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有哪些耐人尋味的脂批?
闡釋《紅樓夢》的諸多策略中,除了分析原文外,解讀脂批同樣有價值。對照脂批和原文,常常能讀出新的味道,但也有不少時候,感覺脂硯齋的暗示更讓人一頭霧水。
謝邀。
最近有點忙,先佔坑啦~
為免題主失望,先上一點前菜,正好之前有篇答案寫過,傳送門:
《紅樓夢》中哪句話讓你淚流滿面? - 諸葛的回答
呃,為照顧諸位的閱讀體驗,貼上文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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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的脂批,除了是針對書中內容的賞析和評說,常常也有題外之語,而其中的一些,常常讓人讀來唏噓。
第五回
巧姐的判詞: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
旁邊有批語:
非經歷過者,此二句則雲紙上談兵。
過來人那得不哭!
第十九回
寶玉臨時起意去襲人家,襲人的家人受寵若驚,慌忙招待:
彼時她母兄已是忙另齊齊整整擺上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
旁邊有批語:
補明寶玉自幼何等嬌貴,以此一句留與下部後數十回「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等處對看,可為後生過分之戒。嘆嘆!
第二十回
燈節的時候,寶玉屋子裡的丫頭們都出去玩了,襲人也病了,於是麝月自發留下來守屋子。寶玉笑問道:「你怎不同他們頑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堆著那麼些,還不夠你輸的?」麝月道:「都頑去了,這屋裡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裡上頭是燈,地下是火。那些老媽媽子們,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是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所以讓他們都去罷,我在這裡看著。」
旁邊有批語:
麝月閑閑無語,令余酸鼻,正所謂對景傷情。丁亥夏。畸笏。
(這個場景就是:丁亥年夏天,批書人畸笏在批書,麝月的原型人物就坐在對面,畸笏看到此節文字,念出來給對面聽,麝月閑閑無語。)
第三十八回
黛玉道:「你們只管吃去,讓我自斟,這才有趣兒。」說著便斟了半盞,看時卻是黃酒,因說道:「我吃了一點子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的喝口燒酒。」寶玉忙道:「有燒酒。」便令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
旁邊有批語:
傷哉!作者猶記矮凹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
屈指二十年矣!
讀到此處,諸位不妨再回到書的開頭,念一遍: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
以及,再附上甲戌本《凡例》中的一首詩吧: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到此,諸位是否對此詩更有感觸了?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哦,對了,這詩旁邊,也有批語: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
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
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
甲午八月淚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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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附上周老的一首詞:
文哉鬱郁我從周,夫子更何求。韋編三絕猶無盡,只不言、媧聖功猷。畫卦方壇孰築,人倫家室誰修。
王孫武惠淚難收,黃葉寫紅樓。通靈即是情所至,道緣情、古簡今留。濁玉傷懷一誄,絳芸長恨千秋。
==========================2016.1.18更新===================================
庚辰本的第二十一回,有一大段眉批:
趙香梗先生《秋樹根偶譚》內,兗州少陵台有子美祠,為郡守毀為己祠。先生嘆子美生遭喪亂,奔走無家,孰料千百年後,數椽片瓦,猶遭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因改公《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數句,為少陵解嘲:「少陵遺像太守欺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折克作己祠,旁人有口呼不得。夢歸來兮聞嘆息:白日無光天地黑。安得曠宅千萬間,太守取之不盡生歡顏,公祠免毀安如山。」讀之令人感慨悲憤,心常耿耿。
壬午九月,因索書甚迫,姑志於此,非批《石頭記》也。為續《莊子因》數句,真是打破胭脂陣,坐透紅粉關。另開生面之文,無可評處。
瞧瞧,這侃侃而談的架勢,說了這麼老長的一段,結尾卻說,這不是批《石頭記》的!!!
你你你確定不是在逗我?!!
並且,索書甚迫四字,信息量實在是太大了!所以,也一直引起人們(紅學家)的關注和猜測。解釋嘛,當然又眾說紛紜了。這裡且說一類,也是我個人比較認同的。(觀點似乎主要來自劉心武?時間太久了,也難找原文,就憑印象和個人的理解寫點,估計也雜糅了其他人的觀點。)
批書人極其珍視《石頭記》,這是沒問題的。那麼她會在如此寶貴的書稿上面寫一大段無關的廢話?把這書稿空白處當草稿紙寫隨筆了?並且特意註明」非批《石頭記》也「?
