在,也是爭議爭論所在。

你把畫面由薛寶釵這首螃蟹詠往前倒幾十回,倒到賈雨村進京趕考,離開葫蘆廟告別小沙彌的時候,記得賈雨村說過的話么?他前一天晚上受甄士隱資助,第二天天不亮,就著急忙慌上路進京,小沙彌問賈雨村:「這大下著雨,你相別何太急啊?過兩天找個黃道吉日再走不遲」。賈雨村回道:「讀書人不在乎黃道黑道,只以事理為要。請轉告甄老爺,來不及面辭了。」

看見沒,賈雨村說:讀書人不在乎黃道黑道。薛寶釵詩曰:皮裡春秋空黑黃。巧合么?你覺得是巧合,我覺得不是。無經緯,空黑黃,罵的就是賈雨村這個忘恩負義,一心鑽營,損人利己,橫行無忌,靠甄士隱,靠賈家門崛起卻為了護官保位,恩將仇報,落井下石的小人。

曹夢阮,蘅蕪君,我這麼理解對么?


《紅樓夢》早已是一本被捧上神壇的書,研究紅學的磚家比古代靜心做學問研究經史的還多,《紅樓夢》當然算是極為優秀的小說,能與之比肩的小說著實不多,但被吹捧為神書就過了,現在居然比四書五經研究者還多,不僅是小說、史書、政治諷刺集、醫學大全、飲食百科,紅學磚家們接下來應該從中研究出治國安邦和實現共產主義的路線,最後從中還可以研究出古代我國勞動人民和外星人進行跨星系文化交流的真相,他媽的國家養這一大群紅學磚家幹什麼?
隨著《紅樓夢》登上了神壇,就像魯迅和雷鋒登上了文化圈和道德圈的神壇一樣,《紅樓夢》中的詩詞也被吹捧上了天,曹先生詩詞造詣當然不低,但大多數作品就像樓上各位所說,是為了貼近人物性格、年齡、文化程度故意變換來寫,所以水平參差不齊,名句也有,但大多是隨著小說電視劇流傳開來,讀者愛屋及烏,在清代至今的文壇詩壇幾乎沒有被推崇過,相對於小說的架構內容,詩詞只是點綴,也並不出彩,和同時代詩人作品相比,有一定詩詞素養的可以很輕鬆分出高下
那個點讚最多的回答,說「除了曹公,清代詩人詞人也都無法和唐宋相比」,看個這裡,我猜作者是讀教科書上的詩詞,然後沒事翻幾本印刷精美的流行詩詞選集過來的,唐宋詩詞達到了高峰不假,元明詩詞均疲軟,但是清代達到了復興,即使比不了盛唐,比中晚唐絕不輸,作者應該從教科書上知道了「李白、杜甫、王維、白居易」,在教科書狂轟濫炸中對這幾位如雷貫耳,其他詩人也未必知道多少作品。清代文學教科書上介紹不多,加之隨後的新文化運動,舊文學被拋棄,沒有及時總結介紹,這是清代文學被誤解的原因。不熟悉的人恐怕除了納蘭這位公認的天才,以及袁枚、沈德潛這幾位水平一般的以外叫不出三個,曹先生在有清一代也排不上優秀詩人的隊列,三流最多了(並非貶低,太多詩人都不入流的),下面列出幾個,供有興趣的朋友去閱讀了解清詩清詞:
1、納蘭性德《飲水詞》
2、陳維崧《陳維崧集》
3、朱彝尊《曝書亭集》
4、黃景仁《兩當軒集》
5、吳偉業《吳梅村全集》
6、蔣春霖《水雲樓詞》
7、項鴻祚《憶雲詞》
8、龔自珍《定庵集》
9、鄭珍《巢經巢詩集》
10、楊雲史《江山萬里樓詩詞鈔》
以上暫時列舉這些,更不用說女詞人顧太清還有錢謙益、譚獻、洪亮吉以及民國詩壇一大批詩人如沈增植、陳曾壽、陳三立、夏承燾、朱祖謀、龍榆生、朱庸齋、汪兆銘了,所以,清代是一個詩詞全面復興的時代,名家輩出,不輸中晚唐,曹先生在清代詩詞不算上佳,不過放在小說里能那麼貼近人物、銜接劇情,一人包辦實屬不易,其他小說中罕見。在今天看來更是相當值得一讀的作品了


我的觀點是,沒有可比性


很多知友就詩詞本身比較說得蠻多。然而,我認為應當從另一個方面來說。


必須要強調一點,紅樓夢的詩詞從來不是單獨存在的,而在小說這本載體中。正如知友 @朱潔儀等說的,脫離了《紅樓夢》來談紅樓夢的詩詞,幾乎沒有什麼意義(味道)。僅僅比較詩詞本身,卻不考慮其在小說中的作用,顯然難以全面而且有失公允。以下參考蔡義江的&<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中華書局出版,嫌煩的直接看結論:


紅樓夢的詩詞曲賦,從小說的角度看,藝術成就很高,有特別之處。它是我國古典小說中一個十分特殊的現象。


1.

