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為什麼要在臨死前讓好友把他未發表的作品全部銷毀?


這個答案取決於你怎麼看卡夫卡。

如果你覺得卡夫卡是個純「作家」,他的性格就體現在《地洞》《女歌手約瑟芬》這樣的短篇裡,體現在自己寧願在「深夜」中的「最後一扇門的背後」「與幽靈鬼魂為伴」的「寫作」裡,那麼你可以認為他是個不願接觸世界的孤獨患者,燒毀作品似乎很有道理。

但是卡夫卡並不是一個「作家性質」很高的人,他的兩份工作為他帶來了無窮的事業心,以至於保險公司的頭頭是那麼需要他,甚至幫助他「無限期地避免了應徵入伍」,雖然卡夫卡本人有著強烈的戰鬥慾望(別忘了他的第一個作品叫做《一次戰鬥紀實》)。

但是光這樣看似乎無法用精神傳記分析來看待卡夫卡,說他對現實生活充滿了理想,願意為了弗蘭茨 約瑟夫皇帝吶喊助威過於牽強。畢竟他在將《鄉村醫生》這一相當重要的短篇集發表後,個人感情、家庭生活、健康狀況和政治態度都產生了變化,神秘性包裹了他自己,他甚至認為自己是「無名的希臘人」。結合當時奧匈帝國的二元政治來看,二分思想充斥了他的腦海——二分思想不就是古希臘精神的核心嗎。

因此卡夫卡在看待任何事物時都報以觀察態度,他似乎在考察事物,在考察這個「一」,而不是融入其中。一戰時期捷克民族主義者曾邀他加入,他卻以「可能無法帶來你想要的結果」為由拒絕。他對待猶太復國主義的態度同樣如此,對待自己作品的態度也同樣如此。

話再說回來。如果真的要考察這個問題,我們不妨拿卡夫卡向博洛德解釋《城堡》的結尾作為參考。

卡夫卡說他放棄寫完《城堡》。但如果真要一個結尾,卡夫卡就說了,那麼「k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與臨死前得到了在城堡工作的許可。」這個問題我一直很奇怪,因為k其實已經進入了城堡——這個進入不是空間上的概念,而是古希臘式的結構性,具體的就不展開了,講起來比較繁瑣,可以參考柏拉圖《法義》。於是我去問我的導師,結果他笑著說「你認為《城堡》會有結尾嗎?」我說肯定不是這種結尾。我老師接著說「這是卡夫卡向博洛德開的一個玩笑。」

我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麼他會讓博洛德把他的作品都燒掉。卡夫卡並不是非常「精緻」的人,看他的手稿就能看出來。一切都只是思想,他或許同樣是想觀察一下博洛德。再深入想一下,他大概已經知道博洛德的選擇了,於是卡夫卡就像個傳統猶太人,跟他開了一下玩笑。


的確如 @howardsu 所說,是因為卡夫卡對自己作品不滿意才囑咐朋友(布羅德)將其銷毀的。熱愛卡夫卡作品的布羅德覺得雖然卡夫卡本人對自己的作品不滿意,它們仍達到了相當的水準,於是才決定將其發表。
從留存下來的手稿來看,卡夫卡一般都是一次寫成,如果對某一部分不滿意,他會重新寫過,很少在原稿上修改,不滿意的原稿會被扔掉。我們得知這一寫作習慣,是因為有一部分被卡夫卡放棄的原稿也僥倖保存下來,比如《獵人格拉庫斯》就有一個放棄的原稿片段。
這樣來看,卡夫卡擔心自己不滿意的作品被人看到而囑咐朋友也就並不奇怪了。


有一種「自私」的作家,窮極一生都在寫自己,因為他足夠內涵,足夠孤獨,足夠矛盾,足夠懷疑。他只要有勇氣將一隻強有力的手,「切實伸入到自身錯綜複雜的結構中去」,躲在地洞寫兩個世紀都綽綽有餘。但卡夫卡只寫了二十年,死前他囑咐布洛德將他的手稿全部燒掉,只是不想讓後人看到一個糟糕的自己。


了解一下卡夫卡所汲取養料的那些大師,他們的作品包括詩歌、文學、哲學。見慣大師,卡夫卡自然知道什麼是好的作品。
讀一讀卡夫卡的隨筆,感受他如同上帝的語氣,體會一下他的深邃、自信和不容置疑。
看一看卡夫卡的小故事,感受他的輕靈和自由,好像我們所追尋的那樣:一個人真的放下了。

