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莎士比亞的《暴風雨》的幾個問題?

第一次在知乎提問。

買了一本朱生豪的譯本和英文原本 對照著 啃完了莎士比亞的The Tempest。疑惑有下:
1. 如果說主題是諒解和寬恕,作為一部文學作品,這寬恕得有點快?感覺半場的時間都不到……那麼為何最後受難的依然是醜惡的僕人、膳夫,而被Antonio攛掇意圖弒兄的Sebastian和趕走Prospero的Antonio最後卻開開心心的和Prospero一起回了義大利…?
2. 再有便是人物性格的塑造,唯一有點印象的是略微逗比的Gonzalo,誇張的台詞有時讓我發笑,可是既然設定性格為忠心耿耿的大臣,那麼怎麼感覺他跟Alonzo(按照設定 Alonzo應該是吞併了他Milan的討厭的鄰國主了?)、Sebastian,和把Prospero趕走的「惡人弟弟」Antonio相處得那麼融洽??還是說是我太過膚淺,在這部劇中莎翁是故意把每個角色都設計得平淡無奇,毫無個人特色(或許並不明顯)以及作為初讀我也並沒有感受到Prospero的仁慈大量,反而覺得他在島上的所作所為略暴戾,對Airel等精靈是,對Caliban更甚。對女婿的「試煉」感覺也偏向極端…對Miranda不想多說什麼,唯一一個女的…我的感覺就是神化化了般純潔單純(當然也可歸功於從小在荒島除了爹誰都沒見過…),塑造出的另一個無暇的Beatrice,真實中的不真實。
3. 最後 想請教讀過這部劇作的大家,是否有再讀一遍的價值?或者說應該先看一遍搬上舞台的這部劇的視頻?


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搜索一下BBC的紀錄片Uncovered Shakespeare,其中有一集是關於《暴風雨》的,推薦!當然,在此之前可以先觀賞一下本作舞台劇,畢竟莎翁本來也是個演員,他的劇本里有很多地方是需要演出來才有趣的,光看劇本的話會比較平淡。

暴風雨是我最愛的莎劇之一,看到有人認真地討論好激動!先說說自己對第1個問題的看法:我倒是覺得主角從故事一開始其實就已經寬恕了,他在故事開始前有12年的時間來慢慢寬恕,然而不好好懲罰仇人一番實在難解心頭之氣,所以才有了暴風雨這個故事。關於Prospero的暴戾的一面,題主的理解是準確的,或者說與評論家們的理解相同,其他角色的矛盾點我也深有同感,不過我不覺得這些矛盾點是本作的缺陷,它們反而是最能觸動我、讓我魂牽夢繞的地方...

我覺得應該先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麼喜歡莎劇。(以下開始離題)

或許大多數人心目中對於好作品的理解是:環環相扣的情節、性格鮮明的人物、精鍊有力的語言(以及其他一切能使讀者能很好地沉浸到作品中去的要素)——那莎翁的作品絕對稱不上好,甚至可以說是反面教材。他的語言啰唆而浮誇,是最遭當代劇作家唾棄的類型(雖說具備高水平英文鑒賞能力的同學可能有不同意見,不過那是極少數,讓我們先忽略他/她們吧)~題主指出本作人物平淡無奇,沒錯,說話不分場合、行為亂七八糟、性格沒有特點是莎翁筆下人物的特點,莎翁很瀟洒地把怎樣表現人物性格的連貫性這個課題扔給了演員,因此所有能把莎翁的角色演真了的演員都被奉為天才,受到導演們的寵愛~至於情節,題主沒有提到,顯然是懶得吐槽了,我深表理解,畢竟對於我們這一代看慣了設計精巧引人入勝的美劇的人來說,莎劇的情節處於讓人無語的水準,可能還比不上湖南台放的國產劇呢。

那麼問題來了,自稱莎迷的我到底在迷些什麼呢,其實是裝逼呢是吧——先別急著吐槽,容我慢慢解釋。

莎翁有一句著名的台詞,中學生都知道:

「To be or not to be,」莎翁說,「這是個問題。」

這其實是個非常莎翁的問題,它在莎翁的作品中無處不在:

Prospero是一個寬大的人還是專橫的人——這是個問題。
Gonzalo是一個善良的人還是狡猾的人——這是個問題。
夏洛克是一個加害者還是受害者——這是個問題。
老問這種模稜兩可的問題無不無聊——這是個問題。Σ( ° △ °|