試想想,比如我們,花了1000塊買了一本書,當寶貝似的拜讀批註,然後突然有一天,在空白處寫了個其它書的讀後感,還寫了老長,並且告訴後來人:「喂喂,大傢伙看著啊,我寫的這段文字不是批此書的!」
騙鬼咧!(╯‵□′)╯︵┻━┻
況且,脂批常常提醒讀者,《石頭記》中很多地方「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方是巨眼」,「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 。看來批書人也深諳此道,所以註明」非批《石頭記》也「,也未嘗不是一種反語。
綜上,這段看似無關的眉批文字,肯定是有意的嘛,而且還不能直言!再聯繫文中所述,杜甫的祠堂被惡官毀了,批書人感慨悲憤,心常耿耿。而此時手中的書,也是被索要甚迫。這其中究竟有何隱情,如今不得而知了。但想來,肯定好不了。
看了以上,不敢賣弄,只說一處我認為批得很有韻味的文字。
平兒理妝——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平兒素習只聞人說寶玉專能和女孩子們接交;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廝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平兒今見他這般,心中暗暗掂掇: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又見襲人特特的開了箱子,拿出兩件不大穿的衣裳來與他換,便連忙脫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臉。寶玉在旁邊笑勸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賭氣了似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來安慰你。」平兒聽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見粉。寶玉忙走至妝前,將一個宣窯瓷盒揭開,裡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向他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制的。」平兒倒在掌上看時,果見青白紅香,四樣俱美,撲在面上也容易勻凈,且能潤澤肌膚,不似別的粉青重滯澀。隨後看見胭脂也不是成張的,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裡面也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寶玉笑道:「那市賣的胭脂都不幹凈,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凈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只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裡,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裡剩的就夠打頰腮的了。」平兒依言粉飾,果見鮮艷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將盆內開的一枝並蒂秋蕙用竹剪擷了下來,與他簪在鬢上。忽見李紈打發丫頭來喚他,方忙忙的去了。
【批曰】庚:忽使平兒在絳芸軒中梳妝,非但世人想不到,寶玉亦想不到者也。作者費盡心機了。寫寶玉最善閨閣中事,諸如脂粉等類,不寫成別緻文章,則寶玉不成寶玉矣。然要寫又不便特為此費一番筆墨,故思及借人發端。然借人又無人,若襲人輩則逐日皆如此,又何必揀一日細寫,似覺無味。若寶釵等又系姊妹,更不便來細搜襲人之妝奩,況也是自幼知道的了。因左想右想,須得一個又甚親,又甚疏,又可唐突,又不可唐突,又和襲人等極親,又和襲人等不大常處,又得襲人輩之美,又不得襲人輩之修飾一人來,方可發端,故思及平兒一人方如此,故放手細寫絳芸閨中之什物也。
這一迴文字順承鳳姐潑醋一段大鬧,反而用女兒理妝一段細緻閨閣文字來收,以靜收鬧,收得自然,是多大的功底。
平兒挨了鳳姐賈璉兩重氣,自然是不能回去的,順理成章進了園子來。中間一段細寫寶玉如何體貼周全,整部書里寫寶玉對女兒的心思多是暗筆或側面渲染,唯有這一處,自然細緻,層層遞進,完全描出了一個多情公子。
節選部分之前,寶玉先替賈璉鳳姐賠不是,鬨笑了平兒;再提更衣梳洗;梳洗過後又提老太太給了體面,自然過到理妝一節,全是一派體貼平兒的意思。可見寶玉對女兒的心思,真如整部書中所寫,唯有一個「痴」字可以當評了。
而這理妝一節又可想到是平兒的正傳,別人口中與鳳姐模樣品格可以比肩,曹公又評一個「俏」字的平兒絳芸軒中理妝,想想也令人心神馳盪。
脂批是個天坑,一般讀者最好隨意觀閱,囫圇吞棗,切勿強行研究——一個老司機的諄諄勸告。
且不說諸多紅學家,就我當年看過的學刊上各種分析,琳琅滿目。討論評點手法的、文學理論的都還好,認為脂批隱含了小說的其他含義的,就開始有點雲蒸霧繞了,舉幾個例子。
王政在《舊事記憶參與的特殊藝術批評——〈紅樓夢〉「脂批」新研》一文中,認為,「批者說明書中有一個舊事系統」,此系統是書中故事系統的基礎,「批者以自己對舊事的記憶為依據,來觀察作者描述舊事的表現能力與藝術效果,他的舊事記憶與他的審美觀念相融合,成為一種評價作品妍媸的審美標準」。
王進駒的《論脂硯齋評語對〈紅樓夢〉「自譬」創作特徵的揭示》,認為「以往論者對脂批的小說批評價值主要從小說創作的一般藝術規律方面著眼,而從《紅樓夢》創作的特殊性即『自譬"『自寓"特徵的角度進行研究則注意不夠」。從《紅樓夢》的創作動機、目的到『自譬"主人公的形象原型,從小說故事情節與作者及其家庭生活經歷的關係,到全書的特殊構思和表現方法等方面,對『自譬"的創作特徵進行揭示。
