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為開頭和結尾寫出一個故事?

幾乎所有人都曾經聽過這樣一個故事,沒有人知道這個故事流傳了多少年,從何處傳開,也沒有什麼文獻記載過這個故事。就是這樣一個各種信息都無人知曉的故事,卻跨越了時間和空間傳播至今,其傳播範圍之廣大堪比李白的那首《靜夜思》,與其一同成為了人們童年的回憶。但卻沒有人知道,從前是多久以前,那座山是什麼山,廟是什麼廟,那廟裡的和尚那樹那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神秘……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雲白松青泉水澄,方丈持經童兒笑。
摩訶般若妙。

山中無日月,佛門無白皂。
豈聞天下俱興兵,為得人前身後名,血流漂杵不留行。
佛前香零丁。

天下蒼生苦,眼下清淚咸,忽有一日到山前。
北坡軍威盛,東村號炮鳴。
不盡殺戮與血腥。
童兒直發抖,方丈只念經。
我佛慈悲若有情,但求戰事頃刻停,阿彌陀佛念萬遍,已見長庚星。
喊聲才寧息。

月明星稀三更天,山門之外人馬疲,血衣將軍滾下馬,馬頭輕頂撞柴扉。
方丈忙驚起,披衣開門扉,雖恐血光臟我佛,不忍將軍命西歸。
兩日將軍醒,五日將軍歸,七日廟宇人馬圍。
一問曰不知,二問曰不明,六名僧眾皆圓寂。
佛倒廟塌去。

日落月升,滄海桑田。
天子巡遊至山前。
文官贊山美,武將誇水甜。
丞相鋪紙畫山景,聖上親題辭。
辭曰: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

廟裡有個小和尚名叫悟智。

悟智將浸在溫水裡的毛巾提起來,讓滴滴答答的水淋在胸口上,輕柔地帶走浮在皮膚表面的污垢。悟智低頭看看身上搓出來的黑垢甲,想起了大師兄晚膳吃的木耳餡包子,不由笑出來。

桶里裊裊的蒸氣熏在臉上,彷彿在騰雲駕霧。

「嶺上砍柴的施主喲!」洗澡的時候,悟智總是喜歡旁若無人唱歌。

這歌謠是悟智從山下村子裡姑娘們那裡學來的,原句是「嶺上砍柴的爹爹喲」,但是師父聽了卻不高興。師父說他六根已斷,不能唱「爹爹」,於是他便靈機一動,改成「施主」,照唱不誤。

旁邊隔間里的大師兄接了悟智唱的半句,也唱道:「日暮早歸家喲!」

大師兄嗓音低啞渾濁,唱起歌來感覺怪怪的,像是夜風吹在糊窗戶的紙上,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

悟智不滿地沖隔間喊道:「下次要唱自己起頭!」

大師兄沒有說話,回應悟智的是大盆的水呼啦呼啦傾泄的聲音。

悟智打從還在襁褓里就來寺廟了。他學會的第一句話是「阿彌陀佛」,剛會走路的那天就拜了師。第一次換牙,剛剛把脫落下來的乳牙扔上房檐,還沒來得及許願說保佑自己沒災沒難,就被師父給按住,在腦袋頂上燙了六個黑點。

燙完了戒疤,悟智趴在師父腿上掛著眼淚咆哮:「我再也不做和尚啦!」那委屈的聲音穿過中堂,穿透了大雄殿上的羅漢像,令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雖然是這麼說,但悟智年齡小輩分高,僅排在大師兄之後,下面一票小師弟。

年初的時候,寺廟裡盛傳有狐妖。

先是悟慧師弟說在廚房裡聞到一股騷味兒,又是悟賢師弟說枕頭上有幾撮黃毛,後來是悟法師弟說看到月光下牆上映出了狐狸臉的影子。越傳越訛,最後還不只是聽誰說從寺院後面的老枯井裡傳出了女人們聊天吃酒的笑聲。

悟智說:「大概狐妖也是要過年的,我佛慈悲為懷,普度眾生,就施捨她們點殘羹冷炙,讓她們好生過年吧。」

師父聽他胡說八道,握著抄了一卷的經書抽他光禿禿的後腦勺,一邊抽一邊念:「阿彌陀佛。」

但是悟智的話還是被傳開了,竟有好多師弟覺得有道理,寺廟裡一時流行起了養狐妖的風潮。每個人都拿著午膳吃剩的饅頭片子往牆角,樹林,枯井裡頭扔,導致寺廟裡鬧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鼠災。

年紀輕輕的小和尚們都相信狐妖會知恩圖報,從此走上善路。方丈忙著研習佛法,沒空管教他們,師父打了罵了也沒有用。

沒想到幾天以後,狐妖真的回來報恩了。和尚們掃地的時候經常能見被咬死的肥碩老鼠,沒出幾天鼠災就消了。

小和尚們滿院子抓狐妖,都想一睹芳容。他們心想,神話故事裡的狐妖都是纖腰紅裙,明眉皓齒,顧盼嫣然的。這寺里的狐妖心地這麼善良,應該也不會難看吧?

最後是大師兄和悟賢師弟聯手在床底下堵住了一隻,費勁巴拉趕出來一看,居然是只黃鼠狼。

那一天,所有小和尚的心都碎了。

不過要說纖腰紅裙,明眉皓齒,顧盼嫣然的姑娘,小和尚們倒是真見過一個。

經常來寺里上香的香客,多半是從山下村裡來的。粗壯的樵夫,糙衣的農婦,凍出紅臉蛋的小丫頭……只有一個是讓大家看一眼就印象深刻的。

大概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小姐,無論春夏秋冬,每個月都來拜一次。她和村裡的姑娘不同,穿著好看的花布襖子,臉蛋也白嫩嫩的,眼睛總是直愣愣得瞅著前面,從不東張西望。也沒見過她說話,穿著繡花絲鞋的小腳邁著飛快的碎步,每次來寺廟上香都呆不了多久。磕了頭,轉身在功德箱里投下幾個錢,就匆匆離開。

小和尚們對她是好奇的,都管她叫善姑娘,因為她面善,心也善。每個月到善姑娘要來的那天,悟智掃地都掃得特別賣力,恨不得從寺門口的台階一路掃到山下去。

悟慧師弟拿著大笤帚站在悟智旁邊,說:「善姑娘說不定才是狐妖呢。」

剛說罷,善姑娘就踏著小碎步飛快從悟慧身後經過,徑直朝著大雄殿過去了。悟慧嚇出一身冷汗,直勾勾望著悟智:「她是不是聽見了?」

悟智立起笤帚望著善姑娘的背影,道:「聽見了怎樣,她都不知道她就是善姑娘呢。」

悟慧拍拍胸口,念道:「阿彌陀佛。」

過了年之後,寺里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師父突然要求對寺里的僧眾進行一次經法考試,逼的小和尚們無論是挑水掃地還是上茅房,手中都不離一卷手抄的經書。二是大師兄決意還俗。

比起第一件事,悟智更在意第二件事。他將耳朵貼在方丈房間的牆根下,偷聽方丈和大師兄談話。

原來是大師兄斷六根之前的妹妹找上山來,說家中父親病危。失去了頂樑柱,還在髫年和剛剛及笄的兩個妹妹無人撫養,只能來投奔出家的大師兄。

大師兄懇切地跪在方丈面前,痛哭流涕:「我不能丟下她們不管。」

許久,方丈才道:「你意已絕,我怎麼會留你。你去吧,佛在你心裡。」

大師兄擦乾了眼淚,給方丈磕了個頭,起身推門而出。

悟智趕忙追上去,在半道上攔住了大師兄。他看看大師兄,大師兄也看看他,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半響,大師兄嘆了口氣,嗓音低啞道:「阿彌陀佛。」

於是,悟智就眼睜睜看著大師兄打包行李,出了寺門,下山而去。

悟智連著哭了兩個晚上,眼睛腫成核桃。

師父考經法的那個下午,小和尚們盤腿在蒲團上坐成兩列,挨個接受師父的提問。悟智排在列尾,連續兩夜的疲憊讓他昏昏欲睡。耳邊師弟們「千手千眼無礙大悲心陀羅尼。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的誦經聲好像被拆成無數只小蚊子,往四面八方飛遠了。

師父發問:「你們從當中領悟了什麼?」

悟智在瞌睡中恍惚地想,他哪裡讀得懂這些飛來飛去的小蚊子般的咒文,更不要說領悟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

不知道山下發生了什麼樣的動蕩,只是連悟智都感覺得出來,從山下吹上來的風帶著莫名的不安,吹到人臉上,讓人心裡發慌。

方丈愁眉不展,有一天的早課上,他站在大殿中央對和尚們發話:「從今天起,夜不閉寺,從山下逃來的難民,全部予以收容。」

那天傍晚,悟智跑到寺廟後山的山頭上,望見遠處的山巒在日暮餘暉之下顯示著凄涼的土色,山風貼著空曠的地皮呼嘯掠過,揚起一波又一波海浪似的沙塵。

那天以後,越來越多逃荒的難民聚集在寺里。佛前的香火斷了,所有的香火錢都拿出來賑濟災民。

悟智看到無數張面黃肌瘦的面孔從佛前經過,看到無數筋疲力盡的身軀在殿前倒下,他聽到師父喃喃地念:「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佛道一生推,我就是這麼任性和霸道)

戰爭的消息從遠處傳來,難民們離開寺廟又開始踏上漂泊的路程。

在一個寒冷的清晨,寺廟的門轟然倒塌,從外面衝進來一隊士兵模樣的人,他們手中提著武器,不分青紅皂白將大殿里正在早課的小和尚們統統押到院子里。

那天悟智沒有上早課,他從茅房回來,路過側殿看到一個軍官打扮的人正和方丈站在菩薩像下面說話。

方丈說:「不要難為我的僧眾。」

軍官笑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現在兵荒馬亂的,連生死都顧不了,哪裡還顧得上佛法?你們有錢燒香,還不如給我們做軍餉。」

方丈的眼皮都沒有跳一下,只迅速撥弄手裡的佛珠,回道:「佛祖憐憫蒼生。現在餓殍遍野,民不聊生,寺院還有無數手無寸鐵的災民需要賑濟。」

軍官道:「那院子里那些和尚的死活,你就不管了嗎?」

悟智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他迅速朝著院子的方向飛奔出去,五層的台階一步跨過。他跑到走廊的盡頭,看到悟賢師弟被根粗麻繩綁在院子中間香爐上,腳尖離地,艱難掙扎。香灰打了他一頭一臉,整張臉都灰灰的,只是瞪著的一雙眼睛亮的好像佛前的蓮燈,不染一絲污垢。兩個士兵一左一右在香爐旁邊站著,手裡提著尖刺的長刀,在太陽底下閃著明晃晃的光澤。

悟智剛要大叫,卻被一隻手從身後捂住了嘴,這隻手用巨大的蠻力拖著他閃身躲在台階下面。他奮力仰頭,看到師父的臉在自己的頭頂,正滿面擔憂地望著院子中間的悟賢。

悟賢的目光堅定地注視前方,好像目光能透過院子和台階,看到大雄殿中央的佛像。

悟賢沒有畏懼,不停地朗聲誦經:
千手千眼無礙大悲心陀羅尼。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啰耶,菩提薩埵婆耶……

士兵嫌他煩,在他嘴裡塞了抹布。

悟賢發不出聲來,被押在一旁和尚群里的悟法就接著他的話頭往下誦,然後他身後越來越多的聲音加入進來,朗經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齊,就好像那些士兵都不存在,又回到了如常的早課上。

院子中迴響著震耳欲聾的誦經聲。

「讓他們安靜!」軍官聽見聲音,從側殿內走出來,站在門口,沖他的士兵們喊道。

士兵們手忙腳亂地捂住幾個和尚的嘴,卻仍是沒能打亂他們誦經的聲音。

「讓他們安靜!」軍官又轉頭命令方丈道。

方丈仍是撥弄著手裡的佛珠,並不言語。

「動手!」軍官氣急地發出命令。

軍官的話音剛落,站在香爐右邊的士兵舉起明晃晃的尖刀,將整個刀身都插進了悟賢的肚子里。

悟智感覺身邊的空氣像是滾成了一鍋沸騰的粥。他突然想起了悟賢提著棍子把黃鼠狼從床下面趕出來,然後捂著肚子大笑的場景。

然而現在,悟賢的血順著香爐上曲曲折折的花紋,一路流淌到青磚的地上,滲透進縫隙間的泥土裡。

悟賢疼得掙扎,血就越流越多。他嘴裡咬著抹布奮力地喘氣,汗水和香灰混成泥水順著臉頰往下淌,露出他蒼白的膚色。

悟智看著他的頭垂到胸前,傷口不再冒血,才發覺自己的五指不知何時已經嵌進腿側的肉里,挖出五個血洞。

悟賢死了,那些跟著念經的小和尚也一個一個死了。他們橫七豎八地倒在院子里,身上留著反抗和打鬥的痕迹。

方丈的腳沒有挪動分毫,他痛苦地閉著眼,道:「阿彌陀佛。」

軍官青筋暴起,咬著牙問:「佛有什麼用,佛能救你嗎,你到這個時候還想不清楚,我就讓你看看,佛祖也自身難保!」

軍官回身進殿,抄起桌上的燭台朝門內的觀音像砸去。剎時,破碎的白瓷飛濺,燭光熄滅。軍官將旁邊的功德箱扔出殿外,又朝羅漢像走過去。

方丈依舊緊閉著眼,手中不停轉珠,但他的肩膀開始抖動,好像小孩子在哭。

最後,佛祖的頭從殿中摔下來,越過門檻滾出了殿門,經過走廊和台階,一路來到院子里。

悟智看到佛祖殘缺的臉上,仍然掛著慈悲憐憫的笑容。

軍官圓滿地從殿中走出來,手裡提著個土黃的布袋子,他找到了方丈藏起來賑災的香火錢。他的臉上有劃傷,應該是碎片飛濺時划到的,然而他並不在意,滿臉勝利的笑容。

「和尚,這是不識好歹的下場。看你有些功德,放你一條生路。」軍官招呼著院子里的士兵離開了。

師父看到軍官離開,才鬆手放了悟智,緩緩出角落,到方丈的面前去。

方丈才睜開眼睛,看看血跡斑駁的院子,又看著悟智和師父,說:「你們下山逃難去吧。」

悟智的眼淚不停地淌,來不及用手抹盡:「方丈,一起走。」

方丈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轉身走到香爐跟前,解開麻繩將悟賢放下來。

悟智還想再說些什麼,師父卻拉著他的手帶他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為什麼不讓方丈一起走……」悟智一邊疊包袱一邊抽噎著哭。

師父緊抿著的唇終於鬆開,他的聲音很啞,也有低沉的哭腔:「方丈是不會離開寺廟的,他在這裡,要和寺廟共存亡。」

悟智還想張口。

師父趕緊又說:「不要再說了,這是方丈的尊嚴。」

悟智只好住口。

出了寺廟,悟智才發覺世道已經如此荒涼。他隨著師父跟著逃難的隊伍的方向盲目地走,所經之處滿眼儘是陋室空堂,衰草枯楊,白雲蒼茫。

走出一片荒野的時候,悟智看到一灘地窪里有個屍體的衣服特別熟悉,屍體已經爛了有些日子了,慘白的枯骨附著薄薄一層黑色的腐肉,頭顱上深陷的眼洞像是還保持著生前驚慌的模樣,既可怖又可憐。

是善姑娘。

悟智叫住了師父,站在地窪的旁邊給善姑娘念了一遍往生咒。

師父把自己的一把破傘撐開了罩在善姑娘的旁邊,說:「她從前是個體面的姑娘,現在這般被泥打蟲蛀的模樣,應該替她遮著,給她留最後一份體面。」

悟智點頭,兩個人又繼續上路。他們這一路看了太多破敗的河山,也看了太多易子而食的慘案,往生咒時常掛在口邊,已變成了一種慰藉。除了佛祖,誰有那慈悲心腸予眾生以安樂,解眾生以痛苦?

悟智時常會夢見從前在寺里的日子,他想起和師弟們一起捉狐妖,好像他們還在身旁一樣。不知道守在寺里的方丈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也時時把往生咒掛在嘴旁。

一天夜裡,悟智從饑寒交迫中醒來,看到身邊的師父睡得正熟。他站起身來,爬到一個土坡坡上往遠處望。

還有人在深夜裡趕路,佝僂的背影拖著一個木板,板上裹著一床破被子。他的身影在凄淡的月光下漸行漸近,也在悟智的眼睛裡逐漸由模糊到清晰。

悟智突然感覺自己鼻腔有一股酸氣在往腦子裡躥,他腦子一熱,沖著那身影高聲大唱到:「嶺上砍柴的施主喲!」

他看到那人緩行的身影頓了頓,然後用低啞渾濁的嗓音放聲回唱:「日暮早歸家喲!」

那人拖著木板又漸行漸遠了。悟智趴在土坡上,感覺眼睛熱熱的,忘記了胃裡的飢餓。他聽到風,風裡有哭泣的聲音。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現在悟智已經變得和當年的方丈一樣老。

江山易主,改朝換代。又是盛世,好像已經沒有人記得曾經的災難。人民安居樂業,又開始大興佛法。

幾年前師父去了別的寺廟修行,據說現在已經圓寂。

悟智找回了當年那個山頭。山頭上早已沒有了寺廟。那些磚瓦和佛像,已經化為了塵土。現在這個山頭上種滿了果樹,種在方丈和師弟們的身上。

悟智也已經不再是和尚了,他的頭髮和普通的農夫一樣長,遮住了那六個小小的戒疤。

他在山頭上誦道:
千手千眼無礙大悲心陀羅尼。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啰耶,菩提薩埵婆耶……

想起了多年以前師父考他經法,而他卻昏昏欲睡的那個下午。現在他終於明白了慈和悲裡面的含義,然而天地玄黃,蜉蝣瞬息。

從前。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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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善與老虎的愛恨糾葛 作者:源泉與葉
首發於腦洞故事板公眾號12月1日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講的是個什麼故事呢?


講的是:這山,叫做小頂山;這廟,人稱作元生寺。元生寺是座不小的寺院,端端落在小頂山的山頭上;小頂山是座不矮的山,巍巍立在桓山鎮旁邊。


才將將交代了個地點,講故事的老和尚微微眯了雙眼,持念珠的手幾不可察地一晃,身邊聽地聚精會神的小沙彌眼明手快,利落地挽了袖子,從撲簌的炭火爐上提了沸騰的銅水壺下來,往老和尚面前的茶杯中續了水,蒸汽裊裊而上,熏著了老和尚和順的眉眼。


老和尚臉上如刻的皺紋滿意地漾開,他再用未持念珠的手撣了撣衣襟,正了正身姿,接著講才起了個頭的故事。


小和尚見師父心情似是很不錯,也就攏了袖子,一言不發,繼續支著耳朵等著聽故事。


故事,這便開始了。

小頂山上的元生寺是方圓幾十里最大的一座寺廟了,這樣一座大廟自然容納了不少僧人,上至修行了一輩子的耄耋老僧,下至將才遁入空門的年幼沙彌,暮鼓晨鐘,香火絡繹。


這元生寺里有個年輕和尚法號相雲,時年二十有五。相雲三歲便被家人送來了元生寺,自幼修行,寺中一些比他年紀大的僧人反倒要叫他一聲師兄。雖是如此,相雲天性溫和,待人接物謙卑有禮,且在功課上從來都是一絲不苟,深得寺中眾僧佩服。

相雲平日里大多時間都在禪房誦經,其餘時候時常順著小頂山西北面的小徑一路往下,采些藥草到山下的桓山鎮上救治伍仟醫病的窮苦人家,是以相雲年紀雖小,卻有不少鎮上的居民十分尊敬相雲。


「阿彌陀佛,生即是苦。」相雲有張和氣溫柔的臉,每每天色將晚,他要從桓山鎮返回元生寺時,他那平順的眉頭總不經意地蹙一蹙,像是自言自語般念叨出這八個字來。而後他就像霎時蒼老了一般,慢慢回過身去,仍走上來時的那條小徑,消失在山林深處。


儘管如此,過個幾天,相雲仍然笑眯眯地出現在鎮上,手裡照舊拿著藥草。


那日相雲還是帶了藥草去鎮上,與人言語間聽聞鎮上的幾個獵戶並樵夫一同上了小頂山上,說是小頂山上有一雌一雄共兩頭斑斕猛虎,完整的虎皮在臨近的青岩城能賣出令人咋舌的高價,此次他們結伴而去便是獵虎去了。


相雲心頭一跳。回寺時,相雲走了東南面的小路,雖然這條路比西北面那條遠了許多。


行至路途一半時,相雲不出意料地聞到了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道,遠處似乎有嘈雜人聲,但畢竟有些遠,聽不太真切。相雲略一住腳,往傳來人聲的方向走去。

兩頭猛虎鮮血淋漓地倒在一棵老榆樹下,因為受了重傷,呼吸極為粗糲,身軀也隨之劇烈地起伏著。老虎即便再兇猛,但傷勢如此嚴重,也只能惡狠狠地盯著面前握著屠刀的人們,而不能做出任何的反擊。它們的身邊卻還有一隻的幼虎,那幼虎鼻尖有一小撮白毛,想是這對猛虎夫婦的幼崽,也受了傷,只不是那麼嚴重。


相雲趕到時,就是看到了這樣的場景。彼時桓山鎮的獵戶和樵夫們手中握著弓箭與柴刀,正要再向那幼虎下手。


「住手。」相雲緊步向前制止住幾個獵戶,然後立起掌來,念了句:「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眾人見是相雲,自然是停下手來。相雲再走上前去,護在那幼虎身前:「兩頭大虎已是命不久矣,諸位何必再造下這一樁罪業。」


「相雲小師父,你莫要管這閑事,如此猛獸,即便現在幼小,若留著,遲早也是個禍害啊!」為首的獵戶回絕相雲,其他人也跟著附和。


相雲嘆氣,和順的眉頭皺在一處:「我在元生寺修持二十餘年,只聽過小頂山上偶有豺狼下山傷人,卻從未聽說過有猛虎害命的。既是如此,諸位,不過是想多一張虎皮吧。」話音落下,為首的那獵戶先是紅了臉。


相雲一語中的,獵戶們無甚好說。然則相雲也知道獵戶是為生活所迫,最終也只是堅持留下了幼虎,兩頭氣絕的猛虎,則是被獵戶們拖走了。


幼虎傷勢雖不致命,但短期內斷然無法癒合,於是相雲只能將它帶到元生寺附近,尋了個地方安置下它,日日照拂。那幼虎雖小,卻是肉食動物,因此相雲帶來的齋飯,它竟一口都不吃。相雲無法,只能取了自己的血拌在飯里喂它,一喂就是半月。


半月後,幼虎身愈,相雲抱著它到山林深處放下。


「你該走了。」相雲開口。那幼虎往前走了兩步,回頭來看相雲,相雲面上無悲無喜,靜立在山坡上,如同一棵青松。


於是那幼虎再回過頭,走進了叢林深處。

一別十年。

相雲聽說山下桓山鎮的獵戶和樵夫幾乎一夜間就都被一頭猛虎咬死的消息時,剎那間就想起了十年前那頭回眸的幼虎。


再去桓山鎮時,人們對相雲的態度截然不同了。他們說他佛口蛇心,一臉菩薩相卻是滿心假慈悲。


相雲不辯。


「莫非那時,真是我錯了嗎?」相雲再次如同一個老者一樣走上小頂山東南面的小路,他拈著手中的念珠,一步一步,背影瘦弱卻挺拔。


行至十年前救下那幼虎的地方時,相雲停下了腳步。樹林間有風迴旋飄蕩,相雲的粗布僧衣輕輕揚起來,他緩慢地將一口氣呼出胸膛,閉上了雙眼。


相雲定定站在那棵榆樹下,一顆一顆地轉著手中的珠串。


「我知道你在,出來一見吧。」站了一刻,相雲不著痕迹地開了口。


草葉窸窣響了幾聲,一頭體型龐大的虎從樹林掩映處走出來,鼻尖一撮白毛,正是當年相雲救下的那頭幼虎。


那虎走到相雲兩丈外,定定看著相雲。相雲見了那虎,轉佛珠的手便停了:「你不是普通的虎,我一開始就知道,」那虎一動不動,相雲接著說下去:「當年見著你父母時我就看出了,它們已經修鍊成妖,而你大概是它們練得虎骨後才孕育的,體內有生來的靈力。」


「如若不是當日你割血救我,我今時也報不得仇,多謝。」那虎開口說話了。相雲面上不動,聲線清冷:「我不知桓山鎮的獵戶們是如何獵殺了你已具妖力的父母,但我救你時,以為你天生就有靈力,當不會行出如今這等事情。」那虎挪動了一下位置,又開口:「所以,如今這般,你便覺得當日你大錯特錯了是不是?」

相雲不答,只是搖搖頭,再轉起了手中的佛珠,口中念誦起來。佛偈甫一出口,那虎只覺得天旋地轉,頭痛欲裂,渾身如同被縛般難受。它晃動頭顱,虎嘯震天,終於忍耐不住伸出利爪向著相雲撲將過來。


相雲看著那虎撲向自己,竟是絲毫不動,仍是定定立在榆樹下,轉動念珠的手撥的更快,口中佛偈聲聲不停。幾乎瞬息之間,那虎的利爪就狠狠插進了相雲的左胸,凌厲向右下腹划下,竟是生生剖開了相雲的胸膛。但不想,相雲破開的胸膛里突然映出一道清光來,那虎尚未避開,被那光貫穿了過去,就此斃了命。


經此一戰,相雲也是奄奄一息,虧得寺里的相月師兄見他許久未歸下山尋他,他才得以死裡逃生。只是撿回這一條命以後,相雲緊閉房門足足養了六個月的傷,才能恢復如前。


傷好之後,相雲只是在寺中潛心修佛,再不曾下過小頂山。

老和尚的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老和尚悠悠然地住了口,喝了小沙彌給他添的茶。小沙彌仍是攏著袖子,眼睛緊緊盯著面前眉目和順的師父,神思卻已經飄往了九天雲外。


「相雲大師,該用齋飯了。」一個小沙彌推門進來通知老和尚和小沙彌吃齋飯,看著眼前這幕場景,十分不解。


相雲大師今早該給行明小和尚講經的,怎麼講的行明彷彿痴了一樣的?


他卻不知道,行明之所以聽痴了,是今日才得知五十年前自己師父年輕時原來就有那麼高深的修為,還有這麼傳奇的一段故事,對師傅更加崇敬了。

相雲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僧衣,穩穩地起了身,喚著行明:「行明,還愣著作甚,今天想省了齋飯?」。行明這才如夢初醒地跟著站起身來,滅了炭火,跟在師父身後去吃齋。


吃過飯後,行明自去洒掃庭院,然後誦經。


說到行明,行明今年十五,打小便不愛說話,十歲那年家裡遭饑荒,爹娘帶著家裡的孩子舉家逃荒,最後只剩了他一個。相月從青岩城將他帶回寺里來,落了發,做了個小沙彌。


寺里修佛最高明的便是相月的師弟相雲,從他年輕時已經佛法通明修出體內佛光,就可見一斑。見到行明時,相雲臉上的褶皺里滿是笑意,說我與這孩子頗有緣法,便叫他跟著我誦經吧。


於是春華秋實,行明跟著相雲誦經,一念已經念了五個年頭。

元生寺向來是不缺善男信女的,每年春來時,元生寺也會開了禪房容香客在寺中小住清修。相雲通曉佛理,許多香客上小頂山來小住,便是專為聽相雲講經來的。


行明十七這一年的春天,寺里來聽相雲講經的香客照舊很多。但這一年,卻出了樁怪事。


說是青岩城有位男香客,今年是第五年來聽相雲講經了。聽聞今年這位香客仍然來寺里小住聽經清修,某天夜裡起夜,經過了相雲和尚的禪房,只見禪房中燈火未滅,房中人的人影映在窗格上,居然並不是人影,卻是形如猛虎!


這香客初見也以為自己看岔了,但回過神來卻覺得不對,於是叫了鄰房一個膽子頗大的同伴來察看。二人再走到相雲房前定睛細看,那影子確是猛虎之形,他們心下大驚。到底是那同伴膽子大些,悄悄地在窗戶上戳了個小洞,湊了眼睛親自去看。

這一看不得了,房中沒見得相雲和尚,竟是一頭猛虎著了僧衣卧坐在裡頭!


二人嚇得魂飛魄散,未等天亮就慌忙跑回了青岩城,這消息也是一天之間鬧了方圓幾十里的風雨。


按理說,相雲聲名在外,這等流言該不會有人信才是。不成想這一回,不但寺中住著的香客全都在第二天跑下了山,連同青岩城和桓山鎮的信眾也似乎是信了實,幾日之間,元生寺清冷地不成樣子。


最要命的是,寺里的僧眾,似乎也有人信了相雲是妖,更有幾個和尚私下裡傳說,這是當年相雲殺了的虎妖附了相雲和尚的身。


行明當然是不信的。寺里除了相月和其他幾位年老的和尚,數他與相雲最為親近了,說相雲和尚是妖,簡直是無稽之談。


只是相雲自這消息傳出以後,幾日沒有出禪房。行明憂心,日日侍奉在相雲身邊,相雲卻是風輕雲淡,不曾說什麼,面上也還如從前一樣,散發著柔和的笑意。


寺中也是流言四起,相月掌事,也不曾公然說過什麼。只是第五日,他去了相雲的禪房,與相雲長談了一番,出來時,臉色並不怎麼好看。

第五日晚,相雲叫住了上完晚課意欲離開的行明。


「行明,你可還記得為師兩年前給你講的那個故事?」相雲撥著念珠問行明,燭火跳躍,他的影子在昏暗的牆上時長時短。

行明不知道相雲因何問起他這個,但聽到了也是心下一沉,似有什麼預感。他恭敬地回來坐下,答說:「弟子記得。」


相雲笑了,老去的眉眼比年輕時更加和順,他說:「那個故事,為師當時給你漏了一段,今日想起來了,現在講與你聽。」


行明的身體微不可查地前傾,眉頭皺了起來。三月的春夜,晚風有几絲躁動,吹得那燭光不勝其擾,晃得厲害。


窗格上一老一少,兩影兩邊對坐,一坐就是一宿。


第六日天亮時,行明疲憊不堪地從相雲禪房中出來,臉色有些蒼白,眸子卻是晶亮的。他出得房門,回神恭敬地將房門鎖了起來,而後一拂僧衣,打了個端正的坐。


行明對著聞訊前來的相月說,相月大師,相雲大師昨夜圓寂了。圓寂前他同弟子說仍有話要同眾僧講,但生時已盡,因此要弟子代為轉達,煩請相月大師令眾僧明早來禪房前,聽弟子轉述。


相月試圖將行明勸離禪房門前,卻沒有成功。行明只是搖頭,說,我與師父情義深重,相月大師不必再勸。相月無法,只能離去。


第七日清晨,相月果然帶著眾僧來到了相雲禪房前。眾僧面面相覷,看著仍舊端坐在禪房門前的行明,不知道他要搞什麼名堂。


行明自前一日清早便在這裡打坐,一整天里水米未進,此時也有些虛弱。聽到面前有了動靜,他緩緩睜開了本是閉著的雙眼,先是看了領頭的相月和尚一眼,而後恭敬地行了個禮,謝過了相月大師。


行明整一下僧衣,徐徐地站起身來,每一個動作都無比穩重清楚。他最終筆直地立在了相雲的禪房門前,開了口:「勞煩各位了,想必各位昨日就已得知,相雲大師前夜已經圓寂。」

眾僧沒有什麼大反應,仍是大眼瞪著小眼。


行明接著往下說:「各位大概是不知為何相雲大師為何在前夜突然圓寂,也或許對於此事有諸多猜測,比如前幾日的虎妖之說。」


這句話如同一枚石子丟進了如鏡的湖面,底下的僧眾紛紛私語起來。


「相雲師父他圓寂前,托我給大家講個故事。」行明望著下方的眾僧,眼中一片澄明。而眾僧包括相月聽了這句話,神情都不由地緊張起來。


相雲於是將相雲和尚兩年前講的故事又說了一遍,只是結尾處略有些不同。

說當時那猛虎一爪子破開了相雲和尚的胸膛,鮮血霎時浸染滿了相雲的粗布僧衣,他的面目仍舊柔和,嘴角痛苦地揚起來:「我覺得,我沒有錯,你為我作證可好?」


那虎聞言心下一震,摸不清相雲和尚究竟是要做什麼。


便是此時,相雲破開的胸膛里突然映出一道清光來,那虎尚未避開,那道光越來越亮,耀地那虎雙目不能視物,同時覺得自己渾身血肉彷彿要被撕扯開來。


再到能看見時,那猛虎竟發現,那道光直直將自己的血肉之軀牽引向了相雲和尚胸前的傷口裡!「你要做什麼?!」猛虎驚慌失措。


「阿彌陀佛,生即是苦,苦中也要作樂,善哉善哉。」相雲和尚費力說出這句話,正響在猛虎的頭頂。


片刻後,猛虎身軀已完全被納入了相雲和尚的體內,那撕扯出的傷口也癒合起來,將猛虎困在了其中。


然而縱使相雲佛法再精湛,如此這般,怎還能活命?從今往後,世間這個相雲,便再不是從前的相雲了,而是猛虎的神識與相雲的肉身結合成的截然不同的相雲。


是以相雲被相月救回元生寺後足足在禪房中將養了六個月,全是因為猛虎不甘被縛試圖衝撞而出。但是相雲留下的,不止一個肉身,還有清修了三十二年的識海佛法,每次猛虎衝撞,識海中的佛法便熠熠發亮,如刀般蝕刻著猛虎的心性,直到半年後,猛虎被徹底地降服。

下面眾僧聽得心驚膽戰,相月也是駭然,口中自語:「原來相雲師弟他……竟真的是虎妖!」


行明聽見這話轉頭看著相月,反倒笑了:「相月大師,你又何必如此驚駭,這其中來去緣由,你比在場的其他人更為清楚,不是嗎?」


相月大驚,其他僧眾更是不解。


行明仍舊清淺笑著,開口講說:「當年桓山鎮獵戶上山獵虎,確是為財,為了謀得虎皮拿去售賣。而青岩城為虎皮出高價的人,實際上是你吧相月大師?你也並非是要那虎皮,而是要那虎骨,因此你才暗地裡要求獵戶賣整虎。」


相月面上臉色變化,一時沒有說話,僧眾早已嘩然。行明提高聲音接著質問:「相月大師你要那虎骨,不過是因為你知道小頂山上的兩頭猛虎已修鍊成妖,若能謀得他們的虎骨,定能延壽百年,我說的可對?」


相月臉色鐵青,甩了念珠辯解:「一派胡言!我自幼便在元生寺誦經,若為得虎骨延壽百年,難道便不會被寺中人發現嗎?況且我若真心要得虎骨,何不自己親自動手,卻要繞這麼大一個彎子,那可是兩頭虎妖,普通獵戶如何殺得了它們?」


行明斂了笑意,神色凝重下來:「既然相月大師這麼說了,那我便也再問相月大師幾句。你是不是甘願在這元生寺窮盡一生,仍不是定數。再說你想要虎骨,卻不自己親自動手,無非是怕萬一失手,那兩頭猛虎少不得會來報仇,再者你也怕此事萬一傳了出去,於你名聲有損,是也不是?至於普通獵戶為何殺的了兩頭虎妖,是因為虎妖修行也修的是長生,而非妖術,也正是因此,那虎骨才有延壽之效。相月大師,我說的,對也不對?」


僧眾們已不知如何是好,那相月被拆穿,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


「師父說他回寺之時便察覺到這寺中有熟悉的氣息,奈何當時剛剛被困入相雲肉身,一時間無法察覺那氣息來自何處,直到修佛日久,意識澄澈時才察覺到,那熟悉的氣息不是別的,原就是你得到的虎骨。而前幾日那虎妖的傳言,想必也是你的算計了,相月大師。」行明說了這一大截,體力漸漸有些不支。


相月卻是突然間大笑了起來:「你說的都對,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那又如何?一生修佛非我所願,我用手段取來虎骨,不過是想著增壽百年,有朝一日能遊歷遍大千世界罷了,這又有何錯?至於虎妖的傳言,相雲本就是虎妖,我身具虎骨,自然也是能察覺到的,因此才買通了那兩個香客來造個流言出來,如此才好趁寺中冷清之時對相雲下手,謀得第三塊虎骨。」


行明身形有些晃動,但仍努力定在原處,接著相月的話往下說:「且那頭虎如今也修佛多年,虎骨受佛法凈化,當功效更甚。那日你去找相雲師父長談,便是挑明了這一出了,是嗎?」相月利落地答:「不錯!」


眾人一晨間聽說了這麼多事,都是有些回不過神。正怔忡著,行明便是從懷中掏出了一樣柔潤的物什,托在右手掌心:「那麼,此處便是師父圓寂後留下的虎骨舍利。」


眾人大驚,相月的臉也是漲紅了,伸手便要來搶。行明苦笑搖頭,只開口念了四個字。


「阿彌陀佛。」


霎時間,眾人只見得行明右手掌心那和潤的虎骨舍利映出了湛湛佛光來,寺中竟是梵音大響,眾僧稱奇。


欲搶虎骨舍利的相月看見那光,聽見那聲,不由得伸手去掩耳目,不過收效甚微。一時間,相月的雙目、雙耳中竟是淌出了血水,又聾又瞎了。那相月慘叫著,面相可怖,眾僧無一人敢上前。


行明收了虎骨舍利,也終是體力支撐不住了,靠在了相雲禪房的門上,嘆著:「妖魔入心,縱每日吃齋念佛,終是無救。」

這一出結束之後,行明轉身進了禪房,閉住了房門。


師父前夜就在此處圓寂。圓寂前,它說,相雲和尚當初以血飼我,以身囚我,又以佛度我。這五十年來,我日夜受相雲識海訓誡,已經知道了如何逃,卻不想逃了。流言既起終究不是好事,況且這事情說起來,也並非流言。如今我自己決定圓寂,圓寂後虎骨凝化而出,若相月有異動,便念出那偈語。


它說,為師如今只覺得對你不住,讓你喚了一隻虎妖七年的師父。不過我也不知道,或許你心裡的師父,是相雲,而從來不是我吧。


然後它靜靜圓寂了,圓寂後果然凝化出虎骨舍利,而肉身卻瞬時成了夜色中一片縹緲的煙霧,隨夜風遁入天地之間。


「師父……從來就只是你啊。」行明看著那煙霧飄出窗格,喃喃自語,卻似乎,這句話,還是說晚了。

十一

第二日行明再出得禪房時,發現寺里的僧人少說也走了一半,相月也不知所蹤。


這樣的結果,行明早就有預料。聽留下的幾個老僧說,相月既聾又瞎也似乎瘋了,昨天就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寺,無人去尋他。


行明當即合掌,說我佛慈悲,這樣也好,自生自滅罷了。


行明想因這虎骨惹了這多爭端,可想不是什麼好東西,於是拿鎚子砸成了齏粉,盡數撒在了寺里後院新載的桃樹下頭。


聽說在四月,山下人間的芳菲都已落盡的時候,高山上的桃花才翩翩然地開。如此美妙的歸處,師父想必很喜歡。

十二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講的是個什麼故事呢?


