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詩好在何處?

希望從學陶的角度切入,談一談陶詩之不可及處。他有而別人也有的優點希望少談。希望能更多地談談個人體會而不是抄古人詩話,能更多地談談個體經驗而不是寫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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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一點個人體會吧。

黃庭堅: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語俗,此庾開府之所長也。然有意於為詩也。至於淵明,則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雖然,巧於斧斤者,多疑其拙;窘於檢括者,輒病其放。孔子曰:『甯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淵明之拙與放,豈可為不知者道哉?道人曰:『如我按指,海印發光,汝暫舉心,塵勞先起。』說者曰:『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若以世眼觀,無真不俗。』淵明之詩,要當與一丘一壑者共之耳。

東坡嘗云:『淵明詩,初視若散緩,熟視有奇趣。』如曰:『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簷隙。』又曰:『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又曰:『靄靄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大率才高意遠,則所寓得其妙,遂能如此。

對照著看,黃庭堅所謂不能和不知者說的,大抵就是蘇軾所謂奇趣了。細讀後面幾個例子,確實有點趣味。陶淵明還有名句,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再對比閱讀韋的喬木流雲聯,就覺得韋聯巧於斧斤又無奇趣,如果說他的出句尚好,對句就太差了。我的那一聯,斧斤固巧,趣味上自覺勝過韋。比韋差的,大概就是太著意了,即黃言之煩繩削及有意為詩也。我還寫過一聯,倚風聽黃鳥,踏月數青蘿,依然是著意。畢竟不是陶淵明,他的才高意遠,他的心境,他的遭遇,都學不來。心不到,筆也難到。

蘇軾又說陶「實綺」「實腴」,大概也是指此。

注,韋應物,喬木生夏涼,流雲吐華月。


陶淵明的詩並非一開始就很受關注,有個被發現的過程,最開始是昭明太子極力推崇(就是《昭明文選》那老哥),還為他編了《陶淵明集》,在序中贊其「文章不群,辭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

這個集子,中華書局「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里已經出了,感興趣的同學可以找來看。

陶淵明活動的年代,正是駢文的發展上升期,到後來越來越注重形式,所謂六朝駢儷,浮誇滿眼,令人生厭,比如昭明太子給《陶淵明集》做序,也用駢文,再到後來甚至連修史(《晉書》)也這麼搞,更是近於胡鬧了。在這一波趨勢里,陶淵明是個異類,不搞駢儷的那一套,以質樸自然勝出,跟別人很不一樣。

但自然質樸又不是膚淺,陶詩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讀者的確可以以一種非常簡淺的角度去理解,但是待到以義理為追求目標的宋詩大家們也推崇陶詩,就足以證明它沒那麼簡單了。

在陶淵明前頭,中國詩歌曾經有個流派,叫「玄言詩」。講究以老莊義理入詩,不止要抒情狀景,還要探索自然大道。

玄言詩的實踐效果卻並不理想,人稱「理過其辭,淡乎寡味」。老是玩弄些老莊梗,寫出的詩句寡淡的很。陶詩呢,實際上也有類乎於此的「講理」的質素,但牛逼的地方就是陶淵明做到了意和象的高度統一,有理有辭,蘊藉,卻又自然,堅決不以理害辭。

這種特點正是眾多宋詩大家欲追求而未必可得的。舉個淺顯的例子,朱熹寫觀書有感,實際則以寫池子下筆,光寫個池子還不行,一定要有個「為有源頭活水來」,升華一下境界。這就是宋詩追求義理之一斑。但實際上作為一首詩而不是寓言、或者道德訓誡來看,其審美性多少有點乾癟。文藝理論里有種概括性的說法,就是所謂的詩分唐宋,「唐詩多以丰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錢鍾書《談藝錄·詩分唐宋》)。

唐詩、宋詩,說的是兩種風格,追求的東西各自不同。比如朱熹那個,就是追求宋詩的、義理的東西,善於抽象也流於耽想。唐詩不然,一般是非常具有衝擊力的意境,但是不怎麼追求靜默沉潛的玄思。

而陶淵明的詩,不僅勝在了筋骨思理,更兼有丰神情韻。雖然我們現在都講他屬於田園詩人,但只把這些作品當做田園詩,那就是等閑錯過了。

舉個例子,《歸園田居》里有所謂「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這裡面的自然,是什麼意思?

