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左傳》和《史記》里對於趙氏孤兒的記載不同?


謝 @寒鯤 邀。這個問題很好,過去一般關注的是「《左傳》《史記》哪段記載可靠」這種史實考據,而這個問題則包含更進一步的歷史觀念。不過這個問題不太嚴謹,應該說《史記·趙世家》《韓世家》和《左傳》對於趙氏孤兒的記載不同,而《晉世家》卻是和《左傳》類似的。我們先看史料:

(晉景公)十七年,誅趙同、趙括,族滅之。韓厥曰:「趙衰、趙盾之功豈可忘乎?奈何絕祀!」乃復令趙庶子武為趙後,復與之邑。——《晉世家》
晉殺其大夫趙同、趙括。——《春秋經·成公八年》
晉趙莊姬為趙嬰之亡故,譖之於晉侯,曰:「原、屏將為亂。」欒、郤為征。六月,晉討趙同、趙括。武從姬氏畜於公宮。以其田與祁奚。韓厥言於晉侯曰:「成季之勛,宣孟之忠,而無後,為善者其懼矣。三代之令王皆數百年保天之祿。夫豈無辟王?賴前哲以免也。周書曰:『不敢侮鰥寡』,所以明德也。」乃立武,而反其田焉。——《左傳·成公八年》

夫郤氏有車轅之難,趙有孟姬之讒,欒有叔祁之訴,范、中行有亟治之難,皆主之所知也。——《國語·晉語》
晉景公之三年,大夫屠岸賈欲誅趙氏。初,趙盾在時,夢見叔帶持要而哭,甚悲;已而笑,拊手且歌。盾卜之,兆絕而後好。……賈不請而擅與諸將攻趙氏於下宮,殺趙朔、趙同、趙括、趙嬰齊,皆滅其族。趙朔妻成公姊,有遺腹,走公宮匿。趙朔客曰公孫杵臼,杵臼謂朔友人程嬰曰:「胡不死?」程嬰曰:「朔之婦有遺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居無何,而朔婦免身,生男。屠岸賈聞之,索於宮中。……——《趙世家》

韓厥,晉景公之三年,晉司寇屠岸賈將作亂,誅靈公之賊趙盾。趙盾已死矣,欲誅其子趙朔。韓厥止賈,賈不聽。厥告趙朔令亡。朔曰:「子必能不絕趙祀,死不恨矣。」韓厥許之。及賈誅趙氏,厥稱疾不出。程嬰、公孫杵臼之藏趙孤趙武也,厥知之。——《韓世家》

晉景公十七年即魯成公八年,為公元前583年。可以看出,《晉世家》《晉語》和《左傳》的史實基本是一致的,而《韓世家》和《趙世家》又是比較一致的。兩者記載的區別主要有三點:(1)下宮之變發生在前583年還是前597年?(2)趙朔和趙嬰齊是否死於下宮之變,以及引起下宮之變的原因?(3)屠岸賈、程嬰、公孫杵臼等人是否存在,以及對趙氏孤兒起到的作用?

對此,學者一般認為《左傳》《晉世家》是而《韓世家》《趙世家》非。如清人梁玉繩說「斯事固妄誕不可信,……史公愛奇述之」(《史記志疑》),今人楊伯峻說「全采戰國傳說,……不足為信史」(《春秋左傳注》),沈長雲說「《史記》所述屬於非信史性質,乃採集戰國雜說而成」(《趙國史稿》)。

但需要注意的是,仍有學者認為《趙世家》之說不能輕易否定。如清人高士奇說「千古疑案,自當兩存之」(《左傳紀事本末》),今人韓席籌說「街談巷語稗官野史未必不出於現實」(《左傳分國集注》),白國紅說「二士的救孤之舉是否真實可信,在沒有更多的史料證實之前,輕易否定也是不可取的」(《春秋晉國趙氏研究》)。

我們先不評判孰是孰非,太史公為什麼要收錄不同的記載呢?我認為應該從以下幾個方面分析:

第一、「成一家之言」的體例需要。我們可以注意到,《史記》各篇章存在矛盾的地方很多,比如秦王子嬰的身份,就有「二世兄之子」(《秦始皇本紀》)、「二世兄」(《六國年表》)、「始皇弟」(《李斯列傳》)等數種說法。這其實都是太史公參考資料不同的緣故,太史公著史的第一個標準是「考信於六藝」,不符合儒家精神不予記錄。第二個標準就是「述而不作」,在收錄的故事中,把不同記載分別記錄於不同的篇章。上面也提到了,其實一直有學者支持《趙世家》說法,可見並非完全荒誕不經。司馬遷對此如實記載,正是良史的作風。