講的是: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講的是個什麼故事呢?


這山,叫做小頂山;這廟,人稱作元生寺。元生寺是座不小的寺院,端端落在小頂山的山頭上;小頂山是座不矮的山,巍巍立在桓山鎮旁邊。


才將將交代了個地點,講故事的老和尚微微眯了雙眼,瞥了一眼後院。


桃花灼灼,燦若煙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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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

廟裡有個瘋和尚,成天都傻笑。

沒人知道這和尚的來歷,只知道有天他突然出現在了這破廟裡,上午燒香念經,下午便坐在地上傻笑,直至太陽落山。

廟子破敗,這香火本就不旺,如今加上和尚神經兮兮的傻笑,來的人便更少了。

不過和尚並不在意,他來這破廟本就是圖口飯吃,現在人雖少,但供他一人生活已是綽綽有餘了。

久而久之,人們倒也習慣了這瘋和尚的傻笑,甚至還覺得他怪可憐的,除了傻笑外其他啥也不會。於是同情心泛濫,每天除了燒香拜佛上貢品外,還會給瘋和尚留點東西。

不過瘋和尚除了傻笑外,其實還會別的東西。

七月的一個下午,烈日炎炎,天氣熱的一個燒香的人都沒有。瘋和尚坐在地上,眯眼看向遠方,口水順著上揚的嘴角流了下來,混著汗水滴落在地。

就在這時,一個女人從門外走了進來,男人打扮,腰間佩刀,蒼白的肌膚上,豆大的汗珠不住滾落。

女人雖穿著樸素,可依舊蓋不住她曼妙的身姿和嬌好的面容。他沒看和尚一眼,只是徑直走到佛像前,跪下就是一拜。

「請保佑我不要毒發。」女人艱難的吐出這句話,氣若遊絲。

噗!女人話音剛落,鮮血便自口中噴出,濺滿佛像。接著,女人只覺眼前一黑,直挺挺的便倒了下去。

女人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瘋和尚懷中,瘋和尚正看著她傻笑。

她強忍住想扇瘋和尚一耳光的衝動,問道:「是你救了我?」

「恩。」瘋和尚依舊笑著:「你身上的毒,已被我排乾淨了。」

聽得這話,女人雙臉頓時紅了起來:「謝大師救命之恩,只是我一無所有,實在不知如何報答...」

女人的話令瘋和尚神情一滯,笑容也僵在了臉上。片刻後才又回過神來:「我佛慈悲,救人本是我分內之事,報答就不必了。」

「這哪能行!」女人突然覺得這總是傻笑的瘋和尚其實怪可愛的,態度也好了起來:「老娘我最近在破一起大案,等破案成功,就回來報答你!」

「哈哈哈!」和尚兀地笑了起來,只不過不再是傻笑,而是那種能令人心頭一暖的笑:「那施主破案時要小心別再被蛇咬了。」

女人聽出了和尚話中的嘲諷,臉紅的跟蘋果似的:「媽的你別小看我!我破的案,可是五年前那起無人能破的珠寶懸案!」

和尚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女人沒有察覺出和尚的異樣,權當是吃驚:「怎麼樣,我厲害吧!」

「嗯。」和尚聲音有些乾澀:「願施主能早日破案成功。」

「那是必須的!」女人自信的笑了起來:「那我就先告辭了,哦對了,忘記說名字了,我叫夜芒,你呢?」

「無名無姓,瘋和尚一個。」

二、

夜芒走後,瘋和尚又恢復了往常的作息,只是傻笑的時間明顯縮短,轉而變成了發獃。

日復一日,轉眼間兩月便過去,瘋和尚再也不傻笑了,整天的坐在地上發獃。

有人說瘋和尚變正常了,也有人說瘋和尚這是病入膏肓了,更有人說這瘋和尚是悟了大道,馬上就要成佛升仙了。

可不管瘋和尚為什麼發獃,這破廟沒人打掃的情況卻成了事實。以往,瘋和尚再怎麼傻笑也只是在下午,可如今發起呆來,竟是整整一天。

於是,這破廟因沒人打掃,重新覆滿灰塵結滿蛛網,前來燒香的人也逐漸變少,直至有一天完全斷了香火。

瘋和尚不以為意,哪怕自己已快沒東西吃了,也依舊每天發獃,不動分毫。

終於,就在廟裡的最後一口糧被瘋和尚咽下肚子後,夜芒回來了。

瘋和尚沒去看夜芒,依舊發著呆,只是雙眼裡明顯恢復了些神韻。

唰!夜芒拔出佩刀,架上瘋和尚脖子:「為什麼?」

瘋和尚轉過頭來,沖著夜芒笑了笑:「你坐下來,我慢慢告訴你。」

三、

八年前,江湖上有三個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三人武功雖不高,可輕功蓋世,沒人能尋得他們蹤跡。

也因此,三人專靠偷東西為生,只要是他們想偷的,哪怕是放在國庫里也無濟於事。

瘋和尚是其中的老三。

那天,瘋和尚潛進了某地知府家中,想偷點東西換得幾天逍遙日子,卻撞見了誤食毒物的知府千金。

瘋和尚成為神偷前是醫生,醫術精湛,三兩下便為知府千金解了毒。

醒來後,知府千金躺在瘋和尚懷中,立即便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雙頰一片潮紅:

「謝大俠救命之恩,靜姝實在不知如何報答...」

「那就以身相許咯?」瘋和尚微笑著答道。

此話一出,靜姝從脖子到臉全都滾燙到熟透,可還沒來得及回答,瘋和尚的嘴唇便印了上來。

「你是我的了。」

兩人相戀半月後,瘋和尚把自己的底細全告訴給了靜姝。

靜姝靠在瘋和尚懷裡,看著眼前柳葉飄動,輕輕掐了下瘋和尚的手:「我愛你,但我不喜歡你偷。」

「好,我不偷了。」瘋和尚吻了吻靜姝的額頭。

「可我爹只會讓我嫁與達官顯貴。」

「我這就去考,你等我。」

「我最多能等三年,我爹會催我嫁人的。」

「三年就三年。」瘋和尚看著靜姝的眼睛,語氣十分堅定。

「好。」靜姝也看著瘋和尚,隨即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笑靨如花。

當晚,瘋和尚便將事情告訴了老大和老二,說他準備金盆洗手,就此不幹了。

老大和老二知道瘋和尚是為了女人而拋棄他們時,氣的渾身發抖,將桌椅摔的稀爛:「重色輕友的傢伙,你給我滾!」

瘋和尚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默默離去。

當時瘋和尚的心裡只有靜姝,為了靜姝他可以放棄一切,而為了靜姝,他也覺得自己可以做到一切。

可他錯了,至少錯了後半句。

愛情能給人力量,可這力量不是無限的,就像它不能使雙腿殘疾的人健步如飛一樣,也不能使瘋和尚這個從沒讀過書的文盲,三年之內就考得功名。

瘋和尚失敗了,他坐在湖邊,酒一瓶接著一瓶。靜姝就坐在他旁邊,兩人一同看著湖面上滿天星星倒影,卻沒說過一句話,也沒有任何肢體接觸。

終於,靜姝率先開口,她說:「我爹在逼我嫁人了。」

此時瘋和尚已喝得酩酊大醉,他把酒瓶擲入湖中,將月亮轟成碎片:「你爹要你嫁個門當戶對的人,我雖成不了達官,顯貴行不行?」

靜姝琢磨著瘋和尚話里的意思,可回過神時,瘋和尚已經走了。

第二天,瘋和尚帶著一箱珠寶來見靜姝:「這麼多,夠我當個顯貴了吧?」

靜姝看著箱子里價值連城光彩奪目的珠寶,眼裡卻滿是絕望。

「不行。」靜姝語氣冰冷:「這些不是你的。」

「那又怎樣!」瘋和尚忍無可忍,徹底抓狂起來,對著靜姝歇斯底里的吼道:「你為什麼非要聽你爹的話!我們彼此相愛就夠了!大不了私奔!你到底在猶豫什麼!?」

「不,不是我爹。」靜姝的眼中淚光閃爍:「是我。」

「什麼意思?」靜姝短短一句話,卻像是抽去了瘋和尚的靈魂。

「我爹沒有逼我嫁給達官顯貴,只是...我想。」靜姝忍住情緒的波動,盡量讓語氣顯得冰冷:「我不能和一個窮光蛋過日子,那樣我會瘋的。」

「你告訴我,哪裡窮了!」瘋和尚指著那箱珠寶吼道。

靜姝沒去看那箱珠寶,而是抬頭望著瘋和尚,一字一頓道:「

「我更不可能和一個小偷在一起。」

說罷,靜姝轉頭便走,只留瘋和尚一人站在原地。

靜姝最後那段話語氣冰冷,如利劍般刺穿瘋和尚,令他只覺寒冷徹骨。

「哈哈哈哈哈!」瘋和尚在原地站了一天一夜,直站到他飢腸轆轆體力不支,直站到他頭髮全白瘋瘋癲癲,直站到他口吐鮮血發狂大笑。

從那天起,瘋和尚便傻笑不止,而瘋和尚也真的成了瘋和尚。

四、

瘋和尚講完故事的時候,官兵已至。

緊閉的大門被撞的發出慘烈的呻吟,竟是蓋住了官兵們的叫罵恐嚇聲。

「把我押出去吧,好歹還能領賞,畢竟是你破的案子。」瘋和尚看著夜芒,依舊笑著。

「不是我破的,」夜芒的嘴張了又合,似是有些不忍,不過糾結之下還是說了出來:「三年前靜姝小姐嫁給了珠寶被盜的那戶人,如今突然案發,應該是把你揭發出來了。」

令夜芒驚訝的是,瘋和尚竟是一點也不意外:「我知道,你個上山都會被蛇咬的人怎麼破得了我的案子?」

「你!」夜芒有些生氣。

「好了,別耽誤時間了,把我交給官兵吧,然後領賞。」瘋和尚閉上眼睛,一臉等著被砍頭的表情:「順便一提,那些珠寶全被我倒長江里去了,你沒事就順著河道撈撈,說不定能找到一些。

「撈個屁啊!」夜芒扇了瘋和尚一巴掌:「我現在出去,萬一被當成幫凶了呢?」說罷,夜芒便將所有諸如佛像之類的重物,全拿去堵了門。

「你這是?」瘋和尚吃驚的瞪大了眼睛。

「你救過我,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夜芒將最後一件重物也堆到了門邊,然後重重的喘了口氣:「好了,這下他們就進不來了。」

「可我們也出不去了啊,要是他們放火怎麼辦?」

瘋和尚話音剛落,廟外便傳來噼里啪啦的燃燒聲。

「媽的。」

「算了,我們一起把這些東西移開,出去自首吧,他們雖會要我腦袋,但肯定不會動你分毫的。」瘋和尚起身向著門邊走去。

「去你媽。」夜芒在半路將瘋和尚攔下,接著就開始脫衣服。

「你!?」瘋和尚被夜芒的舉措搞得發懵。

「和尚,你知道你這一生偷的最名貴的東西是什麼嗎?」

「不知道,忘記了。」

「猜猜?」

「那箱珠寶?」

「不是。」

「李丞相的傳家寶?」

「不是。」

「皇帝的內褲?」

「......不是。」

「那...」瘋和尚還在思考著,夜芒卻撲入了他懷中。

「操你媽,是老娘的心。」

五、

大火燒了整整一天,破廟只剩下幾根漆黑的柱子。

官兵門在廢墟里找了許久,總算是找到了兩具燒焦的屍骨。

沒人知道為什麼會有兩具屍骨,也沒人知道是不是真的燒對了人,他們本是想用火逼裡面的人出來,卻沒想到裡面的人寧願死,也不肯出來。

不過好在上面沒有再查,這案子便也就如此了結了。

許多年後,那幾根柱子經不住時光的沖刷,全都散成了石塊。

又過了許多年,大雨襲來,山頂上發了泥石流,將這廟的廢墟徹底吞沒。

如今,你再到山下問問,說這山上是不是有個廟,人們都會笑著和你打賭,說你要是找到了廟,我請你吃三天的飯。


從前有座山,山上沒了廟。

雖然是老題,但還是用心去寫了,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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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師傅松下言,徒兒松上玩。

言者不知煩,玩者不覺厭。

待過百十年,滄海成桑田。

師傅已白骨,徒兒變鶴顏。

白雲若蒼狗,物是人非了。

我與松猶在,長者卻長眠。

松下常駐足,耳邊似有言。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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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師傅松下言,徒兒松上玩。

言者不知煩,玩者不覺厭。

待過百十年,滄海成桑田。

師傅已白骨,徒兒變鶴顏。

白雲若蒼狗,物是人非前。

我與松猶在,長者卻長眠。

松下常駐足,耳邊似有言。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兩年著一字,「僧敲月下門」)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後立根桿。

廟前站著的是二郎真君,他要搗這廟的窗欞,踢這廟的門扇。

這廟一聽不妙,竄起就要溜,原來是那造反的妖猴。

妖猴自恃能耐,心比天高。可憐了花果山的猢猻,被梅山兄弟殺的殺,擒的擒,都嚇散了。他與二郎真君並眾仙又斗一陣,卻被老子的金剛圈砸了頭,又有犬咬,終於被擒。

仗著金鋼之軀,到了天宮又鬧了一圈。被如來壓在五指山下,渴了只得溶銅喝,餓了只能吞鐵彈,嘴上卻照舊不服。

五百年後,南海觀音來度他,讓他隨三藏取經。他頑固不從,死也不去,罵道:你再羅嗦,再羅嗦。諒你是個菩薩又如何,等老孫出去,一棒子給你打成齏粉。

觀音見他這般,只得離去。

那日起,收監的土地常聞他念:從前有座山,名喚花果山。山裡有個洞,名喚水簾洞。從前有座山…

這事傳上天界,眾仙知他耿耿於懷,念念不忘。只因時間無垠,即便一時半刻無事,也難保哪日出來又不得安寧。天庭上商議許久,得出一計。只讓土地監押輪著班念:
從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廟
廟裡住著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
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
從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廟

如此循環反覆,無休無止,以擾其心智。

此後,石猴嘴裡念的是,從前有座山,名喚花果山,山裡有個洞,名喚水簾洞。
耳邊聽的卻是,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住著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

也不知過了幾千萬個千千萬萬世,滄海成桑田,桑田又滄海,反反覆復無數回。

這天,他終究忘乾淨了。猶如平常一樣開口念叨:
從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廟


洞里住著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
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
………

跟前是新任土地,聽他和自己念的一致,不免自喜,便停下聽這瘋猴子接著念些什麼?

「從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廟



廟後有根桿
那就是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齊天大聖孫悟空
那就是你爺爺我。」

這土地空歡喜一場,只嘆道:你快忘了吧!快忘了吧!

然後繼續念著: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坐廟。


(7月20號22點06更新)(大坑慎入)(方便諸君催更可入群:535310863)

(為方便諸位看官,已分節拋入專欄,可食用。清操厲冰雪(一)山中歲月 - 天才的百草園 - 知乎專欄 ;清操厲冰雪(二)賣酒女郎 - 天才的百草園 - 知乎專欄 ;清操厲冰雪(三)同塵刀客 - 天才的百草園 - 知乎專欄 ;http://zhuanlan.zhihu.com/fangritian/20385317(四)清操厲冰雪(五)·朱逸之與柳郎君;清操厲冰雪(六)柳郎君的現實;清操厲冰雪(七)彼岸花;清操厲冰雪(八)東宮太子 - 天才的百草園 - 知乎專欄;清操厲冰雪(九)朱亞聖的笑 - 天才的百草園 - 知乎專欄;清操厲冰雪(十)小和尚的cp - 天才的百草園 - 知乎專欄;爛柯山上小和尚(十二)就是清操厲冰雪~ - 天才的百草園 - 知乎專欄)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的和尚一身白衣,拈花微笑,沖一旁的方丈說,師父,我要下山,下山去尋我的姑娘。

那天夜風輕拂月高懸,方丈嘆了口氣,說你此行我攔你不住,不過且聽我給你講個故事。

小和尚沉吟片刻,說方丈您但講無妨,等我手上的花朵枯萎,我必將下山給我的姑娘披大紅嫁衣。

方丈抬頭看著漫天星辰,說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我。我年輕的時候比你還狂,那時候山是少室山,廟喚少林寺,我跟你同樣一身白衣,卻不是拿著花,而是提了柄劍,生生打出了木人巷。

我說我要下山,那一天的香客回眸一笑太傾城,桃花樹下的言談太投契。

此生不見那個姑娘,我寧願一死。

方丈還沒說完,突然眼前一花,看到小和尚手裡的花片片凋落,內力一摧,更是枯萎成了渣。

「師父,我知道您的意思,天下這麼大,誰沒有故事?看您現在還是條單身狗,雙十一了連搶購的銀子都無,必定也是個傷心人。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您的故事還是別說了,等哪天我跟娘子回來上香,定然給您講講我的故事。」

小和尚微微一笑,把花沫輕丟,轉過身子便飄飄然下了山。

方丈念了聲佛,喃喃唱了個曲兒。

黃粱一夢二十年,依舊是不懂愛也不懂情……

·1
小和尚俗名喚作僧操,在十一個月零四天七個時辰見到那姑娘之前,一生的追求便是成為最操蛋的僧人,提最操蛋的問題,譜寫一段段最操蛋的公案。

想想還有點小激動。

當那一天女香客上山,猶如枯木逢春,鐵樹開花,山上柳枝乍破嫩芽,隨風飄揚,姑娘從柳絲中走來。

小和尚屁顛屁顛的迎上去,問姑娘此來可是求籤,抑或問佛,若求個保佑小僧願意代勞。

姑娘紅著臉,說我來問個姻緣。

初春冰雪未融,小和尚感覺那山上的冰雪都化作了冷水,啪啪啪的拍在自己腦袋上。

不過小和尚笑了笑,還是跑前跑後,忙著給姑娘抽了簽,解了讖語,說姑娘自當有個好姻緣,是三生石畔的相約,是奈何橋前的守望,極好極好的。

姑娘眉開眼笑,說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

姑娘走後,小和尚哭喪著臉對方丈說,師父,她說我是個好人,我為什麼不開心。

方丈嘆了口氣,說你這是春心動了。

姑娘下山那幾日,小和尚茶不思,飯不想,打坐念經都沒精神,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全是姑娘。

想起姑娘那一笑,背後是漫山遍野的野草,晚霞如火的天空,一堆堆盛開的花,奔騰不息的龍與虎,山中竄行的兔子與狼。

又好像,姑娘背後什麼都沒有,單只一座青山一座廟,廟裡連個人影都不見,天地間彷彿梵音響起,一片澄明。

只剩了姑娘的笑,天地如空谷,笑靨如幽蘭。

僧操說我要下山,我要去找姑娘。

方丈瞥了他一眼,老神在在,「徒兒,山下有車否?有房幾平,銀錢幾何?」

僧操就漲紅了臉,說我有一顆赤誠的心。

方丈轉過頭來,一臉看傻逼的表情看著自己徒兒。

當天夜裡星月高懸,初春清廖,小和尚匍匐在地,叩問方丈如何才能得解脫。

方丈說看破紅塵,萬法自然,紅粉骷髏無異。

僧操頓了頓,起身說師父你講什麼玩意,我是問你去哪掙銀子買車買房。

方丈說我講了那麼多年經,你都能當做放屁也是不容易。感情的事為師也曾經歷過,縱然你有車有房,未必能全盡其功,幾日前你與那姑娘一別,多半便是天長海闊再無相見,無緣無分,不要勉強了。

僧操低眉望著庭中積水空明,倒影的滿滿都是姑娘一笑嫣然。

「我偏要勉強。」

小和尚發動了敏敏郡主無雙技,抬頭的時候眼裡都是倔強。

「既如此,我便傳你絕世的武功,滿腹的經綸,看你學得快,還是等得慢。」

方丈站了起來,抖了抖袈裟,落了一地的白鬍子。

·2
小和尚是萬中無一的練武奇才,五個月的功夫便已初有小成,識文斷字更是過目不忘,廢寢忘食之下四書五經已能倒背如流。

只是晝夜不分,三餐皆素,一天總要暈個三五次。

方丈捻著佛珠說阿彌陀佛,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名滿江湖的大俠白衣進京,黃金榜上高中狀元,恰逢天下大亂,王朝末路,狀元郎提劍守孤城,說我的姑娘在等我,你們誰人堪可一戰?

爛柯寺中不計年,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方丈已經忘了,眼下望著僧操,恍惚間手上一重,又揪掉了幾根鬍子。

如果沒錯的話,少年和尚習成文武藝,戲台已經搭好,該是女主角登場的時候了。

姑娘名叫鍾惜楓,是山下鍾員外的女兒,來山上還願,拉了小和尚的手歡喜說她喜歡的男人高中榜眼,再過六個月便要接她去京城了。

僧操擠出笑容,說啊哈哈哈哈哈哈,恭喜啊哈哈哈哈哈。

姑娘說你們廟的簽算的好准,能幫我再算一次么?

「算什麼,還算姻緣?」

「不……幫我算算我心上人的仕途。」

小和尚笑得慘淡,感覺天旋地轉有點暈,硬撐著給晃了個上上籤,告訴姑娘說你那心上人將會留在京城入翰林院,三年五載的打磨之後,不是外放府台,便是留京入六部任職,前途無量。

鍾惜楓眼睛一彎,捧著那根簽,眸子里全是星星。心愛的郎君高中金榜,前途無量,等自己到了京城,一定要看緊他,不能出去勾三搭四……啊,對了,還有京城裡的漂亮衣服,胭脂水粉,不給買就打他手心……

姑娘正YY未來美好生活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嘭」得一聲,回頭望去,發現是小和尚摔到栽了地上。

姑娘大大的眼睛睜著,伸出手去就要扶,僧操卻突然抬手了。

那隻手很穩,很有力,止住了姑娘表達善意的玉臂。

小和尚側過頭去,微微一笑,很是儒雅,滿腹的經綸在這一刻綻放開來。

「多謝姑娘,小僧無礙,只是想起方才那一簽固然上佳,對姑娘卻未必是好事。」

僧操的聲音也很穩,不似此前總帶著三分顫抖,兩分欣喜,一分激動。

鍾惜楓隱約察覺出哪裡不太對,卻也講不清楚,只好順著話頭問下去,問小師父哪裡不對。

僧操低頭笑了笑,起身拂落袈裟上的塵埃,不再看著姑娘,凝望遠處青山。

「姑娘的心上人高中金榜,留京上任,離接姑娘入京說尚有半年時日。我相信姑娘的郎君是怕眼下不安穩,等穩住陣腳,再接家眷入京,舉辦婚禮。不過這半年間,你那郎君待人接物,扎穩陣腳,可謂最關鍵的半年,你卻不能在他身邊。日後一個是京城新貴,一個是鄉間小姐,縱然他不是喜新厭舊之人,結為連理,也必定少言寡語,不再如初。」

僧操說的風輕雲淡,目光幽深,如同吞吐不定的匕首。

寒芒一閃便刺入了姑娘心窩。

鍾惜楓踉蹌著退了兩步,說小師父你怎麼能這樣講呢,幾個月前你不是還說姻緣簽是上上的么?

「是五個月零十三天八個時辰六刻之前,我告訴你姻緣上佳。」

僧操回過頭來,低首念了聲佛,眉毛一揚復又嘆道:「姑娘,姻緣上佳,您心上人的仕途同樣上佳,只不過二者不可得兼罷了。」

姑娘愣在廟裡,手裡的上上籤被啪嘰一聲掰成兩截。

「你現在入京,自然能留住你郎君的心,也能明白他在做的是什麼。不過有你在,你心上人不分散些精力,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官場上所謂至清無魚,有些事你不好看到,若是因為你不做了,你郎君又在京城,那可是個危險地界。自然,或許也是小僧危言聳聽了,你不去京城,或許一樣平安無事,你那郎君是個兩袖清風的主,皇上也是聖明君主,待得半年後,你郎君照樣白首如故,風風光光娶你進門。」

「等,或是去,你自己做決定吧。」

僧操一撥念珠,停了下來靜靜望著鍾惜楓,目光不再像匕首,溫婉如春風,柔得像柳枝上剛剛抽出來的嫩芽。

鍾惜楓咬著牙,說我不信,我偏要兩全其美,我相信我的郎君,半年的工夫我等得起!

僧操微笑,轉過身去,手指又開始繼續撥念珠,「姑娘等得好,不過半年的時光久居深閨,著實無聊,你說對不對?」

山裡的風吹過來,秋風已有些蕭瑟,姑娘開始覺得這小和尚有些可怕,不知道該答對還是不對。

小和尚卻突然回頭了,笑得像罌粟花開,妖嬈璀璨。

鍾姑娘還未來得及反應,便感覺到秋風乍起,一道白影晃到身旁,驟然腰間一緊,騰雲駕霧般穿出了廟門。

柳樹的枯枝和青松的綠葉被紛紛踏在腳下,山間雲霧彷彿是仙人的神通,縹緲泠然,小和尚帶著姑娘御風而行,姑娘張大了嘴緊緊抓著和尚袈裟,大氣不敢出。

不知過了多久,小和尚輕輕落下,手臂一送繼續撥動著念珠。

「姑娘若是無聊,可時常上山看看,山中有廟,廟中有我,小僧高中榜眼做不到,在山中尋一兩個好去處,當無問題。」

鍾惜楓獃獃的看著眼前一片楓林,火紅的楓葉映照著火紅的夕陽與晚霞,半壁蒼穹像著火一般,從林間升騰而起,燎天燎原。

「姑娘名字里有個楓字,小僧冒昧請姑娘來此,還請恕罪。」

僧操側目望著姑娘,眼裡全是秋水長波,暗暗相送。

「我,我,我要回家了,謝謝!」

鍾姑娘從那片火紅里抽身出來,正對上僧操如水的雙瞳,雙頰一紅,退了幾步就要告辭。

一邊說著,一邊還忍不住向四周看去,楓林如火,落葉滿地,蒼青色的岩石下有一方小潭,倒影這紅葉藍天紫霞。

「不錯,天色已晚,趕路還是慢了,等姑娘下次再來,小僧一定加快腳程。」

僧操橫步一跨,彷彿跨入了畫中,明眸淺笑,白衣勝雪,手指上拈了片紅葉,落進鍾惜楓眼裡讓小姑娘的心不禁亂跳了幾下。

「姑娘,不要回家么?」

「啊!要,要……」

「那小僧便同這片楓林一起,送姑娘一程。」

惜楓姑娘又是一愣,楓林送客,讓人摸不清頭腦。

僧操輕輕一笑,腳尖輕點,驚鴻般掠起,半空中折了根樹枝,穩穩落在楓樹頂端。那枯枝如劍,揮灑出來片片都是火紅的劍光,是那紛落的紅葉一路向下,飄飄洒洒指著下山的路。

鍾惜楓有些懵逼,一邊順著楓葉路走下去,一邊抬頭看著上方揮灑樹枝的和尚,心想你裝這麼好一個比,幹嘛要給我看,給別的姑娘不好么,何必呢?

花和尚不是好人,哼!

等到鍾惜楓下了山,和尚從天空中落下,噗通一聲摔到在地。

睜開眼,一竄三尺高。

「卧槽!靈異事件啦!鬧鬼啦!五鬼搬運大法啊,誰特么把我搬這來的!」

當夜,小和尚掛著鼻涕和淚,跑到山上找方丈哭訴。

師父,咱山上鬧鬼了,咱要不搬家吧?

方丈看傻逼一樣的神情看著小和尚,小和尚抽泣說,我上午還在廟裡給鍾姑娘解簽,一轉眼就到了山下,看著鍾姑娘跟來接她的人一路遠走,我話都沒來得及跟她說!

方丈仍舊跟看傻逼一樣的神情看著他。

僧操說師父你不能這樣,咱廟裡有鬼,您就是不搬,好歹也做做樣子驅一下鬼什麼的……吧……

嘭得聲響,僧操腦袋上重重挨了師父一巴掌,天旋地轉。

師父,你為毛打我?

小和尚說完這句話,噗通就倒了。

方丈盯著趴在地上不動的小和尚,起身踹了兩腳,「別裝死了,快滾起來,我還不知道你?」

小和尚哼唧一聲,從地上爬起來,愁眉苦臉道:「師父,你不驅鬼也就算了,為毛又打我又踹我?」

方丈冷冷看著他,嗆琅琅從禪杖里拔出大保健,呸,大寶劍。

劍鋒寒如秋風,涼如夜。

指在僧操的咽喉之上。

小和尚嘆了口氣,也不愁眉苦臉了,掛著的鼻涕也遮不住眉宇間的風采。

「師父,用不著這麼絕吧?」

「你自己當能算的清你自己命數,我本還懷疑,我徒兒純若璞玉,怎麼可能應了災星降世大地紅的命格,原來便應在你的身上。」

「師父,我也是你徒兒啊,我還算出我身上另有一半命數,乃是肩負天下正道,死而後已。命乃天定,路由己造,師父您該不會在我們還沒選路的時候,就一劍砍了我吧?」

僧操唇角又勾了起來,笑著雙掌合十,推開方丈的劍鋒。

「師父,您若是殺了我,不就是殺了您么?這裡是爛柯寺,師父您中間缺了的三十年人生,您就真不想看看?」

小和尚笑得邪魅,白凈的臉上隱約可見,跟方丈很是有幾分相似。

方丈閉上了眼,劍鋒一歪,把小和尚再度拍暈過去。

·3
一場秋雨一場寒,過完雙十一,又沒了求姻緣的單身狗,廟裡忽然就蕭索起來。

小和尚孤零零蹲在後山,揪了株草,干著辣手摧花的勾當,嘴裡念念有詞。

「她今天會來,師父今天讓我下山,會來,下山,會來,下山……」

待得最後一片花瓣落下,小和尚興沖沖的去找方丈,沖門裡喊,師父,我下山啦!

見廟裡無人應聲,也不知方丈聽見與否,小和尚撩起白色方格的僧袍,屁顛屁顛就跑下山去。

山下青松筆直如碑,方丈枯坐樹下,閉目誦經,拿著念珠一言不發。

僧操尷尬的笑笑,「師父,這麼巧啊?」

方丈念南無阿彌陀佛,珠子來迴轉著。

「師父,您就這麼出來,不擔心廟裡被人偷了么?」

方丈連阿彌陀佛也不念了,低低誦著小和尚聽不出的經文。

「哦也對……廟裡也沒什麼東西,那要不我先走了,師父?」

小和尚試探問著,躡手躡腳繞過師父身旁,運起輕功,足不點地便要狂奔而去。

「阿彌陀佛。」

方丈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口宣佛號如西天雷音,一步跨出如同縮地成寸,隨隨便便那麼一伸手,就揪著小和尚的衣領提了回來。

像老鷹提了只小雞仔。

小雞仔懸在半空,張牙舞爪,四足亂揮,口中還念念有詞,師父你不能這樣,徒弟也有人權啊,那花瓣就落在下山那一片上,緣法啊師父!啊,師父你不懂愛啊,雷峰塔會倒下來啊……

方丈不理,提著小雞仔上了山,背影漸行漸遠,成了兩個小螞蟻。

「喂,小和尚!」

正登台階,背後突然傳來脆生生一句喊。

那小雞仔兩眼放光,雙指如刀直切方丈脈門,運指如風,飄渺無蹤,方丈只感到手腕稍稍一麻,便見小和尚竄出了三丈開外。

要抓,自然還是抓得回來的。

不過方丈看著蹦跳離去的徒兒,伸了伸手,只道了句早些回廟吃飯。

姑娘拿著封信,得意洋洋的沖僧操招著手,笑嘻嘻說:「花和尚,我郎君給我寄信來了,還是跟以前一樣關心我,也說了京中事務呢!」

僧操一頭霧水,心說姑娘我們怎麼看起來這麼熟了,以及……我不是個好人么,花和尚是什麼鬼?

「啊……那好啊,不過,姑娘你幹嘛一副炫耀的語氣,本來不就該這樣么?」小和尚眨巴眨巴眼,萌萌噠。

鍾惜楓眯起了眼,切了聲,「輸不起,明明就是你料錯了,昨天就該跟你打個賭,讓輸的人……輸的人答應贏的人一件事!」

僧操不止一頭霧水,簡直渾身都是霧水,不過見姑娘興緻正高,也不想拂了姑娘的意思,連忙賠笑點頭。

對,對,您說什麼都對。

鍾惜楓眼神飄過來,問花和尚你這一副敷衍的語氣是怎麼回事,不服?