但我又懷疑,他到底是沉醉了,還是放下了?他是不計較,還是太計較?
據說卡夫卡最喜歡的,是夜裡一遍一遍地頌讀自己的作品。沒錯,是頌讀,是一遍一遍。我猜測他所夢想的,是一個地洞,安靜的,一遍一遍地,頌讀,自己的作品。

是太過自戀么?我又覺得不是。
我也頌讀他的隨筆,我也喜歡他的沒頭沒尾的小故事。我想不是不能寫完整,是興已盡,興盡即收,多好。
他的作品耐讀,想必是一次次修改的結果?當然我也不能確定。
但反覆頌讀優美的作品,就不能算是自戀對么。

而一個像他這般窮究一切,斷言一切的人,能做到這般盡興的寫作,多好。但真是這般洒脫么?我又覺得不是。
關於他的燒書,是一個最大的謎。
他知道這位朋友不會燒掉,才託付的么?
又或者是生命最後的時候,領悟到什麼了么?但如果他無所牽掛,又何必牽掛那些書呢?

想必有很多人都猜測過他為什麼要燒書。
要留一樁懸案在文壇,也是卡夫卡靈機一動的么?
我真希望是這樣,但我又覺得不是。


單純的就燒掉自己的作品的作家來說,如果你有寫東西的習慣,有整理自己的腦袋中各種繁雜的思緒,將其理順化成文字元號,注入到一句一段一文之中,你就會很容易理解這件事情。喜歡寫東西的人大多有著相同的共性,內心敏銳而善於思考,感情豐沛而富於變化。對於外部世界,總是處於想要融入又害怕接近,封閉自身又渴望被人理解的矛盾之中。一方面,作家恥於與現實為伍,沉醉於自己的內心世界,另一方面,人是社會化的動物這一本性又決定著你必將忍受著從現實世界剝離後所伴隨的孤獨。而這種狀態下,文字往往便成為擺脫這種與生俱來的孤獨感的最佳的載體。而一旦自己的文字不被認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種共鳴,那種挫敗感將會把作家那顆本就敏感的心徹底吞噬。而燒掉自己作品不過是這種情緒的一種宣洩罷了。

其實用不著給卡夫卡冠上什麼大師的頭銜,卡夫卡臨死前也不過是像你我一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職員,要真心想要了解卡夫卡,只要了解其生平,深入其內心,就很容易知道卡夫卡是怎樣的一個人。大師不過是後人封的,卡夫卡生前不是大師,寫《尤利西斯》的喬伊斯也不是,他們生前也沒人認為他們是大師,就連寫紅樓夢時的曹雪芹,都只能用落魄來形容。

而不光是卡夫卡,古今中外,臨死之前燒掉自己著作的大家(不光是作家)還有很多。包括部分燒掉的亞當斯密和愛因斯坦。此外還有不少想要燒掉的自己作品的作家比如蕭紅,以及打算臨死之前要燒掉自己的全部詩集的谷川俊太郎。甚至連一些作家塑造的角色都有燒掉自己作品的習慣,比如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另外寫了之後不發表也當認作是「燒掉」自己作品的一種形式,比如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一輩子守身如玉的把自己從外部世界中隔絕開來,寫了近兩千首詩,生前只公開發表了七首,這七首詩還是她朋友從信件中摘錄出來的。這其中,有些是不滿意自己的作品,有的是害怕徹底展露自己給別人,而更多的是對於自身作品和自己存在價值的懷疑。

在我有限的閱讀量以及所知有限的作家中,我覺得作家真正過得開心的並不多。作家在很多程度上就像哲學家一樣,勤于思考的結果帶來的往往是對人生的大徹大悟,對人性和世界的本質洞悉之後隨之而來的則是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換句話說,很多作家更像是悲情作家,個人生平充滿了波折與挫敗,作家將這種個人的迷茫與痛苦灌注於筆下的文字與角色,這些文字與角色,又總是吸引著具有同樣性格和經歷的人。在某種程度上,文學像是一種宗教,作家是傳教士,文學愛好者從作品中得到洗禮,新的牧師便從這文學的愛好者的土壤中繼續萌發。

