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書法的本源、現狀和出路？

昨晚和爸爸一起看書，忽然談起書法，就說現在的書法更藝術化，一致表示欣賞困難，有的連字都辨不清，我爸一句話更讓我深思：現在的人是為書法而書法，古人則是為寫字而書法。還真的，顏柳歐旺都沒見過有什麼讓人看不懂的作品哈啊，真是嗎？現在那麼多的讓我們「外行人」感覺彆扭的名家書法到底是不是書法藝術的出路？！藝術是不是更應該在雅俗共賞方面謀求出路…

一、書法生態環境的改變

1. 毛筆退出實用書寫領域。

不僅毛筆退出實用領域，硬筆的書寫活動也愈發稀缺，這一現狀帶來的結果是書寫失去應有的自然狀態。偶爾拿起毛筆書寫的時候，其書寫狀態是不自然、不順手的。同時，書寫與心的對應度減弱。因為書寫是生疏的，因此情感到筆尖的路徑不暢通，毛筆對紙上的書寫感覺與書寫者內心的對應度則相應較弱。在進行書法創作時，就會表現為隨意和刻意的兩級化。隨意是隨便，隨心所欲，而誤以為這就是抒情；刻意就是做作，是人為，就是一種「偽」的狀態。書寫的時候最恰當的是心手合一，往兩個極端偏都是病態的非自然書寫。

2. 士人階層的消失。

知識分子的概念是西方引進的，古代文人是接受精英教育的特殊階層。我們現在接受的教育是普及性教育，包括大學也不具有古代的精英性質，碩士、博士階段可能會傾向精英性，但是某個領域的精英，而不是社會整體中的精英。傳統文人對傳統文化有主動承擔的責任，而當代人們的文化活動並沒有負重的主觀要求。

3. 書寫以娛人為目的。

書寫目的有自娛和娛人的重要區分。在古代以自娛為主，現代以娛人為主。雖然現在的書法實踐也有自娛的，但這種自娛往往沒有深層次的要求。而一旦把自己設定為搞專業的，寫了字就要到展覽館去展覽，要參加比賽，這就必然走向娛人，讓觀眾看著喜歡，讓評委看了喜歡，而不是為了自己看著喜歡。參加展覽的作品是取悅評委的，而評委卻不一定是有文化擔當的，評委個人的喜好偏愛就容易成為參展者跟隨的風向。

二、當代書法的墮落

1. 視覺化。

視覺化是1990年代以後的書法創作的一個明顯特徵。書法的視覺化即書法的美術化，書法的美術化即書法的西方美術化。二十世紀以來的美術強調視覺刺激、視覺張力，視覺刺激和視覺張力都是現代西方視覺藝術的重要特徵，中國畫也受到影響。刺激和張力在書法中是不應該被凸顯的。

2. 形式感。

形式感是書法視覺化的主要手段，不僅在書寫中追求形式感，同時藉助材料以及裝潢手段共同達到這一目標。形式感的目的就是視覺化、刺激化，目的就是娛人，打動評委，打動外行人。由於視覺形式的強調，書寫狀態可以隨時為這一目的進行調整，表現出來就是用刻意的思維形態使每張字都不一樣，強調每一張作品獨特的視覺形式。

3. 情緒化。

情緒和情感是不同的。情緒是情感的碎片，缺乏真情的情緒化是用一種貌似有情感的東西來打動別人。情緒是一時的，情感是相對穩定的；情緒是表面的，情感是內在的；情緒可以調動或作偽，情感往往是真實性情的流露；情緒是可以預設的，情感是自然生髮的。情緒化的創作往往可以迎合視覺化和形式感的需要產生抓人眼球的效果，不需要文化、學識的積澱和情感的積累與醞釀，從而成為最方便炮製書法作品的手段。

4. 民間化。

民間化是當代書法創作將古代所有書跡作為資源進行無限調用的結果。這種資源化的視角源自對文人傳統書跡理解的隔閡，這種不理解使得將文人的、民間的書跡一視而同為等價的資源，這是文化的失落帶來的必然結果。

三、重拾平和

刺激的對面是平和。古人在神妙能之外又設「逸」品，就是追求一種平和超越的永恆感。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把刺激的東西變成不刺激的，以高超的技法完成一幅作品卻不以之為炫耀，就是一種超越，是一種藝術的高度，它以含蓄和靜逸來調節人的心情。

宗白華先生說：

近代西洋文明心靈的符號可以說是「向著無盡的宇宙作無止境的奮勉」。

中國繪畫里所表現的最深心靈究竟是什麼？答曰，它既不是以世界為有限的圓滿的現實而崇拜模仿，也不是向一無盡的世界作無盡的追求，煩悶苦惱，彷徨不安。它所表現的精神是一種「深沉靜默地與這無限的自然，無限的太空渾然融化，體合為一」。[1]

中國文化、藝術追求的是永恆，就是「道可道，非常道」之「常道」，「常」就是一種恆常的變化，就是生命更替的永恆。永恆是平和的，含蓄的，樸素的，自然的。永恆之外便是瞬間，瞬間是刺激的、張揚的、華麗的、情緒的和人為的，這兩面是古今的不同，也是中西的差異。中國藝術的高度和價值在於心靈的高度，一味地創新，去做別人沒有做過的東西，不是其價值所在。平和的要求需要心靈的涵養，需要時間的沉澱，因此需要人們反省浮華的生活下浮躁的心靈，需要有擔當文化繼承者的勇氣。

視覺情緒化是對生命之性的踐踏，情緒化是偽生命色彩與厚度的做偽，民間化是對生命負重的迴避。視覺情緒化和民間化的本質就是對生命的不負責任。劉熙載言，「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依此言修鍊，人格修養是走向完整的、完善的，書寫和作品才可能是完整的、完善的，這是中國書法的根本，也是所有中國藝術應該有的根本。

2015年6月

[1] 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