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寶玉的多情?

賈寶玉見一個喜歡一個 到底是喜歡美好的事物還是花心之輩


看到這個問題我忽然意識到十幾年前研究紅樓夢給我留下的影響,就是習慣了透過表象看真實。雖然索隱派我非常地反感,但即便是欣賞派,想了解紅樓夢的魅力,也不是僅僅通過看文本就能全部體會,往往需要對時代背景,對傳統文化,對書中細節脈絡,通盤了解之後,才能了解到所謂的真意。

《紅樓夢》男性人物眾多,大部分所佔篇幅極少,但無論篇幅多寡,絕大多數男性人物都具有明顯的陽剛氣質特徵,也在生活中有意無意的強調自己的男性氣概。具有較明顯陰柔特徵的男性人物是少數中的少數。如果以較明顯的陽剛/陰柔氣質表現為準繩,將男性人物粗略劃為兩類,一類是以自我為中心、氣質比較偏向陽剛的,《紅樓夢》中絕大多數男性人物都屬於此類,也有相應的具體行為表現。另一類型的人物雖然也有自我中心的成分,但亦同時存在相對偏向陰柔的性彆氣質,小說中僅有寥寥數人,且除了賈寶玉以外,所佔篇幅都不多。

Catharine MacKinnon認為,「性是男性權力的所在」 ,父權異性戀扮演了「性別不平等的核心」。在男人與女人的關係里,性是一種被用來控制女人的手段,同時代表了支配女人的權力,並可以與暴力相聯繫。父權體制被定義為以男性為中心的系統,這項分野是以男人和女人作為參考,男人是控制的一方,婦女則受到控制。父權異性戀同樣架構在男與女的二元基礎之上,掌握控制與支配的核心,並成為父權社會的典範來源。如此,在父權異性戀的結構里, 只有男人才可以好色,只有男人才被允許有對不同女人發出性邀請與性暗示的權力,父權社會中的男人幾乎不會被與性直接相關的限制所束縛,女人則是被要求不能與性有過度的牽扯,未婚女子被隔絕在性之外,已婚女子則只能和自己的丈夫有性方面的接觸。

《紅樓夢》第五回,警幻仙子曾對賈寶玉說明自己對「淫」的看法,並將「淫」分成「意淫」與「皮膚濫淫」兩類:

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賈寶玉)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

從「世之好淫者」、「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等語,可以肯定警幻仙子所談述的對象只有男人。警幻仙子把世上愛好美色的男人分成了兩類,賈寶玉是她所欣賞的「意淫」者,其他的大多數男人則被她嫌棄為「皮膚淫濫之蠢物」。在警幻仙子看來,這些「蠢物」好淫與情無涉,他們只看重女人的容貌和身體,欣賞的目的是為了攫取這些女人,讓這些美女成為自己的物品,利用她們享受性方面的快樂,是以警幻仙子以「皮膚濫淫」評之。《紅樓夢》故事中,絕大多數的男人皆屬皮膚濫淫之輩,被警幻仙子歸類到「意淫」一方的僅賈寶玉一人。小說當中有好幾位具有「皮膚濫淫」這項特色的男性人物,他們皆相當愛好美色,喜歡親近美麗的女子,但又與賈寶玉不同,賈寶玉愛好女兒卻不強求,他的親昵往往欠缺情色的意味,其他男性人物則希望能與他們喜愛的美女有性方面的接觸,這些皮膚濫淫之輩在書中提到甚多,下面就說一下賈赦欲納鴛鴦為妾之事、賈璉幾次背著王熙鳳偷腥的行徑和柳湘蓮退親這幾個例子。

賈赦是個好色的男人,他是榮國公的長孫,承襲了榮國公的官爵,是榮國公府內年齡、輩分與權力位階最高的男性長者。文本中與賈赦直接相關的事件不算多,最具代表性者莫過於意圖納鴛鴦為妾一事,多數讀者對他最粗淺又最深刻的印象亦由此建立。除了欲逼鴛鴦為妾,小說里數次說明,賈赦的通房丫鬟與侍妾多達十數名,賈赦還不滿足,依然不停蒐羅新的年輕女子填充內院。從文本中可知,賈赦的姬妾丫鬟們並非皆是個個心甘情願,私下埋怨者頗多,王熙鳳亦曾提及賈母對此頗有微詞:

平日說起閑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賈赦)如今上了年紀,作什麼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裡,沒的耽誤了人家。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第四十六回)

從王熙鳳的轉述看來,賈母對賈赦的批評主要是過多的女子耽誤他的正業,也耗損了他的身體。除此之外,賈母也考慮到那些妾的終身,認為賈赦的行為耽誤了許多女子。賈赦承襲榮國府爵位官職,本應好好為官,發揚家聲,卻把精力耗在與眾多年輕侍妾的玩樂上。以當時的社會觀念而言,賈赦身為承爵長子,應承擔家族責任,耽於女色的行為並不可取。世間風俗允許男人在元配之外可擁有超過一名的妾室,與此同時,過度放縱慾望、聚斂女子的男人仍讓他人觀感不佳,這類男子受人指責的原因集中在「有失本分」、「不知節制」。在這類話題中,侍妾猶如物品,本身感受並不被重視。若再詳細探究,可發現沉迷女色雖然會招致批評,卻也同樣使其他男人欣羨。父權社會中,婦女被視為男人的私產,不允許擁有個人自由,被認為是應受支配的一群。男人的權力在家外的社會發揮作用,同時也展現在家內的宅院。擁有越多女子,表示這名男子的掌控權更強更廣,因此,男人若擁有眾多妻妾,只要沒有耽誤正業,那麼他所能夠獲得的讚揚與欣羨即可能會多於非難。賈母埋怨賈赦的原因之一也在於此,認為賈赦耽於逸樂,沒有好好完成正業。

雖然賈赦一再納妾的行為不受賈母待見,他卻沒有停止的想法,甚至還看上了賈母的貼身丫鬟鴛鴦,想討她為侍妾。先是讓邢夫人傳遞消息,後來又通過鴛鴦的兄嫂代為說項,卻被鴛鴦一再拒絕,賈赦因此大發雷霆:

鴛鴦只咬定牙不願意。他哥哥無法,少不得去回復了賈赦。賈赦怒起來,因說道:「我這話告訴你,叫你女人向他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我要他不來,此後誰還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第四十六回)

賈赦是賈府的主人之一,鴛鴦則是家生奴僕,出生就屬於賈府。奴僕是屬於主人的物品,賈探春也曾有過「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些頑意兒」的言論,言下之意,並不將這些奴婢當作值得尊重的人。清代的婢女或奴僕之女,婚配全由主人決定。她們可被主人收為妾。主人對他們擁有比初夜權更為徹底的權利。主人買的「人身」包括肉體在內。奴婢被視為物品,地位相當低賤,幾乎沒有什麼屬於自己,包含身體與自主權,全部都是主人的東西。在傳宗接代的前提之下,男人被允許納妾,男主人要丫鬟當自己的侍妾並不違背律法,丫鬟也沒有太多反抗的餘地。以賈赦的立場而言,鴛鴦是個可以任意索取討要的「物」,但因鴛鴦是賈母身邊得力的貼身丫鬟,掌理賈母一應生活起居,備受倚重,賈母也因此成為賈赦討要鴛鴦的唯一顧慮,若是鴛鴦自己同意,賈母這層關卡也可迎刃而解,邢夫人所說「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他願意」,正是基於這個理由,因此私下詢問,又通過他的家人三番兩次說項目的便是希望取得鴛鴦的同意,以便說服賈母。沒想到,鴛鴦竟始終拒絕。主人讓一個丫鬟當房裡人,當時可說是對這個奴婢的抬舉,其他人也多認為是好事,邢夫人向鴛鴦遊說時,對她說「特來給你道喜」,鴛鴦的嫂子勸她時也說是「天大的喜事」,因此,鴛鴦的拒絕對他們來說,是相當不可思議的。主人擁有對奴婢的支配權,鴛鴦的拒絕是對這項控制權力的反抗,對賈赦而言,被奴婢拒絕,不但不得遂行所欲,也有顏面無光的問題。然而這裡的問題不僅是身為主人的顏面而已,男人通常利用女人做為他們男性氣概得分的方式,賈赦說鴛鴦「必定是嫌我老」,還將年輕少爺拉出來與自己對比,且因此感到激憤,可見鴛鴦的拒絕,讓賈赦失去了「男性氣概得分」的機會。為了扳回顏面,也為了讓鴛鴦知道自己擁有對她的控制權,賈赦逕用主人的權威,意圖逼使鴛鴦就範,甚至指斥鴛鴦若不是對年輕的少爺懷有別樣心思,要不然就是想著將來離開賈家嫁人,對她極盡污衊。鴛鴦是家生奴婢,又是未婚女兒,未婚女子不能對自己的婚配對象提出想法,家生奴婢則應以主人為先,不能抱持離開主家的念頭,因此,無論何種說法,對鴛鴦而言,都是相當嚴厲的斥責。除了污衊鴛鴦,賈赦的重點仍在要挾,說明自己會斷去鴛鴦的所有後路,除非鴛鴦棄絕任何與婚姻相關的念頭,即是死或終身不嫁,否則賈赦不會放棄想法。父權式的性的問題在於它將性與控制、暴力連接起來,賈赦的行徑即是借著自身的權威,意圖奪得對鴛鴦的控制權,他的言語與威脅則是毫無疑問的暴力展現。無論是好色或是之後意圖以權威強逼鴛鴦的行為,賈赦的行為與氣質都沒有跳出文化機制對男性的理解與想像。