首先要談紅樓夢這本小說。它採用了「文備眾體」這種傳統中國小說特點之一。問題就是,其它小說也就是嵌些詩詞駢儷啊來增加效果,「眾體」效果很有限,並不影響小說本身的內容。也就是你刪掉不看,也不影響讀故事嘛。


《紅樓夢》則不然。除了題主說的詩詞,還有大量各種曲,諺,偈語,酒令等等。詩就分各種絕排律騷體詠物懷古即事即景應制體等等,很「豐盛」。這是正真的「文備眾體」,而其它小說中均未出現。而另一個極大區分於其它小說的特點,就是紅樓夢的詩詞是小說情節和人物刻畫的必須組成部分。極大部分詩詞都融合與小說的情節中,假如略去不看,是絕對會影響閱讀文意的,或者等於說漏掉了那部分情節。


比如第二十二回的燈謎詩,如果只是當作猜謎而不去理解其寓意,那麼就連這一回的題目都覺得莫名其妙。「制燈謎賈政悲讖語」,大家熱鬧地作燈謎,怎麼成了讖語?你賈政僅僅就悲大家的燈謎不夠應景嘛??


2.

這些詩詞還間接而詳細地反映了當時「上流社會」的風物,這也是極大卻別與其它小說的一點。曹大格外善於利用現實基礎,比如說有一回作菊花詩,有一堆題目「訪,對,種,簪,問,夢,供,殘菊」等等,就是和同時代的文人一樣,並非僅僅是虛構。

3.

按頭制帽,詩即其人。

這一點樓上很多人都說了,我就不贅述。但是我因此比較懷疑排名第一那個匿名用語的揣測。


曹大的模擬本領非常出色,而且有時候還有點幽默感。他在模擬小說人物寫的詩之時,心裡早已先存有每人的「聲調口氣」,而且還善於結合人物的性格以及身世經歷


比如黛玉的桃花行,開玩笑說是寶琴寫的,寶玉不信,說「這聲調口氣逈乎不像蘅蕪之體」,還說「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才,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寶釵的「淡極始知花更艷」,完全符合她性格安分寡語,「過分」樸素(賈母帶劉姥姥參觀大觀園,曾評價寶釵的居室「如雪洞一般」,太寒素)。湘雲的「也宜牆角也宜盆」,顯得她滿不在乎的那種「闊達寬宏」的風度。香菱學詩的情節中,曹大還揣摩初學者易犯的通病,仿效他們的筆調,把不同階段的文風都一一再現。


再如,賈環的謎語,薛蟠的酒令等都無雷同,體現了不同的個性。所以假如要是像匿名用戶說的那樣,先編出好壞來再分配給各個人物,那就實在太糙了一點。人家好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哎」,這五次還是大的文章結構的改動,小的更就不計其數了,寫這麼糙實在不太通。


評論中常常讚美《紅樓夢》的詩詞高雅,我看是有點瞎起勁。曹雪芹的功力,在於將小說中詩詞的水平吻合小說中角色的水平。
以紅學家考證的曹雪芹的生平來看,他在小說中借題發揮幾首大開大合的詩或詞,不應該是難事,但他感嘆的是俗世的變換,大觀園中的人物有何等見識,曹雪芹就替他們寫何等境界的詩或詞,這才是真正成熟的小說家的觀照。小說中講「批閱十載」,一定包括為角色調整詩詞,以至有替薛蟠寫的「雞巴」詩。
曹雪芹替寶玉、黛玉和薛蟠寫詩,比只寫高雅詩要難多了!而且曹雪芹還要為胡佣醫開出虎狼藥方,你總不能說曹先生開的藥方是可以起死回生的吧?

————————————————阿城《閑話閑說》


貼一篇中大陳沚齋先生的文章( ′▽` )?
陳永正《紅樓夢中劣詩多》

  《紅樓夢》中的詩詞,向來被認為是思想性與藝術性俱高的佳作,可是,本文卻指出:它們是「第三流以下的劣詩」。
  我不是位紅學家。我可是個地地道道的「紅樓」迷。《文藝與你》的編輯來串門。他決心很大,一定要把這份雜志辦成全國最具特色的文藝刊物,還反復說明該刊「美、雅、趣、新」的四條宗旨。
  「好!有意思,我支持!」我由衷地贊美。
  「那你得給寫點什麼。」老編探了探身子說。
  「寫什麼?」
  「就寫寫有關《紅樓夢》的吧。」
  「哦,那是專家們的事。憑我這丁點學問,能插嘴嗎?」
  「不,不是寫論文。就談談《紅樓夢》中的詩詞吧。」
  「好。談些什麼?」
  「題目自定。如『《紅樓夢》詩中的美』呀,『《紅樓夢》中的顆顆明珠』呀,『我愛曹雪芹的心靈和詩』呀,都可以。」