作為最膚淺的理解,即擺脫官場羈絆,回歸田園生活,這當然是對的。然而並不確。

「自然」實際上還是個老莊玄理的概念,作者此處的「自然」,有談玄層面的意思,是老莊哲學裡談到得某種和外物契合的修身境界。而「復得返自然」,實際上說得是一種形而上的追求,而不止是卸官回家那麼簡單,不止是李白那種「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雖然白哥一直搞終南捷徑,但這裡是就詩說詩),撂挑子自己玩兒去了,不是這麼簡單。

這個層面的田園,跟孟浩然所謂「把酒話桑麻」的質樸明白,是完全不一樣的。跟王摩詰式的秀才遙想山居,那就更不一樣了。

總結一句,陶淵明生在一個談玄論道、解放思想(一種消極層面的解放)的年代,本身又是個具備很高知識修養而又不淪於矯飾的人,並且把這種返璞歸真的境界實踐到了文學創作里,這就非常不一般了。陶淵明的詩不止是審美性的文學作品,還是類似於《莊子》的、一種人格化的人生哲學產物。為這個緣故,陶淵明就不再是一個單純的詩人或者作者,他變成了中國知識分子抵達某種精神原鄉的活化石。

讀完老莊再回頭看陶淵明,那就是另一番的真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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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邀。盛情難卻,斗膽勉力一談。

到了詩人一體的境界以後,詩之不可及,便是人之不可及。

其人自不必說,與之相對,陶詩的主要特點,便是:自然,不激烈,不炫耀。如此,才能顯得拙。——拙,便是不耍聰明,不取巧,不粉飾,有一,便說一,絕不說「孤獨的一」或者「灰色的一」,刻意引導或者製造感覺,皆陶詩所不為。

所以蘇軾的評論我是贊成的,但是贊成的是兩句一起看,「初視若散緩,熟視有奇趣」,這十個字疊在一起,才是對陶詩的概括。初視、熟視感覺之不同,其實說出了陶詩之藏納、之涵養。

光有奇趣不是陶詩所獨到處。老杜有奇趣,「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王維也有奇趣,「別婦留丹訣,驅雞入白雲」,陶淵明卻是拙中有奇趣,「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同樣都是霎那間的微妙,老杜寫的是入世,細節瑣事,王維寫的是出世,福至心靈,陶淵明寫的是天外桃源,天然自在早在其中。

這種隨遇而安的淡泊氣質是貫穿始終的,字、句、法、意皆如是。如「夏日長抱飢,寒夜無被眠」,這已經是陶詩中少有的「怨詩」了,而相比之下,杜甫寫的是「長安苦寒誰獨悲,杜陵野老骨欲折」。——「骨欲折」是誇張,「誰獨悲」是煽情,不止如此,老杜還會直接寫「君不見空牆日色晚,此老無聲淚垂血」,試圖用道義來引起別人的關注。

陶詩之高明即在於很少去主動輸出,儘管他的寂寞可能並不比老杜更少。「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也是自己一個人獨處,陶淵明卻澹然書寫,並無激烈的描述,甚至還寫出「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這樣充滿博愛的句子,不爭辯,不樹立,不輸出,僅僅是自我感受的一點流露。

有個詩人叫方向,能夠想見,他的內心一定是十分激烈的,因為他二十八歲就自殺辭世,但是和前段時間跳樓的許立志不同的是,他被人廣為傳頌的幾句詩卻是這麼寫的:

我看到好的雨落到秧田裡
我就讚美;看到石頭
無知無識,我就默默流淚
——方向《出神》

誰都有情緒激烈的時候,有些人把它放在心裡,消化也好、忍耐也罷,流露出來的是極緩和的情緒。就像一個人走在路上,他只是走路,並不去唱歌以引起別人注意,更不會去拍別人的肩膀。至少在主觀上,這種涵養首先即是對別人的尊重,也理應獲得別人的尊重。

在面對陶詩的時候,你可能會不過癮,但絕不會感到被打擾、被侵犯。當你願意的時候,逐漸進入其中,又會感受到他的趣味。就像一個溫和的朋友坐在酒桌上等著你來聊天或者論劍。這是一種掃地僧式的魅力。