賈赦的兒子賈璉也是好色的男性人物,不少讀者對賈璉的印象大約可以用賈寶玉的一句形容概括,即是「惟知以淫樂悅己」,賈璉好色這個特質引發許多事端,他不挑對象的好色也曾遭賈府長輩白眼,雖偶受訓斥,不過賈璉並不因此克制慾望,甚至色令智昏,在國孝、家孝期間偷娶二房,引發一連串事件。賈璉性好漁色,是個性慾望強烈的男人,早在第七回時即有隱晦暗示,第十四回賈璉赴外地辦事,王熙鳳特別提醒小廝「別勾引他認得混帳老婆」,王熙鳳的特意提醒,顯示賈璉習性已然。第二十一回,王熙鳳因為女兒出痘疹,隨著王夫人供奉痘疹娘娘,賈璉暫時搬進外書房,因此又惹出許多事來:

那個賈璉, 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 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如今賈璉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見過這媳婦,失過魂魄,只是內懼嬌妻,外懼孌寵,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兒也曾有意於賈璉,只恨沒空。今聞賈璉挪在外書房來,他便沒事也要走兩趟去招惹。惹的賈璉似飢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廝們計議,合同遮掩謀求,多以金帛相許。小廝們焉有不允之理,況都和這媳婦是好友,一說便成。(第二十一回)

由此可得知,除了正妻王熙鳳與通房丫鬟平兒之外,賈璉還四處尋找對象,不分男女,無論小廝、丫環、僕婦或是如尤二姐這類地位較低的平民女子等等,都是賈璉選擇的目標。文本中多次寫到賈璉背著王熙鳳偷情,王熙鳳為此疑神疑鬼,打翻醋罈,賈璉也相當厭煩王熙鳳的管束,對此多有怨言。父權社會中,妻子是受到丈夫支配的對象,權力位階遠低於丈夫。除了元配之外,丈夫還可以娶妾、納通房,擁有不只一個性對象,妻子則必須順服於丈夫,甚至要為了子嗣傳承主動幫助夫婿尋找新人。因此,王熙鳳的醋與妒並不合乎當時的婦德標準,她阻攔賈璉尋花問柳的行為,還得小心避免過度顯露妒心。

雖然極度不滿賈璉好色的行為,表面上,王熙鳳仍然以賈璉為尊,即使屢有嫉妒吃醋、管束賈璉或排擠其他女人的行為,卻很少露出明顯到足以被他人指責的形跡,因此賈璉也相對缺乏光明正大教訓王熙鳳的證據。雖然王熙鳳沒有在外表現出善妒的樣子,但她對賈璉在女色方面的鉗制確實存在,賈璉曾經對平兒抱怨「他防我像防賊的,只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賈璉這份怨憤沒有隨著時日消散,反因為王熙鳳越見嚴格的行徑而日益加深,從賈璉對鮑二媳婦說的話即可看出,他說「如今連平兒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我命里怎麼就該犯了『夜叉星』」。平兒是賈璉的屋裡人,也是王熙鳳的陪嫁丫鬟,若賈璉說的話沒有誇大,那王熙鳳的行為確實已超過了當時世俗所能接受的分際。以現今的眼光看來,賈璉貪花好色、屢屢出軌的行徑,對王熙鳳是相當嚴重的傷害,她的妒意其來有自,防堵他人瓜分自己的丈夫亦無可厚非,但在《紅樓夢》的時空里,好色如同男人的權利,甚至以傳宗接代為由,只要不違背倫理或違反律法,男人好色的行為即被默許。父權社會一直以兩套標準分別看待男人與女人,男人明顯較不受束縛,擁有享受並支配多位女人的權利,不會因此受到社會氛圍或律法的責備或壓迫,女人則受到完全相反的待遇,被重重的束縛包圍。未婚時她們被要求不能接觸性,結婚後則被要求從一而終,一生都必須以一個男人為中心並聽從他們,一旦逾矩就會受到法律與文化的嚴厲懲罰。在性方面的雙重標準,明白反映出男人與女人婚姻地位嚴重不平等的事實。

賈璉本也享受著父權社會底下男人擁有的待遇,然而王熙鳳表面不顯卻真實存在的妒忌妨害了他,他對王熙鳳的不滿有很大原因來自於此。王熙鳳的嫉妒只是防堵賈璉部分尋花問柳的道路,賈璉依然找到機會就偷腥,比如第二十一回與多姑娘兒勾搭、第四十四回趁王熙鳳生日與鮑二媳婦偷情,更有在孝期偷娶尤二姐的事件。值得注意的是,每次文本描述賈璉偷腥找女人的事件時,必定會伴隨著對王熙鳳的怨言,偷娶尤二姐時,這些怨言更為頻繁。值得注意的是,與先前兩次的怨言相比,可發現賈璉在尤二姐事件中的說詞頗有不同。前兩次抱怨僅止於王熙鳳對他的管束,偷娶事件里的抱怨更多是將王熙鳳與尤二姐相比較,抬高尤二姐的同時也貶低王熙鳳。

《紅樓夢》第六十四回到第六十六回,賈璉借著為賈敬守靈之事與尤氏姊妹熟稔,並意圖勾引,尤二姐對賈璉也相當有意,私自收下了賈璉給予的情物。後來賈璉與賈蓉、賈珍等人合計,瞞著賈府眾人,偷娶尤二姐為二房,甚至許下王熙鳳過世後要將她接回賈府並扶正為妻的諾言。這段過程中,賈璉數度將尤二姐與王熙鳳相提並論:

在路叔侄(賈璉與賈蓉)閑話。賈璉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誇說如何標緻,如何做人好,舉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人人都說你嬸子好,據我看那裡及你二姨一零兒呢。」(第六十四回)

那賈璉越看越愛,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這二姐,乃命鮑二等人不許提三說二的,直以奶奶稱之,自己也稱奶奶,竟將鳳姐一筆勾倒。……又將鳳姐素日之為人行事,枕邊衾內盡情告訴了他(尤二姐),只等一死,便接他進去。(第六十五回)

賈璉摟他(尤二姐)笑道:「人人都說我們那夜叉婆齊整,如今我看來,給你拾鞋也不要。」(第六十五回)

以上引文的時間點分別是賈璉與尤二姐的婚前、新婚及婚後兩個月,可以從中了解賈璉對尤二姐的觀感。雖然不無奉承新人的心態,但賈璉確實相當喜愛並信任尤二姐,認為尤二姐從容貌到性格都遠遠勝過王熙鳳。這份欣賞並沒有隨著時間過去而稍減,反倒有與日俱增的跡象。文本描述尤二姐時說她「若論起溫柔和順,凡事必商必議,不敢恃才自專,實較鳳姐高十倍;若論標緻,言談行事,也勝五分」,尤二姐似乎有許多較王熙鳳更得賈璉歡心的表現,兩人的感情因此越來越好,達到了「如膠授漆,似水如魚,一心一計,誓同生死」的地步,甚至「那裡還有鳳、平二人在意」,將賈璉的髮妻與妾室均拋諸腦後。

從文本內容推測,尤二姐能在賈璉心中勝過王熙鳳的原因有二,首先是合於賈璉心意的容貌,這也是一開始吸引賈璉的因素,不過外貌並不是維持賈璉與尤二姐感情的關鍵因素,最重要的還是尤二姐溫柔和順的性情,如文本所言,「凡事必商必議,不敢恃才自專,實較鳳姐高十倍」,和王熙鳳強勢獨斷的性格大相逕庭。對賈璉而言,王熙鳳長期的管束和妒忌令他頗有煩言,在與尤二姐相處的過程則沒有這些困擾,故事中也從未有過尤二姐吃醋的行為或言語。尤二姐與賈璉成婚後的言行舉止,都相當符合當時社會對於已婚婦女的期許:溫順服從,有才華卻不強勢,全心全意以夫為尊,賈璉出外辦差回來後看到的尤二姐也是「操持家務十分謹肅,每日關門合戶,一點外事不聞」,相當賢德守分。從各方面看,尤二姐都是個合乎婦德標準的女子,賈璉從尤二姐之處獲得相當大的滿足,無論是性或是尊嚴,尤二姐的溫順包容更是賈璉較少從王熙鳳那裡得到的感受。

對賈璉而言,王熙鳳的妒忌是一種妨害,忽視以夫為尊的社會規則,剝奪了他在父權社會裡身為男人的好色權利。另一方面,倫理道德規範明訂「夫為妻綱」,丈夫是支配者,妻子是服從者,與父權社會的文化架構相通,兩性的性彆氣質與分工源自於「支配-從屬」的區分,男人統領,女人則跟隨,以這項本質為基礎,再各自衍生出不同的氣質,即成「主導/男性/陽剛氣質」與「服從/女性/陰柔氣質」之二元對立的系統。王熙鳳的妒忌是違背賈璉心意的想法,已經不合於夫為妻綱的倫理規範,也與父權社會期許的陰柔氣質表現大相逕庭,同時妨害到賈璉的陽剛氣質。賈璉本來應是夫妻關係中的主導者,卻被王熙鳳壓制,有時甚至難以反抗,無法在王熙鳳面前表現出丈夫應有的陽剛。與王熙鳳相比,與賈璉成婚後的尤二姐則是合乎世俗期待的賢良婦人,以夫為尊,溫柔順從且不妒忌。王熙鳳的性格精明強勢且相當善妒,尤二姐的性情則是和順包容,從賈璉數次將尤二姐與王熙鳳比較,可確知尤二姐的表現確實較為符合他的心意,且不會對他的男性尊嚴造成妨礙。「不敢恃才自專」即是以他為尊的具體表現,是以賈璉心目中的天平逐漸向尤二姐傾斜,甚至做出將王熙鳳「一筆勾倒」的行徑。

