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的詩文中有多少是有關曹丕的?

曾經以為兄弟關係很差,但看到曹植詩里像「翩翩我公子,機巧乎若神」這樣的句子開始懷疑了。只知道這樣的作品似乎不少,早期的「公子」,後來的「君」,甚至《洛神賦》都有寄心君王這種說法。


首先聲明答主的形容略誇張,可能會讓一些讀者感到腐(?)的氣息,受不了的同學請直接忽略。
然後憐惜一下我曹四公子,跳忠跳了一輩子,卻還是被當作內奸。主公從曹丕換到曹睿,父子倆寧死都捏著草花連弩不敢扔。
然然後,有同學反映說斜體看起來很不爽,於是改進一下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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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有關曹丕的詩文頗多,前期直接提到的有《公宴》《侍太子坐》《鬥雞》等等,流露出「翩翩我公子」的文藝痴漢氣息(……)。

《侍太子坐》
白日曜青春,時雨靜飛塵。
寒冰辟炎景,涼風飄我身。
清醴盈金觴,肴饌縱橫陳。
齊人進奇樂,歌者出西秦。
翩翩我公子,機巧忽若神。

間接的那就數不勝數了,後期多是這類詩,表達對既是兄長又是主君的曹丕的愛,「你傷害了我,我也恨過你,但我初心不易,依然願為你和大魏的天下付出一切」。

首當其衝的是《怨歌行》,這是曹植對曹丕的感情基調。

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
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
周公佐成王,金滕功不刊。
推心輔王室,二叔反流言。
待罪居東國,泣涕常流連。
皇靈大動變,震雷風且寒。
拔樹偃秋稼,天威不可干。
素服開金滕,感悟求其端。
公旦事既顯,成王乃哀嘆。
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
今日樂相樂,別後莫相忘。

此詩當是寫給曹睿,表忠心。全詩敘述了《尚書·金縢》的故事:
武王重病,弟弟周公旦去宗廟向祖先懇求,希望自己代替武王去死。按照禮儀,留下祝辭,藏於金縢,秘不得啟。
後來武王之子成王即位,各種關於周公旦要對成王不利的流言四起。三人成虎,成王也逐漸不信任自己的叔叔。
直到有天大風四起,颳倒了王邑的莊稼,一年的收成眼看要泡湯。
成王以為是天譴,十分害怕,跑到宗廟去求問祖先。他打開金縢一看,發現了叔叔的那封祝辭:

惟爾元孫某,遘厲虐疾。
若爾三王是有丕子之責於天,以旦代某之身。
旦巧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
乃元孫不如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

全文表達了如下意思:
各位祖先,你們的長孫姬發得了重病,是你們需要人去天上伺候嗎?
如果你們需要人去伺候,就讓我代替哥哥去吧,哥哥笨手笨腳的,哪裡有我伺候得周全呢。

諸位看官可明白了?曹植歌頌的這個周公旦,就是兄控的濫觴。
曹植將自己比作周公旦,而將哥哥比作武王。他是立志成為兄控的男人啊(。

打好了基調,我們來看各種證據:

我是那麼想你,恨不得化作南逝的月光來看你(有考證認為是寫於曹丕南征孫權時):

《雜詩其三》
西北有織婦,綺縞何繽紛。
明晨秉機杼,日昃不成文。
太息經長夜,悲嘯入青雲。
妾身守空閨,良人行從軍。
自期三年歸,今已歷九春。
飛鳥繞樹翔,噭噭鳴索群。
願為南流景,馳光見我君。

曹植鬱郁不得志的自憐之詩,含蓄的表達了「阿兄我辣么美,你看我一眼好不好」的懷才不遇之情:

《雜詩其四》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朝游江北岸,夕宿瀟湘沚。
時俗薄朱顏,誰為發皓齒?
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

為發皓齒,這個誰,除了丕殿,還能是誰呢?(查了一下資料這個誰確實很可能是曹睿,而曹睿對四叔叔的忌憚很有乃父風格……彷彿更虐了,嗯)

接著是懷念故人包括亡兄的大作《朔風》,一般認為是寫給曹睿,表達自己的忠誠。
開篇即言:

仰彼朔風,用懷魏都
願騁代馬,倏忽北徂。

一直覺得仰彼朔風是極美的情景。
腦補自己立於丘巒之上,任憑北風吹動衣襟,望著風來的遠方,廣袤的平原綿延無際,卻不見思念的故都。好想騎上傳說中的千里馬,立刻回到那裡去啊。
答主初讀即被擊中。
然後化用詩經,言:

昔我初遷,朱華未希。
今我旋止,素雪雲飛。

當年我第一次被你父親封到這裡來的時候,那殷紅的花依然沒有落盡。
今天我又再次被你封到這裡,此間天地卻已是白雪紛飛。
時光過得真快。漸漸地,你們都不在了:

千仞易涉,天阻可越。
昔我同胞,今永乖別。

再深的淵谷也總有爬上去的時候,再高的山也總有翻過去的那天。我的命運再怎麼坎坷,好歹也撐過來了。但就在我以為苦日子都過去的時候,你們卻都離我而去了。
史載:

黃初六年,帝東征,還過雍丘,幸植宮,增戶五百

這是兄弟關係回暖的徵兆,一直被各種找茬、徙封貧瘠之地的曹植,竟然得到了哥哥的特別關照,想必是對今後的政治生活懷有了希望。他一直期待兄長與自己成為武王與周公的那種關係,他的夢想似乎就要實現了。但沒過多久,曹丕就逝世了。對曹植的打擊可想而知。

自古文人喜歡托怨婦之口言己之失意,丕植二人也不例外。
如果說丕殿的怨婦詩是那種脈脈含情不得語的綺麗哀艷,口吻是紅妝初成卻無人挑燈欣賞的海棠,那麼子建的怨婦詩就有一種柔和的陽剛之氣,口吻更像是明知不會有人來賞、卻仍在冰雪之中默默綻放的梅花,哪怕你不來,我也為你盛開著。
譬如《浮萍篇》:

浮萍寄清水,隨風東西流。
結髮辭嚴親,來為君子仇。
克勤在朝夕,無端獲罪尤。
在昔蒙恩惠,和樂如瑟琴。
何意今摧頹,曠若商與參。
茱萸自有芳,不若桂與蘭。
新人雖可愛,無若故人歡。
行雲有返期,君恩儻中還。
慊慊仰天嘆,愁心將何訴。
日月不恆處,人生忽若寓。
悲風來入懷,淚下如垂露。
發篋造裳衣,裁縫紈與素。

詩中是個怎樣的女子呢?
她如浮萍般柔弱,在夫家克勤朝夕、如履薄冰。
她與丈夫曾經恩愛,卻難免敗給了新歡。
她明明很絕望,卻仍然抱著希望,希望有天君恩復還。
她知道人生無常,她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她唯一能主宰的只有自己的心意:
於是即便她被忽視,被怪罪,被遷怒,被棄如敝屣,卻依舊初心不改。
她知道,她無法如《有所思》的主人公一般,能「拉雜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她說不出「從今以往,勿復相思」。
因為,她依然溫柔地愛著他。
看吧,她的臉上還帶著淚,卻打開了針線盒,為他縫製新衣。

子建對他的阿兄,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不是沒有怨恨過他(《贈白馬王彪》中,他說自己是「憤而成篇」,見注),但最終,他發現自己對他的感情是那麼複雜,遠非恨之一字可以囊括。他何嘗不是仰慕他,信任他,如同少年時那般愛著他呢?
他依舊沒有放下王佐之志,他依舊願為哥哥的天下窮盡自己的才思,如同那可憐的女子,依舊為負心的丈夫織補不輟。
只可惜啊,歷史是個後媽。
孔明尚能為皇叔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子建卻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

---------------註:《贈白馬王彪》寫於黃初四年朝會之後、諸侯王各自就國之時,曹丕為防範其他兄弟勾結,不准他們之間通信往來,甚至不讓他們同路而行。其時正值曹彰暴斃於都城,曹植本就哀痛萬分,又在監國謁者的逼迫下與一向交好的曹彪半路分離,其心之憤恨,可想而知:

序曰:黃初四年五月,白馬王、任城王與余俱朝京師,會節氣。到洛陽,任城王薨。至七月與白馬王還國。後有司以二王歸藩,道路宜異宿止。意毒恨之。蓋以大別在數日,是用自剖,與王辭焉。憤而成篇。

又有《七哀》云:

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
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

塵埃與泥本是同一物,卻一輕揚於天,一濁沉與地,頗有「本是同根生」、卻不得不分道揚鑣之意。
大概是曹植也感受到了冥冥之中已寫好了的帝王家的命數了吧?古往今來,又有哪個帝王家沒有兄弟鬩牆、骨肉相殘的呢?或許周公旦與武王發只是少數的幸運人吧。
但曹植是不信邪的,他依舊懷著那不可能的執念,接著寫道: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但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天真,事實並不是如他所願,而是:

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寫到這句的時候,他會不會自嘲而苦澀的一笑呢?