懂得了這點之後,就會很容易理解作家為什麼傾向於臨死前要燒掉自己的作品。如果還是不能夠理解,那你就聯想下自己在知乎寫下的那些答案,當你辛辛苦苦寫下一篇問答,最後無人點贊,在你尷尬的看著一個零贊的答案慢慢的沉下去再也無人問津時,伴隨著對自己答案價值和個人能力的懷疑,把答案匿掉或者乾脆刪掉的心態也就不難理解了。


這是個沒有正確答案的謎,我的理解是因為不自信。

看他的人生,讀他的作品,尤其是《致父親的信》,非常深的印象就是卡夫卡骨子裡的怯懦和不自信:他一生多次訂婚,又多次取消婚約,終身未娶;他鼓足勇氣給父親寫了一百多封信,卻沒有發出。體弱多病、生性敏感的「富二代」卡夫卡一輩子都生活在強勢父親的陰影中。

卡夫卡曾說「在巴爾扎克的手杖上刻著『我能夠摧毀一切障礙』,在我的手杖上卻刻著『一切障礙都在摧毀我』」。他對婚姻不自信,對自己不自信,對作品也不自信。


德語 K?per 同時兼有「身體」「作品」兩層意思。所以,「卡夫卡的作品就是卡夫卡,卡夫卡就是他自己的作品。」卡夫卡的心臟和他的作品的心臟,「兩顆心像一顆心一樣跳動」

試圖銷毀未發表的手稿有兩個主要原因:

1、「身體的死」使卡夫卡聯想到了「作品的死」。「將手稿付之一炬」的這種衝動,可以看作是「將要死去的身體」對「即將死去的作品」的憤怒,卡夫卡在追求對榮耀的「愛欲」受挫後激發出了「血氣」,從而產生了「道德義憤」,在這一點上,卡夫卡的憤怒類似於《荷馬史詩》中「阿基琉斯的第二次憤怒」

2、卡夫卡將自我「寄生」在自己的寫作上,但這種「寄生」又是分裂的。他在筆記中寫道,他對自我的這種「探索」,

就像自己的房子已經搖搖欲墜的人要在舊的房子旁邊再蓋一座新的房子一樣,如果可能的話,就用原來房子的材料。但不可否認,可能出現這種糟糕的情況:如果在建新房子的中間,他就沒了力氣,那麼他就不再有一座儘管不安全但仍然是完整的房子,而是有兩座半拉子房子,一座拆了一半,一座建了一半,這就是說,他一事無成。接下來自然就是瘋狂,這就是說,就像一個哥薩克人在兩座房子之間跳舞,他的不斷踢打的後腳跟將泥土片片掀起,最後一間墳墓會在他的身後慢慢成形。

在卡夫卡看來,他那些未完成的作品,是他「通過寫作沒能將自己贖回來」的證明,沒有「房子」能夠「寄生」的卡夫卡不得不帶著可怕的恐懼跌落進「墳墓」或被「墳墓」吞噬。這可以看成是靈魂因追求「卓越」受挫,從而使「血氣」被激發,產生了憤怒的火焰。

基於這兩個主要的原因,卡夫卡產生了銷毀手稿的想法。但是,卡夫卡又不願,或者說他根本就無法說服自己銷毀那些手稿。

他曾在自己的日記里寫道:

活著的作家同他們的書有一種活的關係,他們本身的存在就是捍衛它們,或者反對他們的鬥爭。一本書的真正生命要在作者死後才表現出來,說得更正確些,要在作者死去一段時間後才表現出來,因為這些血性的人在他們死後還會為他們的書鬥爭一番。然後書就慢慢地孤獨下來,只能依賴自己的心臟的搏動了。
(參見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第10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33頁。)

另外,在卡夫卡一篇未曾發表過的作品《獵人格拉胡斯》中,卡夫卡借他筆下的主人公格拉胡斯之口說:

就這樣,原來只想生活在山區的我,死後竟週遊世界各國。
(參見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第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72頁。)

從這兩處,可以清晰地看見,卡夫卡對自己的拯救寄希望於自己的寫作,通過這種方式,為有著作家身份的自己塑造了一個「寓言式的預言」。卡夫卡是如此珍愛自己的作品啊,以至於他親切地稱它們為「兒子」(卡夫卡大約在1919年發表的短篇:《十一個兒子》,就是指自己當時的11篇作品)。試想,在《致父親》這封信中對父親「簡單、粗暴的手段」進行控訴的卡夫卡,又怎麼會用「付之一炬」這種「簡單、粗暴的手段」來對待自己的「兒子們」呢?這可以看作是最高層次的「愛欲」,即「理性」對「血氣」的抑制,使得靈魂轉而繼續追求「榮譽」與「卓越」。