可以看出,賈璉對美女有強烈的性慾望,對管束嚴格的髮妻相當排斥,喜愛女子溫順服從的表現,這種種特質都代表他具有相當強烈的支配欲,亦相當以自我為中心,這兩項皆是陽剛氣質的基本概念。賈璉多數的行為表現都沒有超出父權社會對男子的想像與期待,他身處的環境氛圍使他認為自己有正當的好色權利,因此在面對王熙鳳時,賈璉並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錯誤,也不認為自己對妻子或是他所沾染過的女人曾造成任何傷害。他順應當時社會中對男性的認知與期許,走在阻力最小的道路之上,這使他成為一個具有典型陽剛氣質的男性人物。

男人在好色的同時,也單方面要求女人在性方面必須保持純潔,以第六十六回柳湘蓮退親事件為例。事件之初,賈璉代尤三姐向柳湘蓮求親,柳湘蓮明言自己「定要一個絕色的女子」,聽信賈璉之語留下定禮之後卻驟然翻悔,決定退親並索回信物,前後反差極大,致使尤三姐自戕。柳湘蓮退親的緣由,首先是賈璉要求下定的速度過快,致使柳湘蓮起疑,才找上賈寶玉詢問自己未婚妻的品行:

……湘蓮道:「既是這樣,他那裡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關切不至此。 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來定,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後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後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個底里才好。」(第六十六回)

柳湘蓮是尤三姐自己選擇的,求親也是由她主動提出,並委託賈璉代為協助,然而古代合兩姓之好的前提是須有父母之命與媒妁之言,婚姻兩造當事人反而最缺乏決定權,特別是女方,未出閣的女子不能提出任何與自己未來婚姻有關的意見,遑論主動選擇對象。尤三姐主動提出婚姻對象,這件事本身就可能當驚世駭俗,賈璉也明白此中關竅,故儘力隱瞞,從頭到尾都沒有透露尤三姐自擇之事。這段合婚過程里,賈璉是女方的親屬,由他主動提出親事並非不可,然而非得在旅途中立刻索取信物以求保證,明顯過於急切,柳湘蓮說「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即是對此提出質疑。加上柳湘蓮與賈璉兩人平素交情並不深厚,他不明白賈璉為何會特別想起自己,而且非要與自己結親。賈璉種種不合情理的行為使柳湘蓮感到不安,決定回到家鄉後必定要找賈寶玉詢問,解開這些疑惑。賈寶玉的回答則堅定了他退親的念頭:

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只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不知他娶(指賈璉娶尤二姐之事),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裡 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凈。 我不做這剩忘八。」寶玉聽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什麼?連我也未必乾淨了。」(第六十六回)

在這段對談里,柳湘蓮得知尤三姐牽涉寧國府,而寧國府內部藏污納垢,尤三姐曾雜居其中,很可能人品大有問題。這段談話之初,柳湘蓮想知道尤三姐的品行,賈寶玉卻僅就她的外貌回答,接著又在柳湘蓮持續追問時說明尤三姐的詳細出身,還提到自己曾在東府「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混」與「尤物」等字詞,語氣和用字都相當輕佻,柳湘蓮由此推測,若自己真的與尤三姐成婚,就如同親手把綠帽子戴在自己頭上,柳湘蓮萬萬不願意忍受。賈寶玉在柳湘蓮說出這番話之後也沒有更正,反而說「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什麼」,等於坐實柳湘蓮的想法,柳湘蓮於是果斷決定退親。尤三姐雖尚未過門,但在名分上已屬柳湘蓮之妻,然而一旦與 性事牽扯,無論事情發生在何時,無論她是否身不由己,尤三姐仍被認定必須為自己的行為擔負罪責,退親就是柳湘蓮對她的懲罰。

從文化上而言,不論是在任何情有可原的情況下,凡涉及到私奸事件,女性總是被視為有罪的或較應負起罪責的一方。將女性物化的傾向,往往使她變成一個性物品,而不是一個人。「淫」是專屬於婦女的過錯,且訂下標準與評斷審查的都是男人。男人和將男權內化的女人單方面要求婦女的貞節,卻不會用相同標準審視男子,性方面的雙重標準反映出男女地位不平等這項社會現實。尤其在《紅樓夢》中國式父權社會底下,男人對婦女的貞節德行相當要求,父權社會對女子的期許與要求或隨著時代變遷時有變化,然而其中「貞」與「順」卻是從未改變且越見周密的要求,早在西漢班昭《女誡》就已有「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的文字,且千百年後,明中葉王相編纂《女四書》時,仍是取《女誡》為首,可見這些教條一直延用到明清,並在此基礎上不斷增補。與此同時,婚姻律法明言「淫泆」為七出之一,被用來評斷女子是否合於婦德,已婚婦人不能與丈夫以外的男人發生親密關係,一旦觸犯即有被休棄的可能。在以男人為中心的父權社會裡,女人被視為男人的私產,無論婦德教育、女誡或七出之類的教條律法,都是為了避免女人與性事牽涉,女人的性必須完整保留給丈夫,婦女的貞節也直接影響本人及家庭的名譽。律法與社會氛圍不容許已婚婦人淫泆,更不希望未婚姑娘牽涉性事,一旦牽扯就可能身敗名裂,甚至禍及家人。

對柳湘蓮而言,他決定退親的重要理由即是不願意做個「剩忘八」,他認為尤三姐在婚前可能已與性事牽扯,無法容忍此事,一旦接受即代表他會成為男性世界裡的失敗者,男子氣概與尊嚴將受到嘲諷與打擊。於是柳湘蓮直接找上賈璉要求退婚,態度極端果決,甚至說出「弟願領責領罰,然此事斷不敢從命。」,寧可被女方家人責怪也不願接受這門親事,可知尤三姐在性方面可能的問題牴觸了柳湘蓮的底線。異性戀男性世界中,除了自身的陽剛氣質以外,男人所選擇或擁有的女人也決定他們的地位,異性戀男人被鼓勵去利用女人作為成功的標記,以保護和提升他們在其他男人眼中的地位,因此柳湘蓮希望能娶一個絕色的女子,這樣的女人會是他成功的象徵,代表他有能力,可以藉此提升柳湘蓮在其他異性戀男性眼中的地位。相同的道理,他絕不願意娶一個可能存在「污點」的女人,這會打擊他的男性尊嚴,讓他的男性氣概受到質疑,在眾人(特別是男人)之間抬不起頭。

在紅樓夢當中,好色在男性群體中是相當普遍的現象,大多數男性人物都愛好美色,也同時具有性的欲求,有權勢的男性人物只是把慾望表現得更為直接。文化機制影響人的行為,與此同時,人的行為也反過來形塑社會氛圍,當社會默認好色是男性的專利時,女人就同時被剝奪這項權利,也因此陷入被男性視為「物」的困境之中。在父權制中,與性有關的大量罪愆絕大多數是歸咎於女性,可以發現,男人並不太需要為性付出代價,就如前文所言,父權社會中,好色是僅屬於男人的權利,多數狀況下,男人並不會因為好色及與性牽扯而受到責備。男人往往會利用女人來證明他們的能力,尤其是在性方面控制女人——但使用的是男人的標準。女人被認為是屬於男人的性對象,同時也被男人當作戰利品與成功的標記,男人的好色彰顯出他們在男女關係里的支配地位,絕大多數時候,女人只是被男人慾求的「物」,深深體現出父權社會中男女地位的嚴重落差。

現在我們回過頭來再來看賈寶玉。在《紅樓夢》眾多男性人物里,賈寶玉是極其特殊的一位,他的表現獨樹一幟,從生長處境、性格愛好到言行舉止都與其他男性人物大相逕庭,性彆氣質明顯超出傳統父權體系下對男子的期待。賈寶玉厭惡男人,喜歡接近女孩兒,對待女孩兒的表現也相當體貼溫柔。同時他對「自然」有屬於自己的堅持與嚮往,也有逃避外在社會的傾向。另一方面,他仍保有男性中心的某些想法與行為,又是養尊處優的少爺。賈寶玉的生活環境相當特別,他的生理性別為男,生長於詩禮簪纓的世家大族。一般男子脫離童年之後就與內闈保持距離,賈寶玉卻因為受祖母庇護的緣故,長期留在內院與眾姐妹共居,稍後又因元春的命令,搬入大觀園與諸多女兒們共同生活,這其實是違反性別規範的情況。長期居於內院,到諸多女眷庇護與包圍,與自己喜愛的女孩兒接近,賈寶玉似乎因此保留了更多陰柔的氣質。

賈寶玉是榮國府賈政的次子,因長子賈珠早逝,且因出生時銜玉而誕,不少長輩寄予厚望並寵愛非常,其中尤以賈母為甚。《紅樓夢》第二回曾提及:「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賈母對賈寶玉非常疼寵,賈寶玉因而擁有有與一般男子不同的教養與生活環境,林黛玉也曾從母親那裡得知賈寶玉的特殊之處:

黛玉亦常聽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啣玉而誕,頑劣異常,極惡讀書, 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 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 原系同姊妹一處嬌養慣了的。……」(第三回)

內闈是家庭中屬於女性親眷的空間,賈寶玉身為男子,在逐漸成長後按理應保持距離,然而有賈母的寵愛護身,以孝為標榜的賈政不敢違逆老母的意思,致使賈寶玉一直在內闈起居。賈母溺愛賈寶玉,任他內院流連,即便到了一般男子應與姐妹們分開的年紀,他依然「同姊妹一處嬌養」,造就了嬌貴溫柔的氣性。故事中曾多次描述賈寶玉受到各位女性長輩嬌寵的畫面,略舉兩例:

邢夫人拉他(賈寶玉)上炕坐了,……只見賈環、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了,請過安,邢夫人便叫他兩個椅子上坐了。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 百般摩挲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寶玉見他們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著,我還和你說話呢。」寶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回去,……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賈環等答應著,……邢夫人笑道:「那裡有什麼話, 不過是叫你等著,同你姊妹們吃了飯去。……」(第二十四回)

寶玉也來了,進門見了王夫人,不過規規矩矩說了幾句話,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 一頭滾在王夫人懷內。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兒,你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你還只是揉搓,一會鬧上酒來。還不在那裡靜靜的倒一會子呢。」說著,便叫人拿個枕頭來。寶玉聽了便下來,在王夫人身後倒下,又叫彩霞來替他拍著。(第二十五回)

第一段引文所處背景,賈赦偶感風寒,賈母命賈府眾晚輩前去請安,寶玉因此去到賈赦居所。見過賈赦後又被帶去上房見邢夫人,賈環與賈蘭在賈寶玉之後到來。邢夫人對賈寶玉和賈環、賈蘭的態度差異頗大,拉賈寶玉坐在自己的身邊,卻只叫賈環與賈蘭坐在隔著距離的椅子上,對賈寶玉有相當多較為親密的肢體接觸,對另外兩人則未置一詞,之後在三人告辭時又獨獨留下寶玉,為的是讓他等著好「同你姊妹們吃了飯去」,表現出明顯的差別待遇。賈寶玉是賈母最疼愛的孫子,邢夫人對賈寶玉的態度十分親切,又刻意投他所好,讓他能與眾姊妹有更多接觸,這些特別優待不無藉此討好賈母之意,卻也讓賈寶玉有更多與姊妹們共處的機會。賈寶玉在賈母與王夫人的院落之外也能享受此等待遇,可知他應是相當習慣這些寵愛討好。第二段引文則出自第二十五回,賈寶玉參加宴席回來,前去拜見王夫人,說沒兩句話就換下大衣服滾到王夫人懷裡,王夫人也任他撒嬌,除了擔心他的身體之外,表現出的舉止也全心全意為賈寶玉設想。

從這兩段引文可以發現,賈寶玉受到許多賈府女性長輩的疼寵,他也對這些寶愛習以為常。邢夫人那段情節中,特別提到賈環的反應是「心中不自在」,一方面顯現賈環對賈寶玉的嫉妒,另一方面也代表當時的男子應是很少受到或見到這種親密的肢體互動。當時多數男子脫離童年後就不再撒嬌,賈寶玉在三人之中年齡最長,卻獨享撒嬌的權利。王夫人與賈寶玉之間的溫情互動亦是相當特殊,與母親的互動如此親近,除了展現母子親密的程度,亦不難想見眾多女性長輩的疼愛放任,是賈寶玉如此舉動的養成因素,而這種撒嬌、親密接觸的動作,無疑展露了賈寶玉陰柔氣質的一面。

賈母與王夫人等人不僅放任賈寶玉隨意撒嬌,從不斥責或試圖改正,還在賈寶玉受賈政責罰後刻意庇護,以第三十六回為例:

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因怕 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他「以後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了……過了八月才許 出二門。」……賈母又命李嬤嬤襲人等來,將此話說與寶玉,使他放心。那寶玉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 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得了意,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亦發都隨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園中游卧,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閑消日月。(第三十六回)

賈寶玉受賈政責打,傷勢頗重,賈母十分心疼,養傷期間刻意命賈政不許驚擾賈寶玉,讓他留在內院休養,賈寶玉對這個安排也相當滿意。賈母以賈政母親的身份開口,將賈寶玉庇護在羽翼之下,從端陽節後被打一直到八月結束,賈寶玉有將近四個月的時間可以不盡兒子與男子的責任與義務,文中提到的「會人待客」、「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和「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等,都是屬於男子的職分,賈寶玉得以暫時拋下。除此之外,由於賈寶玉不出二門,賈府內院以外的男性親友自然也無法往來,每日問候賈政等男性長輩的固定行程也暫時取消,只向賈母和王夫人兩位女性長輩請安。在這段時間裡,賈寶玉與男性社會從部分避開變成幾乎完全隔絕,他將大多數時間花在大觀園裡,和眾多女兒相處互動,心甘情願為她們服務,並因此感到快樂。陰性價值的重要內涵是愛、同情、分享,賈寶玉明顯在純女性的空間中獲得滿足,也樂於分享自己的快樂,這些被女性長輩眷愛和與女兒共同生活的經歷也使得他身上的陰柔氣質益發明顯。

賈母溺愛是賈寶玉的堅實倚仗,另一位讓賈寶玉與女兒們共居得到正當性的人物則是賈元春,她是賈政的長女,賈寶玉的長姐,入選為宮中女官,後受封為賢德妃,大觀園即是為了迎接元妃省親回府而建造的。賈元春對賈寶玉十分關愛,文本中如此描述:

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弱弟,賈妃之心上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憐愛寶玉,與諸弟待之不同。……自入宮後,時時帶信出來與父母說:「千萬好生扶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憂。」眷念切愛之心,刻未能忘。(第十七回至十八回)

賈元妃眷愛弱弟,為賈寶玉事事考量,無論是年齡差距或是關愛之情,元妃更像是賈寶玉的另一個母親。元妃也十分體貼祖母賈母和母親王夫人的心意,所以在省親過後,下了讓賈寶玉與眾姊妹一同進入大觀園生活的諭令:

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何不命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到 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 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未免賈母、王夫人愁慮,須得也命他進園居住方妙。想畢,遂命太監夏守忠到榮國府來下一道諭,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 命寶玉仍隨進去讀書。(第二十三回)

元妃原意是讓年輕的未婚姊妹們入住大觀園,但與此同時,也考量到賈寶玉與賈母等長輩各自的心情,故而也讓賈寶玉入住。賈寶玉實為大觀園居住者中唯一的男子,只不過在元妃傳達諭令的時候,賈寶玉仍被視為年幼的孩童,還不懂人事,使賈寶玉入園的阻力稍減。大觀園內的性別界限其實頗為嚴格,以晴雯看病一事為例,請大夫進來看診時,領他進來的是「後門口的老嬤嬤」,在大夫看病出入之際,李紈甚至通告全園女子躲避:

彼時, 李紈已遣人知會過後門上的人及各處丫鬟迴避,那大夫只見了園中的景緻,並不曾見一女子。一時出了園門,就在守園門的小廝們的班房內坐了,開了藥方。(第五十一回)

大夫因為肩負醫療任務才被允許入園,是屬於特殊情形下暫時允許入園的外來男子。大觀園由於是女眷居住之處,外來男子不得擅入,即使像這次請醫診療之類的特殊狀況,所有未婚少女也都必須迴避。再舉一例:

李嬤嬤站住,將手一拍道:「……好好的又看上了那個種樹的什麼雲哥兒雨哥兒的, 這會子逼著我叫了他來。明兒叫上房裡聽見,可又是不好。」……紅玉笑道:「 那一個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進來才是。」(第二十六回)

賈寶玉想見賈芸,央李嬤嬤幫忙帶人進來,李嬤嬤卻頗有微詞,表現出極為不耐的態度,表示對這件事情的不喜。特別提到「叫上房裡聽見,可又是不好」。大觀園等同內院,賈寶玉是因為元妃之命才擁有特權,其他男人即便獲得允許也不應輕易同意進入,是以紅玉回應李嬤嬤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進來才是」,同樣表達出外來男子進入大觀園的不妥。在性別界限分明的大家族裡,身為男子的賈寶玉與年輕女眷一同進入大觀園生活,彼此相伴成長,實是超乎尋常之事。但在元妃諭令護身之下,賈寶玉入園一事得以具備正當性,這當然與元妃的身份位階有關。她的角色位置(元妃)標示了背後的「君王皇室」,在父權制的結構中可說是最高的位階了。由於元妃是在父權制下的最高父權(皇權)的依附者,因此,對於父權的結構而言,她可說超越了家族的父祖權力核心,而徑直到達權力核心。

賈元春受封為元妃,不僅是賈府的女兒,更是個擁有權力的女兒,最受到重視的是她做為皇室一員的身份。君權在中國傳統社會的序列結構中是近乎最高的位階,被封為元妃的她,成為君權的依附者與部分君權的代行者。元妃的位階已經高於原先人倫位階中的父親賈政,賈元春與賈政必須先論君臣之禮才能敘父女之情。賈寶玉得到元妃的諭令,如同獲得高級保障,因而得以不受阻撓的搬入大觀園。

