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褚遂良?
提到小鳥依人,人們肯定想到的是嬌小可愛的女子,或者這類女性依傍她們高大男友的樣子,而這一成語的最初出處,卻是來自唐太宗李世民對重臣褚遂良的讚譽。舊唐書列傳第十五章——長孫無忌列傳中,唐太宗評點諸位重臣時說:「褚遂良學問稍長,性亦堅正,既寫忠誠,甚親附於朕,譬如飛鳥依人,自加憐愛。」此後隨著時間推移,飛鳥變成了小鳥,比唐太宗還要大兩歲的中年大叔褚遂良,也變成了急需男友力支援的萌妹子。今天我們不提萌妹子,單說褚遂良。
歷史上的褚遂良是一個很複雜也很簡單的人,說他複雜,是因為他兼具多種身份,以至行事動機很難揣測。而說他簡單,是他做事頗為雷厲風行,始終抱有堅定不移的信念。當然,對於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評判,討論動機實際上是最沒意義的,更重要的還是過程和結果。從褚遂良身上,我們能發現值得信仰的東西,值得追求的東西,也能得到一些寶貴的啟示,令我們有所反思。
褚遂良的出身顯赫,可謂書香門第,鐘鼓鼎食。他的父親褚亮是橫跨陳朝,隋朝和唐朝的大才子,甚至因為太有才而遭到隋煬帝楊廣的嫉妒,誣陷他參與了楊玄感謀反,把他貶到了西海——今天青海的海西州當官。這裡多說一句,楊廣嫉妒才子的性格是出了名的,據說不管是薛道衡的「空梁落燕泥」還是王胄的「庭草無人隨意綠」,都給他們帶來了殺身之禍。反過來,這也成為了楊廣本人所著詩作數量頗多,而同時期文人留下作品甚少的原因,畢竟堵住別人的嘴之後再說話,那麼這世界就只能聽到你一個聲音了。蒙曼教授在百家講壇的《大隋風雲》中,曾經先大大稱讚楊廣為隋朝第一詩人,順便再講了薛道衡的故事,這打臉的方式還真是略顯婉約。
人都是有脾氣的,因為有才而被貶到不毛之地,又目睹了楊廣的一系列暴行,褚亮和褚遂良父子在天下豪傑四起反隋的時候,也加入了傳奇梟雄薛舉的賬下。薛舉僅從軍事角度來說,肯定是那個時期超一流的名將,唐朝稱霸中原的過程中遇到很多強敵,譬如王世充,譬如竇建德,譬如劉武周,可從來沒有一個人像薛舉那樣,靠著並沒絕對優勢的兵力,把李世民直屬的軍隊打的如此狼狽。淺水原之戰李世民損失的部隊達到了十之五六,全線潰敗,自封西秦霸王的薛舉接受部下建議準備直攻長安,褚亮褚遂良父子眼看要成為「開國功臣」。然而天佑李唐,薛舉突然暴病身亡,李家軍最終擊敗了薛家軍,褚亮和褚遂良也就此投降當了唐朝的降臣。
那個時代距離隋朝的中原一統不過三十多年,在幾百年的五胡亂華過程中,漢王朝提倡的「忠義」的理念對文人來說已經非常淡薄了。之前先後為陳後主,隋煬帝和薛霸王效力過的褚亮,見到唐軍時立刻俯首稱臣,大唱讚歌。舊唐書記載了褚亮在李世民面前詆毀舊主,逢迎新王的話:「舉不知天命,抗王師,今十萬眾兵加其頸,大王釋不誅,豈獨亮蒙更生邪?」李世民聞言大悅,褚亮也得以在日後官運亨通,得享天年。和父親不同,褚遂良終其一生,也沒學到褚亮見風使舵的本事,這是後話。