這種悖論式的選擇,深深地紮根於卡夫卡的靈魂深處的。就像劉小楓在《沉重的肉身》中所言:「(他)既想孤獨,又想有一個女人在身邊。」對於他未完成的作品手稿,卡夫卡既想將它們「付之一炬」,又想將它們留在人間。現實世界中的他即將死去,這意味著他無法在作品外被拯救,那麼,他無論如何也要讓寓言世界中的卡夫卡在作品內被拯救。

由此看來,讓好友把未發表的作品手稿在自己死後「付之一炬」的這個遺囑,實在是卡夫卡同馬克斯·布洛德開的一個「曖昧的玩笑」


用他囑託的那位朋友的話說,他對他出版的書和文章有一種茫然,也就是他很自卑而且對發表感到恐慌。
但是!
看過他朋友寫的序的人都應該知道。
他說著不願意,身體還是挺誠實嘛(-?-;


也許對卡夫卡,寫作是一種個人的贖罪,讀者只有自己。


嚴重完美主義自戀傾向,熱愛文學超過一定尺度之後就演變成常人難以理解的狀態。


我也有過燒掉自己長篇手稿的經歷,那種感覺,更多的是對自己的告別。


詳情請看米蘭昆德拉的論集《被背叛的遺囑》,卡夫卡並沒有要求銷毀全部的作品,首先《變形記》已經發表了,不可能銷毀。
其次卡夫卡實際上是讓布洛赫銷毀有關他的隱私的一些文件,如日記和致父親的信等等。一個作家,肯定是要有日記來記錄日常的生活和想法作為他的素材的,但是除了安妮我想很少有作家願意公布自己的日記,因為太隱私了,人都有羞恥心的。
其次可能不願發表未完成的作品,也是因為羞恥心,一個作家一定是不斷修改自己作品直到自己滿意為止,所以不願發表也在情理之中吧。
要理解卡夫卡作品一定要看昆德拉的三本論集《小說的藝術》《帷幕》《被背叛的遺囑》,一個小說家平另一個小說家,大抵不會錯的。


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死前也是讓妻子把自己最後的壁畫燒毀。節選。

看來思特里克蘭德終於把他的內心世界完全表現出來了, 他默默無言地工作著,心裡非常清楚,這是他一生中最後一個機會了。我想思特里克蘭德一定把他理解的生活、把他慧眼所看到的世界用圖像表示了出來。我還想,他在創作這些巨畫時也許終於尋找到心靈的平靜;纏繞著他的魔鬼最後被拔出了。他痛苦的一生似乎就是為了這些壁畫做準備,在圖畫完成的時候,他那遠離塵囂的受折磨的靈魂也就得到了安息。對於死他勿寧說抱著一種歡迎的態度,因為他一生追求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我想思特里克蘭德也知道這是一副傑作,他已經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東西。他可以說死而無憾了。他創造了一個世界,也看到自己的創造多麼美好。以後,在驕傲和輕蔑的心情中,他又把他毀掉了。

是的,我承認當我聽到這些奇異的傑作被毀掉的時候,我並不是只覺得遺憾的。
————————————————————
他們是一樣嗎。


骨子裡的自卑。

一流作家的思路都是很單純的。因為單純,才得以將精力全部凝聚為作品裡的尖銳。


今天豆瓣看了一篇《鄉村醫生》的書評 很有感觸 於是轉載過來 侵刪

「他只是不願自己的作品被誤讀。」

莫惟克 2010-03-28
讀卡夫卡的《鄉村醫生》

五六年前的某個清晨,我從睡夢中醒來,忽然想起了這篇小說(以前只是粗略的看過卡夫卡的一些文字,並沒有什麼感覺)。像是得到了某種啟示般的,我從被窩裡爬起來在書架上找到它,然後匆忙鑽回被窩開始閱讀。在清晨頭腦最乾淨的時候,在黑夜中夢境的感覺依然殘留——我們最接近自己的時候,我進入了卡夫卡。

