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哪首詩寫的最好?

李白哪首詩寫的最好?


覺得是《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

全文:

憶昔洛陽董糟丘,為余天津橋南造酒樓。

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
海內賢豪青雲客,就中與君心莫逆。
回山轉海不作難,傾情倒意無所惜。
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夢思。
不忍別,還相隨。
相隨迢迢訪仙城,三十六曲水回縈。
一溪初入千花明,萬壑度盡松風聲。
銀鞍金絡倒平地,漢東太守來相迎。
紫陽之真人,邀我吹玉笙。
餐霞樓上動仙樂,嘈然宛似鸞鳳鳴。
袖長管催欲輕舉,漢中太守醉起舞。
手持錦袍覆我身,我醉橫眠枕其股。
當筵意氣凌九霄,星離雨散不終朝,
分飛楚關山水遙。
余既還山尋故巢,君亦歸家渡渭橋。
君家嚴君勇貔虎,作尹并州遏戎虜。
五月相呼度太行,摧輪不道羊腸苦。
行來北涼歲月深,感君貴義輕黃金。
瓊杯綺食青玉案,使我醉飽無歸心。
時時出向城西曲,晉祠流水如碧玉。
浮舟弄水簫鼓鳴,微波龍鱗莎草綠。
興來攜妓恣經過,其若楊花似雪何。
紅妝欲醉宜斜日,百尺清潭寫翠娥。
翠娥嬋娟初月輝,美人更唱舞羅衣。
清風吹歌入空去,歌曲自繞行雲飛。
此時行樂難再遇,西遊因獻長楊賦。
北闕青雲不可期,東山白首還歸去。
渭橋南頭一遇君,酇台之北又離群。
問余別恨知多少,落花春暮爭紛紛。
言亦不可盡,情亦不可極。
呼兒長跪緘此辭,寄君千里遙相憶。


最愛第一段


假以時日,我就可以在這個問題下看到李白全集。


謝邀,不敢評判詩仙哪首詩寫的最好,只能說我最喜歡的三首。

《上清寶鼎詩》

朝披夢澤雲,笠釣青茫茫。

尋絲得雙鯉,中有三元章。

篆字若丹蛇,逸勢如飛翔。

歸來問天老,奧義不可量。

金刀割青素,靈文爛煌煌。

咽服十二環,奄見仙人房。

暮跨紫鱗去,海氣侵肌涼。

龍子善變化,化作梅花妝。

贈我累累珠,靡靡明月光。

勸我穿絳縷,系作裙間襠。

挹子以攜去,談笑聞遺香。

《古風其十九》

西嶽蓮花山,迢迢見明星。

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

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

邀我登雲台,高揖衛叔卿。

恍恍與之去,駕鴻凌紫冥。

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

《戰城南》

去年戰,桑乾源。

今年戰,蔥河道。

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

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

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唯見白骨黃沙田。

秦家築城避胡處,漢家還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

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

鳥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

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

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最喜歡的是《蜀道難》,喝酒後朗誦效果更佳。

《蜀道難》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岩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


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


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
李白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誤逐世間樂,頗窮理亂情。
九十六聖君,浮雲掛空名。
天地賭一擲,未能忘戰爭。
試涉霸王略,將期軒冕榮。
時命乃大謬,棄之海上行。
學劍翻自哂,為文竟何成。
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聲。
兒戲不足道,五噫出西京。
臨當欲去時,慷慨淚沾纓。
嘆君倜儻才,標舉冠群英。
開筵引祖帳,慰此遠徂征。
鞍馬若浮雲,送余驃騎亭。
歌鐘不盡意,白日落昆明。
十月到幽州,戈鋋若羅星。
君王棄北海,掃地借長鯨。
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傾。
心知不得語,卻欲棲蓬瀛。
彎弧懼天狼,挾矢不敢張。
攬涕黃金台,呼天哭昭王。
無人貴駿骨,騄耳空騰驤。
樂毅倘再生,於今亦奔亡。
蹉跎不得意,驅馬還貴鄉。
逢君聽弦歌,肅穆坐華堂。
百里獨太古,陶然卧羲皇。
征樂昌樂館,開筵列壺觴。
賢豪間青娥,對燭儼成行。
醉舞紛綺席,清歌繞飛梁。
歡娛未終朝,秩滿歸咸陽。
祖道擁萬人,供帳遙相望。
一別隔千里,榮枯異炎涼。
炎涼幾度改,九土中橫潰。
漢甲連胡兵,沙塵暗雲海。
草木搖殺氣,星辰無光彩。
白骨成丘山,蒼生竟何罪。
函關壯帝居,國命懸哥舒。
長戟三十萬,開門納凶渠。
公卿如犬羊,忠讜醢與菹。
二聖出遊豫,兩京遂丘墟。
帝子許專征,秉旄控強楚。
節制非桓文,軍師擁熊虎。
人心失去就,賊勢騰風雨。
惟君固房陵,誠節冠終古。
仆卧香爐頂,餐霞漱瑤泉。
門開九江轉,枕下五湖連。
半夜水軍來,潯陽滿旌旃。
空名適自誤,迫脅上樓船。
徒賜五百金,棄之若浮煙。
辭官不受賞,翻謫夜郎天。
夜郎萬里道,西上令人老。
掃蕩六合清,仍為負霜草。
日月無偏照,何由訴蒼昊。
良牧稱神明,深仁恤交道。
一忝青雲客,三登黃鶴樓。
顧慚禰處士,虛對鸚鵡洲。
樊山霸氣盡,寥落天地秋。
江帶峨眉雪,川橫三峽流。
萬舸此中來,連帆過揚州。
送此萬里目,曠然散我愁。
紗窗倚天開,水樹綠如發。
窺日畏銜山,促酒喜得月。
吳娃與越艷,窈窕誇鉛紅。
呼來上雲梯,含笑出簾櫳。
對客小垂手,羅衣舞春風。
賓跪請休息,主人情未極。
覽君荊山作,江鮑堪動色。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逸興橫素襟,無時不招尋。
朱門擁虎士,列戟何森森。
剪鑿竹石開,縈流漲清深。
登台坐水閣,吐論多英音。
片辭貴白璧,一諾輕黃金。
謂我不愧君,青鳥明丹心。
五色雲間鵲,飛鳴天上來。
傳聞赦書至,卻放夜郎回。
暖氣變寒谷,炎煙生死灰。
君登鳳池去,忽棄賈生才。
桀犬尚吠堯,匈奴笑千秋。
中夜四五嘆,常為大國憂。
旌旆夾兩山,黃河當中流。
連雞不得進,飲馬空夷猶。
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頭。

帶有史詩色彩的敘事長詩,以一種仙意出世入世,幾乎可以算文人出世意境的頂峰。因為身離塵世近,心才出世遠。仙境終究清冷,不可久居。


最好的我不知道,但最與眾不同的應該是這首

《秋風詞》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知相見知何日,
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
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
何如當初莫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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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評論區大神指出,下半闕不見於各注本可能為後人添足,認為最特殊也是自己認為的。
學習到了,還是高中學生,要學習的東西還很多啊。


問一百遍也是這句
明月出天山 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里 吹度玉門關

盛唐氣象,不僅是富貴繁華,更是蕩滌四海八荒的眼界與心性。唐詩興象玲瓏,講求造境。這首詩的境就是俯視的天山明月雲海翻騰,意境蒼遠而祥和。邊塞詩雄渾壯闊者易得,能寫出平和雍容悠遊開闊的境界私以為無可出其右者。謫仙風度,正在於此。


謝謝邀請。
其實問李太白哪首詩最好這個問題比較難回答。太白一生瀟洒恣意,詩風大氣滂沱,無論是樂府歌行,絕句,還是為詞學大家所推崇的《菩薩蠻》與《憶秦娥》,都顯示出其不同時期,不同情況下的思想與情感。要單獨指出一篇,說是最好,基本上不太可能。因為太白詩早已融入到中國人的血脈之中。若為少年,你可吟「五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慕其豪氣。若已白髮,可誦「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 朝如青絲暮成雪」。若相思,則有「長相思,在長安」等等。李白是時代的驕子,其獨立的人格,非凡的魅力,影響了後世以至無窮輩噫。要說最好,我只能說是仁者見仁 智者見智。因為其全部(或者是大部分
)的詩都是中國文壇上的瑰寶,可以與日月爭光。
當然了,這只是我個人觀點,附上最愛的詩

夢遊天姥吟留別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
天台一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
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江上吟》

這是詩仙壯年時最能代表其思想的作品之一。

節選: 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

全詩如下:

木蘭之枻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
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
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
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


酒入豪腸 七分釀成了月光
還有三分嘯成劍氣 秀口一吐 就是半個盛唐 ————評價李白

他飄逸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他玄幻: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他洒脫:將近酒,杯莫停。/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他俠肝義膽,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他喜歡說走就走的旅行,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他淡泊而自由:黃金白壁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候