從618年末褚遂良降唐,到貞觀十二年即公元638年,褚遂良20年的時間裡在官場上提升緩慢,倒是在習文和書法的領域有所突破,尤其在書法方面,褚遂良儼然成為了那個年代書法屆的扛把子。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在唐太宗感慨「虞世南死後再無與我談論書法的人了」時,魏徵向唐太宗推薦了褚遂良,稱他「下筆遒勁,甚得王逸少體」。從魏徵的歷史定位來看,他向李世民推薦這位已經不惑之年的小官(褚遂良時任起居郎,記錄唐太宗的言行),應該不是只想推薦給皇帝一位弄臣,而是想讓褚遂良本人有更多展現能力,為國盡忠的機會。事實證明,褚遂良很好的扮演了「虞世南第二」的角色,既能投皇帝所好,又能從國家角度出發勸諫太宗。貞觀十五年,在魏徵和褚遂良的勸說下,唐太宗放棄了泰山封禪的面子工程,為後世留下了愛民如子的好名聲,同時也避免了封禪過程中可能遭遇的內憂外患。有後人認為褚遂良此時的諫言言辭上極盡諂媚,動機上不過是效仿魏徵假裝諫臣,這種無視過程結果,惟動機論的誅心歷史觀,註定狗肉上不得席面。
《舊唐書》和《新唐書》中,多次提到褚遂良的進諫,雖然在諫言的數量上和質量上,褚遂良都無法和魏徵相比。但是從諫言的方向來看,這位已入不惑之年的「新人重臣」確實一直著力於維護唐朝統治者的政權穩定。在他的建議下,唐太宗限制了王府官僚的任期,加強了對子女的教育,控制了自己對奢侈品的慾望。而隋文帝和隋煬帝正因為沒有做到這些,才令隋朝僅僅建立不到四十年就迅速滅亡。褚遂良勸誡唐太宗很重視方式方法,既引經據典,又平易近人,雖然感覺不那麼直白,卻往往能夠起到涓涓溪流彙集成海的效果。這大概就是唐太宗既贊他「遂良博識,深可重也」,又贊他「性亦忠正,飛鳥依人」的原因了。
在唐太宗眼裡,褚遂良既是臣子,又是同好,還是他的朋友和知心人。也正如此,唐太宗在討論繼承人問題的時候,也會找褚遂良商議。舊唐書記載了一段現在讓人覺得有些奇怪的歷史:唐太宗有一次主動對褚遂良說:「昨天青雀(魏王李泰的小名)投入我懷抱中,告訴我他只有一個兒子(李欣),將來如果當了皇帝後就要殺死李欣,自己百年後傳位給晉王李治。聽到青雀這麼說,我更加憐愛他了。」當時的時間是貞觀十七年,距離唐太宗去世還有六年,這位以史為鑒的明君,彷彿忘記了春秋時期宋國因傳弟不傳子,從而引發五世之亂的教訓。褚遂良對此堅決反對:「安有陛下百年之後,魏王執權為天下之主,而能殺其愛子,傳國於晉王者乎?陛下昔立承乾(長子,因行事荒唐意圖謀反被廢)為太子,而復寵愛魏王,禮數或有逾於承乾者,良由嫡庶不分,所以至此。殷鑒不遠,足為龜鏡」。龜鏡在這裡是引以為戒的教訓的意思,而殷鑒在這裡指代的自然是廢長立幼,二世亡國的隋朝了。唐太宗聽後也立刻下了決心,當天就立了晉王李治為太子,也就是後來的唐高宗。如此草率的表明態度,如此迅速的決定太子歸屬,這件事情確實顯得有些荒唐,但卻成為了事實,載入了史冊。對這件事比較合理的推斷,就是唐太宗只是用這件事試探一下大臣的口風,實際上心中早就已經決定傳位李治。但能夠公開的在繼承人問題上對皇帝表明態度,指出錯誤,褚遂良的膽量確實可嘉。
唐太宗和褚遂良也曾有過一次載入史冊的正面衝突,這次衝突最終給褚遂良留下了耿直忠正和尊重歷史的美名。有一天唐太宗突然暗示褚遂良想要看君王的起居錄,還旁敲側擊希望史書不要記載自己的過失(主指玄武門之變殺兄挾父的行為),卻碰了個硬釘子。褚遂良的回復是:「庶幾人主不為非法,不聞帝王躬自觀史……守道不如守官,臣職載筆,君舉必書。」雖然唐太宗後來還是在房玄齡擔任史官時篡改了史書,但至少在褚遂良這裡,歷史還沒有在搜索玄武門之變或淺水原之戰的時候,出現「依照大唐人民共和國相關法律條例,已禁止顯示」的尷尬。