賈寶玉先是在內院與眾多女眷共居,之後又搬入純為女子居住的大觀園。自幼及長,與未婚姊妹們共同生活多年,這是其他男子不易擁有的待遇。庇護賈寶玉的賈母與元妃都是具有權力的女性親眷,賈母的權力來自於高於賈政的人倫位階,賈元妃的情況亦如賈母,雖然確實獲得部分可以使用的權力,但她的權力並非來自本人,而是源於君/父權的贈與。賈寶玉即是在人倫道德與性別規範的空隙中獲得了保障,甚至等同擁有君父權力賦予的正當性,使他能在純女性的空間中優遊自在。他原先即較為喜愛婦女,認同年輕女兒身上的清凈本質,大觀園中的生活滿足了他的喜好,同時也讓他與男性社會產生部分隔絕,進而減緩了他進入男性生活圈的腳步。

以上皆是賈寶玉受到賈府女性長輩寶愛的證明,也是賈寶玉在生活環境與教養方面與一般男子不相同之處。大觀園和賈府內院都是屬於女眷的空間,賈寶玉長期在內幃起居,受到眾多女子的照顧與疼寵,女性長輩們對賈寶玉的嬌養使他的氣質益發溫和,他也更喜歡二門之內的生活。女性/陰柔氣質的特色之一是豐富的情感表達,利於與他人建立關係並能和諧共處,這同時也是女子在人際關係方面的強項,易於對他人流露關懷,能夠同理他人的處境並給予協助。從賈寶玉的行為看來,他與女性長輩之間的互動和諧,對自己喜愛的女兒們也十分溫柔,大多數狀況下都能相處良好,這些都是近似女性氣質的表現。賈寶玉身上溫和體貼的氣性,則與他不同於一般男子的生活環境有著密切的關係。

另一方面,生理性別上賈寶玉是男性,但喜好並尊崇女兒身上所擁有的清凈溫柔,他的性格也與一般男子有別,從外貌到住所布置,從說話的方式與內容到行為舉止等等,都貼近女兒,多過於男子。首先是外貌,第三回賈寶玉與林黛玉初次見面時,他在林黛玉眼中是這樣的:

面若中秋之月, 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 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越顯得 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 多情,語言常笑。 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 思,悉堆眼角。(第三回)

文本中有關賈寶玉外貌與氣度的描述,大都是相同或類似的評語,北靜王看他是「面若春花,目如點漆」,即便賈政平素對賈寶玉頗為嚴厲,卻也曾覺得賈寶玉「神彩飄逸,秀色奪人」。從種種描述,可知賈寶玉有著相當俊逸的相貌,且描述他外表神態的用語如「面如敷粉,唇若施脂」、「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等,多數是用來形容女子容貌的詞語。小說中數次以「花」類比賈寶玉的面容,用花比喻人的外表通常只會發生在女子身上,且「春曉之花」與「春花」相似,令人聯想到嬌艷的顏色,「桃瓣」指桃花,更是嫣紅柔潤的色彩,皆是明顯女性化的形容。第三十回時賈寶玉還被齡官誤認,「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臉,那女孩子只當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從以上證據,可以確定賈寶玉的外型相貌較為接近女子,予人的印象與氣質也偏向女性。

不僅長相接近女子,賈寶玉的愛好及性情也與其他男子有顯著的不同。賈寶玉在抓周時抓取「脂粉釵環」,稍長之後,製作胭脂依然成為賈寶玉興趣的一部分。小說曾多次提到賈寶玉參與制作胭脂,第九回賈寶玉上學前先去與林黛玉告別,殷殷囑託「和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制」,第十九回,襲人藉機勸誡賈寶玉,要他改正的事情里就有一項是「調脂弄粉」,賈寶玉嘴上答應,但行動依然故我,隔日即在與林黛玉的對話中說到「只怕是才剛替他們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點兒」,在第四十四回還曾經向平兒詳細介紹怡紅院里的胭脂:

寶玉忙走至妝台前,將一個宣窯磁盒揭開,裡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笑向他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制的。」……寶玉笑道:「那市賣的胭脂都不幹凈,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凈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只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裡,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裡就夠打頰腮了。」(第四十四回)

平兒受王熙鳳遷怒責打,眾人領她到大觀園內暫避,賈寶玉建議她洗臉上妝,提供怡紅院內的脂粉給平兒使用並親自介紹。從這段引文可知,賈寶玉對這些脂粉的原料和製作方式如數家珍,還能品評市面上脂粉的好壞,甚至對這些胭脂的使用方法了如指掌。從以上文本的舉例,可以確知賈寶玉對這些化妝品相當仔細用心。婦女長期生活在他人觀感之中,習慣裝扮自己以悅男人之目,通過男性的凝視和價值觀審查自己,身體容貌之美的要求也因此成為女性氣質之一。是以絕大多數時候,胭脂是專屬於婦女的化妝品,男人不會去接觸或使用,一般更不會插手製作,賈寶玉對胭脂的喜愛與熟稔並不是大多數男人會有的,這種愛美與喜愛妝飾的嗜好在男人之中更是相當罕見,而是更接近女子的習性。

對於胭脂,賈寶玉還有另一項習慣,即是愛吃別人嘴上的胭脂,雖然這很可能只是他試圖更接近女兒的方式,但賈寶玉身為男子,這樣的行為並不合宜。第二十四回曾細寫賈寶玉向鴛鴦討胭脂吃時的情況:

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粉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著,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第二十四回)

賈寶玉喜歡胭脂,更喜歡女兒之美,鴛鴦兩項齊備,賈寶玉因此對她又摟又蹭,恣意撒嬌,不過這個行為與色慾無關,更接近孩童對喜愛之物的親近。前面提到賈寶玉對於女子對他的疼寵眷愛習以為常,罕有被嚴厲糾正的時刻,他也習慣與女子有親密的肢體互動,包含身體與嘴唇的接觸,並不以此為異,不過這樣不分性別的親暱並非好事。在這段之後,襲人告誡賈寶玉「你再這麼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大觀園內是純女性的空間,賈府又是重視名譽的中上階層家庭,婦女的名譽相當重要,賈寶玉此時尚被視為幼童,所以他的行為還沒有造成太大的風波,然而男女有別,襲人的告誡,是用含蓄的方式希望賈寶玉長大並謹守禮法。

小說中,多次有人用各種方式勸告賈寶玉改掉這項愛好,早在第十九回,襲人勸誡時就說「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第二十一回史湘雲也把賈寶玉正欲往口邊送的胭脂打掉,第二十三回賈寶玉被賈政召喚,在門外遇見金釧兒,她亦以此和賈寶玉開玩笑:

金釧一把拉住寶玉,悄悄的笑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原來賈政和王夫人都在裡間呢。(第二十三回)

明知賈寶玉最畏懼的人就在門後,金釧卻仍是開這樣的玩笑,明顯知道愛吃胭脂這件事情被知道的後果,才藉此故意奚落他,可見對賈寶玉愛吃胭脂這件事也不太認同。胭脂是婦女專屬的物品,自然很容易與陰柔氣質產生聯想,甚至相當可能與婦女和性連上關係,雖然賈寶玉並無此意,但在他人眼中,賈寶玉的行為確實不合宜。陰柔特質和女性則是與被貶抑的事物聯繫,賈政看到賈寶玉抓到脂粉釵環時大怒,冷子興評論時也說賈寶玉「將來色鬼無疑」,皆肇因於此。不僅是愛吃胭脂,製作胭脂的愛好也讓賈寶玉時常受到指責,都是被認為必須改正的習性。胭脂只屬於女子,也因此成為一個代表女性的鮮明符號,賈寶玉對胭脂的喜愛與製作胭脂方面的細心,都同樣表示出他對女兒的愛重,女兒擦上胭脂之後的美好形貌和女性氣質更是他樂於親近的一面。賈寶玉表達喜愛的同時,為女子著想的那份關懷與體貼也讓賈寶玉的氣質更貼近女兒。

賈寶玉喜愛女子以及與女子相關的事物,排斥男性社會欣賞的物品,從第五回即可看出,小說中有非常強烈的對比:

寶玉抬頭看見一幅畫貼在上面,畫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也不看系何人所畫,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對聯,寫的是:「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及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裡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第五回)

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云:「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卧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寶玉含笑連說:「這裡好!」(第五回)

賈寶玉隨賈母等人到寧國府賞花,一時睏倦,賈蓉之妻秦可卿便領他到房間休息,客房卻被賈寶玉嫌棄,秦氏因此帶他回自己的房間休憩。然而實際上不能如此,也有嬤嬤提出異議,說「那裡有個叔叔往侄兒的房裡睡覺的理」,含蓄的提醒秦氏這樣不合禮法,但賈寶玉此時仍被視為孩童,秦氏也說「他能多大呢,就忌諱這些個」,因此得以來到秦氏房內。賈寶玉不喜歡客房,原因是客房內部的擺飾與他的喜好產生衝突,客房貼著《燃藜圖》,意在勸人勤學。勤學的主要目的之一,是為了獲得功名與官祿,客房中的對聯則是為人處事、應酬世務須知的道理,賈寶玉並不喜歡,對於圍繞這些主題出現的裝飾嗤之以鼻,只想迅速逃避,就這麼一路逃進溫柔鄉。秦可卿的卧房則大大滿足了賈寶玉對女兒的喜好與想像,無論詩或畫都是讚賞女子的美好,包含著欣賞與些微情感慾望的暗示,其他擺飾都能與歷史上的名女人與美女產生聯想,這個房間具備眾多與女性美有關的事物,同時也存在著男人觀看女子後衍生出的想像,認同女兒又同時兼具男性目光的賈寶玉身處其中,以如魚得水形容再好不過。賈寶玉對這兩間房間巨大的態度反差令人驚嘆,在可以選擇的時候,賈寶玉毫不猶豫的選擇裝飾富有女性美的秦氏居所,嚴重排斥擺設具備男性價值觀的客房,甚至避之唯恐不及,明顯對於女性氣質的喜愛與親近遠遠多過於男性的氣質與價值觀。

