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魯迅說的『偽士當去,迷信可存』?

設有人,謂中國人之所崇拜者,不在無形而在實體,不在一宰而在百昌,斯其信崇,即為迷妄,則敢問無形一主,何以獨為正神?宗教由來,本向上之民所
自建,縱對象有多一虛實之別,而足充人心向上之需要則同然。顧瞻百昌,審諦萬物,若無不有靈覺妙義焉,此即詩歌也,即美妙也,今世冥通神軼之士之所歸也,
而中國已於四千載前有之矣;斥此謂之迷,則正信為物將奈何矣。蓋澆季士夫,精神窒塞,惟膚薄之功利是尚,軀殼雖存,靈覺且失。於是昧人生有趣神軼之事,天
物羅列,不關其心,自惟為稻粱折腰;則執己律人,以他人有信仰為大怪,舉喪師辱國之罪,悉以歸之,造作言,必盡顛其隱依乃快。不悟墟社稷毀家廟者,征之
歷史,正多無信仰之士人,而鄉曲小民無與。偽士當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
——《破惡聲論》


魯迅早期是「個人主義」者。

《破惡聲論》前面提到,當時的人存在危機感,為了爭取自由,提出兩種主張:「一曰汝其為國民,一曰汝其為世界人。前者懾以不如是則亡中國,後者懾以不如是則畔文明」。「就是說,一個要求我們做中國人,不要讓中國和中國文化消失;一個要求我們跟上世界潮流,不要讓中國被世界拋棄和淘汰。這兩種主張後來稱為民族主義和世界主義,在當時和後來都產生了很大影響。

魯迅兩者都不同意,並發現了一個重大問題。就是當時提出這兩個主張的人都漠視人的獨立性,並使個人處於被群體壓制的危險境地。「而皆滅人之自我,使之混然不敢自別異,泯於大群,如掩諸色以晦黑,假不隨駙,乃即以大群為鞭筍,攻擊迫拶,俾之靡聘。「就是說,如果有人與眾不同,他們就以群體意志為借口來壓制他,攻擊他,讓他與大家一樣。魯迅慨嘆:以前的人遇到不公時,則叫群體來幫忙,被殘暴的在位者壓迫時,則與群體一起來反抗。現在被群體壓制了,誰還會同情他呢?古代個人壓制群體,群體還可以反抗;現在則是群體壓制個人,而個人無法反抗!

所以其結果就是:大家都在提倡和追求自由,可是自由卻凋零了!

民族主義者主張「破迷信也,崇侵略也,盡義務也」 。由於當時民族主義者聲勢較大,所以魯迅在此文中主要批評反駁他們的主張。(當然,這篇文章沒寫完,也有可能魯迅原本打算反駁世界主義的主張。)

關於」破迷信「這個主張,時人主要藉助科學之名,攻擊中國宗教,嘲諷中國神話,甚至毀壞佛教寺院,阻止民間賽會。魯迅指出,精神追求是每個人的需要,而且,中國人的宗教信仰因為歷史原因自有其獨特性,不一定要與西方國家一樣。因為信仰的事情,是沒有」獨為正神『的。換句話說,在不同的信仰之間,並非只有某種信仰才是正確的,而其他的都是迷信。同樣,神話展現了古人的豐富想像力,與他們的文明有重要關係,也是我們了解古人的重要資料。將它們全部加以貶斥是缺乏見識的行為。

關於「崇侵略「這個主張,魯迅指出,這群人其實是一群獸性愛國者,以及具有奴性的恃強凌弱者。他們崇拜德國這樣的強國,嘲笑與中國一樣受到侵侮的波蘭、印度等弱國。換句話說,他們愛的並不是和平、自由、平等,他們愛的是強權。他們對強者有奴隸性,對弱者有侵略性;他們希望的是自己也能強大,也可以欺負別人!魯迅說,如果我們強大了,我們應當像波蘭貝募支持匈牙利、英國拜倫支援希臘那樣,支持自由,反抗壓制,要讓世界到處都充滿自由!

因為涉及魯迅對科學與「迷信」的看法,所以先提一下魯迅同時期的另一篇文章《科學史教篇》。

在這篇文章中,魯迅梳理了科學發展史,並且認識到「蓋科學發見,常受超科學之力,易語以釋之,亦可曰非科學的理想之感動,古今知名之士,概如是矣。」也就是說,魯迅認識到了真誠的情感對於科學研究的重要性。雖然科學帶來了社會放發展與繁榮,但那些對科學做出重大貢獻的人,大多是因為抱著一顆熱愛真理的心,而非為了功利主義的目的才去研究科學的。

許多人震驚於西方國家的繁榮,天天呼籲興業振兵,其實他們根本沒有理解西方得以發展的緣由。
「蓋末雖亦能燦爛於一時,而所宅不堅,頃刻可以蕉萃,儲能於初,始長久耳。」對科學的重視才是根本。(甲午之後,中國海防實力一蹶不振;而德國卻能在一戰和二戰後都迅速崛起。)