此般痴纏的單相思,繼續綿延在其他數首詩中,如《種葛篇》:

與君初婚時,結髮恩義深。

歡愛在枕席,宿昔同衣衾。

竊慕棠棣篇,好樂和瑟琴。

當初我們是那麼的好啊,擊劍吟詩,飲酒作樂,醉了睡在一起,醒了同乘一車,不比伯牙子期,卻也怡然相得。總以為我們會一直這麼好下去,你為明君,我為良佐,人們提起我們,都會讚歎,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對兄弟!

只可惜:

行年將晚暮,佳人懷異心。

恩紀曠不接,我情遂抑沈。

光陰荏苒,我還是原來的我,你卻不再是那個親切的阿兄。是權力改變了你,還是時間改變了你?

出門當何顧,徘徊步北林。

下有交頸獸,仰有雙棲禽。

攀枝長嘆息,淚下沾羅襟。

良馬知我悲,延頸對我吟。

這裡哪是寫棄婦,分明就是陳王的自況:心情不好想出門逛逛,便隨性策馬于山林之中,卻看到一對對的獸啊鳥啊在秀恩愛,遭到會心一擊。更糟心的是,這悲痛竟然找不到能夠傾訴的人——那些知心人,要麼死去,要麼遠在天涯,要麼已經變心——身邊能夠理解自己的,竟然只有這匹馬,吁嗟此轉蓬,居世何獨然!

昔為同池魚,今為商與參。

「同根分離」這個意象反覆出現在曹植的作品中。有飛塵與濁泥,有商與參,有同池魚,有比翼,有豆與豆萁(也有說七步詩是後人託名之作)。如果一開始就是陌生人,又何必在乎呢?正是因為過去是如此的親近,親近得讓我誤以為我們是無法分離的比翼之鳥(見注),才會生出這樣的痛啊!

---------註:曹植以比翼鳥喻兄弟,見《豫章行》:

鴛鴦自朋親,不若比翼連

他人雖同盟,骨肉天性然。

曹植又在《閨情》中寫道,你的一顰一笑都牽動著我的心:

春思安可忘,憂戚與君並。

但曹植也知道,人都是喜新厭舊的,哥哥又有什麼不同呢?

人皆棄舊愛,君豈若平生?

他的命運不在他自己手裡,全憑曹丕的意志:

寄松為女蘿,依水如浮萍。

這兩句話背後,是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悲哀啊。
曹植受到曹操寵愛的事實,曹彰曾試圖擁立曹植為帝的事實,讓丕殿對兄弟們尤其是對曹植,生出萬分的忌憚。哪怕曹植朋黨皆散、羽翼盡剪(見注1),曹丕依舊不放心,對他進行嚴密的控制和監視,曹植甚至不能離開自己那塊貧瘠的封地(見注2),連出遊、訪友都不行——自然,比起歷史上各種花式手足相殘(我不是黑李世民XD),丕殿對曹植也算是夠意思了——但囚於籠中,又豈是曹植想要的呢?
他有著不世之才,被父親稱作「兒中最可定大事者」,他曾立王佐之志,欲捐軀赴國難,做那「撫劍而雷音,猛氣縱橫浮」的國士,最後卻因為哥哥的不信任,落得「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的境遇。
願欲批心自說陳,君門以九重,道遠河無津」(《當牆欲高行》)。他想把心剖給他看,但是丕殿說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被最親愛的人防範著,無論自己怎麼表白也得不到信任,這是世間最痛苦的事情之一吧。
儘管如此,他依舊小心翼翼的伺候著,從不怠慢:

齎身奉衿帶,朝夕不墮傾。
儻終顧眄恩,永副我中情。

我不想要帝位,不想要錦衣玉食,不想要恩寵殊絕。
我真正想要的其實不多,只要你能顧念當初我們的恩愛。
只要你能信任我一次。

----------------注1:曹丕被立為嗣之後,曹操為了穩固世子的地位,避免重蹈袁本初、劉景升家手足相殘的覆轍,對支持曹植的大士族進行打擊,包括楊修所代表的弘農楊氏以及丁家兄弟等(此處勘誤:丁家兄弟應為曹丕所殺)。曹丕繼位後,進一步離散曹植舊友以及親近曹植的各個兄弟,曹彰暴斃也可能與曹丕有關。曹植在《野田黃雀行》中借少年救黃雀的故事,表達自己無法救朋友的憤恨無力感: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
----------------注2:曹植在《遷都賦》序中寫道:

余初封平原,轉出臨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儀,而末將適於東阿。號則六易,居實三遷。連遇瘠土,衣食不繼。

懷著這種心情,曹植甚至開始欺騙自己說:

《樂府歌》
膠漆至堅,浸之則離。
皎皎素絲,隨染則移。
君不我棄,讒人所為。

膠和漆之間的關係夠牢了吧,人們形容關係好都用「如膠似漆」這個詞,但浸水之後它們就很容易分離。
潔白無瑕的絲線,也會因為受染料侵染的緣故而變色。
我不受重用,並不是因為阿兄拋棄了我,而是有人進讒言,擾亂聖聽,離間我們兄弟的關係。

其實,聰明如曹植,又何嘗不懂得丕殿的心思呢?只是他不願承認,這一切都是他一廂情願罷了。執念至此,作為旁觀者的我,也感到深深的難過。
曾經的丕植黨,現在只想默默站植修 (°????????-°???????? ) 好歹對方還有點回應,虐的沒那麼直接。
從冷cp退化至超級冷cp,感覺好憂傷,沒文看啊摔!

又說曹植多次被徙封不毛之地,遠離故都,見不到老母親和兄弟,那種悲哀,想必很多漂泊在外的朋友都能體會吧。
他為此作《吁嗟篇》:

吁嗟此轉蓬,居世何獨然。
長去本根逝,夙夜無休閑。
東西經七陌,南北越九阡。
卒遇迴風起,吹我入雲間。
自謂終天路,忽然下沉淵。
驚飆接我出,故歸彼中田。
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
宕宕當何依,忽亡而復存。
飄飄周八澤,連翩歷五山。
流轉無恆處,誰知吾苦艱。
願為中林草,秋隨野火燔。
糜滅豈不痛,願與株荄連。

他說,他像飛蓬一樣,獨自一人輾轉在世間,無力控制自己的方向,只能隨風流離,不知何時何地才是盡頭。
他說,比起飛蓬,他寧願做林中的草,哪怕秋天將要被被野火燒盡。
他還說,被燒成灰當然是很痛的,但起碼,野草還和它的根連在一起。

要知道,他這一切痛苦的根源,是丕殿的不信任。
但是,就算哥哥對他造成了讓他連死都不怕的痛苦,他依舊眷戀著哥哥。
如果這都不是愛。

之後有空再更。想說的還有好多,《責躬》以及黃初二年之後上的各種表和令,讀起來簡直心酸。子建為了取得哥哥的信任,真的是卑微到塵埃里去了。那個寫出「白馬飾金鞍,連翩西北馳」的狂妄少年,竟然「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死罪死罪」,無時無刻不在讚頌皇恩勝隆」,說自己「罪責深重,受恩無量」。當丕殿原諒他黃初二年所犯之事,詔令他由侯復王時,他更是「俯仰慚惶,五內戰悸,奉詔之日,悲喜參至」。

另放一則子建的神預言:

蓋取齊者田族,非呂宗也;分晉者趙、魏,非姬姓也,唯陛下察之!
《陳審舉表》

含沙射影中說得就是司馬氏。
然而比起爸比的好基友司馬仲達,曹睿似乎更加忌憚他的四叔。

說道這個《陳審舉表》,世人只知出師表真情流露讀來泣下,卻不知曹植此表字字錐心泣血。現摘錄一段:

臣與陛下踐冰履炭,登山浮澗,寒溫、燥濕、高下共之。豈得離陛下哉!
不勝憤懣,拜表陳情。若有不合,乞且藏之書府,不便滅棄。
臣死之後,事或可思。
若有毫釐少掛聖意者,乞出之朝堂,使夫博古之士糾臣表之不合義者,如是則臣願足矣。

不論世態炎涼,不論前面是深淵還是高峰,臣和陛下一同面對。臣豈會離棄陛下於不顧!
臣只是(對某些權臣)感到憤懣,故拜表陳情,如果陛下不喜歡,臣請求陛下把此表放在書庫里,不要扔掉。
臣死了以後,臣所說的事情可能會令陛下有所深思的。
如果表文中有絲毫可引起陛下留意的地方,請公布給群臣,讓那些博古之士糾正臣表文中不合道義的地方,能這樣的話,臣就心滿意足了。

看到「乞且藏之書府,不便滅棄」,一陣心酸。
曹丕、曹睿兩朝,他不停的求仕,上表,在帝國無人注意的角落裡,用精衛填海般絕望的方式,執著卻無用地施展著自己的抱負。
他不停上表給曹睿,想把畢生所學的統御之術告訴侄子。
他深知士族對皇權的威脅,他不止一次提到他的憂慮,想讓曹睿對司馬氏提高警惕。
他就如同一個擔憂孩子的父親一樣,不停地叮嚀,不停地提醒,而每次曹睿都只是禮節性地回應幾句,然後石沉大海。
他知道曹睿煩他了,朝野也在笑他痴頑。但他還是忍不住,又寫了這一封。
夜夜挑燈而成的心血,被最珍視的人棄如敝屣。以他那京洛狂少年的心氣,應是早已忿然拂袖而去了。
但他沒有。
他對曹睿的耐心,和他對曹丕的執念一樣,溫柔而綿長。

今天放幾個小插曲,終於和丕殿無關了(嘆氣……
其一·無神論者曹子建:

《說疫氣》
建安二十二年,癘氣流行,家家有殭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
或闔門而殪,或覆而喪。
或以為疫者鬼神所作。
人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荊室蓬戶之人耳。
若夫殿處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門,若是者鮮焉。
此乃陰陽失位,寒暑錯時,是故生疫。
而愚民懸符厭之,亦可笑也。

建安二十二年發生瘟疫,死人無數。大家都以為是疫鬼瘟神導致的。我們的曹子建同學運用控制變數法發現,窮人家感染率死亡率高,而富人家感染率死亡率低。故他得到結論:此乃陰陽失位,寒暑錯時,是故生疫。
迷信的人們卻想通過懸掛符咒來趕走瘟疫,真是可笑。

其二·楊廣:曹四公子文章寫得好,字也很美呢。我忍不住開始腦補他的樣子了。

《敘曹子建墨跡》
陳思王,魏宗室子也。
世傳文章典麗,而不言其書。
仁壽二年,族孫偉持以遺余。
余觀夫字畫沈快,而詞旨華致,想像其風儀。
玩閱不已,因書以冠於褾首。

補充一個有趣的小細節:
黃初二年,監國謁者向丕殿打小報告說,曹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丕殿召他回京治罪。曹植呆在廢墟般的洛陽行宮裡等待發落。日子可無聊了,這個不甘寂寞的孩子,竟然向丕殿上了一道表,想要出去打獵:

《求出獵表》
臣自招罪釁,徙居京師,待罪南宮。
於七月伏鹿鳴麀,四月五月射雉之際,此正樂獵之時。
(下文不全)

植:哥,對不起我錯了 (..??_??..) 你看最近天氣多好,我想去打獵可以嗎 ( ′???` )
丕:……( ̄へ ̄#)

曹植那個時候還不敢相信哥哥會對自己如此忌憚,依舊是一副弟弟向哥哥撒嬌的態度。
畢竟,楊修死了,丁家兄弟死了,自己各種有勢力的朋友都被翦除了,哥哥還能防備自己什麼?
他沒想到哥哥會借題發揮,把他改封成安鄉侯,削了爵位,減了食邑。
安鄉侯邑八百戶,要知道曹操生前,曹四公子乃是名副其實的萬戶侯。
經歷了這次轉折之後,曹植方才意識到,哥哥是何等的忌憚自己。他們二人不再只是親密的兄弟,君臣之儀讓他們漸漸的疏遠了。