  我遲疑了一下,一字一板地說:「遺憾。這些題目我都寫不出來。要嘛,就寫『《紅樓夢》中的——劣詩』!」
  「劣詩?怎麼?」老編驚訝得張大了嘴,厚厚的眼鏡片後的兩只小眼睛閃著光。
  「是的,《紅樓夢》中的劣詩。就這樣定了,一星期後交稿。」
  說真的,老編走後,我又躊躇了。《紅樓夢》啊《紅樓夢》,我處順境時的良伴,處逆境時的諍友,當校革委副主任勒令交出黃色小說《紅樓夢》時,我還把您收藏在衣箱底,說早已燒掉了。我為您而扯謊,不惜下到《神曲》描述過的第七圈第三環地獄。可是,如今卻要揭您的短,唉,知我者謂我愛您,不知我者將謂我嘩眾而取寵,怎麼說好呢?我少年時酷嗜《紅樓夢》,幾乎背熟了書中每一首詩詞;青年時經歷憂患,夜闌燈下,取出密藏的書來,重一披閱,觸緒萬千,奇怪的是,小說中的詩詞,已不再激起自己的共鳴了;生還劫後,人到中年,再讀《紅樓》時,對小說的思想深度和廣度,又有了新的認識。可是,它裏邊的詩詞跟其他的文字相比,卻顯得那麼蒼白,那麼膚淺,我不禁為之而深深嘆息了。

  近年來,國內外都掀起了一股「紅樓熱」,有關的專著不下數十部,散見於各報刊的論文多達數百篇,專刊也有好幾種。《紅樓夢》的詩詞,已有幾家注本,有人認為,它是「時代文化精神生活的反映」,還有人作了總結性的評論說,《紅樓夢》的詩詞,「既繼承了我國上起《詩經》、《離騷》,下至唐詩、宋詞、元曲的一切優良傳統,又有自己的革新和創造,敘事、抒情兩長,富有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色彩,具有高度的思想性和藝術性」。
  而本文卻要說:《紅樓夢》中大多數詩詞,內容狹隘,感情空泛,風格卑下,語言浮靡。無論從思想性和藝術性哪方面來說,都是第三流以下的劣作!
  《紅樓夢》中的詩詞,是作家為適應情節發展和人物塑造而製作的,是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這些作品,出自大觀園裏一群十多歲的公子小姐的「手筆」,從他們的生活經歷、文化修養等方面來看,寫出這樣的東西情有可原,毋用深譏。《紅樓夢》。中有著這些劣詩,曹雪芹本來是不能任其咎的,而我們的評論家們愛屋及烏,把小說中平庸幼稚的貨色作為古典詩歌之林中的奇葩供奉起來,那倒是值得奇怪。本文的目的,是要澄清時下對《紅》詩的一些看法,還它本來面目。

  《紅樓夢》中,文備衆體,詩、詞、歌、賦,謠、諺、贊、誄,偈語、對聯、燈謎、酒令,無所不有;以詩而論,則有騷體、古風、排律、五律、七律、五絕、七絕等;題材方面,則有敘事、詠物、懷古、即事以及謎語詩、打油詩等。據蔡義江先生《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一書統計,共有二百四十餘題,如果作為一位詩人來說,有這么多作品傳世,已很不易得的了。曹雪芹沒有詩集傳下來,《紅樓夢》中的可算是他全部的詩作了。小說家生長的時代正是所謂的「乾隆盛世」,以沈德潛為代表的格調派統治著詩壇。人們結社聯吟,嘲風弄月,謳歌承平,這時期優秀的詩人和詩作實在太少了。曹雪芹用他的小說對黑暗腐敗的封建朝廷作了深刻的解剖和批判,可惜的是,《紅樓夢》中大多數詩詞並沒能起到這樣的作用。