陳維昭在《〈石頭記〉脂評與傳統的本事注經方式》中針對脂批中大量揭示「本事」的批語,強調「脂評的這一類批評模式卻有它自己所從屬的知識譜系,這一知識譜系的性質是注經學的、歷史學的,而不是文學批評或美學的。追溯脂評的『本事注經模式"的知識譜系,是我們理解脂評的理論性質、價值及其文化視閾的性質之關鍵所在」。認為「中國古代小說批評運用本事解經方式對小說故事及其歷史本事的關係進行闡發」,而「脂硯齋評的重要價值就在於它對這部『詩"的『本事"之揭示與暗示」。
……
至於研究脂硯齋等人究竟為誰的、研究後四十回真相的、研究作者是否曹雪芹的……五花八門,有點入邪了。
這類東西,寧可信其無,不可信其有。為什麼?因為脂批本身就像個老道士神神叨叨,偶爾又表現出「天機不可說」的閃爍,時而又和作者套套近乎彷彿作者寫作之前雙方進行過友好的溝通。總而言之,帶來了大量不確定性,這使得任何你認為有疑點的地方都可以自由展開。加上害死人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太容易跑偏。
下面進行一次實際的「跑偏」操作,望大家引以為戒,請勿在專業人士不在場時進行嘗試。
第一個環節:
元春已是皇妃(十八回);探春暗示的皇妃身份也無需多說(六十三回「日邊紅杏倚雲栽」之簽);秦可卿之死「公侯伯子男」(注意此五詞是小說本身點明,而無摻雜任何個人推測)都來送殯,其暗指的身份級別可知不是皇帝就是皇后(十三、十四回);五十三回寶琴能參與皇室祭祖無論如何當也應有合理身份(五十三回);六十三回賈敬寓指雍正時,此處的尤氏身份當亦為皇室成員。
除此之外暗示人物身份特殊的回目還有很多,如第六回劉姥姥見鳳姐內容中,很多細節透出此時鳳姐並非僅僅榮府當家媳婦的身份,如:
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甲戌雙行夾批:是劉姥姥鼻中。]竟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在雲端里一般。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懸目眩。[蒙府本側批:是寫府第奢華,還是寫劉姥姥粗夯?大抵村舍人家見此等氣象,未有不破膽驚心,迷魄醉魂者。]
這段文字中的異常有二:陣香撲臉明顯誇張,如此寫法似暗示人物身份,因為紅樓夢中體有異香的是黛玉和寶釵;府第奢華到令人破膽心驚,這並非賈家能有,應是皇宮的暗示。
蒙府本五十五回後有回末評曰:「……探春以姑娘之尊、賈母之愛、以王夫人之付託、以鳳姐之未謝事,暫代數月……為移禍東兵之計,不亦難乎?」其中「移禍東兵」一語足可令我們想到探春等人在籌劃某一具有危險性的行為。儘管小說中難見介紹或暗示此一行為的語句,但脂評卻不斷提醒讀者此一行為並非一人所為。如小說五十五回「吳新登的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他便早已獻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兒揀擇施行」,此處庚辰本有雙行夾批曰:「可知雖有才幹,亦必有羽翼方可。」鳳姐說:「如今他既有這主意,正該和他協同,大家做個膀臂,我也不孤不獨了。」此處庚辰本也有夾批曰:「阿鳳有才處全在擇人收納膀臂羽翼,並非一味以才自恃者,可知這方是大才。」強調膀臂正有合謀者之意。而可以作為例證的內容則是鳳姐把寶玉身邊的丫鬟紅玉收入自己身邊(二十七回),以及小說一再強調的平兒是鳳姐的鑰匙等。
第二個環節:
第十回中尤氏說到可卿病時,蒙府本有側批曰:「醫毒非止近世,從古有之。」五十一回中胡庸醫給晴雯開出枳實、麻黃等葯時,寶玉認為連老楊樹一樣的自己都承受不起這些狼虎葯,何況嬌嫩的女孩,於是找王太醫另開了平和的葯才罷。這無疑在提醒讀者:醫學也足以對人構成傷害。
在此基礎上細味第六十回,會發現此回無論內容與藝術都有些異常。此回不但情節平庸、文筆枯燥,而且憑空填上了幾個毫無根由的人物,如秦顯家的、五兒、錢槐、柳家的等,這幾個人物最終的下落如何,小說後文也無交待。其回目曰「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來茯苓霜」,作家像魔術師一樣將幾種不同的東西變來變去,而且引起諸種事端的茉莉粉最終被賈環的丫頭彩雲偷偷拋到河裡。
五十九回的回前評對此回內容也有提及:「此文於前回敘過事,字字應;於後回末敘事,語語伏:是上下關節。至鑄鼎象物手段,則在下回施展。」可見此回中令人眼花繚亂的魔術其實是對某一場景或事實的模擬。其中的訣竅不難想見:即在不知不覺中將某一物項予以置換。而作家將此一置換用平庸甚至枯燥的筆墨予以敘述,其用意不外唯恐引起格外的質疑而泄露真意。
第三十七回有更為明確的交待,開頭是探春花箋,原文如下:
娣探謹奉二兄文幾:……昨蒙親勞撫囑,復又數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何痌瘝惠愛之深哉!今因伏几憑床處默之時,因思及歷來古人中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志盤桓於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此謹奉。
尤應注意其中「鮮荔」二字,與後文襲人送給湘雲「新栗粉糕」中的「新栗」二字在音義上何其相似。襲人禮物中的「桂花糖烝新栗粉糕」,又與第十九回中賈妃賜出的「糖烝酥酪」有重疊,能夠說明這點的是此處庚辰本雙行夾批曰:「總是新正妙景。」此時已過元宵(元妃元宵節省親),用「新正」一詞也並無不當,但脂批的強調不得不令人聯想到「桂花糖烝新栗粉糕」中的「烝新」二字,何況元妃賜出的「糖烝」物正與襲人禮物中的「糖烝」相同。
難以解釋清楚的是:如果探春和湘雲是隱指的皇妃或者皇后,何以此物又被明確的皇妃(元春)賜還給寶玉了呢?
後文提到酥酪時襲人說:「前兒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才好。他吃了才好,擱在這裡倒白糟蹋了。」作家似有對酥酪並非常物的暗示。不過李嬤嬤並未因吃酥酪死去,但注意小說之後的文字:小說二十回開頭寫此日李嬤嬤罵襲人無禮,並向來勸說的寶釵等人提及「當日吃茶,茜雪出去,與昨日酥酪等事」,鳳姐聽見後趕來拉走了:
一面說,一面拉著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庚辰側批:一絲不漏。]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越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強如受那娼婦蹄子的氣!」後面寶釵黛玉隨著,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庚辰側批:批書人也是這樣說。看官將一部書中人一一想來,收拾文字非阿鳳俱有瑣細引跡事。《石頭記》得力處俱在此。]
明明是個拄著拐棍的老者,這兒的「腳不沾地」若是誇張就有些不當(實際上作家是以此暗示李嬤嬤駕鶴西去)。細味「我也不要這老命了」、「虧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二語,作家似都語帶雙關,尤其「撮了去了」之後的脂批曰「批書人也是這樣說」。而之後的句子不但更是提醒讀者將此人往別處聯想(所謂「將一部書中人一一想來」),而且下半句頗多曖昧,「收拾文字非阿鳳俱有瑣細引跡事」怎麼看都不是一個正常的表述,其中定藏有批者深意。如果我們將此處對李嬤嬤的描寫看作幻筆,就會明白所謂「《石頭記》得力處俱在此」正是說《紅樓夢》善於在真中寓幻。「幻境生時即是真」(蒙府本、有正本脂硯齋批語)。從此角度看「收拾文字非阿鳳俱有瑣細引跡事」一語,其中「引跡」一詞或是「隱跡」二字,整句的意思是「收拾文字非阿鳳俱,有瑣細隱跡事」,即收拾李嬤嬤一幕實際並非鳳姐與之一起「腳不沾地走了」,而李嬤嬤被「撮了去了」這一幻境反映的是某些瑣細真事的面目(小說中的李嬤嬤也從此不見蹤影)。
十九回、二十回是集中描寫李嬤嬤喝茶與吃酪的兩個回目,而蒙府本這兩個回目的回前評都提到了「魔」字,如十九回曰:「彩筆輝光若轉環,情心魔態幾千般。寫成濃淡◎深淺,活現痴人戀戀間。」其中「◎」令人費解。「輝光」乃是返照,「彩筆」自非寫實之筆,「若轉環」當也是幻影、光圈,這也許就是蒙府本中用「◎」表意的原因?若其中真能反射魔態,則此魔自應是李嬤嬤無疑,因為小說此回中涉及的人物除了李嬤嬤之外,只有襲人、茗煙、黛玉等,後者稱為「魔」的可能性很少。證據出現在二十回,蒙府本回前評更為難解:「智慧生魔多象,魔生智慧方深。智魔寂滅萬緣根,不解智魔作甚。」很多人試圖從佛學的角度予以解釋,但言語牽強附會的多。我們看到,評語的首尾兩句明顯都缺了一個字,如果分別填上「魔」「麽」,則句意一下敞亮了:智慧生魔多象魔(嬤),不解智魔作甚麽。而「魔」「麽」連讀正是「嬤嬤」。此一思路批語中早有提示:「魔生智慧方深」,這不正是提醒讀者要再生出個「魔」字來嗎?從此角度看「智魔寂滅萬緣根」,不正是「指的是魔(嬤嬤)滅亡就是諸緣的根本」之意嗎?而最後一句「不解智魔」也正是「不解指(的是)嬤嬤」之意。再從此一思路回看十九回脂批中的「◎」,其含義也正應是「嬤嬤」,而本字應為「抹」,整個句子是「寫成濃淡抹深淺」。
三十七回襲人送禮原文如下:
襲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東西與史湘雲送去,[庚辰雙行夾批:線頭卻牽出,觀者猶不理。不知是何碟何物,令人犯思度。]卻見槅子上碟槽空著。[庚辰雙行夾批:妙極細極!因此處系依古董式樣摳成槽子,故無此件此槽遂空。若忘卻前文,此句不解。]因回頭見晴雯、秋紋、麝月等都在一處做針黹,襲人問道:「這一個纏絲白瑪瑙碟子那去了?」眾人見問,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來。半日,晴雯笑道:「給三姑娘送荔枝去的,還沒送來呢。」襲人道:「家常送東西的傢伙也多,巴巴的拿這個去。」晴雯道:「我何嘗不也這樣說。他說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庚辰雙行夾批:自然好看,原該如此。可恨今之有一二好花者不背像景而用。]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你再瞧,那槅子盡上頭的一對聯珠瓶還沒收來呢。」……襲人笑道:「少輕狂罷。你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庚辰雙行夾批:看他忽然夾寫女兒喁喁一段,總不脫落正事。所謂此書一回是兩段,兩段中卻有無限事體,或有一語透至一回者,或有反補上回者,錯綜穿插,從不一氣直起直瀉至終為了。]麝月道:「那瓶得空兒也該收來了。老太太屋裡還罷了,太太屋裡人多手雜。別人還可以,趙姨奶奶一夥的人見是這屋裡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才罷。太太也不大管這些,不如早些收來正經。」……
襲人打點齊備東西,叫過本處的一個老宋媽媽來,[庚辰雙行夾批:「宋」,送也。隨事生文,妙!]向他說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換了出門的衣裳來,如今打發你與史姑娘送東西去。」那嬤嬤道:「姑娘只管交給我,有話說與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順去的。」襲人聽說,便端過兩個小掐絲盒子來。先揭開一個,裡面裝的是紅菱和雞頭兩樣鮮果;又那一個,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說道:「這都是今年咱們這裡園裡新結的果子,寶二爺送來與姑娘嘗嘗。再前日姑娘說這瑪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頑罷。[庚辰雙行夾批:妙!隱這一件公案。余想襲人必要瑪瑙碟子盛去,何必嬌奢輕□如是耶?固有此一案,則無怪矣。]
這段文字中,「纏絲瑪瑙碟子」被一再提及,而且脂評又明確說此物「隱著一件公案」,將鮮荔枝盛於碟子批曰:「自然好看,原該如此。可恨今之有一二好花者不背像景而用。」新栗粉糕既然為暗示,則碟子應與此相關。
最後引出結論——