總之莎劇的評論中有一大半都是這種人物分析(就像紅樓夢的評論中有一大半是索隱一樣),中毒者相當多。我們可以把這些問題稱作「衝突」——不過我也不太確定自己用得對不對,在敘事學裡戲劇衝突是一個極寬泛的概念,最典型的可能是「我愛你你卻不愛我」「想在人群里大吼一聲卻不敢」這些處在敘事最基本層面的構成要素,或許莎學學者們所用的術語ambiguity「兩可性」會更準確一些吧~所以我覺得把「To be or not to be」解釋為「生存還是死亡」還是太狹隘了點,它其實蘊含了一切矛盾與衝突。作為一個極其善於揭示人類生活中的矛盾(卻又不給出解釋)、善於構造衝突(卻又懶得解決)的作家,莎翁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了。當代有不少熱片,其情節跌宕起伏、高潮不斷,各種爾虞我詐、扣人心弦,到頭來只講了一種衝突——小三。要是某部片子居然能表現出理想與現實的衝突,那就可以戴上「文藝」的桂冠啦~所以當你中毒於莎翁對生活的表現的廣度,以及那逆天的敏銳眼光之後,再來看當代的作品,未免有種荒蕪貧瘠之感。

當然我知道以上的吹噓太沒說服力,因為缺少具體的例子,有裝逼的嫌疑。好吧,那就以暴風雨這部作品為例,列舉一些個人印象深刻的「問題」:

·Prospero和Ariel
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Ariel是嚮往自由的,然而同時又感受到了他在情感上對主人Prospero
的依賴。我覺得Ariel比起「奴隸」感覺上更靠近「寵物」吧,Ariel需要的是自由還是陪伴,這是個問題。

·Prospero和Caliban
Prospero剛來到島上的時候,和Caliban相處得很好,直到Caliban想上他的女兒,才讓他態度大變。使問題複雜化的是Caliban是一個野人,他擁有和Prospero完全不同的價值觀。那麼Prospero到底應該恨還是可憐Caliban,這是個問題。

·Prospero和Miranda
這就是典型的嫁女心境了。我還記得Prospero說「我失去了女兒」的那個瞬間,我受到了999點傷害…

·Miranda和Ferdinand
一方面我們看得出來Miranda和Ferdinand之間的愛熱烈而誠摯,但同時作者也告訴我們Ferdinand曾經喜歡過很多女人,而Miranda在之前的生命中只見過兩個男人,他們倆將來會不會幸福,這是個問題。而且作者還讓他們倆的訂婚儀式戛然而止了,感受到作者的惡意了沒!

·Prospero和作者本人
對我來說全劇最動人的還是Prospero最後的獨白,我們看到Prospero在這場告別劇中放開了女兒、寵物、魔法、過去,然後哀求著觀眾們能放開他!(淚奔)要知道這是莎翁最後一部作品啊!(淚奔)而且研究者指出當初很有可能是由莎翁自己演Prospero一角的,想像一下那個情景!(再次淚奔)

以上主觀地列了一些自己印象深刻的矛盾點,基本上和題主指出來的差不多,不知道能有多少說服力......不過過去的經驗告訴我,肯定有不少人覺得我裝逼失敗,因為——這些矛盾點都太明顯了,你以為就你看得出來啊,關鍵是:這些矛盾解決了嗎?

(撲通——答主絕倒

......的確沒有。這恐怕是我長年安利莎劇的過程中遇到的最大挑戰,大家不是感受不到莎劇中的衝突,而是不理解這些衝突有什麼好欣賞的。其實我十分理解。畢竟我們的生活一團糟,衝突已經夠多了,難得有時間看個片減減壓,你TM居然還要叫我欣賞片子里的衝突!何必如此自虐~

誠然,渴望回歸和諧是人類的本能,如果衝突無法解決,結論無法得到,任誰都會坐立不安;而看到衝突解決時,自然會產生如釋重負的解脫感。所以當代娛樂向作品會更重視解決的部分——關鍵是看編劇能不能精巧地解決,達到「出乎意料之外,合乎情理之中」的效果,至於衝突是怎麼產生的,簡單明了的就行。所以有些好看的作品仔細想想的話,其主要衝突的產生簡直狗血,但它解決得很好,就不能叫狗血。因為解決得不好才叫狗血。