  《紅樓夢》中,有一類相當刺眼的詩歌,像《大觀園題詠》諸作,歌功頌德,宣揚聖朝風化:「文風已著宸游夕,孝化應隆歸省時。」(薛寶釵《凝靄鐘瑞》詩)「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林黛玉《杏簾在望》詩)還有如:「價高村釀熟,年稔府粱饒」、「欲志今朝樂,憑詩祝舜堯」(《蘆雪庵即景聯句》)等,這些所謂典雅堂皇的「盛世母音」,無疑是《紅》詩中最劣之作,恐怕小說家本人也是不會欣賞它們的。
  小說中還有頗多的詠物詩。作家通過書中人物之口去贊嘆說:「壓倒群芳!」「絕唱!」這類詩歌能算是劣作嗎?我們先考究一下它們是怎樣製作出來的。大觀園中的小兒女們,為了作海棠詩,便結成「海棠詩社」;雪天消寒,大嚼其鹿脯之餘,便高詠賞雪詩;看罷菊花,便有《憶菊》、《訪菊》、《種菊》、《對菊》、《供菊》、《詠菊》、《畫菊》、《問菊》、《簪菊》、《菊影》、《菊夢》、《殘菊》之作;吃飽了螃蟹,便寫成《螃蟹詠》。這些詩歌,大多是為賦詩而賦詩,無論在選材、立意、造句、謀篇上都是既造作又而平庸的。我們知道,借物抒情,義兼比興,是中國古代詠物詩的優良傳統。唐、宋人的詠物佳作,既能摹寫物象,工巧細致,又能講求氣韻,寓意深刻。而《紅》。詩中的詠物諸作,又是怎樣的「絕唱」呢?試看看被公子小姐們一致贊許、被評為「風流別致」的林黛玉《詠白海棠》詩:半捲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這類的詩作,字面似乎很美,但我們稍為分析一下,便可知詩中的思想感情以至表現手法全是從古人那裡挪用過來的,字熟意熟,不脫了套。起句「半捲」、「半掩」,已顯得率滑纖巧;次句「碾冰為土」,說碾碎冰塊作為泥土去栽培海棠,本意是以冰清玉潔來烘染花色的潔白,可是這種設喻卻未免可笑;「偷來」二句,用宋盧梅坡《雪梅》詩「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的句式,但詩意卻很幼稚,用梨花和梅花來比白海棠花,實在無謂,且「偷來」、「借得」等語,格調不高。兩句只有一意,也是詩中大忌,即所謂「合掌對」。「月窟」二句,用仙人白衣的衣袂和怨女的清淚來設喻,也很平庸。收兩句「嬌羞默默」等語,直而無味,沒能給讀者留下想像的餘地。又如同題中探春的「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寶玉的「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湘雲的「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等,都是用冰、玉、雪等潔白的東西和楊貴妃、西施等美人來設喻,陳詞濫調,令人生厭。寫到這裡,我想起古時一位無名氏的《白秋海棠》詩:「畫檻西偏小院東,草蟲鳴處茁芳叢。露零乍傅妝奩粉,風緊全消淚點紅。玉樹歌翻秋色裏,霓裳曲奏月明中。春花漫笑甘寥落,香氣氤氳自不同。」詩雖不算很突出,但卻頗有深意。「露零」二句,也是寫花色之白,但筆力卻勁峭;「玉樹」二句,用陳後主和唐明皇的典故,感觸甚大。這樣便能情寓物中,物因情見。

  小說中還有一組《菊花詩》,是作者精心炮製的東西。富家貴族的哥兒小姐,結社唱和,爭奇斗新,這正是乾隆詩壇風氣的寫照。曹雪芹的朋友敦誠《神清室詩稿》中,就是同樣的詩題,恐怕這十二首菊詩,也是曹氏篋底的功課。遺憾的是,這組詩更是纖巧浮靡,風格卑陋,真所謂「剪綵為花,絕少生韻」者,試看「奪魁」之作林黛玉《詠菊》名句:「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蔡義江稱贊它「寫得更自然,更有感染力」,「聽到了曹雪芹的心聲」。可是,我們卻覺得它抒情浮泛,用意重復,並無感染力可言。還有被小說家認為小題目中寓大意的「食螃蟹絕唱」,雖然旨在罵世,可卻罵得不大高明:「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皆叫囂直率,無韻少味。

  賈寶玉的《四時即事》詩四首,詩才脫稿,便一城傳誦:「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蟆更聽未真。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春夜即事》)這類作品,反映了那些「富貴閑人」的無聊生活,氣薄格卑,愈工愈下。乾隆年間的詩人詩作,多此習氣,不意《紅樓夢》亦染之,良可嗟椀。此外如林黛玉的《題帕三絕句》,香菱的《吟月三首》,賈寶玉的《訪妙玉乞紅梅》、《紫菱洲歌》,語多湊泊,言意並盡。在暖香塢中所制的燈謎詩,薛寶琴的《懷古絕句十首》,俱落下乘,如「只緣佔得風流號,惹出紛紛口舌多」、「只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衾尚有香」等,毫無詩致,格調更在胡曾《詠史》之下了。

  現在要說到林小姐三首長篇巨制《葬花吟》、《秋窗風雨夕》、《桃花行》了。這是小說中著力摹寫的文字,歷來被論者所傾賞。有人評價《葬花吟》說:「這首風格上仿效初唐的歌行,在抒情上淋漓盡致,藝術上是很成功的。」俞平伯先生在《紅樓夢辨》中早就指出,《葬花吟》是從唐伯虎詩中脫胎出來的。姑且不說這點,就詩論詩,它與其他《紅》詩有著相似的弱點和缺點,那就是淺率幼稚,重復拖沓,語言浮靡,風格不高。如「紅消香斷有誰憐」、「明年花發雖可啄」、「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這些句子就象曲而不象詩,浮滑而荏弱,格調是較低的。而所謂名句如:「明媚鮮艷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等,亦情竭辭盡,無有餘味。這類型的歌詩,對欣賞趣味較高的青年人來說,也是不一定有吸引力的,特別是詩中那悱惻哀傷的情調和病態美,更起著不良的影響。至於《秋窗風雨夕》和《桃花行》兩首,就更等而下之了。上首是摹似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一詩的,其中句如「牽愁照恨動離情」、「燈前似伴離人泣」等,實在令人費解,一位雙親亡故、老家別無親人的林黛玉,哪來這離愁別恨?這只能說是為作詩而作詩。而《桃花行》則更是靡靡之音了:「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重復「桃花」及「簾」字,亦是小家句式。這種「六朝宮掖體」的浮艷詩風,真是「骨氣都盡,剛健不聞」,沒有多大的思想意義和藝術價值。