書中第十回中的藥方,「真阿膠二錢蛤粉炒」一語,可以發現:醫藥中的阿膠本來無需標明真假,只有真葯才能用於臨床,這是一個醫藥常識。若不是有意抬杠,從來沒人會說用假阿膠入葯。何況阿膠要標明真假,那應該其餘十五味葯也要一一標明才對。可見藥方中「真阿膠」之「真」字是作家額外附加,其真意當然並非強調阿膠之真(無需如此),而當別有所指,應是提醒讀者此處隱有真相。「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至於真相是什麼?看過前面描述的種種影射機關,恐怕大家應該已經了解幾分。
這裡是強行跑偏,不要錯誤理解了…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一回脂批:史鼐未必左遷,但欲湘雲赴社,故作一折耳,莫被他混過。(蒙批)
前後文講的是保齡侯史鼐又遷委了外省大員,不日要帶家眷去上任,老太太捨不得湘雲,所以把她接來大觀園了。自然就有了作詩、鹿肉一回。
但蒙府的這個脂批講,史鼐未必左遷……只是因為為了寫湘雲赴社,所以這樣帶了一筆。也就是說後面很有可能還有一個契機,作者會自己揭開史鼐這次「左遷」、「委了外省大員」的真正情況或行動。
脂硯齋說:「莫被他混過」,這個「他」,自然是指作者,口氣帶著點戲謔的意味,也指作者故技重施,又在此處埋了一條線。
至於這條線的終端如何,個人只能猜測:史家作為四大家族之一,也不過是做了讓這座「大廈」傾覆得更快的一些事罷了。既然「未必左遷」,卻又要帶走家眷,很有可能是在躲避某件禍事,與政治有關的禍事,只是這禍事尚被遮掩,甚至在用「明遷實降」的方式在掩人耳目。而賈家尚被蒙在鼓裡,所以老太太還會捨不得湘雲走,把她留了下來。
我覺得高鶚的續本之所以不好,除了篡改結局和文筆欠佳之外,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忽略了史、王、薛三大家族對賈家的影響。個人看來,四大家族打斷骨頭連著筋,但也有利益衝突。一座大廈的傾覆不會只是簡單的被一股或兩股勢力催倒,而是幾條根基各自出現裂痕、又相互作用相互利用甚至反目的結果。
另外,其實有些證據證明脂硯齋是假的,是陶誅偽造的。有這可能,但個人覺得脂評還是值得一讀,畢竟「他」是看過曹公真本全本的。唉……
寫兩個印象深刻的。
1.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跛足道人掏出風月寶鑒的時候
遞與賈瑞道:「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言此書原系空虛幻設。】,【眉批:與《紅樓夢》呼應。】專治邪思妄動之症,【畢真。】有濟世保生之功。【畢真。】所以帶他到世上,單與那些聰明俊傑、風雅王孫等看照。【所謂無能紈褲是也。】千萬不可照正面【旁批:誰人識得此句。】,【觀者記之,不要看這書正面,方是會看。】只照他的背面,【記之。】要緊,要緊!三日後吾來收取,管叫你好了。」
紅樓夢曾定名《風月寶鑒》,大概就是這樣的含義吧。
正面是風花雪月,誘人情亂意迷,可是背面的真相,卻是枯骨和妖怪呢。
大抵也能想像曹公一把辛酸淚,把家族的興衰寫給王孫公子看:你們莫不可這般貪戀聲色犬馬了。賈瑞的下場也證明了,這正面的繁華假象,越貪戀,越不捨得抽身,最終越落得慘死呢。還是早點看清惡鬼枯骨,早點抽身的好。
可是誰能抵擋這誘惑呢。終究是看不破,終究是家亡人散各奔騰。
原來這饅頭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廟裡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號,離鐵檻寺不遠。【前人詩云:「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是此意。故「不遠」二字有文章。】
『饅頭庵離鐵檻寺不遠』,這一句粗看時未看出本意。被脂批這麼一提醒,卻覺得脊背寒涼。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真是時時點題,總是在不經意間,點破這殘忍真相。
當然是那些涉及到八十回後情節劇透的脂批啦!基本上87版紅樓夢電視連續劇的最後幾集都是紅學家們依據脂批的線索,揣測推理出來的。 比如說為啥電視劇里賈府抄沒後,大量情節都是在獄神廟這個地方發生,就是因為脂批有(準確的說是畸笏叟的批語)
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
為啥第三十四集的名字叫做「強英雄鳳姐知命」,因為有脂批明白道出八十回後有一回的回目就叫做
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
再比如說為什麼劉姥姥營救巧姐,會在一個名叫「瓜洲古渡」的地方偶遇惜春?因為靖藏本里有一句近似亂碼的脂批
妙玉偏僻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勸懲不哀哉……
如此種種,不勝枚舉。而在所有涉及八十回後情節的脂批中,我個人覺得最耐人尋味的莫過於元妃省親時,點戲時的脂批了。元妃娘娘只點了四齣戲,分別是《豪宴》、《乞巧》、《仙緣》以及《離魂》。在這四齣戲名旁邊,脂批一一對應地寫著
第一出《豪宴》;《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
第二出《乞巧》;《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第三出《仙緣》;《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
第四齣《離魂》;《牡丹亭》中。伏黛玉死。 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
一看到「賈家之敗」「大過節」「大關鍵」這種話我就興奮得不要不要的( ?° ?? ?°).這四齣戲究竟演的什麼,又可以為八十回後探佚提供怎樣的重要線索。現在咱們就來看一看。
《一捧雪》由清初傳奇作家李玉所著,講述明嘉靖年間,莫懷古家有祖傳玉杯一捧雪,被友人湯勤得知,向權臣嚴嵩兒子嚴世藩告密。嚴世藩以權勢向莫懷古索要此杯。莫懷古連番設計保衛玉杯,卻悉數被識破。最後莫懷古兒子冒死上書,才得以昭雪父親不白之冤。