魯迅指出了潛在的危險:顧猶有不可忽者,為當防社會入於偏,日趨而之一極,精神漸失,則破滅亦隨之。蓋使舉世惟知識之崇,人生必大歸於枯寂,如是既久,則美上之感情漓,明敏之思想失,所謂科學,亦同趣於無有矣。(這正是《破惡聲論》里提到的那些人的主張)

魯迅說,西方歷史給我們的教訓就是:我們文明的發展,就是要健全人性。

因此,在這篇文章里,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一、魯迅認識到真誠的情感對科學研究的重要性,而文化藝術與情感有重要關係;二,魯迅認為,文明的發展,在於使人性健全。

關於「偽士當去,迷信可存」。由於嚴復的翻譯與介紹,當時的中國人才逐漸明白,西方比我們中國優越的不僅僅是器物,還有制度和思想。許多人覺醒了,開始向國人介紹西方的各種思想與學說以拯救中國。但隨著時間發展,「時勢既遷,活身之術隨變,人慮凍餒,則競趨於異途,掣維新之衣,用蔽其自私之體」,許多人為了生存需求,開始借維新的名義來謀私利。他們不懂裝懂,沽名釣譽,傳播混亂與似是而非的主張,因為借著維新的名義,所以又有許多人隨聲附和。不僅如此,在當時的世界,民族主義、科學主義非常流行,魯迅說的那些人也恰好對這兩者最感興趣。(五四運動後,科學主義、民族主義在中國逐漸蔚為大觀)

魯迅對這兩者都持有警惕心理。民族主義有漠視個人自由的危險,而科學主義則有貶斥個人內在精神的危險。就側重點而言,前者側重個人的外在自由,後者側重個人的內在自由。

《破惡聲論》開頭說「本根剝喪,神氣旁皇」,這正是一個沒有內在精神的人的表現。對魯迅而言,一個人的內在精神是根本,是最重要的。「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覺近矣」,每個人都做自己,那麼群體的覺醒也就不遠。

而民族主義者和科學主義者(許多人既是民族主義者,又是科學主義者)的主張,卻要泯滅個人的獨立性,若其主張實現,則有壓制自由的危險。其所謂的「迷信」,其實是對人有重要作用的文化與藝術(現在我們明白,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是不同的;試圖將自然科學的定律套用到社會科學領域是不正確的)。更何況在這群人中,許多人是借維新以謀私利的人,他們自己不懂裝懂,且不考慮其主張可能對他人產生的不良影響。所以,魯迅憤而提出:偽士當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

個人認為,《破惡聲論》可以和魯迅早期的《人之歷史》《摩羅詩力說》《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等一起來看。看了這些文章,我們會發現青年魯迅是多麼有激情,同時也會理解很多後來魯迅的所做所為。我舉三點我想到的。

一、他信奉個人主義。由於關注個人的價值,所以他的思想比當時的人領先十年左右。即使是嚴復這樣的大家,他提倡自由主義也是以富國為目的,而不是從人的價值本身出發。因為對個人價值的重視,所以魯迅對壓制個人自由的主張和學說都保持警惕。有人說如果他不病逝,肯定會接受共產主義,這是非常片面的,完全忽視了魯迅思想最重要的內核之一。相反,胡適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才會說「魯迅是我們的人」。

二、他相信人有內省的能力。魯迅小時候家庭遭到變故,後來他進過水師學堂、路礦學堂,也學過醫,最後棄醫從文。他研究過科學史、進化論,討論過中國的礦產開發問題,是一個能將思想和現實結合起來的人。但他最後選擇文學這一條道路,是因為他的思想在不斷發展,認識到實業發展是因為科學發展,科學發展是因為人的發展,而人的發展,首先就在於人本身有能夠進步的能力。當他看到幻燈片上圍觀日軍殺頭的中國民眾時,他終於完全下定決心了自己將要走的道路。

三、他特別敬佩拜倫那種熱愛自由、敢於戰鬥的英雄。他說拜倫「則所遇常抗,所向必動,貴力而尚強,尊己而好戰,其戰復不如野獸,為獨立自由人道也,此已略言之前分矣。故其平生,如狂濤如厲風,舉一切偽飾陋習,悉與蕩滌,瞻顧前後,素所不知;精神鬱勃,莫可制抑,力戰而斃,亦必自救其精神;不克厥敵,戰則不止。而復率真行誠,無所諱掩,謂世之毀譽褒貶是非善惡,皆緣習俗而非誠,因悉措而不理也。」(原諒我引用這麼多)