那麼,莎士比亞作為一名偉大的世界頂級作家,怎麼會容忍你說他狗血呢~所以他才聰明地選擇了:不解決問題。——(??? ?? ???) OK,我過完胡說八道的癮了,讓我們回到正題——其實我們生活中有一些問題,未必存在完滿的答案,能得到讓人安心的解決。有些矛盾存在於我們生命的本質之中——也許「人性之中」聽上去更文藝些。

比如說假設有某位企業家,一直給人以很積極的形象,後來被報道出做了一些不怎麼地道的事,那麼社會上對他的態度大概是這兩種:

他雖然表面上顯得很積極很有社會責任感,但其實是個鑽政策空子的流氓——「壞人」解釋
他雖然受國情所迫不得以鑽政策的空子,但那是為了能實現他的社會理想——「好人」解釋

還有人謹慎地說,我們必須要深入客觀地了解他的全部經歷之後(雖然那不太可能),才能判斷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其實如果你能欣賞莎劇里的衝突的話,就可以很坦然地接受他就是一個好人和壞人的結合體,就像我們每個人一樣,沒什麼不可思議的,但是我身邊有很多人無法接受這種看法,他們覺得這種觀點沒有解決任何問題——我無法反駁。

本來,中華民族就是一個務實的民族,拒絕一切似是而非的玄虛問題,俗話說路見不平一聲吼呀,黑白是非怎能混淆?感情不專一的男人就是渣男,不注意形象的女人就是頹女,沒得商量,要是誰敢說一心一意未必是所有男人的天性,或是取悅他人未必是所有女人的天性,那他/她就是犯了價值觀錯誤,活該遭社會批鬥。在這個社會,每個人都對正義有著堅定的信仰,並且覺得自己就是正義的化身,或者至少,自己的正義乃正義的化身。

然而,當你覺得這樣的社會很喧囂,人們無意義的爭論讓你很煩躁的話,請想起我們這些擁抱矛盾、擁抱衝突的自虐的莎迷們的存在,是不是覺得溫暖了一些?平和了一些?

好吧,我也沒想到我能離題這麼遠,這簡直快成為牢騷文了。讓我來回到題主的問題。題主最後提出了一個非常莎翁的問題(而且還是以帶潛台詞的說法):「這部作品是否有再讀一遍的價值?」我無法成為你,無法解決你內心的衝突。不過難保你不會也像我一樣,在某一天突然想起暴風雨裡面的那個人物太TMD莫名其妙了,為了一探究竟於是拿出來再讀一遍,然而還是莫名其妙於是再讀一遍,然而還是莫名其妙於是再讀一遍,然而還是莫名其妙於是再讀一遍……


這是莎翁第三時期的作品,他此時恢復了理想主義的信念,重新探索實現理想的道路,幻想以調和的烏托邦的方式來解決矛盾,實現理想


蜜蘭達(暴風雨):噢,奇妙啊!
瞧這兒,多麼氣度不凡的人兒!
人類是多美好,這個新世界多棒!
有這麼好的人們!

馬格納斯之書(千子):古代騎士對聖杯的追尋,鍊金術士對賢者之石的搜索,全都是那偉大工作的一部分,因此也是永無止境的。成功只會打開新的道路,通往更多輝煌的可能性。這樣的工作是永恆的,它帶來的愉悅是無盡的;因為整個宇宙,以及其中的一切奇觀…皆為一片無垠的遊樂場,屬於那手握君權,征伐四方的孩童,那個不知滿足,天真無辜,永遠欣喜的銀河與永恆的繼承人,而他的名字便是人類。
馬格努斯和蜜蘭達分別作為普羅斯佩羅之子,也分別用他們各自的語言表達了他們對人類的未來充滿美好的祝願,只不過馬格努斯失敗了,而蜜蘭達成功了。故事就此岔開,未來也走向了相反的兩極。值得注意的是對人類未來的擔憂與祝願是莎翁一直的筆調與主題。

蜜蘭達(暴風雨):唉,看那些人受難,我跟著在受難!
千子里普羅斯佩洛之子馬格努斯還真是在受難。

兩本書中最有意思的是這兩段:
普羅斯佩羅(暴風雨):我的兒子,我看你有點兒緊張,像是有不舒心的事兒。放高興些吧。五局已經結束了。我們這些個演員,我說過,原是一群精靈,全部化為一縷煙,淡淡的一縷煙雲,正像這一場無影無蹤的幻夢:那高入雲霄的尖塔,輝煌的的宮殿,宏偉的廟宇,以至整個而地球——地面上的一切,都將煙消雲散,也會像那虛無縹緲的熱鬧場面,不留下半點影痕。論我們這塊料,也就是憑空織成那夢幻的材料。我們這匆匆一生,前後左右,都裹繞在睡夢中。