這是《一捧雪》維基百科上的介紹。很明顯,紅樓夢中與之相似的情節便是賈赦強奪石獃子家傳扇子一事。嚴世藩對應賈赦,石獃子對應莫懷古,而中間的那個大奸人自然就是賈雨村。《一捧雪》中莫懷古最後沉冤昭雪,而《紅樓夢》中的石獃子受到迫害後「不知是死是活」,似乎也為後文出場留下餘地。如果說這齣戲伏的是「賈家之敗」,我們有理由推斷,將來石獃子一案會成為清算賈家罪行的一個關鍵點。
第二出《乞巧》,脂批言出自《長生殿》,但《長生殿》里沒有《乞巧》這一出,《長》中對應的應該是《密誓》。許多紅學家根據《長》的情節,楊貴妃於馬嵬坡被唐玄宗賜死,而推斷其暗合元妃的命運——元妃也極有可能在「望家鄉,路遠山高」之地,成為兩派政治鬥爭的犧牲品,被皇帝賜死。
探佚派的梁歸智先生認為,賈府祖上由戰事發家,和先皇一起打江山。因此後來可能戰事再次爆發,賈府不得不應徵出戰,但是賈府的男人疏於弓馬已久(賈珍拉幾天弓就不行了),所以令皇帝大失所望,最終獲罪,連累元妃。對這些探佚成果,我保留個人意見。
第三出《仙緣》,出自《邯鄲夢》。錯了,脂硯齋你又錯了^_^; 。被搬上戲台的是湯顯祖的《邯鄲記》,《邯鄲夢》是《唐人傳奇》中的一篇。《仙緣》應該對應的是最後一出《合仙》,仙緣是其演出本名。《邯》以浮生若夢為主題,寫呂洞賓度盧生之事。《仙》一出即是盧生看破紅塵而自願修仙之事。
這個伏的是甄寶玉送玉,還是全部書之大關鍵。我……("▔□▔)/本來甄寶玉這個角色就夠雲遮霧罩了,這會兒又讓他送玉。送什麼玉,送給誰,怎麼送的,太多問題了。對此劉心武先生推斷,玉指代的是賈寶玉,因為書中明確暗示他會出兩次家,所以甄寶玉送玉是指賈寶玉一次出家後,被甄寶玉「勸」了回來,是為甄寶玉送玉。這個觀點,見仁見智吧。我同樣保留個人意見。
再來看第四齣《離魂》。
《牡丹亭》描寫了杜麗娘一日在花園中睡著,與一名年輕書生在夢中相愛,夢醒後尋夢不得,抑鬱而終。三年之後,書生柳夢梅赴京趕考,發現杜麗娘的畫像,掘墳開棺,杜麗娘復活。最終二人終成眷屬。
再次感謝維基百科。《離魂》準確地說是崑曲《牡丹亭》里的一出,演出的正是杜麗娘因尋夢不得,於中秋之際,抑鬱而終的情節。杜麗娘之死,就因為一個「情」字,這一點和黛玉一樣。而且需要注意的是,杜麗娘之死在中秋,且意中人不在身邊。如果曹雪芹有意對應黛玉之死,那麼黛玉也應該於中秋之際死亡,且彼時寶玉不在家中。
這個推論我認為是比較符合曹雪芹原意的,湘黛中秋聯詩的「冷月葬花魂」一語成讖。曹雪芹絕不可能寫出調包計,黛死釵嫁這種俗之又俗,穿鑿附會的「悲劇」。黛玉於中秋佳節孤冷凄涼地死亡,此後二寶聯姻再由元妃娘娘指婚而成。順帶說一句,史湘雲的讖語「寒塘渡鶴影」真的好難猜。87版紅樓夢將之闡釋為湘雲淪落為船伎,此為「寒塘渡鶴影」。只能說,他們儘力了。太難猜了,真的……
=======警告:以下是硬廣時間========
我將在自己的荔枝電台《大紅樓小細節》里詳述關於第二、第三出兩個難解的重頭戲,同時對一、四做個補充。歡迎收聽。閃人寫稿去~
第三十八回,湘雲做東,姐妹們請來老太太等人一起吃螃蟹。黛玉吃了點螃蟹覺得心口疼於是取酒來喝,結果黃酒是冷的,想要燒酒,寶玉便叫人燙來一壺合歡花浸酒。脂批「作者猶記xx舫以合歡花浸酒乎,屈指十二年矣」。
這句話完全是脂硯齋的感動。她看到一個和她有過生活交集的人還能記得之前在一起做過的點滴事件,她本以為對方會忘記這樣的小事,沒想到他還能記得而且還化入小說之中,一下子跳出了小說的假定性,找到了生活中情感的真實。
那個「屈指十二年矣」也是脂硯齋心瀝瀝泣血的表現。十二年前的眾多兄弟姐妹家族聚會的盛況和如今只剩作者和脂硯齋兩人還能時常碰面,對往昔的回憶,對近日寂寥的感慨。讓那杯合歡花浸酒在螃蟹宴里顯得特別有生活的厚重感。
麝月閑閑無語,令余鼻酸。
這句脂批令我感慨不已,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麝月聽脂硯齋講述自己曾經的生活,沒有千言萬語,只有沉默無語。青春,總會逝去!印象最深的在共讀西廂那一回,寶二爺自己一個人在看小黃文《會真記》,背後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拿著花帚。〈庚辰側批,此圖欲畫之心久矣,誓不過仙筆不寫,恐褻我顰卿故也。己卯冬〉
看看人家,連畫顰兒都怕褻瀆了她,現在一些人,書都沒有看全,就大發言論,說黛玉小性,尖酸刻薄,討厭黛玉等等,也不知才情多高,哪來的自信。
此後還有一段眉批
〈丁亥春間,偶識一浙省新發,其白描美人,真神品物,甚合余意。奈彼因宦緣所纏無暇,且不能久留都下,未幾南行矣。余至今耿耿,悵然之至。恨與阿顰結一筆墨之難若此!嘆嘆!丁亥夏。笏叟〉
我也恨生平無法一睹顰兒風采啊
再說個逗比的
在《探寶釵黛玉半含酸》那一回,黛玉機帶雙敲諷寶玉聽了寶釵的話,然後又幫寶玉把李媽媽說的沒脾氣,聽完黛玉的話,寶釵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甲戌側批,我也欲擰。〉說到,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看這逗比批書人說他也想擰,看書人想說我也想擰啊 哈哈哈哈
凡心偶熾,足以孽火齊攻。
最初讀《紅樓夢》的時候,咬文嚼字,味同嚼蠟,毫無意味,遠不如《三國演義》那樣吸引人。而在讀了三遍以之後,你才會發現這是一本值得反覆玩味的經典,每一次讀都有不同味道。當時在大學圖書館見到一本陳慶浩先生的《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繁體字版,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再對照《紅樓夢》原著去讀,才發現這裡面情節竟然千頭萬緒,埋下了許多伏筆。只有在了解了脂硯齋的評語之後,恐怕才能說對紅樓夢的閱讀和研究初步入門了。當時非常想擁有這樣一本書,可惜專業性非常強,讀者小眾,不會再版,實乃遺憾。後來買了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類似書籍,但無論是詳盡性還是權威性,都難與陳慶浩先生那本書相提並論。
前些日子在京東商城又看到了此書的新編,可惜又沒貨了,不知道何時到貨。值得一提的是,此書是由台灣聯經出版。相較而言,大陸卻沒有此等書籍。我們號稱文明古國,但卻連如此最基礎的研究都不具備,實在令人遺憾。
PS:此書是研究脂硯齋評語的工具書,非一般研究性書籍可比。
推薦網易公開課:台大歐麗娟老師——?紅樓夢?
