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題蘇小小墓》最後一句"西陵下,風吹雨"給我感覺極好,堪稱畫龍點睛,可為什麼我說不出好在哪?


蟹妖。

蘇小小,史籍並無記載,生卒無所考。不論異議,可以知道的最初出處是《玉台新詠》中所收的《錢塘蘇小小歌》:妾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樂府廣題》云:「蘇小小,錢塘名倡也,蓋南齊時人。」

這樣的描述是很模糊的,【蓋】如何如何,後人甚至連《蘇小小歌》的作者都有很大懷疑,我就看到過有人因為油壁車和其名倡的身份不匹的問題,疑心這首詩是後人假託所作的。現傳的故事種種,大抵出自清代的《西湖佳話》,這本書年代就比較晚了,而且裡面出現的人物也是杜撰成分居多,譬如提到其父國相阮道,史籍無考。所以我們現如今知道的蘇小小的故事,極有可能是明清文人杜撰來的。我能找到的唐人的記載,有趣的只有李紳在《真娘墓》詩序中記載的:「嘉興縣前有吳人蘇小小墓,風雨之夕,或聞其上有歌吹之音。」

首先要搞清楚這個,是因為:我們所知道的蘇小小,和李賀所知道的蘇小小,其實是差異很大的。我們津津樂道的蘇小小的愛情故事,早亡的命運,是什麼年代杜撰來的尚不可知。小小其人,算是模糊到只剩一個名字和無數圍繞這個名字杜撰而來的故事了。但是從唐以來,無數騷人墨客為之揮毫,真的算是一個文化史上的奇觀。或許唐代之時,蘇小小的故事還有跡可循,可以從《雲溪友議》等書中可以看得出,蘇小小在當時幾乎已經成了一個象徵。

李賀對於小小的感情很特別,並不只是在這首詩中寫到過,他還有《七夕》:「別浦今朝暗,羅帷午夜愁。鵲辭穿線月,螢入曝衣樓。天上分金鏡,人間望玉鉤。錢塘蘇小小,又值一年秋。」

而這一首《蘇小小墓》,據說是李賀813年南遊吳越的時候寫的,在我想來,應是專程拜祭。這其中的理由不得而知了,因為李賀所知道的蘇小小,並沒有什麼可信的文本記載下來。所以,不要以我們所知的蘇小小來硬套李賀的詩。

下面我們來看李賀是如何來寫小小墓的: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久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我們可以輕易發現,這一首詩和《蘇小小歌》,是互為前後的。結同心這個辭彙是兩首共同的詩眼,油壁車、西陵、松柏這幾個意象,也都是一以貫之的。而我們要留意的是,樂府文本中是蘇小小為敘述者的直接抒情,而李賀,轉變詩歌抒情主體的身份,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來描述一個故事、一份情感。他的文本中,缺席了【郎】和【青驄馬】,只留下了蘇小小的孤魂。

幽蘭露,如啼眼。起手就是小小之魂的直接描述,幽蘭之露,幻化而成小小之淚眼,墓前景物和描述的主體通過一個簡單的如字融化無痕。而讀者到此,心中的期待是為何是淚眼,為何要墜淚,所以下一句寫道: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小小之歌,願在西陵松柏之下結同心,而這裡冷酷的無物可結,解釋了為何墜淚,小小鬼魂的形象,通過這樣舉重若輕的手段躍然於目前。

接下來,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樣樣是目中所見之景物,而物物都幻化為小小之裝扮,小小在這一句如山鬼重來,被薜荔兮帶女蘿,景物即是小小,小小即是景物。這三個四字句歸結到:油壁車,久相待。俱往矣,無物可結同心,然而孤獨的油壁車,孤獨的蘇小小依舊為了西陵松柏下的願望在等待。通過這一段,小小魂靈的形象豐滿了起來,圍繞在她身上的感情也愈發動人。

最後,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這一段從小小身上跳脫出來,轉而描寫大環境了。小小是如何久相待的?王琦匯解:「翠燭,鬼火也,有光而無焰,故曰冷翠燭。」又一個【勞】字,徒然有光彩躍動,是無可奈何,是凄婉莫名。西陵松柏之下,本是寄望於結同心的地方,卻而今,鬼火森森,亂風吹雨。是畫龍點睛不假,李賀帶給我們的感受,是一步濃烈於一步的,這詩到了最後,我們心裡所餘下的,是不死的蘇小小和不死的愛情,李紳記載,風雨之夕,或聞其上有歌吹之音,或許李賀的風吹雨本於此,聯繫這句來看,更加動人。