品中國文人:李白
  1

  李白不姓李,李白是外國人,李白的出身撲朔迷離,李白的死有好幾種互相矛盾的說法……關於李白,歷史上爭論頗多。有些大文人,比如郭沫若和俞平伯,寫信寫文章,爭得很厲害。陳寅恪主張李白不姓李,很多學者又反對他。我手頭資料有限,卻已經感到很熱鬧了。其中有生存細節的爭議,更有整體評價的爭議。像李白和杜甫,誰高誰下,從唐朝爭到今天。於是,問題出來了:大家為什麼對李白如此感興趣,不惜爭得面紅耳赤,甚至朋友斷交師生反目?
  本文試圖回答的問題,還有幾個:
  李白是富商的兒子,腰纏萬貫了,為何老往官場跑,屈尊寫那麼多求職信?
  李白是劍客,曾經「手刃數人」,可他殺人的原因及過程,後世為何諱莫如深?
  李白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嗎?沒心沒肺和藝術創作有何關係?
  寫李白的書多得要用火車拉。古往今來,以噸位計的漢字壓在他身上,我們能否撥開迷霧,追問這幾個簡單的問題,從而逼近這個傑出生命的核心?
  我是李白的讀者,不是研究他的專家。拋磚引玉吧。
  另外,李白的經歷極富傳奇色彩,有些事還很搞笑,我多年寫小說,積習難改,忍不住要探頭探腦,想看個究竟。 
  李白是中亞碎葉出生的,今屬吉爾吉斯共和國,唐代在中國境內。他的祖籍是隴西成紀(今陝西靜寧縣西南),自稱飛將軍李廣的後人。我曾經寫司馬遷,對李廣的為人感觸很深。李廣在歷史上享有盛名,說明歷史對名人的選擇,是正氣壓倒邪氣。司馬遷的價值觀,影響後世史家。
  涉及李白祖上幹什麼,史料通常是閃爍其辭,常用「據傳」兩個字。龐大的家族,為何要大遷徙?跟武則天屠殺李姓宗嗣有關嗎?據傳:李白的曾祖父和皇室沾親帶故。唐太宗李世民也是隴西人。
  李白的父親叫李客,在他五歲那一年(公元706年)又遷回來,遷到四川綿陽——當時的綿州青蓮鄉定居。其時武則天退位,把皇權還給李姓帝室。李白的父輩祖輩,幾十年內兩次大遷徙,令人費猜想。四川有秦嶺阻絕,相對偏遠,李客的選擇,可能真有避禍的因素:他擔心武則天施餘威。雖然他是商人,離政治很遙遠了。我估計,這位李客的心中,藏有許多秘密,包括他自己的姓名。李客的客字,學者們有疑問的。李客避居青蓮鄉,給人留下埋名隱姓的印象。他不單對外言語謹慎,對家人也是口風甚嚴。
  李白排行十二,後來人稱李十二。他少年學劍術,想必有他父親保護家族的考慮。後來他仗劍遠遊,屢向官場,忽而倨傲,忽而卑躬屈膝,呈現自卑自傲相混合的心理模式。臨行前父親囑咐過什麼,他在一封又一封的求職信中很少提及。
  也許父親只希望他闖天下有出息。
  但是什麼叫有出息呢?有錢是不夠的,還得去當官,當官才有社會地位,才能光耀祖宗並蔭及後代。古代商人再有錢,其富裕也是脆弱的,必須投靠官場。所謂專制社會,這是一大特徵。
  李白在西域出生,卻罩上華夏文明的神秘氣息:母親夢見太白金星,於是有了身孕。我讀到的古代名人傳記,幾乎都有類似傳說,古人信這個。李白的名與字,和母親夢中的一道白光聯繫上了。太白金星,我們現在叫它啟明星。
  李白十來歲,遍讀諸子百家,包括老子莊子的深奧著作。這也是史籍涉及傑出人物常見的記載,我起初相信,後來起了疑心,發現這是不可能的。單過漢字這一關,就得花上若干年。德國女哲學家阿倫特十五歲讀康德,我信。李白十歲讀老莊,真不知他能讀出些什麼。
  他小時候寫過一首好詩,倒比較可信。描寫螢火蟲的:
  雨打燈難滅,風吹色更明。
  若飛天上去,定作月邊星。 
  這首小詩受眾人稱讚,教他的先生逢人便吟誦。家裡來了客人,父親讓他表演。他把詩用草書寫成條幅,搭人梯掛到樑上去,喝彩聲四起。
  他足足興奮了半年,得到的獎賞數不過來。他對同伴說:寫詩真划算!
  於是他讀書用功,入學堂腦袋就晃個不停。下課一溜煙跑了,每天要玩到黑摸門,母親四處喊他。四川老話,管這叫夜不收。綿州有山有水,離成都、渝州(重慶)都不太遠。
  他學文也練武,父親教他劍術。十二個兄弟姐妹當中,父親器重他。可他後來的詩文,提及家人甚少。他在朝廷做上供奉翰林了,寫詩叫楊國忠(一說楊貴妃)捧硯,卻未曾修書一封寫給家人。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父母去世,也沒有他奔喪和居喪的記載。
  十五歲,李白模仿司馬相如寫辭賦。司馬相如是成都人,漢武帝的御座前,他是風光人物。從漢魏一直到隋唐,不少文人嚮往他的作派:有才,有錢,有官,有名氣,有美女。少年李白一口氣寫下《明堂賦》、《大獵賦》、《擬恨賦》,洋洋數千字,恨不得自己明天就變成司馬相如。蜀地,相如更是家喻戶曉,即使看不懂他的文章,也知道他跑到臨邛縣將富家女卓文君搞到手,財色雙豐收。一般百姓,只要提到他在漢景帝、漢武帝以及梁王的手下都干過,馬上就肅然起敬了,李白仰慕他,可以理解的。
  但是我們理解李白,不可將他一味拔高,在他的作品中尋章摘句,強化他「濟蒼生」這一面。文學史,文學傳記,動不動就美化賢者,令人很厭倦了。詩人自有高明處,不必老是動用統治標準,將詩人加以束縛,甚至綁起來給我們看。審美的空間,當大於貧和富。
  傑出的藝術家,無非是動用好手段,將其對生命的特殊體驗推向極致。如果拿是否關注民間疾苦的標準去套西方作家,人們會發現,這是很荒謬的。
  少年李白的意志力朝哪個方向噴射,應該說大致清楚:他月下舞寶劍,燈前寫華章,念念不忘官場、朝廷。家族的意志,經由父親的悉心培養,傳入他的血脈。包括那些從小就伴隨他的、影影綽綽的家族傳說。
  父親設計他、鑄就他,然後靜悄悄死去。
  壯士一去不復返。李白二十五歲出川,再也沒有回來過。他的官場拼搏,得意和失落,連同他的幾個妻子、一堆孩子,綿州青蓮鄉的親人們好像全然不曉。
  此前他游巴蜀,到過很多地方。家裡有的是錢。綿州有座匡山,他在山中和道士們打得火熱,研究煉丹術,巴望成神仙。他到眉州(今眉山市)象耳鎮,親眼看見一位老婆婆,要把鐵棍磨成繡花針。他登上海拔3099米的峨眉山,觀雲海看佛光,無緣見神仙,卻得了一首好詩: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他坐船下重慶了。
  李白二十幾歲不成家,看來是不打算在綿州紮根。他成器了,父親的手推他出去,叫他獨自闖天下。開元十二年(公元724年)春天他啟程,有一名隨從,被他命名為丹砂。他不是走出去的,是游出去的,次年春天才出夔門向荊門,視野忽然開闊,巴蜀的崇山峻岭被拋在身後,他寫詩說: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他腰纏萬貫離開四川,比司馬相如可強多了。大半年在蜀中轉來轉去,再次登上峨眉山,為他後來的驚世傑作《蜀道難》作了鋪墊。
  當時的峨眉山很難爬的,須用刀劍開路,還得警惕野獸。
  李白的山水詩,得山水之勢。這個勢字有講究,既是形狀,是場面,又是氣韻。山和山不同,水和水有異,詩人能寫出什麼,要看他能感受什麼。李白是俠氣、文氣與仙氣混為一體的人,幼年又經歷長途遷徙,陸路水路,橫穿半個中國。他對自然的特殊感受,我們是難於切入的。理性分析與詩性體驗更是南轅北轍。大詩人感受周遭,而我們感受他們的感受,僅此而已。那審美經驗的「第一波衝擊」,我們是享受不到的。換個比喻:那個發力的暗物質,在我們的視野之外。
  李白即將開始的仕途體驗,一般人卻能品頭論足。

  2

  李白在江陵(今湖北江陵市)憑弔古迹。江陵是楚國故都郢都的所在地。秦滅楚,將幾百年的繁華都城燒成一片焦土,披頭散髮的屈原投進了汩羅江。屈原和李白,同為所謂浪漫主義大詩人,但李白對屈原的興趣似乎有限。他在華章台的遺址盤桓多日。戰國時代,這座豪華宮殿號稱天下第一,楚人修建它,花了兩百年。李白對宮廷景象著迷,希望一步登天,像他崇拜的司馬相如。他不屑科舉考試,從鄉試考到殿試,考中了,還得從小官做起,對他來說,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情。唐朝以詩取士,這位十餘年後的大詩人卻要另擇捷徑。反正他有錢,走到哪兒花到哪兒。
  李白奔官場,有他自己的考慮。他先要遊山玩水,交朋友。「仗劍去國,辭親遠遊」,而遠遊的一大目的是尋找神仙。江陵來了大道士,他趕忙去拜見。道士稱讚他幾句,他心花怒放了,揮筆寫下《大鵬遇希有鳥賦》,將道士比作大鵬,他自己則是希有鳥,高空展翅幾千里。他從出生的那天起,就被神秘的氣氛所籠罩,蜀中多仙山,神仙卻一直不露面,他是耿耿於懷的。他為此行設定的終點是天姥山,對那兒的神仙抱有很大的期待。
  他在楚地漫遊,從一座名城到另一座名城。鄂州的赤壁古戰場,武昌的黃鶴樓,巴陵的岳陽樓……蜀中難得一見的浩瀚水域,著實讓他開了眼界。他心裡翻波涌浪,暫時忘了朝廷和神仙。他寫詩,一揮而就,丹砂加以收藏。登黃鶴樓卻碰上了勁敵:有個叫崔顥的人已經題了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據此不難推測,李白這句話,是寫在崔顥七律詩的下邊。後來他名聲大振,崔顥又沾他的光。黃鶴樓則沾了這兩個詩人的光,成為中國四大古典名樓之一。
  此間他有了一個朋友吳指南,也是四川人。吳指南旅途染重病,死了,李白掏錢安葬他,墳墓在洞庭湖邊。過了兩三年,他又從安陸專程趕來,挖墓起棺,遷葬吳指南於鄂城(今武昌)之東。這件事傳為美談,表明李白重義氣。可我覺得,他有藉此揚名之嫌。他以俠士自居,要干一件事情給世人看。出道幾年了,名聲起不來,於是他不顧炎炎夏日奔鄂城,搬運已經腐爛的屍體。
  唐朝行任俠之風,李白不甘落後的。任俠是說,任著性子行俠仗義。任俠的最高境界,是天馬行空般的行事風格,李白自負,要體現這種風格。唐朝又尊道教,李姓皇帝都認為老子李聃是他們的先祖。老子成了神仙,就是太上老君。而凡界通往仙界,一要煉丹,二要尋找住在山裡的神仙。李白乾這兩件事,格外起勁的。
  任俠之人叫俠客,尋仙之人稱羽客:羽化而登仙的意思。要弄懂李白,不妨記住俠客和羽客。文學史也提到了,卻往往一筆帶過。一筆帶過用心良苦。
  本文不帶過,要停下細看。
  李白是個非常時髦的人,開元盛世,城市流行的幾大時尚,寫詩、醉酒、任俠、煉丹,李白佔全了,並且是佼佼者。他還誇耀殺人:「殺人紅塵里」,「十步殺一人」。
  有人說他複雜,其實他單純。在我的印象中,他有點像西楚霸王項羽。項羽殺人無數,是單純的魔鬼。李白是由著性子引領時尚的單純的大詩人。
  我們也稱他為偉大詩人。這個人的一生,生命力朝幾個方向強勁噴發。
  他描繪自己說:「身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
  不管他是漢人還是胡人,有一點不用爭議:他是在漢語的語境中長大的。強大的漢語氛圍籠罩他,他寫詩近萬首(散佚大半),又倒過來強化這氛圍,籠罩後世的中國人。