恰好我曾經寫過「良苗亦懷新」和方向詩的一篇文章,已經貼到專欄里了,歡迎各位師友批評指教:
【可抒讀詩】我看到好的雨落到秧田裡 - 可能的抒情 - 知乎專欄


(拿老兄的詩來說,「倚風聽黃鳥,踏月數青蘿」,我以為陶彭澤確實不會如此落筆。首先,陶崇尚自然,一切自然發生,如「帶月荷鋤歸」是也,
聽風勉強可以,倚風絕非尋常動作,顯得刻意;其次,黃鳥青蘿不免物化了,風中聽到鳥聲即可,而且,此時心中為何等所想?此處沒有描述,反而又去踏月數青蘿,不免有尋物忘心之嫌。說得直了,休怪休怪。)


悅己。


陶詩的好處,言者既多既備,勉為一談。任何藝術思想,大抵都必承前啟後,未能完全剝離,故援引概括也難免片面。

一、無情有思
梁任公曾謂,天下最神聖的莫過於情感,文學藝術正是由情感而生。詩歌作為凝練跳躍、韻律性強的文體,在人們表達情感噴發時表達不甚連貫、追求美感(形式韻律美)的瞬間感性情緒時確實恰到好處。而陶詩大抵很少言情志,晚歲尤甚,從其「不喜亦不懼」即可讀出一二。
這種無情作為生活或者生存態度,首先便影響其辭彙風格。陶詩中表達主觀態度的副詞、形容詞不激烈炫耀,且其詩風節奏較為勻平。老陶的「眾鳥欣有托」、「良苗亦懷新」,與大謝的「潛虯媚幽姿」或沈約的「宿鳥驚東林」相比,陶詩的自然物不帶有強烈的主觀態度,好像一副萬物自適的互不干擾。而陶詩的「素月出東嶺」、「日沒星與昂」與王維的「明月松間照」或陳子昂的「長河沒曉天」相比,又是似乎帶有一些主觀態度的非白描性手法。所以我的個人理解是,陶對萬物的觀察角度是從把自己視作一個自然物的平行視角,沒有那麼激烈的喜怒哀樂,但陶詩不寫鏡頭式的白描(也或許白描是後世風格的演變吧),而是做自然物的變化過程的描寫,變化或者便會有輕微的升降的情緒顯露(起碼在讀者看來是這樣的)。
陶詩中未嘗沒有悲從中來的句子,如《悲從弟仲德》中的凄婉哀傷,但這樣的情緒似乎並非陶詩所創,故也難將陶與其他人在這裡畫出分界線。而關於陶詩的哲學思考,仍舊是其不疾不徐的套路,譬如《形影神》的對話模式,陶在幾個方位的立場中理解消融每一方的矛盾,這比玄言詩的直接給出結論就好千百倍。

二、節奏勻平
承接上一點而言,陶詩既情志平和,便在全詩中一貫體現出來。通讀一篇,無突兀斷續的感覺。這種風格大抵與情緒或手法都有關。有的詩人喜歡依靠轉折製造張力,這樣詩的內容就會飽滿。之前我做過一個類比,大抵就是情感上的溫度差引起辭彙上的溫度差,譬如懷才不遇、憂國憂民、春思秋怨……都是理想與現實上無法填滿的鴻溝,要麼靠哲學將差距縮小麻痹說服自己,要麼靠文學將差距放大以製造更大的溫度梯度來宣洩。這種情感豐富的詩很好舉例,上至詩騷(下就不限了…)都有很多。而陶詩的特質大抵就是不靠突兀轉折製造張力,純任自然,像「天豈去此哉」或「千年不復朝」我覺得已經算是比較溫和的激烈了。
再展開談談,就我的體會而言,老杜的詩也可稱得上是「節奏勻平」,但與老陶截然不同的是,杜聖是靠濃烈情緒與超凡筆法來雕琢詩的。尤其讀杜聖的長篇五古七古,給人的感覺是真勢大力沉。有時候發現一句出句寫的奇警,似乎很難再接下去了,但杜聖偏偏對句也很強硬,並且又霸道地往下續了幾十幾百韻。所以陶與杜這種能維持一首詩全篇風格語意都在一個層面(並且其實想轉折也能隨心所欲),確實不是一般功力能達到的。就我自己寫的一句「寒氣冱殷雷,風坼滅光彌」而言,當時出句總覺得像對句,不好接了,後來接上對句才覺得勉強能讀通順。
再跑個題,全篇製造張力抑或不難,一句之中兩分態度也很常見,後來用到的手法,在修飾詞與被修飾詞之間也通過對比或修辭製造張力,或者一句之間虯枝錯節,可能對於一般的張力體現來說更有濃度吧,不過這個與陶不大相關了。