  《紅樓夢》中的詞,則全是劣作。如詠柳絮的五首詞,意格卑弱,氣骨輕浮。林黛玉的《唐多令》:「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毬。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情悲而語淺,故未能感人。寶釵《臨江仙》,語勢較健,然全仿北宋侯蒙同調之作。侯句云:「當風輕借力,一舉入高空。」薛句云:「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點金成鐵,大可不必。至於賈寶玉悼晴雯的《望江南》詞,寫到什麼「頓教軀命即時休,孰與話溫柔」等語,更是庸俗難耐了。
  有人會問,照此說來,《紅樓夢》中的詩詞全是劣作了?那也不盡然。如果把曲和其他的韻文作為廣義的詩,則還有不少好作品。賈寶玉在太虛幻境中聽到的一組曲子,是曹雪芹本色佳制;又如賈寶玉《芙蓉女兒誄》,情文相生,悲憤動人。書中名篇雋語,多已為廣大讀者所熟知,就不在這里一一列舉了。

  為了完成這篇文字,重新把《紅樓夢》中的詩詞翻閱一遍,不由得想起嚴羽《滄浪詩話》中「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的一段論述。偉大的文章家,有時也可能是個蹩腳的詩人。看來,我們當代的文藝家、科學家們,也不一定都去兼個什麼詩家吧。


紅樓詩詞,相當於曹公做了一次擬人詩詞遊戲,按小說中每個人的年齡、性情、文化程度、詩風、情境,一首一首地擬出來,並且實現其隱喻的功能性。曹公在擬人、按頭制帽這點上,顯示了超一流戲劇家的功底。他擬的黛玉詩,那就是林黛玉寫的,不是他曹雪芹寫的(感覺起來)。

文中詩人之冠,黛玉寶釵妙玉一脈,也不過十幾歲女孩,見識世界太少。所以黛玉詩,用筆很隔,虛景很多,辭藻華美。是風流詩,不是一流詩。放到真實的清代,十幾歲未出閣女孩的詩,要說才追唐宋、氣吞秦漢,未免太難為女孩。仔細想想,歷朝歷代以詩名揚天下的大才女,她們最出名的傑作,無不是有了豐富的社會閱歷、兩性關係之後才能寫出。十幾歲的黛玉妙玉,其詩詞水準,可能是比不過同齡時代的李清照魚玄機,但不會差出多大的重量級。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同是少女詩,才有點比頭。

所以看某些結論,有點啼笑皆非。用小說詩詞來討論曹雪芹的詩詞水準,得出曹雪芹詩詞水平不過爾爾、難追唐宋、輕浮淺薄的論斷,實在有點搞錯對象。蒼蠅蚊子哼哼嗡嗡的,也是紅樓詩,能代表曹公詩詞水平否?

笨人扮聰明固不易,聰明扮笨更難。曹公自己的詩集散佚,無從說起。私以為他真實的詩詞水準,只有在紅樓詩詞之上許多許多又許多,才能在脂粉堆里運籌帷幄,替這麼多小姑娘代筆。

寫到這裡有點難過。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紅樓只殘了半部,曹公自己的詩也失傳了。要是還在,該多好。


難得的是曹雪芹能「按頭制帽」,每個人的詩都符合這個人的性格特點,這點最難得。。


長相思·花似伊
歐陽修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別離。低頭雙淚垂。
長江東。長江西。兩岸鴛鴦兩處飛。相逢知幾時。

南柯子-柳絮
(賈探春上闋,賈寶玉下闋)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南家桃
元稹
南家桃樹深紅色,日照露光看不得。
樹小花狂風易吹,一夜風吹滿牆北。
離人自有經時別,眼前落花心嘆息。
更待明年花滿枝,一年迢遞空相憶。(此為樂府)

對菊
枕霞舊友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
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沒有唐詩宋詞,就沒有《紅樓夢》里的詩詞。就像林黛玉認為「墟里上孤煙」也是化用「依依墟里煙」。唐宋詩詞里要是沒有平庸之作,曹雪芹也不敢寫外面的清客相公捧小姐們的詩詞了。