咳咳,服,小僧我什麼都服。

你就是不服!

鍾姑娘一怒叉腰,指著小和尚說,要是我未婚夫真的有了什麼苗頭,我就不嫁了,你滿意了吧!

小和尚張大了嘴,說我可什麼都沒講,什麼都沒幹啊,姑娘你這是發哪門子癲?

「什麼都沒講?什麼都沒幹?昨天哪個白痴帶我去看楓林,還飛到上面削楓葉送行,別以為我走了沒看見,某些人耗完了力氣噗通一聲摔到地上,躺了三秒又抽風似得跳起來。告訴你,本,本姑娘雖是迫不得已領了你的好意,但並不代表什麼!就算最後我真跟我郎君發生些什麼,那也絕不會從了你的!」

鍾姑娘憤憤然瞪了花和尚一眼,此來說清楚這件事,心裡一陣痛快,又一陣忐忑。

今天見這和尚,感覺跟昨日全然不同,這番話已經想了好久,為什麼對著眼前這和尚說出來會有種莫名的歉疚呢?

小和尚撓撓頭,啊了幾聲,腦中一片空白。

腦海中掠過一個畫面,是自己懷抱姑娘,御風而行,姑娘抬頭看著自己,嘴巴張得老大,特別想低頭啃上去。

可當時自己好像沒有,當時自己一本正經的在裝逼,八風不動,穩如佛蓮。

「姑娘,我昨天到底說了什麼?」

感覺好像哪裡不太對的小和尚反應過來,誠摯的問著。

鍾惜楓心裡的那一點愧疚煙消雲散,狠狠瞪了小和尚一眼,說你給本姑娘記住!

然後姑娘轉身就走,嘴裡還念叨著滑頭的花和尚,藏污納垢的小破廟。

走了三步,鍾惜楓忽然發現了罵的不爽的原因,扭頭轉身,腮幫子氣鼓鼓的。

喂,小和尚你叫什麼名字?

啊?啊,我叫僧操,僧人的僧,清操厲冰雪的操。

清操你大爺!

鍾惜楓聽了小和尚對自己名字的詮釋,哭笑不得的爆了聲粗口,笑著下了山去。

閨中的日子總是寂寞,二八的年紀總易懷春,鍾惜楓也會想著,能在上元節的等會上,邂逅一個溫婉的才子,替她揭開燈謎,許下一生。

京城的柳郎君,正是如此,雖已有二十四五的年紀,可風度翩翩,如寒門茅舍庭外松,更添風霜厲冰雪的味道。

哪是眼前這逗比小和尚能比的?

不過啊,若能有一個人輕裘烈馬,扯了大旗將自己搶到馬後,說一句從今往後便是爺的人了,爺帶你去看殺人,看江湖上風波險惡,你負責美人如玉,爺負責劍出如虹。

昨日御風而行,踏葉揮劍的小和尚,雖平日里逗比了些許,可好像也有那麼幾分風韻。

怎麼就偏偏,平日里這麼逗比呢?

誒不對我在想什麼,我可是還有半年就要入京嫁人的姑娘啊……不會柳郎真的在京城……慢慢忘了我吧……

在鍾惜楓紊亂於意識流的糾結中,僧操沉默著,抬頭看半空里飄過的一片紅葉,感覺腦袋有點沉。

「就算最後我真的跟我郎君發生些什麼,那也絕不會從了你的!」

這句話忽然盪回腦海中,小和尚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4
「師父,這些天我總是特別容易暈過去。」

「阿彌陀佛。」

「師父,每次我醒過來都在不同的地方。」

「阿彌陀佛。」

「師父,我有時候醒過來,還全身帶血,媽蛋江湖上說突然出了個白衣俠僧,殺過不少惡賊,那些地方我醒過來的時候全都在過!」

「阿彌陀佛。」

「師父你特么有沒有聽我說話,我有點印象,這些事好像特么還真是我乾的,你別他么再阿彌陀佛了!」

方丈終於抬起頭來,看著臉色蒼白倉皇的徒兒,嘆氣道:「你既然已經察覺了,還問我做什麼?」

「我察覺了個毛線啊!」小和尚欲哭無淚。

「你比旁人,多了三魂七魄而已,無妨,慢慢熟悉一下你兄弟,又不會多吃幾頓飯,不至於吃窮了爛柯寺。」

方丈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說等你哥出來的時候,叫他來找我。

小和尚瞪大了眼,沖著方丈的背影心底一陣陣的咆哮。

師父我真是嗶了狗了啊!

師父你特么給我回來解釋清楚啊!

師父你這麼淡定是要鬧哪樣啊!

師父我特么是不是你親生的啊!(誒好像哪裡不太對……)

方丈進了禪房,盤膝坐下,掐算星玄。

正值凜冬,七星映月,北斗高懸,方丈掐指一算髮現自己那徒弟搜颳了滿滿的不義之財,竟已在京城三環之內買了房。

「這貨……還真準備跟到京城啊……」

方丈喃喃自語,抬頭間正望見門開一線,月光跟北風一齊鑽進來。

「師父,你找我?」

一個清穩儒雅的聲音響起,小和尚帶著淡淡的笑,手持念珠緩緩轉著,推門而入。

方丈頭也不抬,劈頭問道:「殺了幾人?」

「一人也是殺,百人也是殺,殺一人能救百人,為何不殺?」

「佛亦無權斷人生死,你如何斷?」

「我不是佛,我隨意斷。」

「京城那柳郎君,若按你斷,是否也當是個死人?」

方丈終於抬頭,雙眸如刀,稀疏而斑白的眉毛里依稀可見睥睨千軍的氣魄。

刀鋒劈山斬浪,睥睨千軍,斬不動亘古蒼石。

僧操豎掌當胸,微微一笑,那如刀的目光落他身上便驟然潰散。小和尚仍是笑著,揚眉道:「給個理由,給點安排,殺又何妨?」

「何謂理由,何謂安排?」

「不守正道,便是理由,安排妥當,自是不能讓姑娘對我生厭啊。」小和尚頓了一頓,笑道:「師父,您說這世上有沒有人,能真的去堅守那個,那個所謂正道的東西?」

方丈不答,冷冷的望著僧操。

「你不要這樣看我,師父,您當年仗劍下少林,一邊說要自己的姑娘,一邊說要普度眾生,說白了,跟我現在所講的,有什麼區別?只不過您還多了些無謂的糾結,談些眾生與我的衝突,思考些所謂的經卷大道。敢問,您想清楚了么?」

僧操迎著方丈冷冷的眼,滿是戲謔,「師父,您若是想不清楚,還是不要多話了。我賭鍾姑娘遲早要來,她等不下去的,那個叫柳郎君的榜眼,寄來的信一定越來越少,話也必定不多,等姑娘要去京城,我便要走了。」

「我若說……不讓你下山呢?」

「師父您武功卓絕,我知道你攔得下我,可您攔得住我么?」

月光從門縫裡泄進來,僧操光禿禿的腦門映著月色恍如潭水,嘴角勾了抹笑便似天地乾坤盡在胸中。

「我不是清操厲冰雪,我就是冰雪,師父您本事大,攔得下冰雪,可您攔不下清操。」小和尚又淡淡說了一句,合掌一禮,只給方丈扔下一道背影。

方丈靜坐在斗室之中,懷中金索,榻畔禪杖杖中劍,盡皆寂靜無聲,未曾動過分毫。

念及不久之前,那個逗比的清操小和尚看到鍾姑娘尋來,滿是歡脫境況……方丈望著自己的手慢慢閉上眼,就是那一次沒攔得住清操,才同樣沒攔住冰雪入江湖。下一次,自己又如何擔保能攔得下呢?

方丈嘆了口氣,無力感如月光一般漫布全身。

那日過後,冰雪很長時間沒有出現,小和尚還是天天偷溜下山,天天被枯松前的方丈抓回來。

小和尚為之譜曲,曰方丈你不懂愛,誦經時候吟唱不停,嚷得廟裡香客越發少了。

寒冬即將過去的時候,清廖的山上,終於又有香客出現。

鍾惜楓上山了。

·5
姑娘一笑,寒冬里能開出漫山遍野的楓葉,紅彤如火,火苗一竄就鑽進了小和尚心裡。

哪怕姑娘不笑,沖他擠眉弄眼,罵上兩句,得意的炫耀自己高中榜眼的未婚夫,小和尚都會覺得山花爛漫,二十年青燈古佛,方丈手上經綸法卷統統都化作了放屁。

那時候,小和尚就會嘿嘿傻笑的看著姑娘,覺得世界如此美好。

可這一次姑娘上山,沒有笑也沒有罵,梨花帶雨,鼻子一皺便是淚珠子撲稜稜往下落。

僧操慌了神,扯了一坨紙送過去,被姑娘撕得粉碎,淚眼朦朧里猶可辨認出惡狠狠的目光。

「裝什麼裝!你一定猜到出什麼事了,開心了吧!我夫君隔了好久才來信,他說吏部尚書看好他,想招他做乘龍快婿,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竟然還敢寫信來問我,問他媽啊!」

鍾惜楓鼻子一皺,一邊罵一邊大哭起來,只是這次罵的不再是花和尚,而是柳郎君。

那封信飄飄搖搖落下來,小和尚伸手接住,看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鐘姑娘,想開口卻不知說什麼是好。

姑娘哭累了,把鼻涕眼淚往小和尚袈裟上一抹,抬頭仍是淚眼婆娑。

「和尚,你說我該怎麼辦?」

「我,我,我也不知道啊。」

「你不是很能講么!」

「那……那我現在不會講啊,我一見到你,就什麼都不會講了。」

小和尚看著哭得凄慘的鐘惜楓,心焦如火,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難不成要勸姑娘當斷則斷?那也太自私了些,況且就是換了自己,也不可能斷得下去啊。可如果這麼拖下去,姑娘還不得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想起一次哭一次啊?

到時候不等時間這方良藥治好姑娘,眼淚決堤,怕是就要先把小和尚給淹死了。

思來想去不知說什麼是好的小和尚放棄了言辭,一把拉起鍾惜楓,在姑娘一聲驚呼下又跑出了廟外。

「不是吧?又要飛?」

姑娘驚呼著,有些哽咽的嗓音飄散在空中,隨著眼淚鼻涕扯出幾條完全平行的不規則曲線,漸傳漸遠消失不見了。

那封信晃晃悠悠飄下來,一隻滿是褶皺的枯瘦老手,異常穩定的接住了它。

方丈看著那信封,信封上惜楓親啟四個字翩若驚鴻,別有一股壓抑了許久的氣藏匿其中。

「原來是你……」

隱約間,方丈想起來有一個名字,天下都叫得很響。那個提劍守城的狀元郎孤身站在城頭,對面千軍萬馬里翩然走出一員儒將,張弓搭箭射來一封招降信,被狀元郎撕得粉碎。

依稀里,信封上字跡翩若驚龍,隱約間,像極了方丈拿著的那封,字中蘊藏的氣一朝爆發。

「小和尚聽好了,我家小姐姓王,雙名淮葉,可是吏部尚書的千金……」方丈腦中似有電光閃過,一個喋喋不休的婢女在說個不停。

方丈腦袋有點暈,似乎也要不支倒下。

方丈手上用力,信封驟然炸開,紙屑漫天紛飛,終是讓方丈清醒了過來。

「這就是……從頭來過?」

方丈慘然一笑,雙掌合十,念了聲佛,沉默了許久,嘴唇微動,似是在準備措辭,即將開口念經。

許久之後,老方丈念道,佛祖,我操你大爺。

北風呼嘯,穿堂風將紙屑遠遠吹飛,追向小和尚跟鍾姑娘,小和尚的腳程卻似比風還快三分,穿林海,踏枯葉,風還未到,便一頭扎進了山腹的洞窟內。

鍾姑娘此時才霍然驚醒,要是小和尚趁機對她行不軌之舉,豈不是就要把清白交待了?

一念及此,鍾惜楓哭都不敢哭了,緊緊抓著小和尚的袈裟,一眨不眨的盯著他。

忽然感覺入手處有些濕粘,低頭一看發現正是剛才自己抹下的一把鼻涕一把淚……

鍾惜楓:……

姑娘下意識的一鬆手,小和尚感覺手上一重,高速行駛間生怕一個甩尾把姑娘甩跑,慌忙用力一拉,鍾姑娘嘭得一聲撞進了小和尚懷裡。

鍾惜楓心臟噗通噗通跳,大氣不敢喘,眨巴著眼向上看去,只希望小和尚還是那個八風不動,穩如佛蓮的裝逼犯。

沒想到小和尚正滿臉通紅,恰也低頭望來,一雙眼裡三分閃躲,兩分羞澀。

姑娘心裡咯噔一聲,緊閉了雙眼,心道要是這花和尚敢對自己不軌,自己就,自己就……就一口把他那活兒給咬掉!

小和尚大大的打了一個噴嚏,心道誰在罵我,誰,誰,到底是誰?

洞窟不短,小和尚如風一樣的步伐足足跑了一兩個時辰,前頭才終於出現亮光,風裡帶著微微發鹹的味道,清清涼涼,沁人心脾。

「終於到了~」

小和尚長出了口氣,感覺跑的有點缺氧,放下姑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鍾惜楓睜開一路上閉著的眼,拿手揉了揉,打了個呵欠,海風一吹才清醒過來。

誒,海風?

鍾姑娘瞪大了眼,把自己竟然在花和尚懷裡睡過去一事拋諸腦後,望著波濤輕翻,雪浪十里涌流不息,一寸寸向山崖拍去。

「以前,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來這裡看看。小時候有很多上香的人帶著孩子,那群小孩就笑話我,說我為什麼沒有爸爸媽媽。我去問師父,師父成天一句話都不說,只顧喃喃念著佛經,要不然就是睡夢裡念叨著什麼姑娘,什麼擋我者死之類的話。我不開心,我想離開爛柯寺,就找到了這個洞窟。第一次走的時候,我以為我要餓死在裡面了,可是我不想回頭,我走了好久,走出來的那一刻忽然感覺天長海闊,什麼事情都不值得掛懷了。我吃了幾隻生魚,鬧了肚子,躲進洞窟里睡覺,第二天回去的時候發現師父很狼狽,據說那天師父飛下了山,挨家挨戶問有沒有人見過我。從那以後,我就再沒管別人笑話我,偶爾來這裡,也都是上午過來,晚上回去。」

小和尚在一旁啰里啰嗦的講著,躺在石頭上四肢伸開,偏過頭望著鍾惜楓。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帶你來這裡看看,要不……我再給你抓兩隻魚吃?嘿嘿,師父到現在都不知道,每次我饞肉,都會來這裡烤點魚吃。」

小和尚一邊說著,一邊翻身爬起,嘿嘿一笑望著鍾惜楓。

姑娘的長髮被海風吹起,向後飄著,姑娘伸手捋了捋頭髮,肌膚如雪浪,黑髮如絲帶,身後是斷岸千尺,有美人遮面失神,恍惚如夢。

「謝謝你……跟楓林那次一樣都謝謝你,只是我還是,更想見到京華風光……」

鍾惜楓的聲音有些低,她發現其實在這個小和尚懷裡睡過去是正常的,因為她實在很難對眼前的和尚生出戒心。

不過,也很難生出別的什麼情感。

小和尚哦了一聲,有些失落,他說原來你還是不開心……肯定是因為剛才走的太快了,不如我們再走一次,走的慢一點,穿過長長的黑暗,見到天長海闊,一定會開心起來的。

姑娘勉強笑了笑,擺手說不用了,便縱有千種風情,良辰美景,更與何人說?

僧操不說話了,本來就很累的他感覺腦袋有些昏沉,慢慢躺了下去。

姑娘還在說,她說沒關係,她說我會尊重柳郎君的決定,他想娶誰娶誰就好了,我只是……我只是有點難受,我想去一趟京城,跟他當面談一談。談完了我就會放下,到時候,到時候我可能回來,跟你再看楓林看大海看這個輪迴山,看你們的爛柯寺,看……

不用看了,你去了京城,怎麼還回得來?

小和尚打斷了姑娘,語氣很平淡,彷彿海風一樣波瀾不驚,卻又不容置疑。

鍾惜楓勉強一笑,轉過頭去,發現小和尚又坐了起來,正用海水洗去袈裟上的鼻涕和淚。

「為什麼,我回不來呢?」

小和尚回過頭來,笑容裡帶著分瞭然,滿臉都是你懂的。

鍾惜楓咬著嘴唇,搖了搖頭表示我不懂。

「我若是給你一把劍,你跋山涉水去了京城,一路上高山流水,明月大江,到了地界京華煙雲,富貴功名,只有你一個人不合時宜,不識抬舉。柳郎君若是還愛你,就不會寄來這封信,你也不傻,你自然是明白的,一個不愛你的人,你要拿他怎麼辦,莫不是要一劍斬了柳郎君?你也不會的,你還愛著他,否則也不會心心念念,看不上楓林如火,也看不上天長海闊。」

「你去了,多半便是尋一個理由,找一個說服自己的借口,比如你發現尚書的千金比你千般好,萬般好,你便屈尊做了個小。縱使鍾姑娘你心氣確然是高的,不要做小,也不要失了你的郎君。你說一句我偏要兩全其美,要去仗劍搶婚,喊醒你的男人,說功名富貴盡眼暈。可到得緊要關頭,柳郎君說一句你不要鬧了,尚書千金說一句這個人好像一條狗啊,那長劍一顫,你會不會淚如雨下自刎京城?」

小和尚洗乾淨了袈裟,拍拍手站起身來,居高臨下望著鍾惜楓。

「這些你豈會不懂?」

鍾惜楓於是又哭了,姑娘蹲下身子,撿起一塊石頭沖僧操丟過去,說和尚你怎麼又這樣了,你這個壞人,幹嘛要說的這麼清楚!

和尚沒有躲,任由石頭砸在自己身上,俯下身子托起姑娘的下巴,眼裡柔情漫如海。

「我知道,就算這些都懂,你也還是會去的。沒關係,如果兩個月後你不回來,我便去京城找你,執子之手,將子拖走。別忘了,這個賭可是我贏了,我拖你,你可不能不走。」

僧操笑得很讓人心疼,鍾惜楓看著也很讓人心疼,這一刻鐘姑娘忽然感覺是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對望著,不同的是,眼前這個男人的病是自己可以治的。

於是有話衝口而出,鍾姑娘說,你等我,我一定能從京城回來,你信我!

僧操鬆開手,把鍾惜楓拉起來,笑了一笑說我們回去吧。

我信你。

從長長的洞窟里走著,僧操聽姑娘講著跟柳郎君的相逢相識,也講她自己的十幾年生活,僧操微笑聽著,偶爾說上一兩句。

比如一語道破柳郎君猜到的燈謎,比如說些姑娘百思不得其解的糾結,比如跟著罵柳郎君,說我一定比柳郎君聰明。姑娘問為什麼,和尚就說因為他竟然會離開你,不管是哪個離開你的,都一定是大傻逼。

鍾惜楓撲哧笑了,說和尚你一定追過很多女孩。

和尚笑著說我才沒有,只是見了你,好多東西突然開竅了。

鍾姑娘說呸,剛才你還說見了我一句話都不會講了。

和尚認真的點頭,說沒錯啊,看見你,就好像聽到佛祖講經,剎那間蓮花朵朵綻放,剎那間瑤池碧水乾枯,都是一剎那的事,你看你多有魔力,放江湖上定然是個妖女,要被名門正派追殺的。

鍾姑娘哈哈笑著,說我講了好久都累了,你給我講個妖女的故事吧。

和尚說好,有一個樸實的小夥子出生在牛家村,成長在草原,叫做僧操,有個小妖女生在桃花島,有個爹是江湖上有名的魔頭喚作東邪黃藥師,妖女的名字呢,就叫鍾惜楓。

哎?為什麼我爹姓黃我姓鍾?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只有老和尚沒有小和尚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因為小和尚不老實聽故事,被放在鍋里煮了,懂?

……懂。

等兩人走出山窟,送姑娘下山之後,迎著山風料峭,僧操望著滿天星斗發了好久的呆。

「你當真信這個姑娘會回來看你?」

「我不信,所以我要去京城,師父你莫要攔我。」

「我如何能不攔你,你去了京城,天下洪波湧起,風雲激蕩。」

「便是我不去,遲些年也一樣如此。」

小和尚頓了頓,轉過身看著廟門前的師父,「不如我們打個賭,若是清操小和尚不去京城,我這個冰雪和尚也不再強求,否則,便算是我贏。師父你看如何?」

方丈也沉默了很久,想著京城裡那個柳郎君,想著京城裡那個尚書千金,好似又看到了少室山上回眸一笑。

可緊接著,便是仗劍下少林,京城中狀元,天下動蕩,遍地兵燹。

「喚你師弟出來,我親自跟他說這番過程。」方丈終於開口,望著小和尚的目光慢慢都是不信任。

小和尚大笑三聲,點頭說好,我出現一刻,腦袋便越發昏沉,早想離去了。

那一夜,逗比的清操小和尚聽了師父轉述的話,躺在庭院里數了一夜的星星。

第二天著涼感冒,高燒不起,一躺便是一個多月。

方丈坐在斗室里念佛,閉了廟門,謝客不見。

在小和尚初見鍾姑娘十一個月零四天七個時辰之後,又快到初春,鍾姑娘已離山一月,小和尚仍躺在床上。

恍惚間,小和尚似是進了方丈的斗室,裡面坐著的人卻不是方丈,而是自己。

那個自己抬起頭來,笑容儒雅自信,像是腹內自有百萬雄兵,可目光卻是冰冷的,只有瞳孔一點火紅,餘下皆是冰霜。

「鍾姑娘說她會回來看你,你可相信?」

冰雪說的很平淡,聽不出他信是不信。

清操勉強笑了笑,點頭說我願意相信。

那人哈哈一聲笑,笑出淚來,他說怪不得鍾惜楓更喜歡你,更願相信你,你實在是傻的可愛。我問你,我願意相信,跟我相信,中間差了幾個字?

小和尚說,兩個字,願意。

錯,差的那兩個字,喚作無奈。

那人從榻上起身,眉目里全是凌厲,他說我不要無奈,世間事絕無一件我做不成的!

小和尚一怔,不知該說什麼。

那人目光落下來,望著小和尚,他說你已逃得夠久了,願意二字不是你逃避的理由。你在這裡等著,什麼也不做,日後想來當真能夠無悔么?

師父說的對,縱然日後鍾姑娘回來,你有車否有房否銀錢幾何?一開始你請師父教我們文武藝,是為了今日枯坐寺中死等的么?

小和尚唯唯諾諾,不知該當如何。

那人怒極反笑,揮掌打向小和尚胸口,你滾吧,我沒你這個兄弟,我要去找師父,你莫要攔我!

冰雪目光凝起,長吸了口氣,大步踏出斗室。

才出一步,忽然感到背後有人扯住了袖子,月光灑下,照出和尚嘴角的一抹微笑。

「你已經幫我不少了,剩下的,該我去做了。」

背後傳來小和尚長長吸氣的聲音,吸了那口氣,終於吐出來冰雪想聽到的話。

冰雪回過頭來,笑了笑說,那好,別給我玩砸了,丟人還是小事,我可最不喜歡收拾殘局。

看情況吧,我總覺得這次去京城,哪裡不太對,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玩脫,你說到時候是不是我完蛋了你丫也跟著完蛋啊?

無妨,京城裡的人物風流,我早想一會。你儘管玩,哪怕玩脫了,頭斷血流也都是別人的,我們……連髮型都不會亂。

……因為我們是光頭啊。

……領會這種兵荒馬亂里閑庭信步的精神,懂?

小和尚哈哈大笑,說我當然懂,就是逗一逗你,這地界也就咱倆能看見吧,別特么總是一副裝逼犯的模樣。

那個小和尚嘴角抽了抽,保持著儒雅謙沖的微笑,一腳踹飛了僧操。

床榻上,高燒不起的僧操一竄三尺,腦袋嘭得聲撞上房頂,伴隨著一陣怪叫,小和尚扔了熱毛巾厚被子,開門而去。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的和尚一身白衣,拈花微笑,沖一旁的方丈說,師父,我要下山,下山去尋我的姑娘。

方丈嘆了口氣,說還是那小子贏了,去便去罷,天下命數當如此,更改不得。

小和尚撓了撓頭,嘿嘿一笑說,師父,沒事,雖然不知道你說的命數是什麼,不過我不會把它玩壞的,你要信我喲~

方丈看著一臉歡脫的小和尚,眼角跳了幾下,說這可是你擔保的,若是你玩壞了,我打斷你的三條腿。

小和尚睜大了眼,說卧槽夭壽啦,師父也會講段子了!

隨著那陣歡脫的大笑,爛柯寺里的少年背起行囊下了山,山風呼嘯,吹起一地枯葉如送行長龍。

蒼龍夭矯,撞破八方風雨。

雲淵深處,山與海一起震動。

·6
北風凍骨,殘雪方融,小和尚踏著鶯飛草長,一路北上。

在芙蓉街的小客棧里,落梅翩翩如刀,進了個賣酒的姑娘,一顰一笑溫柔似火,滿座的客人打眼全是猥瑣。門口坐了我們那初初下山的小和尚,見得此景,剎那間想起兩句話來。

第一句,是小時候師父說,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第二句,也是師父說的,師父說山下老虎不少,武松更多,佛祖捨身喂鷹,方是大義。

小和尚一個激靈,當即拍案而起,心道這老虎定非凡品,能倚天屠龍,攪亂這小酒館裡一池春水,水汪汪里竄出來全是武松。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小和尚深吸了口氣,看了看四周,忽的拍案而起,說姑娘你當要小心,這滿座的酒客皆想上你,快些走吧。

落梅飄飄,略顯嘈雜的酒館裡驟然靜下。

滿座酒客憤然怒視,那賣酒的姑娘嗆到似得咳了兩聲,她很想告訴小和尚,憑你這句話,晚上你來我不要錢。

小和尚沒看到賣酒女水漫金山,柔情勝火的眼神,自顧堅毅的獨對滿堂酒客。

角落裡趴著一個渾身酒氣的邋遢客人,聞言抬起頭來,眼中發著光,唑口酒笑了。

江湖上好久沒見到這樣的小鮮肉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死呢?

魏同塵這樣想著,支起半個身子,又灌了口酒。

酒客里已有不少站起身來,那小和尚固執而可笑的對視著所有人,半截棍子籠在袖中,腦海中刷刷刷過了一遍盤龍棍法,豎掌胸前。

酒客甲望著小和尚淵渟岳峙,不敢輕易上前,便皺眉怒喝道:「哪來的小和尚,半點規矩不懂,這婆娘老子都睡過四五遍了,用得著你管?」

有了酒客甲這一聲怒喝,眾酒客紛紛跟風,罵聲四起,一面說著這婊子床上功夫了得,既能溫潤如玉,又能水漫金山,一面問候著小和尚祖宗十八代。說這小花和尚多半也想快活快活了,趕巧這婊子價錢公道,從不講價,碰上些個硬上的也真敢以死相拼,比起窯子里的姐兒還美三分,這波不虧。

小和尚被眾人一陣搶白,滿臉通紅,望著那賣酒的姑娘,姑娘竟像是充耳不聞,權當口水淋浴,還能甩甩頭髮沖小和尚一笑。

角落裡的魏同塵挑眉唏噓,這段時間朝廷的素質教育的確有成效,連這些草莽漢子都能罵人不帶髒字了。

「這些爺說得對,小女子每三日伺候一人,紋銀伍兩,概不二價,今日趕巧正是本姑娘擇人之時。」

賣酒的姑娘放下酒,一步步走得中正平和,嫣然笑著到了小和尚身前。

「五兩?這麼貴?還能擇人?」

小和尚張大了嘴,一個縣令的俸祿,也不過年入五十兩,這姑娘要價著實不低。

魏同塵徹底抬起了身子,昨日無意間鑽進這小酒館買醉,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出大戲。怪不得這些江湖草莽素質這麼高,能隨隨便便出得起五兩銀子,想來也都不是村頭潑皮可比。

「多謝小師父給我出頭了,不過奴家命比紙薄,無福消受,若是小師父也動了凡心,奴家倒可以寬慰一二。」

賣酒的姑娘貼過身來,胸脯上的柔軟膩入骨髓,手指還滴溜溜在小和尚胸前畫著圈,眼波流轉間滿是勾魂攝魄。

小和尚踉蹌後退,哐當撞翻了桌椅碗筷,算賬的老闆不忘抬頭看他一眼,高喊了句三錢銀子,小和尚記得賠我。

僧操滿頭大汗,未曾想自己剛出爛柯寺,就捅了個簍子,只有尷尬無比的看著滿座酒客哈哈大笑,走來的姑娘妖嬈嫵媚。

大堂里正哄鬧間,二樓一間天字型大小房霍然開門,一個俏生生的丫鬟鑽出來,眉頭緊皺。

「都吵什麼吵,我家小姐正睡午覺呢,惹了我家小姐定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小丫鬟一聲尖銳的喊,登時鎮住了場面,片刻之後才有人回過神來。

那酒客甲看起來也是見過場面的,此時堆了臉笑,沖丫鬟拱了拱手,「敢問,您家小姐是什麼人吶?」

丫鬟哼了一聲,清清了嗓子道:「聽好了,我家小姐姓王,雙名淮葉,可是京城……」

「紅杏!」

一句輕喝從房中傳來,如果說賣酒女郎的聲音脆生生,溫膩濕滑,那這個聲音便如空谷幽蘭,清泉流石上,不染一絲煙火氣。

小和尚也忘了臉紅,賣酒女郎也不記得調戲僧操,魏同塵也放下了酒壺,滿座酒客一齊抬頭望去。

房中走出一個千金小姐,那不能叫做一個姑娘,她從高高的樓宇上現身,帶著分歉意的笑,卻讓人感到受寵若驚。

後來小和尚回憶起來,問王淮葉你那天穿了什麼衣服,我給忘了,我就記得你像是一塊萬年的冰山,閃爍著湛藍色的光輝,紅唇一笑反而顏色更淡。

王淮葉說你給我滾,本姑娘不做小姐好多年,再敢這麼形容我剁死你。

小和尚嘿嘿一笑,想起那天疑為看見了廣寒宮裡嫦娥仙子,身邊俏生生的丫鬟,定是傲嬌的玉兔。

演員到位了,幕布早被拉開,這台大戲終於要開場了。

舞台上水袖輕揚,雲霧朦朧,先是千金的小姐王淮葉亮嗓,王姑娘掃視堂下,含笑說了句自古風塵之中多性情中人,有些時候淮葉也想跟各位一樣,可惜求而不得。我家丫鬟不懂事,各位莫要掛懷。

王淮葉只說了一句話,下面酒客們便一陣大笑,說我們算什麼性情中人,小姐但睡無妨,誰再敢高聲吵鬧,我趙日天/葉良辰第一個不饒他。

王小姐笑了笑,說聲多謝,便要轉身離去。

「王小姐請留步。」

在王淮葉堪堪轉身的時候,賣酒的姑娘開口了,這一聲喊有梁紅玉擂鼓,木蘭替父從軍的壯闊。

王淮葉頓了頓,轉過身來帶著禮節性的微笑,頷首道:「姑娘,什麼事?」

賣酒小娘掩嘴輕笑,一臉羞澀,「奴家自知跟小姐攀談,有失小姐身份,不過有句話不得不問。聽這位紅杏姑娘所言,小姐是京城人士,不知可否聽說過朱亞聖這個名字?」

小娘的眼神飄上去,像是一柄誓不回頭的劍,不見血,不收鞘。

王淮葉目光一凝,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美人見美人,自有刀光劍影紛亂其中,客棧里的氣氛壓抑得可怕。

「這個名字,很久之前我聽一個人開過玩笑,姑娘,你要找他?」王淮葉說的輕描淡寫,卻在有意無意間爭到了主動權。

賣酒小娘心頭一驚,暗道是遇上了勁敵,低下頭來泫然欲泣,搖頭道:「我不找他,我已是殘花敗柳之身,怎麼還有資格去找他?」

戲到了這份上,王淮葉總該寬慰兩句,再把那叫朱亞聖的人是誰給和盤托出,方才顯得不失了風度。但不知為何,王小姐卻偏生說不出那個名字,甚至連寬慰也不見一句。

紅杏見狀不妙,拔刀相助,呵呵冷笑道:「姑娘這話說得,難不成您出去賣,還是給人逼的不成?」

賣酒小娘抹了把淚,欲言又止,滿座酒客冷眼望著紅杏,已有人小聲嘀咕,這小姐恍如雲中仙子,怎麼這丫鬟尖酸刻薄到這種程度。

些微嘈雜之中,白練橫過戲台,一個兩袖盡他媽清風的小和尚,怯生生的出場了。

「姑娘,師父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不如姑娘你從良吧,沒有問題的。」

僧操默默扶穩了桌椅,拉了拉賣酒小娘的袖子,試探說著。

客棧里又是一靜,滿桌酒客望過來,小和尚覺得他們看自己的眼神很熟悉。

那是方丈一臉看傻逼的神情。

「我說小師父啊,不如你用膝蓋想想,真把自己賣了的,除了那些好吃懶做的傢伙,誰還沒些個故事,沒些個不得不做的緣由?你要是真心疼這姑娘,不如多給她些錢,比說些苦海無邊的話好多了。」

好比是嗆然一聲響,鏽蝕的單刀出鞘,這方戲台上最後一個戲子亮相了。

魏同塵站起來,靠在柱子上似笑非笑,扔了一貫錢給賣酒的小娘,「姑娘,你也算個生意人,我這一貫錢買你一個故事,這單生意值不值?」

賣酒小娘接過了錢,低頭沉默了片刻,一笑抬頭,「故事沒什麼新意,無非是大明湖畔,露水姻緣。不過既然拿了錢,總要交代點事,方才王小姐欲言又止,總算讓我確定了一件事,這些年我查了那麼久,還真沒查錯。」

王淮葉笑容微僵,想起小時候一起玩耍的大哥哥,指著大槐樹說,日後我也將乘此華蓋,聖上是天子,我便是亞聖,你們都是我的臣子,要向我磕頭。

正恍惚間,感到兩道目光如同冷電,筆直的向自己射來。

賣酒小娘把那貫錢收了,笑道:「王小姐,您說小女子要是去京城討個公道,年紀已大,做不成那翠微閣的頭牌,除了靠著銀子,還能靠什麼呢?」

「姑娘,你若真的猜對了……那就應該知道,靠銀子也沒有辦法。」

王淮葉嘆了口氣,望著那賣酒的小娘,目光里多了分憐憫。

賣酒小娘掩嘴笑著,咯咯咯的笑聲延續了好久,才終於抬起頭來,盯著王淮葉,嘴唇抿得像刀,眉目的笑意里也全藏著刀。

「王小姐的意思,是讓我就這麼算了?」

王淮葉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滿座酒客也嗅到了絲不同尋常的味道,面面相覷不知這賣酒的姑娘到底藏了什麼故事。

「小師父,您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是不是按您的意思……也是讓我算了?」賣酒小娘又忽然轉過頭來,盯著小和尚似笑非笑,「是不是我這麼算了,我不再賣身,佛祖會給我銀錢,佛祖會替我討個公道?」

芙蓉街上的梅花還在落,一片一片飄零如雪,賣酒兼賣身的小娘,笑意如刀,嬌軀如火,眼裡全是不變的寒冰。

「小和尚!」魏同塵還靠在柱子上,沖僧操招了招手,「這種江湖上的閑事,你最好不要管,也管不過來,行俠仗義可沒這麼簡單。今天我看你順眼,你那桌飯錢和砸翻的桌椅,我替你賠了……呵,兩袖清風的小鮮肉還真敢闖,送佛送到西,你還真能給這小娘送個富可敵國么?」

魏同塵瞟了眼王淮葉,又瞅了瞅賣酒小娘,「姑娘,這朱姓可是國姓,還敢去要個公道,我魏同塵服你!不像我,老爹被人砍了,還只能窩小酒館裡日夜買醉。」

腰間佩刀的邋遢漢子又挑了挑眉,眉宇里儘是自嘲。

賣酒小娘輕聲一笑,「有錢多給點錢,這可是你說的,奴家一個弱女子,要你服我做什麼?」

頓了一頓,賣酒小娘又望向王淮葉,「小姐,不知道您能不能可憐可憐奴家,隨便施捨幾張銀票呢?」

王淮葉臉色有些蒼白,搖了搖頭,「我給了你,就是送你去死。」

賣酒小娘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肆意癲狂,袖子一甩,一直拉著她衣袖的小和尚向後跌去,腦中本就一片混沌的僧操,忽的就是一暈。

大笑聲中,滿座酒客見到那向後跌去的小和尚忽然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停在半空。

「唉……人情冷暖啊,都只管自掃門前雪,忘了佛祖捨身喂鷹的大義啊。姑娘,不如讓小僧送你春宵一度,好風憑藉力,助你上青雲,如何?」

那個以反人類反重力方式停在半空的小和尚突然開口,開口便是石破天驚。

小和尚霍然起身,左臂一探便摟上了賣酒小娘,手指輕撥,穿過黑髮擦著姑娘吹彈可破的臉龐。

「姑娘,你說可好?」

笑聲陡然止住,賣酒小娘從上了這場戲台開始,第一次愣了神。

不止是賣酒的小娘,就連滿座的酒客,二樓的小姐丫鬟,都被小和尚這一摟一笑驚呆。

魏同塵張大了嘴,酒從嘴角嘩嘩流下,自己還渾然不覺。

小和尚也察覺了四周靜的可以,腦袋動了動,向四周一望,啞然失笑道:「剃了個光頭就是和尚了?你們這些人怎麼這樣膚淺呢?何況就算是和尚,和尚跟妓女不般配么?誰覺得不般配,說來聽聽啊。」

感覺被邊緣化了的老闆終於有了再次登場的機會,張口就說你們要吃飯就吃飯,要嫖就去嫖,總是占著座又不吃飯,很耽誤我生意的。

小和尚哦了一聲,含笑點頭,說有道理,有道理,不知我懷裡這位姑娘在您客棧里擇人挑客,是給了您多少分紅呢?