  開元十三年,李白到了廬山,給廬山留下一首詩: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寫完詩他得意地飄然而去,飄過大禹會諸侯的會稽山,飄過項羽抹脖子的烏江,沿長江抵六朝古都金陵。金陵古迹多,卻留他不住,他很快飄到繁華如長安的揚州去了。
  揚州他幾乎待了一年。忽然有了許多朋友,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爭先恐後與他稱兄道弟。這個是詩人,那個是俠客,還有數不清的落魄公子,他們共同的特徵,卻是吃喝玩樂請他埋單。他按聖人講的誠信原則交朋友,朋友說啥他都信。再說他自幼不缺錢,揮金如土習慣了,一年內,散金三十萬。金是指開元通寶,三十萬,大約相當於當時一個五品官員三年的俸祿。鬥雞走馬逛妓院,忽而越州忽而杭州的,李白瀟洒之至,銀子嘩嘩往外倒,隨從丹砂傻了眼。有一陣他厭倦了,跑進了浙江的天姥山,希望神仙來照面。踏遍諸峰,神仙顯然是躲起來了,不想見他。他沮喪,勞累,回揚州病倒在客棧里。他朋友一大幫,丹砂通知了十幾個人,這些人卻搖身一變成神仙了,一個都不來照面。
  繁華靡爛地,薄情為時尚,李白這個外鄉來的土佬肥冤大頭,初嘗人情冷暖,情緒落差極大。他病得不輕,差點死掉。大病初癒想家了,銀子花光又沒人寄,客棧從高級遷到低級,店主還欺客。
  時值隆冬季節,百感交集的李太白給我們留下一首短詩: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有個孟少府對他不錯,請郎中替他瞧病,又為他張羅婚事。女家在安陸(今屬湖北),姓許,祖父許圉師曾做過唐高宗的宰相。不過許氏本人二十好幾了,李白還要倒插門。他潦倒了,沒辦法,無名無錢無地位,江湖上也混不下去,只好應下這門親事。史料說許氏長得漂亮,可能她選夫婿,選來選去年齡大了。
  這一年李白二十七歲,比許氏略大。
  李白居家過日子,家裡卻待不住,他要跑出去。還是要交朋友,雖然他吃了酒肉朋友的虧。他認識了孟浩然,發現這人的詩有隱士之風。真詩人碰上真詩人了,友誼也不攙假,你來我往,相得甚歡。孟浩然去揚州,李白寫詩送他上路: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揚州吞掉他三十萬金,還得他一首千古佳作。南宋陸遊,對這首詩推崇備至。
  此後他與孟浩然,終生相忘於江湖。李白的友情,是此時此地的,他忙於感受新鮮事物,不會長時間惦記一個人,包括後來對杜甫。有些學者挖空心思證明他重友情,找證據很吃力。他們不明白,李白這種類型的詩人,和西方某些大藝術家相似。比如法國畫家米羅,由於他畫得出色我行我素,三個同行就要用繩子勒死他。畢加索對親人的冷酷是出了名的。英國作家毛姆寫《月亮與六便士》,他以印象派大師高更為原型描繪的畫家,有時顯得像野獸。
  這個話題分量不輕,後面再細談。
  李白娶了宰相的孫女,又有錢了。不過許家的社會關係已是明日黃花,不足以讓他踏上仕途。而他娶許氏,可能是沖著這個來的。錢財無所謂,他是要干大事的,尋仙不成,要考慮匡扶社稷。他不屑從小官干起,卻迫於形勢,不得不接觸地方官吏,裴長史李長史之類。長史屬州佐,並非地方最高長官,卻往往架子大,驕縱凌人。驕傲的李白和這些人迎面相遇了,他還掏錢安排飯局,和官員們花天酒地。他與裴長史,見了九次面,花掉不少冤枉錢,可他不甘心,寫信希望再見一次。信中他傲氣不減:「何王公大臣之門不可以彈長劍乎?」這樣的求職信,估計姓裴的看了只會冷笑,罵李白是傻逼。
  唐朝所謂開元盛世,各級官員是最大的贏家,得意得很。李白那點錢,請吃有餘,求官不足。官員給他笑臉,等他提出具體要求,笑臉就變成冷臉。惱人的是,這李白天真不改,裴長史不行,又找李長史。老婆許氏通過關係請出一位過期的領導馬都督,馬都督出面聯繫李長史,先呈上李白的詩賦。這回該有門兒了吧?然而李白醉後騎馬,偏偏在大街上驚了李長史的駕。當時的地方規矩,長史的大駕所到之處,十丈內都是迴避的範圍。官員威儀受損,如何得了?輕則鞭笞,重則坐牢。許家人擔驚受怕,催李白寫悔過書,懇請馬都督轉呈。《上安州李長史書》就是這麼來的,其中說:「白孤劍誰托,悲歌自憐。迫於凄惶,席不暇暖……若浮雲而無依。」他照例送上一些作品,李長史看沒看就不知道了。這件事,在安陸官場成了笑話,李白的悔過書,有人拿到宴席上朗讀,佐酒取樂。
宋朝寫《容齋隨筆》的洪邁感嘆說:「神龍困於螻蟻,可勝嘆哉!」
  李白乾任何事兒都能上癮的,換個詞叫百折不撓。裴長史、李長史之後,又來了韓荊州。此人更是神通廣大,經他推薦、提拔的人,無不官運亨通。李白給他寫信,開篇就說:「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荊州離安州不遠,他專程到荊州治所襄陽城,拜見鼎鼎大名的韓荊州。他寫詩描繪此事

  高冠佩雄劍,長揖韓荊州。

  李白不來事兒,由此可見一斑。寫信討好對方,見面卻長揖不拜,還弄一頂煙囪似的高帽,佩一把威武的長劍——見官是這麼見的嗎?所謂不卑不亢,書上是好詞,有些當官的看了卻會不舒服。李白自命不凡,而官場最忌這個。官員十個有九個都不會理他。這姓韓的,跟姓李姓裴的一樣,把他真情洋溢、掏心掏肺的求職信扔進了廢紙簍。
  李白想不通,很鬱悶。不過他是李白,李白就是那種想不通的人,如果他想通了,他就變成其他人了。
  他每天喝酒。寫詩吹噓說:「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
  他有了一個女兒,取名平陽。後來許氏又生一男,取名伯禽。他以安陸為中心四處遊盪,北上太原,東去洛陽。下揚州是家常便飯,還醞釀到長安。用許家的錢財他心安理得,因為他是李白。離家少則三五月,多則一年。家不家的無所謂,他三十多歲了,出人頭地是頭等大事。估計許家也相信他,許氏很少埋怨他。這女人希望他有朝一日聲譽鵲起,讓許家重現昔日的榮光。李白為她寫過短詩,從未在詩中罵過她。
  許氏為家族而活,壽命不長。她的鬱悶似乎不值一提。
  中國人的家族意識綿延幾千年,可謂全球之最,男人拼搏,女人吃苦——為了家族的榮譽、榮華和繁衍,很多人什麼都肯干。
  有一年夏天李白去了洞庭湖,將好朋友吳指南從墳墓中挖出來,用刀子刮泥土,滿手筋肉。一個真正的俠士應該這麼干。鄂城為之轟動,大小俠客奔走相告。安陸這邊,反應一般。但這事兒的影響要留到未來去觀察。李白喝酒寫詩,酒後也能想出高招:他隱起來了。安州境內有座小有名氣的白兆山,李白舉家搬過去,隱給別人看。此間寫的詩,具有幾分陶淵明的風格:

  東風扇淑氣,水木榮春暉。
  白日照綠草,落花散且飛。
  孤雲還空山,眾鳥各已歸。
  彼物皆有托,吾生獨無依。
  對此石上月,長醉歌芳菲。

  李白能唱歌的,邊喝酒,邊將詩句唱出來。毛澤東說他自己寫詞是「哼詞」,其意略同。
  陶淵明一隱隱到底,李白跟他不同道。隱了半年多,名聲照舊,不大不小的。李白心裡焦急,於是來了靈感:索性隱到長安去。

  3

  長安南面有座終南山,又名太乙山,是秦嶺諸峰之一。終南山是道教勝地,是皇帝常去的地方,王公大臣、社會名流趨之若騖。山中很熱鬧,離宮別館隨處可見,美酒脂粉俱飄香。而簡陋的小客店裡,則住滿心懷大志的隱士。當時有個順口溜:隱士不到終南山,隱上千年無人管。然而隱士見隱士,要吵架,要搏殺,競爭非常激烈。山道上草叢中,如果發現一具或兩具屍體,不用問,一定是隱士的屍體。李白的劍術派上了用場,隨便舞幾招,便嚇退半打隱士。他殺過人的,這可不是吹牛。他的兩隻眼睛有如電光,夜裡賊亮賊亮的,狼都要避開他。他學阮籍長嘯,從半山腰衝到山腳。春光明媚的日子,他展示自己的作品,順便露一手漂亮的狂草書法。
  果然,他隱出名堂了。他結交了一位姓崔的京官,崔京官帶他到長安,將他引薦給當朝宰相張說。李白異常興奮,可是轉眼情緒又低落:張大人正患重病呢,不久死掉了。
  老爺子去了,兒子還在,官居三品,並且是娶了皇帝女兒的駙馬爺。這張駙馬也寫詩,李白就投奔他了。豈知張駙馬是專愛捉弄人的,介紹李白去終南山玉真公主的別館。張駙馬說,玉真公主讀過李白不少詩篇。言下之意,公主是李白的崇拜者。李白一聽蹦起來了,不顧連日秋雨,直奔終南山。到那別館一看,竟像一座廢園。不過,李白心中有了公主的倩影,枯藤老樹兼凄風苦雨,無不呈現詩意。他等了四十多天,每天粗茶淡飯,一個看園子的老農陪著他。張駙馬捎信叫他等下去,等機會更是等佳人。他寫詩作回信:《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二首》,單從題目看,他確實等得辛苦。
  後來他得知,公主當時在華山。他消息閉塞,不然他會跑華山去的。而終南山的這座別館,公主的芳蹤數年未至了。他徘徊廢園,害著單相思,把秋天認作春天。
  李白為人的傻勁兒,這件事堪稱典型。
  其實他也沒有白等。上蒼垂憐大詩人,幾年後玉真公主和他見面,情動意動。公主讀過了他在終南山別館寫的詩,為他的苦等流下了眼淚:早知如此,她也不去華山了。
  有一些地方戲曲,安排李白在宮中與公主幽會。大才子俏佳人信誓旦旦。兩場重頭戲,秋雨廢園是其中一場。
  這是否具有歷史的真實性,我們後面再談。