第二、趙國史書本身的欠缺。經過秦始皇和項羽兩把大火,六國史書基本被毀滅殆盡,雖仍然有吉光片羽存在,如日本學者藤田勝久就認為「《趙世家》利於了與《秦紀》不同的趙都邯鄲的記錄」(《〈史記〉戰國史料研究》)。但儘管如此,趙敬侯以上的史料依然非常欠缺,這就不得不依靠大量的傳說豐富情節。司馬遷故鄉龍門靠近戰國趙地,又與祖上為趙將的馮遂有交往,應當搜集了大量趙地傳說。《趙世家》文本有個明顯的特徵,就是被四個具有預言的夢貫穿,第一個夢即是上引《趙世家》中的趙盾之夢,為趙氏中衰趙武復興作了鋪墊。

第三、太史公本人對口述史的喜好。《晉世家》的記載偏文本史,而《趙世家》記載似口述史,但太史公本身對於口述史是非常喜好的,這不僅可以讓史書更加豐滿,也能更加寄託太史公的情感。《史記》一個很大的特色就是,它不但關注帝王將相,也非常重視民間百態。如《刺客列傳》《日者列傳》等等,寫的很多是小人物的故事,這等眼界是後世正史無法比擬的。而太史公卻能通過歌頌小人物來表達自己的價值觀。程嬰和公孫杵臼是兩個小人物,但這不惜一死盡忠報恩的精神,鮮活地躍然紙上呼之欲出。這種任俠精神正是太史公讚許的,也植入到了我們的傳統文化中。

最後要說的是,我個人還是支持趙氏孤兒的故事為虛構,這段記載有點類似於《公羊傳》魯孝公的故事,不排除存在同一個故事分化的可能,至少可以說母題是比較一致的,都能反映時人捨身取義的價值觀:

臧氏之母,養公者也。君幼則宜有養者,大夫之妾,士之妻,則未知臧氏之母者曷為者也?養公者必以其子入養。臧氏之母聞有賊,以其子易公,抱公以逃。賊至,湊公寢而弒之。臣有鮑廣父與梁買子者聞有賊,趨而至。臧氏之母曰:「公不死也,在是,吾以吾子易公矣。」於是負孝公之周訴天子,天子為之誅顏而立叔術,反孝公於魯。——《公羊傳·昭公三十一年》

但我們不必因此歸咎太史公審查不嚴,可以設想一下,如果太史公把這個記載武斷拋棄,我們將會失去一個很有趣的故事,也沒有以後一系列叫《趙氏孤兒》的戲劇影視作品。另外大家要注意,不僅是趙氏孤兒,其實完璧歸趙、將相和、沙丘政變等一系列曲折雋永的小故事,目前能看到最早的記載都不是先秦文獻。比如在《戰國策》中的廉頗事迹非常簡略,而藺相如其人更是在賈誼的《新書》才最早被提到。如果太史公都以寧缺毋濫去對待,我們今日又損失多少精神財富呢?就算它們的客觀性存疑,但也不是漢初思想史的真實資料嗎?

最後吐槽下元曲《冤報冤趙氏孤兒》幫趙武取的化名——

(魏絳):「小官乃晉國上卿魏絳是也。方今悼公在位,有屠岸賈專權,將趙盾滿門良賤盡皆殺絕。……今早奏知主公,要擒拿屠岸賈,雪父之仇。……」
(趙武):「某程勃,今早奏知主公,擒拿屠岸賈,報父祖之仇。……」

魏絳:嚇得我菊花一緊。


先佔座。

左傳創作時間更接近於當世,而且有說法說該書就是魏國吳起所寫,自然更接近歷史真相,因此相對來說可能更接近史實。但是左傳晉國歷史敘事中個人傾向也比較嚴重,褒臣抑君,因此往往會站在大夫們的立場上,把趙氏滅族的責任都推到了晉景公的身上,敘述的時候有添油加醋也未可知。

《左傳·成公八年》
晉趙莊姬為趙嬰之亡故,譖之於晉侯,曰:「原、屏將為亂。」欒、郤為征。六月,晉討趙同、趙括。武從姬氏畜於公宮。以其田與祁奚。韓厥言於晉侯曰:「成季之勛,宣孟之忠,而無後,為善者其懼矣。三代之令王,皆數百年保天之祿。夫豈無辟王,賴前哲以免也。《周書》曰:『不敢侮鰥寡。』所以明德也。」乃立武,而反其田焉。