對賈寶玉而言,最能展示其人個性氣質的居處莫過於怡紅院,可說是賈寶玉的私人天地,也成為他展示一己好尚的場所,第四十一回,劉姥姥意外闖進怡紅院,看到了「四面牆壁玲瓏剔透」、「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和「最精緻的床帳」等裝飾,離開時還問襲人「這是那個小姐的繡房,這樣精緻?我就像到了天宮裡的一樣」,第五十一回胡太醫入園為晴雯醫治時看到「暖閣上的大紅綉幔」,離開後也跟婆子說「那屋子竟是繡房一樣」。連續兩個不相干的外人卻對怡紅院產生相同的印象,形容用語亦如出一轍,認為那應該是個未出閣千金居住的「繡房」,可確知賈寶玉的房間確實不似一般男子的居所,無論房中鮮亮多彩的擺設,或是房間整體流露的氣韻,都偏向於精緻華美,更近似女兒閨閣而非男子書房。環境是主人性格的外延,一個人的居所與其外顯氣質息息相關,在專屬於自己的院落里,賈寶玉將自己對陰柔氣質和女兒的喜愛與崇拜表露無遺,甚至到了引人誤解的地步。

將範圍往外擴大到大觀園,大觀園也是個符合賈寶玉期望的理想居所:

寶玉自進花園以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第二十三回)

賈寶玉奉元妃之命搬入大觀園之後,生活相當悠閑自在,他樂於與眾姊妹共處,女兒們也和他相處愉快,時常一起進行許多女兒們喜愛的閨中遊戲。對賈寶玉而言,大觀園是眾多姊妹與丫鬟們居住的女兒國,是個充滿清靈女兒之氣的場所,園內對賈寶玉而言是個沒有競爭意識的世界,他不需參與到園外男人間的名利場中,只需陪伴著園中的姊妹與丫頭們,外在世界那些無法停下腳步的追逐與他全然無涉,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賈寶玉十分滿足。共享快樂是陰性世界的基礎,陰柔氣質與陽剛氣概最大的差異在於缺乏控制欲與攻擊性,富陰柔氣質的人們多數溫柔而包容,被劃分為相對被動的一群,缺乏主動攻擊他人的慾望,彼此相處大多十分和諧,賈寶玉與眾姊妹之間的和諧相處,顯示他們具有較為相似的氣質,也能包容彼此。

再論性格與表達感情的方式,賈寶玉也與一般男子有著極大的落差,在許多人眼中,賈寶玉的行為言語相當不合常情,傅家兩個外來的婆子就以獃子形容賈寶玉:

這一個笑道:「……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獃子?」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裡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獃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且是連 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遭塌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第三十五回)

這段引文的背景是:兩個外來的婆子奉主人之命探望賈寶玉,當時賈寶玉顧著和玉釧兒說話,不小心讓自己被燙到,卻是先問玉釧兒,傅家婆子離開後有感而發,認為賈寶玉是個「獃子」。在外人眼中,賈寶玉是奇怪的,自己燙了手先問別人有沒有受傷、下雨時不先避雨反而先關照其他人,對著不會回應他的事物說話,個性軟和,連家裡的小丫頭都能對他使氣,卻又太過直接率真,情緒化又激動,反覆無常又歇斯底里。這些外在言行一方面表示賈寶玉有著看重他人(特別是女兒)的傾向,另一方面則意指賈寶玉的情緒波動頗為激烈,並不以流露感情為恥,開心時大笑大鬧,生氣時又是砸玉又是哭,時常有傷心落淚的描寫。情緒表現亦是賈寶玉與一般男子大相逕庭之處,溫柔多情佔據了他情感表達的絕大部分,他初次在書中登場時,文本的描述即連續用「有情」、」 「多情」、「情思」等詞語形容,在前八十回里賈寶玉至少有過十九次以上傷心落淚的描述,遠遠超過其他男性人物,情感相當豐富,表達亦十分直率。綜觀以上列出的種種性格表現,幾乎多被劃分到陰柔氣質的行列,男性人物多數習慣展現陽剛的支配與侵略慾望,賈寶玉則並非如此,在賈寶玉身上,幾乎看不到陽剛氣質所期待的冷靜、理智、勇敢和積極等特色,就如婆子所說「一點剛性也沒有」,陽剛特質較明確的男性人物不會被如此形容。賈寶玉慣常率真恣意地顯露內心的感情與對他人的關切,隱忍情緒、假裝堅強或成熟穩重等等,這些父權體系中屬於「男子漢的行為」幾乎從未在他身上發生。

陰柔氣質是以包容和為他人設想為重要特色,賈寶玉寶愛女兒,在女兒面前的表現相當溫柔貼心,尤三姐曾觀察賈寶玉的行事並加以評論:

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說,咱們也不是見一面兩面的, 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那是只在裡頭慣了的。若說糊塗,那些兒糊塗?姐姐記得,穿孝時咱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繞棺,咱們都在那裡站著,他只站在頭裡擋著人。 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後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不知道,我並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臟,恐怕氣味薰了姐姐們。』接著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趕忙說:『我吃髒了的,另洗了再拿來。』這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 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只不大式 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第六十六回)

這是尤氏姊妹與賈璉的小廝興兒談論賈府中人,尤三姐順口說出自己對賈寶玉的觀察。她認為賈寶玉的行事作風偏向女兒,看似糊塗不知禮數,實際上卻非如此,而是賈寶玉看重的對象僅限女兒,世俗禮法則並不全然在意。尤三姐是個相當細心的人,從兩處細節即精準的捕捉到賈寶玉的氣質與行為準則,賈寶玉不希望清潔美好的女兒被濁臭男人沾染,所以才無視他人的疑惑與譏刺,執意以己身做為隔絕的屏障,且他認為污濁的男人里也包含自己,會謹慎注意不讓自己髒了他心目中的美好女兒,賈寶玉服務關切的對象都僅限女子,外在世界與其他不相干人的想法並不在他的考慮之內,他也沒有表現出合宜姿態去迎合父權社會的想法。是故雖然依舊是自以為是的體貼,但賈寶玉確實是以女兒為他思考的重心,為她們著想,對女兒有發自內心的愛重與關心,父權社會裡面,女人是附屬於男人的物品,極少得到尊重,尤氏姊妹兩人由於自身處境之故,長期受到男人的宰制與擺弄,因此感受更為深刻,賈寶玉的溫柔體貼是她們在其他男人身上極少感受到的對待。

賈寶玉與世俗印象中合乎父權理想的男人大相逕庭,他相信女兒是美好的,所以心甘情願伏低自己去體貼她們,不論外顯的表現如何,這種心意確實是純粹的溫柔與包容,最明顯的事例發生在第三十回,賈寶玉看著齡官畫薔,一時間竟忘卻自己:

心裡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裡不知怎麼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裡那裡還擱的住熬煎。 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寶玉想道:「這時下雨。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那女孩子只當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 心裡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第三十回)

絕大多數情況下,男人專註於「自己」,女人專註於「他人」,賈寶玉此時卻是剛好相反,他專註於眼前可憐可愛的少女,受她感動,將全副心靈投注在她身上,並因此全然忘記自己,突如其來的大雨更凸顯出賈寶玉的忘情。有趣的是,齡官也將賈寶玉誤認為女子,感謝他的同時也反過來提點賈寶玉儘快避雨。傳統社會鼓勵男性扮演主動、理性的角色,卻訓練女性成為感情取向,重視人與人感情的交流。賈寶玉同情齡官的心事,關愛她單薄的身體,對她遞出關切的情感,齡官也以相同的溫柔回報,這個當下其實是純然陰性的交流,在這個時刻,沒有男尊女卑的世俗侵擾,賈寶玉是全心全意對這名女子付出關愛。

賈寶玉喜愛女兒,性格也偏向女性化,即便被父親和家族催逼也依然牛心不改。他對「自然」有著屬於自己的堅持與想法,第十七至第十八回,藉大觀園中園林景緻的批判,賈寶玉在他父親面前大發議論,痛快談了一番對於天然與穿鑿的看法:

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別的都明白,為何連『天然』不知? 『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 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 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 (第十七回至十八回)

賈政帶眾人遊園,來到大觀園中一處模擬田莊,賈政對這個地方相當欣賞,詢問賈寶玉的意見,賈寶玉則直接表示出對此處的不喜,話語十分淺白,認為此處實系人力穿鑿,是被扭捏出來的景緻,一點都不自然,明顯相當不以為然。這段話實際上可能還部分反映了賈寶玉自身的狀況。賈寶玉的外表偏向陰柔,抓周時取的是脂粉釵環,說自己見了女兒便覺清爽,把居所改造的宛如繡房,時常為人設想,性格溫柔體貼,方方面面都流露出對女兒的認同和與其他男人格格不入的氣質。對賈寶玉而言,這是他所喜愛的「天然」,他不樂意被他人所委屈,並不願意追隨社會氛圍去改易自己的性格或行為。然而就與賈府為了省親目的故意扭曲原有地貌改建稻香村相同,賈寶玉身為榮國府嫡孫,賈政也希望賈寶玉能夠光宗耀祖,因而對賈寶玉流露出的那些「不像男人」的氣質十分嫌惡。在這個父權制度中,賈寶玉是一名不願回歸的「零餘人」——某些個體由於先天氣質缺陷、早期意外經歷和異質文化作用影響,與既定文化格格不入,致使這些個體對現有社會文化表示懷疑,並認為是不真實的、靠不住的、甚至是荒謬的。