老闆一臉羞澀,擺擺手說不多,不多,也就四成而已,我還要打點官府,薄利,薄利。

嗯,我想也是,畢竟別的客棧還是很難容下一個單獨拉客的姑娘。特別是,這姑娘還生的這樣美。

說著話,小和尚又笑了起來,手指划過姑娘的面龐,柔聲道:「你等我,我帶你去京城,我不是兩袖清風的小和尚,你且看我右邊袖子。」

姑娘還處在懵逼的狀態,聞言下意識沖右袖望去。

那裡是一根短棍,咔嚓聲響,在小和尚手裡一轉,陡然成了一截長棒。

老闆感覺哪裡不太對,那小和尚沖自己嘿嘿直笑,笑得他渾身發毛。

「老闆,人家姑娘小本經營,本來就不容易,四成利,是不是太高了點?」

小和尚喊了第一聲老闆的時候,手中長棍已經揮起,四五張桌子轟然撞碎,等說到不容易的時候,長棍點出,戳破了滿堂酒水,等說到太高的時候,一棍擎天,徑直戳破了二樓房頂,依稀可見陰沉天空。

等這一句話說完,小和尚的棍子剛巧砸爛老闆面前的櫃檯,沖老闆嘿然一笑。

「老闆,您說是不是太高了點?」

老闆腦袋上滿是碎木屑、潑灑出的酒水,還掛了一隻算盤的珠子。

五秒的工夫,客棧被拆了個精光,魏同塵發誓,自己從沒見過這樣快的身手,這樣果決的武功。

魏同塵直起了身子,手掌摩挲著腰間的刀。

噗通一聲,老闆這才反應過來,癱倒在地上,抖的跟篩子一樣。

「唉,你這人怎麼這麼開不起玩笑呢,我逗逗你而已嘛。」小和尚一聲輕嘆,收了棍子,回頭沖賣酒小娘一笑,「姑娘,你說我逗得他好不好玩啊?」

姑娘一直保持著的懵逼狀態,終於被這一句話打破了。

姑娘噗嗤一笑,哈哈說好玩,真好玩!

笑得淚水滾了出來。

王淮葉站在二樓,看著房頂上的窟窿,那裡土石木屑簌簌而落。

這才是風塵之中,這才是性情中人。

小和尚踢開一塊塊的雜物,滿堂酒客紛紛避開,在和尚和妓女之間讓出一條路來。

僧操舉起左手,沖魏同塵笑道:「這位施主說的不錯,要是沒銀子,再多道理對姑娘來說都是狗屁。」

小和尚又對上賣酒姑娘的眼睛,抖了抖袖子,裡面嘩嘩作響。

「姑娘,我右邊袖子里是清風裹短棍,那你猜我左邊袖子里,是有清風幾兩?」

姑娘說我不猜,我叫秦淮。

小和尚說秦淮姑娘猜的好,我跟你進京城,我跟你討公道,我送你場富可敵國。

左袖抖開,裡面片片飛舞出漫天銀票,比梅花更白,比雪花更暖。

王淮葉看著堂下兵荒馬亂里亂飛的銀票,又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空,意興闌珊,跟紅杏說我們收拾收拾,準備進京成親吧。

秦淮姑娘沒去看銀票,也沒去抱小和尚,蹲到地上大哭出來。

小和尚說了句阿彌陀佛,眼睛一閉,準備裝完逼走人。

忽然間,小和尚微閉的眼又霍然睜開,眼前似有一線刀光閃過。

那道刀光很熟,曾在太行山上見過。

那是魏同塵的眼。

魏同塵看到漫天銀票,有幾張落入眼裡,是那麼灼目刺痛。

他握了握刀,手背上青筋突起,有那麼一瞬間,目光如狼。

小和尚沖他笑了笑,雙手合十,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阿彌陀佛。

·7
日落月升,夜霧凄迷,從芙蓉街出來再度北上,小和尚莫名多了一群同路的人。

篝火和帳篷共起,扎在山野林外,賣酒的秦淮姑娘跑前跑後,波濤洶湧。魏同塵抱刀靠在樹上,撞下小和尚,嘖嘖指著秦淮。

「無限風光在險峰啊。」

魏同塵拋過去一個你懂的眼神,小和尚翻了個白眼,說師父告訴我非禮勿視,我可是有姑娘的人。

刀客嘴角抽了抽,上下打量著僧操,說這些天跟你同行,發現你和酒館裡持棒砸店的傢伙,怎麼不像一個人呢?

小和尚打了個呵欠,說本來就不是一個人,我也不清楚緣由,那傢伙比我厲害,你反正也順路去京城,不如路上喊那貨出來自己問。

魏同塵有些懵逼,不明所以,暗中握刀的手不由鬆了三分。

「小和尚,我家小姐找你。」

不遠處火光噼啪,那一對主僕帶著八個侍衛,分分鐘解決了帳篷和篝火,紅杏出牆而來,從上至下打量著和尚。

小和尚伸手指了指自己,問你家小姐找我幹嘛,不會是找我借錢吧?我就帶了那點錢,全裝逼用了,要錢沒有,就剩一根棍子能大能小。

「啰嗦什麼,叫你去就快去,我家小姐貪你那點錢?」

紅杏撇了撇嘴,轉身一甩頭髮便雄赳赳氣昂昂的離去。

僧操愣了愣神,看著一旁的魏同塵道:「現在的丫鬟脾氣都這麼大么?」

「可能是她和她家小姐同時看上你,她又不可能跟小姐爭大,所以故意擺出這樣一副樣子,想要吸引你的注意吧。」魏同塵叼著根草,隨口說著。

小和尚恍然大悟,摸著下巴喟嘆道:「也對,像我這樣玉樹臨風英俊瀟洒的人,總是會莫名其妙的纏上這些桃花運,可惜我已心有所屬,絕不會……」

「老子就特么隨口一說,給老子麻溜滾!」

魏同塵聽不下去了,一腳踹到僧操屁股上,踹去了王淮葉那頭。

此時秦淮姑娘也搭好營帳,燃起篝火,目送著僧操遠去,心中有些莫名的唏噓。

「魏同塵,我警告你,如果你想對小師父不利,我一定殺了你。」

似乎感覺到魏同塵在背後看自己,秦淮頭也沒回,徑直蹦出這麼句話。

魏同塵目光一凝,刻意笑道:「姑娘說笑了吧,我能對個小和尚做什麼呢?就算想打什麼人的主意,也得是打你的主意啊。」

火光明滅,映著秦淮如雪面龐,姑娘轉過頭來,嫣然一笑。

「若是打奴家的主意,那就再好不過,不過想來奴家嬌滴滴一個弱女子,用不著魏大俠時不時準備拔刀吧?」

夜風從林間吹過,拂起魏同塵的長髮,亂髮飄揚間有兩道目光如刀。

「放心,僧操是俠義之人,我雖不才,也信俠義兩個字……就算哪天真要對他做什麼,也得等到把話都說分明之後。」

魏同塵淡淡說著,一字一字卻都想崩出來的,秦淮的目光望過去,發現他身子有些顫,握刀的手卻異常穩定。

秦淮呵呵一笑,掩嘴低眉,目光斜挑,「魏大俠,您所謂的俠義之道,就是看著一個弱女子明明身負冤屈,卻只給些打發叫花子的銅錢,告訴她繼續賣下去,賣下去也算是條路子。真是俠義,真是有道啊。」

魏同塵不再理會秦淮,目光越過帳篷與篝火,望向不遠處的小和尚。

「就算這和尚給你一線希望,希望破滅之時,豈不更慘?如果你真對這和尚有意思,不如乾脆別想著討要公道,跟他走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頓了一頓,魏同塵又低下頭來,自嘲一笑,「公道?這世間哪還有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你不管就算了,只會諷刺別人算什麼俠義之人,你說得對,你就是個懦夫而已。」秦淮不再嬌笑,望著不遠處的小和尚,淺淺笑著,明眸皓齒,目光里滿是堅定。

「等我討回了公道,哪怕只能看著他,也足夠了。」

魏同塵感覺這個女人又戀愛了,戀愛中的女人不可以常理計,他決定不再說話,靠在樹上先小睡一會兒。

風從林間起,吹過秦淮身邊的篝火,乍暖還寒,直掠王淮葉和小和尚身旁。

「這麼說……小師父去京城,是為了一個姑娘?」

王淮葉有些驚訝,又有些想笑,「不過想到小師父你在客棧里那一幕,也不足為奇了。」

小和尚一臉苦澀,搖頭說:「那真不是我乾的……算了,非要說是我乾的那也說不清楚。王姑娘你呢,你不是住在京城么,怎麼現在才回去?」

「我沒出過京城,談何回來?」王淮葉輕輕一笑,笑容里很有些憂傷的美,「我要成親了,夫君卻是我從來沒見過的人,這樣也不錯,畢竟選中的人是年輕俊彥。想來等我這個夫君日後功成名就,我也會跟我娘一樣,讓我的女兒再去嫁給一個有前途的人。如果不是今日看到你,我也不會生出一些其他的感慨……」

王淮葉停了一停,小和尚下意識問道:「什麼感慨?」

「人不傻逼枉少年。」

小和尚一個趔趄,瞪大了眼睛望著王淮葉,心道這特么是什麼鬼。

王淮葉臉上微微一紅,輕聲道:「好像是這麼說的吧,淮南王世子常這麼說……如果人們遲早要把輕狂活成荒唐,一任風吹浪打如浮萍,為什麼還要荒唐的反抗呢?哪怕……反抗會很痛快,可是往往痛快過後也死的很快。」

「小師父,你是個好人,我喊你過來只想提醒你一件事……那邊那個姑娘,你最好不要替她強出頭,真的會死。」

初春的風微冷,王淮葉的話更寒,幽幽的目光和低沉的嗓音,讓僧操恍惚間以為置身廣寒宮中。

「能……透露一點么?」

「如果我沒猜錯,那位秦淮姑娘要找的人,應該是當年化名出京的二皇子,如今已穩居東宮。」

小和尚點了點頭,說哦我知道啦。

王淮葉:……

「然後呢?東宮太子就可以吃完抹凈拔屌無情?」

王淮葉:……

「雖然其實是這樣……但不該這樣啊。」

「……小師父,你好自為之吧。」王淮葉嘆口氣,心想難道自己就該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么,人在世上,不如意事十八九,哪能說勉強,說不該,就能不做的?

小和尚見王淮葉不語,尷尬一笑,說我知道姑娘是為了我好,不過左右也就是個太子,辦他!

王淮葉抬起頭,又以哪種小和尚很熟悉的目光看著他,像看傻逼一樣。

小和尚摸摸頭,呵呵笑說,啊,這個笑話不太好笑,咳咳,淡定,淡定……

沉默間,侍衛們已在篝火上搭了大鍋,切好的牛羊肉已端到一旁,各種蔬菜也已擺好,紅杏正興緻勃勃的準備涮著吃。

見小和尚還在那呆著不動,紅杏不由又是一撇嘴,「喂,和尚你還不走,難道要跟我們一起吃么?」

「紅杏,馬上就要到京城了,你若再這般鬧性子,真當我拿你沒辦法不成?」王淮葉臉色一沉,望著紅杏目光如冰。

紅杏眼睛一瞪,指著和尚說:「我,我又怎麼啦?他一個花和尚,跟小姐你談了這麼久,就是告訴夫人,我也……」

「你不過是夫人派來接我回去的,至多得些吩咐,管束著我不讓中途離開便是了。等回京之後,你自襯還有什麼用處?我若遲遲不肯出嫁,夫人來問我只答一句途中不舒服,你猜夫人會不會鳥盡弓藏?到時誰的處境更為凄涼?」

王淮葉打斷了紅杏的話,站起身來比紅杏略高,目光隨意一掃,「莫忘了,我是王家的大小姐,你是王府四兩銀子買來的丫鬟。」

紅杏嘴巴微張,望著這個一路上沉靜不語的小姐,半晌才回過神來。

彼時,王淮葉已翩然走到魏同塵和秦淮身旁,笑著邀請二人一起來吃火鍋了。

小和尚提著一根菜,涮了兩涮咕嘟吞下,微冷的春夜裡肚腹一陣溫暖,清淡溫潤,別有滋味。

一群人圍了個圈子,說說笑笑吃著火鍋,紅杏縮在侍衛中間,伸手都不敢,還是王淮葉時不時給她遞些肉或菜。

熱氣騰騰間,魏同塵不知跟小和尚講了什麼段子,二人倒在地上哈哈大笑,秦淮跟王淮葉望過去,相視一笑,復又低頭談些京城浮雲軒的胭脂。

後來據小和尚回憶,說惡,必須要除,匪,必須要剿,你想想,你摟著基友,吃著火鍋看著美女還準備一會兒唱個歌,忽然就被惡匪劫了!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你吃火鍋的時候屋頂突然摔下一個人落進鍋里,你大概就知道是什麼體驗了。

當一個五大三粗,赤裸上身,手裡還拿著個鏈子錘的傢伙噗通掉進大鍋里,湯汁四濺,圍了一圈的人盡皆懵逼。

「啊啊啊啊啊!!!好燙好燙好燙!!!要死要死要死!!!」

那使鏈子錘的大漢一聲慘嚎,竟突破了人體極限,從滾燙的鍋里一竄三丈,連翻了七個跟頭,啪嘰一聲摔倒在地上。

還不斷的打著滾。

一群人還是懵逼,看著不知打哪來的大漢,覺得好像畫風不太對。

魏同塵第一個反應過來,猛地抬頭向上瞧去,樹梢上面黑影幢幢,瞥見魏同塵的目光,紛紛躍入林間的空地上。

黑影們來自山川湖海,有一身儒雅面帶傷疤的,也有獨眼練塊的肌肉男,帶頭的大哥踹了腳落入火鍋倒地慘嚎的小弟,罵了聲廢物,給老子滾起來。

侍衛們紛紛反應過來,嗆朗朗拔出刀劍,並肩站在前面,為身後的王家千金遮風擋雨。

遮風擋雨,擋不住十三惡匪。

從地上哭哭啼啼爬起來的小弟,抹了把眼淚和鼻涕,沖著一群侍衛哭道,你們不給我吃火鍋,還燙我,都是壞人,壞人!

小弟聲音粗獷,語氣卻是萌萌噠,話音未落,鏈子錘呼嘯而起。

疾如風,奔涌如雷。

並排站在一起的八個侍衛,轟然間腦袋一齊砸了個稀爛,腦漿迸裂,噗通一聲掉進火鍋里。

鏈子錘呼啦啦收回手中,八個無頭的侍衛砰然到底,露出後面一群年輕人來。

紅杏一聲慘嚎,聲動樹林,驚得樹葉瑟瑟作響。

剩下兩個女人臉色有些白,卻無驚恐,兩個年輕人更是面不改色,小和尚不懼反怒。

啪得聲響,赤裸上身的魁梧小弟一把抓住了鏈子錘,咧嘴一笑,白牙森森。

「還有五個壞人。」

那帶頭的大哥拍了拍小弟肩膀,跨前一步,目光鎖在僧操身上。

「三個月前,有僧人白衣上太行,殺我山寨五十七人,往日興盛一朝毀盡,可是你小子乾的?」

夜風呼嘯,捲起一冬的枯葉,恍如紙錢紛灑,不知要為誰送葬。

·8
「三個月前,有僧人白衣上太行,殺我山寨五十七人,往日興盛一朝毀盡,可是你小子乾的?」

「咳咳,這事很難講,不過非要說……那也算是小僧乾的吧。」

小和尚摸了摸腦袋,站起身來,指著一地的屍體,「雖是小僧屠了你們山寨,印象里卻也沒趕盡殺絕,滅了你們老弱婦孺吧,殘殺無辜至此,你們心裡就沒一點愧疚?」

說完這話,小和尚就又感受到了那熟悉的目光。

一群人以看傻逼的目光看著他。

「愧疚?天下這麼大,哪有功夫愧疚?」

帶頭大哥哈哈一笑,指著自己說,我當年也是武狀元出身,先帝派我護送糧餉,被兵部自己的人給截了,栽贓我通敵叛國,他們該不該愧疚?走鏢的人我放了他們,我說我只劫財,不求命,活著誰也不容易。結果大批兵馬來殺我弟兄,誰不守信義,誰該愧疚?你殺了我五十七個弟兄,沒問過他們裡面是不是也有沒沾血的,只說自己放了老弱婦孺,便可標榜自己不算濫殺無辜,稱個俠義之名,你該不該愧疚?

別廢話了,這世上哪有該愧疚的事情,都紛亂如麻,我刀你劍,斬斷做個分曉就是了!

帶頭大哥說完話,嗆啷啷拔出刀來,刀背如一泓秋水,倒映著松林如濤。

魏同塵起身拱手,說大哥牛逼,大哥何許人也?

大哥說,鄙人,劉麻子。

魏同塵豎起大拇指,說好名字,麻子啊,有道是展顏消宿怨,一笑泯恩仇,我這兄弟武功不低,真拼殺起來,誰也討不了好,不如坐下吃點火鍋,你看怎麼樣?

「消不得!」

「泯不得!」

兩聲斷言,分別出於小和尚跟劉麻子的口中。

魏同塵討了個沒趣,訕訕退到二女身邊,低聲說這倆人是不是傻。

二女這次以看傻逼的眼光看著魏同塵,魏同塵說,行,我懂,我閉嘴。

劉麻子看著和尚,說你小子找死,為嘛不願跟我坐下吃火鍋,你看不起我?

小和尚搖了搖頭,一臉嚴肅,他說你如果覺得兵部對你不起,就該殺進兵部,為什麼只會攔路劫鏢?你覺得那些人背信棄義,就去追討一個公道,你覺得我殺錯了人,就該沖著我來。你只會欺負弱小,濫殺無辜,跟愧疚與否有什麼關係?

劉麻子沉默了片刻,說你小子是對的,可我還是要殺你,我翻不了天,我只能保兄弟,你殺我兄弟我便要殺你。

沒事,你不殺我,我也要揍你。小和尚雙手合十,袖子里露出一截棍子。

魏同塵無奈嘆了口氣,說打打殺殺的多不好,小和尚你還是放棄吧,你再敢動手,我就劈了這倆姑娘。

恍惚間落葉飄起,掠過小和尚眼目,僧操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等枯葉落下,望見魏同塵一臉無奈的掐著倆姑娘脖子,小和尚才驚愕無語,確認自己沒聽錯。

魏兄……你……搞毛呢?

魏同塵嘆了口氣,說沒什麼,我就想請你和麻子,都去太行山下坐坐而已。

刀客緩緩站起身來,單刀出鞘半寸,刀光映照著密林,林中陡然亮起數十隻火把。

劉麻子咧嘴一笑,說行啊,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啊,不過人多可不見得有用。

嗤啦一聲響,一支利箭破空而來,穿過劉麻子腦門射在地下。

初春的風有點涼,劉麻子摸了摸腦袋感覺頭上被颳了層皮。

「抱歉了麻子,我不能讓你殺了和尚,我得讓他明白他為什麼該死。等他明白了,也得是我殺他,你殺不行。我爹死在太行山上,但我爹不是山匪,我不能髒了他的名聲。」

魏同塵微微一笑,扭了扭脖子瞅著小和尚,他問小和尚,你跟不跟我走?

小和尚瞅著那倆姑娘,倆姑娘面不改色,一個說魏同塵你個慫逼,一個說魏公子,如果令尊不是山匪,你已經髒了他的名聲,辜負了他的期望。

魏同塵則瞅著林外明月,嘆口氣說那就這樣吧,髒了我的手,去換我爹的名聲,我無所謂。

那輪明月看著這台大戲,東山初升千山曉,靜寂無聲。

·9

那天北風吹落星辰,成就漫天的大雪,紛紛揚揚灑下來,如巨浪大潮,淹沒太行山上殘垣斷壁。


魏同塵就在這天下山,他乘著北風一路向南,提刀刺雪,茫茫大地似乎都在逼問,問他你此行是為了什麼。


魏同塵說,我要去江湖,去尋一個答案。


我要拿刀拼殺出天下第一的名頭,讓我爹找到我,讓我娘不會白死。


他永遠也忘不了太行山的山匪席捲而來,一刀下去奼紫嫣紅,雪地里燃起通天火,把那個殘破的小木屋燒個精光。


魏同塵看到半壁紅雲的時候,似乎看到他母親的靈魂緩緩飄上,他丟了柴,拔出刀,逆著風雪奔向火。


火外還有十幾個山匪正在得意,撞見瘋狗一樣的魏同塵,紛紛喝罵。


魏同塵一句都沒有聽清。


他耳邊只剩下一句話,像是從天上飄下,又似乎在地獄裡傳來,一句句都是出刀。


於是魏同塵便出刀。


刀聲響起的時候,火光黯淡下來,魏同塵那柄刀上光芒萬丈,亮的像是他眼中的火。


一刀斬盡十三山匪。


後來官府的人終於到了,剿匪的游擊將軍應天定說你爹在太行山匪之中卧底二十年,你們家中一向平安無事,這次是零星的山匪發現了你們這個小村,多半是臨時起意,實在抱歉。


魏同塵明白了父親的身份,耳邊嗡嗡作響,都是應天定在嘟嘟囔囔,說什麼你父親是個英雄,還是個除了應天定和他上一任主管之外,無人知道的孤膽英雄。


如果你想,我能託人調你進京城做個執金吾。應天定看過那十三山匪的傷口,很認真的對魏同塵說。


魏同塵哈哈大笑,笑出淚來,望著應天定,指著太行山巍峨白雪,說原來英雄就是要死老婆扔孩子,死了一個就能換另一個功名富貴榮華等身,好一個孤膽英雄!


應天定說賢侄你別這樣,你要理解你父親。


理解你大爺。


魏同塵提著刀跑出了太行山,心道老子要做一個壞人,做壞人就沒人敢欺負我,也沒人敢欺負娘了。


可轉念一想,就算做成了惡人,也再沒什麼東西可守護了啊。


魏同塵撲倒在山下的雪地里,嚎啕大哭。


他只想離開太行山,所以他一路向南,渡過驚濤駭浪,渡過春雨杏花,渡過風吹火燎的往事,在一個事故多發地帶,恰是江南三月。


有姑娘的車隊被劫,姑娘落落大方,說我本青樓女子,正應了西門大官人的邀,前去拜會,人,不能讓你們帶走,不過財物可傾囊奉上。


劫匪們面面相覷,江南道上西門撐,這女子既是西門大官人請去的,多半是不能動,別說人,銀子也不敢拿上分毫。


正散開去路,讓姑娘上車離去間,路那頭煙塵滾滾,來了數十輛車馬,打著偌大的旗號,赫然是西門兩個字。


魏同塵一身風塵靠在樹上,看那群劫匪兩股戰戰,幾欲軟到,覺得甚是有趣,嘴裡叼了根草,饒有興緻的看下去。


未曾想奇峰突起,那西門大官人根本不曾召過姑娘,姑娘急中生智扯虎皮當大旗,偏生見到了真主。


劫匪氣急敗壞,要砍了姑娘這一行人,卻礙於西門大官人在場,不敢妄動。


那姑娘俏生生站在路中央,神清氣朗,大大的眼睛裡全是琥珀一樣的流光,她說西門大官人若能讓奴家的朋友離去,奴家願隨西門大官人回府。


姑娘青絲裹身,凹凸有致,俊俏的很,西門大官人哈哈大笑,說回府,回府。


笑聲停了一停,西門大官人又眯起眼來,問姑娘說,我能讓這些劫匪饒了你的人,可你冒充我的名號,若是傳了出去,怕是我西門家不好做啊。


姑娘說日後我絕不跨出西門府半步,大官人您看如何?


西門大官人又是哈哈大笑,望著十幾個劫匪,笑著揮了揮手。


劫匪頭子本就機靈,剎那間福至心靈,吆呼兄弟操傢伙就是干,刀口對著的還是那姑娘帶著的朋友親眷。


姑娘橫身擋在路中央,說西門大官人您大人大量,何必要跟我們這些小人物計較。


西門大官人冷笑著,說婊子也學著立牌坊了,我看著噁心得緊,你現在乖乖給我過來,我還能饒你一命。你當真以為自己禍國殃民,傾國傾城了?敢壞我西門家的名聲,再敢攔著我連你一起砍。


魏同塵嘖嘖感慨,心道這西門家屹立江南道這麼多年,不是沒有道理。


不過那姑娘攔在眾人面前,仍舊是面不改色,分毫不退,只是再不望西門大官人,而是死死盯著土匪頭子。


你們還拿刀對著我做什麼?沒聽到西門大官人說么,他要的是西門家的名聲,我敢拿西門家的旗號狐假虎威,今天如果我不死,你們就全都要被滅口!你還拿刀對著我?西門家的門客一劍就能把你們全都削死!


姑娘聲色俱厲,柳眉輕揚,言談之間鋒芒畢露。


西門大官人撫掌大笑,說好厲害的姑娘,當賞!把這些劫道的先給我殺了,權當給這姑娘的謝禮!


西門大官人身旁竄出一道灰影,朦朦朧朧,縹緲無蹤,隱約間劍光一閃,劫匪們剛聽到西門大官人的話,刀口都來不及變轉,劍意散開,劍痕突兀生出在十三個劫匪的咽喉。


那灰衣人倏忽來去,眨眼間又已停在西門大官人車駕旁,藏在陰影之下。


噗通幾聲,那些劫匪的屍體堪堪落地。


此時就連那姑娘,也不禁臉色泛白,身子有些顫抖。


嘖嘖,本公子一向憐香惜玉,姑娘嬌花一樣的人兒,怎麼能這樣粗暴嚇人呢?西門大官人沖後面招了招手,來,去把姑娘帶來的人拉到樹林里,慢慢宰,別讓姑娘看見,壞了美人兒的心情。


姑娘沒轍了,閉上眼睛,睫毛在輕輕顫抖,一句求饒的話也不再說。


那些拿刀劍的侍衛把眾人往樹林里趕過去,到了林旁才發現魏同塵倚靠在樹上,眼睛半睜半閉,似睡非睡。


有人抬頭朝西門大官人看過去,西門大官人笑得滿不在乎,剛想隨手一揮取了此人性命,忽然感到身邊異動。


那灰衣人忽然跨步走到陽光里,緩緩搖頭。


西門大官人一向是聽得進別人意見,此時望著魏同塵,目光如同鷹隼,沒再多做表示。


魏同塵把草呸掉,嘆了口氣,說我明明想做一個壞人,你們來惹我我就砍你們,偏偏你們不惹我,這讓我怎麼好意思出手。


他睜開眼,眼睛裡帶著笑意,直勾勾盯著那姑娘。


沒辦法,只好算作我看上了這姑娘,要跟西門大官人爭上一把。


魏同塵嘴角帶笑,目光似已獃滯,早有護衛想為西門大官人出氣,蹭蹭蹭跨步而上,肘部不動,前臂便已挽了七八個劍花,各指魏同塵上下要害。


江南三月,有春意初發,勃勃然春風十里,芳草連天。


魏同塵站起來,向前走了一步,那七八道劍花剎那間凋零,春風拂過,那人渾身過了個激靈,手裏劍再也握不住。


十幾個侍衛,手裡的劍哐當一下,落在地上只響一聲。


西門大官人就是不懂武功,臉色也已變了,當即喝道:少俠留步,這姑娘跟少俠正是郎才女貌,名俠紅顏,堪為絕配,在下絕不敢妄加干涉。


姑娘睜開眼,一臉驚異的望著魏同塵,魏同塵沖她眨了下眼。


回過頭去,魏同塵又嘆了口氣,說西門大官人啊,我擺明了要找你麻煩,你何必要把話都說這麼開呢?你這把我所有出手的理由都堵死了,害我很不爽,我不爽,就要砍了你,你說你是何必呢?


西門大官人咬了咬牙,向灰衣人看去。


灰衣人點了點頭,剛才那一剎那,魏同塵什麼也沒有做,只是手掌握上了刀柄,就有刀意凜然,仿若北風卷地,枯折魂靈。


不可力敵,只能智取。


灰衣人念頭閃動,縹緲無痕的輕功身法再次啟動,化作朦朧灰影,一劍刺破涓滴北風。


魏同塵的刀沒出鞘,在虛空中微微一點,灰衣人倏然竄回,停頓不過一剎,再度化影而去,可那柄刀還是穩穩的出現在他氣機最弱的地方。


灰衣人一臉便秘的神情,掠回原地,任春風吹動他凌亂的長髮。


魏同塵撇了撇嘴,說,讓你不好好練劍,跟著這傢伙有意思么?


灰衣人說山高路遠,天長水闊,來日必定相見。


魏同塵點點頭,說哦了,到時候一定給你看看我出的刀。


西門大官人橫屍當場,魏同塵上下打量著姑娘,說小妹妹,要不要跟哥哥走啊?


姑娘撲哧一笑,說好啊,你去哪我就去哪。


魏同塵笑了,說我去的地方都很危險,你不怕?


姑娘說我們青樓姑娘除了怕沒人要,還真沒怕過什麼。


從那天開始,魏同塵帶著姑娘走遍千山,入東海島上斬破蛟龍幫興風作的浪,踏西域邊陲砍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


忽然姑娘在一個深夜離開了,魏同塵在星辰之下一路狂奔,追到汨羅江畔,江水裡倒映著千年的悲劇。


姑娘說你很好,你是天下間獨行的俠客,你能斬妖屠龍,什麼都不怕,站得比誰都直,比誰都傲。


可京城裡房價很高了,再過幾年我就跑不動了,你還會帶著我么?


我想要一世安穩,謝謝你帶我看遍萬千風景,我會一輩子記得你,你能讓我走么?


魏同塵看著姑娘泫然欲泣,低頭一笑,說葉如雪你走吧,你的名字這麼好聽,跟我乾的事情畫風都不一樣,怎麼生活在一起?你說的沒錯,斬妖屠龍我不怕,京城一套房我就慫了。所以你做的決定,還有這些,這些話,都是應該的。


那天夜裡星風寡語,兩個人隔著長長的汨羅江,權當灑淚祭奠楚國的大夫。


在那不久,魏同塵聽聞太行山匪劫了一票大的,游擊將軍應天定朝中有人,還是免不了罷官為民。後來,聽聞江湖裡有白衣俠僧橫空出世,滅了太行山匪,五十七人一個不剩。


正端酒杯準備喝下去的魏同塵,打翻酒桌,從二樓躍下,打馬北上,在芙蓉街的小客棧里恰巧撞上小和尚僧操。


見僧操為一個賣酒的妓女出頭,一根長棍攪碎天地束縛,銀票紛紛揚揚,場面頗為壯觀。


魏同塵本是唏噓的,可忽然看到了漫天銀票之中,有那麼一兩張,跟小時候父親寄回家的一樣。


是太行山匪囤積的銀票。


不自覺的,刀意橫行,逼向僧操,他看見那小和尚只是微微一笑睜開了眼,冰雪撲面而來,如星辰墜落,森寒尖銳,刀意在剎那間潰散。


我要替我爹討一個公道。


應天定已經為民,沒人知道這所謂的俠僧,還殺了一個卧底。


魏同塵放了一個消息,灰衣人帶著這些年來的弟子,終於趕上他們的腳步,在一片荒林之中包圍了小和尚,以及突然冒出的太行山匪。


小和尚武功太高,魏同塵沒有把握能勝他,乾脆擒了兩個姑娘。


沒辦法,誰讓他是好人,好人總會自縛手腳。


千算萬算,魏同塵沒有想到,小和尚會突然噗通一下暈過去。


等再次醒來的時候,天翻地覆。


一句在太行山等我,小和尚竟然振衣而起,飄然遠去了!


眾人目瞪口呆之際,那抹白衣又翩然而回,啪嘰一聲親到賣酒姑娘臉上,又拍了拍王淮葉的肩頭。


花和尚笑嘻嘻說,就當去太行山旅遊了,魏同塵會好好照顧你們的,我先去查點事,你們到了就先等等我。


魏同塵一臉懵逼,盯著僧操說你是不是在玩我,你信不信我分分鐘砍死這倆姑娘啊?


小和尚又一臉單純,眨巴眨巴眼,說我不信啊。


魏同塵嚎啕大哭,說這個世道怎麼了,我就當不成一個壞人么,你若還不信,我這一刀眼下就給你砍下去!


僧操笑了笑,搖頭道:「你不是想給你父親討一個好名聲么?如果你現在砍了,你就跟你父親一樣了。」


魏同塵臉色一變,問,你什麼意思?


小和尚雙手合十,遙望北方。


他說太行山上有一個人,自稱是朝廷的卧底,當年得知山匪游山,刻意通知時任游擊將軍的應天定保護他的家小。後來那人知道,應天定收了山匪的錢,小打小鬧小搶小殺根本不管。


很不幸,他家人蒙難了。


那天開始,他就決心報復,行走在黑白兩道,給應天定消息剿滅山匪,給山匪消息劫了糧餉,本想讓應天定下獄身死,沒想到朝中有人,只落得削職為民。


那人覺得不夠,卻無能為力,後來江湖上出現了一個俠僧,那人便費盡心機送出了消息,說太行山中銀錢多,靜候君取。


所以,我就去了,他說如果以後在江湖上遇到他兒子,請告訴他兒子,他爹只是一個卧底,是為民請命的英雄,不是為了一家老小,一腔憤恨,染滿鮮血的無力者。


我要走,便是要去查應天定的下落,查到了帶回太行山,你一問可知真假。


我的意思,你是不是明白了?