  李白在長安三年,可能有兩年待在終南山。他立志隱給別人看,寫詩舞劍表演書法,山頂山腰山腳,都有他稱不上偉岸的身影。長安花銷大,也是一個因素,李白不斷讓丹砂回安陸取錢,許氏在那邊賣掉田產,抹眼淚卻瞞著他。
  眼下有「北漂」的文化人,從祖國各地湧向北京,聚集在圓明園或是五環路以外;當時應該叫西北漂,詩人、道士、俠客、落魄公子,紛紛隱入終南山,構成宏大而奇怪的文化景觀。好像人人都懷揣絕技,明天就能飛黃騰達。
  李白結交新朋友,一旦有點希望,立刻奔長安。希望成泡影,又怏怏回到終南山的低級客棧。拖欠房錢久了,老闆趕他出去,他就隱在樹洞里。他睡覺,醒來就開始唱歌,試圖以老樹成精招徠圍觀,增加知名度。從山中到京城八十餘里,他往返過多少次了,騎馬騎騾坐獨輪車,有時步行,仗劍勁走。他的往返路線圖,畫出他的遺傳基因,他的家族潛意識,他置身於其中的文化背景與社會時尚。可惜古人在這方面,留給我們的資料太少。而現代學人的闡釋,也不太注重這個。
  李白回安陸,縱酒尋歡。成功男人的標誌是夜裡歸家晚,半夜敲門很尋常。李白徘徊在成功男人的邊緣上:他見識過京城的大人物了。他又吹噓,管這叫「歷抵卿相」。他的確敲開了不少門,雖然那些門很快又關上了。許氏喜中有憂,支持他繼續從事干謁的偉業。「干」是求取功名。干謁一詞,當時流行甚廣。詩人們敲權貴的門,並不覺得很丟份。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源於他摧眉折腰的苦澀體驗。
  有朋友叫元演,約他上太原。太原號稱北都,權貴雲集,不乏干謁的機會。李白喝酒、遊覽、結交、寫讚美妓女的詩,而內心深處鬱悶未解。他不同於別人的,是擅長表達這種鬱悶:「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
  太原他待了一年。而老婆帶著孩子在安陸艱辛度日,賣掉老屋,住到寒舍中去了。許氏有無怨言,我們不得而知。
  從二十七歲到三十七歲,李白總結說:「酒隱安陸,蹉跎十年。」他的評價只限於他自己,不包括老婆孩子。唐朝的富庶與開放是舉世公認的,但婦女的命運並無多大改觀。良家婦女默默無聞,倒是妓女們不斷涌到詩人們的筆下。
  李白的三件大事:求仙、任俠、干謁,沒一件是出色的,所以他說「蹉跎十年」。他顯然把詩歌藝術放到後邊了。
  事實上,這十年內,他傑作不斷,至少有六七首詩是他畢生的頂峰之作。藝術是壓抑和苦悶的產物,壓抑意味著蓄積能量。生命越強大,壓抑愈甚,噴發愈烈。而在噴發的過程中,與之相應的藝術形式會前來照面。小詩人也會壓抑,可他拚命擠壓出來的東西,品質總是流於一般。沒法子,藝術的嚴格,不亞於科學的嚴密。好的藝術永遠像深埋地下的鑽石,它受力的漫長的過程卻是一個謎。
  藝術與自然,具有相同的神秘性。科學技術若想消滅這種神秘性,終有一天會證明它的愚蠢。海德格爾說:很可能,在自然背向技術的地方,恰好潛藏著自然的本質。
  藝術應立足於自身的敞開,既不向權力場,也不向市場尋求本質性的依據。御用的東西,很難有傳世之作。而一味求市場,往往沒市場:讀者受蠱惑於一時,但要永久蒙他也難。
  李白針對藝術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他看見了清水,而清水下面是淤泥,淤泥有豐富的營養。
  他十年蹉跎,而蹉跎的形形色色的場所,我們不妨解讀為爛泥塘,藝術之花悄然盛開。
  事實上,他此間寫的幾首詩,奠定了他名聲的基礎。有趣的是,他也寫歌頌權貴的,數量不少,卻沒有一篇是傑作。
  違心干謁或能成功,勉強寫詩斷無佳作。
  人們熟悉的《行路難》之一,開篇就說: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這詩我特別喜歡,尤其後兩句。拔劍砍誰去呢?劍客空有寶劍,酒徒不能沉醉於酒鄉。李白的形象就是這樣。他不甘心,又常常失去方向感。屈原投汩羅,嵇康赴刑場,阮籍看見岐路便大哭,陶淵明轉身入丘山……李白多次表示不想和文人為伍,可他比他的前輩們更像隊伍中的一員。
  他又說:「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行路難,行路難,多岐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語句高亢。要讓李白低沉,那是多麼困難。想想他的眼睛吧。
  文人投身政治是悖論,文人首先是讀書人。讀書人是什麼樣的人呢?他傳承文化,擔當道德。以文明教化百姓,以道德規約社會。道是價值體系,德為倫理規範。而權力有它自身的運行模式,文人進去攪和,不是毫無結果。傑出的文人,無一例外是理想主義者,以他不甘示弱的強光照亮現實。他們是歷史的發光體,光芒穿越千百年。生活可能是混沌的,文人的目光相對清晰。而正是這種清晰,才使混沌顯現為混沌。中國文人的歷史性的活動區域,是在權力、良知與美感之間。
  沒有一個偉大的作家,是沖著名利奔官場。而官場總是一時的官場,它在彈指一揮間。
  再看李白的《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騰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五花馬與千金裘,是有錢的朋友送他的。詩中還提到岑夫子、丹丘生,他們都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酒友。三人飲美酒,催生此佳作。李白的萬古愁,道破知識分子的千年困境。也許他不自覺,不自覺更好。詩中幾個關鍵詞:有用,寂寞,留其名。他未能有用於當世,輾轉敲門敲不開,人生處處喧囂,處處有寂寞。轉而噴發為詩章,名留千古。
  由此觀之,李白的所謂浪漫,其實閃耀著燦爛的現實之光。
  仕途艱難有如蜀道,蜀道之難,則難於上青天。李白的《蜀道難》,是按照同名曲譜填的歌詞,也是在酒桌上寫的,一來就是逼人的氣勢:

  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
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勾連……

  蜀中山脈多,峨眉數第一。三十年前空氣質量好,透明度高,我在眉山的城牆上,能看見聳入天際的峨眉巔。李白曾兩次登峨眉,並在山中盤桓數月之久。他對蜀道的印象,峨眉山佔據核心位置。眼下的峨眉山號稱天下無雙,旅遊收入像天文數字,李白當記一大功。
  李白一生足跡,遍及半個中國,多少山山水水,被他的詩句所激活。
  李白尋找神仙,神仙躲著他,卻讓詩神與他會面,將靈感注入他的一場酣夢:《夢遊天姥吟留別》。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天姥山在今浙江新昌縣東,唐代盛傳,此山與相連的天台山(今浙江天台縣內),常有神仙出沒。李白在四川長大,一直相信神仙住在山裡,而不是在海上:「海客談瀛州,煙波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
  他描寫山中的雲神與諸仙:「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好多神仙,列隊歡迎他。然而夢醒了,摸摸枕席,喚回現實感。神仙一涌而去:「失向來之煙霞。」天知道李白做過多少神仙夢。現實感由枕席延伸至官場,奇句如異峰突起: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有此一句詩,十年不蹉跎。
  摧眉折腰不開心,古今皆然。李白說出了無數人的心裡話。

  4

  許氏病故,拋下一兒一女。李白移居山東,投奔遠房親戚。許家人看來是對他失望了,沒有依依惜別的場景。倒是許氏的侍女碧桃,嫁給李白的書童丹砂,像戲曲里常見的情形。
  魯境七百餘里,北有泰山南有大海,既是膏腴之地,又是禮儀之鄉。李白定居任城(今山東濟寧),以任城為中心遊走四方,和五個文人墨客交上了,加上他,合稱「竹溪六隱」,模仿魏晉時代的「竹林七賢」。隱了幾個月,不見成效,他跑到杭州去,認識了一個姓劉的紹興女孩兒,並很快和她成親。劉姓女孩兒的家庭背景,史書無記載。李白不經商不種地,婚姻是他的財源之一。他不缺吸引女人的本事,像他崇拜的司馬相如。說李白愛上了什麼人,等於講笑話。姓劉的紹興女子,受到後世學者們的圍攻,因為李白不止一次寫詩罵她。文人在文章里痛罵老婆,不多見的。我估計劉氏是個烈性女子,不能容忍李白拿家庭作客棧,她和老公之外的男人好上了,李白火冒三丈,罵她,卻並未拿劍刺她。
  我疑心李白殺人是他自己杜撰的。
  這段婚姻未能持久,紹興女子棄他而去。
  此間他為泰山寫了六首詩,可能因為情緒欠佳,不及杜甫寫泰山的半句詩。
  他漫遊,常常不知身在何處。他的飄零感是驚人的:很少有人像他這麼滿世界竄。幾股大力推他,令他身不由己。如果羅列他一生走過的地方,定有幾百處之多。羽客、俠客、詩人,三種角色外加求官,讓他席不暇暖。他沒有家鄉。「此心安處是吾鄉。」老婆溫暖的懷抱,多少給他一點家鄉的幻覺。可是老婆跑掉了,第三次婚姻尚未惠顧於他。他沒家想家,在蘭陵,出乎意料地得了一首好詩: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家鄉何處覓?醉鄉有消息。「阿誰扶上馬?不省下樓時。」
  李白喝醉了,踉蹌下酒樓。誰扶他上的馬,他忘得一乾二淨。山東男人都是豪飲,卻互相傳遞消息說:來了一個蜀人李太白,那才叫酒仙!
  求仕不成詩名盛,民間流傳他的詩歌。唐朝以詩取進士,及第的詩人多,落榜的詩人更多。詩歌的鼎盛期,一個大詩人浮出水面,至少一百個小詩人沉入水底。小詩人的功勞是:為繁榮語言藝術作貢獻,為大詩人的出現奠基礎。撇開官方標準,但凡有好詩,總能得以流傳。數不清的秀才舉子吟誦李白詩,無論他得意還是失意。有時李白看見《將進酒》被人書寫在酒樓的牆壁上,有時在客棧,又聽見陌生人含淚低吟「床前明月光」。詩人們也是那個年代的流浪漢,大城小城,大旅館小客棧,常有他們的身影,他們激動的面容或倒霉的樣子。李白向來自視甚高,不屑與儒生為伍,認為這些人不懂經濟——經邦濟世。而儒生通常是詩人。詩人則一定要漫遊。另外,官員們沒有不懂詩的,商賈、普通市民又向官員看齊……所有這些,為好詩的傳播營造了環境。
  李白看不起小詩人,小詩人卻是傳播他的詩歌藝術的主力軍。大詩人露面了,名叫王昌齡,寫過「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兩個大詩人在洞庭湖見面,互相欽佩,背誦對方的好句子,呈一時之盛況。儒生們撒開腿奔走相告:王昌齡與李太白……不過,這次見面,李白既高興又沮喪。詩名滿天下的王昌齡高看他,使他興奮不已。然而對方是出了名的開元進士,受朝廷重用。李白快滿四十歲了,仕途還無從談起。
此後兩三年,他漫遊湖南、湖北、江蘇、安徽、浙江,詩名日盛,卻未能弄一頂官帽。有人贈他烏紗帽,他寫詩酬謝,玩之再三。平時他穿道士的服裝,腰佩寶劍,頭戴巾帽。官府沒他的位置,官員卻樂意和他交往。他自由的舉止對習慣於官場作派的人是一種非常有益的補充。另外他見多識廣,通劍術,會煉丹,知道神仙住在什麼地方。和他交往是愉快的,雖然他閱人太多,大多數朋友過目便忘。官員請他吃喝,給他錢用,他早已習慣了,沒錢還伸手要,並不以為羞慚。陶淵明亂世乞食,「敲門拙言辭」,李白盛世要錢物,好像名正言順,好像別人欠他似的。
  西方的街頭藝人,和中國古代的流浪詩人很相似。所不同的,是千百年以來,西方一般人都能理解他們的藝術家。而中國詩人若到街頭去朗誦,可能被冷漠或噓聲所淹沒。民眾的日常生活,跟藝術關係不大。當物品過度充盈之後,也許將有出人意料的改觀。
  商品拜物教,終有一日會反嗜自身,為精神的茁壯成長讓出空間。
  但願吧,但願再過二十年,國人皆知李白的分量,把握他的精神內涵,欣賞他的特立獨行。以此類推,十個中國人當中,至少該有兩三個,對偉大的中華文明心中有數,而不是僅僅放在嘴上。僅僅放在嘴上,則難免胡亂吹噓,色厲內荏,經不起國與國之間的文化較量,對文化的入侵者繳械投降。
  李白像一片葉子飄在江南,他並不知道,長安的皇城內,皇帝和妃子們正在傳閱他的詩篇。