三、恰到好處
有時會有人把寫的詩拿給我看來探討,從大的方面來說,如果有不恰當我覺得大抵是以下兩種:要麼只有願景沒有細節,要麼只有細節沒有願景。舉個例子,許多人從小作文時會寫「我要愛祖國愛學習愛生活」,這樣的句子觀點鮮明卻千篇一律,毫無個性;而讀過一些詩文之後又會模仿成諸如「曉月如風春星如露」,這樣的句子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沒有上下文的襯托就只會變成比喻迷宮,徒有華麗而不知所云。
讀老陶稼軒老杜即不會如此,詩人或一切藝術家都有豐富的表達手段,在面對情景或情感的重構時會合理安排抒情、狀物、說理、敘事的結構成分。各種意象與修辭的鋪陳與收束,都充滿和諧卻又直指主題的美感。寫出這樣的句子就像是造物主俯視蒼生的清晰大氣,而非在地面的叢林中迷途的無奈。
且說陶詩,寫「飲酒」這個普遍的意象,卻並非只是壯志未酬或消極避世,先說「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又說「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陶把這種衝突寫出來,不藏不匿,讀者才能會心。狀景不滑,說理不澀,大概也是陶詩的好處之一。

四、黃山谷或蘇東坡所言的古拙奇趣,大抵是老陶見到了他們見不到的東西,個人理解即是陶站在無情的自然物視角。陳可抒所舉的老杜或右丞的例子,多少有點像不雅化的俚俗或不接地氣的縹緲,陶詩不求雅化只求呈現,所以奇趣當不是站在陶自己的視角所見了。
心態上,老陶的心態當然很難模擬了;手法上,漢魏六朝的語彙本來就與唐宋以後的語彙不大相同,而老陶的語彙在六朝語彙高古的基礎上又顯得溫和,形容時多以「良」、「欣」、「溫」這樣的修飾語打底,而語意連接處不顧慮浪費空間用「聊」、「況」這樣的虛詞來舒緩節奏;視覺描寫上,陶詩是呈現而非白描,略有動感略顯粗糙(不刻意做光滑打磨不PS鏡頭);說理上,又是徐徐推進包容理解各個側面。
學陶確實不易,因為陶詩本來就少,側面又多,因此顯得可抓住的方法不多。讀陶已經很好,何必在意能不能學來呢。


因為陶淵明是一個凡人啊。

用同樣超一流的詩人比較,屈原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可以是「理想」。讀離騷的時候,你能感受到他擁有強烈的表現欲,愛國心,道德感。李白杜甫也是類似的,奇崛的想像,精心的安排,天才的構思,「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也好,「安得廣廈千萬間」也好,看到的第一眼你就知道,他們不是平常人,而是懷才不遇的天才,天生就有超人一等的東西,還要把自己的這種不平凡表現出來給你看。

但是陶詩是很平凡的,他並不想刻意表達什麼,或者說他即使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平凡,卻不想把這一點露出來讓你看到。甚至你讀完陶詩,並不覺得陶淵明這個人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完全沒有李白杜甫屈原的特異,他不向任何人彰顯自己,也不刻意要求別人如何如何。他基本都是在單純的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至於接不接受感不感動,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而且陶淵明是這些人里思想最深刻的。中國古代能有幾個大詩人稱得上「思想深刻」?最深刻的人姿態卻又最低,怎麼會有人不喜歡他呢?