而史記創作的時間距離當世已經非常久遠,而且經過戰爭和秦火的洗禮,流傳下來的史料也是殘缺不全,因此很難真正地看到歷史的真實面目。而史記趙世家所採用的估計是當時流傳的趙國史料,趙氏自己保存的史料中可能會對其中的細節進行粉飾美化。
比如這件事的導火索在左傳中說的是因為趙嬰與趙莊姬通姦然後被趙家人趕走了,趙莊姬一怒之下去找她哥哥誣告趙家人謀反,這才滅族的。假如左傳說的是真的,那麼這件事對於趙家人來說實在不光彩,必定會在自家的史書上加以掩飾,因此對這件事的起因含糊其辭,就比如:

《史記·趙世家》
晉景公之三年,大夫屠岸賈欲誅趙氏。
初,趙盾在時,夢見叔帶持要而哭,甚悲;已而笑,拊手且歌。盾卜之,兆絕而後好。趙史援占之,曰:「此夢甚惡,非君之身,乃君之子,然亦君之咎。至孫,趙將世益衰。」
屠岸賈者,始有寵於靈公,及至於景公而賈為司寇,將作難,乃治靈公之賊以致趙盾,遍告諸將曰:「盾雖不知,猶為賊首。以臣弒君,子孫在朝,何以懲罪?請誅之。」
韓厥曰:「靈公遇賊,趙盾在外,吾先君以為無罪,故不誅。今諸君將誅其後,是非先君之意而今妄誅。妄誅謂之亂。臣有大事而君不聞,是無君也。」
屠岸賈不聽。韓厥告趙朔趣亡。朔不肯,曰:「子必不絕趙祀,朔死不恨。」韓厥許諾,稱疾不出。賈不請而擅與諸將攻趙氏於下宮,殺趙朔、趙同、趙括、趙嬰齊,皆滅其族。

正如題主所說,光這個的疑點就還真不少。趙家人是什麼角色?他屠岸賈又是個什麼角色?當時晉國設立六卿六大夫中光姓趙的就佔了三分之一,再加上韓、郤兩家鐵杆粉絲,趙家的勢力佔了一大半。除了趙家之外,還有欒、郤兩大家族虎踞龍盤,屠岸賈即便是受到景公寵幸而且有些實權,這樣的豪門大族他也是萬萬不敢動的,更不可能讓韓厥也怕他以至於稱病不出。即便是他豁出去了,要以身家性命去滅趙氏,也要仔細掂量後果。後面的敘述中屠岸賈為了找到這個趙氏孤兒大動干戈竟然沒人敢惹他,這人也太牛逼了。
但是趙家人為了圓這個故事也是蠻拼的,既要把醜事掩蓋過去,還得把大家都知道的事情都串起來,真的是挺不容易了,其中有些錯漏在所難免。
趙家人的苦心孤詣終於創造了趙氏孤兒這麼一個精彩的IP,我們不應該為他們點個贊嗎?


史記趙世家基本可以判定為偽,屠岸賈這個趙國的權臣在其他史籍里完全不存在,而且晉國公卿執政的體制下,也沒有屠岸氏執政的空間,所以應該是假的。


這件事的討論我被屏蔽了,就開新帖講一講,太史公寫史記時遇到矛盾的史料往往盡量並存,某人本紀中不好寫的東西用官方材料應付,這事到了他人列傳裡面就不客氣用另一套材料了。趙氏孤兒為什麼在史記中諸多問題,就是因為涉及到三家分晉的先祖是否有俠義行為,這也是這個故事千古流傳的原因,趙世家當然盡量把歷史寫得天花亂墜,但這不是就能否定趙氏孤兒事件的理由,因為恰恰韓趙魏三家對這件事記載並不總是向著趙家的,韓魏沒有必要因為趙姬通姦讓祖上搭進性命,韓國也沒必要靠韓闕去給趙國買好,可恰恰韓世家也寫了這事,這說明要以趙世家曲筆為由否定趙氏孤兒就得跟著否定韓世家,這個代價太大了。


司馬遷因為被漢武帝割了,心理變態,痛恨愛國者,對於那些弒君叛國的人情有獨鍾,所以對於殺晉靈公的趙家大加吹捧很正常,司馬遷吹捧的亂國叛臣多的很,什麼伍子胥、劉濞、白公勝都被司馬遷死命地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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