新文化運動興起,魯迅因《狂人日記》而一舉成名。第一篇白話文小說之所以能產生重大的和持久的影響,不僅在於其語言和文體的創新,更在於其思想直抵人心的力量。在他隨後的創作中,我們都說他在批判國民性,其實換句話,就是在批判沒有個人獨立性,並挖掘其社會根源。

他相信通過揭示我們自身存在的問題,可以讓我們更好地認識自己,並改善自己,進而改善我們的社會。同時,他也是一個不斷學習與反省的人。他提倡婦女的獨立與自由,但也思考「娜拉出走之後」的問題;他反對暴政,同時也思考革命之後的問題;他陷入絕望,但他在絕望中變得更堅定。

他與許多人戰鬥。他與胡適他們一起與保守派戰鬥,積極支持新文化運動,呼喚自由與平等;他與當權者戰鬥,憤怒批評血腥屠殺青年的段祺瑞政府;他與陳西瑩等戰鬥,因為他們嘲諷流血的青年;他與左聯戰鬥,因為他們竟然想把他當做一個傀儡來擺弄;他與自己戰鬥,因為他自己不能確定什麼是對的以及什麼是有意義的,但最後他直面了黑暗與絕望。有人說他好戰有戾氣,可是,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他一生重視個人的價值,同時展現了自己的價值;他相信人有內省的能力,同時自己也在不斷反省與進步;他敬佩拜倫那樣熱愛自由、敢於戰鬥的英雄,同時自己也一直在為自由而戰鬥。

魯迅,是真正的英雄。


謝邀。
我倒是覺得這是個好問題。
魯迅有很多觀點是可以當對照記來看的。
破惡聲論里說的這種偽士就是今天的知道分子啊,崇洋媚外的路邊社,食洋不化的帶路黨啊。
紀德,這裡指的是法國的作家紀德。他在一篇文章中寫過有個青年為了信仰給他寫信訴苦的事情,晚年的紀德是這樣寫的,天啊,這個年輕人他竟然怕受影響。古印度人說,菩提樹下走過,你不復方才的你。意思是說人總是會受外界一點點影響,我對這話總是很懷疑。
紀德這層意思,跟晚年的魯迅,庶幾相似乃爾!柔石、瞿秋白給魯迅推薦馬列著作,魯迅擺擺手說算了,他就不看了罷。體會下晚年魯迅的心境,主義是救不了國的,打著什麼旗號,並不那麼要緊。何況,閱世深沉,更事繁複,魯迅實在很難受什麼書的影響了。我年輕時寫魯迅的評述,認為他晚年寫雜文不再像壯年時那樣流暢,總是喜歡引用一段報紙原文議論是創造力下降的表現,現在看來,並不如是,而是魯迅的三觀已經凝固,他隨意摘一段報紙的新聞,就可以由此說開去,表明自己的態度,不耍花招。
因此,對照著來看,魯迅早年這篇還處在好古時期的文章,實在姍姍可愛。魯迅敏感的意識到,那些不考慮故國實情,脫離現實以雙重標準搶佔道德高點壓制對手,只為口舌之快的知道分子,骨子裡根本沒有悲天憫人為國為民的士大夫情懷,他們的目的只是擺弄名詞表現自己,此之謂之「偽士」也。
因此來說,魯迅晚年能夠成為魯迅,恰是因為年輕時能寫出這樣幼稚熱忱文章的緣故,他敏感、激烈,發現了問題,立刻跳起來離地三尺(這裡沒有影射陳源罵人的意思)潑言論界一盆註定不被理會的冷水,雖然實在沒卵用。
看了幾十年世事變遷,晚年的魯迅也會變得悲觀,感慨大概是沒有什麼用的罷,也懶得看新書,只願意帶著女人和小孩看美國爛片。
這就是年輕的魯迅啊。字裡行間,在在無不洋溢著熱情和興奮,大概那時的他,也沒有料到三十年後中國的樣子吧。


《破惡聲論》成文於1908年,魯迅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中國思想界的混亂或許跟今天差不多吧……

彼時中國從政治到文化均岌岌可危,救國言論層出不窮,其中免不了全盤西化 丟掉老祖宗的一切這種言論。這篇文章就是在批判這些言論的,稱之為「惡聲」~~多年後,一篇更加精華,更有指導意義和操作性的文章大家耳熟能詳了:《拿來主義》。

單就這一段來說,大概意思就是要破除迷信,不是扔掉就對,而是要找到正信(這是上文)。中國人的所謂迷信是傳承了千年,其社會功效還是有的。而一些所謂「士」提倡的正信卻站不住腳,無論是一神教,還是科學,還是什麼,都不見得比中國的迷信更有意義。

所以,這些所謂的士一邊去吧~~

從魯迅後來的軌跡也可以看出,為國人尋找正信算是他一直在奮鬥的目標~

ps:魯迅的文言文蠻羅嗦的……跟他的白話文那種針針見血的風格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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