----------------------------------2016.12.28更---------------------------------
《文帝誄》就不多說了,圈內著名的露骨表白文,摘錄一段供諸君感受:

承問恍惚,惽懵哽咽。
袖鋒抽刃,欲自僵斃。
追慕三良,甘心同穴。
感彼南風,惟以郁滯。
終於偕沒,指景自誓。

聽聞陛下去世,我神志恍惚,哽咽不止。
好幾次想抽出袖中之刃,刎頸自戮,隨君而去。
我欲效仿三良(見注),心甘情願與君同穴。
只是想到我們年邁的母親需要人照顧,我沒法不顧一切的追隨你,只能鬱郁打消了死念。
等到他們走了之後,我就去找你,我指日發誓。

事實上,卞太后去世之後,曹植並沒有自棄。因為,曹睿還在。
想必曹植在侄子身上,看到了哥哥的影子吧。(很想站植睿,雖然也很虐TAT

-----------註:三良指秦穆公死後,為其自殺殉葬的子車氏三子。曹植《三良》曰:
功名不可為,忠義我所安。
秦穆先下世,三臣皆自殘。
生時等榮樂,既沒同憂患。
誰言捐軀易,殺身誠獨難。
攬涕登君墓,臨穴仰天嘆。
長夜何冥冥,一往不復還。
黃鳥為悲鳴,哀哉傷肺肝。

接下來是《黃初六年令》。
此文先虐後甜再虐,一波三折,甜到你心頭起膩,虐到你眼眶發酸,簡直官方逼死同人的典範。

我們的四公子先是略帶傲嬌的反諷:

吾昔以信人之心無忌於左右,深為東郡太守王機,防輔吏倉輯等枉所誣白,獲罪聖朝。
身輕於鴻毛,而謗重於泰山。
賴蒙帝王天地之仁,違百寮之典議,舍三千之首戾。
反我舊居,襲我初服,雲雨之施,焉有量哉

一開始,曹植寫到自己當初對兄長信任無比,毫無防範,從未料到曹丕會授意各個大臣來構陷自己(當然,沒有明寫,而是把鍋甩給了打小報告的人)。但仰賴曹丕尚存的兄弟之情,撿回一條小命,甚至還能復得王位,簡直雲雨之施,焉有量哉!(請自行腦補 呵呵 的表情)

另:「違百寮之典議,舍三千之首戾」,丕殿不顧法律,力排眾議,只為子建……真·霸道總裁,蘇到不行。

接下來,曹植又寫了小報告積極分子們對自己吹毛求疵,各種找茬,極盡所能地附會罪名:

反旋在國,揵門退掃,形景相守,出入二載。
機等吹毛求瑕,千端萬緒,然終無可言者。
及到雍,又為監官所舉,亦以紛若,於今復三年矣。
然卒歸不能有病於孤者,信心足以貫於神明也。

但曹植謹小慎微,就國之後,閉門不出,形影相弔,不與任何人往來。這樣一來,監國謁者們只得紛紛表示雍丘王太清白了,我等無可奈之何。曹植總算能長出一口氣:我自無愧於心,更無愧於君。
五年過去了,自己處處如履薄冰,堅守操行,對兄長之情未曾變易,卻還不免被曹丕「誤會」。這樣的委屈,天地又何嘗不會動容呢?回想那些以己之精神撼動天地的古人,曹植不免感嘆:

昔熊渠、李廣,武發石開。
鄒子囚燕,中夏霜下。
杞妻哭梁,山為之崩。
固精誠可以動天地金石,何況於人乎!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曹植多麼想有那麼一天,曹丕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啊。
本以為是自己的虛妄之念。沒想到這一天,果然來了,而且是讓曹植始料未及的甜:

今皇帝遙過鄙國,曠然大赦,與孤更始,欣笑和樂以歡孤,隕涕咨嗟以悼孤。
豐賜光厚,訾重千金,損乘輿之副,竭中黃之府,名馬充廄,驅牛塞路。

黃初六年,曹丕征孫權,班師回朝的時候路過雍,出人意料地去看望了曹植。
他與曹植重新回憶當年兄弟之間的往事(與孤更始),和曹植一起歡笑,一起哭泣。
好似當時他不再是皇帝,他不再是罪臣,他是他嚴肅又溫柔的阿兄,而他是總給他惹麻煩的阿弟。
他們彷彿回到了當年,無憂無慮,親密無間。
一直被「誤會」、被貶謫、被傷害的曹植,突然之間,又得到了曹丕的眷顧,看到曹丕真情流露的樣子,甚至得到了曹丕的眼淚……可以料想,我們的四公子,幸福得簡直要暈過去了吧?
他那一點小傲嬌,頃刻間變成了久旱逢甘霖的受寵若驚:

孤以何德,而當斯惠?
孤以何功,而納斯貺?