最近承一網友賜《論卡夫卡》電子版,裡面有國外各個時期評論家寫的書評。看了幾篇之後,我體會到了卡夫卡要銷毀自己全部文稿的用心:他只是不願自己的作品被誤讀。這裡面有一篇評論提到了《鄉村醫生》,是個捷克人寫的,看完之後我只想說:他寫的比卡夫卡還要卡夫卡。評論家們往往喜歡以重大的框架來解構卡夫卡的小說,他的小說確實常常蘊含很多重大哲理,但是歸根到底,任何重大的哲理都必須回到個人本身,因為我們認識和理解這個世界的唯一方式只能是從自己出發。而且作為小說,作者個人對這個世界獨特的感性認識是他所要表達的重點,這種感性認識往往是非常模糊和個人的,而這恰恰讓那些企圖完全以邏輯思辨的方式解構小說的評論家們發揮了胡言亂語。真想對他們說:拜託!即使誤讀,也請誤讀的美一點好嗎?

下面請看看我是怎樣誤讀的吧。

「我十分窘迫:我要作一次緊急的遠行;一位重病患者在十里之外的一個村子裡等我;漫天大雪鋪天蓋地地飄灑在病人和我之間那廣闊無垠的大地上,我有一輛馬車,輕巧且車輪大,在我們鄉間的道路上行駛完全合適;我穿好皮外衣,手裡拿著醫療箱,站在院子里整裝待發,可就是沒有馬,沒有馬。」

《鄉村醫生》首先是一個夢,一個鄉村醫生的夢,只有以夢的邏輯來理解才能真正進入它。第一個出現的情緒是「焦慮」,這是每個人夢境的主題之一。因找不著某樣東西或某個人而焦慮異常,我想這是大家在夢裡都出現過的情形。接下來,「我」隨意地踢了一下豬圈的門,沒想到一個馬夫從裡面拉了兩匹馬出來,女僕在一邊笑著說:一個人總是不曉得自己家裡有什麼東西。
這正是夢境的邏輯之一:以一種想像的方式自我解除焦慮。但是焦慮只是得到暫時的緩解,接著它又以另一種方式更加兇猛地撲來——馬車夫企圖佔有「我」的女僕,而「我」卻無能為力地被他趕走了。從這種情節的設置已經可以略窺這篇小說的主題了,那就是個人面對外界的無能為力和由此產生的難以解除的焦慮。

開頭的這段敘述還表現了夢境的兩大特點:強烈的情緒和強烈的想像力。

以前看好萊塢電影《沉默的羔羊》,裡面有一個細節很有意思:霍普金斯指導朱迪福斯特如何去抓那個為了想要變成女人,而剝女人皮做衣服的變態殺人者。他說——「人的想像是從身邊最熟悉之處開始的」,暗指罪犯殺的第一個女人一定是他認識的熟人。平時我們總以為想像力是最天馬行空不可捉摸的,其實最能引起我們想像、想像的最多的,恰恰是我們每天見到的最熟悉的,它們總在我們的夢境里以另一種面目出現。在這個夢裡,作為一個鄉村醫生,他把自己焦慮的情緒表達為兩種情況:要出診時卻沒有出行的公具;自己喜歡的女僕有被惡奴侵犯的危險。前者是日常生活情形的直接再現,後者更像是他日常生活中的潛意識在夢境里的延續性思維。

馬從豬圈裡鑽出來,這違背日間生活的常識,但卻又是夢境的邏輯之一:事物的發生髮展具有自我設定的、荒誕隨意的轉移和嫁接。——「我」為了解除焦慮,給自己找出了兩匹馬,而它們從隨意的任何某個地方變出來都行。夢境的這種邏輯很像小孩子時的撒謊和圓謊,大人聽了覺得可笑荒誕,我們自己卻認為天衣無縫。如果把夢境的這種想像稱為「突髮式」或「靈機一動式」,那麼下面兩段想像可以稱為「擴展」式的:
「那兩頭高大而又強壯的牲口,一匹接一匹互相推搡著拚命往前擠,馬腿緊貼著身子,漂亮的馬頭像駱駝一樣低垂著,把門口完全堵嚴實了,只有使勁將它們的身子轉個個兒才能走出來。不過,它們馬上就站直了,馬腿很長,身子直冒熱氣。」
「羅莎叫起來,準是預感到她的命運已無可避免,跑進屋裡;我聽見她把門鏈噹啷一聲掛上;聽見她把門鎖鎖上;此外我還看見她在過道里繼續急如星火地穿過屋子,把所有的燈都關上,使別人找不到她。」