  皇帝發現李太白了,包括他的美貌絕世的女人楊玉環。皇帝讀了李白的作品,驚嘆說:好詩,真是好詩。於是王公、百官紛紛附和,學者們挑燈夜戰研究李白,指出他堪稱當代的司馬相如。這樣的人才,放在民間可惜了。皇帝下令,召李白到長安。據說詔令連下三次,玉真公主也在父皇的御座前誇李白,她已經讀過了幾年前李白在終南山玉真別館寫的詩,芳心暗暗搖動。
  皇帝是唐玄宗。時為天寶元年的秋天。
  李白和一個姓吳的道士,正在江南亂竄,醉不完的酒。接到詔令他直奔南陵,將吳道士拋在腦後。南陵有他的兒女,大約寄居朋友家。他寫詩說: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所謂蓬蒿人,等於現在講的草根階層。想想他壓抑多年,一夜之間大翻身的模樣吧。
  他隻身奔長安,不帶兒女。他在長安得意時,兒女仍在兩千里外。換成杜甫,不會這麼干。
  他騎快馬飛奔,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夜宿客棧,有朝廷派來的使者伺候著。他逢人便嚷嚷,動不動就仰天大笑。多少年他渴望著一步登天,他如願以償了。登天幹什麼?登天就變成司馬相如了,讚美皇上和他的女人,名播天下。當官,名車寶馬,好酒喝不完。當然啦,他不會忘記濟蒼生,造福百姓。
  到京城他入住招賢館,長安街頭高視闊步。李太白三個字不脛而走,拜訪者絡繹不絕,全是有頭有臉的,包括那位捉弄過他的張駙馬。寫過「二月春風似剪刀」、「少小離家老大還」的賀知章,八十多歲了,官居三品,一見李白就說:好個謫仙人啊。二人攜手登酒樓,大人物卻忘了帶銀子,解下佩飾小金龜,隨手遞給店家——這派頭,李白多年後還寫詩讚嘆。
  沒過幾天,來了一名內侍,恭請他到皇城第一宮:大明宮。皇帝來了,「降輦步迎」,如此恩寵,高官也羨慕。李白越發揚眉吐氣,皇帝面前也侃侃而談。其實他不明白,他是「體制」外的人,皇帝才這麼禮遇他;還拉他坐到七寶床上,命太監奉御羹,皇帝用他的御手,拿調羹在碗里弄了幾下。——這些都是權力符號,屢試不爽的。弄三下還是弄五下,太監們都看在眼裡,包括表情嚴肅的大太監高力士。
  皇帝幾個隨意的小動作,宮門內外傳得比風還快。
  李白被封為供奉翰林。翰林院設在宮禁內,不止一處,便於皇帝隨召隨到。按規矩他得了一匹「廄馬」,宮中並不稀罕,外面就威風十足了。李白騎廄馬,一日在城裡走幾遭。當年的鬥雞走馬之徒,依稀認得他,狂呼他的名字,猛追他的肥馬。
  長安城南北十七里,東西十五里。人口近百萬,相當於眼下一座中等城市的規模。城北宮牆四周,全是豪華府第。李白出這門進那門,再高的門檻,到他的腳下一律變矮了。雪片般的請柬供他挑選,三品之下,幾乎就不用考慮。張駙馬兄弟三人都圍著他轉,安排他見玉真公主。
  大詩人見俏公主,留給後人多少想像:二人盯著對方看,足足看了半分鐘,彷彿比賽眼睛的亮度。彼此都是對方的崇拜者,又有共同語言:談道教說神仙,不覺日色向晚,並肩漫步後花園,是否手牽手就不得而知了。
  唐朝的男女之間是比較開放的,比如女人穿露胸裝,從現存的繪畫資料看,女人們的胸脯大都豐滿。而男女一旦情動於衷,就有相應的動作來配合,要牽手,要親嘴的。道士們研究房中術,地攤上也擺著春宮圖。
  玉真公主後來變成了女道士,也許與李白有些瓜葛。她是皇帝的妹妹,和玄宗年齡懸殊。李白在長安待了三年,沒老婆。以他供奉翰林的身份,見公主不難。公主主動約他也是可能的。這件事,野史有猜測,戲曲有演繹,而正襟危坐的學者們不屑寫下隻言片語。
  「色」的領域,歷來是諱莫如深的。後果是:今天為數眾多的專家作家,仍不知色為何物——色在何種意義上,被權力、文化以及日常習俗所規定?

  5

  李白以為供奉翰林是高官,不得了。他過於興奮了,心醉酒醉加色醉,哪有心思揣摩這「供奉」二字。夢裡他成了輔佐劉邦的張良,醒來他又認為自己是諸葛亮。總之他要干大事,不幹小事。他加緊溫習翰林院的皇家藏書,有資料說,他把記載名相事迹的《貞觀政要》背得爛熟。目光有如電腦掃描。
  文人於政治,往往顯得天真可愛,也不管這潭水多深多渾。文人之為權力的異數,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如果這個群體龐大起來,所謂人文精神,所謂人性意識,所謂底層關懷,會在皇權之外盛開獨立之花,會減少權力的覆蓋面積,換言之:會增加社會的幸福感。
  唐朝讀書人以詩人的面目湧入官僚階層,從總體看,並未增加多少異質性的東西。權力的吸附功能是強大的,皇帝的風格決定一切。唐玄宗在位三十年,已不思進取,耽女色,迷神仙。權力所面臨的唯一挑戰,還是權力。讀書人哪怕學富五車,激情澎湃,高瞻遠矚,一旦踏入官場,就會發現兩難:要麼扔官帽,要麼扔掉指點江山的書生意氣。
  李白這樣的人,發現上述兩難,需要時間。
  宮中多舒服。每天有人請赴宴。更有機會叩見天子,一睹天仙般的楊玉環。長安城外四十里,有驪山,皇帝與貴妃常去那兒。白雲繚繞山峰,女人環繞男人。玉環二字有意思,看來是天意。玉是她的肌膚,她圓潤的長臂與美腿。白居易《長恨歌》說:溫泉水滑洗凝脂。楊玉環是悲劇性的絕代佳人,說她誤國是扯淡。魯迅先生曾計劃為她寫長篇小說呢,可惜計劃未能實現。梅蘭芳的《貴妃醉酒》已是百年經典。我看過李勝素扮演楊貴妃,那扮相那唱腔,直把人看呆。我覺得,戲曲表現生活的韻味兒,尤其女人的韻味兒,??許勝過其他的藝術門類。

  李白的長安三年,留下三首好詩,全是獻給楊玉環的,其一云: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群玉山和瑤台是王母娘娘住的地方。王母娘娘是神仙中的美少婦,李白拿她比喻楊貴妃。當時神仙非虛構,不是在山中,就是在海上。雲想衣裳花想容,兩個「想」字絕妙。宋朝有個蔡襄,想不通,把「雲想」改成「葉想」,拘泥到家了。春風拂檻,則歌頌了唐玄宗。楊玉環猶如春風裡的牡丹花。其二
云: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漢成帝的那位能作掌上舞的趙飛燕,倚靠新妝,方能與天然姿態的楊玉環相提並論。前面用了雲彩和鮮花,這兒以美人比美人。緊接著拋出第三首: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這三首《清平調》,有個寫作背景:宮中的牡丹花開了,玄宗攜玉環同賞,宮廷音樂家李龜年獻頌歌。玄宗聽膩了,叫李白來試試。李白宿酒未醒,一揮而就,交給宮廷音樂家譜曲。
  漢武帝有李延年,唐玄宗有李龜年,像是兩兄弟。延年,龜年,意思也接近。漢武帝又有司馬相如,唐玄宗則有李太白,皆能歌頌,「潤色鴻業」。好在西漢、盛唐稱治世,不然的話,這四個人可能要遺臭萬年。
  此前李白是見過玉環的,他去過驪山,騎廄馬,手執御賜的珊瑚鞭,「幸陪鸞輦」。驪山有專供臣子泡澡的「長湯」,據司馬光記載,大小數十處。李白大約享受過,而以他的性格,不眺望貴妃入浴的華清池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他有望遠鏡,多半敢於派上用場。至於夜來做美夢,玉皇大帝也管不了他。
  雲想衣裳花想容,李白的夢想也在其中?
  《唐詩三百首》的注釋說:楊玉環「笑領歌辭,意甚厚」。樂師們唱《清平調》,玉環領唱,玄宗伴以絲竹。意甚厚,說明她很高興,格外理解李白讚美她的詩句。以她地位之尊,容貌之美,舞姿歌喉之曼妙,她得到的讚美,後宮佳麗三千,加起來也不如她。李白即興寫幾句,她就親自出場,笑領歌辭了。玄宗這才吹笛子,伴她的歌聲與舞姿。她跳「霓裳羽衣曲」,豐腴體態,卻能把人跳得如痴如醉。她是當時首屈一指的舞蹈藝術家,抵達激情狀態,滿園牡丹失色。閱美無數的唐玄宗迷她到死。如果杜甫見過她的舞蹈,也許再無激情寫公孫大娘的劍舞。李白的詩,玉環的歌舞,堪稱絕配。
  三首《清平調》,不入當代的名家選本:林庚、馮沅君的《中國歷代詩歌選》,朱東潤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真遺憾。照此標準,白居易正面描寫楊玉環的、纏綿悱惻的《長恨歌》也應剔除。
  而《李白大辭典》斷言,這三首詩的基調是諷刺。李白當面諷刺楊玉環?諷刺唐玄宗?真是奇談怪論。聯繫李白的生平,他寫給地方官員的一封又一封求職信,以及他初入宮廷的心境,讚美貴妃毋庸置疑。他斗酒斗膽,詩中用了暗示男女交歡的「雲雨」一詞,其他文人不敢用的。現場氣氛起來了,絕代佳人翩翩起舞,一雙美目顧盼生情。
  當時李白的眼睛有多亮?男人和女人的眼睛,亮起來不一樣。
  《唐詩三百首》的注釋又說:「自是上顧李翰林尤異於諸學士。」從這以後,皇上照顧李白勝過對其他的翰林學士。
  李白本來就狂,從此越發得意。小詩人在宮中只會謹小慎微,大詩人幾乎想幹啥就幹啥。剛入翰林院他也曾收斂,但很快狂起來了。於是發生了兩件大事:楊國忠捧硯,高力士脫靴。楊國忠是貴妃的堂兄,後來當上丞相。李白奉旨寫詔書,楊國忠為他捧硯,也許是尊重人才的意思。後人聯繫楊國忠做了丞相以後的種種劣跡,將李白推到他的反面。
  高力士是宮中的老太監,權力之大,超過丞相。太監都有這能耐,慾望失掉一半,意志反而集中:他一門心思弄權搞錢,不惜把宮廷搞得天昏地暗。歷代內侍亂政,不亞於后妃們你死我活的鬥爭——脂粉斗脂粉。這是封建王朝的權力格局使然,內侍,外戚,嬪妃,將軍和諸侯王,任何一個有足夠分量的角色失控,勢必導致天下大亂。太監這種角色,原是在宮中服務的,並不佔據權力的份額,可他侍候最高統治者,各種機會都來了。他在皇權的氛圍中生活,眼裡沒別的。他是皇帝的變了形的影子,是一種寄生數千年的怪物。女人們奼紫嫣紅,他能旁觀別人的慾望,因而反觀自身,喚起不倫不類的意識,並終身在這種意識中打轉。於是他發狠,殘缺的生命力強勁噴發。太監之為太監,如果能動用人類學、現象學以及心理學的手段加以描述,想必很有趣的。進而綜觀權力場,會發現更多的現象。
  高力士的形象,只消想想秦始皇手下的趙高就可以了。皇室成員跟他稱兄道弟,有些人還巴結他。他在宮中走動,像個幽靈。他乾笑或咳嗽,總有人會嚇得發抖。沒人能摸清他的心思,所以人人都怕他
。李白和他照面若干次了,領教過他的厲害,也聽過關於他的傳說。李白厭惡這樣的變態權臣,當在情理之中。
  《新唐書》說:「白常侍帝,醉,使高力士脫靴。力士素貴,恥之。摘其詩以激楊貴妃,帝欲官白,妃則沮止。」
  這段話是想說,玄宗本來是打算給李白一個實質性的官位,由於貴妃阻攔,未能兌現。學者們普遍表示懷疑,認為玄宗不可能讓李白參與治理國家。召李白入宮禁,主要是發揮他歌功頌德的才能,經常寫詩,偶爾撰旨。時間長了,他也可能像司馬相如,到外面做個什麼官。
  皇上的心思,和李白的心思不對路的。
  李白寫《清平調》,楊妃原是滿心喜歡,高力士卻說:趙飛燕是出了名的壞女人啊,後來自殺身亡,結局很慘的。李白拿娘娘比飛燕,他安的是什麼心?
  楊妃不高興了。高力士這番話說到了點子上,大太監名不虛傳。漂亮女人用臉蛋不用心的,楊妃轉而惱恨李白,君王跟前講他的壞話。但這事兒有個破綻:楊妃若是恨李白將她比作禍國的、自殺的趙飛燕,豈能說幾句壞話就甘休?她要讓李白死,李白是活不成的。
  趙飛燕這個歷史符號,是指向掌上跳舞的,李白寫詩,楊妃唱辭,包括伴奏的唐玄宗,顯然沒去考慮飛燕自殺的問題。
  也許真相是這樣:楊妃聽了讒言不高興,轉念一想,又半信半疑。枕邊對玄宗說過幾句,事後她就忘了。《清平調》一直是宮中的保留節目,她親自表演時,會想起已浪跡天涯的李白。
  李白在皇帝身邊,不改酒徒的形象。而玄宗此時,除了對玉環和神仙,別的事很快會厭倦。他這種人,不可能從人性的角度去欣賞李白。皇帝的思維定勢,也如同太監。
  事實上,李白的長安三年,扮演著弄臣的角色。大詩人萎縮成宮廷詩人。他善於誇張,後人愛戴他,又誇張了他身在宮廷的酒鬼形象。
  李白兩次到長安,前後六年,沒有偉大的詩篇。這使我想起蘇軾的「京國十年」,也是未能寫下傳世佳作。杜甫發現了這個規律,慨然說:「文章憎命達」、「詩窮而後工」。
  李白閑不住,長安城裡玩個夠。翰林院數他最自由,有時早晨開大門,看見他睡在台階上。三年千餘日,他自稱醉倒八百天。宮中普通的廄馬,他稱為飛龍馬。他是大鵬,是稀有鳥,飛龍馬才配他。京城吃喝玩樂,鬥雞走馬,他沒有不在行的,堂堂李翰林,十處打鑼九處有他。四十幾歲的人了,用四川話形容,他是年輕人眼中的「老操哥」。
  偉大的詩人,干任何事都正常。只要他不是無緣無故地殺人放火。性格有毛病,為人有問題,是藝術家顯著的特徵之一。面面俱到者,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則多半是冒牌貨。
6