小和尚的話比魏同塵的刀還要厲害,豈止北風卷地,簡直無孔不入,魏同塵只覺得自己這些年和光同塵,落入泥濘,所心心念念的善與惡,好與壞,全都一夜崩塌。


身上每平方米一萬四千個毛孔里,都像有把刀,來回穿插。


魏同塵慘然一笑,說好,不用你給我查,我自己去,我知道應天定在京城。


這條路,我還要跟你們一起走!


嗆朗一聲,魏同塵十年之後,終於再次拔刀。


一刀斬盡十年山河生死,歷遍二十八年人生,篝火跳躍,光芒灼天,誤入地獄的太行山匪胸前血肉綻開,砰然濺出漫天鮮血。


·9

春意漸濃,春風漸冷,北上意境蕭索,車窗外草木伶仃。


Z108列馬車上,魏同塵抱刀坐在最前面,秦淮磕著瓜子大咧咧坐在魏同塵身旁,腦袋墊在椅子上回望僧操。


小和尚跟王淮葉同坐,閉目養神,仿若回到山上破廟之中,那間斗室里青光幽幽,自稱冰雪的小和尚斜卧榻上,悠哉哼歌。


小和尚一腳踹去,冰雪翻身而起,打著呵欠看向僧操。


「喲,稀客啊,有事?」


「丫闖的禍自己擦完屁股不快點滾,還輕薄姑娘搞毛呢!」


「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再裝逼我就去自殺。」


「咳咳……」冰雪和尚咳了兩聲,無奈道:「那姑娘要去京城,說要討一個公道,我以為也就是什麼達官貴人,順手解決就算了。聽王淮葉說起,才發現事情似乎不那麼簡單,敢奔著皇位去……沒聽過有皇子奪嫡,八成就是太子以前還是二皇子時搞出的風流債。與其讓這姑娘找太子討公道,不如讓姑娘心上念著我,咱們去搞點大新聞,引著姑娘無心討要公道也就是了。」


「……那個朱亞聖,真是太子?」


「廢話,難不成還是亞聖孟軻?」


小和尚訕訕一笑,說師兄還是您老強,不過這樣是不是不太好,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嘛。


冰雪白了清操一眼,說我終於明白為何會有那麼多人看傻逼一眼看你。


小和尚乾咳兩聲,說,哥,可我還有話想說。


你說。冰雪心裡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錯了就要認,挨打要站好。


小和尚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的盯著冰雪,說秦淮姑娘就要一個公道,為什麼不能給她這個公道?


那你說……什麼是公道?


冰雪語氣里全都是漫不經心,懶洋洋的絮叨著,「秦淮姑娘就是找到了太子,難不成還會被太子收進東宮做個側妃?太子不會願意一個妓女進宮,秦淮也不會願意就這麼低頭,可太子至多也就如此,不會面對悠悠眾口說一句我錯了。秦淮要的公道,想來就是讓太子認錯,太子不認錯,滅口殺人,太子認錯,引得皇子奪嫡,都不知要死多少人,這就是公道?」


「公道,就是對的事情。」小和尚望著冰雪,目光堅定,「太子道歉,是對的事情,皇子奪嫡無可厚非,能者得之。若為此濫殺無辜,就是不對的事情,天下這麼大,公道本不多,我們看到了,怎麼能不管?」


月光幽幽灑下來,覆蓋這間斗室,小和尚眼睛裡全是如月的幽光,在黑色的瞳孔里折射出倒影世界的弧光。


「唉……好大一個屁股啊。」


冰雪小和尚砸了咂嘴,感覺人生一片灰暗,前途一片茫然。


眼波一轉,和尚嘴角突然勾出一抹笑意,灰暗與茫然似乎都一笑而空。


清操小和尚也咧嘴笑了,說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的。


「幫你?誰說我要幫你?本來計划去京城只想帶了鍾姑娘走,既然你這麼愛玩,就順便添把火而已。你開頭做了初一,就別怪我做十五。」


冰雪小和尚滿臉戲謔的望著清操,忽然伸出一隻腳,沖清操晃了晃。


清操一臉懵逼,想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不等出口,那一腳突兀放大在眼前,砰的一聲把小和尚踹出斗室。


「咚」得聲大響,小和尚腦袋撞在車廂上,耳邊一陣嗡鳴。


馬車震蕩,就連坐在前方車夫旁的小紅都忍不住探頭過來。


數道目光飛過來,小和尚紅著臉嘿嘿一笑,說不小心睡著了,睡著了。


「小師父,京城就要到了,再睡怕是要坐過站了。」王淮葉含笑沖僧操說著,望向窗外的風景,「淮南王幫聖上出資籌辦的專列車路,快則快矣,美中不足便是只能按站停靠,不依人意。」


小和尚還是頭一回坐馬車專列,嘖嘖稱奇表示贊同。


王淮葉頓了一頓,出口問道:「小師父此次去京城,可否想過怎麼找你那姑娘呢?若是苦無頭緒,淮葉不才,也願出一份力。」


小和尚笑著謝過,望著不遠處京城巍峨的城牆,說我為什麼要去找姑娘呢?等著姑娘來找我,又有何不可?


「小師父跟那姑娘約好了?」


「沒有。」


「小師父有跟那姑娘聯絡的特殊方式?」


「沒有。」


「那……」


「等我中個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游遍四方街,她不就找到我了么?」


馬車一陣亂顫,晃得車裡人東倒西歪,卻沒一個人責怪車夫。


小和尚那話未曾壓低聲音,滿車的人都回頭盯著,想看看到底是怎樣的傻逼敢這樣輕狂。


「我的意中人,就該是一個總能把全世界搞得無語的傢伙,多帥啊。」


秦淮碰了碰魏同塵,小聲說著。


魏同塵終於也忍不住回頭看了僧操一眼,憋了一路的他吐出來兩個字,傻逼。


小和尚的目光滿是誠摯,眨啊眨的望著王淮葉,說我這個辦法好吧,柳郎君既然能中榜眼,我就中個狀元,想來難不到哪裡去。


王淮葉勉強一笑,說小師父文武全才,淮葉甘拜下風。


僧操皺了皺眉,說誒王姑娘你別不信啊,你是不是真的不信啊?不信我可以跟你打個賭啊,如果我要是中個探花,不是中個狀元,我都分分鐘死給你看你信不信啊……你這是什麼表情,你不會這個賭也不信吧,不信我們再……


「等等,你剛才說……誰?」


王淮葉面色有些慘淡,嘴唇發白,抬頭望著僧操連小師父都忘了稱呼。


小和尚抓了抓不存在的頭髮,試探問道:「柳郎君?」


「你那姑娘要去找的負心人,就是去年的榜眼,柳郎君?」


「……王姑娘你怎麼了?」


吱呀一聲,馬車停靠城外驛站,京城巍峨的城牆就在眼前,青磚上鋪滿流年的痕迹。


王淮葉沉默許久,沖小和尚說了句沒事,就跟一行人走進了城門口。


大街上清清冷冷,有士子武人行走其間,魏同塵徑直告辭,隨便一拐就進了城門口的歸來客棧。


秦淮陪著小和尚,小和尚獃獃的望著王淮葉,看那個月白色的背影消失在人海。


陡然間,王淮葉回過頭來,沖小和尚清淡一笑。


「我爹是吏部的尚書,小師父縱然中不了狀元,也能到王府找家父,救命之恩,淮葉定當報答。」


姑娘停在長街道旁,道旁恰有桃花繽紛,那一幕的王淮葉笑容清淡慘然,目光里蒙著霧,如同浮萍從水中升騰,飄落人間。


小和尚愕然無語,半晌之後,王淮葉和桃花都被眼前的人海擋住,才緩過神來。


「……這是哪個傻逼想的劇情,真尼瑪狗血。」小和尚暗罵了一句,回頭正望見秦淮姑娘如水的眼神,春意融融蝕骨。


·10

初春的風料峭微冷,小和尚的心罕見的也很料峭。


秦淮姑娘倚在隔壁房間的窗欞上,紅袖招展,媚眼如星,望著心情不美麗的小和尚甚是關切。


「小師父,今天你怎麼不開心?」


小和尚很想回答她,說在我的想像中,有一雙滑板鞋,時尚時尚最時尚,可我是窮逼,買不起。


可惜小和尚現在連開玩笑說白爛話的心思都沒有。


小和尚嘆了口氣,說我最近知道一件事情,搞得我很焦灼,比京城東牆西北角的那塊磚掉了,還讓我焦灼。


秦淮眨了眨眼,有點跟不上小和尚的思路。


小和尚轉過頭去,跟秦淮隔空相望,雙眼之中飽含淚水。


「為什麼沒人告訴我,考狀元之前,還要過鄉試,過會試的啊!」


「咚」得聲響,秦淮被小和尚聲淚俱下的控訴嚇得手一哆嗦,撐著窗戶的木棍墜落在青石路上,再回首,只看到小和尚春風吹動的衣角。


僧操揮揮手,嗚咽說我想出去靜靜,你要是餓了,自己來我屋拿錢買飯。


秦淮雙手托腮,唇紅齒白,自語喃喃道:「不愧是我秦淮看上的男人,都到這等地步,還不忘囑咐我要吃早飯。」


又是「咚」的一聲響,沒了支撐的窗戶悠悠落下,狠狠砸在秦淮腦袋上。


走到樓下的小和尚彷彿聽到半空中有星星轉圈,狐疑的抬頭看去,客棧的二樓並無異處,連窗戶都緊緊閉著。


小和尚嘆了口氣,咬著手指一邊走一邊琢磨,沒過鄉試會試,能考狀元么?不能吧,沒聽說過啊,可是不考狀元,鍾姑娘怎麼找得到我……


一邊走路一邊思索的結果,就是小和尚把手指上的肉刺咬過頭,刺啦一聲恍惚入耳。


屋漏偏逢連夜雨,無語淚千行。


「啊啊啊啊啊,好疼好疼好疼,要死要死要死……」


小和尚跳起來甩著手,袖子里的銅板叮叮咚咚又都被他甩了出去,順著青石板路越滾越快。


僧操目瞪口呆,說阿彌了個陀佛,銅板都來欺負我?


小和尚冷哼一聲,含著手指,沿著青石大步趕上,身形如煙,眼看就要將那銅板追上,偏偏有枝節橫生。


那銅板前方,突兀出現了一隻手,白白凈凈,凡塵不染。


那隻手捏起銅板,緩緩拿到自己眼前,小和尚的目光隨著那隻手向上看,赫然是個玉樹臨風,神清氣朗的漢子。


漢子一笑,把銅板遞給小和尚,說這是小師父掉的銅板吧?


彼時,有春風吹落花,漢子微微一笑很傾城,小和尚一手掀著下擺,一隻手含在嘴裡,練練點頭,眼睛瞪得很大。


很多年後,僧操會跟朱逸之算起這一天的事,從他想起自己不能考狀元,到抬頭看窗牗,再到咬手指,抖銅錢,銅板恰好滾落這漢子的腳邊,錯了一分一毫,遲了一刻一秒,都不會有後來這麼多事。


後來的事,就是朱逸之做自我介紹,笑得溫潤如玉,落落大方。


小和尚笑得前仰後合,如瘋似癲,「豬一隻,令尊令堂心也夠大,哥們你頂著這麼一個名字,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朱逸之身後跟著兩個護衛,聞言當即炸毛,手握在刀柄上,看起來隨時可能暴走。


還是那隻白白凈凈,凡塵不染的手止住了護衛,朱逸之望著小和尚,笑意裡帶分唏噓。


「不錯,我的確受了很多苦,不過沒關係,我終究又回到京城了。」


朱逸之背過雙手,微微仰頭,星辰般的目光窮極蒼穹,一股捨我其誰的氣度油然而出。


小和尚不笑了,接過銅板恭敬的雙手合十,帶分尷尬施禮道:「方才是小僧唐突,多謝施主不予計較。」


朱逸之看著小和尚,笑意盎然,「我這次回京,生死難料,你是第一個同我說話的人,我想結個善緣,留個好兆頭。我看你也機靈,就許你一件事,重修寺廟也好,進奉香火也罷,我都替你辦了。」


小和尚眼前一亮,兩隻眼睛忽閃忽閃著,說此話當真?


朱逸之說,當然。


小和尚又問,什麼都行?


朱逸之負手而立,笑著點頭,自然。


「那我鄉試會試都沒考,你能不能讓我進考場考一個狀元?」


·11

京城青蓮酒樓的大堂里,朱逸之點上幾個素菜,把茶水推到對面,望著小和尚笑意吟吟。


「這麼說,小師父不是想考狀元,而是要讓姑娘找到你。京城這麼大,揚名的方法有很多,小師父不必執著於中狀元。」


小和尚搖頭,一本正經:柳郎君中的是榜眼,我一定要中狀元。


朱逸之身後那兩個護衛對視一眼,心中不約而同給僧操打上了傻逼的標籤。


「即便我能讓你進考場,你也未必中狀元,何必呢?」朱逸之也略略有些無奈,他大抵是看出來了,眼前的小和尚委實不太正常。


僧操聽到這話,眼睛卻亮了起來,抓著朱逸之的手說:「你放心,只要你讓我進考場,我一定中!」


身後咚咚兩聲,是朱逸之那兩個護衛沒站穩,被小和尚嚇了個踉蹌。


踉蹌雖只一瞬,殺氣已在眉睫。


在京城青蓮酒樓的東南角上,突然飛落兩個美人,美人如玉,劍如虹。


那兩道劍光跟美人一起落地,踉蹌的侍衛戒備森嚴,拔刀出鞘,卻還是因為分神,遲了半寸。


劍光,已在兩位侍衛咽喉。


砰然一聲響,小和尚一震桌案,茶杯飛起,僧操伸掌一推,熱茶飛濺,茶杯片片粉粹,擦著朱逸之的身子飛射兩位美人。


朱逸之帶笑飲茶,動都不動。


「小師父好功夫,有這樣的功夫,不如考武狀元。」


身後得到空隙的兩名侍衛,終於扳回局面,兩柄刀咚咚鏘鏘猛砸長劍,兩位美人劍走輕靈,卻找不到半分破綻。


僧操砸了咂嘴,說就看施主你這倆侍衛,使刀如山嶽,我就不想考武狀元。再說,人姑娘喜歡的可是能猜燈謎,講故事,吟詩作賦的狀元郎,施主,你本事大,幫幫忙唄。


朱逸之不等說話,頭頂一陣鈴鐺響,再度墜下兩位美人,使彎刀,銀光爍爍,勾的都是心魄咽喉血。


那兩位侍衛已不及回援,小和尚嘆口氣,說打打殺殺多傷和氣,有話坐下來慢慢談嘛。


和尚手腕一翻,緊緊抓住兩位美人的手,一拉一送,又將兩位從天而降的美人丟回天上。


彼時,空中有烏光閃過,還是直掠朱逸之的咽喉。


僧操屏息凝神,翻腕彈指,嗡然響動里,是那枚銅錢擊落烏光,啪嘰掉在桌上。


紫袍微抖的朱逸之喝下那口茶,嘆息說,小師父你也看得到,我的性命朝不保夕,為什麼要冒險幫你進入考場呢?


小和尚眨了眨眼,說,因為剛才你自己答應的呀。


朱逸之笑著搖了搖頭,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兩隊帶甲的護衛魚貫湧入酒樓,四位美人束手就擒,那射出一道烏光的,卻遍尋不到。


兩側兵甲之間,有文士青衫孑然,乾淨樸素的令人髮指,官帽正得一絲不苟,眉目清朗,青年俊彥這四個字就像是為他打造的。


文士施禮,說臣救援不力,請殿下治罪。


朱逸之揮揮手,笑說我回京誰都未曾告知,你能有什麼罪。


文士霍然起身,突兀抬手,兩隻袖中飛出兩支袖箭,毫無徵兆,電光火石。


就是小和尚也沒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猛的起身,眼睜睜看著那兩支袖箭扎進兩名侍衛的胸口。


「既然殿下誰都未曾告知,這兩人必有蹊蹺,似此塵埃落定之際,最易暴起傷人,勝算極大,得手率87.6%,近五年內已有38名豪傑公侯,遭此毒手。」


文士射出兩支袖箭,再次躬身施禮,不卑不亢,緩緩接道。


彷彿方才驚雷般的兩箭,跟他全無關係。


就連他身後的甲士,都怔了兩秒才上前按住那兩名侍衛,拖回後面綁了。


只有朱逸之仍舊笑意盎然,說你辦事,我自然放心,不過你就不怕此舉越俎代庖,讓我心生不滿么?


文士說,若如此,殿下便不是殿下了。


朱逸之撫掌大笑,拍拍小和尚的肩膀說,看到了么,在京城混,得有這樣的手段!


小和尚打了個顫,說我就會兩招野把式,讀過四五本閑書,比不了,比不了。


朱逸之眼睛亮起來,指著那文士道:「答應你的事,我決定幫你辦了,不過京城魚龍混雜,答應過的事情,有很多不是你想兌現,就能兌現的。以後,多留點心。」


小和尚眼前一亮,連連作揖,咧嘴一笑說我就知道,施主你是個好人,大大的好人。


朱逸之望著恭敬側立的文士,忽然笑了,他問:「柳郎君,你說,我算是個好人么?」


柳郎君抬起頭,眸中光芒一閃而滅,他說:「太子殿下不是好人,卻能做天下蒼生心中的好人。」


朱逸之朗聲大笑,說這個回答我喜歡,小和尚,你要跟柳郎君手底下搶人,還差得遠啊。


紫袍下玉佩交擊,朱逸之回首一笑,帶著一眾甲士,大步離開青蓮酒樓。


柳郎君頭都未回,掏出銀子放在桌上,喊一聲老闆結賬,聲音不大不小,錢財不多不少,亦步亦趨,跟著朱逸之消失在京城的大道人流之中。


獨獨剩下小和尚僧操,張大了嘴,瞪大了眼,茫然不知所措。


這紫袍的公子是太子朱亞聖?


那素凈的文士是情敵柳郎君?


這特么好像哪裡不太對啊!


明明我才是主角啊!


這是小和尚第一次見到柳郎君和朱逸之,他沒有想到在以後的三十年里,這兩個人會有什麼樣的變化,更想不到下一次見到他們,他們就已經給自己以天翻地覆的變化。


·12

「你那未婚妻已經回京了,你可知道?」


「臣不知。」


「剛才那小和尚是什麼人,你可知道?」


「臣不知。」


「你家鄉還有舊事未了,這你又是否知道?」


「臣不知。」


「有些事,你應該知道,比如方才若非有那小和尚在,本宮已經死了。」


朱逸之停下身來,身後步甲鏗然一頓。


「臣定當嚴加審訊,令殿下安心。」柳郎君避重就輕,平靜如水。


紫袍的太子回頭,眼裡滿是笑意,「柳郎君,你身為兵部職方司郎中,能不能告訴我,我不在京城的這幾個月,為什麼旁人看來我是穩居東宮,卻被我那四弟悄然拿下了五城兵馬司?」


柳郎君說,京城兵馬盡歸五城兵馬司節制,臣不知聖上猶在,陳留王此舉是何用意。


朱逸之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柳郎君的肩膀,說原來柳郎君所謂不知,是這樣的意思,我就說聰明如你,還跟我裝什麼裝,咱倆誰跟誰啊?


柳郎君說,殿下請自重。


朱逸之:……


柳郎君又說:臣職務在身,恐不能送殿下回宮,請殿下早日回宮歇息,明日臣必將審訊結果通傳。


太子揮揮手,欲言又止,左手虛握負在背後,腰板筆直,一步一步緩而凝重的走向東宮。


風吹花顫,柳郎君望著京城桃花未開,紫袍太子步履森嚴,忽然就想起一些應試途中的舊事,那時候老家茅屋枇杷,又已亭亭如蓋。


當年,柳郎君想過不止一次,要將枇杷樹砍了換酒錢。


那時隔壁私塾先生家的女孩過來玩,柳郎君神氣十足的告訴她,我家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值也,今伐之,願討小娘子一笑。


女孩就笑了,說這個梗好老,不好玩。


柳郎君歪歪頭,說那不如我們過家家吧,我當孩他娘,你當孩他爹。


女孩一臉狐疑,說為什麼不是你當爹,我當娘啊?


柳郎君一臉沉痛,說我就知道像我這樣英俊的人,一定會有女孩搶著要來給我生猴子。


女孩呸了他一口,紅著臉跑開了。


那時節的天還很藍,鶴叩小村裡的人也都很慢,每到傍晚,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柳郎君他爹,不是牧人,是犢,是犬,是那匹獵馬,並常年以最好的獵馬自居,引以為傲。


他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人要有自知之明,看看人家單身狗,說作狗,絕不當人。


柳郎君作為一隻單身狗,時常感到莫名的憂桑。


有人告訴柳郎君,村頭來了個說書的大爺,快板這麼一打啊,別的咱不誇,誇一誇,那陳勝吳廣是怎麼把血灑。


從那天起,柳郎君天天去聽說書,還要拉上私塾先生家的小女孩,一起去翹課聽說書。


這麼一來,就搞得私塾先生跟他爹都很焦灼。


柳郎君他爹就問,你總是翹課,不愛讀書,以後算賬都不會算,怎麼掙錢?


柳郎君昂然道:大丈夫焉能久事筆研乎?


一頓暴打。


柳郎君他爹又問,家裡這麼多活,我去給員外打獵,攬下這麼一大單生意有多累你這知道么,地也不掃飯也不做反了你了。


柳郎君昂然道:丈夫清萬里,安能掃一室?


一頓暴打。


柳郎君他爹還問,你天天跟隔壁王先生他家閨女出去玩,怎麼不見你往家裡帶啊。


柳郎君昂然道:大丈夫功名未立,何以家為?


一頓暴打。


常聽人說,孩子生病總不好,多半是裝的,打一頓就沒事了。


柳郎君他爹覺得這話不靠譜,自己打了好多頓,孩子總也打不好。


十三四歲的柳郎君捧著女孩的手,說我以後一定要揚名天下,我要做天下最大的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帶著滿朝文武,四方兵馬來娶一個姑娘。


女孩紅著臉說,好,我相信你。


這句話不知怎麼被王先生聽到,於是王先生開始冷嘲熱諷,考問柳郎君四書五經,唐詩宋詞。


王先生問一句,柳郎君就答一句,問到天黑,王先生髮現自己已經沒什麼能問了。


柳郎君於是又問,何謂反求諸己,若是反求諸己為儒門準則,那孟子不苟同孔子,方有苟日新,日日新,先生又如何看待?


先生:……


柳郎君於是又問,如果《春秋》必待《傳》而後明,那麼孔子所書,說人弒君,那弒君就是罪,何必問弒君之詳?征伐當自天子出。寫他伐國,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孔子述六經,不是要正人心的么?既然這樣已經能正人心,為什麼一定要有傳?左傳多是魯史舊文,如果春秋還要有別傳才能讓人明白,孔子又何必削魯史作春秋?


王先生實力懵逼。


柳郎君後來時常感慨,說人跟人之間,智商的差距是不可逾越的鴻溝。


王先生跟他爹卻告訴他,你跟你那白日夢之間的差距,比人跟人之間智商上的差距還大。


在柳郎君十八歲的時候,王先生的女兒嫁人了,夫君卻不是他。


姑娘告訴柳郎君,說我們分手吧,你太不現實了。


柳郎君微微一笑,說這些年來我聽過最多的就是這句話,可我也想問問你們,什麼叫做現實?


姑娘回答不上來。


柳郎君說,現實就是每天起床上班,做無人問津的小人物,當員外郎家的獵馬,都會覺得津津有味,日日想著怎麼能多掙一點錢,跟村頭三姑吵架怎麼能贏,女兒或者兒子跟誰配最容易生娃,這就是現實?


姑娘回答不上來。


柳郎君說,如果這就是現實,那現實註定是會被打破的,我會做天下最大的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帶著滿朝文武,四方兵馬,娶不娶姑娘,已經沒什麼所謂。


柳郎君十八歲那年,背起包裹,孤身走近鎮子里,頭一年,便過了鄉試,參加會試。


城裡人會玩,青樓歌館,賭坊斗場,柳郎君進去轉了一圈,便發現自己身上被扒了個精光。


柳郎君四處問詢,發現世情冷漠,人心如霜。


他不再多問,仔細回想著每一個細節,沿著自己的足跡,根據雜亂的現場反推出偷他錢囊之人有何特徵。


很久之後,柳郎君身在京城,才知道原來自己這項能力叫做側寫。


那個時候的柳郎君,只知道自己或許真的智商很高,不過某些也叫做現實的東西,似乎真的突破不了。


偷到他錢囊的小混混上交給省城大佬,柳郎君笑著討要,被大佬一頓暴揍,丟出門外,入場的憑證,也被撕得粉碎。


那一年裡,柳郎君跑過堂,做過算賬先生,也教過兩天私塾。


平日里,酒樓夥計,客棧老闆,私塾先生,柳郎君私下算過,一共對他說過二百六十七句現實。


在柳郎君弱冠之年,他辭掉所有雜職,告訴同事們說,我很現實,比你們所有人都現實。


他微微一笑,一步踏入這個世界。


柳郎君找到那個大佬,說我知道當年是城守的公子暗示你,要對我下手,我鄉試的成績或許嚇到了某些人,不過我不介意。今天來,我也不是給你算這筆賬的,我來,是為了幫你。


那,你能幫我什麼?大佬斜著眼問,似笑非笑。


柳郎君說,我能幫你稱雄江南道,讓你西門家的名號如日中天。


大佬大馬金刀的坐在主位,大堂中間篝火熊熊,正烤著一隻羊腿,兩側兄弟乍聞柳郎君所言,無不大笑出聲。


柳郎君靜立中庭,八方來風吹動衣袂,弱冠之年的書生動也不動,目光如冰。


冰下藏著大火。


西門大佬盯著柳郎君,一直盯到兩側弟兄笑聲漸歇,忽然道:「我喜歡不現實的人,卻不喜歡一本正經吹牛逼的人,你有什麼本事,不妨說說。」


堂下小弟神色錯愕,縱有篝火溫暖如春,還是有不少人打了個冷顫。


江南道上如日中天,有些話,說出來威武霸氣,但要真的實現,都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活兒。


看老大這情形,是想要這書生自己吹的牛逼,讓他跪著走完了。


書生不動聲色,說城中青樓生事,酒樓喧嘩,都是小事,若是想走出這座城池,就不能跟其他地頭蛇一樣,收點保護費,遞點孝敬銀子這麼簡單。


西門說,那你待如何?


柳郎君說,我知道城守跟京城兵部尚書留此的家小,有些矛盾,最近又有一批江湖人即將過路,去尋什麼地方又冒出來的神兵或者秘籍,你如果有膽子,我保你在這座城裡說一不二。


西門眼神閃爍,攥緊拳頭,說怎麼叫有膽子,怎麼叫沒膽子?


有膽子,就是去殺了兵部尚書的家小,遺禍江東,讓城守背鍋,最後再替城守解決此事,嫁禍給江湖路人,那群天天無聊尋寶的傢伙死也就死了,只剩你,在江南道上能威嚴日重。


柳郎君說,如何殺兵部尚書家小,如何遺禍江東,我自有辦法,但我信不過這裡的人,你若想做,大可私聊。


西門沉吟許久,招柳郎君進暗室,商議機密。


有小嘍啰聽得心驚膽顫,連夜便去稟報了城守,城守剔著牙,懷裡摟著如花似玉的丫鬟,說你丫放什麼屁,跟我這唱大戲呢?


小嘍啰嚇得瑟瑟發抖,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大人您就去抓了他們吧,不然,不然要是真成了事……


成你媽逼!


城守聽得煩躁,一腳踹翻了小嘍啰,想了想還是不耐的喊自己兒子去了西門盤踞的破舊宅院看看。


明火執仗,刀槍棍棒,一齊湧入宅院之中。


眼前沒有一眾嘍啰小弟,潑皮無賴,只有一個大漢一個書生,凜然不懼的面對衙役兵馬。


那二人身後,正是兵部尚書的家小。


柳郎君從懷裡掏出一封信,聲色俱厲:「李少陽,你身為城守公子,只因前日里尚書夫人阻你調戲良家婦女,便起殺心,你當真以為江南道是你一人的天下么?縱然你今日能殺了尚書家小,也難逃天理昭昭!」


那封信緩緩飄落,李少陽敢對天發誓自己絕沒有寫信讓人去暗殺尚書家小,但那紙上的筆跡,又確然是自己的無誤。


尚書夫人咬牙切齒,說李少陽,我本以為你只是年少浪蕩,沒想到你竟狠毒至此,這位柳公子前來報信,我本還覺得不可思議,沒想到城守好毒辣的心思,見事情敗露,追兵都到此地了!


李少陽張著大嘴,實力懵逼。


西門挺著滿胸膛的黑毛,拔出鋼刀,說西門雖是風塵莽漢,也知世間公道義理,哪個敢欺辱老弱婦孺,先問過我手裡這把刀!


夜風吹來,吹動西門跟柳郎君的長髮,這二人神色皆如慷慨就義,看得尚書夫人動容落淚。


「若妾身得蒙生全,必報二位壯士之恩!」


李少陽連連擺手,說這都是誤會,誤會,夫人我怎麼敢……


話音未落,衙役兵馬之中,突然飛出一支利箭,激射大堂內的尚書夫人。


西門眼疾手快,鋼刀斬落,嗆然一聲箭簇落地。


尚書夫人駭了一跳,眼中蓄滿淚水,你你你,我我我了半天,一句話都沒說完整。


柳郎君跨步厲喝,替尚書夫人說,黃毛匹夫,垂髫小賊,一條斷脊之犬,還敢在此狺狺狂吠,士可殺不可辱,休要再玩弄我輩智商,李少陽,你儘管動手便是,我柳郎君,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李少陽說,你,你……


話到一半,猛然回頭,說哪個讓你們放箭的,給我滾出來,滾出來!


傻逼才出來。


一時間兩方對峙,僵持不定,尚書家剛剛出生的孩子哇哇大哭,說爹爹怎麼還不來,爹爹快來,寶寶心裡苦,寶寶好委屈,本寶寶一定要壞人不得好死。


李少陽身子一顫,手不住的顫抖起來,今夜之事,絕難善了,日後兵部尚書追究起來,自己怎麼也討不了好。


最近有江湖人過境,一推二凈,很是容易,反正誰也想不到,自己會突然殺了尚書家小不是?


今日只帶來了一百多人,事後……都殺了便是……


李少陽深吸口氣,猛地揮手,吐氣開聲斷喝:上!


柳郎君低頭,眼神縮在黑暗之中,嘴角微微一笑。


西門大喊著衝上去,火星四濺,片刻便在他身上多了幾道傷痕。


西門想起暗室之中柳郎君說的,傷痕越多,你以後的地位也就越高。


西門眼下對這個落魄的書生,說是奉若神明也不為過,密室之中,書生說一定有膽小怕死的人,去向城守告密。


你不是說城守的公子曾給城裡的小幫派下令,要留心我么?有他的字跡,拿來給我瞧一瞧,我替這位公子再寫封信。


柳郎君接筆揮毫,又拍拍西門的肩,說江湖上的事,你比我熟,如果兵部尚書的家小蒙難,那群江湖人會不會過來幫忙,你也比我清楚。有他們助拳,此事必成。


西門一時啞口,說那,那剛才大堂里一番話,都是幌子?


柳郎君沒有回答,盯著西門的眼:你現在需要記住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必殺李少陽,讓城守跟尚書之間再無轉圜餘地。


西門不再問,重重點頭。


火光躍動四濺的夜裡,過路的江湖人從后街殺出,衙役兵馬頓時陣腳大亂。


藏在衙役兵馬陣中的西門手下,身形化作一道灰濛濛的影子,倏忽來去,在跳腳大喝的李少陽咽喉,輕輕割了一下。


李少陽的表情,就永遠定格在了焦急狠辣之上。


柳郎君看了一眼那刺殺得手的灰衣人,稍稍凝神記住了他的長相,這般武功,日後絕不會久居西門之下。


是夜,風起腥紅,有人藏身幕後,覆雨翻雲。


·13

後來,西門大佬就成了西門大官人,城守莫名其妙就被調兵去北疆禦敵。


誰也不知道,十年前就被少年將軍方曉白平定的北疆,哪裡又出來了敵人。


反正城守就這麼稀里糊塗的死了,尚書夫人對柳郎君那夜裡擲地有聲的一席怒罵印象深刻,要舉薦他為官,柳郎君笑著說,待學生金榜題名,必去尚書大人府上登門拜訪,不必舉薦。


尚書夫人嘖嘖稱讚,說現在這麼優秀的年輕人可不多,可惜我沒有女兒,不然一定許配給你。


柳郎君微微一笑,告辭離去。


等這一切塵埃落定,城守身死,西門崛起,已過了三年。


離去之前,西門大官人請柳郎君飲酒。


在那個已經無人問津的破敗院落里,仍是烤著一隻羊腿,西門大官人舉杯大笑,說三年前沒請你吃一隻羊腿,是我最大的遺憾,請!


柳郎君低頭一笑,說西門大官人今非昔比,出入雲從,今日怎麼這麼冷清?


西門搖搖頭,說三年前敢跟咱們一起賭的,只有阿灰一個人,幾年前我救他性命時,都沒想到是救了一個這樣的人。


「如果沒有阿灰迷昏制服尚書府丫鬟侍衛,上下眾人,憑一紙書信,的確也很難請動夫人。」柳郎君吃了口肉,舉起酒杯,「這是上天註定要成就你我,從此你走江湖道,我行青雲路,祝你一路好運。」


西門大官人說,我真想把你留下來,可我不敢,我又想殺了你,可我也不敢,所以我也只能舉杯,也說一句……祝你好運。


柳郎君哈哈一笑,他很久沒有笑得這麼暢快了,上一次,那似乎已經是很久遠,很久遠的事情。


彷彿,還是在鶴叩小村的村頭,聽二大爺說書。


這一年,柳郎君中了會試頭名,二十四歲的他輕裝上陣,奔赴京城。


柳郎君到了京城才發現,北京米貴,居之不易。


世上的聰明人,也絕非只有柳郎君自己。


兵部尚書楊伯庸著人請柳郎君過府,相約書房,開門見山,問他說:那城守本無這樣大的膽子,乃是有人稟報他,你要對我家小不利,才會到最後釀成大禍,本官問你,是或不是?


柳郎君面無表情,點頭說是。


楊伯庸臉色一沉,說你好大的膽子,敢戲弄本官?!


柳郎君抬起頭,說如今太子新廢,二皇子離京不在,朝局動蕩,一個不慎便是萬劫不復,大人您覺得,一個死城守,跟一個活柳生,哪個更重要?


楊伯庸不動聲色,哦了一聲,說原來你是書生自薦來了。


柳郎君說,不過是想討口飯吃,見見京城天地。


楊伯庸拍案而起,森然冷笑,說如今你已見了京城天地,死也無憾了吧?


柳郎君感到凝如山嶽的殺機撲面而來,他不會武功,卻生生站在原地,撐得嘴角滲血,仍是不退半步。


柳某,還不能死。


柳郎君抬頭望著楊伯庸,一字字崩出口來,柳某這麼死了,大人當真不覺可惜?怕是半個時辰前,在此的幕僚給大人提議的吧?


楊伯庸面不改色。


柳郎君嘴裡含著血,直直盯著楊伯庸,大人,整日看手下弄權,搬弄是非,看朝堂上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這不是您該有的現實。眼下四野災民不斷,屢有盜匪,皇位不定,大才隱居,您該考慮的現實,應該更加長遠,要個更有趣的,真正能登上天下戲台的生活。


楊伯庸陡然長笑,說你在江南拿我家小作賭,是不是早打問清楚,我是這樣的人?