我舉一個極端的例子,當一個美女盛裝出席的時候,你會覺得驚艷,但她不見得走到你心裡,因為你們之間有太大的距離感,而當她回家卸了妝給你做飯的時候,即使沒那麼好看了,你反而會覺得這個時候的她更讓你心動。陶淵明論技巧的豐富,論題材意象的多樣,自然不如李杜,但他是那個能給你回家做飯的人。

當然我不是說李杜走不到人的心裡,怎麼可能呢?都是超一流的詩人,沒有必要分高下。只是陶詩在這一點上更突出罷了。


部分引用袁行霈先生所著《中國文學史》中對陶淵明的讚美:
安貧樂道與崇尚自然,是陶淵明思考人生得出的兩個主要結論,也是他人生的兩大支柱。他對人生所作的哲學思考,連同他的作品一起,為後世的士大夫築了一個「巢」,一個精神的家園。一方面可以掩護他們與虛偽、醜惡劃清界限,另一方面也可使他們得以休息和逃避。
自然,不僅是陶淵明的人生旨趣,也是其詩歌的總體藝術特徵。他作詩不存祈譽之心,生活中有了感觸就訴諸筆墨,既無矯情也不矯飾。他說:「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五柳先生傳》)又說:「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飲酒序》)由此可見他的創作態度。陶詩的聲吻和節奏,舒緩而沉穩,給人以藹如之感。陶詩多用內省式的話語,坦誠地記錄了他內心細微的波瀾,沒有奪人的氣勢,沒有雄辯的力量,也沒有軒昂的氣象,卻如春雨一樣慢慢地滲透到讀者的心中。他的詩不追求強烈的刺激,沒有濃重的色彩,沒有曲折的結構,純是自然流露,一片神行。但因其人格清高超逸,生活體驗真切深刻,所以只要原原本本地寫出來就有感染力。


陶是文學史上很特別的一位詩人。特點主要有:
一,字句簡樸,跟大小謝路數不一樣。篇章也比較完整勻稱。同時代很多詩篇存在局部用力過猛的問題。
二,陶得玄言的精義,對這一時代的資源進行了高妙的轉化和運用。處理不好,容易乾枯。
三,精神的自足,與詩篇對心路的觀照紀錄。陶不是一開始就選擇歸隱的。他的詩篇反映了他的惆悵感嘆與堅決。這樣豐富的文本是前所未有的。
四,隱藏的剛猛。眾所周知,陶詩平淡,但有限幾篇又讓人發現其平淡藏著剛猛。這大大豐富了陶的人格,也讓後世眾多牛人對陶有惺惺之感,比如蘇辛。
不過在誇讚陶之餘,我還是要說,不能因為陶的成就而走向模擬的路子,尤其是對其世界觀的複製。他那種崇尚遠古的世界觀與今天的世界已經格格不入了。陶的價值主要在字面與精神歷程上。


終於看到如此美妙的問題!
我不搞學術研究,只說為什麼從小就愛五柳先生:
沒有濃詞艷句,亦無自憐自傷。平白如話,乾淨質樸。就是自然本身!
把酒話桑麻,帶月荷鋤歸,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雲無心以出岫,知來者之可追,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啊……


陶淵明的詩,盡在兩個字:唯「真」,唯「淡」。

所謂「真」,是他長懷赤子之心,既願意對自己說實話,也願意對他所愛的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一魚一鳥說實話。

莊子有言:

「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也。」

陶淵明之真,使他的詩不事雕琢,自然流露,尤為動人。對這一點,金末元初的元好問評價得特別肯綮:

「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

這「真淳」,讓詩歷萬古而絲毫沒有過時之感,讀百遍卻始終如初讀常新。

若說是「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那麼,正是這最真的陶淵明,發現了這最真的一味:淡。

要知道,他之前的詩人,和他同時代的詩人,都是不屑於「淡」味的。只有陶淵明,用詞如山野農人的口語,不避其粗鄙,反愛其質樸,有天然之趣。

蘇軾說:

「淵明詩初視若散緩,熟讀有奇趣。如『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又曰:『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大率才高意遠,則所寓得奇妙,遂能如此,如大匠運斤,無斧鑿痕,不知者則疲精力,至死不悟。」

技巧太過高妙,以至於看不出技巧。其味至真至純,所以歸於平淡。

唯「真」,唯「淡」,令陶淵明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他的審美已遠遠超出於他的時代。

所以,不被當世所熟知、所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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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的時候不累,反而感覺到了態度


昭明太子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寫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詞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詞不隔,山谷則稍隔矣
————————以上選自《人間詞話》