紅樓夢裡的詩詞,葉嘉瑩先生講得很明白了。我只說一點,七十六回凹晶館聯詩,史湘雲和林黛玉對著欄杆數目押韻的五言排律。最後幾句,每讀一回,便是心有戚戚焉。
階露團朝菌,庭煙斂夕昏。
秋湍瀉石髓,風葉聚雲根。
寶婺情孤潔,銀蟾氣吐吞。
葯催靈兔搗,人向廣寒奔。
犯斗邀牛女,乘槎訪帝孫。
盈虛輪莫定,晦朔魄空存。
壺漏聲將涸,窗燈焰已昏。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人間的靈性洞識,縱越千古的宇宙意識,緣起和幻滅,都在裡頭,又不露痕迹地融入了音韻之妙。即便放在李白、杜牧和李商隱中,也絲毫不遜色。幾乎是印象派的技術手法,鋪著自然主義的底色,又有著超越儒釋道,宗教性的悲憫。

木心說曹雪芹的詩詞只放在紅樓夢的水裡才好看,有生氣。我以為,這幾句詩,尤其最後一句,單拎出來,並不只是水中花,是自己帶著莖葉根的,獨開一朵,超過了他的時代,也幾乎要蓋過了義山詩和易安詞了。


看了很多答案,我無意於下個論斷,說曹公就是不好。最起碼作為一個會寫舊體詩詞的,閱讀量也還湊合的,覺得有幾點需要談談。

1.曹公詩詞水平清代前列,或者說僅次於納蘭性德。

這個典型的閱讀量太小了。一說清代詩人詞人,就言必稱納蘭,最多再知道個朱彝尊,至於陳維崧啊蔣春霖啊朱祖謀啊這些大抵是聽都沒有聽說過的,或許就算聽說過,但肯定也沒怎麼讀過。相似的是詩人,就我淺薄的閱讀量,最起碼的說,曹公這種顯得有些輕飄飄的詩,就僅僅在清代這個區間內,明顯也算不上一流的,同光諸位都別想並肩,更不用說龔定庵這種級別的。因為畢竟流於虛浮,感慨不深。(僅就小說中詩詞而論,不排除因為按頭制帽,寫貴公子寫才女的詩才如此,曹公小說外的詩,我所知的僅僅有一句: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定不了好壞。

總之我覺得要排名次,定誰好誰壞的,起碼得建立在你通讀過這個歷史區間內最有代表性人物的作品的基礎之上。什麼水雲樓啊海日樓啊蒼虯閣啊曝書亭啊等等等等先找來看看再說。

2.什麼可謂之水準高,什麼又是不高。

我個人從小就喜歡讀紅樓,以前又極愛其中詩詞,家中有一冊很早版本的蔡義江先生的《紅樓夢詩詞曲賦箋注》,翻了不知多少遍。後來年歲大一些,也喜歡擺弄這個,慢慢入門了自己也寫一些,到現在也有五年多了。在這個過程中,自己看的多,寫的也多,對於詩的認知,就也在不斷的變化。所以我看紅樓詩,觀感也救日漸不同起來。

即,越往後,越不得不覺得,紅樓詩其實是比較一般的。雖然按頭制帽很難,但我們是在討論詩,在詩的範疇,只有文字的功力,技巧的嫻熟,情感的表達。以一人口吻寫即一樣聲情,這不叫好。古時男子擬閨怨多了去了,評論好壞,也是看的文字技法感情,而不是覺得一個男的寫出教君恣意憐就驚為天人了。

而曹公詩詞的問題,其他答案我覺得也有說到我心上的。如,說曹公重辭藻,虛浮等等,但我覺得這都是皮相。最重要的卻是,一個大詩人,首先手底下硬,剩下的,就是能通過詩傳達自己這個人的人生哲學,能把人類共有的普遍感情說到人人皆共鳴,把自己獨特的感情表達到足夠獨特。

所以,我看詩詞,唯有兩點。一個是語言技法到沒到家,二則表達層面是不是大手眼。

首先說哲學的傳達和情感的表達,譬如陶公形影神問,我第一看到把我震暈了,再如他的:「借問採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余。」短短二十字,葬花吟一整篇所說的,其實都傳達盡了。所謂文質言朴,驚心動魄,曹公不可望見。若說不說陶公這種MVP級別的詩人,舉例子舉他有點欺負人了,我舉個陳曾壽的,他詩集中有一首特別簡單的:「去年我失女,涼秋生炎曦。歸家見我侄,面貌驚如伊。長女錯認妹,喜極但索歸。我亦多抱持,相對何依依。(後省略)」這種簡單中能把我感動到落淚的,才叫好詩。相似的,當代詩人盧青山(碰壁齋主)有一首懷先父的,其中有一段敘父親亡故:」惶然馳車歸,門側何空荒,不見倚門者,唯見喪夫忙。入門呼我父,雲在醫院藏。出門才半道,單架數人扛。我父卧其上,我父目不張;奔跪撫我父,微溫在胸膛;微溫何炙灼,十載手猶傷;從此來十載,不望樓之方。」也是同樣的驚心動魄。

相比紅樓中的詩詞,不能不說曹公有感慨,有寄託,如葬花吟這種全書壓軸級別的,說到生死問題,但是,他的表達遠遠沒有到達讓人毛骨悚然。而更重要的,從他這些詩里,所表達出的獨特的人生哲學,很有限。