柳郎君說,尚書大人一生為官,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沒有一步錯漏,沒有得罪任何一人,行兵維穩,行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卻能平步青雲,位居正二品尚書。胸無丘壑,無欲無求,柳某不信。


好,好一個柳郎君!


楊伯庸大笑,遽然出手,兩隻袖子里飛出兩輪迴旋鏢,書房屏風之後一聲慘呼,戛然而止。


噗通一聲,倒下一個滿臉不可置信的中年書生。


「此人看破你的計策,也看破你可能會毛遂自薦,你可知他為什麼會死?」


柳郎君垂首抱拳,說縱然看得透世事,堪錯了人心,也俱是浮雲。


「這麼說,你堪破了人心,所以李少陽會被你利用,我夫人會被你利用,眼下本官也算被你利用,對不對?」楊伯庸似笑非笑的望著柳郎君,手裡,還把玩著環形的飛輪。


柳郎君說,天下事,不過場場流水的交易,大人給小人一個機會,小人把命放在大人手裡,還是大人穩賺不賠。


楊伯庸大笑,把飛輪丟給柳郎君,說想學么,這玩意我只傳過我兒子。


柳郎君拿著飛輪,施禮道:學生,謝過大人。


走出兵部尚書府的時候,柳郎君抬頭,京城的陽光格外明媚。


此後一年,柳郎君輾轉江湖,迎二皇子朱逸之回京,冊立太子,可謂盛事。


只是四皇子不甘如此,進言說太子於江湖之中屢有失德,更有行事乖張偏激,總之細微之處挑揀了無數毛病。


柳郎君手裡握著四皇子刺殺太子的證據,卻被太子笑呵呵的止住,說他在遊歷的時候,聽過西域傳教士說過一句話,上帝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就算四皇子刺殺我,父皇也未必就真的願意動他。皇家兄弟倪牆,你想想,講出去多不好聽?


柳郎君沉默半晌,說那所以呢?


朱逸之拍拍柳郎君的肩膀,說咱們是不是兄弟?


柳郎君嘴角抽動,說殿下你別鬧,我明白了。


接著,柳郎君便把朱逸之犯下的事攬在了自己身上。


皇帝一臉茫然,說你小子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柳郎君說,草民過了會試,是來上京趕考的。


皇帝哦了一聲,說既然你給太子頂罪……哦不,既然你有這麼許多失德之處,那就不要應試了,回家待三年,三年之後再來吧。


這不輕不重的懲處,讓四皇子頗為不忿。


也讓柳郎君很是無語。


他心想自己就是來進京考個試的,怎麼這一路走來,就這樣難呢?


太子給柳郎君踐行的時候,笑著說三年再見,本宮不會忘記你的。


柳郎君說,江湖事,事過不問因由,草民三年後歸來,殿下也是君,草民至多也是臣,江湖上稱兄道弟的一幕幕,還請殿下忘了吧。


朱逸之啞然失笑,望著柳郎君說,既然如此,這最後一杯酒,你喝是不喝?


柳郎君沉默半晌,突然笑了,說不喝是你孫子!


那三年的時光,是柳郎君最放鬆的三年,很多年以後他也會想,如果自己沒有回到江南,沒有見到姓鐘的傻姑娘,是不是一切都會全然不同。


那個鐘姑娘是真的很傻,傻到可愛,柳郎君說自己是個寒門書生,屢試不第,但才華橫豎都溢。


她就傻乎乎的信了,還揮舞著小拳頭,說我相信你一定能中。


就像當年王先生的女兒,說我相信你一定能一人之下萬人上,帶著文武百官,四方兵馬來娶我。


有時候柳郎君也會想,跟這樣一個傻姑娘一直走下去也很不錯,所以他們訂了婚,幾乎都要成親。


三年的時間,到了。


京城裡有人等著他,那裡,才是他的舞台。


鍾姑娘傻乎乎的給他披上斗篷,說北方風大,郎君你要一路走好。


柳郎君心說你才一路走好,你全家都一路走好,再跟你待在一起智商都要被你拉低了。


可他沒有說,只是笑著摸摸鐘惜楓的腦袋,說放心,我會回來的。


他想,這可能是他說過最大的謊話。


太子已經給他說了親事,對方是吏部尚書的千金,喚作王淮葉,品貌都是一流。


他很想揪著朱逸之的衣領,問他為什麼三年前你他娘不告訴我你還有這麼一個安排。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從三年前帶著朱逸之走進京城,他被冊立太子的那一刻,就註定自己不能了。


柳郎君不知道以朱逸之那個秉性以後是不是完全適合當皇帝,當皇帝是不是又會成為劉邦或者明太祖,他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還是跟以往一樣。


沒有兄弟,也沒有愛侶。


這是他選擇的路,吹過的牛逼,跪著也要走完,否則這一生拿什麼稱一句大丈夫,拿什麼說我柳郎君此生無憾?


京城初春的陽光依舊明媚,柳郎君自然也知道小和尚什麼身份,更知道小和尚是幹嘛的,太子還是以前那個朱逸之,有腦子,也有情懷。


柳郎君回頭朝青蓮酒樓看了一眼,他想,鍾姑娘跟這樣一個小和尚在一起離開,或許才是最好的理由。


「大人,該回衙門了。」


一旁的侍從見自家大人出神良久,上前提醒。


柳郎君長出一口氣,點頭說,好,那回。


·14

京城米貴,居大不易。


柳郎君負手在兵部的大牢里,拿著一疊口供,讓人送至東宮。


死士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感情,只要有感情,柳郎君就有信心讓他開口。


兵部的大牢很簡陋,不像刑部天牢一樣,林林總總全是刑具。


牢頭曾聽柳郎君說過一句話,最恐怖的刑具,在人心。


牢頭嗤之以鼻,心想你一個小白臉擱我這裝逼,老子見過的死人比你見過的活人都多。


就在幾個時辰前,牢頭髮現自己錯了。


柳郎君把兩個侍衛關在大牢,吃完中午飯才緩緩走回來,笑吟吟的只說了兩個名字。


兩個侍衛就臉色大變,驚恐萬分。


牢頭說,看那光景,就像是遇著了碰瓷的大爺,要訛掉他們全部身家。


接著,一臉目瞪口呆的牢頭在柳郎君走後,笑著跟眾人打些呵呵,在後院放出一隻信鴿,幽幽飛入朱雀大街深處的暗巷裡。


牢頭長舒了口氣,目光幽深如海。


大牢外面窗明几淨,陽光比往日更加明媚,即使是冬初春,也留著清爽的暖意。


望著牢頭蹣跚回家的背影,柳郎君從陰影里拐出來,手一伸,就有一張紙條遞出去。


不知從什麼地方,忽然竄出一名小乞丐,接過紙條,飛也似的消失在兵部大牢的高牆之外。


「天,要變了。」


柳郎君整整衣衫,大步走回府邸,既然天要變,衣服,自然也該收了。


當小和尚抬頭望天的時候,發現雲捲雲舒,寥寥幾朵,片刻後,更是一碧如洗,全然沒發現有變天的影子。


小和尚還沒有回客棧,蹲在青蓮酒樓的門口,雙手托腮,唉聲嘆氣。


我就想上京考個狀元,怎麼這麼難呢?


小和尚唉了一聲,滿臉無奈,他本來以為讓朱逸之幫自己安排一下,就可以鑽進考場,後來被朱逸之的太子身份嚇到,聯想起客棧里等著自己的秦淮……就更加懵逼了。


所以直到他準備舉步離開,才忽然想起一件事。


就如同他到了京城,才想起來原來還需要鄉試和會試。


小和尚又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愁眉苦臉,懶洋洋的走回客棧。


秦淮見了他這幅模樣,也是錯愕,躡手躡腳上前,問可是有人欺負小師父了?


僧操搖了搖頭,有氣無力說,我好像見到你要找的人了,要不要跟我去見他一面,正好我有事要找他。


秦淮瞪大了眼,手忙腳亂間打翻了臉盆,說小師父你等等,我,我還沒準備好,你,你有法子了么,一切都妥當了么?這,這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誒?可是你不已經等了一兩年了么?」


小和尚一臉懵逼,不明白為什麼準備了一兩年,事到臨頭,還是會嫌快。


那個屢經變故的姑娘坐立不安,深吸口氣又呼出來,望著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似有飛鳥掠回,大地逢春。


在那個下午,秦淮撥了撥長發,春風透窗而來,拂動她連衣的紅裙,如洪波湧起,她望著小和尚,終於站起身來。


她等了這麼久,有人忽然告訴無論刀槍劍戟,還是水袖公堂,都準備好,你走我們就走。那麼,自己究竟還在猶豫什麼呢?


可不知為何,姑娘一顆心總是不免忐忑萬分。


「小師父,那,我們走吧。」


秦淮勉強一笑,僧操眨了眨眼,感覺秦淮似乎哪裡不太對勁,卻又說不分明,點點頭,機械一般。


秦淮詫異,問小師父你究竟是怎麼了?


小和尚抬起手,說別問,說多了都是淚。


「行,那就不問,咱們現在去哪?」


小和尚再次懵逼。


「我知道去哪……但是……不知道那個地方到底在哪裡……」


秦淮噗嗤一聲笑了,說沒事,京城才多大點地,要去什麼地方,很快就可以打聽出來。


「東宮,太子東宮。」


小和尚撓撓頭,呵呵笑著說麻煩姑娘啦。


走在京城的天空下,小和尚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青磚黛瓦,也很久沒有看過紅袖綠酒,彷彿京城這個地方有一種魔力。


有一種能把人變得焦灼的魔力。


一踏入京城,就開始想怎麼考狀元,進不了應試的大門,便要去找人幫忙,找到一個算一個。


小和尚出了口氣,對身邊的秦淮說,我想爛柯山了。


秦淮眨了眨眼,沒反應過來,她的心緒從離開客棧一直很亂,莫名所以。


小和尚說,我從前在爛柯山上修行,那時候天很藍,空氣里全是經書的墨香,我想爛柯山,我想師父,我想山後面那個偌大的洞窟和洞窟外面的海。


頓了一頓,小和尚微微笑,又說,我還想楓林,還想姑娘,還想那個時候的自己。


秦淮感覺自己的思維越發僵硬,下意識問,那個時候的你,是什麼樣的?


小和尚一揚眉一攤手,說就是現在這樣咯,我想姑娘了,我幹嘛非要裝個逼才去看她?幫你去討公道是我喜歡做的,去找姑娘也是我喜歡做的,直接去做就好。


「那……就這麼走下去,不怕撞見什麼事,應對不及么?」


「秦姑娘你想啊,我們現在是去找太子討公道,做什麼樣的準備,才叫萬全?公道這事,就跟愛情一樣,巋然不動確實沒什麼勝算,但是火力全開,有時也未必能全盡其功。」


小和尚停下來,駐足在東宮的門前,伸手一指,笑嘻嘻道:「但求,無愧無憾而已。」


「所以……這就是你莽撞的理由?」


秦淮忍了半天,終究還是沒忍下去,畢竟生活不是雞湯,是她熬了這麼多年,才堪堪熬出來的味道。


一絲絲,全是他娘的苦。


若都跟小和尚說的這樣簡單,她的那些過往,便都成了無謂的庸人自擾。


可偏偏小和尚回過頭來,還真沖秦淮頷首,微微笑說,人不傻逼枉少年,有些事,看起來要搞個天翻地覆才能成,其實或許臨門一腳,就一切都搞定了。


這是小和尚想起朱逸之的身影,腦海里浮現出的第一個印象。


僧操笑得很坦蕩,落進秦淮眼裡,那坦蕩就變了顏色,彷彿化作橋頭惡鬼,吞吐火焰,猙獰可怖。


姑娘在刺眼的陽光下連連後退,臉色變得有些白,她說你真的沒有準備?


小和尚有些茫然,點了點頭,不明白秦淮為什麼這麼大反應。


秦淮慘然一笑,搖搖頭,踉蹌三步,原來那些準備好的金戈鐵馬,準備好的綿里藏針,準備好的種種手段,都不是眼前這人為自己一手安排,而是自己臆想出來的。


從來不會有救世主,命運本就不講公道,世間事,終究只能靠自己。


她所喜歡的,是那個揮手間棍棒與銀票齊飛,酒香與佛香一色的和尚,能在客棧里,長久護她一世長安。


秦淮望著小和尚,想著那種生活那個人,其實並不是眼前這個人。


眼前這個人勇氣可嘉,但也僅此而已,根本不可能帶自己去討回公道,自己應該在芙蓉街上等著,等到一切有萬全準備,再進京尋訪。


對,一切本就該如此的。秦淮吞咽了口唾沫,這樣對自己說著。


小和尚撓撓頭,不知道這姑娘犯什麼病,抬腳就要進東宮大門。


秦淮大驚,一把拉住小和尚,說你要做什麼?


小和尚說,給你討個公道啊。


小和尚說的自然而然,就好比春回大地,候鳥北歸一樣自然。


秦淮嘴角抽動著,她望著小和尚背後的東宮大門,彷彿看見一道沾滿鮮血,澆灌骨漿的青銅大門,打開,裡面便是擇人而噬的洪荒妖魔。


那妖魔,叫不可逾越的尊卑。


「就算你要去送死,也不要挑這個時候,你不是還沒見到你的姑娘么?我們可以回去,還可以從長計議,這樣闖進去無異於羊入虎口!」


小和尚咧嘴一笑,說沒事,今天我見過太子,不像是個喜歡殺人的傢伙,他還答應幫我弄到應試的門票,人挺不錯的。


秦淮彷如被一道天雷劈中,渾身僵直,混合些微顫抖。


「你都受太子這樣大的恩惠,為什麼還要來找他的麻煩?難道你不明白,他跟我的事情一旦被攤開,會被四皇子在朝堂上彈劾成什麼樣?」


小和尚撓撓頭,說那他錯了被彈劾,有什麼問題么?


頓了頓,小和尚又狐疑的望著秦淮,說太子那樣對你,你為什麼還關心他會不會被彈劾?他如果不還你公道,被彈劾是再正常不過的啊。


「你,你,總之你不能這樣去送死!」


秦淮眼裡含著淚,自己也不知為何,那些片刻前說服自己的話忽然又無力起來,只死死拉著僧操,想把小和尚拖離東宮。


如同要將瀕死之人拖離地獄。


傳說要入地府,須經黃泉路,奈何橋,過望鄉台,見彼岸花。


若東宮便是地府,大門便是望鄉台,那小和尚現在正站在奈何橋頭,目光越過秦淮的香肩,赫然發現黃泉道上走著一株彼岸花。


說人話就是,有一個妖冶的姑娘,正帶著一個黑衣如墨的侍衛,款款走在這通往東宮大門的路上。


那姑娘走到秦淮跟小和尚身旁,彷彿對這和尚美女的組合很感興趣。


「看什麼看,沒見過美女啊!」


秦淮今日里反常的暴躁,扭頭沖著彼岸花就是一聲吼。


彼岸花啞然失笑,側目問小和尚,你們也是想求見太子的?若有事,我幫你們通傳一聲。


小和尚笑著擺擺手,說不用不用,我們自己進去就行,這姑娘被太子拋棄之後已經做了一兩年的買酒女郎,就為了攢錢進京討個公道,這種事情,哪能借人之手。


春風掠過,陽光普照,小和尚感覺自己這話剛一落下,周邊的氣氛就有點詭異。


具體不好說,迷之沉默。


秦淮低頭,鬆開揪著小和尚僧袍的手,轉身就走。


小和尚伸出手想叫她,卻被那株彼岸花笑意盎然的攔了下來。


小和尚側目望著那姑娘,姑娘身姿很是妖嬈,面容也有些不像中原人士,只是那抹朱唇輕輕開合,聲音仍如出谷黃鶯。


「我說這位姑娘,事到臨頭,為什麼不進去?還沒有準備充足,或者是,你已經不敢進去了?」彼岸花雙手環胸,本來沒有幾兩肉的胸脯,無意間擠出了道溝。


巧笑嫣然里,襯著姑娘眼神冷凝,「這世上,總有一些人喜歡欺騙自己,覺著自己受了委屈,有口氣吞不下咽不掉,可是要討回公道,又是那麼難,那麼險。艱難險惡到哪怕她討不回這個公道,也沒人會說她什麼。」


「可是呀,她既過不去自己的心,又不想這麼荒唐的過日子,最最關鍵,她偏生還沒有真的要去討回公道的勇氣。於是就想啊,進一寸是一寸的歡心,我已經在努力,已經在拼搏,甚至用力到那麼辛酸,拼搏到那麼可憐。終於,蒼天有眼,討回公道的機會就在眼前,不需要金戈鐵馬,不需要翻天覆地,她卻怕了。」


秦淮已凝住了身子,在料峭風中瑟瑟發抖。


「往往人們會在這個時候才發現,原來從前的日子也不錯,有奔頭,有意義,自己會告訴自己有多高貴,手裡銀子不缺,性命無憂,來日講出去,還能被說書人傳唱。」彼岸花笑語盈盈,一步一扭的走到秦淮身後,臉貼著臉,輕聲說:「你說,這樣的人可不可憐?」


陽光依然明媚,秦淮卻感到刺骨灼心的寒,春風不暖,刮如鋼尺。


啪啪啪打在臉上,疼。


秦淮嘶得一聲抽泣,蹲在地上,疼哭了出來。


小和尚獃獃的望著那彼岸花,彼岸花沒有轉頭,而是隨著秦淮蹲下,拍了拍她的肩膀。


「年輕人嘛,行差踏錯難免會有,要我說,這種事情每天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放寬心。畢竟最可憐的還不是妹妹你呀,最可憐的,是其它的東西。」


彼岸花的聲音忽然柔了起來,不想出谷的黃鶯,像是榻上錦緞,有溫膩的香氣。


秦淮雖還在抽泣,卻勉強抬起了頭,滿臉淚痕問她,最可憐的是什麼?


彼岸花一指東宮,說當你知道那個人是太子的時候,你已經腦補了太多的畫面與場景,太多的故事與背影,把自己畫地為牢,何必呢?事情的真相究竟怎麼樣,是要你推門進去,問個究竟的。


「妹妹啊,做姐姐的勸你一句,公道這種事情,聽聽也就算了。」


「但是事關感情,不求公道,得問個究竟。」


彼岸花扶起秦淮,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抬頭,目光忽然銳利如刀,筆直射向僧操。


很久以後,小和尚會問起彼岸花,說你當年講年輕人行差踏錯難免會有,可為什麼從沒見你踏錯過?


彼岸花望著漫天星辰,嘴角的笑像是從來沒有消失過,她說,因為別人有行差踏錯的資本,我沒有,我要抵達我的彼岸,就一步都不能錯。


姑娘搖搖頭,又笑著補充。


況且,我又怎麼會錯呢?


·15


東宮,書房,太子一襲紫衣,穩坐書案之後。


書案之前,有兩名在京師頗有聲名的人侍立在側,一個是削職為民後被太子納為東宮侍衛的應天定,一個是去年春闈的榜眼柳郎君。


自語要回家收衣服的柳郎君,默默收到了太子的東宮。


「太子,僧操跟彼岸花已進東宮,同行的,還有一個叫秦淮的姑娘。」


柳郎君仍舊不帶半分神色,清清冷冷的彙報,朱逸之無奈的瞟了柳郎君一眼,很想像幾年前那樣踹他一腳,卻知道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一旁的應天定見太子神色不對,心思閃動,拱手抱拳,「太子可是覺得那和尚跟女人麻煩?若是麻煩,小人這就讓他們消失在京城!」


「滾。」


應天定愣了兩秒,扯開嘴角笑了笑,「屬下多嘴,屬下多嘴。」


每個人在京城,都有自己的位置,應天定明白,自己的位置就是好好當一個官二代,溜須拍馬,藉助家族在軍隊里的人脈,混吃混喝。


這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


深諳此道的應天定帶著諂媚的笑,小碎步退到門口,準備迎接來人。


柳郎君微微側目,瞥見應天定的背影,眼神里若有所思。


「柳郎君,你以為此時,父皇給我安排親事,有幾個意思?」朱逸之掃了眼應天定,又回頭沖柳郎君微笑問著。


柳郎君搖頭,說我既不知道皇上是什麼意思,更不知道彼岸花是什麼意思。


朱逸之嘴角勾起,說其實我對這個女人,還是很感興趣的。


漠北在很多年前,是天朝的心腹大患,後來被武帝北伐,幾乎滅國至今。前幾年,忽然有幾個小部落聯合,宣稱是漠北亡國餘孽,深感罪責深重,想要歸附天朝。


為表誠意,他們的公主便要前來和親。


皇帝最是好大喜功,欣然應允,偏偏在這個時候,本該在進京路上的漠北公主,突然傳訊,說自己已到京城,希望來東宮見太子一面。


自稱,彼岸花。


「如果換做是你,你會不會對這個姑娘感興趣?」朱逸之似笑非笑的望著柳郎君。


柳郎君說,臣非殿下,臣不知。


朱逸之笑了笑,扭頭想問應天定,看著應天定微微佝僂的身子,又失笑回頭,壓低聲音跟柳郎君道:「其實要我說,一般人,還真配不上這姑娘。」


柳郎君看著那一臉八卦神色的朱逸之,想了想,還是開口道:「殿下,注意形象。」


咳咳。


朱逸之咳了兩聲,有些無奈的穩坐回去,從眼裡到鼻子里,透出來的都是無聊。


如果四皇子知道自己費盡心力折騰,在太子這邊還是感覺無聊得要死,不知是何心情。


「殿下,他們到了!」


應天定一下站直了身子,氣概魏延,一絲不苟,冷冽的眼神逼視著一步步靠近書房的四人。


小和尚好奇的眨著眼睛,四處望著青磚黛瓦,不住感慨原來還有這麼大的院子,秦淮跟在小和尚身旁,頭都不敢抬,若非有彼岸花拉著,恐怕隨時都會跑路。


只有彼岸花身後的一名女侍,始終面沉如水,雙手籠在袖中,垂首盯著腳尖。


當女侍抬頭的一瞬,正對上應天定威嚴的目光。


應天定後背一陣發麻,那女侍的目光沉凝平靜,又帶著三分嘲諷,生死場里滾出來的直覺告訴應天定,這娘們絕對是個高手!


一時間,本還散漫的應天定,警覺起來。


「公主前來,本該遠迎,只是迎親的隊伍已經北上,本宮不宜聲張,公主以為如何?」


還不等應天定偷偷告訴太子這裡有高手,就發覺太子也站到了門口,一臉笑意,溫文爾雅,令人如沐春風。


彼岸花也笑,說太子客氣了,今天我不是漠北的公主。只是我還碰到了另一個人,她告訴我,殿下卻也不是太子,有另一個名字,叫做朱亞聖。


「殿下,敢問,這是不是真的?」


風吹過彼岸花的長髮,姑娘微微側身,秦淮咬著嘴唇,目光閃躲,偷偷看著朱逸之。


小和尚眨著眼,也凝望朱逸之,直覺告訴他,這太子不像拔屌無情的傢伙。


太子負手迎風,微微一笑,「無論你是不是公主,本宮都是太子,你明不明白?」


僧操感到秦淮那一直拉著自己衣角的手鬆開了,賣酒的姑娘似乎踉蹌遠去,可又生生忍住,定在原地動也不能動。


小和尚義憤填膺,正要上前討個公道,忽然發現有一隻素手,攔在了他的面前。


彼岸花笑意嫣然,說太子爺,你這麼說話,不怕秦淮姑娘一怒之下,鬧到御前,皇帝本就不喜歡你,四皇子又虎視眈眈。這一不小心,或許就會成為壓垮你東宮之位的最後一根稻草。


「還是說……殿下早有打算,讓我們這幾個人,進得東宮出不得門呢?」


彼岸花眼睛向上飄著,嘴角勾起的笑滿是嫵媚,向太子蓮步微移,背後的侍女亦步亦趨,嚇得應天定慌忙擋在朱逸之身前。


朱逸之輕笑一聲,撥開應天定,向著彼岸花又走了幾步,笑道:「姑娘如果這樣以為,不如試著離開東宮,看是否有人阻攔。哪怕想帶著秦淮姑娘鬧到御前,本宮也不見得怕了。」


殿前有些沉凝,太子跟公主帶著笑容,秦淮跟和尚悲戚而悲憤,這氣氛不好說,眼瞅著是要打一架。


正此時,一個極穩定的聲音響起在書房內。


「殿下,臣斗膽問一句,您愛過秦淮姑娘么?」


柳郎君似乎永遠都是低著頭,行走在陰影里,此時一步步走出來,蒼白的臉上也不帶絲毫表情。


可他一句話,便已破了這沉凝的氣氛。


秦淮又抓起了小和尚的衣角,咬著嘴唇,緊張的望向朱逸之。


彼岸花那微笑而暗藏鋒芒的目光,如有實質,繞過太子,望著緩步走來的柳郎君。


這個本該毫不引人注目的榜眼,就連小和尚,此時也不得不看著他。


朱逸之摸了摸鼻子,回頭望他一眼,笑著罵,你小子終於肯開口了。


當朝的太子哈哈大笑,望著秦淮說,豈止是愛過,本宮現在也愛著你,只是你不該進京,京城城大,進京不如賣酒。


秦淮眼淚決堤,撲到朱逸之身上,梨花帶雨。


她說如果我不進京,賣一輩子酒又有什麼意義?可我賣了酒要進京,我又明知道不會有什麼結果,你為什麼還要騙我,說你愛過我?


姑娘抬起頭,淚眼朦朧,她說你放心,我不會給你爭這皇位添麻煩的,有你一句愛過,不管是不是騙我,我已經心滿意得了。


我很感謝小和尚,我也曾經想過跟小和尚離開,他終究不明白我要的不是你一句道歉,正如彼岸姑娘所說,我只想問個明白。


死,就死吧。


朱逸之啞然失笑,一巴掌拍在秦淮屁股上,說放屁,我跟你道歉什麼?就算我不告而別,你賣酒賣身這麼多年,還有理了不成?本宮說還愛你,那就是還愛你,京城風雲已起,多你一個無關大局,等一切塵埃落定,我娶你進東宮。


小和尚張著嘴,感覺事情好像不太對。


難道太子不應該是權謀中人,別說娶秦淮,就是留秦淮在府,都不妥當,怎麼還敢這樣說話?


朱逸之眼角瞥到小和尚長大的嘴,又忍不住笑道:「和尚,你這是什麼表情?難道我不該娶秦淮,還是說……你吃醋了?」


小和尚嚇了一跳,連連擺手,說大哥你牛逼,你那麼帥,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秦淮一臉懵逼,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柳郎君,幫我安置好秦淮,小師父如果不放心,大可跟著一起去。我想彼岸姑娘此來,絕不是為了本宮這一點私事吧?」


朱逸之拍了拍秦淮的肩膀,望著懷裡手足無措的姑娘又是一笑,說你等著,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你,還敢背著我賣身,賺的錢回頭通通給我交出來!


秦淮神情有些獃滯,看著朱逸之的笑,彷彿賣酒賣身跟多買了兩件衣服沒什麼區別,回家吐吐舌頭認個錯,交出買衣服花的私房錢,就一筆勾銷了。


朱逸之還是笑著,讓人如沐春風,他撩起秦淮的頭髮,說傻姑娘,以前沒告訴你,我可是太子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生得這麼不同尋常,活得又怎麼能不帥得令人髮指呢?


彼岸花靜靜的望著這一切,她推出秦淮,的確是想看看太子的反應,但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堂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東宮太子朱逸之,是這樣的人。


某一刻,她跟柳郎君的眼神交錯,心底有剎那的不忍,一閃而過。


拍拍秦淮的肩膀,朱逸之沖小和尚笑道:「行了,小師父跟著柳郎君走吧,安置好秦淮,有事再來找我。」


小和尚半天才把那張開的嘴合攏,拚命擺手搖頭,說太子你等等,我還有事,現在還不能走。


「我想說……那個入試的名額,我不能要。」


春風吹得有點凌亂,好似這幾分鐘里發生的事情,都很凌亂,春神東君都看不下去了。


朱逸之穩了穩心神,面帶微笑,問小和尚那是為什麼。


小和尚一本正經,說我剛剛才想到,如果我要入試名額,那麼必定有人被我擠下去,縱然他可能不會考上而我一定能考上,我也沒有理由剝奪他的機會。太子,你說對不對?


朱逸之愣了兩秒,說,那你不考狀元了?


僧操尷尬笑笑,說如果能考,最好還是考,不過我想鍾姑娘了,我得去看看她,看完她再說吧。


朱逸之回頭看了眼柳郎君,滿臉都是揶揄的笑。


柳郎君沒理朱逸之,徑自走到秦淮和小和尚身邊,伸手說:「請。」


望著三人漸行漸遠,朱逸之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看都未看彼岸花,便已問出了口。


」公主,你遲到了啊。「


·16


東宮很大,從書房走到安置秦淮的偏殿,走了一炷香的時間。


一炷香的時間,秦淮還是沒有反應過來,就連小和尚也覺得莫名突兀。


為什麼太子會真的接進秦淮入宮?這,這跟他當年拋下秦淮不告而別,形象差距也太大了點啊。


「夫人,您請。」柳郎君推開殿門,提醒了句秦淮。


秦淮一臉懵逼,還處在神遊狀態。


柳郎君嘆了口氣,說太子當年怕您進京,凶多吉少,才不敢告訴您。這幾日里,大事可定,進宮與否,都是小事了。正如太子所說,他畢竟愛你,小師父不知道太子是什麼樣的人物,夫人你豈能不知?


秦淮茫然的點點頭,說我知道,我見到他的時候,恰巧在歷城芙蓉街新開的客棧里打工。


那也是個趕考的時節,桃花紛飛如雨落,她看見桃花雨里走出一個衣衫破爛的公子哥。


他雖然衣衫破爛,眉眼裡卻有遮不住的光彩,彷彿身上穿的是多麼了不起的綾羅綢緞。


所以他進店點菜,小二們就算有些狐疑,也不敢直接趕人。


直到他酒飽飯足,才能確定這貨是真的沒錢。


他抬起頭一笑,頗有些尷尬,說,不如我先欠著?


老闆說,你特么沒錢還敢點魚翅熊掌?還點三十年陳的竹葉青?


他嘖嘖感慨,說你們這菜做的不怎麼地道,竹葉青倒是好酒,可惜酒杯不行,該用白璧盛來,方顯竹葉青縹緲碧色。


客棧里一陣迷之沉默。


最後老闆揮揮手,說給我打,這貨就一邊抱著腦袋喊媽媽,一邊到處滾來滾去,說我給你們打工還債還不行么。


這貨,就是朱亞聖。


接下來,就是秦淮跟朱亞聖女貌郎才,很快過上了沒羞沒臊的生活。


只是據秦淮講,那個時候的朱亞聖,天天灰頭土臉,沒有半毛錢的氣質可言,隔三差五被老闆罵上一頓,猶自高談闊論,跟五湖四海的客人吹牛逼。


秦淮最討厭男人天天不求上進,只吹牛逼,於是天天罵著朱亞聖。


朱亞聖只是抓住秦淮的手,嘿嘿一笑說,那若是我干成什麼正事,你就嫁我?


秦淮臉一紅,說誰要嫁你,人家要嫁的人是舉世無雙的英雄,會接我走出這條陋巷,登九重寶塔,鑄銅雀高台。


朱亞聖哈哈大笑,好像在笑一個傻逼。


秦淮狠狠捶他,說你別鬧,我講真的呢。


朱亞聖說好好好,其實從一個小二,做成舉世無雙的英雄,也沒那麼難。


如果有人告訴你,從一個清潔工,變成國家主席沒那麼難,這個人多半不是腦殘就是有病。


秦淮,一開始也是這麼以為的。


後來在某個窗明几淨的下午,歷城的太守府里的主簿進門吃飯,朱亞聖親手做了幾道菜,玲瓏剔透,又說太守的妾侍或許就要生產,要小心留意。


朱亞聖露齒一笑,說若是小夫人覺得難保平安,主簿大人或許能把在下給她引薦一二。


話一說完,朱亞聖便把汗巾往肩上一搭,給隔壁端酒去了。


主簿有些懵,摸不清這小二是什麼來頭。


秦淮也問他,你是怎麼知道太守的小夫人懷了孩子?


朱亞聖嗑著瓜子,把磕出來的瓜子仁都放在桌上遞給秦淮,「太守只有一個不成器的公子,如果小夫人沒有懷上孩子,正房為什麼要買紅花呢?」


「如果小夫人沒有懷上孩子,正房為什麼要買紅花……」秦淮重複了一遍,睜大眼睛,說難道大太太要對付這孩子?


朱亞聖眉頭一揚,說不然還能怎樣?


秦淮開始有點結巴,說那那那怎麼辦,你一個跑堂的小二,摻和進這種事情里做什麼?


朱亞聖狐疑的望著她,說不是你讓我找點正事做么?從小二到英雄,當然要攀附權貴,好不容易讓我在這城裡轉了三圈轉出個最有用的,難道就干看著?


秦淮拉著他,一臉擔憂的搖頭,說無論如何,反正你不能去。


咚咚兩聲,老闆在外面敲門,早無原先非打即罵的氣概,壓低聲音,說有人請朱公子。


朱亞聖兩手一攤,沖秦淮無奈道:「沒辦法,現在不是我想不去,就能不去的。」


秦淮眼裡已含了淚。


朱亞聖哈哈一笑,勾了勾姑娘的下巴,說你儘管放心,我很快回來。


隔壁包廂里,小夫人盈盈一禮,說還請先生救救妾身與孩子。


朱亞聖大馬金刀的坐在小夫人對面,翹起二郎腿,說夫人你不必多禮,我喊你來當然是為了幫你,最近欠老闆點錢,想找個人幫忙結賬了。


夫人二話不說,勾勾手,背後的丫鬟掏出銀票,擺上桌。


朱亞聖哈哈一笑,說夫人果然爽快,其實太守懼內,已是眾所周知,可被欺壓這麼久,總也有些火氣,若是夫人能煽風點火,事情就好辦多了。


夫人微微一驚,慌忙搖頭,說若是真要煽風點火,老爺第一個休了我。


朱亞聖一擺手,笑著搖搖頭:咱們煽風點火,也是有技巧,有講究的,要讓大太太她自己討人嫌,才是最好。


夫人有點懵,說大夫人雖然善妒,可也是有腦子的人……


「她那點腦子,不夠用的。」朱亞聖微微一笑,搓了搓手,看起來玩的很嗨,「目前大夫人最想除掉的,就是你肚子里的孩子,要保孩子,很簡單,讓大夫人相信孩子不是太守的 ,不就得了。」


夫人眨了眨眼,沒反應過來。


朱亞聖嘆了口氣,慢慢說:你看,如果夫人相信孩子不是太守的,而是你私通外人,那她會有幾個反應?要麼,是急吼吼的直接告到老爺面前,要麼,是抓實了你的罪證,趁你懷胎年月久了,再一起告發……到時候,打掉了孩子你多半也會死,留著孩子,那你就不能留在府里,既然大夫人有腦子,那多半會選擇後者。


夫人眨了眨眼,還是沒反應過來。


背後的丫鬟恰到好處的問了一句,然後呢?


朱亞聖打了個響指,說然後的事情就好辦多了,有些證據不見得是證據,有些事情眼見都未必是真,只要給的假象足夠多,那麼大夫人這個煽風點火,排擠善妒的形象,就入木三分了。


「不過,這還不夠。」


朱亞聖微微一笑,說這點火,還不夠讓太守惱了大夫人,恰巧有那麼一件事,能讓大夫人既相信你私通外人,又能惹惱太守。


夫人忙問,何事?