我的外公是陶淵明的後代傳人,一生正直謙遜,性格溫文爾雅,太爺是錫字輩,外公是續字輩,去年十月因病走了,但是面字如人,想他的時候就會拿出這個他給我的家書,時刻反省自己。


最近看木心的文學回憶錄筆記,裡面給了陶淵明極高的評價,好像中國殿堂級詩人一般(但是住在草屋裡)。推薦您瀏覽一下關於陶淵明的一節。木心的評價是陶詩很真誠,質樸,平淡。但這些樸素和簡單其實都非常奢侈,很少有詩人能做到。另外曾國藩也很喜歡陶詩,他十八家詩抄里有陶淵明。

我們看詩,不論宋唐,詩人的心無非是在鄉愁、情傷、懷古傷今、人老、不得志中。陶詩的境界就不一樣了,我想是因為這個心的境界不俗,所以詩的境界自然妙趣。至於內容,他喜歡寫風,苗,花草,農耕,酌酒,等等這些日常生活。他可能是個安貧樂道的例子。讀他的詩,你不是跟著詩人走進人生的或者心的迷宮中,而是停下步子,單純看他如何生活。而你大概率不會去產生什麼人老,思鄉,物是人非的共鳴,問題和煩惱,都自己回到了它們產生的地方。


只憑兩句,「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便深俘我心。


沈德潛有句話好象是這麼說的:「陶詩高處在不排,謝詩勝處在排,所以終遜一格」
「排」就是對偶啦。說實話我覺得這話太精闢了
舉個例子:
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
這句話仔細想想,問題就來了,你晚上扛著鋤頭回家,你白天難道不是扛著鋤頭去的?
再一想就明白了,他白天起來,精力充沛,特有幹勁,所以什麼都感覺不到一心只想幹活(要不然還特意寫「理荒穢」嗎,其實誰都知道他白天起來是種地去的),到晚上累了,才發現鋤頭的沉重,月光的寒冷,以及下文草木和夕露的凄涼。
然後又往下說,雖然很累但是我覺得這樣生活比在官場呆著強。所以睡一覺,到了明天白天,又充滿幹勁了。
這些信息用這兩句不對稱的話全都凸顯了出來,但是我們完全沒有感覺到他用了任何寫作手法,完全就是平鋪直敘,這就是陶淵明的一大高處。要是換了一般人,一看白天去晚上回來這麼對稱,炫耀文采地來個對偶,整首詩全完了
順便一說,初中語文老師竟然讓我們背過「為什麼悠然見南山的見不能用望代替」這個題的「標準答案」,真是摧殘人性
順便再說,那個「日暮巾柴車」是江淹仿陶淵明的風格寫的…………


藹如之感,自然,說理

陶詩擅長用舒緩的聲吻,語氣也多是內心自省式的話語坦誠的記錄了他心裡的波瀾,沒有奪人的氣勢,沒有雄辯的力量。不追求強烈的刺激,沒有曲折的結構,簡簡單單,一目了然。有了感觸就訴諸筆墨,既不矯情也不矯飾。無關名利,不存祈譽之心。語言平淡但不是未經過錘鍊的,相反是錘鍊之後的不見痕迹。因為其人格的清談,與親身的躬耕,其詩藝術感染力特彆強。

情景事理的渾融,涉及到中國古代文論專業術語,意境。

情景交融,虛實相生,韻味無窮。他的所寫景物也通常是他心中的自我抒發的象徵,陶詩重在寫心,不追求景物的形似,屬於得意忘言的類型,表現的都是他對人生了悟明澈的心境。用撲普通通之事,人人可見之景表達出高於世人之情,他人未必能悟出之理。發乎事,源乎景,緣乎情,以理為統攝。

平淡中見警策,樸素中見綺麗。


因為他自然而不造作
從字裡行間中 一讀
誒 就覺得這人正是在享受他的生活哦
苦也好樂也好
學那句「 不大喜大悲 怡然自得」
不刻意標榜也不用力過猛地悲傷
真的就是一杯茶
一杯勞作一日後,在庭院坐著竹椅看夕陽時輕嘆的清茶,如此而已。
初顯無味,卻回味余甘無窮
舒服

最後
最喜歡的一句是「心遠地自偏」

不過我的信條是「做個入世的陶淵明」
因為像他那樣出世的境界太難達到啦
也保留一點意見啦


不得志的借口,自我麻醉而已


這個陶學角度必須有出入世的煎熬和放手的淡然。說種田就種田絕不吹牛!