裡面有對?紅樓夢?重要處脂批的詳細解讀
本課程以《紅樓夢》為範圍,區分為文化與人物論兩大範疇。在文化方面,由於《紅樓夢》吸納傳統中國文學與文化的涵蓋面甚廣,將涉及【神話運用與詮釋】、【讖語式的表達】、【悟道模式】、【遊仙模式】、【喜劇精神】、【母神崇拜】、【少女崇拜】、【大觀園之設計與用意】、【詩歌表現】等主題單元,以建立全書的歷史性縱深,以及這部小說的集大成內涵。
佔位慢慢答:
最難受的一處: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夏 畸笏叟
最遺恨的一處: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丁亥夏 畸笏叟
最悵然的一處:
(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與後文「落葉蕭蕭,寒煙漠漠」一對,可傷可嘆!
會心一笑:
(「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我也要惱!
細思良久:
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人、批書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道及。豈其不然,嘆!嘆!
這一處應該加黑加粗: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道:「我們木店裡有一副板,叫做什麼檣木,【甲戌眉批:檣者,舟具也。所謂「人生若泛舟」而已,寧不可嘆!】出在潢海鐵網山上,【甲戌側批:所謂迷津易墮,塵網難逃也。】
*************
諸葛的回答說得挺全的。
基本都說到了,我只說些他沒提的吧。
蜂腰橋事件。
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庚辰側批:閨中弱女機變,如此之便,如此之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紅玉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庚辰眉批:此句實借紅玉反寫寶釵也,勿得認錯作者章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庚辰側批:像極!好煞,妙煞!焉的不拍案叫絕!】
【甲戌:池邊戲蝶,偶爾適興;亭外急智脫殼。明寫寶釵非拘拘然一女夫子。】
╮( ̄▽ ̄)╭我們寶釵才不是個迂腐老成的教導主任,風紀委員呢。
第二十四回
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庚辰側批:千里伏線。】坐不多時,便和賈蘭使眼色兒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
恐怕將來後手不接的時候,賈環和賈蘭才是隊友呢?( ̄▽ ̄?)
五鬼事件
賈母聽了,點頭思忖。【甲戌眉批:「點頭思忖」是量事之大小,非吝嗇也。日費香油四十八斤,每月油二百五十餘斤,合錢三百餘串。為一小兒,如何服眾?太君細心若是。】馬道婆又道:」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親長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象老祖宗如今為寶玉,若舍多了倒不好,【甲戌側批:賊道婆!是自「太君思忖」上來,後用如此數語收之,使太君必心悅誠服願行。賊婆,賊婆,費我作者許多心機摹寫也。】
道婆,看不出你挺會討價還價的嘛
秦可卿之死
【賈珍雖奢淫,豈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後恣意,足為世家之戒。「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
足!為!世!家!之!戒!曹雪芹一番苦心,勸戒世人,可惜總有人以為他心灰意冷,萬事皆空ヽ(『⌒′メ)ノ老曹明明非常沉痛啊!
【甲戌眉批:「樹倒猢猻散」之語,今猶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傷哉,寧不痛殺!】
寧不痛殺!
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甲戌眉批: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
無不納罕,也就是說大家都覺得秦可卿沒有病重到要死的程度~連焦大這樣的外圍奴僕都知道的秘密,看來寧府無人不知啊
絕倒。
是這句「我實不知顰兒胸中是何丘壑」。
類似的話,脂硯齋批了六句,集中在周瑞家的送宮花、探寶釵時,黛玉刻薄別人說的。
我這裡用的是「刻薄」一詞,因為用我今天的眼光來看,這種事情是不太厚道的。紅樓群芳,我最喜歡黛玉,以前看到這些場景,總是略略看過(尤其是刻薄周瑞家的那一幕,畢竟對寶玉刻薄一點是情侶本分,可以接受),心裡想的是:既然「刻薄」一事已成既定,我就假裝沒看到吧。看到別人有拿這點來說黛玉的不是,我要麼假裝沒看到,要麼就是想著:人無完人,你們也就抓著這些小毛病來說。
……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蒙側批:普天下才子佳人英雄俠士都同來一哭!我雖愚濁,也願同聲一哭。】待進去相見,自覺無味……
從寶黛初見,寶玉只說一句「可也有玉也沒有?」,黛玉便想到他是希望自己也有一塊。到後來寶玉弔唁晴雯,無意中說出了那句「我本無緣,卿何薄命」,黛玉便有不祥之感。在這幾十回里,她一直一直想的都很多,心理活動特別活躍。可惜甲戌本的回數不多,不知道後面還有何批註,實在可惜。
回到題目,這幾句脂批哪裡耐人尋味了?不就是輕輕地把黛玉的失當之處一筆帶過么?不就是選擇性無視她的不厚道么?明明刻薄了別人,你還很讚歎地說一句:你心裡真是丘壑萬千啊!這不是腦殘粉是什麼?