  唐玄宗打發李白走人,「賜金還山」——這山野之人,從哪兒來回哪兒去。開元、天寶隱士多,隱士又紛紛弄神通往京城跑,很多人是被趕走的,李白得此殊榮,錢袋又鼓起來了。可他不以為榮反以為恥。為什麼呢?因為理想未能實現。唐玄宗設的翰林院,不少士人飛黃騰達,當上大官。李白企盼,傻等,不去學鑽營,根本不知道這翰林院原是學習鑽營的好地方。他走人很正常,不走才怪。他能做三年供奉,倒說明玄宗有肚量。
  長安一夜之間成了李白的傷心城市,他捲起鋪蓋,扛著錢袋。這一年他四十五歲。張良或諸葛亮,看來是做不成了。枉自在翰林院挑燈攻讀《貞觀政要》。
  這是天寶三年的春天。牡丹花又開了,楊玉環在宮中,又要唱他的《清平調》了吧?
  詩人心灰意懶,打馬回山東。情緒的巨大起伏,孕育著不朽的詩篇。
  到任城,他幹了兩件事:用皇帝給他的錢蓋了一座酒樓;又在家裡弄了一間煉丹房。從此他把自己託付給美酒與仙丹。
  他寫詩說:「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
  又說:「吾將營丹砂,永世與人別!」
  不難想像他詛咒發誓的樣子。他空前地嚮往神仙,甩開膀子幹起來了,把山中的礦石搬回家,生火燒煉。幾百年前的葛洪留下煉丹秘方,從「一轉丹」到「九轉丹」,層次分明。據說吃了九轉丹,三天就從凡胎轉為神仙了。李白苦煉三伏,七七四十九天,不離丹灶一步,一張臉煉成非洲人了,目露精光,眼巴巴望著紅黃的礦石煉成灰白的粉末。他宣稱:大功告成了!粉末調成丸子,即便不是九轉丹,也是六轉七轉丹。他堅持服用了三天,每天拉肚子,不停地跑廁所。人也拉變形了,只好轉服止瀉藥。他不死心,又跑到齊州找什麼高天師,讓天師為他舉行受道的儀式,身體與精神備受折磨,正式成為一名道士。這儀式,當代詩人安旗的《李白傳》有詳細記載。
  在洛陽,李白與杜甫相遇了。
  杜甫小李白十一歲,此時已過了而立之年。他十年前就到洛陽考進士,沒考中。他也是各地遊學,長見識,寫詩,已經寫下了描繪泰山的傳世之作。他曾以洛陽為中心,游吳越,游齊魯。兩個大詩人都在游,現在游到一塊兒了。
  洛陽號稱東都,富庶而繁華,高官大賈雲集,是名聞天下的紙醉金迷之地。杜甫以一介布衣,目睹闊人過日子,感覺很不好。聽說李白路過洛陽,杜甫趕忙去拜見。
  當時李白已是公認的大詩人,而杜甫尚在走向大詩人的途中,寫詩很苦:「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李白又在宮廷待了三年,全國的大小詩人無不稱羨。杜甫顯然是李白的崇拜者。而李白剛離開朝廷,鬱悶,神思恍惚,滿腦子裝著神仙。杜甫想跟他游,他同意了。花誰的錢不得而知。這一年李白不缺錢。
  聞一多先生描繪李、杜相見說:「我們該當品三通畫角,發三通擂鼓,然後提起筆來蘸飽了墨水,大書而特書……我們再逼緊我們的想像,譬如說,青天里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麼,塵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望天遙拜,說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劈面走來了,不比那天空的異瑞一樣的神奇、一樣的有重大的意義嗎?」
  這段話,王瑤教授的《李白》一書又加以引用。
  我實在不理解,聞一多的激動是怎麼回事。李白見杜甫,很尋常的,跟他的許多一般性的交遊沒啥區別。杜甫顯然激動,而李白的反應平淡。激動與平淡皆正常。對李白來說,多一個朋友也不是壞事,並且是合格的崇拜者——杜甫在他的帶動下,寫詩歌頌神仙了,不辭辛勞,隨他苦尋著名道士華蓋君。聽說華蓋君死了,他們一同悲傷。
  兩個人游起來了,李白這幾年吃得好,面目加豐,杜甫瘦而高。游山東,遊河南,在梁園(開封)盤桓。這地方曾是漢武帝時梁王的封地,司馬相如在梁王府寫下《子虛賦》。李白談起相如就滔滔不絕,杜甫洗耳恭聽。又來了一位詩人高適,河北人,寫過「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三個詩人游,比兩個更痛快。喝酒,攜妓,縱情山水。李白居首,高適次之,杜甫甘於末位。李白的興奮總是與神仙有關,而杜甫的興奮只在眼前:李太白幾乎就是神仙。杜甫崇拜李白,最大限度地感受李白,恨不得變成李白。如果說李、杜的這次交遊具有某種歷史性,那麼,這種歷史性,僅限於它向我們表明——杜甫的真誠。李白也一樣。大詩人全都真誠,對自然,對人事,善於學習,不怕被別人的魅力所吸引。而小詩人則忙於擺譜,囿於他的自尊心。
  縱觀社會各領域,所謂自尊心,害了很多人。
  生命力的強勁噴發,有時需要畢恭畢敬。驕傲與謙虛,有時是一回事兒。
  杜甫後來讚美李白,詩句直逼李白的核心處:「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李白的心思卓爾不群,導致他的詩篇無敵於天下。杜甫還描繪李白:「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沒有對李白的生命形態的特殊感受,寫不出這種詩句。
  杜甫的後半生不停地懷念李白,他形容李白的句子也成了千古絕唱:「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而李白寫給杜甫的詩,則屬應酬。他可能寫過就忘了。
  三個詩人同游,文壇視為佳話。但也不必過於激動,擂鼓焚香什麼的。那一陣,三個男人都是仕途失意,游到秋天散了,各奔前程。高適四十歲以後仕途走大運,和他想要追隨的陶淵明剛好相反。《舊唐書》說:「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惟適而已。」
  高適做的官皆為實職,從地方大員到朝廷重臣,不像李白的供奉翰林,是虛職。這供奉二字,李白現在的體會異於三年前。比之安陸十年體會更深:仕途之難,難於上青天。而天上的神仙又遲遲不下凡。
  杜甫回憶李白在開封的情形時說:

  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

  有個叫金陵子的妓女,頻繁出現在李白的詩中。她可能是金陵(南京)人,長得很漂亮。
  李白的及時行樂是顯而易見的,我們不用為他的品德操心。偉大的詩人,並非一定是道德楷模。屈原、陶潛、杜甫、蘇軾是這類楷模,但李白不是。
  依我看,才華是第一位的,生命的強度在道德之先。

  7

  從四十六歲到五十五歲,李白在各地漫遊,「一朝去京國,十載客梁園。」他家在山東,常居河南開封,又以河南為中心,遊河北、山西、陝西。「酒隱安陸」十年,客居梁園十年,中間則是五年的江南漫遊和三年的翰林學士,李白一生的主要軌跡,就在這二十八九年。杜甫說: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這詩句對李白的形容非常貼切。飄零是李白的常態,他沒有多少家園的概念,雖然他也寫詩懷念兒女,但比之杜甫的親情差遠了。四川老家,兄弟姐妹一大堆,他幾乎隻字不提。這是耐人尋味的,學者們往往語焉不詳。兄弟姐妹多,沖淡親情,包括對父母的感情?而家園感與親情緊密相連。我所看到的寫李白的文字,無一例外地美化他的親情友情,費力卻未必討好。把握李白之為李白,切忌把他弄得面面俱到。這也是供課堂用的文學史描寫古代傑出文人的通病。
  古今賢者之賢,不會賢到一條路上去。歷史的張力源自個體生命的差異。
  李白有過兩個一同生活的女人,許氏死了,劉氏走了。史料又提到「再合魯一婦人」,合是男女相合,類似同居。唐代雖然開放,同居卻也不多見。這位不要名份的山東婦人,可能一直照顧他的孩子,直到他繼娶宗氏後,她便消失了,和劉氏一樣。宗氏如同許氏,祖父在武則天時代做過丞相,是名門閨秀,嫁給李翰林,可能雙方都有需求。宗氏對李白不錯。但她出嫁的具體時間卻不大清楚,可能在李白五十歲以後。
  李白在客棧度過的時光,遠遠超過他回家的日子。
  他對錢財不在乎,皇帝賜的金銀,他拿去蓋酒樓,不是想營業,而是方便喝酒。他是堂堂李翰林,酒樓有一定規模的,他走了,酒樓大約交給朋友。也沒有朋友替他經營的任何記載。離開長安後,他最大的衝動是成仙,對世間俗物不屑一顧。
  有學者認為,名篇《夢遊天姥吟留別》寫於這一時期。他煉丹,追尋高天師,白日醉酒夜來做夢,醉里夢裡,神仙是常客。神仙給他傲視朝廷的精神資本: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聽說山裡有個活了兩三百歲的女道士,看上去只有四十多歲。他尋找女道士,可謂辛勞到家了,以年近半百之軀,九天踏遍三十六峰,未見她的身影,於是感慨說:「神仙殊恍惚,莫如醉中真。」他對神仙也是有懷疑的,畢竟尋仙幾十年,一個神仙也沒見到。問題是:他求仙的衝動為何如此之大?和他的名字、他與生俱來的神秘氛圍有關嗎?
  李白感受夜空的能力無與倫比,他的眼睛比星星還亮。他不厭其煩地形容月亮,造詞之多,中外第一。月球上最為醒目的一座環形山,聯合國以李白的名字命名。月亮既是神靈,又是他的老朋友: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李白能歌能舞,他又酒不離手,劍不離身。
  他描寫關山月,別是一番意境:

  明月出天山,蒼茫月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王昌齡遭朝廷貶黜,李白的月亮和別意聯繫上了:「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則把女人們思念征夫的情緒融入一片冰冷的月色。
  李白有個兒子取名明月奴,卻不知是誰生的。
  王安石不滿意李白寫詩,十之八九不離酒和女人。我們看到的現當代選本,則幾乎篇篇有月亮。古代詩人詠月,除了中秋的月亮讓蘇東坡佔了去,其餘各類「經典情景」之月亮,大都歸於李白。
  李白迷神仙,他眼中的天空與山脈充滿神性。我們今天讀他,應該有一種虔誠,對自然,對宇宙,對深不可測的人類的靈魂。

  李白是那種有極大抱負的人,他的抱負,差不多涉及當時所有的重大領域。文化上他也自視為千秋人物:「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孔子刪詩,述而不作,李白要向孔子看齊。有時甚至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即使他並非胡人,也是漢人中的異類,個性特別突出,自幼飽讀漢語經典,卻沒有讀成書獃子。強悍的生命衝動,將經典內化於肉身。他的理想主義和他的七情六慾,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中國古代人物,李白式的自由奔放,實屬罕見。單從文學的角度看他,顯然是不夠的。用浪漫主義概括他,總覺得有缺失:他不能濟蒼生安社稷,於是他就浪漫。這裡有個隱形的套子。說來說去,他還是被權力所規定。這種理解模式,源於形而上學的主客體分離,把生命拆解開來。倒不如動用直覺,儘可能瞄準這個鮮活的、呈噴射狀的生命形態。
  斗膽說一句:關於李白的評論文章,還是少讀為妙。
  一再重版的名家選本都是好的:它們經受了時間的考驗。大量基礎性的工作,讓我們這些受惠者對前輩學人心懷感激。
  李白的「梁園十年」,物質生活不如「安陸十年」。他也不攢錢。唐玄宗給他多少錢,史料不載,大概不會少。他蓋酒樓、找神仙花去大半。漫遊也是要花錢的,雖然常有官員饋贈。他現在的身份是李
翰林,做過皇帝和貴妃的紅人。如此身份,官員們摸不清他的底細,寧可高看他。他的一些贈詩,不妨理解為以詩換錢物。後來漸漸不行了,隨著李翰林的光環日益減淡,給他資助的人少了,他埋怨說:「故人不相恤,新交寧見矜。」
  他游到新平(陝西彬縣),幾乎身無分文。勉強能填飽肚子,禦寒的衣服卻成了問題:「長風入短袂,兩手如懷冰。」
  他游回東魯,像一頭疲於遠征的獅子回到它所熟悉的林地。魯郡有個劉長史,送他一點絲綢,他感恩戴德:「魯縞白如煙,五縑不成束。臨行贈貧交,一尺重山嶽!」
  揮金如土的李翰林,已經自稱貧交了。區區一尺魯縞,竟然重於山嶽。而在韓信的故鄉淮陰,他深夜投宿,飽餐了一頓,就把對方比作救濟過韓信的漂母:「暝投淮陰宿,欣得漂母迎。斗酒烹黃雞,一餐感素誠。」
  他干大事的理想未能實現,卻安慰後輩儒生說:「問我心中事,為君前致詞:君看我才能,何似魯仲尼?大聖猶不遇,小儒安足悲。」
  李白窮困潦倒了,還以大聖自居,令人聯想敢與天帝斗的可愛的孫大聖。孫悟空,李太白,同是千難萬阻不言敗。
  李白式的「君子固窮」,和孔夫子、陶淵明、蘇東坡又有不同。古代傑出文人,其精神偉力的噴發,真是五彩繽紛。
  有一位崇拜者,幾年來一直在尋訪他,追趕他。這人叫魏萬,是個年輕人,「身著本本裘,昂藏出風塵」。魏萬到開封,李白去了/山東。魏萬趕到山東,李白又去了江南。魏萬花了兩年時間,不停地奔波,終於在廣陵(揚州)見到五十多歲的李白了,第一印象是:「眸子炯然,哆如餓虎;時或束帶,風流蘊藉。」
  這十六個字的形容,時間上當有前後之別。哆如餓虎的李白,一變而為風流醞籍,中間可能有幾天的間隔。魏萬初見李白,多半嚇了一跳:李白雙目射人,渾身哆嗦如餓虎。大詩人正落難哩。而揚州這地方,他曾散金三十萬。從魏萬的衣著看,他無疑是有錢人家的貴公子。李白酒足飯飽,衣冠整齊,舉止風流,才符合魏萬對偶像的想像。
  李白這回感動了,寫詩表揚魏萬:「東浮汴河水,訪我三千里。」二人泛舟游秦淮,至金陵分手。李白把詩稿都交給魏萬了,讓他編成集子。魏萬是否呈上一些錢財,沒記載。幾年後魏萬中進士,編成《李翰林集》,還寫了序言。除序言外,這本最早的集子未能流傳於世。李白詩今存九百多首,據說只是他全部詩作的冰山一角。南宋的陸遊,常為此扼腕而嘆。
  李白有一首《贈汪倫》,是表達友情的佳作: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汪倫是宣州(今屬安徽)涇縣陳村人,桃花潭是宣州的名勝。李白游到宣城,汪倫趕到城裡去迎接他,陪他暢遊桃花潭。汪倫雖是鄉下人,為人卻豪爽,不惜錢財如李白。李白要走了,忽見岸上一群人踏歌而來。踏歌:手拉手邊走邊唱,踏著節拍,涇縣一帶頗流行。汪倫的歌聲尤為響亮。而李白的眼睛更亮:這麼多人送他,還帶著許多禮物:八匹良馬、十捆好布……李白自知這一去,再見汪倫的機會很少了,不禁大為感動,佳句彷彿從天而降。
  古代中國的民間,不乏汪倫式的人物。做事憑性情,不會像我們,一件小事也要再三掂量。
  李白這些年游得很厲害,名聲陡起,不單官場文壇,民間已出現以他的名字為招牌的酒肆。在當塗(今安徽鳳陽),一位叫紀叟的老人因得了他一首詩,小酒家開成了大酒樓,而沿江兩岸,從此掛出了數不清的「太白酒家」、「太白遺風」的招牌。我沒去過鳳陽,想來今天也這樣吧?李白這首讓人發了財的詩是描寫長江的: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
  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他在安徽漫遊,以宣城為落腳點。宣州長史李昭是他的族親。州府後面有座北樓,是南朝詩人謝做宣州太守時修建的,幾百年保存尚好。謝,謝靈運,是李白心儀的兩個詩人。二謝除了詩寫得好,仕途也曾得意,並且善於隱居。與李白同時代的詩人王維、高適、孟浩然等人崇拜陶淵明,而以李白的標準,淵明不及二謝:這個陶彭澤隱得太徹底了。
  李白登上北樓,立刻給這座古樓重新命名:謝樓。不難想像他對州官們講話的語氣,他早年就這樣了,如今名播天下,莫非還謙遜不成?官員圍著他走左向右的,好像他是領導。州官們習以為常的北樓,一旦遭遇李白神奇的眼睛,馬上變成千古名樓: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李白在此期間心情好,靈感如岩漿噴涌,壓抑他多年的不稱意,病毒般地發作了。天寶三年離長安,算來剛好十年。
  太守、長史皆喝彩,幕僚們更是振臂高呼:謫仙!謫仙!謫仙!據說這首詩,一個月之內就傳到金陵、洛陽和長安。天下詩人、官員、識字的商賈與庶民,不知此詩者,自覺氣索。
  當時,文化藝術的傳播方式是恰到好處,歪詩傳不開的。而眼下的詩人、作家、藝人們,有挖空心思利用互聯網的,歪瓜裂棗也能盛傳。
  李白這一年五十五歲。宣城改變了他的生存境遇,他不再「生事轉飛蓬」。城北有座敬亭山,他去看山,發現這座並不知名的山很有意思:看不夠。他一生閱人無數,看山無數,「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作名山游」。賴有他一雙亮得出奇的慧眼,山水之美得以呈現。這美又是千差萬別,對應人的形形色色的生存境域。看山,也是借山嶽反觀內心。他寫出了豪放詩作,又給敬亭山留下安靜的五言絕句: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

  若將此詩放進陶淵明的集子,足以混淆名篇。
  李白已然抵達藝術創作的巔峰狀態,磨難夠多了,壓抑夠長久了,此後若干年,他只消釋放內心的巨大能量,好詩定會源源不斷地奔來筆底。
  生活也不錯。盛名之下,朋友競相邀請,各地官員想必也不會怠慢他。他遊歷的範圍還將擴大。他有足夠的能力驚奇「世界之為世界」,世界就對他永遠新鮮。
  然而盛世到了頭,亂世猝然降臨:權力格局大崩盤,一個將軍造反,天下蒼生遭難。這將軍名叫安祿山。
  詩人不得不調整內心的節奏。天下大勢改變他的命運走向,他將步入生命的最後苦難。

  8

  天寶十四年(755年),安祿山在范陽(北京附近)起兵二十萬,打朝廷一個措手不及,大軍直指長安,一路勢如破竹。安祿山是胡人,卻是唐玄宗封的唯一的異姓王。他不知足,自恃重兵在手,跟他的驍勇善戰的部將史思明聯手幹起來了,史稱「安史之亂」,長達八年。叛亂未及完全平息,李白已去世。
  這一年的年底,叛軍打過了黃河。待在宣城的李白攜家人向南逃難。過洛陽,一片凄涼,詩人憤怒地寫道:「洛陽三月飛胡沙,洛陽城中人皆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撐亂如麻。」
  天津是洛水上的一座橋。
  安祿山在洛陽做起了大燕皇帝。他的軍隊非常能打,虎狼之師殺入百年不遇刀兵的內地,毀城市,淫婦女,搶金銀。次年六月長安淪陷,唐玄宗帶楊貴妃逃入四川。中途,軍隊不滿楊國忠,玄宗殺掉他,又賜死楊玉環於馬嵬坡,「六軍不發無奈何,婉轉娥眉馬前死」,一代佳麗做了政治的犧牲品。
  李白對殺人者充滿了厭惡,他描寫戰爭場面:「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
  李白大事不糊塗,他的人道主義立場是鮮明的。天寶十三年,朝廷第二次向雲南用兵,遭到重創,他指責朝廷窮兵黷武,以教訓的口吻對統治者說:「乃知兵者為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安史之亂,更蒙受異族起兵的恥辱。他寫道:「俯視河洛川,茫茫走胡兵。」
  他帶著老婆孩子躲進廬山,情緒忽而高亢:「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忽而自嘲:「大盜割鴻溝,如風掃秋葉。吾非濟代人,且隱屏風疊。」
  李白不是能救國於危亡的濟世者,這真是一個痛苦的發現。幾十年長劍負身,眼下才是「拔劍四顧心茫然」。讚美江山的大詩人被搶江山的大盜弄得焦躁不安,廬山雖好,卻哪有好詩去配她。他緊張關注局勢,盼玄宗御駕親征。
  太子李亨跑到甘肅即位,是為唐肅宗,在場的官吏不足三十人。玄宗躲在四川,等於退出了政治舞台,只好承認太子自立。太子手中有兵權。但是玄宗的第十六個兒子永王李,手裡也有兵權,負責長江流域的防務。他沿江東巡,派人到廬山請李白入幕府。這李有野心,想趁亂做皇帝。玄宗逃蜀,兵權給太子,李亨相當於全軍總司令,而李是長江防區司令。
  李請李白出廬山,說明兩點:一是他為日後登基招羅方方面面的人才;二是李白確實名氣大。
  山裡的詩人豈知內幕?永王的使者韋子春三上廬山,終於使李白不顧妻子宗氏的堅決反對,出山了。他很激動,寫詩稱讚韋子春是張子房一般的人物。
  李白入永王幕府,享受很高的待遇,登上了永王東巡的樓船,參加若干軍事會議。他親眼看見,東南一帶的百姓,無不擁戴永王,視為救世主。李白詩興大發:「二帝巡遊俱未歸,五陵松柏使人哀。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賢王遠道來。」二帝指玄宗、肅宗,諸侯則語焉不詳。李白這麼寫詩,要授人以柄的。
  樓船觀妓,他又寫詩說:「搖曳帆在空,清流順歸風。詩為鼓吹髮,酒為劍歌雄!」
  然而兩個月之後,李亨發兵圍剿李,幾場惡戰下來,皇帝打贏了同父異母的弟弟。永王逃向大瘐嶺,被擒。李白逃向潯陽,在陶淵明做過縣令的彭澤縣境內被抓。
  這一年他五十七歲,一把老骨頭了。不知士卒綁他時,他是何等模樣。
  他被關進了潯陽監獄,可能關了一年。自知犯了附逆死罪,情緒亢奮,抱怨親兄弟們不來救他。其實兄弟們在哪兒,他並不清楚。戰爭時期的監獄,伙食極差,他感覺不到,因為他死到臨頭了。他每日大呼小叫,獄卒戲弄他,拿這個名人取樂。還有一線生機:向外面傳遞書信。生死攸關的時刻,名氣幫
了他的忙,無論軍界政界,很多人知道他。御史中丞宋若思,路過潯陽,留步見他。宋若思上書肅宗,稱李白是軍事人才,可用。肅宗不允。李白急得團團轉,模仿宋若思的語氣又上表說:「臣所管李白,實屬無辜……豈使此人名揚宇宙而枯槁當年!」李白已是死囚,口氣還蠻大。這表是遞不上去的。他高度亢奮,不停地揮筆,彷彿一旦停下,砍頭大刀就揮過來了。
  所幸他幾乎一生亢奮,有能力徘徊在精神崩潰的邊緣。
  後來擊敗安祿山的名將郭子儀,又為李白講情。肅宗讓步了。李白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流放到夜郎(今貴州桐梓)。
  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年)的春天,五十八歲的李白拖著病軀踏上流放之路。兒子在山東,妻子據說在江西。妻弟宗送他上路。五月抵江夏,八月抵漢陽,沿途都有官員招待他,他寫詩回報。唐朝官員能接待犯人,不失為官場的一道美景。李白恢復了體力,偕同另一位詩人、巴陵太守賈至游洞庭湖,寫詩又昂揚了:

  拂拭倚天劍,西登岳陽樓。
  長嘯萬里風,掃清胸中憂。

  次年初,李白進三峽。過西陵峽口,遼闊的江面變窄了,兩邊山壁如削。入冬過巴東縣,他棄船登上陡峭的巫山頂,年近六旬的老人,潑墨向石壁:「江行幾千里,海月十五圓,始經瞿塘峽,遂步巫山巔……」
  李白從潯陽走到奉節,走了一年半。奉節又稱白帝城,再向南,夜郎在望了。他忽然接到喜訊:皇帝因冊立太子而大赦天下。赦令說:「天下現禁囚徒,死罪從流,流罪以下一切放免。」李白欣喜若狂,掉轉船頭,順水向東,寫下名篇《朝發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可嘆的是,如此輕快的詩篇,卻已接近他生命的尾聲。
  還江陵,再游洞庭湖。北方還在打仗,安祿山死了,史思明又稱帝。南方相對平靜。李白不顧年邁,竟然想去從軍,未能如願,徵兵的軍官不收他。他很失望,寫詩對江夏韋太守說:「學劍翻自哂,為文竟何成!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聲。」
  他終於承認,手中的詩筆比寶劍更有分量。
  有個朋友叫任華,替他作總結,寫雜言詩說:「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測,數十年為客未嘗一日低顏色!」
  這話說得真好。數十年為客:客居異鄉,飄零,輾轉,沒有家園,未曾一日為主人,永遠是人家的客人,有得意,卻也不乏冷眼與熱嘲。他的傲岸大大刺激了庸人小人,一度導致「世人皆欲殺」的局面。
  聽說杜甫到處打聽他的消息,他流淚了。杜甫在四川寫下《夢李白》,和十幾年前一樣,對他的描述準確而凝練:「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他到潯陽盤桓數月,不知道為什麼。因為他坐過潯陽的監獄?老婆孩子沒消息……
  他又滯留金陵,靠朋友的接濟度日。沒有尋找家人的記載。為喝酒,他把寶劍賣了,標誌著他的遊俠身涯的徹底結束。
  朋友們的饋贈,他幽默地形容說:「各拔五色毛,意重泰山輕。贈微所費廣,斗水澆長鯨!」
  這條長鯨游到安徽去了,當塗縣令李陽冰是他的族叔。他生病了,「所費廣」,也包括他的醫藥費。病軀一拖幾百里,到當塗病轉沉重,終於不起。
  這是公元762年,李白虛歲六十三,壽同陶淵明。這也是安史之亂的最後一年。
  民間盛傳李白醉酒而死,水中捉月而死,唐人的詩歌,宋人洪邁的《容齋隨筆》,都有相關記載。我相信他只要還有一口氣在,還會醉酒的。
  當塗城外三十里,有著名的采石磯,為長江最狹處,江月和山月交相輝映。李白入水捉月,如同上山尋仙。

  9

  李白距今,一千三百多年。他榮登文學史的寶座,被定評為偉大詩人。他當然是中華民族的驕傲,永遠的名人。但是作為個體生命,他頭上的那種對傑出人物都有效的普適性光環,常常無助於我們對他的深入理解。源頭性的東西被遮蔽了。對生命的原始驚奇讓位給課堂上的條條框框。我讀過的幾本傳記,都把他搞得面面俱到:既是大藝術家,又是道德君子,又是進步人士。凡有不符合這個既定標準的地方,要麼一筆帶過,要麼斥為消極。
  驚奇生命不易,保持驚奇更難。毛姆寫《月亮與六便士》,讓我們始終感受到這種驚奇。他筆下的畫家以高更為原型,高更是法國印象派大師,與梵高齊名。畫家的野性衝動,令人難以思議:他落難了,快死了,好朋友救他一命,讓他住到家中,他卻把人家的老婆拐走了,事後又後悔……毛姆盯著這些事兒,動用良好的思想修養、廣闊視野,以及對生命形態的直覺能力,將一個活生生的藝術家揭示給我們看。意識流小說大師伍爾芙讚歎說:讀這本書,就像一頭撞在高聳的冰山上,令平庸的日常生活徹底解體!
  李白與高更,不無相似處。李白的野性,更多的野在漫遊,尋仙,干大事。這個外形並不高大威猛的男人,卻留給人活力噴射的印象。他一輩子處於高度的興奮狀態,沒發瘋,顯示出他掌控極端情緒的非凡能力。人們形容執著的人,常說:嗬,他是一條道走到黑!而李白是幾條路走到黑。中華文明幾千年,這樣的人是不多見的,李白是異類中的異類。想想他晚年讓魏萬看到的那雙眼睛,跟早年一樣,「雙目炯然」。有些精神病人具有這樣的特徵。壓力太大,一般人承受不起的。李白的生命衝動,也是人生的極限運動。而在儒家文化控制下的老百姓,群體相對平庸,所以才一代又一代對李白津津樂道。
  就生命的巨大衝力而言,李白之於中國人,稱得上高山仰止。蘇軾可能比他更豐富更完美,卻未必比他的衝勁更大。
  李白經常處於幻覺狀態,寫詩極盡誇張,但誇張是我們的感覺,他本人則屬尋常。他寫道:「白髮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黃河之水天上來」……他的許多好詩,和尋仙有關。「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是他實實在在的感受,他寫實,和浪漫無關。學者們責備他迷神仙,言重了。
  李白單純。他不複雜。他寫那麼多求職信,多達十餘次強烈要求見同一個官吏,正好表明他的單純。如果他複雜,他會變著心思去揣摩。事實上,官場那一套,他至死弄不清。他形容自己說:「時人見我恆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可見他大言不慚,秉性不改。
  如果李白複雜,那麼他在長安做翰林,應該向高力士這樣的政治人物學習,必要時,為高力士脫靴洗腳。
  即使李白當上有實職的大官,他也多半不會像蘇東坡,巴心巴肝為老百姓謀幸福。他還要醉酒、找神仙、別出心裁干他的所謂大事兒。有一點我們能想像:他不會做貪官與庸官。做貪官沒理由,做庸官沒勁。
  唐吉訶德渾身披掛與風車戰鬥,李白向官場,風格相似。他若生在唐太宗時代可能要好一些。所謂開元盛世,其實危機四伏,各利益集團牢牢把持自己的地盤,異質性的東西很難插足。李白生不逢時,杜甫比他更慘。不過,幸虧他們一生碰壁,才碰出了偉大的藝術。
品中國文人: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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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客行

李白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

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
鐘鼓饌玉何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個人認為行路難三首應該要有一席之地。
尤其是後兩首。
第一首身處困頓,仍豪氣干雲,
第二,三首懷古論功名,盡顯滄桑。
其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
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
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
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
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
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
直掛雲帆濟滄海。
其二
大道如青天,
我獨不得出。
羞逐長安社中兒,
赤雞白雉賭梨栗。
彈劍作歌奏苦聲,
曳裾王門不稱情。
淮陰市井笑韓信,
漢朝公卿忌賈生。
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
擁篲折節無嫌猜。
劇辛樂毅感恩分,
輸肝剖膽效英才。
昭王白骨縈蔓草,
誰人更掃黃金台?
行路難,歸去來!
其三
有耳莫洗潁川水,
有口莫食首陽蕨。
含光混世貴無名,
何用孤高比雲月?
吾觀自古賢達人,
功成不退皆殞身。
子胥既棄吳江上,
屈原終投湘水濱。
陸機雄才豈自保?
李斯稅駕苦不早。
華亭鶴唳詎可聞?
上蔡蒼鷹何足道?
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
秋風忽憶江東行。
且樂生前一杯酒,
何須身後千載名?


我覺得是《關山月》。
全文如下: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徵戰地,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


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當我還是苦逼的擺脫不了背誦詩句陰影的孩子時,讓我忽然一下子愛上李白的一首詩:

夜宿山寺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不要問我喜歡他哪裡,我也不知道。但就是這樣,我跌到裡面出不去了……


最是這首詩

《春夜洛城聞笛》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最讓我欣賞的就是最後一句「何人不起故園情」。尤其是在遠離家鄉後,對於這句詩的理解就又深了一層。遠離家鄉,哪怕是最普通的節日,內心也會生出濃濃的思鄉之愁,人言落日即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故鄉的一草一木,都在此刻清晰的出現在眼前。

走過了壯美的名山大川,見過了世上的風土人情,但無法忘卻的是最淳樸的家鄉。


聽蜀僧濬彈琴

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
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鍾。
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


我覺得《夢遊天姥吟留別》,這首詩裡面將李白天馬行空的想像力體現的淋漓盡致,包括形容仙人形象等詩句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時至今日很多文學作品,影視作品中如有仙人出場場景,都在沿用李白所描述的。
而且詩中最後一句徹底的體現出青蓮居士的性格。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是我不得開心顏」
每每讀到這裡,心中都有一股浩然正氣。算了,強迫症,附上全文。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
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
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我喜歡 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
李白的很多作品開篇喜歡用很強烈的語句,比如將進酒和蜀道難尤為明顯,真的有種開篇即壯麗的感覺,就好像命運交響曲開始的那幾個音符一樣,給人極大的震撼。而開篇長排比也是經常用到的手法。
記得有人說過,李白的詩寫的是大情,這種大情很難寫出來。但第一次讀到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的時候,真的覺得,那種大情完全表現出來了。明明是首送別詩,但慷慨激昂,直抒胸臆,真的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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