阿蒙的預言(千子):那些高聳入雲的尖塔,那些雍容華貴的宮庭,那些莊嚴肅穆的聖殿,那偉大的星球本身:噫,它所繼承的一切都將煙消雲散,正如這虛妄的盛會歸於無形一般,不留絲毫痕迹!
作者是有多懶,直接就是原文啊!(絕對是ctrl+c/v)

關於魔法的態度,兩者也有著不同,雖然兩者都是用魔法呼喚來了暴風雨。不知作者在這裡的處理是否別有深意。
普羅斯佩羅(暴風雨):我就此折斷我的魔杖,埋進在地底的深處,我那魔法書,拋進海心,由著它沉到不可測量的萬丈深淵。
諷刺的是在馬格努斯那裡則完全相反,尼凱亞議會並沒有使馬格努斯放棄魔法和他的書籍。

還有一段有趣的:
阿澤克 阿里曼(千子):皆為塵埃…
這幾個字如今看來多麼具有預見性。
古代地球的一位智者說過這些話,或是類似的話。我在猜想他是否和我一樣有天賦。我稱其為天賦,但隨著歲月的流逝,我逐漸將我的力量視為一種詛咒。
我從我的高塔向外眺望,俯瞰一片瘋狂的大地,還有那充滿無端能量的風暴,我回想起在地球上一本殘破不堪的古籍(暴風雨能流傳到30k莎翁的在天之靈估計也會感到欣慰吧)中讀到的那幾個字。在這麼多個世紀里,我通讀了普羅斯佩羅上諸多偉大的圖書館中每一篇來自被遺忘年代的文本,但我認為直到現在,我都沒能真正理解那幾個字。
隨著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我都能感覺到他在逐漸接近。
而我還能呼吸,還有心跳,這本身就是個奇蹟,尤其是現在。
他是來殺死我的,毫無疑問。我能感覺到他的怒火,他受傷的自尊,還有他深重的悔恨。他如今擁有的力量並非他追尋並渴求的,更不是自然的。有人說,力量轉瞬即逝,但這種力量不會。一旦獲取之後,就永遠無法歸還。他的能力不同於人類所掌握的一切。他可以從銀河另一端置我於死地,但他不會那樣做。他要在毀滅我的時候看著我的眼睛。榮譽感是他的缺陷,至少是其中之一。
他這樣對待別人,因為他希望別人也這樣對待他。
而那正是他的厄運。
我知道他認為我犯下了什麼罪行。他認為我背叛了他,但我並沒有。千真萬確,我沒有。我們這個秘密團體中沒有任何人背叛了他;我們只是盡一切所能去拯救我們的兄弟。
但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一個父親要殺死他摯愛的兒子。
那是千子最大的悲劇。他們會稱我們為叛徒,但其中的諷刺永遠不會被記錄下來,即使在卡里馬庫斯失落的書中也不會。我們依舊是忠誠的,一如既往。
沒有人會相信,帝皇不會,我們的兄弟不會,尤其是那些非狼之狼更不會。
歷史會說,他們將魯斯的野狼釋放到我們頭上,但歷史會是錯誤的。他們釋放出了遠比野狼更糟的東西。
我能聽到他正爬上我的高塔。
他會相信我是為了奧爾穆茲德才這樣做的,從某個角度來說他是對的。但遠不止如此。
我毀掉了我的軍團:這個我摯愛的軍團,這個拯救過我的軍團。我毀掉了他曾經試著去拯救的軍團,他要殺死我是理所應當的。
我罪該受死,或許更甚。
啊,但在他毀滅我之前,
我必須向你講述我們的命運。
但是從何講起呢?
沒有開始,沒有結束,尤其是對於浩瀚之洋中的世界而言。過去,現在和未來同為一體,時間毫無意義。
所以我必定會從任意的一個地方開始。
我會從一座山脈講起。
那座吞人的山脈。


劉亞老師這節課講了其中的宗教隱喻和歷史互文…


偉大的劇作家大多從喜劇寫到悲劇 他們的思想在成長 內心卻不堪承受 到最後 沉重就會承載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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