毫無疑問,這兩段擴展式的想像都是極其精彩的,前面一段鏡頭像貼著馬在拍攝,後面一段是個遠景:黑夜中高大的老屋,羅莎的剪影在窗口快速閃動,門鎖哐哐作響,燈光依依滅去。

《鄉村醫生》最初吸引我是因為它是一個夢,現在也依然是這個原因。我不認為它裡面有作者刻意安排的象徵、隱喻或者所謂深刻的邏輯思辨,這一切都是夢境本身所具有的,不是作者為了表達其它重大的主題而假借一個鄉村醫生的夢來刻意安置的。這正是這篇小說的奇妙之處——它為一個鄉村醫生做了一個夢。其實這已經是非常了不起了,換了我們,連自己的夢都搞不清楚無法知道來龍去脈,怎麼替別人做夢呢?而卡夫卡正是洞悉了夢境與個人生活的關係,掌握了頭腦做夢的規律,才能為別人做夢。所以對這篇小說的任何解讀都不能離開「鄉村醫生」這個特定的角色。

作為一個鄉村醫生,他的夢境和他的生活是密切相關的,夢裡的一切也都是由他日常生活的變形而來——場景、人物、事件、心理、情緒,人物之間的關係和由此而起的情感也都是由日常生活里的人物關係演變、強化而來的。「我」與女僕羅莎的關係,與馬夫的關係,在真實生活中可能是非常風平浪靜的,對女僕的喜愛與對馬夫的厭憎僅僅只是一些被忽視的潛意識,而在夢境里「我」把這些潛意識編織為一個驚心動魄的情節——馬夫趕走了我而欲對女僕施暴,在這個情節里,喜愛、厭憎、恐懼、懊悔、擔憂、焦慮這些情感都被激發了出來。

同樣,作為一個鄉村醫生,他與病人以及病人家屬的關係也在這個夢裡誇張變形。
先看這一段:
「我」到了病人家裡,病人(男孩)「從羽絨被子里坐了起來,摟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悄悄說:大夫,讓我死吧。
這段話傳遞了兩個信息:第一,醫生和病人的關係常常有著一種特殊的親切;第二,病人的這句話應是出於鄉村醫生在日常行醫中感覺到的病人痛苦的眼神,那種因痛苦而求死的哀傷在夢中變為實際的懇求。

第二段:
「我」在給病人治療時依然為女僕羅莎的事情焦慮,而病人家屬卻誤會我不舒服;「我」覺得這個病人根本就沒有病,在證實了這個想法後更加充滿抱怨,覺得自己對工作已經太過盡職了,而「我」的付出並沒有得到相應的理解和回報,
為了一個沒有病的人我卻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失去自己心愛的女僕)。
這種抱怨的心理我想由做醫生的人來體會理解更真切,他們日常工作中一定有許多此類的怨氣。

第三段:
「我」決定走時,被姐姐的懇求打動(請注意:家屬的表現是不同的——父親無動於衷,母親無可奈何,唯有姐姐含著眼淚咬住嘴唇拿出一塊血淋淋的毛巾),再次檢查病人,發現了他的傷口。
關於這個傷口,一直是被認為有隱喻和象徵的——「你身上的這朵鮮花使你毀滅」,我的理解首先依然是排除作者創作之初有預設的隱喻和象徵。那種細緻的描繪只是出於醫生潛意識裡對傷口的恐懼,而把它和鮮花聯繫起來,是夢境式的錯位聯想。在做夢時我們的思維和想像常常有「錯位」的情形出現。以前的同事出現在現在的公司,死了的人來和我們見面說話,這些是屬於時空的錯位;而把毫不相干的事物聯繫到一起,也是「夢境」特有的本領,這種聯繫有種純粹是由於思維模糊時造成的幻覺,而有種卻是因為洞見了事物之間特殊奇異的關聯,而傷口和鮮花的關聯正是後者,這個比喻充滿了神奇的象徵和隱喻,令人震驚。

第四段:家屬看到我在工作,興奮起來,不顧病人毫無救治可能的事實,把病人完全託付給我,他們用唱歌逼迫我,甚至把我關在病人的房間里,架到病人的床上。
病人和家屬對醫生過高的要求,作醫生的都會經常遇到。作了醫生似乎就必須承擔救治病人的天職。歌詞的含義很有意思:
脫掉他的衣服,他就會治好病(這句表示了人們認為醫生治好病是很輕易的)
要是他治不好病,就把他殺掉(這句表示了「我」對他們的過高期待感到的壓力)
他僅僅是個醫生,他僅僅是個醫生(他們的心態是複雜的,既把醫生當成無所不能的神,又把他們僅僅當成一樣救活病人的工具)