其次,說說語言技法層面的。這個要和老杜比,又說欺負人。但是一個大詩人的自覺,往往是比不了的。就單純算算句式的變化多寡,算算格律上的變化多寡,算算意象的豐富程度,曹公的答卷估計會讓很多人覺得難堪。而且,紅樓流於辭藻華美,輕飄飄的毛病也在此題。

我現在有事了。改天看看還詳說不,就先這樣。


樓主這個問題其實不能算問題,首先這是一部小說,不是一部詩集。既然是小說作者就是以裡面角色的身份進行創作,根據裡面角色的所處=設定的年齡、學識水平進行詩詞的寫作,如果一個只有半吊子水的人賦詩作者肯定得以他的水平進行創作詩歌,肯定的有一些韻律失當、失粘等問題甚至不能稱作詩才真實,比如說薛蟠所做得什麼」蚊子歌」,這樣才符合他的身份,如果不這樣那就太假了。但是對於寶釵和黛玉,分別在紅樓夢裡公認的博學、會作詩的人,他們所做得詩肯定會非常的好,不會出現或較少出現韻律格調失粘等問題。但是人無完人,曹公縱然學識淵博,精明過人,也百密一疏出現了一些錯誤比如:
香菱所作的三首吟月之詩皆用寒韻,但是在第三首詩中: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最後一句」緣何不使永團圓!「韻腳以」圓「收尾,殊不知」圓「並非寒韻,系屬先韻,像寶釵、黛玉之類的作詩一流的人非但沒有指出反而稱讚」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蘊「,我想這就是曹公自己的疏忽(推測是曹公受北方語音的影響誤以為」圓「字屬於」寒韻)。
當然這只是小小的毛病而已,總體說來曹公筆下的主人公們所做得詩符合其身份,當雅則雅,當俗則俗。也體現曹公渾厚的文字功力。
才疏學淺,勿見怪!


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黛玉教香菱學詩的這一節,恰巧反映了曹公對於作詩的態度:按王維為模板,以境界論,不以文采勝。

初讀紅樓的讀者,大抵為文采所誤,故如寶玉一般將閨閣詩詞傳抄在扇面上,枕榻誦讀。黛玉詞「裊娜風流」,寶釵詞「鮮艷嫵媚」,而《秋窗風雨夕》、《葬花吟》、甚至寶玉姽嫿詞這樣的仿古長詩,與前世《春江花月夜》、《蜀道難》、《夢遊天姥吟留別》相比,不獨境界小,文思也不甚豪闊敏捷。單憑筆法和才思來看,曹公所作很契合主人公身份年齡。元春省親一回中,寶玉因作詩才力不足而拭汗,脂硯齋評:「想見其構思之苦是至情。最厭近之小說中滿紙「神童」、「天分」之語。」


在才思上,曹公最貶者寶玉,最愛者湘雲、黛玉;在氣度上,曹公最貶者黛玉,最重者寶釵。故黛玉善作風流長詩、絕句,這些要求奇巧的格式,文思獨闢蹊徑,意境則不暢達。寶玉不善比賽,發揮好的都在有感之時,至晴雯死後芙蓉誄,無論在用典、詞句、立意皆在創作頂峰。寶釵善於藏拙,從不肯施展才力,只在氣度上壓人一頭,如「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之類。湘雲敏捷,善於聯句,有魏晉名士之風。主角中唯此四人能稱為真能寫詩,其餘如寶琴、岫煙、妙玉,才力都算平平,只是由於年齡、性格的特殊,才顯得出眾。

四個主人公為曹公代筆,為突出伏線、表現性格,各有限制,並不能決定紅樓詩詞的水平。能決定詩詞水平基調的是判詞、好了歌和紅樓夢各曲。


「有我之境,以我觀物,則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曹公筆力遠比筆下主人公暢達滄桑得多。從王國維《人間詞話》的評判體系來說,其紅樓夢曲、好了歌詩詞於境界上可達「無我之境」,為真正空達忘我之境界;而為主人公代筆諸作皆為「有我之境」,有主人公色彩。

曹公心界宏大,紅樓夢詩詞不以炫耀文採為重,(寫實小說與需要藝術誇張的《牡丹亭》、《西廂記》等戲曲不同),而以服務情節、人物、主旨為重。從紅樓一書,只能看出其讀詩的境界、寫詩的意境皆為上乘,是為「神秀」、「骨秀」,而論「句秀」,曹公受限頗多,其句既不夠精緻,也不夠風流洒脫,只能算中等。主人公詩詞中,其對主人公刻畫之深入、斡旋之靈活,倒是反映出確是上等小說家。


單獨拿出來,和唐詩宋詞中的經典,是真的沒有可比性。畢竟小說情節里不可能寫的特別好又言之有物,只能顧其一端。
不過,作為小說中的穿插詩詞,實乃是不俗了,有些可稱得上頂尖之作。