古來寫小小之詩甚眾,獨有李賀跨過了單純的懷人憑弔的坎兒,他寫小小,是深入到了小小的內心世界,他是在情感上與死者進行了溝通,而選擇描摹魂靈這樣的方式,讓一個不死的蘇小小站在了我們的面前。我們不必去附會什麼李賀寫這首寄託了自己懷才無用的悲慨,那不是詩人之語,我們僅僅為了他的蘇小小感動,就足夠了。

813年的錢塘西陵,有一個詩人看著她哭泣舞蹈,踟躕凝望。

她等的青驄馬從未到來。


PS,在此多提一句,不要認為西陵下,風吹雨不押韻。李賀在這裡用的是上古音。具體參見:魚 - 韻部 - 上古音系


無此一句,則入境而不出境。
風裳水佩,已為異物。畫壁仙枕,不可久居。
久相待,勞光彩。其實已經在暗示。是以過度。
西陵下,風吹雨。則戛然而止。風雨作為介質,將讀者世界重新隔絕出來。


首先破題。李賀寫的是蘇小小墓,不是蘇小小。

但我們還是先說蘇小小。(&>﹏&<)
《樂府廣題》:「蘇小小,錢塘名倡也,蓋南齊時人。」 先說這個「名倡」的身份,「倡」是什麼?《說文》:「倡,樂也」,《聲類》:「倡,俳也」,《字林》:「倡,優樂也」。可以看出,「倡」指的是古代從事歌舞的藝人。這類人在古代地位很低,然而,漢武帝的李夫人,曹操的卞夫人,都是倡家出身,可以說「倡」在唐以前,地位低但不至於卑賤。
唐以後,國家穩定強盛,商業繁榮,都市興起,服務業自然也要跟上,官妓改設教坊(沒錯,我知道你想起了「名屬教坊第一部」),各處散落;在江南地區,私妓也興盛起來,並且以色妓為主(所以說「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也是在(性)開放的唐朝,提供茶酒歌舞色情一條龍服務的妓館才全面發展起來(到了民商鼎盛的大宋,此風愈盛,參看《東京夢華錄》)。所以從唐朝開始,「倡伎」逐漸與「娼妓」同義——本來只是地位低,後來卻變得是不大好聽了。(魯迅先生也舉過劉半農考證「倡明文化」的例子,茲為佐證)
咳咳,扯遠了,我只是希望以後大家介紹蘇小小的時候別隨便就用「妓女」這個現在貶義非常的詞罷了。明白了蘇小小的歌姬身份,再來看看她為無數文人墨客念叨的原因——一首出自《玉台新詠》的《蘇小小歌》:
「妾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直白口吻,大膽熱情,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像女神在閃著秋波給你唱「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洒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一樣,好生動人心旌。我以前說過古代詩人不少都有點屌絲氣質(當初拿的賀鑄的例),面對這樣的傳說,又怎麼能不YY著人家明眸皓齒,才情動人,嬌媚奔放,自己白馬青衣,筆鑠華章,杯換千盞,兩人郎情妾意,你儂我儂,約定三生呢?
多一句嘴,這首詩再怎麼被考證懷疑,我也只認為它出於那個無與倫比的時代——「可憐東晉最風流」。
至於與阮郁的故事,倒多半是後人的附會。

再回到《蘇小小墓》。

@夜小紫 對詩的文本已經分析得很細了。不班門弄斧了。
說三點
1、「他的文本中,缺席了【郎】和【青驄馬】,只留下了蘇小小的孤魂。」這個對意象的分析說到點了。
2、 @夜小紫 也有意無意點出了李賀學屈原詞和意的痕迹,真行家也。
3、「她等的青驄馬從未到來」,為之淚目