賈寶玉即是《紅樓夢》中的離經叛道者。文本賦予了賈寶玉不同於其他男性人物的「先天氣質」,他的諸多言行都與社會對男性的期許相悖,對女性和陰柔氣質的推崇皆遠遠超過對男子的認同。賈政拒絕接受這件事實,不願意看到賈寶玉在他面前表現茫然膽怯,看不到賈寶玉有細心溫柔等諸多優點,只是努力反覆嘗試著要將他拉回傳統社會的正途。對賈寶玉而言,這是意圖扭曲他的天性,讓他學習披上社會監製的外衣,但就如前段稻香村引文的最後一句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賈寶玉若能遵從社會的期許,眼前的阻力自然會減輕,但他喜愛的以及所表現的都與社會的期待產生差異,外在社會與家人的催逼卻如影隨形,致使他在許多時候選擇逃避,躲在賈母的庇護與大觀園之內。

從以上種種可以看出,賈寶玉外貌類似女兒,有著愛美的習性,喜愛胭脂等屬於女子的化妝品,居所擺設華美且相當女性化。他樂於和女兒們共同進行活動,情感表達直接,情緒波動也頗為激烈。與他人之間能夠和諧相處,對女子體貼溫柔,能為女兒著想並為她們服務。除此之外,賈寶玉也排斥男性社會,抗拒改變,有逃避外在的傾向。從這諸多表現可以看出,賈寶玉確實有不少與一般男子相異之處,他的外在氣韻溫柔,對女兒抱有喜愛與關懷的態度,懂得照顧他人且善於表達情感,這些都是屬於陰柔氣質的特色,足見賈寶玉的性格中確實存在相當陰柔女性化的一面。

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指出,沒有任何一個世界能獨立存在:「」曹雪芹雖然創造了一片理想中的凈土,但他深刻地意識到這片凈土其實並不能真正和骯髒的現實世界脫離關係。不但不能脫離關係,這兩個世界並且是永遠密切地糾纏在一起的。」這段話指的是大觀園內的理想世界以及大觀園以外的現實世界,大觀園是女兒們的理想樂土,大觀園以外的賈家以及賈家之外的社會則屬於現實世界。余英時認為《紅樓夢》中同時存在這兩個世界,分別代表了清/理想/虛構與濁/現實/真實。兩者雖然意義有別,卻不可能截然二分,乾淨的理想世界其實是建立在污濁的現實世界之上,就如大觀園的基址原是賈府的兩處舊園,分別是賈赦曾住過的榮府舊園和寧國府會芳園,余英時指出這兩處舊園子都曾經與污穢濫淫的欲情相關,是「現實世界上最骯髒的所在」,卻為後來的大觀園理想清凈世界提供了基址和建材。他認為這是作者的深意,他處處要告訴讀者,「最乾淨的其實也是在骯髒的裡面出來的……最乾淨的最後仍舊要回到最骯髒的地方去的」。

從這個概念出發,大觀園建立在賈家這個基礎之上,是男性社會中難能可貴的女兒烏托邦,但這兩者並非各自獨立,而是從未斷開聯繫,形成既區隔又相連的狀態。再延伸到賈寶玉身上,他之所以能夠停留在內幃,之後又能進入大觀園,儘可能的接近他喜愛的女兒與在屬於女性的氛圍中生活,其實仍是因為父權的容許。在充滿女眷的內院里,他是唯一被允許存在的男性,男尊女卑的觀念無處不在,同樣適用於此,只有賈寶玉可以違反性別規範與女兒共居,也只有賈寶玉能夠隨意說出「女清男濁」的理論,沒有任何一名女性人物可以與賈寶玉有相同的待遇。父權社會對男性的寬待與縱容從未在他的世界裡消失過,他人依然視賈寶玉為男性,用面對男子的方式和觀念看待他。這樣的對待使他在許多時刻不自覺以自我為中心,有時會做出像其他男人一樣的事情,甚至對他所喜愛的女兒行使暴力。賈寶玉年齡較小時,這類近乎暴力的行徑更是時常出現,比如第八回喝醉後摔茶碗之事:

寶玉吃了半碗茶,……因問茜雪道:「早起潗了一碗楓露茶,……這會子怎麼又潗了這個來?」茜雪道:「我原是留著的,那會子李奶奶來了,他要嘗嘗,就給他吃了。」寶玉聽了, 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豁啷一聲,打個齏粉,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說著立刻便要去回賈母,攆他乳母。(第八回)

賈寶玉對乳母不滿,卻遷怒到丫鬟茜雪頭上,行為言語都相當粗暴,大異於平日的款款溫柔。賈寶玉的憤怒來自於奶娘不尊重他這個主人,他以自己的感受為主,恣意發泄情緒,並未考量到丫鬟的立場。陽剛特質的特色之一在於失去控制權力之後的攻擊性,以及以自我為出發點,強調對他人的支配權,賈寶玉此時的憤怒即源由於此,表現與一般男子無異。第三十回則是賈寶玉誤踢襲人之事:

寶玉淋的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著忙又是可笑,忙開了門,笑的彎著腰拍手道:「這麼大雨地里跑什麼?那裡知道爺回來了。」 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及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便抬腿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我取笑兒了。」口裡說著,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你來了!踢在那裡了?」(第三十回)

賈寶玉踢中襲人是一場意外,然而,不管開門的是誰,賈寶玉是存心故意,要把開門的「小丫頭子們」踢幾腳。踢人時還一邊罵「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我取笑兒了」,他正在氣頭上,認為自己平日對這些奴婢太好,才會使丫鬟們對他毫無敬畏之心,沒有對主人應有的尊重。他的行徑也已近似自己所厭惡的濁臭男人,父權體制以男性控制為中心,暴力則是一種控制他人的激烈方法,這種手段在父權社會中普遍存在,特徵是只有男性才能使用這項手段。賈寶玉在憤怒之時選擇故意以暴力發泄情緒,流露出他仍慣常以自我為中心的習性,此亦是陽剛氣質的特色。

除了肢體暴力以外,言語行事方面的任性也顯現出他自我中心的一面,第三十一回,襲人挨打後隔天,晴雯失手跌摺扇子,引發一場小風波,但才過沒多久,賈寶玉又為了討好晴雯遞上自己的扇子任她毀損,前後行為完全看當下的心情:

偏生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將股子跌折。寶玉因嘆道:「 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晴雯冷笑道:「 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麼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了。何苦來!……」(第三十一回)

在心情好的時候,不管丫鬟們做錯什麼,賈寶玉都表現的無關緊要,但在不順心時就端出主人的架子,用男人罵人的口氣發泄怒氣。一般來說,賈寶玉喜愛女孩兒,以自己的喜愛為出發點,「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寬容她們的過錯,甚至到了放任的地步,但在心緒不佳時,這些女孩兒依然是他轉移情緒、發泄怒氣的對象,這種反應其實也合乎父權體制里男性的基本特質,即是自我中心。其實自始至終,賈寶玉都是這群女孩兒的主導者,他身邊所有人的焦點都在他的身上,賈寶玉雖然自詡為女兒們的奴僕,但實際上,他的言行舉止無不影響周遭的丫鬟們,他自己也相當習慣所有人都以他為主。賈寶玉是賈府的少爺,他的社會位置和性別緻使他成為中心,獲得女人所沒有的權力與掌控能力,雖然他多數時候拒絕使用這項能力,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自己身為男人的優勢,但沒有發現不代表不存在。

還有另一例證,即是第六回強拉襲人「初試雲雨情」之事:

(賈寶玉)便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了,然後說至警幻所授雲雨之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 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第六回)

賈寶玉自太虛幻境之夢中醒來,在夢中已解人事,將這件事告訴襲人,並強拉著襲人與自己共赴雲雨。在當時,賈寶玉與襲人發生性關係,嚴格說來並不越禮,就如襲人所想,賈母將她送給賈寶玉,襲人的身體與掌控權就都屬於賈寶玉。雖說如此,但此時賈寶玉與襲人的關係尚屬男主人與一般丫鬟,尚未正式開臉收房,並不名正言順,因此最後也說「幸得無人撞見」。賈寶玉「強」襲人一同試驗性事的行為依舊有強人所難之意,他是以自己的意願為出發點,勉強他人參與他因好奇之心而起的實驗,仍是以自我男人的心態為中心,並未考慮到襲人自身的想法。

賈寶玉的自我中心也出現在他評斷女子的時候。賈寶玉喜歡女子和陰柔的氛圍,不過他對女子的喜愛明顯存在等差,小說中有兩處例證:

春燕笑道:「……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第五十九回)

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第七十七回)