最喜歡《紅豆詞》:(雖無定律,卻歸屬傷心斷腸之曲詞。)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咽不下玉粒金樽噎滿喉  
瞧不盡鏡里花容瘦  
展不開眉頭 挨不明更漏  
展不開眉頭 挨不明更漏  
啊……  
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  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歌曲也不錯喲,(^o^)/~)
還有很多經典啦,詩詞還看內涵,佳作不分古今。


有一個觀念我們要擺正,紅樓夢中的詩,不是曹雪芹寫的詩,而是曹雪芹筆下人物寫的詩,按頭制帽,我們評論這些詩的水平才有意義
否則什麼
一夜北風緊
一根雞巴往裡杵
花兒落了接個大倭瓜
大火燒了毛毛蟲
……
這些」佳句」都成曹公的詩了


紅樓夢中詩詞就像薛姨媽評價賈母的笑話,「不在好歹,只要對景「,因為這畢竟是一部小說。
並且,紅樓夢詩詞水準,其實曹公自己已借書中人物或情節有所品評。
比如大觀園元妃省親,大家作詩,賈府四艷都做的不好,黛玉替寶玉做的那首最好。比如香菱學詩一節,前後幾首,差別甚大。海棠詩、菊花詩兩節,基本都有品評定論。海棠詩最好的是黛玉和湘雲的,寶釵自寫身份,李紈很讚賞,但寶玉說,「只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呵呵,確實是,想必雪芹先生同寶玉想的一樣。菊花詩黛玉為魁,不過後來那首螃蟹詠可就差的多了,因為這時候也不需要她寫的好,隆重登場的是寶釵的螃蟹詠。

我的感覺是:
林黛玉自抒胸臆的都好,和姐妹們詩社裡的作品大部分是好的,有幾篇不大好。
寶釵的詩大部分是自寫身份,見識心胸不同於諸芳,這也切合她書中角色定位,她本來是學問極好,但又不以詩詞為意的。
湘雲的詩也好,有好些是顯露其個性和際遇的。
寶玉跟姐妹們在一起時作的詩大部分都不算好,小時候乾的營生不大好,長大以後在外面作的詩都不賴,有幾首特別好的。另,大觀園作的對聯都極妙。一句話就是,寶玉之秀才大多只在外顯展,到了園內遇見姐妹們就不算靈光了。這也是角色所設定,畢竟「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曹公和寶兄弟都是想為這些鍾靈毓秀的女兒一贊啊。
寶琴那首外國美人兒的詩有唐詩氣象呢。寶琴、李琦、李紋、岫煙等的梅花詩書中也已有評定了啊。

除了這些書中人物所作的詩,其他一些曹公自己寫來預示人物命運的詩詞曲,描繪神仙品貌之賦,和尚道士所唱的歌兒,都是極好的,對景且詞藻好。

雪芹先生的紅樓夢,每一個小人物都有一個辛酸的故事,一個完整的人生格局,細細讀來,每一首詩後面都有一個人物的心靈在閃光。或許詩不是最好的詩,卻可以從這些詩中最恰到好處的了解書中人物,理解他們的感情。曹公自己就看不上那些為了奉上自己幾首自以為佳句的歪詩,就拼湊敷衍一段故事的行為。他書中的詩,不是為逞他的才,而是為飽滿他的人物,刻畫她們的心靈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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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

狂笑。

曹雪芹詩詞水平非常高。不僅曹雪芹,清代許多詩人詞人,水平絕不減唐宋高處。恐怕今天的小文青們對清詞的了解只曉得納蘭「人生若只如初見」,對清詩的了解最多知道吳偉業的《圓圓曲》。

只說康熙以前的名家,就有許多。

詩人:吳偉業、王士禎、毛奇齡、朱彝尊、趙執信、査慎行。

詞人:陳維崧、顧貞觀、納蘭容若、厲鶚……

那些說清代詩詞不行的人,讀過幾首清代詩詞?

且不說按頭制帽,就單拎出來《紅樓夢》一首(不是賈環、迎春那些),或者清名家集子里隨便一篇,再從全唐詩全宋詞中隨便拎一篇,完爆唐宋的幾率達到70%以上。——但是,這麼個比法也不公正,因為時代不一樣。宋朝詞人里,吳文英、張炎就輸於蘇東坡嗎?根本不。

清代詩詞之於唐宋詩詞,大概像金庸武俠之於平江不肖生武俠,以經濟學領域來譬喻,大概像米爾頓·弗里德曼、盧卡斯、曼昆等人之於邊際學派。——前人牛逼,牛逼在開風氣,不事雕琢;後人厲害,厲害在愈來愈工。iPad air 和iPad 1 誰的體驗好?肯定是前者,但你說誰更有意義,也許是後者。詩詞也是這樣。

至於《紅樓夢》里排律和古風的「一夜北風緊」,「恆王好武兼好色」這種開頭,曹雪芹書中的評價是當行本色。杜甫詩「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髮垂過耳」,這種開頭你見過嗎?

太搞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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