朱光潛先生在《詩論》中專門拿出一個章節談陶淵明,有興趣的可以看看。下面節選一段:
我們解釋了淵明的人格,已經解釋了他的詩,所以關於詩本身的話不必多說,他的詩正和他的人格一致,也不很單純,我們姑擇一點來說,就是它的風格。一般人公認淵明的詩平淡。陳後山嫌它「不文」,頗為說詩者所驚怪。其實杜工部早就有這樣看法,他讚美「陶謝不枝梧」,卻又說,:觀其著詩篇,頗亦恨枯槁」。大約歡喜雕繪聲色鍛鍊字句者,在陶詩中找不著雕繪鍛煉的痕迹,總不免如黃山谷所說的「血氣方剛時,讀此如嚼枯木」。閱歷較深,對陶詩咀嚼較勤的人們會覺得陶詩不但不枯,而且不盡平淡。蘇東坡說它「質而實綺,癯而實腴」,劉後村說它「外枯中膏,似淡而實美」,姜白石說它「散而庄,淡而腴」,釋惠港引東坡說,它「初視若散緩,熟視有奇趣」,都是對陶詩作深一層的看法。總合各家的評語來說,陶詩的特點在平、淡、枯、質,又在奇、美、腴、綺。這兩組恰恰相反的性質如何能調和在一起呢?把他們調和在一起,正是陶詩的奇蹟;正如他在性格方面把許多不同的性質調和在一起,是同樣的奇蹟。
  把詩文風格分為平與奇、枯與腴、質與綺兩種,其實根於一種錯誤的理論,彷彿說這兩種之中有一個中和點(如磁鐵的正負兩極之中有一個不正不負的部分),沒有到這一點就是平、枯、質;超過了這一點便是奇、腴、綺。詩文實在不能有這種分別,它有一種情感思想,表現於恰到好處的意象語言,這恰到好處便是「中」,有過或不及便是毛病。平、枯、淡固是「不文」,奇、腴、綺也還是失當,蓬首垢面與塗脂敷粉同樣不能達到美。大約詩文作者內外不能一致時,總想借脂粉掩飾,古今無須借脂粉掩飾者實在寥寥。這掩飾有時做過火,可以引想極強烈的反感,於是補偏救弊者不免走到蓬首垢面的另一極端,所以在事實上平、枯、質與奇、腴、綺這種的分別確是存在,而所指的卻都是偏弊,不能算是詩文的勝境。陶詩的特色正在不平不奇、不枯不腴、不質不綺,因為它恰到好處,適得其中;也正因為這個緣故,它一眼看去,卻是亦平亦奇、亦枯亦腴、亦質綺。這是藝術的最高境界。可以說是「化境」,淵明所以達到這個境界,因為像他做人一樣,有最深厚的修養,又有最率真的表現。「真」字是淵明的惟一恰當的評語。「真」自然也還有等差,一個有智慧的人的「真」和一個頭腦單純的人的「真」並不可同日而語,這就是Spontaneous與native的分別。淵明的思想和情感都是蒸餾過、洗鍊過的。所以在做人方面和在做詩方面,都做到簡煉高妙四個字。工部說他「不枝梧」,這三個字卻下得極有分寸,意思正是說他簡煉高妙。
  淵明在中國詩人中的地位是很崇高的。可以和他比擬的,前只有屈原,後只有杜甫。屈原比他更沉鬱、杜甫比他更闊大多變化,但是都沒有他那麼醇、那麼煉。屈原低徊往複,想安頓而終沒有得到安頓,他的情緒、想像與風格都帶有浪漫藝術的崎嶇空兀的氣象;淵明則如秋潭月影,澈底澄瑩,具有古典藝術的和諧靜穆。杜甫還不免有意雕繪聲色,鍛鍊字句,時有斧鑿痕迹,甚至有笨拙到不很妥貼的句子;淵明則全是自然本色,天衣無縫,到藝術極境而使人忘其為藝術。後來詩人蘇東坡最愛陶,在性情與風趣上兩人確有許多類似,但是蘇愛逞巧智,缺乏洗鍊,在陶公面前終是小巫見大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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