在最初閻立本作畫的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中,並沒有褚遂良的畫像,倒是凌煙閣的字由這位大書法家親筆題成,這也算是對褚遂良的另一種方式的肯定。隨著開國功臣或病死或退休,褚遂良在朝中的地位已經和魏徵相差無幾,在唐太宗彌留之際,他把長孫無忌和褚遂良視為自己的霍光和諸葛亮,將李治和大唐王朝交給了他們。當著兩位大臣的面,李世民對太子說:「無忌、遂良在,國家之事,汝無憂矣」。從貞觀十二年到二十三年,短短十一年當中,褚遂良以書法高妙受到關注,以屢進良諫得到重用,以忠正不阿贏得風評。縱然褚遂良的政治生涯中並非白璧無瑕,誣告重臣劉洎這一巨大污點永難磨滅,但無論是宋代史學大家司馬光,還是近代史學泰斗呂思勉,都認為褚遂良的誣告與私德無關。褚遂良與劉洎並無個人恩怨,甚至還曾經一起阻止過唐太宗修改史書的企圖,然而兩人分數不同派系,褚遂良在皇位繼承人上支持李治,而劉洎則支持李泰。雖然最終李治勝出,可兩人的政治立場已經涇渭分明。對唐太宗來說,面對褚遂良無憑據的單方面誣告,仍然執意賜死劉洎,這隻能是他本人也覺得劉洎繼續活著,註定不會對太子有所助益罷了。
唐太宗的去世對唐朝來說是一個時代的終結,此刻的褚遂良心情註定是複雜的,他悲痛著英主的駕崩,沉重著摯友的託孤,承載著高宗的信賴,眺望著王朝的未來。位高權重的褚遂良,是當時朝堂內第二號人物,考慮到長孫無忌身為李世民夫人(長孫皇后)的弟弟和李治舅舅的關係,褚遂良無疑是這個時代最強的後起之秀。時年53歲的褚遂良成為人生贏家後並沒有懈怠朝政,在李治面前這位老先生仍屢屢納諫,態度也越發強勢起來。作為自己一力扶持的皇帝,年輕體弱又性格溫和的李治,一直是褚遂良眼中的乖寶寶,好孩子,可這位一心為國的重臣怎麼也沒想到,就在短短六年後,這個乖孩子帶著一個小姐姐,對自己痛下狠手,讓自己的人生以悲劇收場。
公元655年的朝堂上,皇帝和大臣展開了激烈的衝突,氣氛劍拔弩張,一雙女性的眼睛在冷冷注視著這一切。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皇后不給我生兒子,武昭儀生了,我現在想立武昭儀當皇后,你們覺得怎麼樣呢?」
高宗看著自己的舅舅長孫無忌說出這樣的話,看似與眾大臣商議,實際上已經發下了命令,只需要長孫無忌來表態。
然而先表態的是褚遂良,因為他此前已經和長孫無忌在上朝前商議了這件事情,後者的意思是:您先來反駁,我跟著上諫(明公必須極言,無忌請繼焉)。
「皇后出身名門,是先皇為您娶的兒媳,並未違背婦德。先皇去世的時候握著我的手說:『我的好兒子好兒媳,就託付給愛卿了』」。陛下當時也在場聽到了先皇的話,想必也是音猶在耳。皇后此後並沒有過失,不應該廢黜。我今天不敢答應您,違背先皇的遺命,特請陛下三思啊!」
褚遂良越說越激動,直接把上朝的手板放在了台階上。
「愚臣今天觸犯了您的龍威,罪該萬死,但是只要能夠不辜負先皇的厚恩,我這命,不要也罷了!這手板,就還給您吧!」
隨後褚遂良解下了頭巾,重重的向高宗多次叩頭,額頭上的血湧出來,灑在了皇殿上,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和不屈服的味道。
所以說,褚遂良始終和他父親不是一類人,後者侍奉了幾代君王,仍可官位亨通,除了自身文采能力出眾之外,靠的就是善於觀察時勢,懂得揣摩帝王心意。而褚遂良的行為,只證明他對唐太宗的忠誠,遠超對高宗的尊敬和懼怕,也凌駕於自己的生命和仕途之上。