激動之餘,他又說:

富而不吝,寵至不驕者,則周公其人也。

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淡定的,只有我的偶像周公旦了。
說到這裡,曹植的心情又沉鬱起來。

他有多麼貪念現在的時光,就有多麼害怕兄長再次對自己起疑。於是他說:

孤小人爾,身更以榮為戚。
何者?將恐簡易之尤,出於細微,脫爾之愆,一朝復露也。
故欲修吾往業,守吾初志。
欲使皇帝恩在摩天,使孤心常存入地,將以全陛下厚德,究孤犬馬之年。
此難能也,然孤固欲行眾之所難。
《詩》曰:「德輶如毛,鮮克舉之。」此之謂也。

我只是個胸無大志的平凡之人,功名榮華反而使我憂慮。
因為,我是那麼驕傲不羈,我害怕因此犯下哪怕一點點微小的過失,我害怕因此讓自由放任的性情再次顯露。
因此,我只想默默地寫詩作賦,不問世事。
你高高在上翻覆天下,我匍匐塵埃自守初心。
如果你不再懷疑我,不再忌憚我,任由我在帝國的某個角落,過平凡卑微的生活,那我也就滿足了。
雖然,讓我放棄我的抱負,實在太難了。
《詩經》說,「德行像鴻毛一樣輕,卻少有人能舉起來。」於我而言,亦是如此。
但若你能盡棄前嫌,我又何妨放下那些年少時的夢呢?

p.s.
二人不能說關係差,從小一起長大,入則一同鬥雞跑馬、出則一同咨議國事,這樣的兄弟關係不會差。
看似關係不好,實則是曹丕身處帝王之位,對一切有威脅之人都會有所猜忌。此乃人之常情。曹老闆大概也是看上了丕殿這方面的果決狠辣。
曹丕不是不喜歡這個弟弟。只是他們的身份決定了,這份兄弟之情必須讓位於君臣關係。
曹植這個大兄控,多年以來寫了那麼多表達對兄長之愛的怨婦詩,哪怕是石頭心腸,也多少會被打動,何況曹丕本身也是感情豐富的性情中人,絕非司馬懿那種隱忍不發、陰騖無情的性格。說起曹丕的放浪不羈與情深易感,什麼甘蔗擊劍、鄴城懷柳之類,不愧是曹植的一奶同胞。
丕殿看了曹植的詩賦,內心也會有所觸動吧。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忌憚著曹植。
這是帝王家解不開的死結。


感謝邀請我的兩位。其實我對曹植的詩文讀的不如曹丕的多,不過看過一篇論文略微可以回答一下這個題,就當拋磚引玉了。引用信息:劉坤,李劍鋒.從曹丕對曹植的優待再審其兄弟關係[J].甘肅社會科學,2014,(第4期). 我自己覺得這篇文章對研究丕植二人的關係還比較有參考價值,私心就貼全文了,如果懶得看全文,可以直接看第三頁第四節「曹丕、曹植作品中表現的兄弟關係」。這篇文章最早是微博上的軍祭酒郭嘉推薦給我的,圖來自於她,不妥刪。
當然啦,論文里提到的後期那些上書少不了有幾篇應試作文,感覺這也不是題主想問的,我覺得比較有真情實感的大約有這麼幾篇吧,一個是題主說的《侍太子坐》,還有如《公宴》里開頭兩句『公子敬愛客,終宴不知疲』自然說的也是曹丕。另外曹丕有《芙蓉池作》算是曹植這首的和作,結合起來看別有意思。《公宴》最後一句是『飄颻放志意,千秋長若斯』,《芙蓉池作》最後一句是『遨遊快心意,保己終百年』。還有曹丕《感離賦》中序:『建安十六年,上西征,余居守,老母諸弟皆從,不勝思慕』以及曹植《離思賦》中序:『建安十六年,大軍西討馬超,太子留監國,植時從焉。意有憶戀,遂作離思賦』,尤其是賦中最後幾句『願我君之自愛,為皇朝而寶己』。還有被劉勰吐槽不按格式寫的太繁瑣竟然還在最後直抒胸臆的《文帝誄》裡面的幾句『承問荒忽,惛懵哽咽,袖鋒抽刃,嘆自僵斃,追慕三良,甘心同穴。感惟南風,惟以郁滯,終於偕沒,指景自誓』(白話文說就是你死了我也不活了→_→)另外一些學界也有爭議是不是寫的曹丕,也稍微列下,一個是題主說的《洛神賦》,還有像《七哀詩》里的『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以及『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相關論文大家自己搜吧,不是我亂想。我這個24K純直女也是讀不太懂你魏骨科……手動再見.gif