賈寶玉認為「女兒是水作的骨肉」,且只有未嫁的女兒才有清凈潔白的品質,出嫁後的女人沾染到濁惡的男人氣味,就逐漸變成賈寶玉不喜歡的對象。從這點看來,賈寶玉理想中的女兒應是年輕、純真又富靈氣的美好少女,亦即尚未出嫁,還沒有被婚姻與父權社會收編的女孩兒,已婚女子更多時候會配合男人,並逐漸將男權內化,依照著社會與家庭給予的標準行事,就不是賈寶玉所喜愛的女性。由此可知,這套認知看似將女兒推為尊貴清凈的一群,彷彿違背了男尊女卑的性別規範,然而賈寶玉卻是用男性的注視去評斷女子的價值高低,「無價之寶珠」、「死珠」和「魚眼睛」皆是以物來比擬人,將女子以他的審美觀強自分類,捧高女兒的同時也貶低了女人,仍舊是以自我為出發點,恣意的表現出對人的喜好,亦是相當自我中心的想法。

賈寶玉在為其他女孩兒著想的時候,也不免會掉入自我的窠臼。第七十九回,賈寶玉代香菱煩惱薛蟠娶婦一事即是如此:

香菱道:「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緊。」……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只我聽這話不知怎麼倒替你耽心慮後呢。」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麼話!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是什麼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第七十九回)

香菱正為了薛蟠的婚事奔走,期待著即將新加入的家庭成員,賈寶玉的冷笑和話語卻著實潑了她一盆冷水,賈寶玉的話先默認了香菱可能會是受傷害的一方,甚至可能造成挑撥的效果。香菱的身分是小妾,對正室不應存有怨懟或妒忌的念頭。不過無論賈寶玉想暗示或提醒什麼內容,這些話都不應該由他這個應該避嫌的男人來說。涉及男女婚事,當事人都應避嫌,年輕男女更不宜談論此一話題,賈寶玉此時亦已到達足可被安排婚姻的年紀,這段對話從一開始就已違反了性別規範,賈寶玉隨意說出的心中想法,實際上並未考慮到香菱的身分與立場,雖是好意,卻忽略了對方的處境。

綜合以上,賈寶玉這個人物相當特別,其不平凡的出生讓他獲得眾多女性長輩的眷愛,賈母溺愛放任,讓他得以逾越性別規範卻不被責罵,能夠無視男女內外的界限,長期停留在屬於女眷的內院里,元妃又為他加開一道特許,讓賈寶玉搬入大觀園,成為這個大花園裡唯一合理居住的男子。不同於凡俗男子的性情,讓他喜愛陰柔氣質多於陽剛氣概,又在眾多女子的圍繞中成長,靈秀美好的女兒們使他的氣質有不少偏向陰柔那一端,並且表現出對父權社會明顯的厭煩。但不可否認,賈寶玉仍舊有某些一般男性共有的行為舉止,也頗習慣以自我為出發點,雖然關愛女子,卻甚少設身處地為女子的處境考慮,他本身也從未學習過如何同理他人,以至時有弄巧成拙之舉。不過,即便賈寶玉難以擺脫以自我為主的態度,他對女兒的體貼心意卻是相當純粹,他對這些環繞在自己身邊的女孩兒相當憐愛,會盡自己所能給予她們最大的寬容。女性/陰柔氣質的本質是為他人著想,以他人的想法為中心,並因此付出關懷和豐沛的感情,善於與他人建立關係。以此為標準衡量賈寶玉的表現,他雖然無法脫離男性中心,卻仍是努力試著付出喜愛與關懷,在許多時候,賈寶玉的行為中確實曾經流露出近似於女兒的陰柔氣質。然而,雖然賈寶玉兼具陽剛氣韻本質的自我中心與陰柔氣質的付出關懷,不過他卻沒有在這兩者間取得平衡。賈寶玉逃避男性社會,但來自賈政等人的外在壓力依然時時緊逼,他喜愛親近純凈女兒,然而內院閨閣也非可以久居之所,女兒們也並不可能真正接納。賈寶玉最終還是必須回到男性社會去,即便他自己並不願意,對陰柔氣質的留戀和對陽剛氣概的排斥同時在他身上,時時造成衝突,這樣的掙扎逃避與微弱的反抗也形成他身上氣質的一部分。

外在環境氛圍逼迫賈寶玉必須符合社會期許,賈寶玉雖然多數時候選擇逃避,他的性彆氣質與外在行為還是因此漸漸受到影響,進而產生少量的變化,讓他修正一些對待他人的方式。但也如前段所說,賈寶玉的雙性氣質並未真正取得平衡,這讓他的行為表現時有出格之處。與此同時,與社會期許的拮抗也時常出現在賈寶玉的生活之中,這種種情況致使賈寶玉與其他人物的形象產生巨大的歧異。由此可知,性別幾乎可說是造成賈寶玉困境的關鍵,同時也是使他與眾不同的最重要因素。

《紅樓夢》中絕大多數男性人物都順應著社會給予的最小道路前行,習慣性以自我為中心,對控制並支配他人這件事相當嫻熟,具體的外在表現或者好色、或者暴力、或者追求事業成就。這幾項行為的核心皆是男性支配,操控他人以服從自己。《紅樓夢》里最特殊的男性人物便是賈寶玉,他的性彆氣質與其他男性人物迥異,喜歡接近女孩兒,對待女子相當體貼,流露出同情與關懷的溫柔態度。然而必須注意的是,賈寶玉仍是受父權社會寬待的男子,雖然喜愛女兒,很多時候依然不免以自我為中心,在不順心的時候會把地位低於自己的女孩兒當成發泄怒氣的對象,也依然會用男性的凝視去獨斷評論女子的價值。

那麼,到底賈寶玉是花心還是博愛,我想現在你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斷了。

其實,相比於賈寶玉,女性人物才是曹雪芹用力最深的部分,而幾乎所有女性人物都習慣於以他人/男性為生命的重心,亦已將男權價值觀內化,會順應父權社會的要求。不過常常可以發現,她們的言行氣度時常與社會期待產生或多或少的抵觸。其中有的較無傷大雅,如女扮男裝和詩書習作,被認為僅是閨閣中的遊戲項目,並不真實對性別規範造成挑戰。卻有另一部份嚴重違反性別秩序,比如妒忌、性和婚姻相關之事等等。這些行為都觸犯故事時空中的禮法,也違反了父權社會裡的性別規範和社會對女子的期許,跳脫出「女性順從」的準則。正好與賈寶玉相反,做出這些行為的女性人物在性彆氣質方面的表現較為偏向陽剛。最典型如賈探春,雖然生理性別是她永遠無法改變的現實,有限的抗拒最後也似乎徒勞無功,但賈探春的抗拒並非毫無意義,她在不違反性別規範的狀況之下嘗試擺脫被動處境,她的氣質與其他女性人物大不相同,能兼具剛柔兩者之長,同時具備雙性氣質並能發揮優點,成為《紅樓夢》中亮眼的一筆。關於紅樓夢女性可以說的就太多了,至少是賈寶玉的十倍以上,這裡就先略過。

總而言之,《紅樓夢》刻畫出無數人物的特殊性格與才華,盡量展示他們受到社會期許壓抑的一面,以同情之筆書寫他們的回應與妥協,最終隨著人物性格與外在環境的互動,產生各異的性彆氣質,這些氣質又豐滿了人物的血肉,使《紅樓夢》的人物如此栩栩如生。


紅樓夢第五回寫寶玉為古今第一淫人。什麼是淫,好色即淫,知情更淫,也就是」悅其色,復戀其情」。也就是說寶玉喜歡好看的女子,喜歡性情好的女子。
又說寶玉為意淫,也就是說他不是為了肉慾,不是「恨不得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而是精神上發自心底的喜愛。
寶玉將自身看得很低,認為能夠為那些清潔女兒效勞是莫大的榮幸,唯恐自己的濁氣會污染對方。

取一個不很妥帖的比喻,比如真心喜歡一朵花,不是為了要折下來裝飾炫耀,而是喜歡它的顏色,欣賞它的芬芳,希望它永久不枯萎,能夠為它澆一次水就感到無比榮幸,看到它在風中搖曳就感覺無比的喜悅。(為什麼腦海一直在浮現小王子的那朵玫瑰。)

簡而言之,就是張愛玲所說的,寶玉是「沒有佔有慾的愛悅」。


我認為寶玉對女兒們的情是欣賞、愛護。在那個物化女性的時代里,只有他能平等地看待這些女孩(無論小姐還是丫鬟),發掘出她們性格的討喜之處,愛護她們的小情緒,欽佩她們的才情,真真正正將其作為有靈魂的個體對話、交往。如曹公所說,「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誠然寶玉也有公子哥的驕縱,比如吃丫鬟嘴上的胭脂啊、和丫鬟洗澡啊,但考慮到其身世,這都是難免的,反而更顯真實。真正難得的,也是將他與其他公子哥區分開來的,是他對丫鬟們個性的尊重,不是單純的寵溺,而是理解、欣賞。而且寶玉不是一直和丫鬟姐妹們廝鬧,在三十六回他就開悟了:「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 ,這就錯了 。我竟不能全得了 。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 。」從此開始思考「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越到後來越可以看出,寶玉有了心儀的「葬我灑淚者」,那就是黛玉,他的心裡只有一個林妹妹。女兒出眾者雖多,可愛者雖多,但能引為「知己」的,只有林妹妹。所以寶玉對黛玉的感情有別於題目所指的「多情」中的「情」。我還是固執地認為寶玉是專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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