文人相惜,無論是司馬光還是蘇軾,讀到這裡的時候,縱然不熱淚盈眶,想必也是感慨良多,唏噓不已。而同樣的畫面,有人卻覺得是功高懾主,居功自傲,這就是價值觀和歷史觀的巨大差距。
那雙冰冷的眼睛終於射出了怒火,那個和高宗一起臨朝聽政的女人——日後篡奪了唐王朝的一代女皇武則天,實在容忍不了一直打壓自己,妨礙自己上位的老臣們了。
「何不撲殺此獠!」武昭儀的怒吼響徹了整個皇殿,當時或許還沒人意識到,這也是震動乃至顛覆唐王朝的怒吼。隨著褚遂良被衛兵拉出宮殿,這天的朝議就此結束。
褚遂良的忠直沒有讓高宗放棄廢后的想法,反而讓自己身陷囹圄。很快高宗就得到了軍事一把手李勣(原名徐世勣,凌煙閣功臣)的支持,不顧文臣勸阻,堅持立武昭儀為後。上台後的武皇后開始清算仇家,褚遂良先被趕出朝廷擔任外官,繼而被武皇后指派的許敬宗和李義府誣告,名為降職,實為流放(左遷遂良潭州都督。顯慶二年,轉桂州都督。未幾,又貶為愛州刺史)。已經六十多歲的褚遂良終被貶到了今天的越南河內地區——唐朝最荒涼貧乏的地域。在絕望中褚遂良向皇帝上書,表述了自己的忠心,列舉了曾立下的功績,但是毫無回應的結果只是讓他變得更加絕望而已。
公元658年,褚遂良在愛州走完了自己62年的人生,從42歲得到唐太宗重視,到11年後成為朝廷中的第二號大臣,再到60歲起被打壓陷害,終以客死他鄉謝幕。褚遂良的仕途時間並不算經年累月,所做功績並不算無可替代,也留下了誣告劉洎,陷害李道宗等污點。但褚遂良在人生低谷時,20年如一日的刻苦努力;在得到重用時,數十次規勸太宗高宗的超凡勇氣;在面對強權時,維護正道天理的剛直不阿;在主上逾制時,敢於正面對抗的赤膽忠心……都是幾千年來被人肯定和嚮往的美德。褚遂良是複雜的,他人生中扮演了無數不同的角色,在諸多領域有所建樹,後人從不同角度出發,能看到完全不同的褚遂良。但從某一個角度來看,褚遂良也非常的簡單,他的一生,就是一個性格偏執的直男,才華橫溢的文士,全心奉主的忠臣的一生。
褚遂良死後20年,唐高宗在自己的遺詔中召回了褚遂良的宗族。又過了20年,公元705年,武則天在彌留之際,令當年受褚遂良連累的家族後人「咸令復業」。這道遺詔不能抹去武則天政治鬥爭中採取卑劣手段的事實,反而成為了她誣告陷害褚遂良等大臣,到死前仍良心不安的證明。
在褚遂良去世百年之後,唐朝的第九位皇帝唐德宗李適又一次塗圖了凌煙閣,褚遂良,蘇定方等二十七人出現在了凌煙閣的畫像中。這隻堅正忠誠的飛鳥,終於永久的落在了大唐英雄榜的畫像上。飛鳥依人,重歸故里。
城南劉生評曰:「褚公厚積薄發,大器晚成,以書翰文辭得寵,以善諫忠誠得信。遂良腹有韜略,胸懷天下,一心報知遇之恩,九叩見剛正之意,熱血酬知己,丹心照青史。既為人臣,能阻太宗篡史,敢攔高宗易後,人皆觀望,公不浮沉,為褚公生平最傲二事。奈何兩帝有別,故諫太宗得升遷之福,妨高宗遭流放之禍。貴為股肱,未逢明君,身為國死,猶不值也,而常人死當何值?恐不廢江河萬古流耳!」
主要參考文獻及講座:
劉昫《舊唐書》
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
蒙曼《大隋風雲》
韓升《風雲唐太宗》
於賡哲《大唐英雄傳》
梅毅《隋唐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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