謝妹子邀【抱住】
然而這題我不會,只是來湊數的。
對於曹植的詩歌了解實在有限。飛速地打開了知網。看到了上面那篇論文。
丕植這種西皮,我其實是拒絕的(小S冷漠臉)

具體篇目參見 @兮嘉 妹子給出的論文,不想看圖可以點下面知網的網址。
從曹丕對曹植的優待再審其兄弟關係

以下其實就跟題目沒啥關係了,但是想多說幾句。
遇見這麼啰嗦的答題人題主多包涵。

他們年輕時候感情並不差。
曹操兒子不少,同母的只有曹丕曹植曹彰曹熊四個,曹丕年紀大些,跟弟弟們聯繫沒那麼緊密,是正常的。但尤其是早期,不存在政治上的競爭關係,他們沒有交惡的必要。
父親常年在外,曹植對於年紀較長的哥哥應該是比較親近的。(我覺得阿丕對曹昂感情也類似)
有個典故,曹丕看中了鍾繇的玉,就托曹植去求,曹植還真去了,鍾繇還真給了=L=

曹植從小顯露出非凡的文學天分,而從《典論》看曹丕對於文學評論還是比較客觀的。
這倆人不說一拍即合,也算是惺惺相惜。
作為一個愛看熱鬧的文藝青年,二丕經常組織各類聚會
擺好瓜果梨桃,談笑有文豪,往來無KY,玩的都是高級遊戲,肯定免不了要做幾首詩,中間順便吹捧一下東道主,畢竟葡萄甘蔗美酒佳肴也是要花錢置辦的。侍太子坐大概就屬於這一類。

曹丕成為魏王之後,曹植的詩風變得更加沉鬱,這也是書上常說「曹丕迫害兄弟」的一大佐證。
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
從屈原開始,當文人寫某女被情郎拋棄之後的境遇時,往往是在暗示自己被君王貶謫的悲苦。
依附於情郎(君王)存在,受寵還是遭棄只在一念之間,女人的美貌就是文人的才華。
他們自恃才華出眾,卻難有立足之地。因此在遇到境遇相似的美人時,很容易產生自憐之感。
如果按照這種說法,只要曹植寫到「以前我們感情辣么好,為什麼你突然就不跟我玩了?」「我這麼美,怎麼說被甩就被甩了?」「看我一眼,看我一眼,我這麼棒,你看我一眼啊」(x)
比如七哀,種葛篇,洛神賦等等等等,追逐的對象指的就都是曹丕了。

--姑娘對曹植感興趣的話建議去搞本曹植集校注看看
我手頭只有曹丕的,答題有心無力。
但是依然扯了這麼多字
有曹丕tag就有我哈哈哈哈開心


補一個經典的『黃初八年梗』
——「黃初八年正月雨,而北風飄寒,園果墮冰,枝幹摧折。」(曹植《慰情賦》)
然而大家知道的,黃初七年曹丕駕崩。
黃初八年,只是一個支離破碎的夢境。

你死之後,我的生命依舊以你紀年。

————————————————————————
非史向!全憑yy!
也有學者認為《慰情賦》中的「黃初八年」應為「黃初六年」,是後世人的謄抄錯誤。
但『黃初八年梗』的確被廣泛運用於丕植同人文,成為虐心虐腎的一大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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