朱亞聖神秘一笑,說你找個大夫,給太守大人診一診,回頭讓大夫偷偷告訴大夫人,你家老爺不舉。


夫人目瞪口呆。


朱亞聖身子向後一靠,揮揮手說,以你們大夫人的性子,到最後發現所有證據都是假的,一定會把這件事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嘖嘖嘖,這場戲就可以收場了。


夫人感激涕零,當天就回府又取了一堆金銀首飾,換作錢財,差人送到客棧。


老闆背後豎著根荊條,親手把錢送到柴房,說朱爺,以前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還請朱爺高抬貴手。


秦淮看了撲哧一笑,說老闆您以後對他好點就行了,幹嘛還送這麼多銀子?


「那銀子當然不是他的,等過幾個月,恐怕會有更多銀子送過來。」


朱亞聖靠在柴堆上剔牙,沖秦淮笑得很明媚。


那一天已至仲夏,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秦淮覺得朱亞聖就像仲夏的陽光,那麼刺眼那麼遠。


她撲到朱亞聖懷裡,說不要做大事了,跑堂小二就跑堂小二,好不好?


朱亞聖摸著秦淮的頭髮,微笑,說那好啊。


客棧里暑往寒來,冬雪遮月,濟南城裡昏燈古樓,映襯著四下街道寥落無人。


太守府里一聲啼哭,大夫人聽聞被太守趕回了老家,滿城百姓都在八卦這其間枝節。


芙蓉街的二樓上,朱亞聖臨窗而坐,看著有丫鬟踏雪而來,不由微微一笑。


秦淮有些敵意的望著那美貌丫鬟,悄然退出門外。


「朱公子,這是我家夫人送您的謝禮,若不是您,恐怕一屍兩命。」


丫鬟打開背著的包裹,裡面擺著金銀玉三套酒杯,說是聽聞公子初到歷城,抱怨美酒無酒杯相襯,夫人特地送來。


朱亞聖輕輕哦了一聲,點頭說,如果沒有事,姑娘就請回吧。


丫鬟沒走,丫鬟問,公子絕頂聰明,運籌帷幄,為什麼要做一個跑堂小二呢?


朱亞聖嘆了口氣,說姑娘你這又何必問?你看你背著一大兜酒杯,從太守府一路趕來路途遙遠,腰不疼氣不喘也就算了,這雪地里的腳印,卻跟姑娘你不背東西時所留下的一樣……嘖嘖,姑娘這麼好的武功,又為什麼要做一個丫鬟呢?


丫鬟莞爾一笑,說公子果然聰明,小女子被你看破,真是羞死人了。


朱亞聖:……


「姑娘你有事說事,沒事別賣萌。」


丫鬟笑說:「公子啊,其實一方太守,懼內這種事情真不是眾所周知,您那計謀雖好,卻都建立在這個情報和大夫人的性格上。您一個跑堂小二,是不可能知道這些的,所以您的身份一定很高,才能對一方官員瞭若指掌。」


朱亞聖只是笑,沒有說話。


丫鬟盯著朱亞聖,朱唇輕啟,眼波流轉間平添三分嫵媚:朱逸之,我找你好久啦。


朱亞聖一拍巴掌,說姑娘你是不是在我到了歷城後,才去太守府上做的丫鬟?


丫鬟眉頭輕挑,說你辣么聰明,有種你猜啊。


朱亞聖:……


「姑娘,這樣不公平,你知道我是誰,我不知道你啊。」


「你辣么聰明,你猜啊~」


「……姑娘,有事說事,別賣萌。」


姑娘哈哈一笑,說浮萍漂泊本無根,天涯遊子君莫問,你問我名字,難不成是想泡我?


朱亞聖搖了搖頭,說我看你這一身綠穿得這麼難看,還是叫你綠草吧。


綠草姑娘呸了一聲,說本姑娘如果是草,你朱逸之就是草邊的土,豬都不吃。


姑娘說完,忽又一笑,沖朱逸之揮揮手,說你到底知不知道,太守家新出生的那小子,真不是他自己的種!


朱逸之打了個呵欠,說你辣么聰明,你猜啊。


姑娘一愣,旋即笑了,說朱逸之你等著,本姑娘既然找到你,你這輩子就註定沒好果子吃了。


「我本來就沒好果子吃,不然為什麼會到這裡做一個跑堂小二呢?」朱逸之抬眼望著綠草姑娘,說姑娘你為我千里迢迢跑來,難不成也是為了泡我?


綠草姑娘嫣然一笑,說沒錯,就是為了泡你,還要連帶著泡你天下九州。


「對了,我不是草,是花,彼岸花。」


姑娘掩門而去,朱逸之拈起一隻酒杯,莫名一笑。


·17

鍾惜楓失蹤了。


在東宮談至一半,柳郎君忽然閉口,無論僧操怎麼問客棧里後來發生的事,柳郎君都不再開口。


小和尚望著秦淮,秦淮也有些懵,說她只知道柳郎君來了,之後有一天夜裡,嘭磅一陣亂響,好像有一場大戰,次日天明,就見朱亞聖咧嘴一笑,揮揮手,跟著柳郎君回京了。


柳郎君轉身,走出門外,說姑娘你現在此處歇息,小師父,咱們該走了。


小和尚啊了聲,說好的,那……秦淮,我撤了?


秦淮還有分失神,勉強揮手,笑著說慢走,讓我一個人靜靜吧。


京城的長街上,柳枝新揚,乍暖還寒。


柳郎君送小和尚到宮門外,望著他,問你何時去看鐘姑娘?


僧操撓頭笑著,說我現在就想去,只是不知道鍾姑娘住在哪裡,柳大人,你是她未婚夫,你知不知道啊?


柳郎君望著不遠處的天空,神色不改,說我不是她未婚夫,既然你想見她,我帶你過去,有些話也該說清楚。


僧操望著柳郎君的背影,撇了撇嘴,暗想這京城裡的人可真怪,那個太子明明敢愛敢恨,飛揚跳脫,卻偏偏要在他面前做出一副雍容華貴,溫潤如玉的樣子。這柳郎君行事不帶一分感情,怎麼也不像鍾姑娘講給他的那個知心君子。


京城水深,屁股難擦啊。


小和尚砸吧砸吧嘴,前面柳郎君腳步一頓,鍾惜楓所落腳的客棧已在眼前。


當小和尚走上客棧二樓,清咳兩聲,臉色微紅,叩門兩響之後,才發現裡面空無一人。


身後,是站定的柳郎君,面無表情,靜立片刻後便敲開了隔壁的屋門。


隔壁吱呀一聲,走出一個儒服年輕人,手捧經卷,睡眼惺忪,彷彿剛剛看著書瞌睡了過去。


柳郎君伸手一指,說兄台,敢問隔壁所住的那位姑娘,今日你可曾見過?


那哥們打了個呵欠,上下掃了柳郎君一眼,懶洋洋說:「我今天聽見有幾個大漢,彬彬有禮,請她去什麼趙王府做客了,怎麼,你們很熟?」


柳郎君神色一變,那邊的小和尚湊過頭來,眨巴眨巴眼,問:「趙王府,是哪個?」


儒生想了半天,好像也不知道這是哪號人物。


「趙王,就是四皇子,最得聖上喜愛,統領京城部分兵馬,除了太子最有可能登基大寶之人。」


柳郎君慢慢開口,回頭望著小和尚,「四皇子知道我為太子做事,鍾惜楓曾經是我未婚妻,她的事因我而起,我去趙王府走一趟,有事回來再說。」


不等小和尚反應過來,柳郎君就已經蹬蹬下樓,行至一半,驟然停步。


柳郎君再度回頭,盯著那儒生,上下打量著,「我們,是不是曾經在哪見過?」


儒生一怔,歪歪頭,笑著說可能吧,我也記不太清楚了。


柳郎君點點頭,說我記住你了,看書可以看睡,進京可以連趙王都不知道,仍舊能來趕考,你一定能過。


儒生抱拳一笑,說鄧小白謝過大人吉言,不過……恐怕要讓大人失望了。


柳郎君最後盯了儒生一眼,不再多說,扭頭奔下樓去。


看著柳郎君快步下樓的背影,小和尚扯出笑容,他想這才是真正的柳郎君,就算他處事果斷,就算他算無遺策,可有些關心一定是掩蓋不住的。


小和尚感覺這個世界終究是充滿了善意,直到耳邊吱呀一聲,回頭見到鄧小白關門回屋,才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小和尚慢慢挪到鄧小白門前,尷尬的敲了敲門,說老鄧啊,你能不能讓我進去歇會兒,我忽然發現,我沒地方坐了……


客棧的二樓上,有小二來來往往,倒水上茶,行走間見到光頭和尚佇立門前,若非僧操相貌清秀乾淨,幾乎要以為這是來要飯化緣的。


就在一眾小二客人的白眼之中,房門終於開了。


鄧小白穿戴整齊,洗了把臉,明顯精神了很多,只是頭髮上滿是泡沫,不知道在搞些什麼。這儒服的書生咧嘴一笑,說抱歉啊哥們,我剛才洗頭,沒怎麼聽清楚,又擦了把臉,開得門慢了。


小和尚連連擺手,說是我麻煩你了,該是我說抱歉。


鄧小白一擺手,說那怎麼行,小師父想必已經受了不少白眼,都是因為小白的疏忽,如果再讓小師父道歉,恐怕等我回家,我娘子得打死我。


一提到自己的娘子,鄧小白便一臉緊張,當下便四處張望著,頭髮上的白沫四濺。等真的確認娘子不在,鄧小白才放下心來。鄧小白又咧嘴一笑,說如果我家娘子聽見我這麼說,又要擰著我那耳朵,說我污衊她暴力了。


小和尚砸吧砸吧嘴,很是感慨,說原來娶個姑娘,這麼慘啊?


鄧小白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笑嘻嘻的說:「一點都不慘,很幸福,很歡快,小師父你要不是和尚,肯定能體驗一把。」


小和尚笑了,笑得很是燦爛,說和尚也能有春天啊,我從山上寺里下來,追了這麼久,終於追到京城,找到那姑娘,說不定我也有機會體驗一次你說的歡快。


鄧小白一愣,繼而拍掌大笑,說不錯,誰規定當和尚就一定不能娶老婆,這就娶她一個看看!


小和尚跟鄧小白一起笑著,僧操頭一次發現有人可以這樣投緣,鄧小白也頭一次覺得,這個世界還是很有幾分可愛。


如果換了旁人,不必說先前的兩句抱歉,就是鄧小白那懼內的德行,都是種種不恥。哪怕是心有戚戚焉的,也都會勸鄧小白一句,說你不告訴你娘子那些可能惹她不開心的事情,不就得了。


但鄧小白不會不告訴,小和尚也不會認為,原來還可以不告訴。


小和尚笑嘻嘻的走進鄧小白屋裡,指著他頭上白沫,說老鄧,你頭還沒洗完呢。


鄧小白哈哈一笑,說子曾經曰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都是浮雲,小和尚,你想追的姑娘,就是隔壁那位?


小和尚點點頭,眼睛裡放出光芒來,說她叫鍾惜楓,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


鄧小白沉吟著,說她可是被趙王帶走了,看起來那些人神色不善,我偷偷跟過去看過,你的姑娘被綁在樹上,估計等的人就是剛才那位柳郎君。


小和尚神色一變,坐也坐不住了,長身而起,說不行,我得救她!


鄧小白一拍桌案,說不錯,咱們得救她!


小和尚有點懵,說小白,我救她,是因為她是我喜歡的姑娘,你為什麼要跟我去救她?趙王府想必也是危險重重,你能偷偷跑去看一次,想必也知道帶著一個不會武功的姑娘出來,是有多難。


鄧小白一甩頭髮,白沫四揚,「可沒辦法,誰讓你是我的朋友!」


小和尚眼睛又亮了,跟提起鍾惜楓的時候一樣閃亮,他笑著伸出手來,說不錯,誰讓你是我的朋友。


鄧小白哈哈一笑,啪得一聲拍在小和尚手上,說就為這朋友兩字,回來就該喝上兩杯酒。走,咱們再去一趟趙王府!


小和商也咧嘴笑著,說你錯了,朋友這兩個字,怎麼也該幹上兩大碗酒!


鄧小白又笑,他已經好多年沒有暢快的笑過了,他點頭,說好,回來之後,就喝兩大碗酒!


彼時,趙王府里春意融融,雖然京城還有餘寒,王府之中卻萬紫千紅點綴,顯得格外溫暖。


除非,你被綁在庭院里,一動不動待了三個時辰,那麼無論如何你都會感到冷的。


鍾惜楓現在就很冷,不住的跺著腳,手卻被緊緊綁在樹後。


「為什麼把我綁來這裡?」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姑娘,你一個王爺,就算強搶民女,也不該玩SM吧?」


這些話鍾惜楓沒有再問,她在京城這麼多天,住的客棧又是往來趕考學子最多的客棧,自然聽到了不少的消息。


其中最關心的,便是她未婚夫柳郎君的消息。柳郎君已經成為太子的心腹,辦事得力,平步青雲指日可待。


鍾惜楓又喜又怕,明白柳郎君終於能有朝一日乘風起,可又怕這樣的環境下,往往浮沉生死不由己,那一場被指派的婚姻,恐怕也真的逃不掉。


或許正如那個小和尚說的吧,明月清風,奼紫嫣紅,一切都是好的,唯有自己不合時宜,唯有自己不識抬舉。好在如今四皇子把自己擒來,如果柳郎君不到,那麼一切都能早早解脫了。


只是……對不起小和尚。


鍾惜楓嘆了口氣,仰頭望著天,心裡想,小和尚啊,你一定要好好的,山下還有那麼多的漂亮姑娘,你一定要再成功勾搭到一個,哪怕耍耍流氓,也很可愛。


「王爺,柳郎君已經來了,那位姑娘你也可以放了吧?」


一個沉凝而穩重的聲音,忽然響徹庭院,如同一柄極為精準的飛刀,剎那間擊中了鍾惜楓所有思緒的要害,一切心聲,於這一刻驟停。


四皇子朱逸群抬眼,正見柳郎君踱步而入,不由微笑,說沒想到柳大人也是個多情種子,敢為這樣一個姑娘,以身犯險。


鍾惜楓咬著嘴唇,靜靜的望著柳郎君,她不亂想了,也不出聲了,腳都不再跺,只是靜靜的看著柳郎君。


一別千里,千里思君。


你懂么?


柳郎君看起來一點都不懂,柳郎君甚至看都沒看鐘惜楓一眼,只是跟四皇子對視著,他說,柳某從來不是什麼多情種子,也談不上以身犯險,這姑娘對我很好,我騙過她,眼下我要跟王淮葉王大小姐成婚,我不想欠她,請四皇子放了她。


「放了這位姑娘,咱們談正經事。」


柳郎君隨隨便便坐在四皇子對面,拿起四皇子手裡的茶,輕描淡寫的品了一口,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有恃無恐。


四皇子身後的侍衛們按劍上前,被四皇子抬手攔住,眯起眼睛,盯著柳郎君,「你當真不怕,我把那姑娘砍了?」


「殺或者不殺,我都無所謂,只是或許會影響我們談正事的心情。」柳郎君仍舊不看鐘惜楓一眼,抬眸望著四皇子,「京城裡,最近來了一個人,叫做魏同塵,他的仇人是應天定。應家勢大,魏同塵殺應天定卻一定會得手,王爺,你知不知道其中原因?」


四皇子一愣,他沒有想到,柳郎君竟然真的有正事跟他談。一時間支支吾吾,不知道柳郎君打的是什麼主意。


「我要的,是名揚天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柳郎君忽然開口,面無表情,只有一雙望著四皇子的眸子,滿是灼熱,「太子給不了我這個身價,他背後有兵部尚書,吏部尚書,熬到最後,什麼都來不及了。王爺,眼下有幾件小事正在發生,或許,最後能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四皇子深吸口氣,猛地回頭,望著鍾惜楓,「你不是為她來的?」


柳郎君仍是只盯著四皇子,搖頭,說我當然是為王爺而來的!


鍾惜楓雙手一顫,想笑,卻偏偏笑不出來,她不是沒有想到過會有今天,可是她只想從小和尚的嘴裡聽見,從別人的口中傳出……當柳郎君真的說出這種話,鍾惜楓才知道,自己原來還是承受不了的。


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風聲蕭颯,庭院里傳來隱約的耳語,庭外侍衛開始換班,庭中的侍衛也開始向自己走來。鍾惜楓不知道他們是來殺自己,還是救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這一趟京城,究竟是不是白跑了。


陡然間,半空中風聲大作。


趙王府里,有侍衛驚恐抬頭,聲音顫抖,大喊一聲,有刺客!!!


四皇子朱逸群驀地回頭,發現那兩個刺客身手不凡,一眾侍衛手斷骨折,紛紛倒飛而去,只是這兩個刺客卻沒有一人來找他或者柳郎君的麻煩。


直奔鍾惜楓。


柳郎君這才抬頭,第一次目光掃到姑娘,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顫,等看清那兩個蒙面的刺客,嘴角抽動,一副見鬼了的表情。


那兩個所謂的刺客,一個頂著光頭,另一個儒服在身,頭髮上還有一半的白沫。


隨風飄灑。


兩個人大呼小叫著,解開鍾惜楓的繩子,外面一群侍衛長槍伺候,弓箭擺好,刀劍噼啪響動,齊刷刷對準了王府的中庭。


鍾惜楓獃獃的望著那光頭,眼中有淚,說花和尚,是你么?


僧操緊緊摟著鍾惜楓的腰,臉色發紅,好在有黑巾蒙面,看不出來,他重重點頭,笑著說,是我,我來京城找你了。


鄧小白撞了他一下,說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給我搶把劍,我帶你殺出去。


小和尚吞吞吐吐,說這樣,會不會不太好,他們也都是聽人命令的兵將,也很無辜的。


鄧小白嘆氣,說無辜也沒辦法,不然怎麼出去?


鍾惜楓神色黯然,說對不起,連累你們了。


小和尚沉默片刻,那些兵馬都已經漸漸逼近,才終於抬頭,咧嘴一笑,說我有辦法。


鄧小白嘖嘖讚歎,說我要是理個光頭,是不是也能有更多的點子?


小和尚笑著,黑色面巾下的笑容很有些苦澀,他說柳郎君,柳郎君就是我們唯一的辦法,柳郎君從進庭院的第一刻,就故意不去看被綁在樹上的鐘姑娘,一眼都沒有看過。


「鍾姑娘,他所做的所說的,我不明白是真是假,但他想救你,他還挂念著你,我知道那一定是真的。」


鍾惜楓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很想扭過頭去,望一眼柳郎君,想知道小和尚說的是不是真的,可偏偏,又不敢回頭。


鄧小白一拍掌,已經明白了小和尚的意思。


「所以,只要我們衝過去,柳郎君一定會故意成為我們的人質,到時候自然能夠出府!」


·18

在初春的京城,趙王府里來了刺客,一個光頭,一個儒服在身,尚還頂著半頭白沫。


只為了救一個姑娘。


傳聞,兵部職方司郎中,柳郎君柳大人,彼時恰在趙王府做客,被兩個刺客擒住,當做人質,刺客便大搖大擺從趙王府走了出去。


京城郊外的桃花林里,小和尚跟鄧小白甩脫了追兵,正守在桃花林口,提防戒備。


林內,是「有話要說」的柳郎君跟鍾惜楓。


小和尚低著頭,不開心。


鄧小白湊過來,拍拍背,說小和尚,人生在世,難免有幾次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一次做落花,或許不久你就是流水。


小和尚點點頭,還是不開心。


小和尚轉過身去,望著桃花林內,目光悠悠,說可是我不想做落花,也不想做流水,鄧小白,命運這種東西,是不是真的不能掌控?


花落無聲,唯余嘆息。


桃林之內,鍾惜楓望著柳郎君,千言萬語,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想,我們之間可能有些誤會。」柳郎君背對著鍾惜楓,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有磁性。


鍾惜楓心底一顫,勉強笑著,說郎君,我們之間,能有什麼誤會?


柳郎君沉吟著,像是考慮很久,才緩緩出口:「三年前,我本來不會見到你,是因給太子頂罪,才被皇上降旨,罰我三年不能科考。否則,那一年我一定會中舉。」


姑娘也沉吟著,想柳郎君這是什麼意思呢,她不太明白。


「我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因為巧合,我們本不該相遇。三年蹉跎,是我的過錯,鍾姑娘如有要求,柳某定當竭盡全力。」柳郎君仍舊背對著她,頭顱微揚,有點倔強。


鍾惜楓愣在那裡,茫然失措,想開口說些什麼,卻發現都一樣無力。


面前的人,已經不再是三年前燈謎初遇的貧寒書生了,甚至,書生從來都不是那個平凡書生。


再說什麼,還有意義么?


鍾惜楓深吸口氣,努力讓眼淚不流出來,她說,我要求不多,只有兩個問題,問完,我就走。


柳郎君說,那好,你問。


當日桃花繽紛,春風過境,鍾姑娘開口,問柳郎君,三年之間,你對我有沒有過感情,如果有,你剛才那句話,怎麼能說得那樣無恥?


「三年蹉跎,是你的過錯,那當初……你為什麼想不到有今日?」


姑娘的聲音落地,傳得挺遠,林外的小和尚跟鄧小白早聽見這邊的喧囂,有如百爪撓心,實在想過來看看。


可姑娘這一句話落,桃林里有長久的靜寂,讓倆人面面相覷,進退不得。


鄧小白咽了口唾沫,說那誰,不會是裡面那哥們,直接拿嘴……堵上了吧?


小和尚瞪大了眼,伸長了脖子往裡面瞅。


瞅不見,不開心。


鄧小白咳了兩聲,戳戳僧操,說要不和尚,你進去看看?


小和尚抬頭,說這樣……好么?


鄧小白一拍掌,說那必須好啊,你想想,這世上多得是薄情郎,紅顏薄命,都薄在這群傻逼身上了。有的生不如死,有的淪落成白髮魔女,天天就念叨什麼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進去,那就是在救你心上人的命啊!


小和尚眨眨眼,有點懵,說你慢點,我沒聽明白。這是他們的事,我冒冒失失闖進去……不太規矩啊。


鄧小白抱拳,說兄弟,得罪了,感情的事,其實沒那麼多道理和規矩講。這世道,守規矩的沒幾個,我可不想讓他們再失望了。


小和尚眨眨眼,還是沒明白鄧小白的意思。


有風拂面,小和尚眨眼的功夫,就發現鄧小白的腳已然踢出。


一腳踹在僧操的屁股上,狠狠把他送進了桃林。


彼時,柳郎君正在回答鍾姑娘的問題。


他沉默了很久,才終於開口,說鍾姑娘,有些時候,人們總會以為自己能獲得另外一種人生,走上其他的道路……可惜,那些往往都是幻覺。


「很多路,從選定的那刻,就改不了了。」


這個答案,不是姑娘最想要的,卻是姑娘覺得最可以接受的。


姑娘咬咬牙,又接著問下去,「既然你明白你要走的路,為什麼在趙王府里,一次都不看我?你是有本事的人,你要救我,總有你的辦法,你為什麼不看我?」


這個問題就很艱深了。


柳郎君聽到這個問題,也終於明白鍾惜楓想要的是什麼,無非,是一句愛過。


可是一旦回答愛過,又如何能割捨得清?


恰此時,噗通一聲,有和尚入林,屁股朝上,狗吃屎一樣啃在地上。


腦袋有點暈。


柳郎君終於回過頭去,鍾惜楓也側目望著小和尚,姑娘終於還是有心,問了句,你沒事吧?


一個平淡之中三分懶散的聲音從地上響起。


小和尚坐起身來,嘴角勾勒了淡淡的笑,「嗨,鍾姑娘,好久不見。」


鍾姑娘有點懵,這種感覺似曾相識,許久不見,和尚還是那個和尚,坐在那裡,淡然一笑,卻像換了個人一樣。


「兵部職方司郎中,柳大人,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和尚站起身來,帶笑,施禮,一絲不苟。


柳郎君眉頭一動,從這個小和尚身上,似乎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那是楊伯庸,是彼岸花,是一個個聰明絕頂,又不守規矩的人。


「不敢,柳郎君還請小師父,多多指教。」柳郎君回禮,望著僧操的眼睛,同樣一絲不苟。


小和尚笑著,目光里有幾分興奮。


那是棋逢對手,不甘寂寞。


這不是僧操,這是冰雪。


冰雪和尚說,其實鍾姑娘你誤會了,柳大人方才應該不是在救你,而是在救我,柳大人,您說對不對?


柳郎君目光一閃,轉瞬明白了小和尚的意思。


柳郎君說,不錯,小師父什麼時候發現的?


冰雪小和尚笑,說什麼時候發現並不重要,和尚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你幫我們脫困,自然有所求,柳大人在趙王府說過,魏同塵一定能殺死應天定……想來,我也早在柳大人的計劃之中了吧?


沉默,沉默不過片刻,柳郎君已鼓掌,說小師父聰慧過人,怪不得聽太子講,您要考狀元。


小和尚笑著,說柳大人過譽了,聰慧過人這四個字現在就出口,那再過一會兒,您拿什麼誇我?


兩個漢子隔著片片桃花,四目相對,場景很美,姑娘在一旁嘴角微抽,心情很是複雜。


如果換做是你,你喜歡的漢子跟喜歡你的漢子,莫名奇妙變得關係非常好,恨不得下一秒就惺惺相惜抱在一起……你是什麼感受?


凌亂,凌亂得很。


「方才,柳大人回答鍾姑娘的問題,說得很委婉,說人生很多條路,選定了,就不能改。你選的是名劍跟白馬,自然就丟掉了薔薇與玫瑰,每個人都是有選擇的,你放棄了姑娘,就是放棄了姑娘,那些為自己找的借口……說出來,對誰都不好。」


小和尚又開口了,望著鍾惜楓,說的話頗有幾分殘忍,「你已經跟王淮葉訂了親,鍾姑娘再糾纏你,想必不好,讓鍾姑娘還心存幻想,對我對她也都不好,你這又是何必?承認自己就是渣男,沒什麼所謂的。」


幾句話的功夫里,姑娘脖子又已僵硬起來,慢慢轉著,想看清桃林那側的柳郎君,卻發現自己又不敢回頭了。


當姑娘篤定柳郎君對她還有情義的時候,什麼都問得出口……原來始終,都還是自己騙自己。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僧操也。」


片刻的沉默後,柳郎君的聲音帶著三分笑意,又響徹了桃林。


鍾姑娘雙腿有些軟,想笑又想哭,聲音很低,說那好,那好……那你們聊,我還有些事,先回客棧了。


腳步踩過桃花,面前出現了小和尚的身影。


姑娘聲音還是很低,她說你別送我,我想一個人靜靜。


和尚笑著,很溫柔,說那好,你等等。


似乎有風,自天外而來,桃花如雨瓢潑而落,漫天花雨在姑娘身邊盤旋飛舞。


姑娘眨眼,一時間忘記自己剛剛失戀,問半空中的和尚,你這是在幹嘛?


和尚笑著,說我不送你,讓這一林桃花送你。


一旁的柳郎君站在那邊,很有些尷尬。


桃林外的鄧小白見了這幅景色,目瞪口呆,說哥們,你牛逼,這特么幸虧你當了這麼多年和尚,不然早完蛋了。


鄧小白瞅瞅僧操,又瞅瞅柳郎君和鍾惜楓,嘖嘖搖頭,說現在的年輕人啊。


「不行,我得記下來,回家跟媳婦扯淡玩。」


一邊自言自語著,鄧小白一邊拿出了本白色相簿,


當姑娘的身影終於漸行漸遠,和尚從半空落地,長舒口氣,說以後這種裝逼的活還得少干,累。


柳郎君望著他,說我是該謝你,還是該怪你呢?


小和尚抬頭,似笑非笑著,說柳大人,你也不該謝我,也不該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既想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斬不幹凈心中苟且與情絲……這樣不好。


柳郎君點頭,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僵硬,他的目光越過小和尚,徑直望向鄧小白。


柳郎君說,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朋友,在三年多前,曾經在芙蓉街見過太子?


「三年多前,也是士子進京趕考,鄧小白入住太子的客棧。當夜,恰有四皇子的殺手暗殺太子,設計精巧,如果沒有他,太子險些遇害。」


柳郎君望著遠處路人一般的鄧小白,下了斷言,「我不信,有這麼巧的事情,他那麼巧,趕上這一件事。」


小和尚頭也不回,笑著說,所以,你現在是心裡不舒服,也想讓我不舒服一點?


柳郎君收回目光,凝視小和尚,看了很久。


很久之後,柳郎君拂袖轉身,說以前我聽說過,有人身體里會住著兩個靈魂,那時候我還不信,如今我信了。


春風又起,桃林枯枝落花,滿地瑟瑟。


未完。


從前有個山,山上有座廟。
小彌堂前立,老僧床頭道:
我本紈絝子,風流戲年少,
生來多繁華,宦海未識潮。
鮮衣復精舍,美酒伴佳肴,
鼓樂驚梨園,琴瑟逑窈窕。
妻妾閣中雪,父祖壠上豪,
日日金殿立,夜夜紅燭燒。

關中裂霓裳,漁陽驚鼙鼓。
妻子皆離散,兄弟盡殺戮。
遍地起狼煙,無處收白骨,
百戶相伴逃,一人得入蜀。
朝來猿聲伴,牽茅結草廬,
夢裡飲瓊瑤,醒來食野蔬。
浮生有如夢,殘喘復唏噓,
掌上多厚繭,幾時論詩書?

烽火二十載,故國曆春秋。
歸心乃如箭,輕歌伴車舟。
雉雞飛殘垣,衣冠成土丘,
親朋俱無信,玉石皆爐垢。
天陰雲正黑,鬼哭人亦愁,
憶君泥銷骨,悲余雪滿頭。
遂循西山上,荒寺寄佝僂,
青燈頌佛影,紅魚隨茶粥。