第五段:「我」躺在病人床上,馬又出現在窗口(不斷出現的馬意味著「我」時刻無法消失的焦慮情緒)。病人責怪我的無能,我對他進行哄騙和安慰。
這段很有意思,病人的抱怨被變形成「我對你的信任已經微乎其微了。你只是在什麼地方被人甩掉的,並不是自己來的。你不幫忙,反而把我這個垂危病人的床弄窄了。我恨不得挖掉你的眼睛。」而醫生對病人的哄騙荒誕到「在尖角處砍兩斧頭就行了」。

第六段:病人被哄騙得安靜後,我逃了出來想要回家,可是卻只能在荒野上漂泊。
這段中,馬系不到一起,皮衣不能完全拋到馬車、耷拉在雪地上,馬不聽話漫無目的瞎跑,都是「我」感到自己「無能」的一種表現,而孩子們唱的歌:
你們這些病人,高興吧
醫生陪你們上了床!
明顯是「我」對自己的無能感和由此而起的自責的一種自我安慰——「我」雖然什麼都不能為病人做,畢竟還上了床陪他躺在一起過。這種自我解脫確實荒誕,但在夢裡我們常常能為自己找到這樣荒誕的借口。

最後一段:
我這樣永遠也到不了家的;我那門庭若市的診所完了,一個後繼者在搶我的飯碗,不過毫無用處,因為他無法替代我;令人討厭的馬夫在我家裡胡作非為,羅莎是他的犧牲品;我不願再想下去了。我這個老人,赤裸著,遭受這個最不幸時代的嚴寒霜凍,坐著人間的車,駕著非人間的馬,到處漂泊。我的皮外衣吊在馬車後面,可我夠不著它,那些手腳靈活的病人沒有一個人肯幫忙。上當了!上當了!只要一次聽信夜間騙人的鈴聲,就永遠也無法挽回了。

在現實中這位醫生的處境可能還可以,但在夢中他把悲慘的一面強化表達了出來,他對生活感到的壓力、擔憂、失落、厭倦、孤苦,這些背離正常生活的心理和情感在現實中不是被淡化就是被自我壓抑了,而這個夢把它們釋放了出來。
《鄉村醫生》這篇小說里,卡夫卡把夢境的特徵,夢與個人現實生活的關係,夢的邏輯,夢的意境都展露的淋漓盡致。這也是他自己曾經願意挑選出來留給我們的五篇小說之一。但願我們不要再誤讀它吧,好好珍惜。


自我懷疑與戒備外界。


就像死前絕對要把硬碟清空一樣吧


"I think Strickland knew it was a masterpiece. He had achieved what he wanted. His life was complete. He had made a world and saw that it was good. Then, in pride and contempt, he destroyed it."
翻譯:
我想卡夫卡很清楚這些都是垃圾。他已無法填補情感空洞。他的人生從未完滿。即使以文字為自己織就避風港,他也並不感覺安全。在孤傲和決絕中,他毀掉了那些作品。


我的理解是,就像魯迅先生寫散文集《野草》,書是出版了,但他反覆強調,不希望青年人去讀他的《野草》,《野草》只是屬於他自己的。卡夫卡生前就是一個有點孤僻的人,朋友不多,交際也少, 他把寫作看做自己對無聊生活的發泄,對荒誕人間的記錄,對空虛生命的一種自顧自地沉默抵抗。他的全部書稿都散落在家中和辦公室的抽屜里,他並沒有什麼完整的規劃要去寫出什麼來,所以我想這些作品也都只是他娛樂的囈語罷了,儘管他寫的很棒。所以說,正如誰都不希望別人趁自己不在時隨便翻看自己的私人物品,日記什麼的更是要仔細收起。除了害怕自己的那點隱私被當做八卦,大概也有一種本能的反抗未知讀者侵入和評價的不安全感吧。


書稿是他為了自己而作的。卡夫卡已不存在,他的書稿也沒有存在的意義了。出版給人看,就像是把自己公之於眾。並不舒服。卡夫卡說過"我只是走進荊棘叢走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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