別人吟詠著蘇小小的風情,李賀不同,他就是賤一點(揶揄話),詩鬼騎著他的跛腳驢子,背著他的破爛囊篋,在一個大概是飄著微雨的天氣,停在了蘇小小的墓前。「死生亦大矣」,沒有什麼對話的分量比得過生與死之間。他呢喃著,吟哦著,嘆息著。
在他眼中,那個19歲早逝的女子,與他的魂靈有些同質的東西。它是強勁的,又是脆弱的。因為太強勁,所以太脆弱。

三年後,人間未遂青雲志,天上先成白玉樓。
汝死我葬,我死誰埋。就像油壁車,《高軒過》中「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的狂吟,最後都化作一縷縷煙塵,化作我們所剩不多的詠懷。
在生死面前,我們也一樣呢。


至於題主所問為什麼感覺極好,這句不好說是畫龍點睛,我認為點睛之筆是「無物結同心」二句。
用高考的答題術語說,這個叫以景結情。
隨便說幾個典型,「暗風吹雨如寒窗」,基友的深情就出來了;「如今只有鷓鴣飛」,3+1的結構對比,丟這麼一句在最後,歷史的無奈感就出來了;「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寂寞相思就出來了。
「西陵下,風吹雨。」全詩的節奏本就以三字句為主,至此戛然而止。詩中的幽怨之氣已隨風雨漾開,剩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空虛,這種空虛卻又是給敏感的讀者最好的禮物。
我對音韻鑽得不是很深,王力老師的書還在架子上待讀,但兩個仄腳帶來的低沉的效果是肯定的,尤其「雨」是個圓嘴送氣的音。不考慮本句叶韻,把「下」換個「中」;或者把「雨」換成一個閉嘴音,效果就不同。這也正是漢語之美。

以上。


2010
魂曼哭,青絲映月梳。

愛與愁相續,熒熒幽蘭露。

抿唇朱,花影簌,春漸去,燕雙宿。

玉面纖足,獨擅回鸞舞。風痕雲路,情深歸何處。

歌盡黃金縷,依然春無主。

夢未蘇,點紅燭,狐銜白骨鴉傳書。

夜光珠,冰玉壺,西泠松柏下,更飲一杯無?

聽更鼓、望野渡、長夜佇,平生路。

情已誤、心如素、月勝初,娥眉蹙。

不試相思毒,誰念相思苦。思君無厭足,不管流年度。

問情是何物、緣自何處、心又何苦?深相思,搴帷幕。


這首詩曾成功把我嚇到。瀰漫鬼片氣息,越看越幽暗陰森。有種跟著詩人的魂魄進墓穴一游的感覺,處處驚心。最後的西陵下風吹雨讓緊張化為了持續的虛空和絕望。幽怨艷麗的美與恐懼互相交織放大。從此對李賀刻骨銘心。


先說句題外話——我覺得水為佩好極了。想像一下月下的冷波,像不像琳琅環佩的綺錯光彩?潺潺湲湲的水聲像不像行止時隨裙而動的佩聲琤琮?鬼魅極了。
----------正經說話的分割線------------
以後更(●°u°●) 」


西陵下,風吹雨
風雨意象給人蕭瑟凄涼之感,陵墓,風雨,相結合,更有種悲天憫人之情。坐著用這一句簡單的白描,敘述出了一幅命運無常世事變遷的畫面,感嘆故人(蘇小小)不在,唯余孤墳一座的痛惜,以景寫情,不著悲傷筆墨,便已情深至此。


譬如: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沒有雕琢,渾然天成,質樸無華。


我覺得好句往往是言辭樸拙而餘韻悠長,作者不單單是寫景而是造境,這一句「西陵下,風吹雨」就是典型代表,作者如造物者一般為讀者營造一個環境地點,將其帶入而點到為止,無需言情,而是不留痕迹地使讀者主動、自發地產生感受,更使人回味無窮,氤氳繚繞,久久不散。
且「風吹雨」是動態環境,更生動鮮活,更易使人被帶入作者所營造的環境。
再尋常不過的六個字卻能使人置身其中,感同身受,確是高手精妙!


紅樓夢《香菱學詩》

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想來可以回答題主~~


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勞用的精妙。勞,徒勞。最後幾句造出了墓地凄清之境。西陵下,風吹雨,呼應開頭的啼眼。雨水好像是小小的淚水。雨打風吹在詩歌里是個固定的意象,寫墓地正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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