恰恰相反,脂硯齋是為數不多的,真誠讚美和欣賞寶釵的人,是最有分量的「寶釵粉」(不作論證,可參考其他分析)。這樣一位寶釵粉,在我覺得黛玉做得最不厚道的地方,既看出了黛玉心思縝密而敏感的特點,又欣賞、讚歎她的聰慧和才氣,滿懷包容之心,說了一句「我實不知顰兒胸中是何丘壑」。
我自愧不如。
與聰明人相處,知識不夠,無法欣賞;涵養不夠,難以包容。聰明人往往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不耐煩」。你的狐狸尾巴都露出來了,還在這裡巴巴地做戲,在他看來索然無味又醜態百出。他懶得虛與委蛇了,你還怨他不會做人,目下無塵,孤高自許。黛玉年幼而率真、寶釵年長而持重;黛玉聰明、寶釵博學,有人說黛玉、寶釵處於對立面,在我看來,她們是代表了兩種不同方向的美,而且都是美到了極端,是以這兩人都是很多「黑點」。其他優秀的姑娘,大都是在黛玉、寶釵間取一個平衡點,乍一看,好像既沒有黛玉的「刻薄」,又沒有寶釵的「虛偽」,其實往往是戲份少,未得機會來展現她的缺點罷了。
知乎上,常見有人提出「平兒/鴛鴦/小紅/紫鵑……才是我最欣賞的,以下理由若干」的說法,也不知他們有沒有做到「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還是只是想在這種到處「撕逼」的大環境下,找一個「黑點」少的姑娘作為自己的理想人物形象,明哲保身而已。我豈是嘲笑他們?只是感嘆他們不得不如此做罷了。
我的堂妹,如果真有「xx十二釵」這種說法的話,按照書中的條件,無論有多少本副冊,又副冊,又又副冊,她都上不了榜的。在農村,她沒幾年就要變成「魚眼珠子」了。我在外地工作,本就難得回家鄉,加上近年家族裡的長輩們年紀大了,也不願興師動眾地聚起來了,我和堂妹見面的機會就更加少了,也不知道她以後還有什麼造化,估計過上幾年就忘了吧。只是不知道,她那時心中想的是什麼?
紅樓夢十三回 秦可卿託夢王熙鳳
「嬸嬸,您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
此處脂批
「樹倒猢猻散』之語,余猶在耳,曲指卅五年矣!哀哉,傷哉,寧不痛殺!」
史景遷《曹寅與康熙》p311
曹楝亭公時拈佛祖對坐客云:「樹倒猢猻散」,今憶斯言,車輪腹轉!以瑮受公知最深也。
居然看到吐槽西遊,有種次元壁破了的感覺
我印象深刻的脂批就是對大家耳熟能詳的那句「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的批語。脂批點明:此句形容寶玉的面部皮膚象中秋節的月亮一樣姣潔瑩白,而臉頰的顏色就象春天剛綻放的花朵一樣粉嫩柔和。(具體的批語不記的了,就是這個意思)。
可是,有多少人以為這是在形容寶玉的臉型象中秋的月亮一樣圓墩墩的呢!「中秋之月」比喻的不是形狀,而是顏色、光澤。看過脂批就不會有這樣的誤解了。
此句批語後,脂批緊接著又批了一句「少年色嫩不堅牢,非夭即貧」。前後又有數句,隱晦地說作者(指曹雪芹)小時候就曾得此評說,一語成讖……如何如何的。類似這樣的脂批不少,總是讓人覺得賈寶玉就是等於曹雪芹的,或者起碼也是約等於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
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
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
今而後, 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
甲午八月淚筆。
胡適將這句斷為後文一起,變成壬午年曹雪芹病逝
後來有人提出,壬午除夕應該歸入上句,只是「哭成此書」的寫作時間,和最後的甲午八月一樣
第二十一回「一時寶玉來了,寶釵方出去。」後庚辰雙行夾批:
奇文!寫得釵、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近,何也?寶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論貴賤,皆親密之至,豈於寶釵前反生遠心哉?蓋寶釵之行止,端肅恭嚴,不可輕犯,寶玉欲近之,而恐一時冒瀆,故不敢狎犯也。寶釵待下愚,尚且和平、親密,何反於兄弟前,有遠心哉?蓋寶玉之形景已泥於閨閣,近之則恐不遜,反成遠離之端也。故二人之遠,實相近之至也。至顰兒於寶玉,實近之至矣,卻遠之至也。不然後文如何,反較勝角口諸事皆出於顰哉?以及寶玉砸玉,顰兒之淚枯,種種孽障,種種憂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辯哉?此一回將寶玉、襲人、釵、顰、雲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啟後大觀園中文字也。今詳批於此,久後不忽矣。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是要緊兩大股,不可粗心看過。
寶玉尊重寶釵就是要來維持倆人之間還可以有一定的親近的距離。寶玉已經和女孩子親近到沒有界限了,所以寶釵知道以他這種個性,如果再接近的話,寶玉就更加沒有顧忌。兩個人都有他們的原因,其實也都是為了要尊重對方的個性,為了維持他們之間的某種親近反而刻意疏遠。寶玉寶釵二人好像太客氣了,保持一個距離,互不侵犯,實際上不能因此推斷這倆人價值觀不合,事實上,正是因為他們非常親近,親近到他們不想去破壞這個關係,因為對方的個性很容易被破壞掉,所以他們就刻意地違反自己原來的個性。人性有許多可能,人文現象很複雜多元,原文很簡單日常的一句話,沒有脂批提醒,可能 很容易就忽略了。
一樣事物火了以後,一方面就會有一些研究者,另一方面也會有投機者。這兩者都存在自己學習不精而誤導大眾的情況。而大眾盲目相信各種觀點而無自己的辨別能力,是根源。
耐人尋味~
我倒覺得是那句 」王熙鳳知命強英雄「
反而是脂批證明了後四十回是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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