老僧言罷寂,佛堂警木敲,
滄海桑田變,萬物如一毛。
塵世色即空,起落似環橋,
從前有個山,山上有座廟。

本文時空取背景為唐安史之亂前後,人物原型取明末張岱。
附:「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張岱 《自為墓志銘》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長得十分俏。俏也不爭春,只等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和小和尚。
師傅,我能下山玩玩嗎?
可以,但是必須等到你二十歲之後。
為什麼?
師傅從不回答。
挑水,劈柴,生活,煮飯,,打坐,誦經,撞鐘。日復一日。小和尚有點耐不住了。他一次一次的跑到寺廟外,沿著那條走過上千次的羊腸小道奔跑。
可是無論他怎麼用儘力氣,最終都會回到寺廟門口。
面對孤山,密林。他無法理解。
我只是想出去走一走。他沖著老和尚吼。
你只是需要再忍耐幾年而已,很快很快。時光,不過彈指一揮間。老和尚說罷,閉上眼睛,不再理會小和尚的歇斯底里。
就這樣,很快,小和尚十九歲了。但是,老和尚生病了。開始只是咳嗽,喝了很多的草藥都沒有用。慢慢地,老和尚連粥也喝不下,卧床不起。
終於,那個響著驚雷的夜晚,老和尚把小和尚叫到了塌前。
他說,寺廟後面有一個矮小的暗門,你可以等到二十歲那天打開那道門。門後面有一條通往下山的路,你一直往前走,不要回頭,下山之後,永遠不要再回來,一旦你回頭,你再也離不開了。
只是,在你二十歲之前,不要打開那道門。
說罷,老和尚咽氣了。
小和尚把老和尚葬在後山的墳堆。繼續日復一日的重複過往。只是,每當他看到寺廟後面那道矮小的門,總有一股力量驅使他打開那道門。可老和尚的話不斷在腦海里響起。二十歲之前,不要打開那道門。
那道矮小的門,也不知道多久沒被打開過了,纏滿了爬藤,被植物密封得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點輪廓。如果不是老和尚說這是一道門,他估計永遠都不會發現。這道門,神秘莫測,成為了小和尚的魔咒。他一次又一次的走到那道門之前,想要一鼓作氣的打開。但是二十歲近了,很近了。他應該克制的。他一次一次的放棄,認真數著二十歲到來的時間。
這天,下起了大雪。小和尚挑水回來,劈了柴火,燒水,做飯。他下意識的向那道暗門看去。只剩下幾天了。可是越是這樣,他越是期待,心裡越是百爪撓心。他已經一年沒有說過話了,誦經的時候感覺到舌頭麻麻的,咿咿呀呀,喉嚨發出的聲音怪怪的。於是他不再誦經。所以,他好像已經忘記該怎麼開口說話了。他的眼睛,死死的盯著那道被大雪封住的門,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想要離開的迫切。他丟下手中的一切,朝著那道門奔去,瘋狂的扒開積雪,扯掉門上枯竭的藤蔓,用盡所有力氣把這道門扯開,一氣呵成。
門打開了。
起伏不定的啼哭聲灌入他的耳朵,他低頭,看見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兒靜靜的躺在籃子里。
他俯下身,向嬰兒伸出手,愣了愣,手又縮了回來。看著那條通往山下的路,他猶豫了。他站了許久,一步一步的挪開,步子越來越快,由走到跑,他瘋了一樣往山下跑去。
他失敗了,他又回到了寺廟。
嬰兒的啼哭猶如魔音灌耳,不斷響起。他看著那道門,忽然開始恐懼。終於,他又鼓起勇氣打開了那道門,籃子里的嬰兒對他笑了笑。他抱起了嬰兒,走回了寺廟。
他嚎啕大哭,嬰兒也開始嚎啕大哭。
嬰兒慢慢地長大了,可是嬰兒越長大,他越害怕。因為,他看到他的模樣,與小時候的自己一模一樣。嬰兒咿咿呀呀開始說話,叫他師傅,他的後背開始發涼。
又是一個夜晚,他再次扒開了那道門。
門外那條路,在月色下格外清晰。
他的腿一直在抖。
思忖了片刻,他又邁開了步子。他走啊走,走了很遠很遠,不似從前,總會回到原點。
天快亮了,望著越來越寬的路,他興奮極了。太陽慢慢的從山腳下爬了上來,他看到了他從未見到過的村莊,一點一點,又近了一點。
忽然,他想起了什麼。拔腿就往回跑。
他回到了寺廟,他興奮的推開禪房的門。他說,小和尚,師傅帶你去山下玩玩。
然而,他搖了搖小和尚,怎麼也搖不醒。
老和尚的墳頭旁,多了一個堆滿新土的小墳包。
他又回到了從前的日子。挑水,劈柴,生活,煮飯,撞鐘,不再誦經。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
過了很久很久。
某天,他挑水的時候,看到自己布滿皺褶的手。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他探著頭,看向靜靜的水面。水面像一面寬大的鏡子,他看到了自己溝壑縱橫的臉。他縮了回去,將桶里的水倒了一半,佝僂的背脊彎下來,把擔子放到肩頭,慢慢的走回了寺廟。
回到寺廟,他放下擔子。抹了抹臉上的汗。隱隱約約,他又聽到了啼哭聲。他望著那道許久沒有被打開的矮門。
這一次,他很輕鬆的打開了那道門。哆哆嗦嗦的弓下身子,把嬰兒抱了起來。他揉了揉嬰兒的臉,微笑著,眼淚落在嬰兒的臉上。
師傅,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好。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和小和尚。
老和尚對小和尚說,二十歲之前,不要打開那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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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我寫的是啥..................可能我有精神病。
不要問我為什麼,自己理解。
就我個人的話,這是一個不斷輪迴的故事。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還有一個小和尚。一日,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廟裡糧已經所剩無幾了,你下山去化點齋米回來吧!
小和尚點點頭,背起袋子就下了山,然後再也沒有回來。老和尚一個人在廟裡等了一年,終於按捺不住,朝廟門上掛了把空鎖,也下了山,去找小和尚。
老和尚翻過那座山,來到那座橫亘在面前的浩瀚的沙漠,念了聲阿彌陀佛,不敢往前走。這時候邊上來了一個商隊,得知老和尚是要橫穿沙漠,就慷慨地允許他加入了商隊,要帶他過沙漠。老和尚感激不盡,朝商隊主人連聲道謝。
商隊主人朝他擺擺手,說:不用謝,沙漠里盜賊橫行,能不能平安穿過還不知道,聽說有的盜賊還信佛,帶著仿碰碰運氣。
老和尚就跟著商隊進了沙漠,商隊裡帶的糧食儘是肉脯烈酒,老和尚持身端正,滴酒不沾、片肉不進,只吃自己隨身帶的清水乾糧,商隊上下都說他是有德高僧。
八百里黃沙走了一半的時候,商隊被盜賊摸了營,商隊上下都橫屍當場。老和尚睜開眼的時候,正看見明晃晃的刀尖,他大叫一聲,拿刀的那人呆了呆,叫了聲:師父。
老和尚沒死,他命大,他要找的小和尚就在盜賊里,還成了首領,娶了媳婦。老和尚跟著盜賊們在沙漠里橫行,
目睹他們殺人越貨,縱酒狂歡。他看著小和尚飲酒殺人,吃葷破戒,老淚滾滾,說:你是信佛之人,怎能如此兇惡?又怎可如此放縱貪慾?
小和尚答:佛祖不凶不惡,為何定要世人敬他畏他?佛祖無貪無欲,為何要收世人香火?
老和尚無言以對。
小和尚繼續道:師父,這一年來,我離山未歸,歷經了千般事、萬般劫。剛下山的時候,我不懂沙漠深淺,隻身而入,不到兩天時間就脫水昏倒,若非被人救起,只要一夜黃沙,我就永世沉淪在這浩瀚沙漠。救起我的是一個女子,那時我不知她是盜賊之女,心中只是對她感激莫名。後來我看見她手持利刃,殺人越貨,也是大驚失色。我苦口婆心,勸
她不做孽障。可是她說,這八百里黃沙,養活不了這許多人,有人要活下來,有人就要死去,你願意做活下來的那些人,還是死去的那些人?就算你願意死,你又怎能苛責那些要活
著的人?
我無言以對,八百里黃沙只能養活一些人,那另一些人便註定要死,那麼誰該死誰該活?誰又能替他們決定?既然沒人,那麼由他們自己決定,有什麼錯?
我開始動搖,便不再苛責她,只是自己從來不動手殺人。我看著他們殺了一批又一批的商隊,自己也被一批又一批的盜賊襲擊。我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乾糧和清水,不動肉脯和烈酒,自以為持身端正。可是有一天她對我說,你以為只喝清水、只吃乾糧,便高我們一等嗎?你是不知道清水是從瀕死的人嘴邊奪下的,還是不知道乾糧是從掙扎的客商包裹里
掏出的?
那一刻我面紅耳赤,是啊,我不但沒有高人一等,而且是在不勞而獲。那一天,我吃了肉、喝了酒,也提刀殺了人,到後來更是破了戒,娶了她。老首領死後,我更是被盜賊們
推為首領,殺人越貨便成了家常便飯。
師父,這一年來我有很多事想不明白。你看這些盜賊,殺人毫不手軟,可是他們也有老弱婦孺,在離這裡數十里的一座山上,有他們的父母姐妹、子女兄弟,在那裡他們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這些老弱婦孺全靠他們在外殺人越貨養活,一旦他們回不去,這些人便只能坐以待斃
師父,我殺了一些手無寸鐵的人,可是也救回了嗷嗷待哺的嬰孩,你說我死後是會上極樂世界,還是入沉淪地獄?師父,這一年我一直想不明白這些問題。我知道,這些說辭很可能只是自我放縱的借口,可是我還是想不明白,你能告訴我,我這麼做是錯了,還是對了?
老和尚聽了一聲嘆息,說:這些事,為師也想不明白。且不去說是非對錯,我們總可以置身事外,回到廟裡,不理就是。
小和尚搖頭,說:我回不去了師父,我喝了酒,便懷念酒的醇香;吃了肉,便想念肉的美味;殺了人,便沾了一手的血腥。再說,廟後面的那塊地,只能讓我們兩個都吃不飽餓不死,我不回去你便可以一個人吃飽,回去了便只能兩個人一起忍飢挨餓。
老和尚說:我們學佛之人,少些物慾,也投什麼大礙。
小和尚說:慾望是個很可怕的東西。我聽說東南方向,有一道名菜,香飄十里,聞者垂涎,佛祖也忍受不住誘惑,要跳牆而出,所以叫作佛跳牆。你看,佛祖也有忍不住的誘惑,更何況是我?
老和尚說:那終究只是一道菜名,哪裡是說佛祖真的會跳牆而出?
小和尚說:我早忘記了念經誦佛了。
老和尚說:你不願回去,那為何要隨身帶著我給你的佛像,在無人之時偷偷觀望?
小和尚沉默了一下,說:我不知道,這一年來我時常感覺心中煩躁,只有看著佛像才能寧靜下來。師父,你走吧。
老和尚說:我不走。你說的那些事,我也想不明白。我要看著你,等你願意回山的那一天。
於是老和尚就一直跟著小和尚。他看著小和尚帶領盜賊們襲擊商隊,他站在遠處不聲不響,只等人死光了後過去將屍體掩埋;他也隨著盜賊們被另一夥盜賊殺得丟盔棄甲,逃得狼狽不堪。掩埋屍體的時候,盜賊們笑他假慈悲,這屍體他不掩埋,一夜過去也會被黃沙覆蓋:奪路而逃後,盜賊們倒拍著他的肩膀,說他腿腳利索。
老和尚不置一詞,再也不說話,他默默地跟著這伙盜賊,獨自背負清水和乾糧,與盜賊們保持一定的距離。食物用盡的時候,對盜賊們的接濟也並不拒絕,只是始終不碰肉脯和烈酒,沒有清水和乾糧就閉口不吃。開始的時候盜賊們都恥笑他,等著看他能撐到幾時,他也平靜對待,從不反駁,獨自做著自己的事。
到了後來,盜賊們開始尊敬他,也像小和尚一樣叫他師父,幫他掩埋自己手刃的屍體,還學會了很多超度的經文。很多來往沙漠的人都知道了,有一夥盜賊會給人超度,後面始終踉著一個老和尚,會幫人掩埋屍體。
再強橫的盜賊也不可能永遠縱橫沙漠,他們在劫殺了那隊富得流油的商隊後,就被別人盯上了,好幾股盜賊聯合起來絞殺他們。他們倉皇失措,一路逃一路死人,最後逃進一個石窟的時候,只剩下了三四個人。
正在他們無路可走,絕望之時,石窟塌了,將追殺的人擋在了外面。他們長噓了一口氣,以為天不絕人.可是很快他們就發現,他們將面臨更大的絕境:在這出不去的石窟里,食物只夠一個人吃幾天的。
知道這件事後,老和尚就面對殘破的佛像打坐,一言不發,餘下三人便知道,他這是要辟穀不食了。那三人看著那所剩無幾的乾糧,都咽下了口水,將乾糧分了三份,一人一份,沒有老和尚的份,誰也沒有去在意他。
第一天過去,飢腸轆轆的三個人就將僅有的食物吞了一半下肚,那剩下的一半誰也沒有動,他們像餓狼一樣盯著彼此的食物。第二天的時候他們就打了起來,老和尚坐在佛前,眼角滾出了渾濁的淚水。第三天的時候,另外的兩個人都死了,只剩下了小和尚,他殺紅了眼,緊握著拳頭,朝著佛前的老和尚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伸出了手……
老和尚悚然而驚,想也未想,就握著藏在身上防身的匕首刺了出去。小和尚睜大了眼,慢慢地攤開了伸出的那隻手,手心上躺著最後一塊乾糧。
兩天後,一隊經過的商隊從坍塌的石窟中救出了老和尚,那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
老和尚跟著商隊出了沙漠,回到了廟裡,幾天後就自己弔死在了廟裡的橫樑上。在把脖子套進繩子之前,他還一直回想著小和尚死前說的話,他說:師父,佛……佛跳牆了。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荒廢了好久,一個怪模怪樣的老頭隱居在此,廟前有一顆桃花樹。

桃花開的時候,老頭就躺在樹下飲酒,一陣風吹來,花瓣飛揚~,老頭頓感神清氣爽,如在夢中,於是即興賦詩一首:

《桃花詩》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吟罷,老頭仰天大笑,將酒葫蘆往旁邊一扔就躺在桃花樹下睡著了……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一天天過去,關於山上有位「桃花仙」的傳聞也不脛而走。

越來越多的人聽到傳聞後心痒痒地奔上山來一探究竟,他們都以為會看見一個美貌絕倫的桃花仙子,卻沒想到竟是個「糟老頭」,所以往往是興盡而來,敗興而去。

於是慢慢的,人越來越少。但是老頭對這一切卻依然是不聞不問,醒時喝酒吟詩,醉後酣然大睡。

直到有一天來了一個青衣少俠,少俠恍若踏霧而來,身姿蕭然,湛然若神……

倏忽之間已飄至老頭一丈遠處。此時,天邊一縷碎金披瀉在少俠肩頭,清俊的五官一時之間蒙上了一層光影的面紗,更添一分神秘。
一時之間,風住了,花停了,而老頭卻依舊不急不緩地喝一口酒,吟一句詩,正眼也不看少俠一眼。

少俠見此,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說道:「聽聞昔日有一神龜,存世三千年方歸化,死後其骨千年不腐,當地國君聞之,以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然頃刻間龜骨化之灰燼,此其寧曳尾於塗中,而不願死而留骨而貴。先生有大智卻隱居至此,想必類此龜。」

話音剛絕,老頭雙眼陡睜,從上到下審視了青衣少俠一眼,頓時笑道:「老夫本一粗人,窮困潦倒至此破廟偷生,何來大智?倒是小子你胸藏丘壑,想來不凡,此番來此想必不是專程來消遣老夫吧?」說完眉頭一聳,面色一正,竟平白多了幾分威嚴。頓時與平時那慵懶散漫的形象判若兩人。

少俠一愣,嘆道:「不瞞先生,我自小立志踏遍名山大川,訪遍不世高人,賞盡名花飲遍美酒,老來像先生這樣尋得一隅之地安生立命便足以。再無其他宏願。還請先生稍稍賜教。」說完就上前一拜,靜候不語。

而老者見此,頓然悠悠一嘆道:「後生可畏啊!可嘆我竟白白荒廢了半輩子,方才懂得世間繁華原來是過眼雲煙,須臾之間萬般寂滅。你如此想是再好不過了,人生匆匆不過百年,何必汲汲於那些虛妄!老夫孑然一身,唯有一本早些年偶然得到的《九陽真經》可以助你了,拿去吧。」

少俠聞之大喜,畢恭畢敬接過並再三拜謝老者後飄然離去。

怪老頭一直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天際,方才轉身入破廟,望著破廟裡的一副泛黃的畫卷喃喃道:「我昔日答應你的,如今總算做到了,那孩子出落地很好,你也可以放心了……」


三年後……


江湖上出現了一位頭戴方巾,文士打扮,蕭疏軒舉,湛然若神的青衣俠士。一手九陽真經練的出神入化。

青衣俠士一出場,各方豪傑皆為之震驚,驚若天人,躍躍欲試要與之一比高低;與之相反的是武林女子的春心涌動,令往常刀光劍影的江湖都吹起了一場「桃花風」。

而青衣俠士卻從容不迫地迎接著各方的挑戰,遊走在豪傑與美人之間,真是愜意的生活啊!

只是午夜夢回之時他會偶爾想起那個奇怪的老頭,以及山上的那個破廟。

終於有一天,青衣俠士被一夥賊匪暗算了,奄奄一息之間,他彷彿再一次看到了那座山,聽到了山腳的大人對小孩說: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

老僧坐在小廟前飲茶。茶是黑磚,苦澀;水是雨水,渾濁。

遠處有人流離失所。大喇叭在聲嘶力竭:黨和政府一定會幫你們重建家園的。

雨越來越大,淋濕洪水,淋濕海洋,淋濕整個星球。那是公元2012年的事情。

雨過天晴,我們在非洲安放李白與荷馬、嵇康與巴赫、吳道子與達芬奇。

我們有教堂,有清真寺,有孔子與馬克思主義學院。

終於,我們開始修建廟宇。屋檐有螭吻,屋前有金剛,只是正殿里的釋迦牟尼換成了彌勒。

一個白人妹紙走過來搭訕:這是什麼?是東方的教堂嗎?

我為她沏了一壺茶。茶是黑磚,昂貴;水是雨水,輕浮。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
「停停停!師傅啊,你這個故事講了八百多遍了,咱換一個成嗎?」
「有那麼多嗎?那成,師傅給你換個。從前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帶著個小和尚,老和尚和小和尚都住在一座廟裡,那廟,在山裡??」
「停停停!師傅啊,你不要以為一個故事換一下順序就是新的故事了啊!」
「咦?難道不是嗎?你把西遊記倒過來看它不就成了東遊記了嗎?」
「這??那師傅您說說從前是多久之前?那山是座什麼山?那廟又是什麼廟?」
「你不想問問那個老和尚是哪個和尚?那個小和尚又是哪個和尚嗎?」
「老和尚當然是師傅您咯!小和尚嘛,肯定是小和尚我咯!可這兒既什麼山也沒有什麼廟,出家人不打誑語啊師傅!」
「錯咯,小和尚錯咯!」
「咦,那還有哪個小和尚?」
「哈哈!錯咯,是小和尚錯咯,不是小和尚錯咯!是小和尚和老和尚都錯咯!」
「那師傅您說老和尚是哪個和尚,小和尚又是哪個和尚?」
「老和尚啊是個老和尚,小和尚就是你師傅我咯!」
「咦!老和尚不知羞!還說自己是小和尚!」
「小和尚你要知道,老和尚也有小的時候,老和尚的小時候,不就是小和尚了嗎?」
「唔??好像有點道理。師傅你繼續說。」
「從前是好久好久之前,那時候老和尚我才和小和尚你一般大。」
「哇!那真的是好久!」
「那時候有個師傅是個小和尚,師傅的師傅——就是你師公——還是個老和尚。那時候老和尚還有小和尚住在廟裡,廟啊在山上。」
「山有多高?」
「好高好高。」
「廟有多大?」
「好大好大。」
「出家人不打誑語哦師傅??呀!師傅你又敲我頭!」
「從前那山林深葉茂,那廟香火鼎盛。每日香客如雲不絕,虔心誦經聲遠近可聞??」
「哇哇!那廟裡的素齋一定好吃!老和尚你怎麼就帶我出來了??啊呀!老和尚你又敲我頭!會變笨的!」
「山塌了,廟倒了,素齋自然也沒了,怕小和尚你魔障了,自然要敲一敲了。」
「山怎麼塌了?」
「來的人太多,山就塌了。」
「廟怎麼倒了?」
「來的人太少,廟就倒了。」
「出家人不打誑語啊老和尚你又瞎說??哈哈!這次沒敲到!」
「上山的人那麼多,誠心禮佛的有幾個?廟裡的和尚那麼多,心誠意敬的有幾個?那一日老和尚我被老和尚派出去化緣,再回來的時候,山就塌了,廟就倒了,因果就到了。」
「唉??可惜了那廟裡的素齋了??咦,老和尚你怎麼不敲我了?」
「老和尚忽然想起來,那天老和尚的師傅送老和尚我出廟門,好像說了句什麼。」
「是什麼呢?」
「說那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後來山塌了,後來廟倒了,再後來?再後來都記不得咯?」
「停停停!老和尚你說了這半天都在講故事啊?!」
「老和尚也不知道是真實還是故事,因為後來的事都記不得咯,都記不得咯??」
「那老和尚還記得些什麼?」
「還記得啊??」
還記得那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
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
童子敲木魚,老僧念禪經。
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
悠悠林下隱,願伴青山眠。

羌笛催戰鼓,寒鄉寐不成。
羽書飛瀚海,獵火照狼山。

檄書傳天下,可汗大點兵。
求兵僧眾間,取地塔廟下。
可憐沙彌兒,繫繩從軍行。
方丈單垂淚,寺眾皆哀哭。

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
鐵衣久戍伍,燕歌人消瘦。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猶有遊俠兒,為國不惜身。
黑雲蔽白日,甲光血紛紛。

縱橫二十年,故國江水流。
高台懸人頭,明堂坐賊酋。
可憐英雄骨,散盡無人收。
多少軒歌地,今日亦膻腥。
當年金榜士,新朝換簪纓。
譬如雙燕子,無情舞東風。

年長氣亦衰,山中一老翁。
還回少時地,舊牆新白髮。
師傅駕鶴去,兄長已家翁。
題筆禪寺下,唯有涕泗流。
從前有座山,山中有座廟。

ps;彩蛋和運用詩篇典故,稍後給出。
想再寫一篇,大家說怎麼樣啊,一個痴情的故事。


彩蛋包含有寒山的杳杳寒山道,
高適的燕歌行,
木蘭詩,
杜甫的從軍行,
漢樂府飲馬長城窟,
李賀的黑雲壓城城欲摧,
杜甫的春望,
張孝祥的六州歌頭,
陳子龍的山花子.元夕。


典故一為北周武帝滅佛事,求兵於僧眾之間,取地於塔廟之下。


從前有座山
山裡有座廟
廟裡有個管理員
管理員姓劉
負責看護山
人們叫他劉看山
有山不在高
多匿名用戶
天天被扣有山度
有山不在高
有水可賽艇
群膜亂舞不消停
有山不在高
有大V則靈
洗地撕逼樣樣行
有清晨陽光
有伊頓校花
氣胸晚期大姨媽
大腿露胸照
私信求約炮
收藏點贊再舉報
累死管理員
忙壞劉看山
坐在山前憶從前:
「從前有座山
山裡有座廟
??」


1927年揚州鄉下汜村
場景1
日 外 汜村祠堂
從一棵茂盛的樹蔭下走出一個青布衫男子,男子快步走向祠堂,穿過廂房的迴廊,步入祠堂邊門,祠堂里香燭繚繞。男子走到祠堂正廳。正廳內正中間的香案上放滿了秦氏先祖的靈牌,條案一角,一個老人正在擦拭一個靈牌,旁邊一個4歲左右的男孩捧著毯子站在身邊(二爺和長宏)。兩個人正在說話。
二爺: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
青布衫:(聲音不大)二爺,秦爺家的生了!
兩個人迅速回頭,一張清俊男孩的臉和一張蒼老冷峻的臉。
二爺:(急切地)生了什麼?
青布衫:女兒,大爺剛剛取名為莞兒。
二爺站起,走向香案,默默仰頭望著一層層的先祖牌位不語。半響把手裡的寫著「秦守業」名字的靈牌放到條案上。
長宏:(看看青布衫又看看爺爺)爺爺,後來呢?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後來呢?
二爺回頭,愣愣地看著長宏。
青布衫:二爺,買賀禮的錢。。。
二爺眼睛一亮,快步走向祠堂大門,邊走邊說。
二爺:長力,快去廟裡請慧明長老,快去。
二爺打開大門,一陣疾風吹進來,長宏抬起胳膊擋臉,眯起眼睛。
場景2
夜 內 汜村秦衡業內宅客廳
八仙桌上,銅火鍋正沸騰,正位上坐著一個50歲左右的胖胖的男子(秦衡業),他獨自吃得正香。八仙桌下手,7歲的長宏垂著頭,面前的碗碟都是空的,長宏偷眼看向八仙桌後面。
二爺正在八仙桌後面站著,條案上擺著各色禮物,二爺正在仔細觀看。
秦衡業:(對長宏)吃啊,怎麼不吃?
長宏拘謹地拿起筷子。
秦衡業轉頭對二爺說:二叔,你看看那塊絲綢,我這次從上海帶回來的,那是用德國機器做出來的,你摸摸那質地,真和我們家的絲廠不一樣。
二爺從條案上拿起一個四方的紅色帖子走向大爺。
二爺:衡業,長宏雖然是過繼給你的,可在你家也過了三年了,這孩子老實厚道,對你又孝順又尊敬,你,,,族裡都張羅著給你辦50大壽,這時候,你。。。你怎麼還想娶親呢?
秦衡業繼續吃著。似乎沒聽見。
長宏的筷子停滯在半空,秦衡業看了長宏一眼,長宏的筷子立刻縮回,偷眼看忙著吃喝的秦衡業和強忍怒氣的二爺。
場景3
夜 外 汜村離橋邊
一串送燈籠從離橋一直延伸到不遠的秦宅前,隱隱有鼓樂聲。橋頭站著二爺和長宏。
二爺:(望著掛著紅燈籠的秦家大宅)慧明和尚說他克妻克子,可他還是不甘心啊。
長宏:(伸出手指算了一下)大姐的娘是10年前病死的,二姐的娘是8年前生莞姐姐後病死的,四妹的娘是害肺癆。。。
二爺:(粗暴地打斷長宏)小孩子家家記這些幹嘛?別管那麼多,別忘了我為什麼送你來秦家?
長宏:(垂首而立)明白,爺爺!
二爺:叫叔爺!長宏,你本來挺聰明的,怎麼到了他家變得木訥了呢?要勤快,要機靈,跟著他學學本事,想當初,你爹和衡業一起準備開絲廠,結果沒等到開張,你爹就得了傷寒死了,他。。。他是累死的啊。要是衡業有點良心,將來會把絲廠傳給你,到時候你得拿得起來啊,如果還能把汜村這百十畝地也傳給你,那我就算死了也瞑目了!
長宏:那如果新來的嬸子。。。。
二爺:(嚴厲地)什麼嬸子?那是你娘,秦衡業是你爹,記住,人前人後都要叫爹,別不注意這些,你就這樣內外有別的,那秦衡業能拿你當親兒子嗎?怎麼總是記不住?
長宏害怕地縮起頭,二爺看到長宏的樣子,有些不忍。
二爺:(難過地)長宏啊,你一出生,你爹就病死了,你娘現在癱在床上,咱家的地前幾年又讓水淹了,不是萬不得已爺爺不會送你來秦衡業家,你是爺爺的命根子啊,爺爺想讓你過好日子,撐起咱們的家。你在這裡吃穿不愁,有書念,有錢花,將來秦衡業家的一切都是你的。好好伺候他,你要從心裡當他是你爹,他也會拿你當親兒子的,別擔心,他都快50了,再娶一個也生不齣兒子來,你啊,做事機靈點,嘴甜一點,別在他面前像木頭似的。他也老了,想兒子都想瘋了,你天天在他跟前伺候,慢慢就有感情了!
二爺和長宏邊走邊說,走上離橋。
「少爺,少爺。大爺喊你呢。」
一個秦家的僕人跑來。
二爺:(推著長宏)快去快去!
長宏跑向燈火輝煌的秦宅,快到秦宅大門時,轉頭望向離橋,離橋上二爺孤獨的身影走進一片黑暗中。
場景4
日 外 汜村祠堂
一串鞭炮在祠堂前響起,祠堂前聚集了很多族人,幾個秦家的家僕抬著祭品走在前面,秦衡業帶著家眷喜氣洋洋地跟著抬祭品的案子走進祠堂。新娶的妻子孫氏抱著一個嬰兒走在秦衡業後面,面帶喜色。長宏跟在孫氏身後,四處張望。
祠堂里,秦衡業給祖先牌位上香鞠躬,一位族中長老拿筆在族譜里寫下秦長貴的名字。寫完後拿給秦衡業看,秦衡業雙手捧過,小心地吹著未乾的墨汁,回頭看向妻子懷抱中的兒子。
祠堂一角,二爺憂鬱地看著東張西望充滿好奇的長宏。
族中長老唱和:秦氏一脈,喜添新丁,衡業之子,名為長貴,嗣承家業,即頌永昌。
場景5
夜 外 秦家大宅
寧靜的夜晚,大宅里一片黑暗,人們都睡了,突然正房傳來嬰兒的啼哭,正房亮起燈光,一陣雜沓的腳步和人聲響起,一個家僕慌張地穿過院子跑向正房,嘴裡喊著:不好了不好了,大爺掉河裡啦!院子騷動起來,一個一個窗戶被點亮,正房跑出秦衡業的繼室。
孫氏:大爺,大爺呢?
場景6
夜 內 長宏房間
黑暗的房間里,長宏受驚醒來,窗外傳來哭聲,長宏撩起窗帘,院子里,幾個僕人正抬著蓋著白布的秦衡業走進院子。
場景7
日 外 汜村祠堂前
大風吹起祠堂前桌子上的一摞賬本,賬本被吹得嘩嘩響,站在一邊的賬房先生忙用手按住。整理了一下,將一摞賬本抱在懷裡走到祠堂前,交給族中長老。祠堂迴廊下,坐著族裡各房代表。族中長老接過,遞給身後的二爺。二爺恭敬地接過,族中長老劇烈地咳嗽著。半響方平息。
族中長老:(虛弱地)揚州秦氏,向來以秦繼璜一房為大,秦繼璜一房三代獨子,如今秦衡業早逝,繼室孫氏,憂傷過度而亡,現秦衡業留有兩子,一子為繼子長宏,一子為嫡子長貴。均屬幼年,故秦衡業之家業暫由秦繼璜堂弟秦繼章代管,待秦長貴年滿18周歲,秦家家業由長貴繼承。
場景8
日 內 祠堂內
條案前跪著披麻戴孝的長宏長貴,2歲的長貴蹣跚著站起,將懷裡的寫著「秦衡業」的靈牌遞給條案旁的一個老者,老者接過牌位,放好。
長宏上香後,發現二爺站在自己身邊,垂首喊了一聲:叔爺。
二爺理了理長宏的衣襟,說:叫爺爺。
長宏和長貴都抬起頭看著二爺。
場景9
日 內 長貴房間
6歲的長貴和14歲的長宏在房間里玩耍,長貴的小桌前,放了好多玩具和糖果,長貴開心地看著長宏在演示一個很大的蜻蜓風箏。兩個人玩了一會兒,坐下說話。
長宏:長貴,我給你講個故事啊,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個廟。。。。
窗外傳來二爺的聲音。
二爺:長宏!長宏!
長宏急忙跑出屋子,長貴急忙收拾桌上的玩具和糖果。
場景10
日 內 秦家大宅客廳
二爺坐在八仙桌旁,長宏跪在二爺面前。
二爺:(咚的一聲放下茶碗)你說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再過幾年,長貴就18歲了,雖說你們感情好,可能比爺爺對你掏心掏肺嗎?聽我的話,趕緊娶了劉家姑娘,爺爺給你張羅個風光的婚禮。
跪在地上長宏咬了咬牙,說:要我結婚,有個條件。
二爺:什麼條件?
長宏:送長貴去上海洋學堂讀書!
二爺:你傻啊。(壓低聲音)他越學越聰明,你將來就更不是他的對手了,你懂嗎?
長宏:我答應過長貴的娘要送他讀書!爺爺如果不容許,我就不結婚。
場景11
日 外 船上
15歲的長貴站在船頭看東看西,非常興奮。23歲的長宏面色憂鬱。
長貴:(興奮地)哥,上海是不是有10個汜村那麼大?
長宏:長貴,現在世道很亂,上海壞人多,你自己一定要小心點,好好學洋文,將來咱家絲廠的機器壞了,就不用請上海的師傅來修了,你就行了!
長貴有些不好意思。
長宏掏出一卷錢,遞給長貴。
長宏:拿著,省著用。
長貴:你能常來看我嗎?
長宏:一定!但你要爭氣啊,要是被老師罵,我可沒臉去。
場景12
日 內 秦家大宅院子
長宏從廂房走出,看到爺爺和一個軍人走進客廳,爺爺進客廳後,就關上了門。
長宏很奇怪。
場景13
夜 內 秦家大宅客廳
客廳里只有二爺和長宏,長宏坐在椅子上,二爺拄著拐棍,錘著地,憤憤地說著。
二爺:別人這麼說我我不在乎,怎麼你也這麼說?!長貴會洋文,張團長正好需要一個會洋文的翻譯,長貴去了那是當軍官,不上戰場,過幾年那就是團長,師長!他出息大了!
長宏:長貴才17歲,國民黨連連敗退,連南京都守不住,你這時候送他去參軍,這是送他去死!
二爺舉起拐杖打在長宏身邊的桌子上。
二爺:長貴是我親侄孫,十多年來我沒少他吃沒少他穿,還給他攢下一份家業,你拿我當什麼?
長宏站起身,離開房間出去。
場景14
日 外 上海輪船碼頭
人流擁擠著上船,長宏和長貴拿著箱子也向前擠著。
長貴:哥,幹嘛這麼擠著送我出國啊,我還有半年才畢業呢,畢業證拿不到怎麼辦?
長宏:好辦好辦,我都和校長說好了,你成績都優秀,達到分數了,畢業證缺不了你的。
長貴:家裡怎麼有那麼多錢送我出國呢,哥,叔爺同意我出國嗎?
長宏:這幾年連年打戰,我把絲廠賣了。你好好給我學點有用的技術回來,等仗打完了,咱們再把咱家的絲廠開起來。
長貴:要不,我先回去看看叔爺和嫂子再走吧。
長宏:(生氣地)你知道這船票多難買嗎?又不是讓你出國就不回來了,以後有的是機會回家。
長貴見哥哥生氣,不做聲了,走了幾步,從衣服裡層拿出一包東西遞給長宏。
長宏:什麼?
長貴:小侄女我還沒見過面呢,哥,給,這是我給小侄女買的銀鈴鐺,還有給嫂子的圍巾。
長宏接過,說:這得花多少錢啊?
長貴:快收起來,等我從國外回來,給侄女和嫂子帶洋玩意啊。
長宏:長貴,家裡現在不比以前了,生活費你一定要省著花,別大手大腳的,哥會準時給你匯錢的。
長貴:哥,你別太累啊,多陪陪嫂子和侄女,哎,你會給侄女講故事嗎?我小時候你可是最會講故事的了。
長宏:會啊,我現在經常給她講從前有座山。。。。
長貴:山裡有座廟!老掉牙了!
場景15
2015年
日 內 病房內
老人躺在病床上,身邊的護士正觀察著監護儀上的數據。老人的子女和孫子孫女都圍著病床。
老人嘴唇翕動。老人的長子,一個中年人俯身,說:爸,你還有什麼心愿。
老人:哥,哥哥。。。。
在床邊站立的老人的一子一女低聲說話。
次子:爸還是惦記著大伯啊。
女兒:爸是糊塗了,他忘記了,大伯和叔爺一家在他出國後的第二個月就都死了,一顆炸彈把老家燒了精光。
老人嘴唇翕動:從前有座山
同期音童年長貴:山裡有個廟,後來呢,哥哥,哥哥,後來呢。。。。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
廟裡的小和尚高聲唱,太陽當空照。
葫蘆兄弟吵,黑貓警長跳,藍貓淘氣問題多,哪吒海里鬧。
三打白骨精,猴哥不上套,唐僧騎馬蹬了個蹬,八戒哈哈笑。
舒克開著小飛機,貝塔戴著坦克帽,阿凡提騎著小毛驢,小邋遢喝了老鼠藥。
小頭爸爸帥,圍裙媽媽俏,大頭兒子鬼點子多,歌詞寫得妙:大手牽小手,走路不怕滑,啦啦啦啦啦啦啦啦,轉眼兒子就長大。
轉眼就長大,轉眼就長大,可誰又能忘了那,「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廟裡炊煙不覺早,堂下青輝掃。
積薪青苔上,忽聞住持笑。
猶記入寺敲戒疤,而今人也老。
深林緋紅飽,偶驚巢中鳥。
鐘鼓襞積千般事,一鳴群山小。
身在菩提境,餘事從未了。
關山頻頻烽火起,眉鎖荒疆草。
或紅案深宮,或古衣青燈。
不忿一朝入龍庭,人間無我聲。
檐下誦經曲,檐上蔓輕雨。
幸未死別而離生,步步青磚語。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誰說廟裡一定有和尚。

少女斜倚在廟前,梳理著長發,肌膚勝雪,如月皎潔。

一青衫書生突然闖入,看到少女時,不禁驚掉了下巴:在這荒郊野外的破廟,怎會有如此清麗可人的姑娘。書生雙手一揖,「小生有禮了,只因行路至此,暫避風寒;敢問姑娘,這附近可有人家。」

「我從未出過廟門,有沒有人家並不知曉;但念到從未有人登門,想是沒有吧。」姑娘先是一驚,然後從容說道。

不出廟門,那吃飯怎麼辦,這姑娘莫不是…書生心裡默念道,「是了,此姝只應天上有,凡間哪得幾回尋。」只是最後這幾句說出了聲。

少女噗嗤一聲,梨渦淺笑。少年不禁羞紅了臉,嚇得一句話都不敢說了。月光最是惹人厭,這時候反倒明亮起來,把姑娘的明眸青黛、一顰一笑照得清清楚楚。

「姑娘何以借宿在這破廟之中?」

「我在此已經很久了,過去的事早就忘得一乾二淨。」少女眉頭緊蹙,怏怏不樂。

書生自知說錯了話,便不再言語。

「書生,你可有什麼方法讓我把以前的事記起來。」

書生搖搖頭,「不重要的事,忘了就忘了;小生倒覺得,姑娘該是走出這破廟,去見識更廣闊世界的時候了。」

少女眨眨眼,緊緊盯著書生。「如果姑娘不嫌棄,小生願為嚮導,我們去看泰山的日出、江南的小巷、關外的大漠孤煙。」說完,書生的臉紅得更厲害了。

少女的臉頰也隱現一絲紅暈,點了點頭,然後迅速轉過身去。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象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一夜無言,書生很快便甜甜地睡去。清晨醒時,少女早已沒了蹤影,「這古怪的姑娘不似凡間的人物,想是白天難以現身。」書生安慰自己道。如此,在破廟候了半月,連少女的影子也沒看到。書生憑著那晚的印象,畫了一幅美人圖,題曰「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然後失魂落魄的下山了。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誰說廟裡一定有和尚。」一少年正在破廟前烤著山雞,得意地吆喝著。

天很快暗了下來,月滿枝頭。不知何時,月下,廟前,站了一個少女,身著一襲薄薄的白紗,真真是「肩若削成,腰如約素,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

少年看得呆了,口中喃喃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

少女往這邊看了過來,少年趕緊擦乾淨油膩膩的嘴,「你是誰,怎麼突然出現在這裡?」

「我在等人。」

「等人?」

「多年前,曾有人答應帶我去看外面的世界;後來,我卻再也沒見過他。」

「也就是說你被騙了。」

「沒有」,少女不再說話,似是陷入沉思。

「想看看外面有何難,我也可以帶你出去」,少年安慰道,似乎不忍看到少女有絲毫的傷感。

「你去過很多地方?」

「沒有,似乎自我記事起,就在這一帶遊盪;不過之前卻從未見過你。」少年疑惑地說。

少女淺淺地笑了起來,只是這笑容透著幾分無奈,然後在月光下越行越遠。

「此姝只應天上有,凡間哪得幾回尋。」少年腦子裡突然閃過這麼一句,繼續啃起剩下的半根雞腿。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住著一個老和尚。

和尚不知從何處來,雲遊四方後,選了這個破廟作為落腳之處。破廟旁被他開墾出一片良田,每日規律地早課、勞作,山下農家有了喪事,也會請他下山誦經超度。

城裡的寺廟曾邀請他過去,但被拒絕了。他說,雲遊一生,繞來繞去,似乎只是為了來到這座山、這間破廟,此處才是他的歸宿。

一日,月色正好,少女突然又出現在廟前,白衣勝雪,明眸善睞。

和尚正在打坐,雙手合十,眼睛未曾張開,默念著「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只是淚水已沾滿了僧袍。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

廟內遇佳人,佳人不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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